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纁不是之前的杨尚书, 杨尚书和首辅申时行走的颇近,又几次因为克扣皇帝要的银两数目, 而惹得万历对其十分不满,年初被人弹劾之下,杨尚书一气之下直接闭门不出,上书乞骸骨,没想到万历皇帝直接批了下来,于是乎和申时行不对付的宋纁就被摆到了这个户部尚书的位置上。
宋纁自然知道为什么万历皇帝愈发见申时行不满,那是因为自从去岁万历皇帝的次子朱常洛诞生以来, 朝廷中时不时有人上书,想让万历立长子朱常洵为太子,引得万历十分憎恶。
万历爱重郑贵妃, 郑贵妃又不负所望, 诞下一个男婴, 这对万历来讲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但是坏就坏在, 前面还有一个长子朱常洛,而这个长子朱常洛,一直是万历皇帝的一块心病, 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污点!
万历九年,也就是万历皇帝十九岁的时候,那时候他属实血气方刚, 又一直被其老师张居正和生母李太后管束着, 其实是一直压抑着他的叛逆的。但是一个人乖顺久了, 就会做出一些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在一次万历给自己母后请安的时候, 李太后让他陪自己一起用了晚膳再走。
在晚膳期间,万历多喝了两杯酒, 当然,这酒并没有让万历喝醉,但是为他接下来的行为壮了胆。
等到李太后走后,万历直接在其母亲的慈宁宫中临幸了一名宫女王氏,完事之后,酒气一散,脑子也清醒过来,见那王氏柔弱地只知道低声哭泣,顿时有些厌恶地警告她,不许说出去,否则定叫她人头落地!
这或许是年轻的万历皇帝对于他母亲的一次暗地里的反抗,因为在古代,不管是宫中还是宫外,临幸母亲身边的丫鬟,都是大不敬之事。大明朝信奉儒家思想,以仁孝治国,万历从小接受最顶级的教育,这点是非纲常如何能不明白。可是他偏偏明白,但是也偏偏那么做了。
万历觉得那王氏柔弱可欺,定然不会将事情闹出去,除了一开始有点懊悔,几日之后便也抛诸脑后了。
可是万历偏偏忘了,有些女子是易孕体质,就那一晚的春风一度,竟然就让那王氏珠胎暗结,这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又在李太后身边服侍,那是怎么都瞒不过去的。
李太后逼问之下,王氏为了保住性命也只能实话实说,希望能看在肚子里怀着的是皇子皇孙的面上,不至于直接将她杖毙,毕竟祸乱宫闱,那可是可以抄家灭族之罪,王氏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
李太后只得叫人唤万历过来进行对峙,一开始万历还不肯承认,最后李太后无奈,只能叫人将《内起居注》拿来,翻到王氏说的那一日,果然见史官写下了当晚万历的行止,扔给万历自己去看。
见证据确凿,万历无奈之下,只好捏着鼻子认下,还封了王氏为恭妃,次年八月恭妃诞下长子朱常洛,只是这母子两个一直不得万历喜爱,后来又有郑氏的出现,她生性活泼、容貌娇艳,很得万历皇帝的心,有了新欢就忘旧爱本就是常事,况且王氏母子都算不得旧爱,只能说是万历年轻不懂事时候闯下的祸,想把他们遮掩还来不及,哪里还有什么爱?如今更加是扫到角落,眼不见为净。
去年正月初五,郑氏再次诞下一麟儿,让万历喜不自胜!其实在万历十二年末,郑氏还生过一个小皇子,但是不幸的是,当日就夭折了,为此郑氏和万历悲痛万分,并且郑氏怨怪万历,是他在孕期内还与她行过房事才导致了小皇子的早夭。
当时万历为了安抚住痛失子嗣的郑氏,答应她如果再有儿子诞生,那么就立他们的儿子为太子!
万历十四年,郑氏真的再次生下儿子了,万历也准备履行自己的诺言,可是群臣眼睛也不瞎,眼看着万历如此疼宠郑氏母子,就觉着情况不对,等到朱常洵一满月,申时行就上书给万历,希望他尽快册立皇长子朱常洛太子,稳固天下人心。
这可和万历自己心里打的小算盘不一样,也和他对自己心爱的女人许下的誓言不一样!可是一面是自己最爱的女人,另一面是还要倚靠、帮助他处理天下事物的朝臣,他一个都得罪不起,只能用拖字诀先安抚住双方,让万历以“元子婴弱”为借口,等过个几年再说册立之事也不迟。
可是这样一来,那些老奸巨猾的朝臣们,哪里还猜不出万历的心思,更加咄咄逼人,直言可以先册立太子,太子出阁讲学可以再晚个两三年也行,说来说去,就是先要一个名分,一切其他事情都可以徐徐图之。
其实这个时候万历完全可以顺从朝臣的意见,先给一个名分又如何?毕竟他自己还正当壮年,长子朱常洛也就四岁,什么都还看不出来,而郑氏刚生下来的朱常洵,更是才刚满月,能不能健康长大都是一个未知数。甚至就在那个时候,他自己内心都没有彻底下定决心,到底要立谁,以后他们老朱家的江山到底谁来坐皇位还不一定呢。
可是这样一来,他岂不是辜负了郑氏的期望,郑氏可不会听他什么顾全大局的话,她只揪着以前的诺言,让万历记住自己是皇帝,说过话的不能当作放过的屁一般不算数!
万历只能含糊其辞,说自己再考虑考虑,但是同时他又发了一道旨意,要加封郑氏为皇贵妃,以奖励她的生育功劳。说白了,他想换个方式安抚住在后宫和他闹的凶的郑氏,把册立太子的事情再往后拖一拖。
可谁知这下捅了马蜂窝了,许多朝臣纷纷上奏,本来要立长子朱常洛你万历都不情不愿地在打马虎眼了,现在还要加封郑氏为皇贵妃,地位远在王氏之上,直指中宫之位,到时候更进一步那就是皇后了,这不就是摆明了你就是想要立次子为太子么!你万历是把我们当傻子玩么?!
上折子,必须上折子!大臣们气不顺了,言辞就更加激烈,等万历看到那些反对他的折子,气的更是差点把御案都要拍断了,拿着朱笔的手都颤抖了,字都写不下去,显然也是气大了!
这下子,原本还摇摆不定的万历皇帝,彻底倒向了郑氏母子,就和朝臣们杠上了。
这件事从二月初三开始吵,一直吵到了三月初二,最后万历还是一意孤行,以这是我的后宫我的家事为由,先册封了郑氏为皇贵妃,而大臣们还想再和万历争论,万历却开始消极怠工了,人家不上朝、不接见大臣,只让太监们做传声筒,总之谁要想见他,都统统不见,只和郑贵妃在后宫之中如同平常夫妻一般相处,一起养育次子。
这一下,所有人都傻眼了,可是皇帝消极怠工,不早朝,但是这天下还是要治理的,这江山乱不得,所以朝臣们只能咬牙切齿地继续干活,同时时不时地上折子逼迫万历皇帝立储,搞得万历更加兴致缺缺,躲藏在深宫之中,就是不动如山。
说万历完全不问朝事吧,也不尽然,这不杨尚书一乞骸骨,万历直接就批准了,还马上调任了和申时行不对付的宋纁为户部尚书,以此来恶心申时行。
这在以前的皇帝手中根本就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一招君臣之间都是玩熟了的,高官们你要退休离职,皇帝总是第一次肯定不允许,就是再想让你滚蛋,也总该来个三请三让吧?结果万历这家伙根本不按套路出牌,你想退休是吧?行,那我批准你!
可怜的杨尚书,其实他觉得自己老当益壮,还能干个十年呢!他这不是因为万历问他要给潞王五十万两白银的安家费,自己不同意,闹僵了给自己找回点面子吗?谁知道皇帝直接就让他滚蛋了?
至此之后,官场风气都被整顿了一下,再也没人敢动不动装病拿乔请辞了,如果不是真心想退休那就还是忍一忍吧,毕竟当今这个狗脾气,是真的可以马上让你走的。
不过宋纁捡了这么一个大漏也不觉得如何高兴,盖因如今的户部也是个烂摊子,万历花钱丝毫不知道节俭,光上次册封皇贵妃的排场,又挪用太仓银十五万两,现在潞王安家费的事情也落在了他头上,他还没个说法呢。
这两年各地都在闹灾,这边赈灾那边免除赋税的,地方上交过来的赋税越来越少,除了几个原本就是富庶之地尚且还算风调雨顺外,这大明哪里都要银子、哪里都得缝缝补补:兵部要置换刀甲问他要钱,说不能亏待了在外戍边的将士们;工部要修缮一些破损的宫室问他要钱,说不能坠了皇室的名声;奉养宗室还是一笔非常庞大的日常开销,如今上报上来的宗室人口已经到了十五万人,这些人都有虚职在身,都要靠朝廷奉养,又整天的无所事事,这不是见天地生孩子养孩子么?一想到明年这个数字又要增加几千人甚至上万人,再加上万历出手如此“阔绰”,宋纁自己都想撂挑子不干了!
现在看到了卫辉府的财政收入,他怎能不欣喜万分,尤其是宋纁本身就是河南归德府之人,距离卫辉府也不过是几百里的路,他早年间游学也曾途径过卫辉府,只是那时候的卫辉府并不繁盛,就是他翻看了之前卫辉府的税入账册,也如同他印象中的一般,有时候还需要朝廷接济,如何是如今的这般场面?
不过宋纁看了去年的秋收税况,其实卫辉府的情况已经是有迹可循了,只是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杨尚书没有在朝堂上提出此事,那时候正是万历和朝臣们吵得最凶的时候,册立太子是头等大事,不管想不想管这件事的朝臣都被裹挟着卷入了这场争斗中,自然也无心关注其他事情。后来万历皇帝干脆一头扎进深宫不出来了,这点税入上的微末小事,就更加入不得万历的眼了。
宋纁自己琢磨了一番,想到之前有一位葛郎中在卫辉府赈灾后就折戟了,连带着常侍郎都被贬谪出了中枢,杨尚书之前一向以申首辅马首是瞻,接连在户部损失了两人,自然是皇帝和申首辅斗法的结果,而卫辉府本就是事情起因之地,杨尚书能对这个地方的官员有好脸色才怪呢!
都是政治斗争的结果,宋纁在官场沉浮了大半辈子,如今已经是耳顺的年纪了,哪里看不出这点鬼蜮伎俩?若是当时杨尚书上折子说了此事,卫辉府有如此之功绩,自然是要奖赏提拔当地的官员的,这不是给自己的敌方增添筹码么?杨尚书死死捂住此事,倒也是人之常情罢了。
可是宋纁为人一向刚正不阿,当年张居正当道的时候,他因为不赞成张居正的霸道行事,直接回归乡里,如今被起复了,他也没准备抱申时行的臭脚,事情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卫辉府的长官周邦彦是一定要嘉奖的,若是能将此人调入中枢,岂不是不仅仅能造福一方百姓,更能造福全天下的百姓?
此人有如此经营之才,最好是调入户部,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才好!他早就看那个焦侍郎不顺眼许久了,要是能将他调走,那才是如虎添翼之事。
宋纁确认一切细节,一直等到卫辉府的夏税全部收缴入库,没有半丝错漏后,他就开始上折子给万历,言明种种,并且请求万历皇帝嘉奖做出如此惊人政绩的卫辉府官员。
只是这折子最先到的还是内阁的手中,申时行作为内阁首辅,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可以拿到第一手的资料,一看到这份由户部尚书宋纁递上来的折子,申时行的眉头就皱在了一起。
“哼,这周邦彦之前就折了我户部中的一员大将,如今还想进入户部,将焦侍郎踢出去?这宋纁是一点情面也不给啊!”
原本的户部也是申时行的一言堂,上到户部尚书,下到户部两个左右手侍郎,都是他的人,而如今杨尚书告老还乡,常侍郎早就被贬谪出了京城换上了皇帝的人,现在唯一一个焦侍郎,也要被他们弄出去?这是申时行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底下的谋士谏言道:“可是卫辉府如今做出了这般政绩,咱们之前已经压住了一次,这次可无论如何都压不住了。实在不行,就把那周邦彦调入刑部做右侍郎,正好原来的万侍郎差不多到年纪了,这也是升迁了,首辅大人您看如何?”
这是玩惯了的手段,刑部虽然也是六部之一,但是实权比较小,经常会受到干扰,且与都察院、大理寺并称为“三法司”,显然权利至少也被分成了三份。而更加妙的是,周邦彦之父本身就是大理寺寺卿,周家再多一个刑部侍郎,都是差不多的职权部门,其实并不能给周家带来多少裨益。
申时行听罢,点了点头,这想法和他的不谋而合,只是这样一来,就怕姓宋的那老匹夫要闹。
“这样一来,到底薄待了些。”
申时行话音刚落,另外一谋士也不甘示弱,上前了一步道:“其实倒也不难,周邦彦去了刑部,听说他手底下还有一个通判做事有长才,不若调任到户部做一个郎中,不也是让宋尚书得一长才吗?”
那林同知是周邦彦的人,申时行的人不想再让周家势力更甚,自然不会去提拔林同知,林同知下面就是秦修文了,只是秦修文此人到底如何,作为大明首辅,手底下如此多大大小小的官员,实在没什么印象,那就说明此人并不重要,赏个五品郎中的官职,在申时行眼中,实在是再小不过的官位了,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哦,现在也无须上朝了,皇帝都不早朝。
在世人一贯的目光中,卫辉府是周邦彦的地盘,周邦彦本身就是一个爱权爱揽事的,况且背后又有着周家支撑,绝不可能大权旁落,所以卫辉府能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主要功劳自然是在周邦彦身上。
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地将更多的目光给到了周邦彦,却忽略了谁到底是真正的无冕之王。
当然,这个年代,山高水长,消息传递的慢,秦修文的动作又快,短短两年时间已经在卫辉府创下了这般基业,那也是谁也想不到的。
毕竟当时原身中进士的名次也不够一鸣惊人,又没有身家背景,此刻的秦修文在京城一众大佬中,还是查无此人的存在。
不过很快,他就会给所有人都上一课。
等到申时行将奏折批复好,写上自己的建议,然后再派人送到万历身边的时候,万历正在逗自己新养的一只雀儿。
听到是今日送来的新奏折,万历倒也没有太多抵触的情绪,这半年多来自己没有再去上朝,不用对着那几张老脸斗智斗勇,万历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修养回来一点,没有以前那么容易着急上火了。
今日是方公公念折子,万历一边逗鸟一边回复准许还是不准许,他也知道最多只能到这个地步了,如果连这个工作都不做,那朱家的江山皇位是真的要换人坐了。
等到方公公抽到了那份宋尚书的奏则,同时念了内阁票拟的主张后,万历闭目想了想,道:“准吧。”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升两个官而已,而且这次周邦言确实做的不错,把他调入中枢也好,身边更多几个自己人,省的申首辅一家独大了。
至于是在哪个部任职,万历也知道从四品到三品,尤其是从地方官到中枢,这已经算是高升了,同时还送了对方一个户部郎中的职位,已经算是可以了。其实非是选择性的问题,万历也不想和申时行对上,毕竟此人确是有能力,还要仰赖他治理朝堂。
方公公笑呵呵地应了一声,正准备用朱笔批复,想了想又道:“不过这卫辉府如今局势大好,就这样把周大人调任到中枢,会不会后面影响后面的税入?要不要再让周大人继续在卫辉府稳一稳?”
万历听闻此言,眉毛一扬,转过身来看向方公公,虽然此刻万历并没有穿朝服,可是一身的威势还是让方公公心里跳了一跳,当即跪了下来:“陛下,可是奴才说错话了?奴才,奴才自打嘴巴!”
万历冷笑着看着方公公的动作,也不喊停,直到见他打够了数,才懒洋洋道:“好了,起吧。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你和周家之事,朕不插手,可是你也别以为可以糊弄了朕!滚吧!”
万历踹了方公公一脚,方公公还得谢恩滚出去,然后唤其他人来伺候。
等走了出去后,方公公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暗自责怪自己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伴君如伴虎,怎么能就因为平时皇上好说话,自己就没了分寸了,以为自己这样下绊子,皇上能听一听呢。
其实方公公不知道,就是因为卫辉府的财政状况如今太好了,好到万历都有些心疼要把这块地方分给自己的弟弟潞王了,可是这话又不可对人言,所以此时能把有这才干的周邦言捞回中枢才是正经。否则,若是周邦言在别处做官,其实方公公刚才那话,也不算有大错。
至于奏折上说的秦通判,只不过是顺带的事情,万历甚至已经忘了这个人是谁了。
第 72 章
当朝廷的调令再次传入卫辉府的时候, 虽然很多人都知道秦修文会在任满三年后调离卫辉府,但是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早, 根据朝廷的公文,秦修文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交接,等到今年年底前到京城户部衙门入职。
这样一来,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在卫辉府做了两年多的通判,连三年都没做满,居然又要高升了?
