“贝芙……”
奥森单膝跪在吊球椅子不远处的前方, 腰背挺直,挡住很大一部分斜斜吹进来的雨水。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姿势。
肢体语言往往透露潜意识中的想法,他分明想要靠近, 却又无比克制, 理智的那一部分逼迫着身体,不在眼前的少女露出半分逾越的失态。
“你回来啦, 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她听起来很开心,但随即, 后半句话中又有些小小的失落。
奥森低垂着头:“我不知道。”
楚乌离开的时候并没有说工作任务的时间,走得可以算是匆忙, 如果他一去不回就更好了,但贝芙不能只吃蜂浆,人类的身体需要各种营养,他在这个世界没有办法驱使工虫……
繁杂的思绪忽然被视野中一抹亮眼的白晃了晃。
他闭了闭眼:“我们进去吧,淋雨对身体不好,你会生病……”
尚未说完的话止在吞咽的喉咙, 被什么碾压的触觉从大腿上传来,轻到几乎没有感觉到重量,却又仿佛重到让他无法起身。
奥森有些狼狈地别开脸。
她无声地收回去,就像刚刚只是随意地踩着一个脚踏调整了一下坐姿。
即便与贝芙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久,奥森也应该能快速感觉到对方身上的不对劲。
气质,性格, 皆与往常迥然不同。
除却第一次, 她陷入精神力近乎干涸的迷蒙状态, 在清醒的时候, 贝芙从未做过这样的举动。
然而,属于高阶虫族的敏锐精神力却在贝芙无形的精神浪潮中逐渐放下了警惕, 变得松懈……
透明的,温缓的,一波波一阵阵轻柔抚弄着他的理智。
“奥森?”
微妙的情感此刻随着对方委屈迷茫的话语滋生出漫遍身躯的愧疚与不安。
奥森抬头。
少女脸颊洁白柔软,柔顺额发上沾着细密的透明雨珠。
他想起希尔的网,那是仿佛缀满银纱珍珠的网,属于致命猎手精巧无比的技艺,它们会在深渊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莹润的光……
——危险。
他察觉到诱惑的危险。
“不知道为什么,我好饿。”
少女的棕褐色眼瞳清亮,长而曲卷的睫毛掀动恍若蝶翼。
他仿佛在那双眼睛中看到菲萨的翅膀,无数的瑰丽纷杂的色彩飘动,融合成潮湿而粘着的幻象,它们捉住他,就像拢住一只心甘情愿坠落的飞虫……
——危险。
奥森听见大脑中有什么在尖锐嗡鸣。
“到底是怎么了?”贝芙呢喃,抬起手,指尖到发丝都笼罩着微光,挥动的同时,雨骤然变大。
雨水带来旺盛的生命力在她的身体中潮涌,成熟的身躯渴望着某颗蓬勃跳动的心脏。
她像是对自己的身体变化感到疑惑,声音透着状况外的懵懂与好奇,尖尖小巧的下巴轻轻歪动。
奥森已经被雨淋透,眼前视线模糊。
她轻巧从椅子上跳下,就连雨水也避让着白皙的足。
她一步步向他走来。
——危险。
奥森无法动弹。
少女蹲在他的身前,伸手捧起他的脸,擦拭水珠。
拇指指腹摩挲过唇瓣的动作轻到微不可闻,却让他难以自抑地喉结滚动。
她凑得很近,鼻尖耸动着嗅闻,几缕发丝晃动带来无形的痒。
“你闻起来很熟悉。”
她想起来了吗?
不,她没有,这种仿佛陷入幻觉的状态让奥森的心狠狠揪住,菲萨也疯了,想通过雨季的雨把整个球形生命的世界拉进他的幻象领域里。
反而把本来精神力就不稳定的贝芙给坑了。
这里没有任何能够滋补她现在空洞干涸的精神力,他为了抵御菲萨的毒也没有办法分泌任何浆液。
除非……
“无论何时,无论何处,我愿意为您献出一切。”
奥森的嗓音低沉而诚挚。
“请享用我。”
“啊。”什么,享用什么,一个男人,不对,奥森,奥森又在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胡话?
贝芙的意识在分辨这句话的意义中勉强回笼。
她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割裂的恍惚境界,大脑里多出一段陌生的割裂记忆,身体也不受控般做出她绝对不会……可以说得上是骚扰对方的行为。
她快速收回手,想要站起来却扭到脚踝往后跌去。
仰躺的瞬间,一滴雨水落入棕褐色的眼瞳。
奥森接住了她。
短暂的松懈使得他从贝芙潜意识的精神浪潮压迫中脱出身,精确捕捉到那滴水珠中的彩光。
奥森只恨自己不够敏捷:“该死!”
纤细胳膊环住男人宽阔的臂膀,仿若雨中无依垂倒的白花攀附上粗硕的乔木。
小小的脑袋凑近。
唇瓣开合,尖尖的虎牙玩闹似地蹭了蹭一小块皮肉,血管在底下筋挛般搏动。
奥森歪了一下脖子,一瞬间,他感觉到平整,坚硬又温润颗颗分明的牙齿用力落下。
沉重的水幕带着浓郁的血腥,在狂风中滂沱而散。
……
最大的一个虚空裂隙旁,前辈满身的眼睛都透露着凝重。
“仪器检测到残余的能量波动,显示就在不久前,起码有两个一级矩阵量级的虫群从这个裂隙里离开,可隔壁部门却没有接到任何汇报,不,就是我们也没有察觉到。”
楚乌抹了一下裂隙的边缘,漆黑的触爪上闪烁着一些发光的细小彩色颗粒。
“它们伪装掩饰了,驱使这波虫潮的家伙有着强烈目的性。”
“是瑞文的余党?”前辈警觉。
“不,是奥森的同党,前辈你留在这里收个尾,我要回去,我得赶紧回家,不行,贝芙可能饿坏了,我得回去给她喂食。”
“奥森,你说什么,什么同党,奥森是虫族?”前辈知道,楚乌最近又在家里养了一只异界生物,据说还是贝芙捡回来的。
“你的人类,捡回来一只虫族?”
还有,这个时候是吃饭的点吗,就这么急冲冲火急火燎想要回去给孩子放饭?
信息量有点太大,前辈一时之间满脑子的眼珠乱转,硬是没想清楚其中的逻辑。
他想起之前没收小乙的几本闲书,人类总是会捡到各种各种样的陌生对象,然后开启一段奇妙爱情之旅,又或者是揭秘身世走向人生巅峰……
“贝芙其实是一只虫子?!”想到这里,前辈浑身的毛都炸开了,他八条腿都开始不安地律动。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和我是一样的,我很饿,她也一样。”
楚乌丢下一句堪比重磅炸弹的解释,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前辈整颗球都僵住。
什么是一样的?和你是一样的?什么玩意?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这听起来比贝芙是虫族还更魔幻……
他疯狂给裂隙边缘的碎屑清理收尾,抖动神经元把正在总部档案室写报告写的豆豆眼都眯起来打盹的小甲叫起来。
「快快,快查,一个世界同时出现两只金乌的例子,我马上回来。」
小甲有点懵。
他们的世界自诞生以来,一直都只存在楚乌大人一只金乌,这种例子怎么可能找得到,而且,金乌向来都是单独出现的啊……
前辈疯了吧。
不过说起来,楚乌大人确实是休眠苏醒这么多个周期以来第一次长到了成熟期,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第二只金乌的话,根本不用费那么多麻烦又是推荐莉莉小姐相亲,又是想办法追求贝芙。
可就像一个世界只能存在一颗太阳一样,一个世界也只有一只金乌。
他推了推旁边的小乙:“前辈的思维发散症又更严重了。”
小乙手里捧着一本书正看得入迷:“他一直都那样,哪天不发散才不习惯呢。”
砰——
大门咣当打开,震得小乙一跳,赶忙把书往嘴里一塞。
小甲给他打掩护:“前辈!怎么这次回来的这么快,楚乌大人效率这么高吗,贝芙胡萝卜法非常有用?”
“不,不是,贝芙不是胡萝卜。”前辈满身的眼珠子还在胡乱转动,颇有些语无伦次。
“她很有可能,是人类世界的金乌,呸呸,不对,人类世界的起源应该是……”
玫瑰色蜘蛛腿球球贮藏记录神经元的墙壁上下飞快爬动。
小甲两颗眼睛呆呆地跟着他移动:“前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小乙脑回路明显和小甲不在同一层:“盘古?或者上帝?都不像啊。”
丙丙抱着一揽子彩色玻璃药剂从档案室门口路过:“你们都在啊,要来一瓶吗?江姜博士刚刚根据贝宝的样本,好像研究出了个什么结果,他心情非常好,把这些全部都送给我了。”
“啊,对,没错,江姜和瑞文都有金乌最全面的一手资料!”前辈激动地从天花板上爬下来。
小乙提醒道:“但因为瑞文那家伙的缘故,江姜博士已经被踢出项目组很久了。”
只有小甲接过了丙丙的药水。
同时,神经群络里属于某只大橘红色球球的神经元抖动了一下。
春暖花开:「重大消息。」
春暖花开:「我找到根源上解决裂隙的方法了。」
这显然是更重要的好消息。
春暖花开:「喂喂喂,没有人吗?」
小乙不想上班:「前辈犯病了,他刚刚觉得一个世界会出现两只金乌。」
事实上,前辈正在措辞怎么问比较显得没那么弱智。
春暖花开:「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春暖花开:「裂隙的产生原理是被虫潮驱使控制的骨爪,即便我们一直在修补裂隙与虫潮和骨爪战斗,都是治标不治本,而我现在,发现了治本的方法。」
春暖花开:「很简单,把那个人类女孩丢进裂隙就好了。」
春暖花开:「准确的说,是把她放在骨爪上。」
小乙不想上班:「我看你才是病入▇▇,你们脑力型的已经▇▇到一种境界,这种无意义的牺牲还是牺牲一个无辜人类女孩,你简直是丧▇▇……」
小甲看着血红色的触爪乱舞出狂影,一时之间震惊到没反应过来,之前毒舌归毒舌了点,小乙从来没骂得这么脏过。
等他把好搭档控制下来的时候,那些话已经一个字不差地通过神经元输送到了群络里。
小甲必暴富:「江姜博士,抱歉,小乙不是有心的,但您的结果是否有些草率,贝芙很弱小,她之前被骨爪擦伤的疤我们都看在眼里,这实在是太冒险,楚乌大人也不会同意的。」
春暖花开:「疤痕,弱小?」
春暖花开:「噢,我的错,有一件事没有解释清楚,贝芙是深渊的生命象征,正如金乌之于我们。」
春暖花开:「记得楚乌大人最显著的种族特性么。」
伤害愈重,愈新鲜,恢复越快。
前辈宕机的脑子回过神来:「不对,我见过贝芙半死不活的可怜样子,怎么可能……」
春暖花开:「因为她是人类啊,说来很奇怪,按道理来说她起码有什么地方应该会表现得比较像深渊生物,我推测也许是精神强度。」
小乙开始觉得江姜在胡说八道:「你有多少的概率能够确定投入一只贝芙裂隙再也不会出现。」
春暖花开:「98.99%,或者把楚乌大人丢进去试试也可以达成相似的效果,不过鉴于之前楚乌大人在战场上并不受深渊生物待见的表现,我认为还是前者更有显著作用。」
小乙不想上班:「我▇▇你个▇▇,我就知道脑力型的都是▇,你怎么不说自己跳进去试试……」
江姜显然并没有被小乙的愤怒影响。
春暖花开:「她的身上都是令人着迷的秘密啊,如果可以深入研究一下就好了,但还是算了,她很强。」
春暖花开:「事实上,根据我的判断,在座的所有人,不,甚至包括楚乌。」
春暖花开:「都不是她的对手。」
春暖花开:「雨季绝对不能让他们俩呆在一起,楚乌大人的处境很糟糕。」
此话一出,空气陷入诡异的死寂。
小甲伸出一条触须摸了摸自己两颗软乎乎的眼睛:“我怎么有点头晕呢,眼睛也看花了吧,江姜博士说的我怎么听不明白?”
丙丙严肃地叼着玻璃吸管点点头:“我也不明白。”
前辈八条腿都在不安律动:「有多糟糕。」
春暖花开:「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简单一句话打个比喻就是,现在他们的关系是捕食关系。」
「如果贝芙一直稳定保持人类理智的状态,或者楚乌大人对贝芙并没有求偶的心思,那也许还能有机会,但问题是她的血液样本显示之前已经得到了楚乌大人的血,以及,你们之前提到他有进入成熟期。」
「心脏是献给伴侣的第一份食物,他长出心脏了吗?」
前辈彻底石化。
春暖花开:「对了,楚乌大人呢?」
第52章 混乱
楚乌赶到得很及时。
他扯开被咬了一口就半死不活的奥森, 用神经元把他捆住丢到了一楼,很快,后者清醒过来。
奥森的脖子仍然在淌血, 但他并不在乎:“贝芙怎么了?”