而且又是连级跳,从正六品变成了正五品, 还是个京官,这可是大大的升迁啊!
一般来说,地方官平级调动入京城, 也算是升官了, 毕竟这可是天子脚下, 人常说“京官大三级”可绝不是空穴来风的。
并且好些人心里还想着, 原来这位秦大人不仅仅能够带着下属升官,还能带着自己的上峰升官!这不,周大人不也高升了三品刑部侍郎吗?
远在京城的那帮大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在卫辉府做官的人能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吗?至此,秦修文彻底成了卫辉府官场上的一个传奇,不管真不真心与他交好, 那都必须得客客气气的, 毕竟这是一个可以带着下属飞带着上峰飞的猛人啊!
因为刑部右侍郎不日就要告老还乡, 周邦彦需要继任的时间比较赶,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就要上京, 还没等继任者就位,就匆匆收拾包袱走了。不过周邦彦走与不走, 大家其实心里没有太多触动,和普通上峰离开一样,离别酒、送别宴那是一场不少,最后走的时候还要来一场十里相送,以表挽留之意。
周邦彦自己也当然是志得意满,虽然去的地方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好,可是架不住是实打实的三品官职啊!有些人可能当一辈子官都没法从四品坐到三品,三品官员,那可就是迈入高官之列了,他又有着卫辉府的功劳在身,到了朝廷里自然会受到皇帝重用,前途那是一片大好!
周邦彦走的爽快,留下的事情可都交给了秦修文和林同知,这两人是做惯了卫辉府大大小小的事情的,竟是周邦彦在与不在,也没什么两样。
甚至于,没有了周邦彦,卫辉府上下官员更是不用顾忌其他人了,堂而皇之地设宴要款待秦修文,就连林同知,都几次表达了惺惺相惜之意。
秦修文自然是来者不拒,几乎每隔三天就会赴宴一次,将卫辉府大大小小的官员都长谈了一遍,甚至他还主动设宴,邀请了“卫辉时报”的那一群读书人,还有一些重要的商贾豪绅之流,秦修文要确定这里处处都打上了他的烙印,就是在他走后,也能继续指挥地动卫辉府的一切,让这片土地依旧按照他的意志运转。
其实更加好的方式,当然是派遣一个秦修文信赖的过,和他同一思想抱负的官员接任卫辉府知府这一职位,可是他自己现在也才刚刚够上五品官职,在朝中又毫无靠山根基,根本做不到这一点。所以他只能以下层包围上层,若是新来的知府能够知情识趣,不乱动乱弄,那么你好我好大家好;若是个头脑糊涂的,秦修文也能确保自己留下来的这些人能帮他制衡于他,不让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
秦修文在忙着做自己的收尾工作,而确定自己要跟着秦修文再次进京的季方和却是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因为他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是崔丽娘这次不会跟随大人入京。
京城在季方和脑海中并没有太多美好的回忆,但是他作为秦修文的私人幕僚和师爷,自然是秦修文上哪里他就去哪里。况且,从私心来讲,他也想回到京城,跟着秦修文一展胸中抱负,好好地扬眉吐气一回!
好男儿志在四方,再加上他和秦修文的情谊,并且秦修文也和他说过等到了京城要给他安排的事情,他实在说不出口自己想要留下来的想法。
季方和思来想去,还是跑到了秦修文的府邸,在后院堵住了正要去安排事物的崔丽娘。
崔丽娘一看到季方和,未语先笑,只是这种笑是一种公式化、职业化的笑,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同时她对底下的两个小丫鬟道:“你们两个先去吧。”
崔丽娘对着身后两个举着托盘的小丫鬟摆了摆手,两个小丫鬟连头都不抬,直接应了一声“是”,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行止有礼,一看就是规矩极大、调教地极好的。
“季先生,有礼了。您若是找大人,大人今日得晚些才回来,您可以到书房或者小厅去等。”
说完之后,崔丽娘就想离开,没想到却被着急之下的季方和一把拉住了胳膊:“丽娘,你就真的如此绝情吗?我,我这两年来,就没有一丝一毫打动你的地方?”
崔丽娘轻轻用手指抚掉了季方和抓着她的胳膊,季方和一惊之下,知道自己失礼了,连忙放手,又怕自己弄疼了她,连忙道:“没,没弄疼吧?”
崔丽娘如今早已不是初见时候的那种柔弱无依的形象,也并不追求衣着打扮来彰显自己的美貌,今日她一身素色纱衫,头上就一根“一点油”金簪固定墨发,袖口束紧成了窄袖,方便她写字做事,整个人显得十分利索,但是又难掩其风姿,尤其是那一双眼眸,顾盼神飞,坚定又果敢,让人知道这女子,轻易不能招惹。
可是季方和不仅仅招惹了,等他明白过来自己的心意后,几次三番示好被拒,只能不远不近地看着她,她有任何需要帮助的时候,季方和总是第一个伸出援手:她要练字,季方和搜集各种名家字帖任她挑选;她要在“卫辉时报”编辑处有话语权,季方和想方设法敲打那些书生;她一有任何身体不适,季方和总是第一个紧张兮兮地站出来为她延医请药。
可是,即便如此,崔丽娘却仿佛没有感动分毫,还叫他不要再插手自己的事情,她可以自己做好这些,不需要季方和横插一脚,若是他觉得太闲,可以让秦大人再多分派点事情给他。
当时季方和听的是又气又恼,又被她的拒绝伤透了心,可是后来看着崔丽娘自己一个人虽然艰难迂折,但是也完成好了大人交代给她的事情,并且在一次次历练中,她整个人变得更加的璀璨夺目,季方和便有些明白过了,崔丽娘要的是尊重,而不是所谓的怜惜。
自此之后,季方和一直不远不近地和崔丽娘相处,和她分享自己在官场上的所见所闻,和她讲自己对卫辉府发展的看法,和她说印刷坊的种种事情,果然这些都很让崔丽娘感兴趣,两人渐渐的关系又和缓了下来,成了能说一些知心话的朋友。
若是季方和是现代人,他肯定会感叹一句:友达以上,恋人未满啊!
原本季方和以为自己还有时间赢得佳人芳心,就连上次回乡探望父母家人,季母兴冲冲地要为他相看女子,他也都拒绝了,惹得季母不开心了许久,逼问季方和是不是外面看上哪家的姑娘了,自己去提亲,但是季方和也不肯说,毕竟人家姑娘还没点头呢,自己现在说出来不是毁了崔丽娘的名声么!
可是如今,再过几个月自己就要离开卫辉府了,京城和卫辉府离的那么远,此一别,山高水长,再见遥遥无期,况且卫辉府对崔丽娘虎视眈眈的好男儿也不是没有,这已经是季方和最后一次机会了,再不说,他可能这辈子都会错过崔丽娘,一想到这种可能,他便心如刀绞,难受地不能呼吸。
崔丽娘低低浅笑了一下,然后仰起头看向季方和:“季先生,你有你的雄心壮志,要奔赴京城和大人一起在官场上开疆扩土,而我一介女流之辈,就不配有自己的想法了吗?留在卫辉府,守好大人的基业,不让人轻易动摇了去,这是丽娘的追求!”
崔丽娘一字一顿道,每一个字都说的格外认真,秀丽的脸庞上写着坚毅,只有秋季的风卷起她的鬓发时,泄露了一丝踌躇。
崔丽娘想的很清楚,自己如今能在卫辉府有这般局面,是天时地利人和,换一片土壤,是更加难上万倍,京城中贵女众多,到时候大人定能择一真正的女主人为大人打理后宅,而她管好“卫辉时报”这摊子事情,她要学习的还有很多,若能管出名堂来,坐上大人许诺她的主编之位,那已经算是不错了。
至于季方和,这是一个在男女感情上彻彻底底的蠢蛋,傻乎乎地只会一头往里撞,对她百般好又如何,难道一点都看不出来自己曾经的利用吗?自己这样的人,是不配和这么好的郎君在一起的,还是放他离开之里,远走高飞吧!
但是崔丽娘不知道为何,想到“远走高飞”四个字,自己内心却被刺痛了一下,这感觉不知从何而起,却转瞬即逝,快得她都抓不住。
季方和是知道崔丽娘的志向的,听到这里,自己竟然也不觉得奇怪,只是他犹是不死心,还是问了一句:“那,那你,你喜欢过吗?哪怕一点点?”
季方和用手指比了比指甲盖那么大,他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哪怕丽娘就说只有一点点,他就不管了,就当他背弃了兄弟一回,他要留在卫辉府不走了!
结果崔丽娘连犹豫都没犹豫,直接摇了摇头,然后又轻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崔丽娘错身离开,空气中仿佛还弥散着她身上惯常擦的香粉味道,清清浅浅、浮浮沉沉,但是不一会儿又消失不见,仿佛那样一种味道的存在,也只是自己的错觉。
季方和心痛到不能自已,但是长久以来学过的礼义廉耻不允许他崩溃,他一个人就如同一根木桩一样在后花园站了许久,久到腿脚麻木了,他才踉踉跄跄走到了小厅里,此时秦修文正好从外面回来,一看季方和一副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稍微脑子一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看来没有抱得美人归啊!
秦修文对这事是真没经验,只能象征性地拍了拍季方和的肩膀道:“明朗,天涯何处无芳草,等到了京城我再帮你找个好的?”季方和去岁弱冠,回乡的时候问季先生要了一个字,为明朗。
季方和的终身大事已经被季母托付到了秦修文身上,屡次写信提到叫秦修文帮忙看看有没有好的姑娘帮忙说和说和。
秦修文之前见季方和还对着崔丽娘不死心,就也没法提,现在知道两人应该是彻底没戏了,这才开了口。
他在现代听过不少情感大师说,治疗情伤最好的办法,就是下一个更好。
现代人对爱情看的开,可是季方和却完全不这么想,他这方面开窍晚,人生第一次真心实意喜欢一个姑娘,从一开始对她的鄙视看轻到后来的怜惜,再到后来的钦佩,投注在崔丽娘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爱也越来越浓烈,所以绝对不是秦修文说的“再找个好的”那么简单。
“不会有好的了!丽娘就是最好的!”季方和按了按自己的眼眶,心里的难过如潮水一般涌来,死命忍住,才维持着“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体面。
秦修文见季方和还是悲痛万分的样子,亲手给他到了一杯茶,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还能如何。这感情之事不是其他,虽然他可以像这个世界里的很多上位者一样,轻飘飘的几句话给人乱点鸳鸯谱,但是这样强扭下来的瓜,谁知道最后会不会成为怨偶?更何况,以他对季方和的了解,对方也不想他做这种事,否则早就求到他面前了。
只是到底,情之一字伤人,旁人无法感同身受,想了半晌,秦修文也是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你最开始的时候对人家脸色好点,说不定现在孩子都能走路了!”
秦修文这个直男说话也是直戳人心,当时刚认识的时候季方和确实对崔丽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还老觉得崔丽娘会勾引秦修文,跟防贼似的,结果倒好,自己一头栽了进去。
季方和简直就是欲哭无泪,他双手掩面,沉沉吸了一口气,这才悔恨道:“是我当时自己见识浅薄,只以外表看人,其实丽娘心里高傲极了,当时若不是她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不会做那些事。韩信受得了胯下之辱,就是能屈能缩,女子无奈之举就成了不知检点!若说不对,那只能是世人不对,就像我这种庸庸碌碌之辈,只会以自己内心的龌蹉衡量他人,其实女子的贞洁永远不在罗裙之下,而是在其心、在其骨!在我眼中,丽娘是再冰清玉洁不过的一人。”
季方和越说越想哭,见桌上有酒,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了,直接就往自己嘴里倒,不一会儿,一壶酒就倒了个精光。
今日厨房里算着秦修文要回来的时间,将饭菜酒水都准备好了,秦修文不是每晚都有心思喝酒,但是身边人仔细,从来都会准备好一壶。
结果却都便宜了季方和。
季方和可没有秦修文的酒量,一壶酒下肚,喝的又快又猛,又是上好的梨花白,喝完直接就倒了下来,一边抓着酒壶一边口中还喃喃着崔丽娘的名字。
秦修文可见不得这种痴男怨女的场面,正准备出去把季方和身边的一个小厮叫过来,扶着他回去,结果刚一推开门,就看到崔丽娘手里捧着一叠账册站在门外。
也不知道她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就见她木木地将账册递给了秦修文,扯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道:“大人,这是“卫辉时报”这个月的账册明细,我已经核对过了一遍,没有什么纰漏,还请大人审阅。”
秦修文接过账册,崔丽娘就草草行了一礼,然后僵硬转身离开了。
脑子里却还飘荡着刚刚听到的那两句“女子的贞洁永远不在罗裙之下,而是在其心、在其骨!”,“在我眼中,丽娘是再冰清玉洁不过的一人。”
眼泪一滴又一滴迅速地划过了崔丽娘的眼角,模糊了她眼前的视线,崔丽娘没有掌灯,泪水在夜色的掩盖下,无人知晓。
等到快要走出了秦府,她突然抬起头,看着天上那一轮皎皎明月,用手背一点点将自己脸上的泪擦干,然后挺直了背脊,快步登上了马车,再没有回头往秦府的方向看一眼。
第 73 章
无论卫辉府的百姓再怎么不舍, 但是时间飞逝,终于还是到了要说离别的那一天。
十一月的卫辉府, 寒风凛冽,天空中飘扬起了小雪,落在路上行人的头上、肩上、身上,但是因为温度还不够低,转瞬间就化为水珠子钻进了人们的脖颈里,冻得人一个哆嗦。这样下着雪的冬日,照理应该睡个懒觉, 躺在暖乎乎的被窝里不想爬起来,可是今日天才蒙蒙亮,就有许多人爬了起来, 收拾好东西默默地往卫辉府码头走去。
无他, 只是因为今日是他们最敬重的秦大人要到京城赴任的日子。
有在“卫辉时报”做事的书生告诉他们, 大人说不想劳动大家相送, 他轻舟简行即可,该交代的大人都已经在“卫辉时报”上和大家说过了,实在没必要还特意去送他。
当时秦修文亲自撰写了一篇文章, 名字叫做《致卫辉百姓的一封家书》,此期报刊是额外加印,整张报纸上只此一篇文章, 并且不收分文, 只在卫辉府发行, 只要是卫辉府的人,任何人都可以申领一份。
当卫辉府的老百姓听识字的书生们读完这篇文章, 简直都哭得不能自已,仿佛秦大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对着自己殷殷叮嘱,希望自己过的好一点、幸福一点;似乎秦大人也是如此不舍,与大家依依惜别;也仿佛,秦大人不是要远去京城赴任,而是家中最有出息的子侄学成本事后要出远门,但是不管他走的多么远,他的心永远留在卫辉府,他永远庇佑着卫辉府!
而且,这是一封家书啊!秦大人根本不是什么官员,而是自己最亲近不过的家人啊!
既然是家人要出远门,那又怎么可以不去相送?别说只是下着小雪,就是下刀子也得去!
卫辉府的百姓冒着风雪一路往卫辉府码头走去,很多人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伞,结果走到半路了发现开始下雪了,又怕折回去拿伞误了时辰,只能一路低着头,护着手里的包袱不让它湿了,那里面有送给秦大人的东西。
更有从其他县赶过来的人,那更是头一天晚上就到了卫辉府,或者离的近一些的,比如新乡县的老百姓们,半夜就爬起来往卫辉府赶,有坐马车的,有坐牛车的,也有走路的,扶老携幼、挤挤挨挨,不知道的外地人以为是去赶什么大集,后来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原来是卫辉府的一位官员要离开卫辉了,卫辉府的老百姓舍不得,都要去送。
外乡人咋舌,以往他们当地的官员要离任了,也有这种让老百姓去送的,但是那种都是好大喜功之人,底下的人为了投其所好,硬是召集了一些百姓过来搞个“万民伞”相送的,但是哪里见到过这么多人真心实意、不辞辛苦地跑过去送别的?
想来这位秦大人是真的很不错吧!
也是,看看如今的卫辉府,再想想自己三年前来这里时候的模样,简直就不像是同一个地方,若是他老家也有这样的当官的,可能他都比这些人都跑的积极,恨不得跪下来求着对方别走。
老百姓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等到秦修文的马车到了卫辉府码头,他从里面钻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乌压压的一群人挤在卫辉府码头处,把他都吓了一跳。
他知道今天会来送他的人不少,但是真的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秦修文自从经历了上一次的刺杀事件后,对待自己的人身安全也是谨慎了许多,这次他离任卫辉府,底下的人为了讨好他,说到时候将卫辉府码头一处停泊口清场,专门停靠秦修文即将要坐的船只。
秦修文允了,不过为了不影响码头的正常运作,秦修文还是尽量早一点动身,免得耽误别人的事情。
可是即便这么早了,结果四周还围满了人,打前头站着的是卫辉府的官员,后面是有功名在身的书生,再后面是卫辉府的富商豪绅,最外面一圈包围着的是几千上万名的老百姓。
林同知带着卫辉府的一众官员当先一步,走向了秦修文,对他拱手道:“元瑾,我林某人有幸认识你,也有幸和你共同治理了卫辉府!纵然心里再不舍,但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虽然山高水长,但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还望元瑾不要忘了我们卫辉府的这些老朋友,咱们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永远是朋友!”