“饥饿, 你们那点能量连给她塞牙缝都不够。”楚乌不再过多解释。
整颗球舒张开无数漆黑的触爪,将二楼阳台往下漫出的半透明柔软水液尽数兜住。
外界在这一刻被彻底隔离。
他也很饿, 他已经明白了这种饥饿代表什么:嗡鸣的核迫切地催促他吞吃掉包裹在身体里的小玩意儿。
贝芙感受到的迫切只会比他更深重。
没有长出心脏,时间来不及, 只能用替代品,楚乌触爪有些颤抖地剔出自己的核。
就在这一瞬间, 在核没入少女柔软肚腹的那一刻,之前发现的真相完美化为现实:贝芙是人类,但也不是人类,是虫族,但也不是虫族。
就像他是球形生命,但又不完全是球形生命……
他们是真正的同类。
她完全接受了他的喂养。
好满足。
现在, 楚乌为自己的满足而感到小小的失落,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告白,没有来的及说出一句情话,还没有开始追求她……
他恢复成人类的拟态,撑着身体注视着她。
少女眼神朦胧,像是打开了一只宝藏箱子, 声音丝滑恍若宝石滚过绸缎:“啊。”
她说:“我看到了你的名字。”
她说:“楚乌。”
她一伸手就将他推到一旁, 翻身的动作灵巧轻盈。
噢, 轻而易举获得他的真名, 他努力维持的最后一点儿体面也在此刻一点不剩,她是天赋异禀的勇士, 而他溃不成军。
楚乌呢喃:“贝芙。”
他想,她要吃掉他了。
“原来你可以正常说话啊。”她好似带着天大的委屈。
即使本该委屈的是他——是她理智上的抗拒,身体的保护,造成无法信任的隔阂,现在,那层隔阂在本能的饥饿驱使寻觅食物下,反而消失不见。
楚乌:“我……”
未说出口的话语被亲密的动作缄默,像只毛都没长齐的小鸟,毫无章法啄食似的落在他的下颌,脸侧,眼睑下方,鼻梁。
“我梦到过这样。”她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那么,现在这个梦会继续吗?”
楚乌胸腔闷闷的。
雨季,代表分离的雨季,他会在这里成为她身体中的营养,然后,被认为是一个梦……
为什么她选择成为人类,超出理智能够理解的部分都被身体本能自动合理化了。
他只能怪自己的运气不好,在不是恰当的时候,遇见一支还没有长成的花。
现在,这支花即将在潮热的雨水中开放。
“我好……”
他不想再听到那些虚幻的梦语,她想要的他都会给她,但不要说。
不要讨厌……
楚乌控住了纤细白皙的手腕,修长指节强硬穿撑开她蜷缩的手指,捉住她的手握紧自己的脖子。
他纠结,如果自己扯掉脑袋的话,会不会更方便贝芙下嘴一点……
阳台上的花盆摇摇欲坠。
安安静静紧缩着花苞的花,旋紧的花苞层层叠叠花瓣上将要漫溢出的温热水液聚成小小一汪。
“楚乌。”她呢喃着,细弱的哭腔,“我好饿。”
声音小得只有他能听到她的不满。
张牙舞爪地稚嫩半透明触手撕扯着他。
“我知道。”
楚乌任由她动作。
他被俘获在胡乱的亲昵里,直到那些半透明触手将所有包裹着他的神经元拟态衣料都吞吃殆尽。
他有些迷茫地发现,贝芙的脸上笼着一层薄薄的红,她掌住了他的脖颈,却并未挑选一处咬下来。
她想要的,好像和他理解的并不相同。
即便隔绝所有外界的雨,被水浸透柔软湿潮的花苞,翕合着催促摩挲着能够让它完全盛开的某种外力。
楚乌忽然明白了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那个问题的答案。
食欲交织的是爱欲,是怜惜,是心动……想要舔舐肌肤,咀嚼吞下肉块,感受到无比的满足,然而,只要一想到她温热的呼吸,轻巧的步点,张望的视线这些再也看不到,他为此而痛苦。
人类的拥抱太遥远,鲜红的混沌中才能真正永远相融。
然而他爱的对象,稚嫩而懵懂,恐怕此时此刻,只觉得他是送上门来的猎物,丝毫不必斟酌克制。
“贝芙,你觉得我……”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具体想要问的内容,与其说是没有,不如说是不希望听到否定的回答,后半句话就这么被咽在嘴里。
“嗯。”她鼻息打在脖颈,轻声又真挚,“很好吃。”
至高无上的评价。
昂扬的语调像她无形无色的小爪子,让他每一片羽毛都在短暂摇曳中被抓得乱七八糟。
她很有礼貌:“可以吗?”
楚乌清醒地意识到,现在是他唯一可以逃离的机会,拒绝她,然后,离开这里,遁入下一个周期的沉眠。
“好,好……”
可他永远也不会拒绝她。
啃噬的痛苦,也无法掩饰神经元中炸开盛放的烟花,她像一条寂寞却得不到饱足的蛇,缠得他不得不哄着。
“放轻松。”
声音嘶哑而低沉,却又缱绻非常。
贝芙懵懵地眨了眨眼。
终于,暴雷响起,雨愈发大。
……
菲萨利乌斯沉默地一下下用腕部化出的骨刀劈向那颗密不透风的黑色球体。
透明的血和雨水和着流遍浸透他宽大的袖。
“为什么你还活着?”他简直失望透顶。
奥森捂着脖子上的伤口,一脸难以置信:“难道你要看到我死才高兴吗,这种程度的滥用精神力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菲萨利乌斯像是没听到一样,坚持着手上麻木的动作。
可恶,可恶,如果早来一点,就早来一点点,被女王啃食的,被女王使用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咔,咔嚓。
哗啦——
不知道过得了多久,硕大的黑色屏障终于裂开,一股浓郁的情绪信息因子扑面而来。
菲萨利乌斯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极快地抱起地上的少女,动作轻柔遮住她的身体。
奥森看到一旁被无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已经看不出是个球的家伙皱起了眉-
贝芙有些餍足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美丽的蝶翼包围着,坐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她的周身都笼罩着微光,不……
她只是一团光,就这么被那个男人怀抱着,奇怪的是,即使对方是人的身躯,她却清楚的知晓,它是一只蝴蝶,正如她周身笼罩的微光一样,男人的样貌不过是它的拟态。
她能完全感觉到对方扇动翅膀的力道,那些散发出五彩斑斓光芒的斑点,无比轻柔地簇拥着。
他的声音缱绻深情,克制而温柔:“我找到您。”
终于,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无比。
那个时候,她……
只是一团朦胧的精神体,也许没有本我,也没有认知,没有追求,亦没有归属,她蜷缩在深渊偏僻的某个角落,似乎被一层膜包裹在温暖的液体里,有个声音在说,不能被找到,不能被发现,不能被吃掉。
她睡过去又醒来,醒来又睡过去,如此反复到那个声音变得好模糊。
她没有眼睛,却能看到。
她没有耳朵,也能听见。
外面很黑,风很大,沙砾被吹起的声音像是一首永远都不会停下的歌,贝芙想象着那是妈妈哼过的小曲,好像也没有什么害怕的了。
她大概是不会出去的,外面肯定很危险。
直到某一天。
一些个细小的声音围绕在她的身边,她懒倦翻身之间,透过那层粉白色的膜听清了其中几个声音。
这几只小东西,贝芙很“眼熟”,虽然现在,她并没有眼睛;虽然它们和它们族群里的其他同类长得非常相似,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
这是上次路过为她搬运走落在薄膜上几颗砂石的一只蚁,她试探地“碰”了“碰”它的触角,对方破天荒地从行进的队列里停下了脚步,迟疑地来到她的身旁。
「我想是一颗卵。」
噢,一只迷失方向趴在她身上歇脚的一只蜂。
贝芙见过这种小东西撅着圆滚滚屁股趴在花里睡大觉的样子,胖乎乎的身子和认真研究的语气完全不符。
「当然,这样的洁白硕大。」
这是一直呆在她旁边的小小蜘蛛,她一直“注视”着它忙碌编织的小小身影。
「是女王的卵。」
这是一只曾经快要死掉的蝴蝶,她往它的翅膀上轻轻“吹”了一口气,它每天都来为她跳一支舞,彩光在鳞粉上如同梦幻一般飞舞。
贝芙并没有做什么,但又确确实实改变了什么。
她触碰过的,小小吹了一口气的,接触过的,甚至只是久久凝视的小东西们,它们拥有了另一种力量,精神的力量,这和她脱不了干系。
因此,当她被抱起来的时候……
被虫群珍而重之的视作女王的时候……
她莫名生出一种浅浅淡淡的归属感,即使在它们的定义中,她只是一枚卵——啊,不对,贝芙觉得不对,她才不是虫卵。
但,没有办法说话……
“为您,献出我的真名,菲萨利乌斯。”
她听到了蝴蝶的名字,隐忍而克制的温柔。
“为您,献出一切,希尔瓦拉。”
她得到了蜘蛛的真名,银光闪闪的猎者,却为她编织许多张小小的兜网,精美华丽地包裹住那层膜。
“为您,献出忠诚,奥森。”
她被搬到了巢的最深处,这儿明亮而温暖,只有蜂群努力压低的嗡鸣,没有呜呜哀嚎的冷风。
“为您,献出生命,索伦。”
她只是稍稍挪了一下下位置,它们都胆战心惊。
又过了很久,她能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多。
「温度适宜,湿度适宜,为什么还是没有孵化?」
「也许她需要晒晒夜风。」
「我想,需要一些刺激。」
深渊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只有白日黑夜不停刮动的风,在深夜会稍稍平缓下来,显出一点儿不为人知的温和。
贝芙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在“孵化”。
膜内晃荡的水液波纹似长而纤细蜷曲的触角,张望的眼神凝成圆大漆黑并缀六颗复眼的眼珠,水滴型的饱满身躯缀有透明的翅膀。
再要不了几天,她即将,作为虫族的女王诞生在深渊。
天呐,她真的要在梦里变成一只虫子了,贝芙开始思考自己未来的虫生。
但它们看不见。
在又一次无意识的抖动后,贝芙发现自己被抱在希尔的怀里,它因为用力而坚硬隆起的胸腹宛如钢铁,感觉再随便动一动就将要把她那层薄薄的膜挤破。
而且,他们在深渊的战场上。
凄厉呼啸的冷风如刀子,她却被保护得一丝不苟,兜住她的轻薄内衬丝滑到没有一点儿粗糙毛茬。
希尔对敌之间还游刃有余地时不时触碰她,无论是摩挲的动作还是声带低沉磁性的震动,都带着显而易见的催促意味,忽略那滚烫的触肢才刚刚撕开敌人身躯的话,简直和温柔的安抚一只缩在巢穴的小动物没有区别……
它希望她快点从那层膜里出来。
方法确实很有效——战场无处不是精神力的波动,虫群对于她到来的精神波动。
所有的虫,都需要她。
她拥有了诞生的理由。
那一刻,她感受到蜕变即将到来,包裹住精神力的膜变得薄弱非常,外溢出的力量气息对深渊裂隙中所有渴望得到精神进化的生物都无疑有着致命吸引力的诱惑。
本来对于虫族而言并没有什么攻击力的裂隙骨爪,忽然暴起。
此时此刻,恍惚间,沉浸在记忆中的贝芙仿佛又一次,身临其境地处在那层脆弱的膜里。
一记迅猛的攻击,直冲着护着她的希尔瓦拉心脏而来。
而它却像是完全不在乎,紫罗兰色的眼瞳一瞬不瞬,只映出一团软白,整只蜘蛛僵住,圆鼓的蜘身腹部都在颤抖。
她不能不在乎。
贝芙下意识地伸出手,用力推了一下,然后,她看到自己湿滑细白的胳膊,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就从破开的膜里,掉进黑漆漆的裂隙里。
回忆在这里中止,回忆带来的充实感却依旧残余在四肢百骸,贝芙喃喃张开口:“希尔……”
“不要再离开我们。”
银发男人,不,菲萨利乌斯感受到她的胳膊手掌推拒的力道,将她放下来。
贝芙此刻清楚知晓,这个男人是谁——那只漂亮的小蝴蝶。
他的语气分明没有半分谴责的意味,可这一刻,贝芙心虚地感觉,她真是一个十恶不赦抛弃族群的坏蛋。
菲萨的脸,左眼的位置上是几片翕张的斑斓翅膀,开合的动作宛如呼吸的节奏……
她伸手,想要碰碰那蝶翼,还没有触及,男人却极快地偏开脸去,仿佛与她的接触都是一种亵渎。
“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用一只微不足道的眼珠,与裂隙的骨爪换取了一点点靠近您的生物的精神链接,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奥森,希尔还有索伦,我们可以变成人形,因为您的慷慨。”
“您应该与我们回去。”
“回哪里?”
“深渊。”
“贝芙……”某个方向传来一声奇怪的呼唤,声音很虚弱。
菲萨不动声色挡住贝芙带着担忧的视线:“您没有再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不是么?”
贝芙怔了一怔。
妈妈去世之后,她一直都处于游离在人群之外的边缘,与其说是被排挤,不如说她已经没有想要融入人群的理由;她想考上好大学,找份好工作,过上普普通通上下班的生活,因为这是最常见最简单的正常人的生活。
现在……记忆告诉她,她本来就不正常,如果不是意外,她应该长着一对翅膀,有触角,肚子圆鼓鼓像水滴。
她真的是人类吗,或者,自己其实就是一只虫子?
空气非常安静,雨水落下的声音也渐缓,虫群沉默着,连一丝扇动翅膀的动作也无,它们都在等待那娇小的少女作出决定。
“不要离开我和孩子……”
嘶哑的男音忽然如同一记重锤,把乱七八的思绪砸到最角落里,贝芙宕机的脑子如同卡上最后一颗齿轮的钟表飞快运行起来。
这是楚乌的声音。
对,在小蝴蝶出现之前,她把小黑,不,楚乌给浑身上下那什么了一遍,不,不对,记不起来细节,现在反应过来之后,身体某处明显有着曾经经历过某种事情的饱胀感……
现在,他说,孩子?