林同知这番话说的很重,几乎就是明着像秦修文承诺,他们卫辉一系的官员,无论以后散落到了哪里,只要你秦修文一声令下,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林同知是经过了异常激烈的思想斗争的,秦修文几次与他促膝长谈、和他讲述心中抱负,嘱托他在自己走后好好地将卫辉府治理好。林同知对秦修文一向是非常欣赏且钦佩的,只是碍于自己曾经受过周家的恩惠,不能在周邦彦面前明确地表达自己。
其实比起周邦彦,秦修文的各种思想理念更加深得他的心,但是对方的官阶却比他还低两个级别,这样的身份着实尴尬。而如今秦修文高升入京,看着和他平级,其实比他权利大多了,他非但没有秦修文和周邦彦都高升了,独独他没有升迁的嫉妒,反而心里实实在在地为秦修文感到高兴!
甚至他相信,秦修文此一去,那便如雄鹰展翅、必当翱翔万里!卫辉府的池子太小,只有到了京城,像秦修文这样的人,才能尽情地搅风弄雨。
他也终于下定了决心,愿意去追随秦修文,听从他的号令!
这是对一个人无比的相信、无比的信任。林同知相信秦修文的才华、笃定秦修文的手段,也信任秦修文的人品,如果有这样的人能让自己追随,为自己的官场之路指明方向,而不是永远做周家人的附庸,这才是自己当时为官之初的想法啊!
背叛总是艰难的,尤其是在对方还给过自己恩惠的情况下,周大人从来没有点过头真正扶持过秦修文,官场上亦是刀剑无眼,两人的眼界、心胸、见识并不在同一个层面,到时候政见不合对上了,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别说秦修文和周邦彦只是普通的上下级的关系,就是父子、兄弟、好友,在官场上因为立场不同,反目成仇的也多了去了。
所以一旦选择了秦修文,林同知就要做好以后和周家对上的心理准备。
秦修文欣慰地笑了一下,轻轻拍了拍林同知的肩膀:“善长,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定不负诸位所托!”
秦修文许下了诺言,所有官员都退后了一步,躬身行礼后大声道:“愿大人此去一帆风顺,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站在后面的书生学子们大受触动,跟着一起行礼祝福:“愿大人此去一帆风顺,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商贾们、百姓们,不管听得懂听不懂,都知道这是这些官老爷读书人给秦大人送的祝福语哩,都跟着一起喊了起来。
上万人的声音响彻云霄,许多在其他渡口下船的商旅纷纷往这边看去,甚至有些不着急的人,都立在远处不走了,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秦修文对着所有人,深深一揖,所有人都不敢受这个礼,纷纷跪了下来,此刻秦修文已经是切切实实的卫辉府最高长官:“诸位,今日我秦修文要远行,谢谢大家相送!只是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纵使山川异域,然而风月依旧同天,大家不必太过伤感。秦修文再次多谢所有人对我的照看和优待,我为卫辉做的事情微不足道,但是大家给予我的情感如山似海,秦某定当铭记于心,永生不忘!”
所有人,都忍不住哭了,有些绷不住的人,直接是嚎啕大哭,老百姓将一把把早就做好的万民伞交给秦修文的守卫,基本上每一个县都做了一把万民伞,而新乡县做了两把巨大的万民伞,以表当年秦修文在新乡县做父母官时候,对他们的照拂。
有秦大人做伞,才有了他们如今的好日子,才有了能向往的生活。
“大家回吧,无须再送了!”秦修文对着所有人挥手告别,然后才被簇拥着上了船。
季方和踮起脚尖看了许久,也没看到崔丽娘来相送,一言不发地也跟在秦修文后面登船了。
冬日的气温一日低过一日,秦修文拖到这个时候出发已经算是晚了,因为再过几日可能河面都要结冰了,到时候可就走不成了。
船家接到指令,解开锚绳,摇动船桨,船只开始慢慢启航,滑入到卫河之后借着风势越行越快,很快就成了一个小点,再也不见了。
人群慢慢散去,崔丽娘这才从人群后面钻了出来,看着已经看不见的船只身影的远方,默默发了一会儿呆。
向清原本都要走了,看到了崔丽娘,想到了秦大人的嘱托,又走向了崔丽娘:“对了,崔管事,秦大人让我给你带一句话,他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好女儿也不因受任何局限,任何时候追求你想追求的,都不算晚。”
向清是有家室的人,和妻子恩爱,一向会避嫌,说完之后就拱手告辞了。
崔丽娘原本以为季方和的那番话,已经让她大受震惊了,可是没想到秦修文的话,也让她的整颗心都震颤起来。
“任何时候追求我想追求的,都不算晚?”崔丽娘口中喃喃自语道。
是啊,她想读书,老大一个人了还和一群小娃崽子读书,不也读出名堂来了?她想做管事想靠自己而活,不也做到了吗?为什么她就不能拥有一个完美的家庭,和互相喜欢的人共度余生呢?
季方和两年多的水磨功夫,就是一块石头做的心都被捂热了,自然是打动了崔丽娘的。从一开始有意无意的利用,到后面真心喜欢上了这个人,可是崔丽娘却一直逃避,因为她觉得她配不上季方和。
她读了那么多的书后,才发现以前的自己是多么的无知,不说别人看不起,就连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恨不得将从前的自己牢牢掩埋起来,再也不让人提起。
可是偏偏,季方和是从头到尾知道她底细的人,看着她一步一步过来的人,自己最糟糕、最狼狈的样子他都知道!这样一个人的爱,她怎么敢接受?怎么能接受?
然而,秦大人告诉自己,她只要想追求自己想要的,永远都不晚!
霎那间,崔丽娘只觉得拨开云雾见青天,原本遮在她眼前的一片乌云自此烟消云散,再也不能困住她!
“或许,以后将“卫辉时报”做大了,把编辑处搬到京城也是不错的选择。”崔丽娘喃喃自语间粲然一笑,心中顿时轻快了许多。
秦修文见季方和伤心到那种地步,还是忍不住出手推了一把,但是成与不成,可就看天命了,所以秦修文也没有告诉过季方和,免得让他空欢喜一场。
此刻,秦修文正在船舱内的一个雅间里,气氛有些低地质问季方和:“这些都是你收下的?”
季方和心情不好,回答也是恹恹的:“是我收下的,不过都是他们孝敬给元瑾你的。”
桌案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精雕细琢而成的小箱子,十分小巧玲珑,但是打开之后,却发现里面能装不少东西——比如说,整整一百张一千两的银票!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秦修文没做上知府,三年不到就被人送了十万两白银!
秦修文原本以为自己早就把收受贿赂的银两给洗白散尽了,后面自己也严格遵守律法,别人请托都是一律回绝,结果临到走了,居然又收了这么大一笔银子!
第 74 章
季方和闻言也跳了起来, 有些不敢置信地问:“元瑾,你说, 多,多少?”刚刚还萎靡不振的季方和,一下子脑子清醒了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秦修文身边,探头一看这个小匣子,果然便看到一厚叠的银票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
“十万两!竟然整整十万两!我的天爷!”哪怕季方和现在手里头也流动过不少银子了, 但是一下子看到十万两的银票,关键是这些银票还白给!怎么不能呼吸急促,血脉偾张?
“元瑾, 这, 这我是真不知道啊!他们只说想给你一个惊喜, 为你量身打造一艘船送给你, 根本没给我说,还要送你十万两的银子啊!”
秦修文听到这里,更加诧异:“你的意思是说, 这艘船也是给我的?并不是你租的?”
季方和有些得意地点点头:“是啊!卫辉府的官员和商贾们都有份,一起集资在造船坊给你量身定制了这么一艘船,说既然不能亲自送咱们上京城, 至少这点意思还是要表示的, 毕竟你可是为了卫辉府做了不少事。你就说吧, 这房间是不是很合你的心意?”
季方和对着秦修文眨眨眼,秦修文环顾四周, 果然发现船舱里的这间房间里面很多东西都是他平日里用惯了的,就连那套茶具都和他留在卫辉府的那一套一摸一样, 至于笔墨纸砚的款式、书案的摆放,布艺沙发的舒适度,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况且这艘船本身体积也很大,不是一般的小船,船上面装饰的也非常用心,简朴低调中透着奢华和品味,拐角尖角的地方都用绸缎软布包裹着,不会在颠簸的时候让人磕了碰了,船上随行人员也不少,厨子、婢女、水手、管事、小厮,保证随传随到,尽心为秦修文服务。
据季方和说,这些人的卖身契都已经给了他,以后到了京城就可以直接用的。
这样一艘船打造下来,至少不会少于两万两白银,这一次,卫辉府的官员和商贾是真的下了不少功夫了。
见秦修文蹙眉不语的样子,季方和作为秦修文的心腹,马上就明白了秦修文的想法,连忙辩解道:“元瑾,这可不是什么贿赂!这是大家心甘情愿给我们的!他们并没有什么请托,只是想让你到了京城后,别忘了卫辉府的老关系就好!”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
秦修文接受了如此“奢豪”的馈赠,那么以后必定是要回报的,虽然他们没有任何明面上的要求,但是这些人要的就是一个“深度绑定”。他们怕的就是秦修文离开卫辉之后,远走高飞,升官发财后再也想不起来他们这一帮人,他们做的是对未来秦修文潜力的投资:在他们眼中,秦修文能坐上高位是有十分之把握,才会舍得如此血本的。
幸好,这和秦修文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这艘船和这笔银子,他还不得不收了!否则,如何安他们的心?
秦修文想通了里面的关节,只能无语问苍天:这送的银子推都推不掉怎么整???
只是如今纠结此事也无用,只能先按下不表,只是回头一看,便见到季方和居然已经站在了桌案前,将里面的银票一张张拿出来,财迷地点了起来:“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秦修文:???
算了,看他是个失恋人士的份上,能转移转移注意力也行,情场失意,那就钱场得意一下吧。
从卫河一路北上,经过天津卫,就到了目的地顺天府,也就是京城。
秦修文上辈子自然是去过京城的,有一段时间他甚至频繁地往来魔都和京城处理事物,但是隔了四百多年,再次来到京城,秦修文还是被眼前的一切震撼到了。
如果说卫辉府只是大明朝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只是因为潞王即将要在此地就藩才有些名气的话,那么顺天府就是大明的心脏之地,所有的一切政令都从这里发出,所有人的目光汇聚于此,没有做过京官的人都没法说自己真正进入过权利的核心地带!甚至于,就是夺权,没有攻破此处,永远算不上夺权成功,这就是顺天府在整个大明朝的象征意义所在!
而除了权利的象征,更有那一座座高耸的城墙彰显着它的不凡,一次次的身份核验的检查显示着它的严苛,,更是告诉秦修文,即使他是个五品官员,在这里也得不到太多的优待,五品官在京城,根本不算什么。
因为从卫辉府带了一船的家资过来,所以轮到秦修文审核的时候就有些慢,虽然那些守城的兵甲看过秦修文的调令也核验过身份,知道秦修文是新来报道的户部郎中,但是这些人里谁不是和哪家的大人、王爷沾亲带故的?否则也安排不到这样一个差事,所以依旧是慢悠悠地东看一下,西戳一下地检查,说不上为难,但是绝对不是积极的态度。
季方和连忙暗中塞过去了几个荷包,对方掂了掂手里的分量,这才笑嘻嘻道:“恭喜秦大人进京啊!请吧!”
说完,侧开身子,终于舍得让秦修文等人入城了。
等到人走远了,几个兵甲一拥而上,将荷包打开,把里面的银子瓜分了个干净。
“嘿!没想到小地方来的官员口袋里还挺富的,给了咱们一两银子一个人!”
“模样也挺俊的,要是运气好,被京里的哪个贵女瞧中了,那到时候才是真正的飞黄腾达了呢!”
“要不咱们打个赌,这位秦大人能不能被贵女相中?”
刚刚身份文书上可是写清楚了,这位秦大人还尚未婚配呢,这样的青年才俊,不是现成的东床快婿吗?几个兵甲玩笑开习惯了,拿起秦修文的事情开始取乐。
季方和一上了马车,脸色就沉了下来:“这些人真是无法无天了!连官员都敢为难!要不是收了银子,不知道拖拖拉拉什么时候放我们进城!”
一大早下的船,弄到现在已经晌午,大家就船上匆匆用了一点,现在都饥肠辘辘的,可是搞了半天,才进了城门而已,能不火大么!
季方和在卫辉府呆了四年功夫,是真的很久没有受过这种闲气了,尤其是秦修文来了以后,季方和可以说在卫辉府那是横着走的存在,别人客气的都得叫他一声“季先生、季爷”!谁敢看轻他年轻?谁敢对他不尊敬?
别说白天走个城门了,就是半夜有事要出城,卫辉府守门的都得客客气气、点头哈腰地给他开门!
原本来到京城的兴奋感,被这么一闹,霎时间烟消云散,当年在京城走投无路的回忆再次袭来,让季方和心里很不是滋味。
“明朗,在我们还没有绝对权势之前,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如今只能韬光养晦,你切记。”秦修文心里当然也同样不爽快,但是他比季方和要沉的住气,没有任何表现在面上的情绪。
季方和如今经过这么多事情的历练,也早就不是那个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了,闻言立马点头,并且反而提醒秦修文:“说的没错,我们一定要小心行事!这京城里到处都是达官显贵、一不留神,可能得罪了人还不自知,一定要警醒着些!”
季方和记得,有些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傲得很,还很有些怪癖,不拿人当人看!
秦修文见季方和知道轻重,便也放下心来,两人一路舟车劳顿,还好季方和这次有先见之明,早早就在皇城脚下买了一处两进的宅院,直接往自家宅院的方向行去。
季方和这才买下来的宅院是之前一个四品官员离任后花高价买下来的,当时他派人来看过,其实宅子很是平平无奇,地方也不大,只有两进,要价却要一万两银子,盖因这里位置好。
在京城当官,自然是要上朝点卯的,要是上朝,每天早上寅时初(凌晨三点)就要到午门等候集合,等午门开了后才能入朝,这是一件苦差事,若是碰到一个十分勤奋的皇帝,天天上朝都能累死个人。
就算不为了上朝,作为六部官员,每日还是要点卯的,京城地方也大,如果说住的远一些,每日上朝点卯都得来回奔波一段时间,这晚上还睡不睡了?对文官来说这哪里受得了?
所以,毫无疑问,内城靠近皇宫地段处的宅子那是最抢手的,只要是有些家底的官员做了京官,那是必须要第一时间置办好宅子的。
虽然秦修文目前还是五品官员,用不着上朝,而且听闻如今的皇帝也是个惫懒的,已经许久不早朝了,可是架不住季方和对秦修文的信心满满,所以干脆一步到位,直接斥巨资争下了这个皇城脚跟下的宅子,方便以后秦修文的出行。
如今秦修文手里可不差银子,买下宅子后,崔丽娘又派人提前到这里进行了布置和洒扫,务必等秦修文上京之后能够住的舒心。
果然,等秦修文进了此处宅子后,心里也是不住地点头,虽然地方比他在卫辉府的宅子要小,但是收拾得井井有条,很多自己用惯的东西在这里也随处可见,在卫辉府的仆人早就先行一步,把这里都整理好了,就连被子都铺好晒好,房间里也没有任何潮湿阴冷的气息,只有淡淡的松香,四角静静燃着银丝炭,一点都没有感受到京城冬季的严寒。
自己的行礼早就有人全部收拾好了,屏风后面的浴桶里打了满满一桶的温水,供秦修文洗漱,等他洗漱好后,又有人一桶水一桶水地将脏水运走倒掉,婢女小心地用洁白干净的棉布为秦修文一点点擦干发丝,有几滴水珠子从秦修文的墨发上滴落,滚到了秦修文微微敞开的衣领里,一路顺着微凸的喉结往下,到了如玉般洁白的胸膛上,若让其他人见了定是挪不开眼,只是擦头发的小丫鬟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点都不敢乱瞟乱看。
曾经有个胆子大的小丫鬟仗着自己生的貌美,想要勾引大人,结果直接被大人赶了出去,崔管事知道后,二话不说堵了嘴发卖出去。
这般威慑下,满府里再没有敢动歪心思的丫鬟,规矩礼仪是如今已经被刻进了骨子里,就算崔丽娘不在京城,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等到擦干了头发,小丫鬟拿着湿了的棉布告退,贴身婢女阿衡为秦修文铺好床铺,让他休息一会儿。
一路上紧赶慢赶到了京城,又是坐船又是马车,就是再好的身体素质,但是古代的道路凹凸不平,整个人都快颠散架了,秦修文几乎是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入睡前,他还想着虽然是万恶的封建社会,可是有时候是真的一点心都不用操啊,什么都给他安顿好了,下人们职业素养也高,被子一定是翻晒过的,还带着点阳光的味道,原本还想复盘一下入京后要做的事情的秦修文,却觉得一时间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沉沉睡去。
秦修文已经太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以来,精神一直是紧绷着的,无时无刻脑海里都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理顺去处理,如今一旦放松下来,原本只是要睡个午觉,没想到竟是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阿衡本来是想晚饭的时候来叫醒秦修文用膳的,可是见到秦修文睡的那么沉,她就没有去唤,让灶上一直煨着饭菜,准备等秦修文起来了就吃,谁知这一等,直接晚膳变成了早膳。
秦修文睡了一个好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早上用了两个汤包、一碗小米粥并一个茶叶蛋,喝了一口清茶漱口,这才唤人过来给他束发换官服。
昨日季方和已经派人将官服领了回来,官服依旧是青色的,只是胸口的补子上绣着白鹇,秦修文原本人就长得白净俊雅,如今青色官服加身,再用黑金二色的革带在腰间束紧,更加显得整个人修长挺拔、玉质金相,但是同时又威仪加身,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带上双翅官帽,秦修文整顿好坐上轿子的时候,天才刚刚亮起,昨夜又是下了一夜的大雪,地上的积雪已经很厚了,无法再坐马车出门,只能用一顶四人小轿子抬过去。
轿夫稳稳起身往前行,训练有素,一点都没有颠簸到秦修文。
这些轿夫是季方和在街上叫的,东大街这一片都是官宦人家,如今雪天路滑,坐马车不便,自然有很多人会坐轿子出行。京城大,居不易,就算是当官的,该俭省的时候也是会俭省的,如果轿子不是经常使用的出行方式,那么偶尔叫外面的人抬一下也可以,不必自己家多养几个轿夫。于是便有卖苦力的趁着天色早在东大街那边蹲守,有人喊了就去抬轿子。
都是做惯了这种活的的人,对六部衙门的位置也了然于心,几个轿夫穿过承天门,至大明门,沿着一侧的千步廊行了数百米就到了六部衙门中户部的位置。
秦修文下了轿子之后,又从袖袋里拿出了一角银子放在一个轿夫手中:“天寒地冻的,各位买碗热茶喝喝吧!”
年长一些的轿夫千恩万谢地接了,刚刚季方和叫他们的时候已经给过银子了,没想到这位大人又给了打赏。
打赏不是没拿到过,但是这么和善平易近人的是真没怎么遇到过,之前给打赏银子那些大人都是丢给他们的,而这位长得跟嫡仙似的大人却是认认真真放在他手心里的,根本没有嫌弃他们是身份低贱之人。
秦修文和他们约定了来接的时辰后,这才撑起油纸伞,迈入了户部衙门。
今日是秦修文入户部衙门报道的第一日,自然不能迟到,户部点卯的时间是在卯时(早上五点到7点),秦修文拿出怀表看了看,正好6点整,不早不晚。
刚一进户部大门,马上就有来接引的小吏给秦修文带路,秦修文走到了一处小房间,在小吏的指导下,在一本书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秦修文恍然明白,这是在打卡签到。
小吏见秦修文说话和善,不摆架子,又是第一个来点卯的,倒也愿意释放善意:“秦朗中,您第一天上任,自然是谨慎些好,不过以后,其实您说一声,叫人点个卯也行。”
哦,这是代签到,果然,所有的打工人都一样,哪怕是四百年前的打工人,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迟到早退一条龙。
秦修文其实刚刚签到的时候就看出了端倪,有好几个人签到的时候笔迹都有不同,显然不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秦修文含笑受了好意,然后便被领到了最后面的一间房间前面,小吏看到门旁边的号牌的时候脸上表情也变了变,但是转瞬即逝:“秦朗中,这是您处理公文的房间,若无其他事,小的便告退了。”
秦修文摆了摆手,让其退下了,那小吏转身便走,再没了刚刚想和秦修文攀关系的热情。
“到底是哪个缺德的,给这秦朗中安排了这间房间!这真是……哎!咱还是躲远点吧!”
这间房间久不使用,小吏刚刚都快忘了,还是快走到前面的时候才一下午想起来了,没想到现在却分给了新来的秦朗中,这明显就是要整人啊!但是上面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小吏插嘴,他还是明哲保身要紧!
秦修文刚一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推门时候带入的风扬起了里面的灰尘,呛的秦修文咳嗽了几声,等到看清楚里面的环境,秦修文忍不住嘴角扯出了一抹自嘲的笑:果然,到哪里自己都不能省心啊!
第 75 章
这间房间很是狭小, 并且处在最东北方向的角落里,这里一点都晒不到太阳, 窗户纸还是宣纸糊上的,加上可能有些年代了,发黄发暗,透光性极差,屋内如果不点蜡烛的话,甚至连书本上的字都看不清楚。
再加上这个房间明显没有人打扫过,屋内一张办公用的桌案, 一张椅子,靠墙的位置还有一个空空荡荡的博古架,其余什么东西都没有。
对了, 今日秦修文出门的时候看到下雪, 家中放置在屋外面的水缸都结了冰, 想来今日气温肯定在零下三四度至少了, 而这间屋子,别说一个炭盆都没有了,连个火炉子都无。
秦修文简直是要被气笑了, 手段这么低级,就这?
在屋内徘徊了一会儿,秦修文径直又回到了刚刚那个点卯的房间, 问那个小吏自己办公的房间里缺了许多东西, 自己该到哪里去领。
秦修文也不大吵大闹, 甚至语气表情还和刚刚进来的时候一样,搞得原本想远离是非的小吏也没法拉下脸不理睬, 只好从别处打了一壶水过来,递给了秦修文:“秦郎中, 您就别为难小的了,再过一会儿,其他大人就要来了,到时候您问他们去成不?”
秦修文依旧笑眯眯地,然后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直接顺走了一把笤帚、一个青花瓷盆和一块抹布,然后转身就走了。
小吏:这……
秦修文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处,挽起袖子,慢条斯理地开始擦灰扫地,等到他将这个房间打扫得焕然一新的时候,整个户部衙门也热闹了起来。
秦修文听到了隔壁的动静,自己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跟着其他几个户部的官吏一起走到了户部的“正德厅”中。
“正德厅”是户部的议事大厅,自然不是秦修文那个破落小房间比的上的,不仅仅窗子上安装好琉璃,提高透光度,厅内四角也摆上了暖盆,掀开厚帘子进去,一点都感受不到冬日的冷意,让刚刚已经冻的手脚冰凉的秦修文缓了一口气。
“正德厅”内摆放了好几张座位,很多人都按资排辈地熟稔坐下,秦修文只能捡了一张角落处无人的座位默默坐下,端起小吏们上的茶水,刮去上面的茶沫子吹了两口,喝下后只感觉一股暖流从喉间流到了腹中,整个人顿时舒服了一些。
刚刚那屋子,冷的跟冰窖似的,连杯热茶都没有,秦修文看着面上淡淡的,其实心里恼火的很。
有些人时不时地对秦修文投上了好奇的一眼,尤其是因为秦修文容貌出色,很难让人忽略的存在,所以很快大家就知道了这位是新来的秦郎中。
这秦郎中到底什么人?
别人很快就用一句话总结了:他是卫辉府出来的,帮着周邦彦将葛郎中弄走的人。
居然有这层怨结在!这还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啊!送走了葛郎中,自己又坐上了这个户部郎中的位置。
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妙不可言啊!
坐的远些的户部官员窃窃私语,讨论着新来的秦修文,不过坐了片刻,户部尚书宋纁就到了,秦修文只见是一位六十多岁的官员,身量算不上高,但是人精瘦干练,虽然年纪已经挺大了,但是依旧神采奕奕,走路生风,穿着正二品官员的绯色官服走到了上首。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给顶头上司见礼,宋纁在上首落座,然后叫众人也坐下说话,只是一开口,气氛瞬间就低沉了下来:“诸位同僚,昨日老夫提的几点大家商议出了章程没有?”
昨日什么事情?秦修文昨日还没来,今日一来就受了排挤,根本无人和他提及那些事情,只是他自从要来京城任职后,就对京中的一举一动都格外关注,京中邸报每一期都有手抄版快马加鞭送到他手上,所以秦修文并不缺乏对京中时政的了解。
能让户部为难的,其实也不过就是钱的事情。如今朝廷何处缺钱,秦修文心头细数一下,就大概知道宋尚书在烦什么了。
这其一,年关将至,朝廷是必须要给朝臣发俸禄的。照理来讲,朝廷官员的俸禄是逐月发放没错,但是这是在国库充盈的时候。当年有张居正在的时候,基本上没有什么欠奉的情况,可是这五年来,天灾人祸不断,他们这位皇帝又是一位十分能花钱的,家底越来越薄,户部可不就开始变得捉襟见肘了?到了今年,京官们已经欠奉三个月了,到了年关再不把欠的俸禄发上,到时候可是要人心浮动了!
况且,每年年关,京中官员除了俸禄还有年礼,这也是约定俗成的东西了,大家辛辛苦苦一年了,大领导不表示表示?这不太合乎情理吧?
这其二,其实也和俸禄差不多的意思,那就是各地亲王还有朱氏皇族留下来的皇亲国戚,那些人可都是要领岁禄的,这一笔又是十分庞大的开支,一个亲王的岁禄就要以万旦米粮起步,发展到现在,宗室开支已经是官员俸禄的两倍之多了,这能不让宋尚书头疼么?
这其三,当然是咱们这位不省心又任性的皇上了。
虽然说最近万历总是推脱头疼脑热,不上朝且无限期地停筵、停讲,可是人家在后宫和郑贵妃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了,该要庆祝的日子不能停啊!这不,三皇子朱常洵马上要周岁了,万历正为了国本之争和群臣闹别扭呢,新生儿最容易夭折,而朱常洵如今却顺利要周岁了,万历憋了一口气要给爱子过生辰呢,可不是要大操大办?这一开口,那就是二十万两白银!
当然,这是秦修文根据近期的邸报进行地猜测,不过大明幅员辽阔,每日发生的事情不知凡几,或许近日又有新的大事发生也不一定,所以秦修文坐直了身体,想听一听这具体的情况。
可谁知道,宋尚书话音落了已经挺久的,整个户部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低头不语,没人接这个话茬!
宋纁一下子就有些怒了,直接一拍身边的案几,站起了身来,对着下面的官员就骂了起来:“你们说说,一天天的,朝廷要你们有何用?一群人想了半天居然一个点子都没有,这是猪脑子吗!焦侍郎,你给我说说,宗室的开支到底该怎么处理?”
宋尚书真的看不出来,脾气这么火爆,直接开口就骂了起来,一点情面都不给,而且骂得还特别直白,连点修饰词都没有,这样的上官作风,让秦修文习惯了周邦彦那种迂回擅长做面子情的做事风格后,也算是又一次开了眼界。
被点到了名的焦侍郎立马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行了一礼道:“回禀大人,属下觉得,若不然咱们可以分批次拨付,这样一来,也可以缓解…….”
“狗屁不通!别说了,我听着都为你害臊,真不知道当年你这个进士怎么考上的!要是只是分批次拨付,这种简单的办法东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不比你知道的多?蠢材!蠢材!”
宋纁直接略过了焦侍郎,又点了唐侍郎的名字,唐侍郎的年纪也不小了,看着是宋尚书差不多大,一张老脸涨的通红,但是还是顶着压力道:“这宗室的开支是当年太祖定下来的,规矩不可废,这四处紧一紧,预支一下明年的税银应该还是可以的……”
“哐当”一声,茶盏直接被摔的个四分五裂,整个议事大厅都安静极了,几乎每个人的呼吸声都可以听到,唐侍郎拿出手绢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将老腰弯到了最下面:“大人息怒!这祖宗家法的,属下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啊!”
唐侍郎看着紧张的很,可是何尝不也是在和宋尚书在唱对台戏,官位比不上,就用“祖宗家法”来压宋尚书。到底是真怕宋尚书还是装出来的,可有待商榷了。
秦修文冷眼旁观着,宋尚书对这唐侍郎其实已经算是尊重了,没有向刚刚一样破口大骂,可是显然唐侍郎的话十分戳宋尚书的肺管子,让他气的不顾仪态,直接摔了杯子!
宋纁后面又接连点了好几人,基本上和之前两位侍郎说的相差无几,宋纁一点都不满意,扫视整个“正德厅”的时候,猛然间看到了秦修文,张口问道:“你是哪个司的?怎么没见过你?”
秦修文见战火烧到了自己身上了,连忙站起身来,不卑不亢道:“回禀大人,下官是新赴任的郎中,目前还未分配,请大人示下。”
户部分为十三司,分管全国各地的财政土地和户籍,秦修文的官职是五品郎中,但是还没划分部门,要等最大的领导宋纁指定。
宋纁眉头一皱,想了起来对方是从卫辉府调入京城的那个六品通判,沾了周邦彦的光,走了狗屎运飞升到了他们户部当郎中,但是自己最想要过来做侍郎的周邦彦却没能如自己的愿,被调任到了刑部。
当时他知道这个调令的时候,心里不畅快了许久,他知道定然是申时行那个老匹夫捣的鬼,但是调任的命令都已经发出去了,他就是再怎么气急都没法子了,只能干瞪眼。
至于要调过来一个秦郎中,他是没怎么放在心上的,官位低、年纪又轻,如今一看又长了一副相当好的样貌,看着就是不能做实事的样子,能干成什么大事?
他要的是周邦彦那样有手腕、有魄力之人,帮他排忧解难啊!若是此刻是周邦彦在,说不得还能给他出个一二好主意,而不是对着底下这群庸蠹生气。
宋纁没把秦修文放在眼里,想了一下广西清吏司最近好像走了一个郎中,直接摆了摆手:“那你就去广西清吏司吧”
秦修文应“喏”后,宋纁也没心思和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人讨论什么,让他坐了回去,然后看着众人,语气强硬道:“宗室今年上报的开支需要800万两,你们自己也清楚,今年一整年的税入不过两千六百万两白银,若是宗室这边就直接拨出去八百万两的话,军响如何处置?可短的了将士的吗?同僚们的俸银如何处置?可短的了同僚的吗?不怕他们指着咱们的鼻子骂么?还有三皇子的周岁宴,诸位觉得可以不办?都一个个的好好想想吧!再给你们三天时间,若是想不出好对策,到时候别管老夫拿你们祭天!”
宋纁撂下狠话就气冲冲地走了,根本不看底下脸色变成了猪肝色的一众下属。
等顶头上司走了,其余人等也没有直接在议事厅里交谈起来,而是纷纷沉着脸色往外走。
秦修文可不想回自己的那个跟冰窖似的办公室,跟在广西清吏司的人后面,溜溜达达地走了过去。
广西清吏司不算是个好去处,毕竟广西那边比较穷苦,对应的每年的税收也是倒挂,只要不问朝廷哭穷要钱,都算是谢天谢地了,故而广西清吏司自然也就没那么受人待见。
如今广西清吏司这边,设五品朗中两人,从五品员外郎两人,正六品主事两人,还有数名典史并无品级,做一些杂事,算是编外人员。
秦修文被分配到这里,是没什么意见的,当然就算有意见,也不见得有人会理会。
刚刚那间办公的房间等于是秦修文的私人办公室,一般安排给正五品以上的官员使用,广西清吏司那边有另外独立的办公场所,秦修文一走进去,看了一下环境,虽然比不上刚刚的“正德厅”,但是炭盆暖炉一应俱全,也有人端茶送水,至少是满足“生存所需”了。
广西清吏司这边还有一个和秦修文平级的徐郎中,年纪大约四十出头,看着挺面善,说话慢条斯理,一看就是个好脾性的人。
秦修文问了自己应该坐哪里后,徐郎中将他带到了一个空位处:“秦郎中,这是以前陈郎中的位置,如今他已经致仕了,以后您坐这里就成了。”
这里类似一个大开间办公场所,秦修文和徐郎中的办公位在里面,用一座山水屏风做阻断,私密性要强一点,外面则还有七八张公案,现在只坐了四个人,应该还有半数人没到,联想到早上看到的点卯簿子,很明显这几个也是代签到的人。
他们这些官职高一点的,要被顶头上司宋尚书叫过去开部门会议要解决方案,不敢迟到,而底下官职低的人,反而可以浑水摸鱼,迟到早退,小日子过的颇为惬意。
只能说,嗯,这位徐郎中心态应该不错。
一上午,徐郎中也没去自己的那个独立的办公室,悠哉悠哉地在各个清吏司衙门里转了一圈,从浙江清吏司到云南清吏司,打招呼,喝茶,闲聊了一圈,等再次回到自家衙门的时候,都已经到晌午了。
中午的饭食大家可以选择在衙门免费吃一顿工作餐,也可以选择回去吃,秦修文初来乍到,而且和轿夫约好是下衙的时间再回去,外面天寒地冻的也不想再折腾,直接选择在衙门吃饭食。
像这种天气下,和秦修文同样做法的人不少,徐郎中悠闲地回到了自己的私人办公室,让杂役将食盒送过去,今日是两菜一汤,一小碟红烧肉,一小碟清炒豆芽,还有一碗羊肉汤,奶白色的汤面上放了一小把香菜,里面切了几片极薄的羊肉片,散发着霸道的香气,徐郎中眯着眼喝了一口,顿时浑身都是暖洋洋的,快活似神仙啊!