贝芙感觉自己的脑子开始冒烟,干巴巴地问道:“你听到了吗?”
菲萨利乌斯依旧保持着清冷忧郁的模样,眼瞳里透出几分无辜的茫然:“什么,您听错了,雨下得太大。”
贝芙不确定,狐疑看向另一边。
同样处于震惊状态的奥森懵懵地重复道:“什么孩子?贝芙的孩子?为什么他会有贝芙的孩子?”
菲萨利乌斯伸手。
某只熊蜂还搞不清情况:“为什么这么大力捏我肩膀啊,啊,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贝芙小跑过去,躺在地上的昏迷不醒的人赫然映入眼前。
他通身只披盖着一条薄毯,暴露在外的肌肤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红肿,齿印,伤痕甚至吮咬的吻迹,完完全全显出用餐者的喜好——脖颈与锁骨尤为严重,更不必说被遮掩的地方。
尤其是被反复折磨的几处,伤口的皮肉边缘甚至已经有些泛白。
“虽然我给他盖上了,变成人形之后看起来更惨啊。”奥森似乎想到什么,有些紧张地偏过脖颈,话语渐渐涌上羞赧的惊讶,“菲萨,瞧,贝芙也咬了我一口,难道我……”
菲萨利乌斯脸色微变,旋即恢复如常:“你想说,你也有了?”
贝芙倒吸一口冷气。
第53章 负责
直到番茄蛋花组还有其他有些眼熟的几只球怪出现, 贝芙都还处在大脑死机的状态中。
她一下子,可能,拥有了两个孩子?
就算楚乌是真的也许发生了什么, 不, 好像也没有发生什么,她断片了, 可凄惨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她难道能够否认吗?
小时候读华夏故事书的时候, 嗯,妈妈总是在思想教育这方面很重视。
贝芙读过很多故事, 比如喝一口某条河里的水,男人就能怀孕,她没有当真,只是短暂地思考过那条河到底存在什么能力让男人怀孕,当然,并没有得出来什么结果。
要和菲萨离开吗?
不, 那她和爽完就提起裤子走人的渣男有什么区别。
贝芙看向奥森,视线紧张游移,声音都在颤:“我会负责的。”
在那双琥珀般的眼睛露出蜂蜜那样黏糊糊的眼神之前,她艰难补上一句:“对你和孩子。”
某人藏在袖子里的手背上青筋狰狞,却在少女看过来的下一秒轻轻侧转过脸,全然是完美倾听的姿态。
“菲萨, 我现在心里很乱, 我不能就这么走, 我没办法就这样……”
“没事的, 我都明白,太过匆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请不要自责,我会陪着您,直到一切事情都处理好,彻底了结,不必慌乱。”
“可以让它们过来吗。”
菲萨利乌斯点点头,并没有做出什么动作,绕着小洋房一圈围拱在天空的虫群齐刷刷退出戒备状态,让出一条路。
贝芙松了口气。
小甲抓着小乙,浑身的毛毛都雨水淋湿贴在身上,变成瘦瘦的一条,两颗漆黑豆豆眼缓缓眨巴:“天啊天啊,这么多虫还是第一次见啊,江姜博士为什么不早说。”
小乙完全没有半点儿在意,甩出钩爪一攀一跃就跳上了二楼阳台:“有楚乌大人在,怕什么。”
他刚落定,就不说话了。
小甲默默从小乙身上落地:“确实很糟糕,像被全方位无死角糟蹋过一样。”
后脚爬上来的前辈更是捶胸顿足:“大庭广众之下,幕天席地之下,简直,简直……”
贝芙小小声地问奥森,又看了看菲萨:“你们听得懂它们说话吗?”
某只熊蜂还沉浸在自己将要当父亲的喜悦当中,说话的声音都放低:“除了地上躺着的那只,其他的都听不懂。”
菲萨则是轻抬下颌摇了摇头。
好好好,那么这里只有她能当两族友好交流大使了,翻译器还好好戴在手上。
贝芙走到多眼蜘蛛球前面,对方正伸出好几条腿,颤颤巍巍地给地上的人头顶拉上毯子。
“那个,他还没有死。”
奥森:“噗。”
菲萨:“很好的开头。”
“嗯。”贝芙握拳给自己打气,见对方没反应,又走近了一点。
前辈猛地往后一弹,跳到了小乙身后,他还记得江姜博士的话——在座的所有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眼前看似人类少女,实际上是深渊大boss的存在,所有无害都不过是表象罢了。
他戳了戳小乙:“你去,你和她至少有睡过觉的交情,而且,你比较坚固。”
“喂喂喂,这种话不要乱说。”小乙一边嘟囔着,一边稳步上前,曲身蹲下,让自己的眼睛能够与她平视,“黑头发的小恶魔,你想说什么?”
贝芙已经打好了腹稿,心渐渐沉静下来。
“对不起,我伤害了楚乌,我想他大概是你的朋友,或者家人,这一切我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发生得太快。”她硬着头皮把重点说出来,“总之,他有了我的孩子,崽,宝宝,或者小球怪之类的,现在,你们可以把他带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吗……”
「痛痛,崽崽。」
两个八杆子打不着一起去的词汇让众球完全一头雾水。
他们就不该对瑞文的叫声转换器抱有什么希望。
看着贝芙担忧的眼神,小甲大概猜到一点,他还是忍不住上前比划:“没事的,没事的,楚乌大人身上的伤都能恢复,超快,这点只是小意思啦。”
“胳膊肘不要往外拐,你居然安慰罪魁祸首?”
“可她看起来是无辜的。”
丙丙神经不是一般的粗,转头就把江姜的叮嘱忘光光,开始睁眼说瞎话:“是啊,她看起来依旧只是一个小人类,这样的她能伤害到谁?”
就连前辈也开始犹犹豫豫:“那还要不要把她一起带走?”
小乙彻底无语:“你们是不是没看到她身后的那两个家伙,无论是哪一个,看起来随时能和我们拼命。”
他取出神经元中放着的折叠疗养舱,麻利地把地上的人连着毯子一起塞进去:“走吧,能带走楚乌大人就不错了。”
然而,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小乙垂落在地上的钩爪却被轻轻地抓了抓。
小家伙一脸忐忑不安,像是知道自己错了什么错事,却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指了指他的头顶。
天呐,这种恶魔,谁能忍心责怪呢。
小乙为楚乌大人,也为自己的迟疑默哀一秒,他弯下了身躯,让她爬上来-
康特市,诺唯生物科技有限大厦。
特殊疗养室内,巨大长椭型玻璃舱里漂浮着一个浑身是伤的俊美男人,他半敛着眼眸,灰蓝色的眼瞳沉静如海。
楚乌醒了。
他没想过自己能活着,从奥森到来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做好了与贝芙分离的准备,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预想着她离开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时间足够充足,也许他们之间真的能够产生特殊的感情纽带,那个时候,也许她就不会再想离开,也会舍不得把他吃掉。
但就像事情的变化总是赶不上计划,雨季的提前和深渊虫族的出现都在预示着时间的紧迫。
“楚乌,楚乌,你还好吗?”
第一次,听到她清醒着说出自己的名字,她软绵绵的叫声,原来并不是在撒娇,只是音线如此,透着焦急的关切。
“你醒了,太好了,我听不懂它们说话,它们也听不懂我说话,我还以为它们会把我当成罪犯关起来……”
“我。”楚乌抬起胳膊,手掌贴上玻璃,“不必担心我。”
玫瑰金色的,紫灰色的,血红色的,鹅黄暖白色的丝线从他手掌上的纹路伸出蔓过修长的指节,沿着指腹,像没有实体般穿过厚实的玻璃,飘动在贝芙的眼前。
“这是神经元,和虫族的精神链接不同,你的身体需要一点点大脑不抗拒接触它们的信号,才能融入它们的语言体系,就像,你不再抗拒我……”
话尚未说完。
营养舱前冒出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孔,银色长发挽起依旧长及腰,彩色玻璃般的眼珠里盛满了仅对身侧少女的关切:“我来得好像不是时候。”
菲萨目光注视在贝芙身上,话语饱含歉意,说话的对象却是玻璃舱里的楚乌。
“你不会介意我,在这里保护贝芙的安全吧。”
他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靠得有多么近,视觉差看起来整个身躯将娇小的少女完全笼罩。
楚乌感到自己胸腔的地方酸酸涨涨。
他已经想通,贝芙不吃掉他的唯一理由,恐怕就是出于人类对于传承后代的渴望,希望他好好孕育属于她的孩子。
他会做到的。
楚乌真心实意说道:“我不介意。”
漂浮在玻璃箱中的有着男人躯壳的生物似乎很虚弱,实际上生机已经在飞速恢复,菲萨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威胁感,这并不出自于敌对的立场,而是出于某种雄性的本能。
毫无芥蒂的坦荡么,不,更像是斟酌着昨天发生的事情而有恃无恐。
这样一副面无表情的冷硬姿态,实际上介意得很吧。
菲萨往前一步:“当然,我会照料她的一切,就像过去那样。”
欣长的身影从后方覆下来的时候贝芙才意识到——太近。
那些彩色的神经元捕获了她的注意力,一时之间甚至没有注意到菲萨什么时候站得这么近的。
他的身上有一种很淡的味道,像阳光晒过的草叶,伸过来的手却是久不见天日的素白,以无名指为界的两根手指连带着掌部都被紧裹在纯黑的手套里。
“您受伤了。”
“不,我很好,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擦伤,和楚乌比起来,呃……”
贝芙缩手躲开了,却不小心碰到一条盘旋在身前的血红色细丝。
「谁?」一个锋利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脑海。
「说到底楚乌究竟是怎么有了我的孩子啊?」
她沉重无奈的想法在这一刻完美被神经元的主人接收到。
咣!
血红色的钩爪落下,咔嚓把厚实的熔岩石办公桌斩成了两半。
小甲高高举起他差一点点被削成两半的桌面小绿植盆栽:“干嘛啊你,这是我新养的一盆肉贝草,它没惹你吧。”
丙丙窝在一旁忧愁地啃着棍棍,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个声音,那个魔鬼的声音。”小乙僵得像尊雕塑,浑身红到几乎爆炸。
「那么,这条奶黄色的是……」
「小甲?」
蓬松奶黄毛毛球卷着盆栽的触须抖动一下。
“贝芙的声音,好软软,好可爱,和我想象的一样,就像人类世界的奶油味小云朵。”
肉贝草咕噜噜掉到地上,把自己从破开的花盆里拔出来,一点点爬到破成两半的桌子旁,躺尸不动了。
「缠到一起,就是群络,啊,我懂了,甲乙丙,他们的名字好随……好有个性。」
丙丙咔哒咬碎嘴里的棍棍:“我可以顺着神经元爬过去吃了她吗,可以吗可以吗。”
小甲像风中的海草一样左右摇晃:“她好温柔啊,只是随便一句话都透着真诚的赞美,如此美妙的气息。”
小乙终于从火山无法爆发只能哧哧喷出灰烬的状态里艰难拔出自己的理智,他给了两个搭档一人一钩爪。
“你们清醒一点,她搞,她,楚乌大人的肚子……楚乌大人他有了那只小恶魔的崽子。”小乙语无伦次,说出来自己都感觉离谱到爆炸。
小甲瞬间膨胀炸开花:“你是说,楚乌大人求偶成功了?!”
丙丙托住自己的下巴,语气变得惊喜:“那么这意味着,我们将会得到一个新的贝宝?”
小乙:“……”
王牌小队的脑子为什么在遇上这只黑发小恶魔的情况下总是变得这么弱智,不,他没有说自己是弱智的意思。
他给楚乌大人发去了问话,势必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许久,他得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第54章 准备
贝芙尝试了好一会儿, 但发现自己还是无法感受到楚乌说的,身体内的流动神经元——她只想到生物书里的神经细胞。
因此她完全听不到甲乙丙三球后续的议论:“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听到了磨砂刀的声音, 但不是很清楚。”
“是小乙, 他向来很敏锐。”楚乌收回所有的神经元,“没关系, 可以慢慢来,你做的很好。”
“嗯。”贝芙深吸了一口气, 看向身侧的人,“菲萨, 你可以,先回去照顾奥森吗,我不放心他自己呆在家里。”
少女澄净的眼眸里不仅有担心,还有一点点心虚。
“好。”菲萨像是完全不知道她想要支开他的心思,温和地点头,翻手的动作指间悬出一缕闪烁彩光。
很美。
然后, 他抬起手,将那捧光吹向了她。
贝芙懵懵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是眨眼之间视野中出现了无数光点,她随便看向某一颗。
光点中心是个妖异非常的瘦削男人——忽略他后腰高耸翘起带有狰狞骨刺的长长蝎尾的话。
对方同时也看向她,淡到几乎没有颜色的无机质眼瞳染上火热, 尾巴尖端渗出一滴透明的水珠, 落地发出“呲”的腐蚀性声响。
他克制低下头颅:「王。」
贝芙移开视线, 看向更远的光点, 这一刻,仿佛回忆起菲萨他们那样的顺其自然, 她明白这是虫族的精神空间领域,所有蛰伏在深渊的虫,再一次与她建立某种链接。
它们层层叠叠的嘶鸣,都在重复一个含义。
“……”很震撼。
贝芙闭了闭眼睛,视野恢复如常。
“如有任何异状,它们随时任您差遣。”话毕,菲萨利乌斯看了一眼楚乌,转身离开。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一时之间,贝芙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缓缓走近前去,想起自己被装在玻璃瓶的那一次。
现在,他在里面,她在外面。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穿不是贴身半高领衣服的情况,怎么会有人穿类似于生化实验衣的两片布都能看起来像是模特或者手办一样精致,脸颊,锁骨,胳膊上血迹斑斑还是战损……
“咳,我会对你负责的。”贝芙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艰难地把对奥森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一瞬间,楚乌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小乙送给他的人类藏书内相关情节。
往往,想要负责的开始,就代表感情的破裂。
当只剩下责任感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的相处,都是在磨灭过去的美好,直到另一方彻底死心。
是他的错,他就不该用现在还不存在的崽子,留下准备离开的她,可是他一点儿也不想要她走。
楚乌感觉自己胸口闷得厉害:“嗯。”
这家伙在别扭什么?
呃,如果换了自己忽然被强上还一发入魂……想想也会留下心理阴影的吧。
贝芙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可恶,至少应该有点担当,再说点什么好听的哄哄他。
“如果你愿意的话。”她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我会试着好好照顾你们。”
听在楚乌的耳朵里,指向性非常明了,这个“你们”代表着他和崽子,正是因为有了崽子,她才不得不这么说。
这就是贝芙身体中属于人类的母性么……
所以如果贝芙知道他现在还没有的话,绝对会毫不留情地离开。
楚乌:“嗯。”
是错觉吗,为什么感觉说完之后,玻璃舱里的人眼睛更红了。
贝芙有点紧张:“你的伤口,很疼吗?”
“不,我们回去。”他不能浪费剩下的时间,他要布置好他们温馨的小窝,无论如何,都要努力尝试其他挽留的办法。
“啊,啊,可以的吗?”
这么快就养好了吗,那些红肿的地方看起来完全像是洗不掉的标记,至少要个一周才能完全消下去。
贝芙只是看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可以。”楚乌轻轻松松就从玻璃舱里出来。
她彻底震惊了:“护士?不是,医生——!”
……
楚乌只在营养液里泡了半天不到,就坚持离开,前辈拗不过他,说道:「以你现在的身体状态来看,人类拟态可维持不了多久。」
「没有关系。」
前辈:「还有那个,咳咳,那两只奇怪的虫族,你打算怎么办?」
「一切由贝芙决定。」
没救了,彻底没救了,人家都找上家门来抢人了,自家蠢小子还一副完全没放在心上的模样。
前辈:「那挑个时间,我们送贝芙回深渊吧。」
小乙不想上班:「不行,大人您应当掌握主动权,留下她。」
春暖花开:「我提醒一下诸位,楚乌大人可是强行扣着虫族流落在外的王当成宠物养了半个多月。」
春暖花开:「这件事情对方一旦知晓的话,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小甲必暴富:「话说,就不能谈判吗,让贝宝和它们说说别老开裂隙了,补来补去真的超大工作量。」
神经群络里七嘴八舌的你一言我一语并没有影响到楚乌,他正专心致志地……布置给奥森的房间。
那只熊蜂,有了贝芙的崽。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只用了一秒钟,就完美消化好胸腔中那股酸胀的情绪。
他绝不能表现出任何可能被怀疑的行动。
小乙不想上班:「楚乌大人,您现在掌握先机,您明白吗,您完全可以稳稳抓住那只黑发小恶魔的心,让她和你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不,他抓不住。
楚乌再三犹豫,终于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一个朋友,嗯,他的伴侣和别人,是的,伴侣和第三者有了一个崽。」
丙丙不是饼:「您还有其他朋友啊?」
小甲必暴富:「不要这样说。」
小黑:「因为某些意外,我,我是说我这个朋友,他和那个第三者同时怀上了伴侣的崽……但事实上他并没有,现在他要怎么办?」
小乙不想上班:「把第三者埋到岩浆里,解决竞争问题。」
小甲必暴富:「不行,这样两个崽都没了,期待落空的伴侣情绪会失控的,过往案例表明竞争,尤其是争夺伴侣的竞争而无视伴侣的意愿是对对方的一种残忍伤害。」
小乙不想上班:「那更简单的办法,让你那个朋友多尝试几次,努力怀上。」
楚乌陷入沉思。
他已经在死亡线上走一回了,如果不是贝芙用的是人类的“食用”方式,现在他可能已经成为贝芙腹中的一团营养。
再来下一次,万一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呢?
奥森能够怀上贝芙的崽,想必是因为它们虫族的身份和信息因子引导结合,而他现在什么优势都没有……
正当楚乌在这里纠结的时候,贝芙正在努力尝试着所谓的神经元沟通,她手上有一把彩色的丝线,从墙上取下来的。
「您好,欢迎每一位准家长沟通生命之海,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贝芙:“……”
她这是因为乱七八糟地一直在想孩子的事情,结果想象成某家店铺的电话线了吗?
「我有两个,准父亲,需要一些准备。」
那边的店员非常有耐心:「噢,真是一位有魅力的女士,您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发愁吗,不用担心,我们的橱柜物品新手礼包一应俱全,无论是神智混乱药水还是死亡训练套装都能很好的为小崽子们催化能量波动。」
“……”她的孩子有没有一半可能是正常人类,不需要听起来就这么可怕的胎教。
「有什么,呃,温柔一点的吗?」
「当然!美梦垫,您值得选择……」
贝芙不知道该怎么挑,图像闪得眼花缭乱脑子都涨涨的,随便按照颜色选了几个。
「感谢您的慷慨惠顾,一共是这个数的紫钻,最快的闪递,这位温柔大方的客人。」
手上的细丝有生命一般轻叩她带着的蓝白色手环,蓝黑色小章鱼吐出几块巴掌大小的紫色水晶,细丝精准接住卷走。
这大概是货币,贝芙悟了。
好智能,好高级……
直到结束这稀里糊涂的“网上购物”,看见凭空出现在她手中的泡泡包裹,贝芙都还有点懵圈。
楚乌正在二楼忙碌着,那么奥森可以先试试看有没有喜欢的……
他们两个不仅仅是她的人,还花着她的钱,用着她买的东西,而自己,却什么也没有。
不,不该这么想。
此时此刻,菲萨利乌斯清醒的明白,贝芙对于自我的认知为人类,她有着饱满的同理心与责任心,她不否认自己曾经的过去,也不抛弃既定的现实。
她精神的坚韧程度,催眠也无法改变其行动的意志——否则他早就成功让她放弃救希尔。
他改变不了过去,也无法撼动现实。
菲萨利乌斯生出自己正处于某种边缘的危机感,眼眶传来的空洞感很快压下这份翻涌的刺痛。
贝芙将买来的东西大概按照颜色分好类,松下一口气。
奥森绕着她有些兴奋地飞了好几圈,落在黄黑条纹的一只小软垫上。
虽然想到对方怀着自己宝宝的事情就感觉很微妙,但看到小熊蜂高高兴兴的模样,贝芙还是心里松了一口气:“你喜欢,对吗?”
菲萨代为回答:“是的,他很喜欢。”
贝芙忽然察觉到奇怪的地方。
如果本体是虫族更为放松的状态,为什么菲萨从来到这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本体是蝴蝶的模样。
她只是顺嘴这么一问:“菲萨,你要变成原型吗?”
一瞬间,贝芙看到银发男人左眼上的蝶翼不安地簌簌抖动,琉璃般的眼珠涌出一种复杂无比的情绪。
空气陷入尴尬的沉默,奥森也不飞了,落在桌子上。
但很快,菲萨利乌斯回答道:“不。”
然后,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贝芙发现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自己的视线,准确的说,像是不太希望她注意到那只眼眶里的翅膀-
是夜,贝芙正在阁楼上的小床上辗转反侧。
她根本睡不着,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总是浮现出菲萨那个脆弱受伤的眼神,也许真的应该好好谈一谈。
她坐起来,趿着拖鞋下了楼,走到二楼房间门口,又犹豫起来,现在这么晚了,也许菲萨已经睡觉了呢。
贝芙叹了口气,要不还是明天吧。
吱嘎——
门从里面拉开。
一瞬间,贝芙看见他右眼眼瞳里盛着惊喜的光,却又一闪而逝,克制地敛眸,偏开脸去,像是怕被她看见另一侧没在阴影的脸。
明明,在过去那只小蝴蝶最喜欢展示自己的翅膀。
实在太不是时机了,贝芙低头:“抱歉,菲萨,我明天再……”
她转身,却被拉住了手。
第55章 夜谈
下一秒, 贝芙被拥进了一个清冷的怀抱,他的下颌虚虚抵在她头顶,鼻尖萦绕着草叶沾满露水的气息。
这味道让她有些发懵。
就像奥森身上甜甜蜂蜜的味道一样安心……潜意识完全不抗拒这样近距离的接触。
这种感觉就好像, 他们是她的家人。
很安心, 和记忆里,蝴蝶翅膀拥住她的时候, 一模一样的安心。
贝芙愈发为自己白天的冒昧而感到愧疚。
事实上,那都不能算是一个拥抱, 他只是短暂地稳住她,除了手腕, 身后的人与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接触。
她已经站稳,就退开一步:“还没睡下吗?”
“嗯。”他声音很轻,“您在抗拒与我的肢体接触吗?”
“啊,不,没有。”贝芙想说自己其实有种奇怪的踏实感,但不太好意思。
他们不过一面之缘, 还并没有熟稔到能够坦率表露自己内心想法的地步。
“那,要进来吗?”银发男人退开一步。
“不了,我只是来说说话。”
“这样啊。”菲萨垂下的眼帘里滚过一抹晦涩。
他们都可以,为什么他不可以呢?
即便只是成为单纯被支配使用的工具也好,他想要这样来证明……
隐没在阴影中的脸,斑斓的鳞粉随着左眼眶中翅膀的抖动轻盈飞舞在空中, 这些无害的彩色光点将怀中的少女包围, 它们会一点点唤醒她内心深处的欲望。
他想要知道, 她是需要他的。
贝芙的眼神变得朦胧起来, 似乎模糊思索了片刻,皙白的双臂张开, 就像拥住一只玩具熊那样,像是下一秒就要落进他的身体里。
菲萨利乌斯单膝跪地前倾,这一次的拥抱亲密无间。
鳞粉构筑的幻象停驻在她清醒的最后一刻。
“菲萨。”
能够想象,少女柔软的唇距离他的脖颈极近,吐字的呵气拍打在那片肌肤上让他内心的克制渐渐松动。
“我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她大概是不希望自己成为某些对象,某个族群的锚点,这也许对它们来说很正常,但对她来说,暂时还难以消化。
贝芙的额头抵靠下来:“你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吗?”
菲萨利乌斯怀着一种说不出的柔情,指间穿过她顺滑冷凉的乌发:“这个问题重要吗?”
“很重要。”她依旧陷在他编织的幻象里,直面内心深处最赤诚的想法。
此时此刻,却在问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菲萨利乌斯的眼睛琉璃般梦幻,睫毛的颜色却很淡:“我不知道。”
不,他知道的。
他想要留在她的身边,在还没有生出本我理智的那一刻,还是蝴蝶的自己……在发现她的那一刻,那只小蝴蝶,就像发现了属于它的红鞋子,一刻不停地飞舞直至死歇在生命的尽头。
从灰烬中复又燃起的,除了他的生命之火,还有恐惧再一次失去的,那颗卑劣的心……
然而,她是如此慷慨,得到馈赠的并非只有他一个。
「这是什么?」
「我想是一颗卵」
「当然,这样的洁白硕大。」
「是女王的卵。」
以真实的疑惑为基石,揣测的铺垫为底座,盲目的肯定为支柱,他无师自通了幻象的编织……所有虫的精神力量都来自于她,足够强大的精神幻象甚至可以改变现实。
只要她稍稍迷茫,或者动摇。
他是主谋,他们都是谎言的共犯。
“族群需要您。”菲萨利乌斯坦然地看着她。
好像这样,刚刚那一闪而逝的,汹涌的,深存于内心的,无比低贱的欲望,就从来没有出现过。
女孩子的呼吸很轻缓,她抱着他的动作不含任何情欲,坦率地仰起脸来,湿润的眼睛一眨不眨,认真无比:“那好吧,虽然我并不清楚该怎么做,我会努力的。”
一边说,一边松开了他,絮絮叨叨地指指点点。
“但你得和奥森说说,包括你自己也是,第一,不要老想着把自己大卸八块送到我的餐桌上,我又不是食人魔;第二,奥森肯定和楚乌偷偷计划了什么,我看到过……”
她如此真实,如此可爱,诱惑之下,也只是想要抱抱他。
自己已经得到这样完美的一个拥抱,还在奢求什么?
“抱歉,真是让您为难了。”
他翘起嘴角,就像是翠绿树叶尖端兜住的薄雪融化,清新扑面而来,连带左眼眶的翅膀翕合动作都变得轻快,一扫先前的冷寂忧郁。
“菲萨……”
“嗯?”
“你笑起来真好看。”贝芙晃了一下神,意识到自己在说奇怪的话,“啊,那个,已经很晚了,就不打搅你休息了,早点睡,对身体比较好哦。”
“好。”
菲萨利乌斯看着那抹消失在门口的裙角,许久,缓缓伸手捂住左眼。
“好看么?”