只可惜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秦修文将食盒打开的时候,却发现菜还是那几样菜,只是全部都冷掉了,在这么天寒地冻的时候,这冻住的菜可是难以下咽的,尤其是这个时候做菜都是用荤油,一冻住后汤面上都是凝固的油脂,白花花的一片,看了就让人难以下箸。
那杂役一看里面的食物都冻住了,顿时也吓坏了,连忙跪下来辩解道:“秦大人,小的刚刚从厨房拿到食盒就送过来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这,这……”
秦修文本来就没到自己的办公室用膳,此刻广西清吏司的人除了徐郎中基本上都到了,也正准备用午膳,七八个人听到了动静纷纷往秦修文的方向看去,想透过屏风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第一日入职,秦修文不欲惹出事来,让底下的人侧目。
秦修文摆了摆手,让杂役站起来,使了银子让他给自己再送一份过来,谁知道等了许久,对方只送来一碟糕点,说厨房那边已经下工了,实在是没吃的了,这碟糕点还是他花了大功夫弄来的。
秦修文面上云淡风轻说“无碍”,只是一个中午只灌了个水饱,下午挨到快下衙的时候,一个典史抱着厚厚一叠账册疾步走了过来:“秦郎中,这是历年广西清吏司的账册,焦大人这几天需要您这边再次核算一遍,看看有什么错漏之处,好等到年末做个查验,这是去年和前年的,还有一些账册我明天再给您送来,请务必五天之后就将整理好的账册给焦大人送去。”
那典史生怕吃瓜落或是被呵斥,,一说完就告退离开了,那叫跑的一个飞快,仿佛身后有老虎追赶他似的。
秦修文含笑接了。
藏头露尾一整天了,还以为对方能多沉的住气呢!
焦侍郎吗?看来得好好会会这位了。
第 76 章
季方和从来没见过秦修文晚膳用这么多过。
不管原身还是后来穿越过来的秦修文, 都信奉养身那一套模式,晚膳一般都用的不多, 就算是今日的菜色很合他的口味,那也最多多吃两口菜,饭是绝对不会添第二碗的,毕竟晚上吃多了不消化,有时候伏案工作到很晚,为了补充点体力,喝一盏燕窝是有的, 其余荤腥糕点一律不会动用。
这人就是自律到可怕,不管是读书也好还是生活习惯也好,很少见他有松懈下来的时候。
可是今天晚上, 秦修文不仅仅吃了不少菜, 还用了两碗饭, 这可把季方和惊着了, 连连追问是不是户部不给饭吃,怎么就饿成了这样。
秦修文吃饱喝足之后,将今日的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气得季方和咬牙切齿道:“这个焦侍郎,凭什么这么对你!咱们又没得罪过他!”
秦修文给自己和季方和各倒了一杯茶,俊秀的脸庞上微微露出了一个轻嘲的表情:“倒不是没得罪过, 你想想那个被贬官的葛郎中。”
季方和双目圆睁, 脑子里过了一遍才反应过来:“你说是葛郎中是他的人?可是他不是没被卷进风波里吗?况且大家都觉得这事主要是周大人干的, 怎么就把矛头指向我们了?”
虽然有些对不起周邦彦做了背锅侠,可是好处人家不也占了么?如今成了刑部的三品侍郎。有得必有失, 这谁也逃不过啊。
秦修文叹道:“都是连锁反应罢了!葛郎中一案,常侍郎被连带了责任, 焦侍郎虽然被摘了出来,可是定然也是损了利益,后面来的唐侍郎就不是他们一系的了,再加上户部尚书之后也易位了,成了如今的宋尚书,焦侍郎可不是处处受制肘,日子过得不痛快了,如今我一个从卫辉府升上来的,虽然可能在焦侍郎眼里不算什么,可是要刁难刁难我,那更是张张嘴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有些人想要刁难一个人,并不需要一个特别伟光正的理由,有时候就是单纯的看你不顺眼而已。
秦修文这里还是有些缘由在的,而有时候讨厌一个人,甚至都不需要理由,这里面还不乏很多恩将仇报的典型事件,秦修文上辈子在现代职场可是领教过不少。
季方和咂摸出了味来,等听到焦侍郎刁难秦修文的方式,是让他将所有广西清吏司往年的账册核对一遍的时候,季方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近五年所有的账册?这恐怕得用车拉吧?”
秦修文点点头:“今天已经送了一部分过来,明天还说要送过来。”
季方和此时也忍不住嗤笑了出来,他家元瑾什么本事他还不知道吗?就那异于常人的计算能力,连算盘都不用打的,直接就能报出数字来,看就看吧,到时候看看能不能抓他们几处纰漏出来!
第二日,秦修文照常去点卯上衙,自己那间独立的办公室是没法去的,依旧直接去了清吏司办公,果然他刚到没多久,又有一堆账册被送了过来,秦修文的桌上瞬间被堆的跟个小山一样高,将他整个人都埋没在了一堆账册里面。
整个清吏司的人都惊呆了,好些人探头探脑地张望,却不敢主动现身,生怕秦修文叫他们一起来看账册,装作一副很忙碌的样子,其实个个耳朵都竖起来,心里都打好腹稿了,想着万一秦郎中要他们帮忙的话,推托之辞怎么说才好听点。
再傻的人都看出来了,这位秦郎中一定是得罪了焦侍郎了,人家户部二把手要整他,他们都是混口饭吃的小官小吏,哪里敢往前凑。
等到徐郎中背着手踱步而来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秦修文面前的书案边绕了一圈才看到了坐在后面拿着账册在看的秦修文,忍不住问道:“秦郎中,这是…….”
秦修文抬起头,冲着徐郎中笑了笑,点头致意:“是焦侍郎派人送来的,说是让我熟悉一下广西那边的情况,将近五年的账册都对一遍。”
徐郎中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焦侍郎,是不是太狠了啊!
近五年的账册啊!往年他们广西清吏司盘账的时候,一整个清吏司的人再加上一些典史杂役帮忙,都得要花上至少一个月的时间才把账给算清楚,现在让秦修文一个人,将近五年的都对一遍,还说,只给五天时间?
这是个人都完不成啊!
疯了!真的是疯了!
徐郎中那么佛系的一个人,瞬间都有些不太好了,一言难尽地看着眼前的账册,原本想转身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想了想还是道:“要不要我喊人来帮帮忙?”
徐郎中是户部的老咸鱼了,平时就爱喝茶聊天,有时候有了雅兴了还要和人手谈一局,他觉得自己能坐上五品的官职已经是心满意足了,再往上走那可就太累了,所以平时能摸鱼就摸鱼,只有像昨日宋尚书要议事,才不得已正常过来点卯,平时的时候,那可是都得现在这个点才到,嗯,也就差不多迟到个一个时辰多点吧。
徐郎中人虽咸鱼,但是人心肠还是好的,看秦修文一个年轻人初来乍到的就要受此刁难,也是实在看不过眼,虽然没勇气和焦侍郎正面对抗,但是稍微暗中帮一帮还是可以的。
秦修文还是第一次在户部感受到了直白的善意,心里微微一暖,但是却依旧摇了摇头:“不必了徐郎中,我应付的过来。”
徐郎中被噎住了,这么多账册,就是给你三个月时间也看不完吧?还应付的过来?说大话也没必要这样吧!
不对,这年轻人是不想拖自己下水啊!所以才说这样的话!
徐郎中马上反应了过来,感慨之余,心里也对秦修文的为人萌生了好感,更坚定了要帮秦修文的决心,干脆抱了一叠账册到自己的书案上,开始埋头看了起来。
秦修文倒也没继续阻止,道了一声“谢”后,就继续看了起来。
两人的书案是并排放着的,俱都默不作声地坐在里面看账册,徐郎中一手账册一手算盘,噼里啪啦打的很响很快,能在户部从主事混到郎中,一手算盘是用的很溜的,别看徐景山平时不务正业,但是真做起事情来,业务能力绝对是在线的。
然而秦修文这边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徐郎中看完了一本账册,伸了个懒腰,扭头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秦修文将一本账册丢到了一边,然后在一本空白的簿子上写了些什么,就又翻开了下一本账册。
徐郎中盯着秦修文看了一会儿,心里感觉有些奇怪,还没等他感觉出来哪里奇怪,就看到秦修文几乎像一目十行地翻页一样,一本账册又给他翻完了丢在了一边,继续去看下一本。
徐郎中“刷”地一下站起身来,一向笑眯眯的和善脸上此刻也不见了笑容,一脸严肃地走到了秦修文身后,看着这个年轻后生的行为举止。
秦修文看的太过投入了,都没发现徐郎中已经站到他后面去了,徐郎中只见秦修文继续快速地翻着账册,每一页停留的时间大概就十来个呼吸的时间,然后便又看向下一页。
徐郎中都要被气笑了。
这秦修文难怪不要自己帮忙,原来是准备就这样敷衍了事过去!就他这个方法看下去,哪怕是近十年的账册都能核对完啊!不用打算盘、不用去核算,上面写的是什么就是什么,只不过是翻一翻账册而已,这三岁小儿都会吧?
难道他真的以为就靠翻一下账册,焦侍郎就能让他顺利过关?这年轻人实在是太天真了吧!
既然上面的都有意为难你了,这个时候还不卯足了劲把事情做了,就算到时候完不成,闹到宋尚书那边去,人家宋尚书看你已经做了许多了,也不会责备太过啊!但是用这种敷衍了事的态度去做,除非那秦修文有皇上直接保他,否则大罗金仙来了也难救了!
秦郎中到时候恐怕刚上任几天,又要被撸下去了吧?
徐景山到底还是看不过眼了,准备提醒秦修文一下,却见眼前这个后生飞快地用指甲盖在账册的一串数字下面画了一道月牙型的痕迹。
这账册其实只是副本,正本都被保留在户部的库房里,副本是另外叫典史誊抄的,防止遗失或者有人篡改。不过秦修文不知道这是副本,担心在上面涂画了不妥,所以只用手指甲做了一个印记。
徐景山眼力不错,一眼就看到了对应的数字是五千九百七十五两四钱,是广西布政司下面一个小县缴纳的税粮款数字,怎么了?难道是这个数字不对吗?
然后他就看到了秦修文继续往后翻了几页,再次做了一个记号,看的徐景山有些莫名,秦修文继续飞快地翻完后,在空白的册子上写下了一串数字,和刚刚他看到的那一串数字相差了五百多两。
等到秦修文再次要翻下一本账册的时候,突然一只手横插了过来,一把按住秦修文即将要打开的那本账册,有些语无伦次地指着秦修文刚刚写下的那一串数字问道:“秦郎中,这里,你这里,是什么意思?”
秦修文看了一下徐景山指的地方,脱口而出道:“刚刚那本账册上错漏的地方,因为有一个数字应该少加了,所以整体算下来少了五百二十两,我记录了下来。”
“什么?!”徐景山忍不住惊叫出声,抽走了刚刚那一本秦修文看过的账册,匆匆拿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演算起来,尤其是被秦修文划过印记的地方,徐景山也特别注意了一下,等到他算完后,居然和秦修文后来写出来的数字一模一样!
徐景山整个人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看着秦修文的目光就像是看一个怪物一样,伸出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秦修文,艰难发问道:“所以说,你刚刚并不是随便翻一下账册,是每一本都仔细核验过了?”
秦修文点了点头,拿出刚刚自己随手记录的册子给徐景山解释道:“徐郎中,我刚刚确实翻到了一些错漏之处,不过都不太打紧,您也不必……”太过紧张。
秦修文误会了徐景山是怕自己算出来的数目有差池,到时候让负责广西清吏司的徐景山难做,连忙解释道。
看到秦修文点头,徐景山实在是忍不住了,一巴掌拍到了书案上,连手掌拍疼了都顾不上:“天才啊!这就是传说中的天才!我活了四十多年,还头一次见到像秦大人这样的算术天才!”
第 77 章
徐景山的高声大赞, 终于让广西清吏司的人都忍不住围了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 别说村子里的妇人喜欢说长道短的,其实就是衙门里的大老爷们何尝不喜欢八卦一番,只是碍于见识,村子里妇人都是说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而衙门里的诸位大人则是要时刻关心身边和朝堂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以说,若是没有一颗八卦之心,也很难在这个朝堂里立足, 毕竟别人消息灵通,你却一问三不知,这样的话, 谁还会带你玩?
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心只读圣贤书, 那是在死读书、考科举的时候适用, 你要是入朝做官了还是如此,那是注定要吃大亏的。
那些典史们见大老爷们都围上去了,那还犹豫什么, 也马上起身走了过去,不过一会儿时间,徐景山和秦修文身边就围了十来个人, 搞得水泄不通。
前面大家听到个大概, 好像徐郎中要帮着一起看账册, 当时他们心里还想着,算这位新来的秦郎中走运, 碰上了好心的徐郎中,而且这些账册大部分都经过徐郎中的手的, 到时候有他遮掩一二,这次估计能得个有惊无险的结果。
徐景山在广西清吏司已经是个老人了,本身做户部郎中都已经六七年了,对各种关节自然都是清清楚楚,虽然说官位不算高,但是因为在户部待的年限长,又是一个没有野心、与世无争的性子,业务能力也不差,所以人缘一向很好,在几位上官面前说话有一些分量。
刚刚底下的人还在打着眉眼官司,想着徐郎中都去帮忙了,他们要不要也发扬一下风格,跟着一起去帮忙。不过他们也知道徐郎中的性子,轻易不会为难人,没有叫上他们就是让他们自己决策,所以大家心里还在权衡利弊,见没人带头,就都默不作声。
这就是一个领导太过和善、与世无争的结果,这样的领导大家都喜欢,觉得相处起来没有压力,也有比较大的自主性,可是也正是因为没有什么争斗性,所以只能被安排到广西清吏司这样的冷衙门,跟着他的人大都没什么更好的出路,只能跟着一起摸鱼混日子。
不过现在徐景山大赞出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大家好奇也好、出于对上峰行为的迎合也罢,纷纷走了过来问起事情缘由。
徐景山也不卖关子,直接将刚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道来,说完之后,所有人都惊呆了,看向秦修文的眼神一变再变,有人终是忍不住了:“秦郎中,您,您为何有如此快速的算数之法,是天生如此,还是有何取巧之法?”
这话音一落,就连徐景山都跟着一起好奇地看过去:是啊!若是天生如此,那是没办法了;但是若是有什么大家不知道的巧宗,要是能分享一二出来,那不是能让户部算账的速度大大提升?
以后哪里还需要每天对着账簿算账,甚至于年关最忙的时候,也不用被上头催着熬心熬力地整日整夜对账算账了。
徐景山虽然咸鱼,但是该做的事情那也一点都不含糊的,否则也不会安安稳稳在户部待了这么多年。
秦修文谦逊地笑了笑,回答道:“若说我能算账算的这么快,确实得宜于我天生就对数字比较敏感。”
众人一听,果然如此,顿时都有点又羡慕又嫉妒,这就是打娘胎里就带出来的,想要学会这样的本事,只能回炉重造,再投一次胎了。
谁知秦修文话音又一转,接着道:“当然,若是大家只是想提高一点看账算账的方法,其实我也有一些总结下来的办法,虽然说一般人做不到像我算的这么快,但是比以往快个一两倍速度,那是绰绰有余的。”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满眼希冀地看着秦修文,希望他能详细展开说说!快一两倍啊,那也是他们想不到的速度了!也就是说平时要一个月能做完的活,现在半个月就能行,甚至只要十天!!!
秦郎中说的轻描淡写,但是这个速度已经很牛了好么!!!
徐景山听到这里,清咳了一下,对着众人呵斥道:“这是人家秦郎中的独门秘技,你们一个两个是什么眼神?难道还要秦郎中教给你们不成?曲主事,本官记得你们一家世代做帐房出身,有一套自家记账的独特手法,怎么到了咱们清吏司这么久,也没见你拿出来说道说道?”