「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吧,菲萨利乌斯,将这个小小的意外抹平,将现实回归到正常的弧线。」
意外,是的,如果不是希尔瓦拉,她已经顺顺利利成为虫族的女王。
他听见深渊浓重的恶意。
「你将要失去她了。」
「不,你从来就不拥有,这样残缺的你,如何能与她相匹。」
属于“蝶”脉精神系的毒从左眼眶内里的空洞深处一点点蔓延出来,勾勒出翅膀的轮廓。
「把她带回来,她将彻底属于深渊,你知道该怎么做。」
「你想要看见她,我许诺了你。」
菲萨松开手,上面一片透明的水渍。
「现在,你该实现我们协议合同的最后一部分,把她带回来,或者,我很愿意取走你的另一只眼球,控制你的身体。」
「那样的话,你再也看不见她。」
“蝶”脉王侍菲萨利乌斯,与深渊订立的合同内容——虫族将拥有部分驱使撕开裂隙骨爪的权利。
代价是深渊同样拥有他的部分身体控制权,譬如此刻,那些层层回荡的催促,让菲萨几乎无法分清,到底是他的私欲,还是深渊对于女王重归的渴望。
亦或是……两者都有-
楼梯木板上的柔和暖光随着少女脚步亮起,熄灭,似一连串寂静森林里的荧光蘑菇。
贝芙拉开自己的房间门,又摸了摸胸口,感觉晚上脑子不太清楚,模模糊糊的,光自己乱七八糟说了一堆就走了。
她决定明天白天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和两只虫虫再重新谈一谈。
不,等等……该不会整个虫族都是这种狂热女王唯粉心态吧,贝芙回想起白天在精神图景里看到的蝎尾男人和缱绻到起鸡皮疙瘩的深情呼唤。
她忽然觉得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贝芙关上了门,一转头。
嚯,有个眼熟得不能再熟的家伙抱着枕头坐在她的床边。
“楚——乌……咳咳咳,大半夜不睡觉,做什么呢?”这个问题怎么感觉这么耳熟,一个礼拜之前,这家伙已经在她床边莫名其妙出现过两三次。
“我以为你睡着了。”楚乌的语气莫名有些奇怪,听起来有点幽幽怨怨,“但你去找那只蝴蝶。”
“呃,是的,但是没待多久。”贝芙试图转移话题,“之前,你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看我睡觉吗?”
她就随便那么一猜。
“嗯。”他认真地点头。
贝芙:“呃……”
还真是简单得可以的脑回路。
“那你知不知道,这种行为会让人感觉非常没有安全感。”
“我在这里,很安全。”他缩紧自己,好像这样就能显得一米九几的身段不占地方。
“那不一样,我之前和你呆在一起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紧张,一点点都放松不下来,更说不上好好睡觉。”贝芙叹息。
下一秒,她看见抱着枕头坐在那儿的男人把自己缩得更紧了,动作之间露出一片细细密密的咬痕。
罪证啊,罪证,她怎么能这样欺负一只笨蛋生物,这家伙还有她的孩子。
“啊,不是,我现在不紧张,没有要怪你的意思。”贝芙看到他抬眸。
“真的吗?”
老天,他怎么学会了做表情的,可怜巴巴的样子跟谁学的。
“啊,你……要不要换一件衣服。”她的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好,落在他身上的直筒两片式实验衣上。
“大概是不需要的。”楚乌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尴尬,话音未落,活生生的男人就在眼前变成了一颗球。
漆黑,圆硕……不,不太圆,楚乌现在看起来像被某只蛀虫咬了好多洞洞,东一块西一块的孔洞遍布在身躯上。
贝芙更难以直视了,她的牙口有这么好吗?
“你的伤……”
“没事。”楚乌一下子挪到了床对面的墙壁,慢慢地把自己贴成一张薄饼嵌在墙壁上,“你会害怕我这个样子吗?”
更在乎的居然是这个么。
“不,不会,当然不会,我……”心疼还来不及。
贝芙怔住,胡乱地把冒出在脑海却没说完的后半截话咽了下去:“我的错,不是吗?”
“当然不是你的错。”他一下子伸出一条软趴趴的触须像是想要来摸摸她,像是想到什么又缩了回去。
安静,好安静,最怕空气中的氛围忽然变得尴尬。
贝芙小小咳嗽一声:“你当时,为什么不反抗我。”
“因为……”
是因为舍不得,还是其实他本来就也对自己有某种不太一般的想法。
贝芙依稀感觉有彩色的小泡泡一连串一连串,仿佛在西柚色的冰沙里咕噜噜。
它们从自己的脑袋上慢悠悠地飘出来。
她的脸也慢慢变得热烫,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看向那边的大黑球。
“会变成弱智。”
“啊?”
所有粉色的,梦幻的,有那么一丁点儿旖念的想法都啵得消失。
“如果那个时候停止你的行为,精神上的欲望空虚感得不到饱足,会向内蚕食理智。”
贝芙:“哦……”
楚乌耐心地解释原理:“以人类的身体条件,变成弱智的大脑是不可逆的,当然我可以取出来,然后再给你重新捏一个脑子,但是……”
真是,一如既往符合这只家伙的性格啊。
贝芙叹了口气。
听到对面传来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但是,你会痛的。”
第56章 晚安
贝芙慢慢走过去, 站在那颗伤痕累累的大黑球前,伸手,撩开长长的黑金色羽毛, 努力分辨对方五官的位置。
她有些忐忑:“为什么这么说?”
冰凉凉的羽毛流水一样从指间仓皇逃走, 下一秒她掌住了男人的脸。
楚乌的脸。
“我。”
他的眼神一下子变了,垂动眼帘的动作似蝶翼扑张, 笼住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仿佛里面盛着水光。
啊……
贝芙有些看呆, 忘记收回手来。
真的很犯规。
如果说这张脸以前给她的印象是因着毫无表情而时刻神秘危险而生人勿进,现在那双蓝灰霾色的眼睛, 眼波细微流转之间,变得十成十的魅惑而勾人。
贝芙咽了一下。
然而,她并不知道,楚乌现在每做出的每一个表情都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小黑:「这样真的会有用吗。」
小黑:「我好想变回去,贝芙一直很抗拒我的拟人形态。」
天花板的视觉死角,浮出来几条色彩不一的神经元, 它们直勾勾盯着楚乌。
「不行,现在刚刚好。」
「没错,就是这样,简直是完美的时机,保持住这样的语气,保持住《男人三分泪, 演到你流泪》第三章第六个眼神, 不要动。」
「接下来, 敌不动, 我不动,你千万别再说破坏气氛的话比如捏脑子对你来说很简单之类的, 我们成功走到现在,不能功亏一篑。」
「贝芙的手软软,看起来咬下去会嘎吱嘎吱。」
楚乌眨了眨眼。
是的,他是不会撒谎的类型,坚持三分钟才被套话已经是极限:王牌小队包括前辈都知道了奥森有崽但他没有的事实。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他们比他还要着急,小乙更是掏出了一本厚厚的《被男人排挤是我的命运》强烈要求楚乌全文实操,声称以他的理论保驾护航将来没道理比不过一只熊蜂。
「我们已经完成了第一步:示弱以退为进,成功勾起黑发小恶魔的怜惜,尽管这种感情没有什么卵用。」
小黑:「做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吧,已经很晚,贝芙该睡觉了。」
几颗眼珠齐刷刷地微微晃动,莫名有点恨铁不成钢。
「我们是来帮您爬床的,现在半途而废真的很可惜啊。」
「接下来,按我说的做,这样回答。」
“我……”楚乌拉住身前人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你,不明白吗?”
无论是语气,眼神,动作,都恰到好处的带着股欲拒还迎,不,茶香四溢的味道。
完全不符合他的风格。
贝芙终于回过神来,另一只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楚乌?”
“我在。”
“你是不是,看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蓝灰色的眼睛里迅速泛起一丝惊慌失措,就像那天晚上,被她猝不及防地挠了一下手心一样,肉眼可见的,耳朵尖尖红得滴血。
“没有,没有人教我这样。”
好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
贝芙盯着他的眼睛。
“好吧,有的。”楚乌承受不住这样的视线压力,吧唧变成一枚小黑球落在贝芙的手上,抬起的毛毛指了指天花板。
贝芙扭头:“什么啊?”
“出来。”
下一秒,她看见那个角落里悬出几根彩色的丝线,就像白天摸到的“电话线”一样,只是更加流光溢彩,光点在上面仿佛呼吸一般起伏,它们游动到她的身前,末端拧成螺旋,挤出了……
四颗小球。
黑豆一样的,紫色猫眼石一样的,贝芙刚想碰一下。
“是甲乙丙和前辈……”小黑球全部拍飞,“他们的眼珠。”
贝芙伸出去的手猛地缩了回来,干巴巴问道:“他们一直在这里吗?”
“没有没有,他们不住在这里。”楚乌两条毛毛小手纠结地拧在了一起,“贝芙。”
“怎么了?”她忍着手痒痒没有捏捏。
这种又软又小还有毛毛小手小脚的样子,唧唧呜呜的声音,真的很难不觉得可爱啊……
“对不起,我只是想和你呆在一起,我们的种族孕育后代需要大量的能量温养,饱满的情绪之类的。”楚乌不断提醒自己,这不是在撒谎,只是在提前铺垫行为正当性。
啊,是为了孩子啊。
贝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有点失落。
“还有……”他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想和你好好说说话。”
“没有关系啊,我们现在也可以好好聊聊的。”贝芙很快调节好自己的心情,比起意味不明的试探,果然还是坦率直白交流更正常一点啊。
“你想要说什么?”她戳了戳手上的小黑球。
楚乌:“……”
完蛋,他想不到话题。
贝芙似乎没太在意:“其实我一直在想,我还能回人类世界吗?”
楚乌沉默了。
他有一个揣测,但现在没有办法去证实给出她确切的答案。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所有被裂隙污染的生物都有深渊骨爪的烙印,诺唯的资料记载称之为变异,发生过变异的异界生物都会被深渊同化。
“也许可以,我会想办法的。”
“谢谢你。”贝芙真心实意地道谢。
楚乌很想问她是很想回去吗,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你,很讨厌这里吗?”
“嗯?”贝芙不太明白他这种小心翼翼的语气。
她想了想。
其实也说不上讨厌,搬到这栋小房子之后,她过得挺好的,也就是吃了快小个月的粥,呃……如果不是偶然兰利来住了那么几天,她是不会觉得自己能过得更好的。
对比是杀死快乐的利器。
好吧,她从来没有感到快乐,一直都很紧张,就算遇到兰利,也只是像鸵鸟一样焦虑到把头埋进沙子里,从来没有像这样,好好地和他谈谈。
贝芙摇了摇头:“不讨厌,就像我先前说的,只是没有安全感。”
她是一个不太喜欢事情发生变化,只想安安稳稳按照普通既定轨迹发展的人,现在想起来,估计是和很久之前,自己还是一团白光状态就在黑漆漆的洞里呆了不知道有多久有关。
“我知道了。”楚乌的语气认真,“贝芙,放开我。”
“噢,好的。”不知不觉拿在手里搓扁揉圆都热乎了。
贝芙把他放下。
楚乌又变回人形,熟悉的打扮,黑色半高领打底裹得严严实实,除了手腕上的几个牙印,再看不到别的痕迹。
贝芙有些担心:“这里好像没有药膏,你的伤,很难好吗?”
“没事。”楚乌摇了摇头,只是一点点私心,就像是某种标记,代表他曾被那样热烈的对待……
“你有喜欢的颜色或者喜欢的食物吗?”
贝芙:“呃,嗯?”
为什么话题忽然拐得这么生硬。
因为楚乌请外援了。
「哼哼,聊喜好啊,你不是想更了解她吗?」
「真小气啊,不让我们看。」
楚乌打着补丁:“我,我和奥森打算把家里重新装修一下,还有院子里的花,我会重新种一批,想要知道你的偏好。”
“花么,简单的颜色都很好看吧,比如红色,就很温暖。”
「听到了么,所有人,听到了么,她喜欢红色。」血红色的神经元毫不矜持地变得鲜亮。
“或者小甲身上的那种鹅黄色,嗯,阳光的感觉。”
「啊,抱歉,你刚刚说什么来着?」神经群络中属于小甲的神经元异常活跃。
“食物的话,一个月之前的话,我会告诉你我没有特别喜欢的食物,但现在的我,我好想吃肉,真的。”贝芙鼻子一酸。
她接过纸巾,重重地吸了吸鼻子,窝到床上:“我要吃炸小酥肉,炸鸡,炒鸡腿肉,香菜炒牛肉……”
“好,好。”楚乌把所有听到的内容都记录进了神经元里。
他承诺道:“会吃到的。”
“那你呢,你喜欢吃什么东西,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非常丝滑听起来像是顺口一问,却打得某只球猝不及防。
楚乌:“我……”
他想说他不知道。
但马上,某条神经元在疯狂抖动,来自小乙的提醒:「绝对,绝对不能敷衍雌性人类的问题,她们对待感情比任何猎手都要敏锐,只要参加竞争的主角显露出那么一点点的糊弄,那就完了!」
楚乌老老实实地回答:“嗯,我会吃各种各样的药剂。”
黑漆漆的触须指了指天窗外的夜空明灭闪烁的光点:“还有那些。”
星星,以及,药剂?
但贝芙转念一想,这家伙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待在实验室里,好像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就连那些菜谱做出来的食物,都是为了她准备的。
“喜欢的颜色,是透明色。”
“诶?透明能算是颜色吗?”