徐景山人是真的不错,虽然秦修文是新人,而且官职上还和他平起平坐的,但是徐景山非但没有欺生,反而处处在不公平之处时维护了秦修文,就凭这个,秦修文也记他一份情。
曲主事被说的有些脸红,小声辩驳道:“我家中的这一点粗陋技法,如何敢和秦郎中的相比?就不拿出来献丑了。”
这个年代,信息获取艰难,不像现代社会,信息大爆炸的时代,你想学什么知识大部分都可以在网络中获取,而正是因为信息获取的艰难,所以更加让有些手艺和特殊技法的人敝帚自珍,不愿意将自家前人总结的技法知识传授出去,而是只在自家人之间流传,甚至于,就是自家人之间,也要来一个传男不传女。
毕竟女儿最后都是别人家的人,生下来的孩子也不归他们姓,所以只有儿子才天然有资格获取这个传承。
而这样的结果,自然是当传承人断代的时候,那么这个技法就自然而然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再也无人得以窥见。
小到村中农人家中做的酱料的特殊技艺,大到世家大族中的珍贵手抄本、书籍、教育家中子弟的方式,这些都是不可外传之秘。
如今广西清吏司的人想要秦修文直接分享出他快速看账本的密法,换了一般人自然是不肯的。
大家听了徐景山的话,虽然心里是遗憾的,但是也没觉得不对,正准备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却听秦修文道:“若是大家感兴趣,我当然可以给大家讲一讲如何快速进行计算,并且我这边还有一套新的记账方法,若是大家感兴趣,我也可以和大家说一说。”
“刷!”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注视着秦修文,仿佛生怕他原地消失了一般!
徐景山这回比刚刚发现秦修文是个天才还激动,嘴唇哆嗦了好几下,想要发出声音,却只觉得喉咙嘶哑的厉害,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找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秦,秦大人,秦郎中,你此言当真?”
秦修文直接爽快点头:“自然当真!只不过,我这边五天之内要核对完这些账册,大家也看到了,账册的数量着实不少,就算我这边速度快,但是要对完这些,我也得不眠不休个四五天。若不然,等我核对完这些,有了空闲的以后,我再找个时间给大家讲一讲?”
什么,还找个时间?是等到秦大人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然后找个时间回绝此事吗?
不行,绝对不行!
员外郎卫书君一把将杵在前面的曲主事掀到了后面去,望着堆的跟座小山似的账本,一脸谄媚道:“这么多的活,哪里能让秦大人一人去做?咱们整个广西清吏司的人那都是一个整体,有活自然是要大家一起做,不过若是大人能将那等妙法教给咱们,咱们速度也能更快一点,磨刀不误砍柴工么,大家说是不是?”
所有人高声应和,你一言我一语的,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能将那快速算法还有什么新的记账方法教给他们,这点账册秦大人您就别管了,全包在我们身上,我们就是不吃不喝也得给您完成咯!
秦修文听的有些好笑,不过面上却是一副很受感动的样子,带着众人来到外间一个空着的桌案上,徐景山都不假他人之手,直接自己亲自给秦修文磨墨铺纸,恨不得毛笔都替秦修文蘸好。
那曲主事刚刚被拽到后面去了后,就一直在外围打转,现在一圈人包围着秦修文,他个子又生的矮小一点,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况,看到杂役端着茶盘过来,灵机一动,连忙从杂役手中夺过茶盘,压低声音将人赶走:“这里用不上你了,快走吧!”
然后端着茶盘高声对周围的人喊道:“大家快让一让,秦大人的茶来了!”
众人连忙让出了一条道,让曲主事进去,有人见他上了茶之后就拿着茶盘立在秦修文身边不走了,哪里还有不明白了:曲主事这人,狗是真的狗!
但是大家看到秦修文动作了,连忙都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什么大点的声音,影响了秦修文。
“我曾经在卫辉府的时候,遇到过一些洋人,这些洋人也有算数,只是他们用的数字叫做阿拉伯数字,和我们这边的数字并不一样。”
说这秦修文写下了大写的一到十,然后又写了阿拉伯数字的1到10,进行对比。
有人不知道阿拉伯数字的,对秦修文说的有些兴趣,但是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阿拉伯数字的,京城中也有人接触过洋人,知道过这方面的知识,比如说曲主事。
曲主事以为秦修文会说什么奥妙呢,结果这玩意自己早就知道了,顿时心里就有些不满了:“这阿拉伯数字虽然说有些玄妙,但是其实咱们老祖宗的算筹计数法也方便的很,甚至在进行大数额运算的时候,更加方便快捷。”
曲主事撇了撇嘴,认为自己刚刚白献殷情了,原来这秦郎中的本事不过于此,主要还是靠他那异于常人的脑子吧?
秦修文被质疑了,也没有反驳,算筹他知道,是十进位计数法的古代版本,虽然高级,不得不承认中华古人的智慧,但是没有办法推广使用,盖因它要用小棒的摆放来表示不同的数目,而这样一来,在实际应用中是很容易看错的,没有一定的算数基础的人是很难使用好的。
只有那种痴迷于计算的人,才会用算筹,否则为何如今记账法并没有以算筹计数?
秦修文直接用深入浅出的话语讲了四则运算的方法,从最简单的加减法,再讲到乘除法,引入了“加号、减号、乘号、除号还有等于号”,在场的人基本上都是中过进士又在算数一道有长才的,基本上没有一个脑子不好使的,秦修文讲了半个时辰,很多人就领略到了其中的方便之处!
等秦修文通过竖式运算法则,教了大家四位数的加减法后,有两人跃跃欲试,一个人拨算盘,一个人用秦修文新教的方法试了试,果然,那个拨算盘的才拨到了一半,另外一边就算好了,而这人还是他们司有名的算盘高手了!
顿时,大家完全相信了秦大人刚刚说的算账的速度能快一倍的说法,用这种阿拉伯数字计数,写起来又快,算起来方便,怎么就不能提高一倍速度了!
只是若要做到这种程度,可是要做两套账册了,这要让全天下的人都使用这数字,才能等到账册交到他们手里后可以去直接应用,否则他们就要做两套账册,先让一个人将数字全部誊抄好再让他们进行运算。
不过这种事可以让书吏去做,虽然费点事情,但是在人力成本低廉的时代,倒也不算什么。
众人心满意足,觉得又学了一成本事,别人真心实意教了他们本事,他们给秦修文将账册都核验了,也算是投桃报李,是应当的。
没想到,他们以为这就是秦修文传授的秘诀了,可是秦修文给他们的,却远远超越了他们的期待。
“其实这个算数在西方那边已经形成了一个叫做《数学》的专门学科,里面还有更多的奥义,若是大家感兴趣,卫辉府那边有一本传教士正在翻译的《几何原本》,如今刚刚翻译完了三卷,届时我可叫人送过来,若有感兴趣的,只管来找我便是。”
这秦大人,简直就是大大的大善人啊!那些传教士说着传教,他们有些人也打过交道,说的那什么天主教都是乌七八糟的东西,但是想学点他们那边的东西,一个比一个嘴巴闭的紧,除非你真心信教,否则根本不会吐露真话的。
有些人接触过一两次后,就没了兴趣,加上后来朝廷又严令禁止开海禁,就算后来开了个月港,大家为了避嫌,也很少和洋人往来。
没想到这位秦大人,不仅仅降服了洋人,让他们主动翻译名家珍品,还能毫无要求地赠送给他们看!
这不是大善人、菩萨心肠还是什么?
可是还没等众人一起真心实意地道谢,秦修文又开始在纸上写了起来,众人凝神看去,只见秦修文写下了“进、缴、存、该”四字,然后开始将一本账册上的内容重新誊写上去,誊写的过程中又讲解这般记账的意义。
“以往咱们记账方法,只能体现出一方的经济活动情况,这里面是比较好做手脚的,但是实际上我们做帐的时候,肯定是知道的,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如果我们在记账过程中,加入出和入双方的账户,那么必将更加容易地找到错漏之处,也能更为高效地反映出具体的经济活动情况,同时别人也更难在账册中做手脚,更真实的知道远离京城万里之遥的广西布政司目前到底钱从何处来,钱往哪里去。”
秦修文一边说着,一边示范理账,很快大家就看出了其中的奥秘。
以前的账本是流水账式的,几年几月几日,采买了什么东西,花了多少银子,然后又收入了多少银子,就大家核算一个总数出来,仅此而已。
而秦修文的做帐手法却更加完善具体,买了一件东西花了多少钱,同时那件东西也登记进来其价值,果然就是那句话: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
而这“进、缴、存、该”四字,除了前面代表收入和支出的部分,后面两者则代表了资产和负债,如此一来,做完这样一套账册,所有一切都能看的明明白白,再也不会如同从前那般如同雾里看花,需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去看账本差错漏。
那么下一次,因为前面有记录在册,你想改变这样东西的价格,伪造一个数字上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毕竟按照秦修文的做帐方式,可以一眼就能看出端倪了!
别人只觉得秦修文的记账方法妙不可言,而曲主事听完之后,整个人如遭雷击、简直就是呆若木鸡了!
这,这,这记账方法,简直比他们家的还要领先数倍!
要知道曲主事家中世代做帐房,传到他这一代已经是第六代了,如今他们家中有自己的一套三脚记账方法,也引入了刚刚秦修文说的那种进、缴双方的帐,但是却根本没有秦修文的方式齐全,如果说秦郎中的做帐方式是自成一体的话,那他们曲家的做帐方法只能说是做到了秦郎中记账方式的一部分而已。
亏他还一直沾沾自喜自家的独门绝学,从来不肯教给旁人,可是谁知道人家秦大人早就研究出了更为精妙的法子,而且,说教就教了,一点藏私都没有!
曲主事羞的满面通红,同时又对秦修文既惊讶又钦佩,他是真的服了!他们曲家一百多年的传承,到了秦大人手中,不过是不足挂齿的雕虫小技而已!
至于清吏司的其他人,那是已经听麻了,恨不得当场跪下来给秦修文磕头了喊师傅了,要不是顾及着同僚都在场,抹不开面子,估计此刻已经有好些人想拜师了。
“秦大人,站累了吧,您坐!您快坐下来!”
“对对对!秦大人,先喝杯热茶,账册咱们来做,来核对,您什么都别管了,包在我们身上!”
“这一晃眼都要晌午了,秦大人今天还是在这边用膳吧?下官这就给您领食盒去。”
……
大家围在秦修文身边大献殷勤,生怕自己在秦修文面前表现的不够好,得不到秦大人的青眼,而徐景山则是拿着秦修文刚刚写好的账簿在发呆:若是这次的账册,都用秦郎中说的复式记账法来做,那他们广西清吏司,这次可是要冒头啊!
若是能将此法推向整个大明,那倒时候……
徐景山光是想到这里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原本他还觉得秦修文过来可能连带着他们要倒霉,可是谁知道这是上天给他们广西清吏司送来了一件至宝啊!
第 78 章
秦修文学金融出身, 自然是学习过财会知识,而且本身在他的工作当中就要看许多专业的报表, 如今拿出一两分的本事教这些古人自然是不在话下。
如今这个年代,官方记账还是以单式记账法为主,也就是俗称的流水账,而民间记账方法其实已经出现了半复式记账法的三脚帐方式,只不过并没有进行全面的推广,还在类似曲家这样的人家手中牢牢把握着。
秦修文直接将复式记账法的做帐手法祭出来,已经足够惊艳众人了。
他当然可以藏拙, 韬光养晦,默默接受焦侍郎的刁难,五天之内将这些账册对个七七八八, 做到这种程度, 相信那个焦侍郎也拿不到太多的话柄, 甚至户部的人会因他快速的计算速度而刮目相看, 但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在秦修文的心中,是从来不认可在自己本身实力低微的时候,还弄什么“扮猪吃老虎”的, 本身你就没有任何倚仗,还要让人看不到你的价值,那么到最后只会沦落到任人欺凌的状态。
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一项如此,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想要脱颖而出, 只有向所有人展示你的能人所不能!并且是别人拍马也追不上的程度!
秦修文一向是柄锋利的宝剑,一旦出鞘, 那便是锋芒毕露,而这又是一柄绝世宝剑, 所以就算有人忌惮有想法,也一时难以靠近。
广西清吏司的人开始投入了热火朝天的账目核对中,采用新的做帐方法,从头到尾做了一遍账目,本身这些账目之前都是由他们这些原版人马做的,如今再做一遍,虽然没有秦修文可怕的计算速度,但是有了新的运算方法加上熟悉这些账目,算起账目来那进度也是非常快的,再加上人多力量大,比起秦修文一人努力,自然要快上不少。
以往广西清吏司的人都是上行下效,能躲懒就躲懒,好事轮不上他们,麻烦事也别来沾边,实在是本职工作躲不掉的,那就好好做完,但是拖拖拉拉也得在最后时刻才会交上去,让人抓不到把柄,但是也安排不了其他的活给他们。
他们广西清吏司的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整个司的人一起拼尽全力去做一件事的感觉,这五日来可以说是干活干的废寝忘食、片刻不停,吃住都差不多在衙门里,偶然有杂役来送饭食的时候,都被广西清吏司那边传来杂乱的算盘声、高声的对骂声给惊到,等到诚惶诚恐地进了里面,就看到十来个男人胡子拉渣、眼底泛青,双目通红,但是一个个精神亢奋,不时地指手画脚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
杂役也是有些吓着了,感觉眼下这些广西清吏司的人都开始有些不正常了,甚至几个杂役间还偷偷说,那个新来的秦郎中可能会作法,才来了没几日,就把那边的人都变成了这等可怖的模样!
于是乎,到广西清吏司送茶水、饭食的活成了所有杂役都推脱的事情,最后他们找了一个年纪最小、最好欺负的杂役让他每日去送,其余人则是看到广西清吏司的门都绕的远远的,生怕作法作到他们身上。
五日之后,所有的账册全部核算完毕,徐景山亲自带着秦修文拿着最后的总账给焦侍郎送过去。
等他们走到了焦侍郎的办公处,在里面伺候的书吏却是说焦侍郎此刻被宋尚书叫过去了,他现在就去禀告,让他们稍等片刻。
书吏出了房间就走到了宋尚书的办公处,此时两人正在商谈公事,焦侍郎听到了书吏的禀告,皱着眉头呵斥道:“没看到我正在和尚书大人说事情么?没点眼力见!退下!”
书吏惶恐告罪,正要退下,却被宋尚书叫了回来:“是新来的那位秦郎中?焦侍郎你指派了什么活给人家?”
焦侍郎满脸无奈道:“下官见广西清吏司的人做事效率实在是有点低,如今马上就要年关了,一年的帐又要清一遍,然而前几年的帐该核验的也从没核验过,所以让人搬了之前的账册让秦郎中先熟悉起来,也是给年轻人一点锻炼的机会。”
焦侍郎话说的好听,其实今天是算好了秦修文差不多要到时间来找他了,不管完成没完成,自己已经给他划下来了时间,当然,完成是不可能完成的,他今日早就和宋尚书约好了要谈一些事情,也是特意让书吏过来禀告的,为的就是借着宋尚书的口,给那秦修文定下一个“不堪大用”的论调。
焦侍郎是户部的左侍郎,在这个位置上到今年已经是第四年了,朝中的位置一向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尤其是这种高官之位。焦侍郎虽然已经坐到了三品的位置,但是想要再往前走一步,那可是难如登天。
所以这么多年来,焦侍郎一直是兢兢业业谨守本份,对以前的户部杨尚书言听计从,尤其是自己终于加入了申首辅一派后,焦侍郎自认为自己终于看到了那么点希望了!等到杨尚书退了下来,那么自己很有可能能够成为下一任的户部尚书!
而杨尚书年纪已经摆在那边了,这人不可能越活越年轻,自己只要再忍耐一些时日,那么户部尚书肯定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焦侍郎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这些年来对杨尚书和申首辅等人,那是花了大力气、大血本去迎合、去跪舔,自己的政治主见不要紧,需要在朝堂中冲锋陷阵,那都不在话下,只要能够对上面有益处的,就是让他暂时背锅那都是背的心甘情愿。
可是这样汲汲营营了几年,就连杨尚书在无人之时,都和他点出过几句:在他退后,尚书之位非君莫属的话,焦侍郎当时激动地不能自已,以为自己这么多年来所付出的一切终于有了柳暗花明的那一天了!
然而,紧接着上天就对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他们户部的葛郎中去了一次卫辉府赈灾后,回来就被收押了,然后扯出萝卜带出泥,常侍郎又被调离了中枢,就连他的官位都一下子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最后,官位是保住了,但是身边最得力的同盟者常侍郎走了,来了一个处处和他作对的唐侍郎,这也就算了,自己只要能走上尚书之位,其他的都还有机会。
可是谁知道,杨尚书乞骸骨之后,皇上非但直接应允了,还起复了宋纁坐上了尚书之位,简直可以将焦侍郎气的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自己筹划了这么多年的东西,一下子被人摘了果子,而现在他在户部哪里还有当年杨尚书、常侍郎等人在的时候光景?处处受制不说,申首辅那边也不是好相与的,如今户部高官之中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是申首辅派系的,要为首辅大人做的事情依旧不少,可是种种困难和不顺畅,和以前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那事情的起因是哪里呢?是葛郎中,是卫辉府赈灾!是周邦彦!
而和周邦言一起调入京城的秦修文,就算不是周邦彦的党羽,也逃不了干系!况且申首辅那边也说了,周家人屡次坏了他们的好事,是该给他们一点教训!如今周邦彦在刑部做侍郎,且周家人在京城中的势力同样不可小觑,那么柿子捡软的捏,先动一动这位秦郎中好了!
若是那位秦郎中对周家人来讲并不是太过重要,那么动了也就动了,一个没有根基的弃子,就是消失在京城了,谁又会去关心?若是秦修文和周家人关系莫逆,甚至卫辉府的发迹有秦修文的影子在,那么更加要动这个人了,趁他还是一个小小的五品郎中,掐灭在微弱之时,不是更好么?
同时对周家人也算是杀鸡儆猴,折了他们一员大将!要知道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动了别人利益的时候,就要想一想以后!
总之,刁难秦修文、找机会卸了他的官职,把他打压到尘埃里去,那是百利而无一害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做呢?
而焦侍郎同样也知道,宋尚书想要的人一直是周邦彦,最好此人能取自己而代之,对于阴差阳错之下被调入户部的秦修文并不看重,那么就让他再加一把火,将“不看重”变成“失望”吧!
等到户部尚书都认为秦修文不行的时候,到时候此人还不是任凭自己捏扁搓圆?谁还会为其说好话?
宋纁听完焦侍郎的话,虽然他是不待见焦侍郎的,但是不得不承认此人在有些事情的看法上也是相当老练的。
广西清吏司那边做事的情况宋纁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一个户部尚书,手底下的事情如此之多,也没办法事事都能管到,广西清吏司那边大错是没有的,只是在态度上十分懒散,让人一言难尽。
现在又来了一个如此年轻的秦侍郎,再加上不靠谱的徐景山,到时候会把广西清吏司那边搞成什么样子,确实让人存疑。
如果能在这个时候,敲打一下秦修文,让整个广西清吏司的人都积极起来,倒也不算是一个坏事。
想到了这里,宋纁直接一摆手道:“那就让他们直接把账册送到这里来,正好老夫也看看,那秦郎中做事到底如何。”
这正是焦侍郎想要的结果!
书吏接了命令,连忙去请人过来,不一会儿,徐景山和秦修文两人通报之后,就走了进来。
对着两位上官行礼完之后,徐景山实在按耐不住了,拿出了总账中的一份,有些激动地呈给了焦侍郎:“焦大人,请过目!”
焦侍郎有些狐疑地接过账册,感觉徐景山的状态有点诡异,看着脸色青白,黑眼圈很重,但是整个人又呈现出了一种非常亢奋的状态,而且这人居然还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亲自陪着秦修文过来?
这不像是徐景山的风格啊!
徐景山这人,焦侍郎和他共事多年,也算是了解一点这人的性格,人是个好人,心肠也软,能力也有,但是从来不愿意冒头,做起事来慢条斯理,一点争强好胜之心都没有,也不愿意站派别,所以这么多年了,他们算是差不多岁数中的进士,但是自己已经坐到了三品大员的位置,而徐景山却还在五品没动过。
到底卖的什么关子?
等到焦侍郎翻开账簿一看,突然眉头一皱,抬头看了一眼秦修文和徐景山,又继续往下匆匆翻了几页,沉着脸向秦修文质问道:“这就是你盘的账册?!”
徐景山连忙上前一步,准备做进一步的解释,他今日过来就是想帮秦修文在上峰面前说点好话,毕竟秦修文一个新人,哪里知道焦侍郎的脾性,谁知道竟然直接连宋尚书都见上了,今日可是要让秦郎中大大的露一回脸才行!
可是还没等徐景山开口,焦侍郎连珠炮似的话语已经冲向了秦修文:“秦郎中,就算你不懂咱们户部做帐的规矩,你也应该多向同僚们请教请教!你以为在户部做事也和卫辉府一样,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吗?连做帐的基本格式都不懂,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焦侍郎骂人的话没有宋尚书那么直接,只是骂人骂得不带脏字而已,连句解释的话都不想听秦修文讲,直接就给他定罪为不专业、敷衍、傲慢、不谦逊,只要坐实了这些论调,那么以后秦修文在户部便再无立身之地。
徐景山被气的一个倒仰,自己还没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帐呢,就被焦侍郎批地一文不值了,果然自己的感觉没有错,这个焦侍郎就是要找元瑾的茬!
徐景山现在已经完全把秦修文当自家后辈看了,平时一口一个“秦元瑾”,亲热的很。
其实焦侍郎的目的就是在此,他不觉得初来乍到的秦修文可以指挥的动广西清吏司那帮子懒汉,虽然说秦修文在卫辉府做过通判,肯定有过一些看帐的本事,但是如何在户部做帐、盘账,不在户部先学习个三五个月,那肯定是做不好的。
如今焦侍郎一看,这秦修文呈上来的账册根本不像大家惯常做惯的格式,都没有认真仔细审阅,只觉得果然如同自己所料,对方根本不会户部做帐的格式,还自作聪明地用一些乱七八糟的格式,让人看都看不懂,这不就是自己要的么!
所以焦侍郎立马发难,在宋尚书面前冠冕堂皇地指责起秦修文来。
说起来,这还是秦修第一次认真打量了焦侍郎,上次“正德厅”议事,焦侍郎坐的离自己比较远,又背对着他,他根本没看清对方到底长什么样,今日正面对上,倒是让秦修文将这张脸记下了。
焦侍郎年纪看着稍微比徐景山大上几岁,大约四十又五左右,身量中等,肤色白皙,虽然年近五十,但是整个人看着十分儒雅清高,保养地也十分仔细,就连胡子都细细梳理过,十分顺滑。
看着是个很有格调的上官,可是做出来的事情却阴险又下作,让秦修文看不上!
秦修文轻轻笑了笑,这个笑声很轻,但是在这种环境下却很突兀,终于让宋尚书的目光也放在了秦修文身上,眼底甚至有一丝探究:这人是被焦侍郎骂傻了么?
“焦侍郎,若是您看不懂,您大可以请教卑职,没必要如此气急败坏的。大家都是同僚,您要是询问了,我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秦修文的一番话,让焦侍郎的双目一点点地睁大了,他一直知道很多人背后曾议论过他道貌岸然,如今他倒是觉得现在的年轻人一点都不遑多让啊!
听听!什么他看不懂?请教他?这秦修文是昏了头么!居然敢对他说出这种话!疯了么他???!
宋尚书没有理会焦侍郎突然乍变的阴沉脸色,直接拿起焦侍郎丢在手边的账册,仔细翻看了起来,等他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之后,宋尚书突然觉得这个年轻人说的一点都没错,自己果然是看不懂!
“秦郎中,若不然你给本官说一说,为什么要这样做帐?”
一听到宋尚书居然真的不耻下问了,惊地焦侍郎瞳孔大张,儒雅的脸都变得有些扭曲了,不敢置信地看向了宋尚书,然后他便听到秦修文娓娓道来自己为何这般做帐。
越听宋纁的眼睛越亮,越听焦侍郎的脸色越黑,等到秦修文说完之后,整个房内鸦雀无声,徐景山就连呼吸都放轻了,静静地等待宋尚书最后的定论。
第 79 章
焦侍郎连忙从徐景山手中又抽了一本账册出来看, 焦侍郎能坐到这个位置,脑子肯定是不笨的, 他刚刚急于否定秦修文、急于在他做的账册中找茬,并且更加致命的一点,他轻敌了。
如果说这份账册是和他官位平级的人或者比他官位更高的官员递给他的,不用别人提醒,他都会逐字逐句地研究揣摩,没有意义的字句格式都会给他想出意义来,可是秦修文?这人算是哪根葱?
不过是一个五品郎中, 和他之间差了这么多个品级,年纪又如此轻,当官才几年, 能有什么根基?这样的人, 焦侍郎如何能将他放在眼里?
复式记账法和单式记账法在内容格式上都有很大的差别, 如果不是秦修文仔细解释的话, 确实乍眼看去,只觉得对方标新立异搞出点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本来就是焦侍郎设下的局, 此时不马上落井下石还等什么?
况且就算他看错了那又如何?自己是秦修文的上峰,千错万错也不该是他的错,没想到秦修文直接说出这般话语, 这个竖子简直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焦侍郎除了被宋尚书指着鼻子骂过, 多少年了, 还没有被下官这般以下犯上的!
“秦郎中,就算你有所高见, 但是这就是你对上官的态度吗?礼义廉耻学到哪里去了?简直大胆、放肆!”焦侍郎一张儒雅的白脸气得都涨红了起来,一向顾及地非常好的仪态此刻也露出了张牙舞爪的内里, 既然账册上挑不出错,甚至还要赏,那么就从他的态度上挑错,没有人喜欢态度如此张狂的后生,就是宋尚书,相信也是不喜!
捏人话柄找七寸,这是这些官僚们与生俱来的本事。
宋尚书此刻脑子已经有点转过弯来了,他自从看到了卫辉府递上来的税入账册后,就一直关注着卫辉府的一举一动,甚至还秘密派人前去调查了,看看卫辉府到底是如何能做到一步登天,发生此等翻天覆地的变化的。
毕竟账册只能反应出一部分的问题,但是卫辉府的全貌他却并不能窥见,这种经济上的发展到底是可持续的,还是只是昙花一现,他必须要搞清楚,而他也有不得不搞清楚的理由。
毕竟如今潞王还没就藩,卫辉府的归属权尚有可商榷的地方,如果卫辉府是这样一个繁盛向上之地,目前的税入只是其冰山一角,那么如此重要的地方,他作为户部尚书,是一定要奏请朝廷让璐王改就藩之地的!
虽然说这话从宋尚书嘴里说出来有些令人难以置信,毕竟当时潞王府的修建就花掉多少银子了?如果更改就藩之地,又要花掉多少银子?
这里就要比较两者之间的价值了,权衡各种得失。
所以宋尚书对此事只是自己内心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而且这个想法太过惊人,一时还不敢对外人言。不过宋尚书的行动是不慢的,他已经开始着手派人到卫辉府深入了解,并且积极奔走,想将和自己有共同理念的人推到卫辉府知府的位置。
如今卫辉府的知府之位还没有定下,就是几方势力胶着的结果。
宋纁先入为主的认为,能做出这么大的功绩的人自然是一方的执政者,毕竟底下的人再能干,没有决策者做决断,能做出什么东西来?一个好的领导者,不必事必躬亲,但是一定是一个英明的决策者、先行者。
若是这番政绩是周邦彦底下的人做的,宋纁是不太相信的,这就表示这个人要代替周邦彦做决策,甚至说的更加直白一点,这个人能将整个卫辉府玩弄在自己的股掌之上,能将周邦彦在卫辉的势力整个架空。
而眼前这个看着少言寡语、但是话一出口就十分张扬犀利的年轻人,会是那种可能吗?
宋纁宦海沉浮数十年,几次回乡几次起复,就连和张居正这样的猛人都当面锣对面鼓地交锋过,他的目光要比焦侍郎这样的人长远的多,胸怀也宽广的多。
他瞬间就做下了保秦修文的决定,不管这个秦修文是不是自己猜测中的那样,至少他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那么保下他并没有任何坏处,况且,天才总是高傲的,这是人之常情,若是一个天才又才华横溢,又十分精通人情世故,这才让人感到危险——官场上,最大的忌讳就是此人无懈可击,那也就意味着,此人不会有任何软肋,你永远不能彻底收服他!
“焦大人,此言差矣!刚刚秦郎中也是好言好语,并没有什么冒犯之言吧?咱们两个确实没看懂不是么?也确实是秦郎中给我们解释了一番,也是实事求是啊!况且这般人才,正是我们户部所需要的,到时候上报给皇上,估计也是大功一件,又何必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计较呢!”
宋纁是户部一把手,他的话自然够有分量,又叫焦侍郎不要小鸡肚肠,又说要上报给皇上,暗示到时候他也能从中分一杯羹,已经是恩威并用,焦侍郎就算心里再怎么不满,此刻面上也只能镇定下来,不好再摆脸色。
徐景山一颗心这才放了下去!
他侧头看了一眼不动如山的秦修文,刚刚差点没被吓死!这年轻人怎么就这么傻大胆,居然敢明着讽刺上官,简直就是不要命了!他刚刚真怕宋尚书站焦侍郎那一边,直接就把秦修文给踢出户部去了!
秦修文是傻大胆么?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就在刚刚那短短的一炷香的时间,他已经试探到所有他想要的结果,也知道了以后自己该如何在宋尚书面前行事。
关于宋尚书派人到卫辉府的事情,其实秦修文早就已经收到消息了,如今的卫辉府就是秦修文的后花园,只要他想知道,就没有他不能知道的。
算算日子,那人也该要回京复命了,他此刻不管如何,都要在宋尚书面前树立好一个比较正面的形象,可以张扬、可以犀利,但是绝不能畏缩、谄媚,哪怕这位宋尚书此时不喜,但是当他知道了自己在卫辉府的战绩后,相信会更加倚重自己。
根据秦修文的分析,这位宋尚书是个开明大度、有容人之量的上官,但是同时他只用自己信得过的自己人,十分固执,不会轻易改弦易辙,也不会被权势所束缚。宋尚书派人去卫辉府调查最后定然会查到自己头上,他在卫辉府的表现虽然在结果上是好的,但是对于每一个上官来说又是值得警惕的——用了秦修文,自己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周邦彦,被架空权力?
每一个当权者,其实都不希望有这样的情况出现,无论他性格如何,喜好如何,这关系到的是从属关系,手中的权力是否稳固。
此刻自己如此表现,对方便会提前将目光锁定在自己身上,然后等到调查结果出来后,和他的想法相互印证,最后自己便彻底在宋尚书心中站住了“有大才但是性格不成熟”的人设,这样才能让他放心用自己。
秦修文从来不惜以最坏的方式去揣度人性,也从不敢赌对方的仁慈,这是他作为一个孤儿,在冷厉的环境中摸索出来的结论。
秦修文对这位宋尚书的研究很深,毕竟这位也是一个在官场沉浮了数十年的老人了,秦修文从他读书时期的文章,一直到他做官之后的每一次奏疏,都让人搜罗了起来,研究了个透彻,这才能做到举重若轻,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下,收放自如。
这是秦修文的一贯做事习惯,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有时候跟对领导很重要,而领导对自己的信任和器重是更重要的一件事,在周邦彦身上他是打了一个出其不意,而同样的招数用在宋纁这种老江湖身上,那就根本不够用了。
至于焦侍郎,秦修文根本就没有把他当作正经上官看待过,既然一开始就不分青红皂白站在了对立面,那对付这种人,干就完事了!
户部又不是他一家之言,他完全不用曲折讨好此人,干干脆脆选择宋尚书的派别站稳,明刀明枪地和焦侍郎干上,又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又是自己在户部的投名状,同时这才是宋尚书想看到的结果。
果然,宋纁接下来的一番话,彻底印证了秦修文的思路:“秦郎中既然有此般大才,本官觉得应该将这个复式记账法好好地进行一番推广,不仅仅咱们户部中每个司都要学,还要派地方上的官员入京学习,这般记账法确实能填补以前的许多漏洞,完善前人之不足,待本官上达天听之后,相信皇上定然会对秦郎中进行恩赏!”
能不恩赏吗?这样一来,地方上做假账错帐就更难了,皇帝的税入能再多收到一些,知道万历最近很缺银子的宋尚书想着,若是说别的事情,万历不一定愿意召见自己,但是说这个事情,相信马上便会有结果。
没办法,任性的皇帝躲在深宫,大臣们想见一面都难啊!原本可以早朝时候说的事情,现在只能要么尝试递密折给万历等着私下召见,要么只能走内阁的路子,搞得如今内阁权力越来越大,气焰也越来越嚣张,宋纁很是看不惯!
徐景山跟着秦修文,心情忐忑地进来,晕乎乎地回去,根本没想到回去的时候居然还接了一个大任务,不仅仅要在户部推广新的记账方法,就是以后地方上也要学习这种记账方法,以后他们广西清吏司还会像如此这般门厅冷清吗?
自己下棋闲聊、喝茶观鸟的悠闲时光恐怕会一去不复返了吧?
可是,就连宋尚书都说了,这以后会是大功一件!要是这般大功劳砸下来,以后自己还会有更进一步的可能吗?
徐景山以前一直觉得就这样混着吧,反正也没有希望再往上走了,劳什么神?所以不争不抢、与世无争,而如今,仿佛一条通天大道已经在自己脚下铺好了,自己只要顺着这条道往前走,就能看到另外一片天地
徐景山看着走在自己身边,依旧云淡风轻的秦修文,真的很想问一句,秦元瑾,你是那福星转世不成?