“嗯,贝芙,是透明色的。”楚乌补充道,“气味和力量,都是透明色的。”
好奇怪的形容。
等等……他见过自己用【言语】么,好像只有奥森见到过一次【禁锢之蛇】,但那些字迹样的符文,好像也都是彩色的。
贝芙打了个哈欠,有些呆滞,他说的确定和自己用的力量是同一种东西吗。
“很晚了,你该休息了。”楚乌一如往常为床上的小家伙牵好被角。
她揉揉眼睛:“唔……”
确实很困了。
看着床上那人水意朦胧的眼睛,他直白地说出自己此刻最真实的想法:“贝芙,我想要亲亲你。”
好,好直接。
会不会进展太快,但是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既然已经决定要负责,而且,他说呆在一起对孩子好,是不是说明必要的那什么也对孩子发育有好处……
贝芙感觉自己脸又烫起来:“呃。”
他弯下腰:“可以吗?”
距离极近。
“啊,当然。”毕竟占便宜的是自己。
贝芙有些紧张地闭上眼睛,直到一枚比花瓣还要轻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一触及离。
少女有些懵地睁开眼睛。
那双蓝灰色的眼瞳,此刻仿佛揉碎万千缠绕于太阳星系的银河,透出澈亮的光。
他说:“谢谢。”
“啊,那个,不客气,那我睡觉了,你也早点休息。”贝芙扯着被子就转过身去,好像这样就能听不见自己那砰咚砰咚个不停的心跳。
“那么,晚安。”
“晚安。”
楚乌慢慢地退出去,轻轻带上门。
门关上的同时,地板上映出两道身影。
“已经超过人类世界的午夜十二点,她需要休息,有什么事我建议你明天再说。”他的语气比对奥森还要冷淡上几分。
“我是来找你的。”
“我跟你没有话要讲。”楚乌眉头拧起来。
如果不是这只蝴蝶从中作梗,贝芙完全不会这么急促地进入成熟期,现在尴尬地不上不下,一点儿规律也没有,他无法预判她消化完那颗核之后,下一次想要进食是什么时候。
“是吗?”菲萨利乌斯浓密眼睫垂下来,“即使这和你能不能留在她身边有关,你也不在意?”
第57章 客人
次日清晨,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
贝芙被一阵奇怪的咣当声吵醒。
因为没有太阳与连绵不断的雨,单单从窗户已经无法分辨外面是什么时候,她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 指针指向5点55分。
穿着睡裙的贝芙从阁楼下来, 发现客厅以正中间楼梯的为界限完全变成了两种风格……
所有的家具都被归置到了左边,墙壁上起伏呼吸的肉块勾卷悬挂着各种发光的明亮泡泡, 橘红色的,暖黄色的, 蓝紫色的,咣当是这些泡泡摇晃发出的声音, 左侧的地毯也是更加厚实柔软的不知名彩色布料。
看得有些眼睛疼,她看向另一边。
右边的墙壁被打磨到没有一点儿凸起,光洁平滑,完全看不出它们之前的崎岖模样,空旷的地面也是如此,咋一眼透着萧条幽深的恐怖感。
对比最鲜明的是原来靠院子的墙壁现在被一扇巨大的落地玻璃取而代之。
黑色的小毛球挂在泡泡上往正中间斜上方粘着彩色的丝线。
同样飞起来的熊蜂非常不客气地把越界的彩丝用屁股怼到左边。
泾渭分明。
她看不太明白:“你们在做什么?”
楚乌先忙完手上的事情, 抓着泡泡飘了过来:“在装修。”
这个小气鬼,把所有的家具都划到属于他的一边。
奥森很愤怒,但他不能生气,因为生气对卵不好,他希望自己的孩子是温柔可爱一点的。
很快,他想起菲萨说过的话, 于是忍住了变回人形过去告状的冲动。
“是吗?”贝芙见趴在落地窗正中窗沿棱上的小熊蜂背影有些落寞, 走过去戳了一下。
“奥森, 你怎么了?”
奥森看着窗外的雨:“只是有些感慨, 真是羡慕有些人啊……像我这样背井离乡的小虫,就没有办法一只蜂做到这样舒适的程度。”
为什么听起来酸挤挤的。
贝芙摸了摸鼻子。
“某些人那么厉害, 轻轻松松就可以凭空造出贝芙梦想中的小窝,不像我这样的小虫,准备的巢穴,不,寄人篱下的处境,装饰的小窝连多看一眼都是浪费贝芙,不,浪费自己的生命。”
“这个时候才有自知之明是不是太晚了一点。”楚乌没想到十几分钟之前还扯着沙发跟他抢的家伙居然在这个时候能够想通。
“小黑你……”贝芙长长叹了一口气,“别人伤心的时候不可以这样说话。”
楚乌:“啊?”
伤心?
这家伙身上一点点伤心的气味都没有啊,倒是有一种甜到齁,齁到冒坏水的怪怪味道。
“如果他觉得生命没有意义的话,我倒是可以让他真正意义上破坏一下心脏。”
小熊蜂慢腾腾地回头,挪着肥胖胖的身子,翅膀有一抖没一抖的,像是受到重大打击那样从窗沿滑落。
贝芙接住他,又仔细摸了摸,确定没有淋到雨。
她满脸写着责怪:“楚乌你够了,将心比心一下,奥森只有菲萨一个亲人在这里,你还欺负他。”
“没事,不用担心,您该吃早饭了,喝点热乎的?”
“我感觉好多了。”
楚乌一脸懵地看着某只蝴蝶从厨房里端着热牛奶冒出来,殷勤牵着贝芙坐在餐桌上,然后奥森也恢复了人形一左一右地坐在她两边。
自己则不得不坐在处于贝芙正对面的仅剩位置上。
他想了想昨天晚上菲萨说的话。
算了,它们两个肯定不是故意的,没必要为了这种小事介意。
仅仅思考三秒钟,小黑毛球跳上了桌子,一屁股坐在了餐盘边上心满意足地托着小毛毛手。
贝芙:“……”
嗯,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虽然说拥有了过去的记忆之后对奥森和菲萨的感觉亲近许多,但该说不说,贝芙忽然有了一种反客为主的错觉。
左一个右一个时时刻刻都黏在她边上,倒显得这屋子的原主人像是个外人。
她已经好几次看到那只小黑团子蹲在墙壁的角落不知道在干什么了,想要过去问问的时候莫名其妙就被奥森或者菲萨一句话带去忙别的事情。
直到下午,兰利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僵局。
贝芙给了巴布亚水母一个大大的拥抱,在它开始激动地淌水之前松开。
兰利一脸紧张的比划:“我刚刚看到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大概这么高,很壮,在你家的小院子里,浑身湿漉漉的。”(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普通人那样的装束打扮……)
“啊,那是奥森。”
一想起来就有些头疼。
不知道菲萨说了什么,他坚持要把院子里的植被全铲掉,就连淋雨也不在乎,贝芙完全拦不住,她反复问过菲萨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只好由着奥森去了。
楚乌和江云在厨房。
自从上次被贝芙啃完之后,他同样获得人类的认知与语言体系,现在,他完全能听懂兰利的话,再也不是过去只能看着两只小家伙聊天自己插不上话的时候了。
真是独特的身姿啊。
“大人您一定要撅在墙壁上吗?”江云尝试欣赏。
“不用管我。”楚乌甩了甩自己的毛毛,“偷听和偷看都是不正当行为,我正在克制。”
这么坦白的说出来真的有在克制么?
“楚乌大人,你上次不是想问哪里买得到新鲜的肉类吗,我弄来了好多。”江云搓了搓自己的触须。
没错,他今天是来蹭饭的。
客厅里。
菲萨利乌斯站在一旁熟练地斟茶,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恰到好处的优雅。
兰利注意到这个妖冶精致到不像话的银发男人。
“你家那只,新买的管家机器人?”
“不是机器人,喂喂不要当着人家面这么说啊,菲萨是……算是外星人,不对,外星人的外星人。”
在某只小金毛震惊的眼神里,贝芙简单地把之前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下,当然,省略了一些需要打马赛克的细节。
她接过菲萨递过来的小茶杯,抿了一口:“就是这样,我有了两个孩子爹,呃,菲萨也算是我的家人。”
兰利看过去,又看回来,花了半分钟消化这个事实:“但是。”(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呃……说来话长。”贝芙只是回忆起来就有些尴尬,“但,大概是咬了一下?”
兰利下巴掉下来:“这,这怎么可能?”(听起来也太不可思议……)
“确实是有点离谱哈。”贝芙摸了摸鼻子,总觉得自己很心虚。
兰利久久回过神来,艰难吐槽道:“有没有一种可能,男人是不能怀孩子的。”
“好吧,虽然他们不是人,但咬一下就有的话,也太魔幻了,我可没听过那只球这样怀上人类孩子的重磅新闻。”(如果打架的时候忽然被敌人啃上那么一嘴,岂不是死对头变……)
“咳,咳咳咳咳!”贝芙差点呛到自己。
菲萨给她顺着背:“有些特殊情况,向来是无法用人类的常识来理解的,不是么?”
他又看向兰利,瞥了一眼厨房的方向,像是不经意提醒道:“某个家伙不是普通的球形生命呢。”
兰利完全没有察觉到这种穿小鞋上眼药的行为,只是问道:“你确定你和他们都发生过。”
“咳咳咳咳!”贝芙惊天动地的咳嗽。
虽然是强行把楚乌给那啥了,但奥森绝对没有,她记得非常清楚,当时就只是咬了一口脖子……
她脸都红透,声音比蚊子还小,“你问这个做什么?”
“随口问问。”(我觉得他们两个都没有孩子……)
“这样吗?”贝芙听见兰利的心声,对上他认真的眼睛。
“嗯,也不知道这样的雨还要维持多久。”(没准只是某种稳住你的借口……)
“不知道,很漫长,小黑说这是雨季,要等一个时机结束,他说话总是古里古怪的。”
“这种天气,很适合睡觉,你要不要试试。”(我是说试探一下他们两个……)
“额,这种事情要怎么做啊?”
兰利靠了过去,非常自然地抱着贝芙的一条胳膊,凑近耳朵:“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还有合适的对象。”(分开试探比如单独叫出来然后说另一个人已经知道你在说谎……)
话题忽然拐到天气上面,又跳跃到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黏糊话题上,两个人却依旧同频聊得很好。
“失陪一下,我去看看奥森。”菲萨利乌斯离开了客厅,往院子走去。
看着远去的人影,贝芙捏了捏兰利的脸:那为什么要瞒着菲萨,这样好像在排挤人家……
兰利忍着被捏,气鼓鼓:“贝芙你好单纯。”(如果他们是一伙的,说出来不就暴露……)
厨房里。
完全没有把江云的话听进去的楚乌已经拍碎了第8个盘子。
“楚乌大人。”江云卷着还在活蹦乱跳的鱼,圆润的球形身体被尾巴甩了十几个巴掌,“别看了别看了,来搭条手啊,这可是从人类世界进口难得没被污染的食材。”
漆黑触爪甩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米长的肥鱼宰成两半麻利地开膛破肚,掏掉里面的内脏吧唧甩进垃圾桶。
另一条触爪一转,闪烁寒光,哧啦剔出骨头,剁下鱼头。
“哎好厉害,没错没错,按照菜谱,可以做好几个菜的,小漂亮喜欢吃脑袋吗?可以和兰利一人一半。”江云絮絮叨叨发现一旁的黑球沉默着一言不发,“大人,您还好吗?”
不好,他一点也不好。
怎么可以这样,这么近就算了,那种话,那种话是姐弟关系之间可以说的吗?!
隔离,兰利出现,统统隔离!一定隔离!
第58章 白蛋
兰利正和贝芙说悄悄话, 一条黑漆漆的触爪就从他的屁股下冒出来把他托到了餐桌的椅子上。
“保、持、距、离。”
冷冰冰不带感情的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
兰利一哆嗦:“这是个什么东西?”
“大概,是楚乌的触手。”贝芙捏了捏,那一小条连接在她坐着的沙发上的末端开始变得软趴趴, “不许凶我的朋友。”
“好的, 马上吃饭哦。”
还是很难把这个声音和那只球对应起来,兰利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你们关系好像变好了。”
“额, 怎么说,毕竟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说起来,还是他帮我解决了瑞文。”贝芙长长叹了口气, “而且,他现在还有我的……咳咳。”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么尴尬的事情的话,她觉得保持过去的关系就这么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现在都不知道要怎么和小黑相处了。
“不说我了,你怎么样?”
兰利抓了抓头发:“它们好像把我当成家人养了,更多的自由,尊重, 还有某种奇怪的信任,那只橘红色的球还想教会我它们的语言……”
“啊 。”贝芙想起来一件事情,忽然紧张起来,“我记得,我用来维系你性命的那个能力,【应允】好像是有代价的,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兰利摇摇头:“没有, 吃得好睡得好, 唯一有点奇怪的, 就是总觉得家里多了很多彩色丝线。”(蓝白色的最多……)
“丝?”贝芙想起楚乌教她的,努力尝试想象某只水母球怪的模样, 手指间倏地冒出一缕蓝白色的蜷曲丝络。
“对对对,就是这种东西。”(天呐,贝芙你难道是蜘蛛精……)
“什么啊,这种丝线叫做神经元,是球形生命们的身躯一部分,我是从那只水母给我的手环里导引出来的。”
贝芙松了口气,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了:兰利现在相当于是她的眷属,所以拥有一部分与她类似的能力,未来也许能够和那些把他当成家人的球怪沟通,这是好事。
“现在,你暂时先用这个吧。”
“这是什么?”兰利摆弄了一下那个奇怪的金属手环。
贝芙叩了叩,确定它没有坏:“翻译器,能够让它们听懂你说的话,虽然效果不太稳定,对学习语言可能有辅助效果?”
“啊!”兰利一拍手,“我觉得这东西一会儿能派上用场。”-
餐桌上的氛围非常奇怪。
贝芙习惯坐在长方形餐桌比较短的那一侧,她的左右两边各有一个位置,在楚乌跳到桌子上之前,她先一步把这只球拽到了一旁的座位上。
开什么玩笑,有客人的情况下坐在桌子上吃饭也太没礼貌了。
兰利非常迅速地坐在了她另一边的座位上。
于是,奥森和菲萨都坐在楚乌的那一侧。
然而,除了某只蓝白色水母触须握着小叉子不停地把盘子里的食物分割成小块塞进嘴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动筷子。
贝芙胳膊肘戳了戳兰利:“不饿吗?”
“他们都不用吃饭的吗?”他只是好奇,感觉这桌子上的另外两个人目光虽然平和,但总有一种汹涌无形的东西流动在眼底,仿佛只要看着身旁的女孩就能看饱一样。
“大概吃的东西不一样吧。”贝芙还没见过奥森和菲萨进食,“毕竟种族不同。”
这顿饭安安静静吃到一半。
兰利忽然想起来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正好可以试一下翻译器,于是拉了拉江云的触须。
「崽子,多久,出生?」
一叉子把肉块戳到脸上的江云怔住了,他看了看兰利,又看了看贝芙,然后看了看兰利,激动地疯狂抖动。
楚乌:“停止你的行为,他们没有,也不可能有。”
“好吧。”江云啵得拔下脸上的叉子,那忽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嘛……
这个问题提醒了楚乌。
他看向奥森:“你要怀多久?”
“这个,额,我之前又没有过,我怎么知道,而且高阶虫族都是蜕变出来的,我这是史无前例的第一次,按照人类世界的周期来计算的话。”奥森仔细掂量了一下自己脑子里少得可怜的人类世界相关常识,“额,菲萨?”
菲萨利乌斯点头:“起码要十个月。”
“据说球形生命孕育幼崽的周期非常短呢,不超过三天就会娩出子体。”他不动声色地替奥森把话题引开,“某些球都已经是第三天了,怎么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江云听不懂,楚乌却是完全明白这家伙暗戳戳地在抖露什么——想揭穿他其实根本没有怀崽的事实。
“其实我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不希望引起你们过分的注意,而且。”他顿了一下,“我知道,贝芙其实一直压力很大。”
“啊?”正在埋头猛猛吃饭的某人只想装死,“是吗,还好,啊哈哈哈,压力吗,怎么会?”
只见黑色毛球伸出两条毛毛小手,在圆滚滚的身体里翻找着什么,然后……
扒拉出了一颗蛋。
他自己的身子都只有巴掌大小,但是那颗雪白的蛋,足足有三个他那么大。
兰利倒吸一口冷气:“贝,贝贝芙。”(看到了嘛看到了吗你孩子的爹生出来了生出来了一颗蛋……)
贝芙艰难地点头:“感受到了啊。”
“我相信你了。”(真是魔幻……)
金发小卷毛默默把屁股往距离小黑毛球更远的方向挪了挪。
楚乌有些心虚不敢看贝芙的眼睛:“额,如果你实在讨厌的话,那,我把它煮了给你吃。”
餐桌陷入诡异的沉默。
兰利一把抢过,两手把蛋举高:“杀人啊这是杀人,怎么有这种孩子他爹。”
江云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把楚乌扯远,触须疯狂摇晃:“大人您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啊,这个嘛,额,那个嘛。”楚乌被甩得有些瘫软。
事实上,这只是一颗没有生命的空心白蛋而已,但还是很有营养价值的,比任何食材蕴含的能量都要多得多,毕竟是他的一部分。
奥森难以置信看向那颗蛋,又转头看向菲萨:“他刚刚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那可是贝芙的血脉!”
很显然,某只熊蜂也完全相信并且接受了楚乌当场掏出一颗蛋的现实。
菲萨利乌斯清楚奥森不可能有卵,昨天晚上就已经用鳞粉幻象彻底证实过奥森的身体里没有属于新生命的精神波动。
但他无法确定楚乌的那颗蛋里有没有可能……
简直荒谬,但马上,菲萨利乌斯平复好心情,就算有那又怎样,贝芙的孩子就是他们的孩子,只要把这碍眼的家伙想办法解决掉,那颗蛋的父亲就是他。
“不如让我来照顾吧,我素来很有经验。”
“不。”楚乌坚决拒绝,在座的所有人都可以碰他的蛋,那只蝴蝶,绝对不行,要是被发现的话,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揭穿他。
他跳起来抓住兰利的膝盖:“还给我。”
“不要,除非你保证不煮掉。”
“我……”楚乌无法保证。
他现在暂时没有别的东西比这颗蛋更有营养,贝芙如果陷入精神枯竭状态他还是会喂这颗蛋的。
奥森跃跃欲试:“不如交给我吧,我会像对待亲生的一样对待它。”
兰利已经见过这家伙行迹可疑地在院子里铲土仿佛埋尸现场的行为——可信度0%。
“你自己肚子里那个都不一定能生的下来,我同样不相信你。”
江云的触手已经扭成了爱心状:“不愧是我家兰利,责任心一流。”
整张餐桌乱成了一锅粥。
“这都是什么事啊……”贝芙默默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直到江云带着兰利离开,贝芙都还有些不在状况内。
看这样子,根本不用试探了,罪证就在手上……她抱着一颗蛋,蛋上趴着小黑。
她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是你们种族有吃掉孩子的习惯吗?”
“没有。”楚乌思索片刻,只有吃掉伴侣或者被伴侣吃掉的,那些意识都没有诞生的同类根本算不上是幼崽。
很好,那就是个人口味了,这家伙的思想教育真的任重而道远。
贝芙摸了摸手上的蛋,颇有些感慨,却无从吐槽起。
被迫成为准妈妈的少女忙上忙下,找出合适的小篮子,给未来崽崽铺上软软的毯子,把所有可能会磕碰到的东西都收拾起来……
每看到贝芙走过来,走过去,时不时看一眼坐在篮子上的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楚乌都心虚到下一秒就想坦白。
但他忍住了。
贝芙把分割成两半的客厅又重新规整好,在犹豫要不要把蛋拿到阳台可以晒到太阳的地方,转念一想这种天气哪来的太阳。
菲萨连带着奥森忽然叫住了她。
小蝴蝶的表情非常凝重。
“奥森的身体状态很不好……”
因为所处在球形生命的世界,身体供给不上育卵的精神滋养,所以需要回到深渊完成一个仪式。
贝芙听完,一个头两个大。
奥森摸了摸脑袋:“我怎么不知道这个仪式?”
菲萨利乌斯表情淡然:“你脑子里除了贝芙还放得下其他的事情吗?出来一趟完全忘记留在巢中的我。”
眼瞅着气氛变得不对劲。
贝芙打断他们:“啊,好,没事,所以我是同你们回去一趟深渊,是这样吗?”
菲萨利乌斯轻轻点头:“嗯。”
“宜早不宜迟,尽快早回去一点,对奥森的身体负担就更轻一点。”
“如果我想回来的话,随时可以回来?”
“当然,如果不放心的话,您可以带上。”菲萨利乌斯顿了一下,“楚乌,我已经说服他和您一起。”
第59章 发辫
和贝芙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以为去深渊要从全景公园那种地面绽放的裂口进入通道,事实上,恰恰相反。
就在院子的正上方, 菲萨利乌斯吹出一捧细碎的彩光, 虚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开一道幽深的缝隙,然后变成标准的圆形, 那道裂隙往下覆盖的空间,完全隔绝雨水。
熟悉的干燥冷风刀子般凌厉兜头而来……
即便还没进去, 贝芙已经确定,自己曾经在那个地方呆过很久很久。
她往前走去, 眼前的景色既陌生又熟悉,她的身上再度出现朦胧的白光。
“诶?”贝芙有些疑惑。
“你的力量在属地可以更轻易地做到外显。”楚乌坐在她的肩膀上,一条毛毛小手托在球体的一侧,看起来像是在思考,“换句话来说,贝芙, 这里是你的地盘。”
这听起来可真酷。
裹着白沙席卷的风一如既往发出诡魅的声音,视野正中,数座莹白的“蚁丘”高耸直接天空。
“您还记得吗?”奥森走在最前方,声音有些颤抖,“巢依旧保持着您离开之前的样子。”
“额,我印象里, 之前好像没有这么大。”贝芙摸了摸小黑毛球, 跟在后面。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近前, 忽然听见一阵喧哗骚乱。
“嘶!”「啊, 是女王!」
“嘶嘶嘶。”「我带了礼物,让我过去。」
“嘶嘶!”「女王回来了, 我也有礼物!」
“嘶——!”「不要在这里啊挡着我落地了!」
奥森歉疚得很,他们蜂脉向来是最井然有序的,此刻依旧遵循本能,在王巢门口排起了长龙:“抱歉,虫兵们有些激动。”
他转身就要呵斥,却被拉了拉胳膊。
贝芙摇了摇头:“没有关系的。”
“我想,它们不会伤害我。”她能感觉到,虫群的精神波动非常不稳定,虽然现在还不清楚自己具体要怎么做才能安抚它们。
但她会试着努力的,她承诺过菲萨。
队列的最前方,是一只蜂,赤金的纹路蜿蜒在猩红的翅底上,好像在哪里见过……
它有些拘谨地伸出前足,上面悬挂着什么东西。
贝芙走前去。
啊,一顶有些稀疏的花环,不知名的灰白色藤条,点缀着白色的小花,仔细看那些花瓣上有着红色的纹路。
难以想象它是怎么用堪比死神镰刀的两只前足编成这么小巧的一顶花环。
“我很喜欢。”贝芙稍稍仰起脸,“你能为我戴上吗?”
红蜂身体微微颤抖,发出嗡声。
能够为女王献上自己的心意,只要能时刻感受到她的存在与精神波动就无比快乐,更不要说得到一眼正视,已经是它小小的脑袋里所能想象到最极限的幸福。
现在,她说……
【喜欢。】
她说……
【为我戴上。】
虫群在这一刻面对直击精神深处的震撼不比红蜂少到哪里去。
其中仅存的几只“蛛”脉更是陷入狂热的迷蒙状态,眼红得滴血,恨不得此刻将那枚小小的花环夺过。
贝芙注意到不远处的躁动:“不可以插队。”
【我就在这里,不会离开。】
奥森本来打算采取强制手段,但只是少女的一句话,这群濒临自毁的疯子居然破天荒的稳定下来。
苍白朴素的花环斜斜戴在她漆黑如鸦羽的柔顺乌发上,却不损少女的美貌分毫。
贝芙:“怎么样?”
肩膀上的小黑毛球伸出两条毛毛手给她扶正:“超级,好看。”
真是好捧场。
红蜂圆硕的眼瞳映出少女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谢谢你。”她抬起手刚好可以碰到这只蜂脖颈处那一圈金灿灿的鲜艳细绒,手感出乎意料的柔软。
触碰,触碰。
她触碰着……
红蜂将头低地更下,感觉自己隆起的胸腹处传来难耐的瘙痒,仿佛有什么的东西蠢蠢欲动将要随着这股浓烈无法遏制的情绪剧烈撕开内腔,翅膀无规律地开始抖动。
沸腾奔涌的情感随着血液脉动,心脏也压紧,到整具身体几乎僵硬。
喀嚓——
贝芙听见细微碎裂的声响,心里咯噔一声:完了,不会被摸坏了吧。
她呆呆地收回手。
下一刻,细细密密的金色丝线从蜂的身体流淌而出,一点点包裹,直到它最后注视的眼瞳,巨大的蜂消失不见,眼前多出了一颗……
金红色的茧。
“啊?”贝芙有些摸不着头脑。
菲萨利乌斯与奥森交换眼神,后者极快命令虫兵将红蜂的茧搬运至特殊巢室内。
他解释道:“不必担心,它得到了您的馈赠,您很快会再见到它。”
此起彼伏的虫类嘶鸣声层层叠叠恍如浪潮。
贝芙眼皮沉重:“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累。”
楚乌叹了口气,她现在根本是在潜意识用精神力安抚这些虫类,完全控制不好程度,能够涌出来的力量现在恐怕是见底了。
“尝一尝。”
浓郁的巧克力香味递送到了嘴边,贝芙张嘴,入口即化,低头看见小黑球从圆滚滚的小身子里掏出了第二块。
啊……完美的小黑,像一只便携零食小包包。
菲萨利乌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远比贝芙更加敏锐,完全知道楚乌投喂的是什么,气味和滋味的伪装下,是神经元的小块聚合体。
一点儿都不担心自己的处境么?-
贝芙并没有在巢里待很久,她被带去了菲萨的房间,奥森把楚乌叫走了,说是要准备一下。
是菲萨的主意吧,特意支开他们俩……
贝芙觉得菲萨和粗神经的奥森,单纯的楚乌都不同。
这只小蝴蝶,和过去比起来,似乎藏着很多事情,像是不能说出口的和她有关的事情?
她问:“怎么了?”
坐在窗边的菲萨不看她:“没什么,只是以后,我想会很少有这样和您单独呆在一起的时光。”
贝芙默默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男人有一种自带忧郁滤镜的感觉,听见柔和的语调,总是让她莫名其妙生出一股怜惜。
“您并不想留在深渊。”他语气不疾不徐,“不是么?”
“啊,倒不是这么个意思。”
如果回不去人类世界的话,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吧,记忆中看到的过去就像上辈子发生的事情那样遥远,她对这里没有什么感觉,只是不陌生。
贝芙看了看四周,空旷的房间只有一张类似于妆台的小桌,镜面破裂如蛛网,一把梳子随意搁置在那儿。
她自然地拿起来,走到他的身后:“可以吗?”
他并没有制止或是反对。
贝芙小小叹了一口气:“很多事情不是我想不想就能决定的,好比,我只是希望维持现状,我和虫族想象中女王的样子,很不一样吧。”
菲萨利乌斯感受着梳齿穿过发丝划过头皮的轻缓力道:“嗯。”
“那你们会失望吗?”
“不。”
“我希望我们能找到一个平衡的解决办法,我不能丢下楚乌,对奥森也一样,这不仅仅是出于责任。”
贝芙将沉甸甸的银发拢在一起,均匀地分成四股。
“你,奥森,希尔还有索伦,都是我的家人。”
菲萨接过梳子,手掌不自觉地用力:“那么,那只黑色的球呢,他也是家人么?”
“楚乌他……”贝芙尴尬地顿住一秒,“他就是个笨蛋。”
“我知道了。”
他又知道什么了?不要瞎脑补啊。
说多错多,贝芙不说话了,默默调整着发辫的蓬松弧度。
“贝芙。”
“嗯?”贝芙满意地完成了手上的工作,将柔顺的粗长发辫搁到菲萨的左胸前,又挑了一缕散开的发丝,垂落到耳畔。
这样温柔的发型,完美符合他精致清冷的五官。
“好啦。”身后的少女似乎从口袋里掏出什么,脸颊贴了过来。
镜子。
菲萨利乌斯下意识地想要转开脸——失去左眼之后他再也没有照过镜子。
退却的动作却被环住脖颈的胳膊止住。
“不看看吗,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给人梳过头发了,唉,大概也不好看……”声音的距离极近,渐渐低落下去。
“不,很好看。”菲萨利乌斯飞快地瞥了一眼,眼眶中蝶翼微微起伏翕张。
小小的方形镜面上映出两张脸。
“是吧,我也觉得很合适菲萨。”贝芙说话的时候脑袋下意识地歪了歪,软软的脸颊贴蹭到银色的发丝。
“我记忆中的那只小蝴蝶,无论怎么样,都是好看的。”她真心实意地称赞。
菲萨利乌斯屏住呼吸。
“所以,不要不开心啦。”贝芙不太会安慰人,但多多少少有从某只笨蛋小金毛身上学到一点。
“您也为其他人,这样做过吗?”
“什么?”贝芙摇了摇头,“没有哦。”
楚乌和奥森的性格都很简单干脆,什么话直接说就好,当然他们听了之后理解成完全不正常的意思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对于菲萨,他也许会脑补到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然后更加自厌自弃。
所以,还是慢慢来,循序渐进,总有一天他会敞开心扉的。
贝芙把小镜子递过去:“以后还可以拜托菲萨吗?这样漂亮的长头发用来给我练手是不是太浪费了啊。”
一个约定,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约定,任何人都无从插足的约定。
菲萨利乌斯如是想着。
“当然不会。”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眼前的少女,唇瓣开合。
门口传来沉稳的脚步和奇怪的争吵声,贝芙转头看到一脸嫌弃揪着楚乌的奥森。
“这是在巢你以为是在哪里怎么可能会有危险!”
“不信。”
奥森大步迈进来:“都准备好了,我们出发吧。”
“那我们走吧。”贝芙蹭了蹭跳到她肩膀上的小黑毛球。
菲萨利乌斯漠然地看着她的动作,半垂眼眸扫过那只球形生物,目光一瞬间胜过锋利的刀。
少女却无知无觉。
她转过头来,疑惑地眨了眨眼:“对了,菲萨刚刚是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他眼神微暗,掩去眼底的潮涌,轻声说道:“没有。”
第60章 结束
贝芙的眼皮一直在跳, 直到她走入那黑漆漆的地洞,也没有停下。
如果是为了奥森需要完成的仪式,为什么只有自己?
手指被两根毛毛拉了拉, 她回过神来, 还好,楚乌还在这里, 软软的一坨毛球带来熟悉的安全感。
山洞的深处,传来滴滴嗒嗒的水声。
带给她愈发不详的感觉。
山洞外。
菲萨捂着左眼, 指缝间淌出透明的血液。
奥森虽然更在意里面,但还是扶住他:“你的身体还好吗?”
“不, 快,快点把他们带出来。”
「现在反悔,是不是太晚了。」
他几乎咳血:“快点!”
“哈?”奥森不明白,“不是说仪式吗?”
“你在隐瞒什么,如果贝芙出了事,我绝对饶不了你。”
奥森行动之间已经化作原型, 翅膀轰鸣抖动,飞速前往山洞内里。
下一秒。
轰——!强大的冲击震荡将硕大的熊蜂甩开到几十米之外。
山洞消失不见,一颗黑金色的茧出现在眼前,与此同时,茧的下方黏连着无数痉挛着蓬勃跳动的灰白色管道,它们就像是粗糙的麻绳线, 又像是扭动的蠕虫一进一出尝试着往茧的深处钻去。
菲萨利乌斯一瞬间眼睛通红, 难以接受事态的变化:“不, 不。”
「即便你再敏锐, 那又如何,所有踏进这里的生命所拥有的力量, 都将成为我躯体的养分。」
「合同仍在生效,菲萨利乌斯,你没有后悔路可走。」
「想要用毒控制我么?不要太天真了。」
「很快,很快,我期待的那一刻将要到来。」
与此同时,茧的内里。
贝芙惊慌地抱紧手里的小黑毛球,有些无措地看向四周:“这是怎么了?”
就在刚刚,她听到水声的一瞬间,地面震动起来,再睁眼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曾经见到过一次的黑金色骨架里了。
“有东西想把你我一起消化掉。”楚乌的声音非常虚弱。
“这是怎么回事,那,那我们还能离开这里吗?”
“贝芙,对不起,不能。”
“不要一副交托遗言的语气啊,你比我厉害多了你都办不到的话我一定会死的。”贝芙下意识就用力捏了捏。
下一秒她手里的球就变成了人型。
没有什么表情的脸,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靠谱。
楚乌强调:“你会没事的。”
灰霾蓝色的眼睛里翻涌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永远包容一切的海,海面吹卷起伏的白色浪花遮掩住海底深沉的巨兽。
贝芙几乎要溺毙在这样的眼神里。
然后,他抱紧了她:“吃掉我。”
“不是……”
听错了吗,这是什么可怕的食人魔发言,这家伙的脑子是被奥森传染了吗?
但贝芙无法自抑地咽了一下,手指用力回抱,几乎抠进男人劲瘦的背。
她理智犹存:“怎么可能,我们可以出去的,对吧。”
“嗯。”他乖驯地点头。
下一刻,指尖触到温暖的热流,怀里的人变成散开的光,一股脑地没入她的身体里。
“开什么玩笑……”
贝芙茫然眨眼,胸膛的位置好像忽然破开一个大洞,四面八方的冷风一个劲的往里灌进来。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个的永远听不懂人话,她从来就不需要这样一厢情愿的,无论是处于什么为她好的原因,无论是为了什么。
一股无名的怒火蹭地烧进那块空洞的地方。
空落落的手掌上渐渐浮动起墨绿色光芒的字迹。
喀嚓!
漫天尘土之中,一支长矛穿透茧,漆黑骨架碎裂,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少女脸色苍白,似一株花枝坠落。
菲萨利乌斯猛冲过去想要接住,砰地被撞飞。
一只巨兽狰狞的嘴从混沌烟雾破出,咔嚓一口将少女整个吞下。
以白砂为躯,以鬼风作眼,整颗头颅遍布嶙峋可怖的凸起肉瘤,它满足地伸出舌头,刺溜舔过一圈螺旋利齿。
“菲萨利乌斯。”
苍老粗哑的声音爆出兴奋的生机。
“合同,完成。”
沾着鲜血的肉质舌头卷出一颗小巧的球体,晶莹的琉璃光泽在其上闪烁。
“但代价,是一对眼睛,哈哈哈哈哈,和深渊做交易的人,都要付出代价,怎么样,让你死前,做个漂亮的瞎子。”
它迅猛甩出舌头,精准从银发男人的右眼卷出另一颗眼球,恶意地用力咬碎。
“终于,终于,终于等到——”
话音戛然而止,灰白色的巨大身躯忽然僵滞,风作的眼瞳诡异震颤,它看到自己的身上忽然出现了数道裂纹,如同细小的蛛网一点点蔓延。
“和菲萨订立合同的你,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一刻?”
它听见带着浅浅疑惑的女声。
“你没死?不可能你为什么没有死,精神枯竭只是一个人类的你,你能够使用的力量都是我赋予你的!”
它的肚腹破开一个墨绿色的孔洞,手执长矛的少女手腕一转,收回武器的同时从里面款款走出。
“是么?”
她清瘦的脊背依旧看起来那样的单薄,纤细的胳膊轻抬起,指尖绽放出一星红色的光芒。
“我有在图书馆里看到一句话。”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当你试图吞噬我的那一刻起,我也知晓你的全部,有关于我的一切,那无比黏腻又隐秘的欲望。”
她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星星。
深渊中落下一颗流浪的星之子;深渊中的魔物,侥幸看到祂的到来,期待在亿万年的时光中磨灭祂的自我认知与意志;然而,萌出意识的星之子除了同类,任何存在都不足以吞噬这样的力量。
在它的设计下,这颗即将诞生的星之子遗失在一个精神力量贫瘠的世界,成为一个孤单的生命,成为一名人类少女。
就是她。
“人类确实自私,贪婪,狂妄,傲慢。”贝芙指尖微动,那只魔物的意识就轻而易举被禁锢在红色符文字迹锁链中,“你看,你给予我【言语】的能力,我用的非常顺手。”
它嘶哑的声音依旧试图说服:“别这样,你将和我同归一体,得到的力量远远不止这些。”
“但你似乎搞错了一件事情。”垂落在少女肩后的乌发无风自动。
“能够谈判的对象,从来就只有站在谈判桌上对等的两方,而从来就不曾拥有与我持平资格的你,现在,根本没有与我谈判的权利。”
“【言语】很好用,但那只是从我身上窃取的一部分,就像你窃取了深渊的名讳。”
她精准地指向深渊最大的一处裂痕:“我猜的没错吧,那些骨爪,才是你原本的样子。”
被红蛇锁链囚禁的魔物意识仍在垂死挣扎:“不,你猜错了,怎么可能,我即是深渊,你不能毁灭你的眷属领地。”
“那么,试一试就知道了,是抹除你的存在,我原本拥有的力量,会不打折扣的回来,还是我与虫族,皆流浪无依。”
话毕,她缓缓合拢手。
“不,不!不要杀我,我可以帮你捏出新的伙伴,家人,甚至爱人,这是创世的力量,创造一个完美的世界,拥有你过去可望不可及的一切!”
“死掉的蝼蚁算什么,那些家伙不过是你完成蜕变的垫脚石而——咳咳咳……而已。”
“你在意的那些家伙……”
它的声音越来越小,有气无力,直到完全消失。
簌簌白沙从少女的指缝中落下。
“那种事情。”贝芙吹了吹手掌上的残沙,“美好的世界么,好劣质的谎言,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不相信了。”
好安静,死一样的寂静。
此时此刻,精神图景与现实仿佛重合。
不远处,有一只斑斓的彩蝶,遍布伤口的翅膀因风而动,细碎鳞片织就的斑纹变幻莫测,时而宛如皎月空明,时而边缘绚丽如火焰,那些色彩已经是记忆的过去式。
仔细看,灰白色翅膀下的身躯已经变成恍若石雕的塑像。
贝芙靠在蝴蝶的身边。
“有点点好笑啊。”她有些感慨,“如果瑞文知道我其实也是星之子,会不会超级后悔没有直接杀了我。”
那大概是杀不掉的。
楚乌还在,就会回溯时间复活她……
可是现在,那只黑色小毛球,那只笨蛋神经病,完完全全不见了,因为完完全全地信任她,就连送死也毫不在意。
因为认定了她是伴侣,就算被她吃掉也无所谓。
“楚乌,楚乌,奥森。”她絮絮叨叨,眼眶红得厉害,“菲萨,都不要死好不好。”
“贝芙。”
是出现幻觉了吧,不,幻听,菲萨的声音。
灰白色的粉末落下,贝芙擦了擦脸,呆呆转头,一片绚烂彩光飘摇在眼前。
男人皱着眉头,紧闭双眼,硕大的彩色鳞翅在肩胛处轻轻起伏。
贝芙不太确定地伸出手去,抚上他剧烈颤动的眼皮,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可自己确确实实感受到极浅淡的精神波动。
她将注意力集中在手掌下。
再次移开手……
菲萨睁开了眼睛,完整的,一双琉璃色的眼瞳,干净映出她的脸孔,清冷的声音干涩低哑:“抱。”
贝芙伸的手猛地将他揽紧:“太好了!”
“抱歉,贝芙。”
她松开他,眼睛又一亮。
那奥森呢,还有……
贝芙狂奔起来。
少女赤足跑在苍凉的沙丘上,所到之处,连绵不断的色彩星星点点缀在那抹身影之后,黑色的天与白色的砂石铺上一条斑斓的裙带,无以复加的震撼。
起先只是一点,仿若萤火的微光从染上色彩的雕塑中飘出,迷茫地抖动蜷曲的尾巴,马上有了目标,它们接二连三飘出。
无数彩色光点追随着奔跑的少女。
没有,没有。
她找不到,这里没有楚乌,哪里都没有楚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