秦修文面上看着淡淡的,其实心里何尝不是长松了一口气,斗智斗勇的交锋是无形的,官场上的争斗不是战场的舞刀弄枪,一个细微的表情、一个下意识的动作,都会使人功败垂成,秦修文为了今日也是耗费了诸多心神。
然而,他的目标终于是达成了,记账方式的改革只是他的第一步,大明所有地方清吏司都要受他培训,那么他就能迅速地汇集整个大明的经济数据,只有掌握了这些数据,秦修文才能更直观地知道如今大明的问题出在哪里,自己要从哪里开始着手才能修修补补这个逐渐日暮西山的大明朝。
秦修文觉得自己的计划按部就班,没有问题,可是当他今日下衙的时候,刚要出户部衙门,却被一个早就等候在那边的一个杂役叫住了:“秦大人,您留步,那边有位大人在等您。”
秦修文往顺着杂役指的方向,往西侧一看,就见到一个小厮立在一辆马车前,见到秦修文视线看过来,就遥遥行了一个礼,示意秦修文上马车续话。
那辆马车外表看不出什么,只是车上到底坐着谁?如此藏头露尾,又敢在户部衙门口截人?
秦修文心思电转之下,已经有了点眉目,径直朝马车的方向走去。
第 80 章
秦修文好奇对方是谁, 如此故弄玄虚。
冬天天黑的早,今日秦修文要整理一些公务, 所以等他下衙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等他一登上马车,便看到马车里坐着一个身穿宫人服饰的小太监对着秦修文草草行了一个礼,笑着道:“秦郎中,皇上召见您,还请您随奴婢一起入宫面圣。”
虽然秦修文对此已经有些猜测,但是当事情真的到了眼前, 心里也不由的有些紧张起来。
就是在现代,他也只在影像资料里见过国家领导人,而他现在居然要去面见大明真正的掌舵人?
虽然说这位掌舵人在历史风评上来看, 并不算好, 甚至创下来比他爷爷嘉靖皇帝更长的罢朝记录, 整整二十八年不上朝。
当然, 这位仁兄也是整个大明朝在位时间最久的一个人,从十岁便登基,做了四十八年的皇帝, 这项纪录同样没有人能打破。
可以说,这位万历皇帝在秦修文眼中是非常矛盾的一个皇帝,他从小接受最正统的帝王教育长大, 不是明太祖这般的开国皇帝、草莽出生, 他有全世界最厉害的名师张居正教导, 有一个极为强大的母亲,从宫女一步步变成了太后, 他身边还有冯保这样的大伴陪伴着他长大,这样教导出来的一个帝王, 只要不是智商有缺陷,秦修文不相信他是一个没有能力、没有自己智慧的人。
一个没有能力的皇帝,是断然不会在深宫二十八年还能坐稳他的皇位的,后面的“万历三大征”也是他亲自下的命令,从这里也能看出他性格中的果决杀伐之气,他绝对不是一个懦弱的、只知道逃避的皇帝。
然而,历史上对其的评价一般还是以贬义居多,毕竟这位对财富的贪婪也是在明朝皇帝里首屈一指的,不惜用一些非常下作的手段去横征暴敛,到了后面这位天才般的皇帝还有了一个天才般的想法用于敛财,那就是开矿!
万历的意思是,多开银矿、铜矿,我挖到钱了,也就不用来征收百姓的银子了。这在经济学上来讲当然是不现实的,但是秦修文不得不说,他的想法是好的,此时的大明确实是非常缺白银的。
但是这个年代哪里有什么开矿的手法?正儿八经找矿来采?那是不现实的,没这个技术也没这个条件。
但是皇帝的太监们下了死命令,我们不管你们怎么开、怎么采,开的出来也好开不出来也罢,我们就要收到这么多数目的银两!
于是乎,开矿一事就变成了官员们的层层分派,不够数字怎么办?拿财政来填、拿自家身家来填,填出去了大额的白银数目,自家亏了怎么办?再继续从老百姓身上盘剥!
这样一来,各地百姓苦不堪言、民怨四起,甚至因此还闹出了民变,这些都成了史书上评价万历皇帝时候浓墨重彩的一笔,让后世人得以窥见这位久居深宫的万历皇帝是个什么性子的人。
但是那是历史上的评价,而且目前这些事情还没有发生,秦修文知道人的一生之中唯一的不变就是变化本身,他自己都经历了许多变化,更何况在一个风暴中心的万历呢?
从刚刚正式掌权时候的意气风发、想要做的比他的老师更出色,到现在因为国本之争,躲避到深宫中,已经大半年没有上朝的万历,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态想法,秦修文无从得知。
他只能根据所有后世的一些资料,结合目前的状况,进行推测,并且尽可能多的预设几种方案,等一会儿面圣的时候能有的放矢。
陈矩有些好奇地看向秦修文,只觉得这位秦郎中和他接触过的那些官员都有些不同。
人家一听到是皇帝私下秘密召见,尤其是在如今皇上已经许久不上朝的情况下召见,这是何等大事?还是突然袭击,像秦郎中这样的官职品级之人,在内宫之中是不可能有人给他通风报信的,也就是说,在刚刚之前,这位秦郎中对于要入宫面圣的事情,是一无所知的。
可是尽管在这种情况下,这位秦郎中半点面色也没有变,更加没有和自己随便套近乎,不像别人似的让他说一点宫内之事,仿佛得个只言片语也能安他们的心。
可是事实上,像他这样的小太监,虽然也是在皇上身边伺候,但是根本近不了身,只是做一些粗使活计,能说出来的事情那是大家都知道的,对对方根本意义不大,若是不能说出来的事情,除非他是要钱不要命了,否则也不敢说,况且重要之事,其实他也接触不了太多。
就拿今天来跑腿的事情,还是最近讨好了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张公公才得来的美差,毕竟出去跑腿总能得到一点赏钱。
不过他看这位秦郎中气质清冷,长得也清俊,完全不像是那种会打点的世俗之人,说不定今日自己就得白跑一趟。
宫中生活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般好,只有那些贵人身边贴身伺候的人才有权有势,他已经算是机灵努力了,混到了御书房外围伺候的活,但是也仅限于吃饱穿暖,想要多捞外快,目前机会还很少。
秦修文垂眸在脑海中排列所有可能性和对策,而小太监陈矩为今日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而默叹,马车行驶的很快,从户部到皇宫的路程也不算远,到了太和门后,小太监陈矩带着秦修文下了马车,然后给守门的侍卫看了一块牌子,对方很快就放人进去了。
陈矩在前头带路,想到秦修文这次是第一次单独进宫面圣,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了一些到时候觐见时候的注意事项,有哪些忌讳。
虽然都是一些很平常的东西,对他们深宫中生活的人来说,那是必须要遵守的,但是对秦修文来讲,确实有很多帮助。
等到走到宫道的僻静处,秦修文停了下来,在前面带路的陈矩听到动静回头看去,便看到明亮的月色下,秦修文对着陈矩深深一礼,郑重道:“多谢陈少监对秦某的提点,若是秦某今日能有机缘,秦某定不向忘!”
宫规森严,秦修文行礼之后就宛若无事般直起身来,然后将一个素面荷包塞进了陈矩的手中。
这个荷包没有任何图案花纹,里面的银子不知道这位秦郎中是什么时候装进去的,放在手里分量不轻,陈矩有些惊讶。
不过更让他惊讶的是秦修文对他的态度。
他们这些阉人,身体残缺,但是心智并不残缺,他们分得清好赖,甚至可以说在深宫内的生活,让他们对捕捉人的情绪格外敏感。他们知道哪些人是表面客气内里其实根本看不起他们,他们也能感觉到有些人是真心实意地对他们,并没有因为他们是阉人就看轻他们。
这秦郎中是后者,是他接触的官员中极少数的一拨人。
陈矩其实并不知道皇帝今夜秘密召见秦修文到底所谓何事,但是不妨碍他继续说一些深宫中的规矩,让秦修文有所了解,哪些话题是不能触碰的禁忌,哪些是皇上喜好的东西。
秦修文在后面认真倾听,并不打断多问,只将他所说的一切都暗暗记下,后面就靠他自己的临场发挥了。
万历在“乾清宫”的偏殿里看着底下人呈上来的内帑账册发愁,目前账册上只剩下来十三万两银子,真是说出去都是个笑话!他堂堂一国之主,富有四海,自己能动用的银子居然只有十三万两!马上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要周岁了,户部宋尚书几次打太极说户部钱粮吃紧,说出来的理由让万历没法辩驳,但是之前大手大脚花惯了,让他突然节俭,那是不可能的。
况且,万历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底下的官员以为他不知道呢,富有程度可都不比他少,上次那个赵侍郎不就直接掏出了十万两银子么?难道他家的家底就只有十万两银子?他可不相信!
于是,下午的时候他就召见了周邦彦,想让周邦彦帮他出出主意。
万历将周邦彦调回京城就有想到过这桩事,他周邦彦能将卫辉府治理地井井有条,能把卫辉这样的地方都搞出这样的政绩,帮他出出主意,想想生钱之道自然是手到擒来之事。
可是谁知道,召见了周邦彦后,自己说明了意图,那周邦彦却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当即万历的脸色就有些沉了下来——想他给周邦彦安排的都是肥差,就算没有后来卫辉府的政绩,他在潞王府的督造中就没有捞过油水?要不是看在周家人一向对他还算忠心耿耿的份上,他以为他周邦彦能这么轻易调入中枢?但凡他的态度稍微暧昧一点,他就被群臣撕碎了!
万历心里气苦,觉得自己一片真心对待的臣子也不过如此,脸上的表情就也不好了,周邦彦见状大惊失色,脑筋一转,就将秦修文给推了出去。
虽然周邦彦一开始并不想把秦修文举荐给万历,但是此时此刻他也没有好办法了,让他让渡出周家的利益无私奉献给皇帝那是不可能的,让他想出一个又能帮万历敛财又不背上骂名的主意,他一时半会哪里想的出来?
但是圣宠万万不能失去,所以一时情急之下,周邦彦就将秦修文的本事说了出来。
“此人虽然官位低微,但是于钱财一道颇有急智,微臣在卫辉府之时也仰赖他许多,皇上不防将此人召进宫中,问询一二。”
万历听说此人叫秦修文,恍然想起来这个人就是以前潞王说过的那个秦县令,后来自己收了赵家人十万两银子的“赔礼”,为了安抚潞王,将秦修文的官位往上提了一提,不过后面他就抛到脑后了,就连潞王回京之后,除了一开始还提过几次,后头也忘了。
如今这个名字又从周邦彦的口中说出,万历对这个人自然也有了几分好奇,户部离的又不远,干脆直接派人去宣进宫。
秦修文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是结合历史上这位皇帝的表现以及最近在户部得到的消息,秦修文心中还是在“钱”上点了一下。
万历召见秦修文原本就不是为了正事,自然也不会大张旗鼓,“乾清宫”门口只有几个万历信得过的太监把守,见陈矩将人带到了,张公公亲自把人带了进去。
秦修文上辈子自然是逛过故宫的,但是却是第一次感受到还在使用中的这座宫殿。
这是“乾清宫”的一处偏殿,一般万历用来办公或者接见一些臣子,此刻这位大明之主正高坐在上首龙椅上,殿中香炉中燃着龙涎香,闻之就让人神思一清,地砖仿若玉质,在满殿烛光下流光溢彩,殿中簇立正中间的两根朱色大柱子上,一龙一凤盘旋而上,龙眼活灵活现,仿若睥睨此刻站在殿前的臣子。
秦修文并不敢随意抬头去看,到了下首后直接下跪叩拜:“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秦修文没有什么现代人跪不跪的包袱,这位在他那个年代都作古几百年了,跪一跪一国之君、几百年前的老祖宗,秦修文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平身。”万历饶有兴趣地让秦修文站起来,并且让他抬起头,想看看他的长相。
刚刚远远走过来,万历就觉得这人年纪很轻、仪表不俗,等到现在走到了近前,才发现这位秦郎中果然是一表人材,非是朝堂上那些老匹夫可以相比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万历自己作为一个年轻人,自然有自己的审美喜好。朝堂上能坐到四品以上位置的,有几个能像秦修文这样的年纪?每年的新科进士里倒是有几个长相不俗的,但是那些人同样要从最底层七品做起,能够混到万历跟前的年轻人,属实不多。
这是一张新面孔,而且是一张长得十分耀目清俊的新面孔,只看脸,万历已经天然对秦修文有了一两分的好感。
万历在看秦修文的时候,秦修文的眼角余光也打量了一番万历。
今年万历应该是二十五岁,和自己年纪相仿,这位万历皇帝与历史上的画像中大腹便便的形象不同,其实此刻的他身材适中,五官也长的不错,一身龙袍加身,闲闲靠坐在龙椅上,没有任何言语,都能让人感受到他发自股子的里的皇家气度。
万历并不准备和秦修文绕圈子,像秦修文这种品级的官员,万历也不觉得有任何绕圈子的必要,直接就开门见山道:“秦郎中,朕听闻你于赚钱之道颇有自己的见解,如今朕想听一听你有哪些赚钱之法?”万历说到这里,还假装咳嗽了一下,补充道:“朕说的是个人的赚钱之道。”
万历的强调了“个人”二字,秦修文马上就理解了,对方想要增加的是他自己内帑的财富,并不是国库的财富。
秦修文不得不说,人家万历果然就是一国之主,说话张口就来,一副理所应当的姿态。一般而言,一个人的致富之道当然是他的秘密所在,轻易不会对人言,但是万历要这个致富的方法,却没觉得有任何不对。
而能满足万历胃口的赚钱方法,那一定是源源不断的巨额财富。
虽然任务艰巨,但是秦修文的心却落了地,因为这和他猜测的情况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
秦修文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道:“回禀皇上,微臣认为,一般赚钱方式有两种。”
万历见秦修文十分顺畅地就回答了自己的话,并不像周邦彦那样推脱,心中有了几分欣喜,稍微前侧了一下身体,作倾听状:“爱卿速速说来。”
“若是想赚点小钱,那么做些买卖就是,例如微臣在卫辉办了一个“卫辉时报”,如今一年得利十万两白银左右。若是皇上信得过微臣,微臣可以做一个“京城时报”,代替我们的邸报发往大明各地,相信其中利润将会是“卫辉时报”的数倍甚至数十倍。”
秦修文大概讲述了一下“卫辉时报”发行的数目,多少日发行一次,每次的印刷成本,又画了一下“京城时报”的大饼,听的万历从热血沸腾、连连叫好!
卫辉是什么地方?京城又是什么地方?邸报的作用他也知道,有多少人需要看?京城又有多少人才汇聚到此,报纸上以后将会有多少精妙绝伦的文章呈现?若有自己的支持,一年赚个几十万两白银不是轻轻松松?
秦修文避重就轻,他没有告诉万历的是,其实“卫辉时报”的成功,离不开“袁氏印刷坊”技术的革新,也离不开他一开始在“袁氏印刷坊”投入的重金。若是他告诉万历,前期先得投入个十几二十万两白银,恐怕万历就没有那么乐观了。
果然,万历连说了几声“好”,但是万历也不傻,知道做生意是要本钱的,连忙追问:“秦爱卿,若是在京城也做一份报刊,那么前期朕要出多少银子?”
“前期就算再省一些,也得十万两银子左右。”
秦修文这话一说完,万历的心凉了半截,十万两?他手中拢共才只有十三万两银子!虽然说一年就可以回本,可是他哪里等的了那么久?
这法子来钱太慢!
万历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到刚刚秦修文说的这只是赚小钱,那赚大钱呢?
“回禀陛下,如果要赚大钱而且速度又要快,普通商人肯定是没有办法的,但是陛下富有四海,又有军队,当然不是普通人能相提并论的。微臣偶然从一本山川传记中看到过倭国岛内观测其地貌应该有无数银矿,比之我们大明的都多,若是我们能占领了倭国,将其银矿据为己有,那自然是最快速赚最大钱的方法。”
秦修文大胆的想法若是在别人面前说可能会被呵斥,但是在万历面前说,那是正中下怀了!他竟然不知道倭国有许多银矿!
若是能将倭国打下,让倭人开采他们的银矿,源源不断地送到大明给自己享用,那岂不是既不用劳民伤财,又能立马有数之不尽的银子花?
秦修文的话给万历打开了新思路,但是转瞬间万历又知道此事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倭寇扰乱大明沿海地区都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朝堂那些老匹夫宁可关闭港口也不愿意出海打击倭寇,他虽然是一国之主,但是用兵之事可不是他一个人说了就算了。
连立谁做太子这样的“家事”他都说了不算,何况是对倭国用兵之事?
万历虽然十分感兴趣这个建议,但是他心里也明白,这建议在目前是通不过的。
但是万历到目前为止,还是对秦修文满意的,毕竟秦修文是在正经给他出主意,不像其他人似的,前怕狼后怕虎,这不行那不行的。人家秦郎中就连“打下倭国,开采他们的银矿”这种无耻的主意都能帮他想出来,那是绝对用心帮他想了,毕竟这事要是走露了半点风声,那秦修文就别想在朝堂里混了。
“这是一位忠心的!”万历心中熨帖地想。
秦修文也没想过此时就让万历力排众议支持自己的计策,但是一颗种子已经悄悄在万历心中种下,秦修文知道,总有一天它会生根发芽的。
不久的将来,倭国就会想着通过朝鲜半岛为跳板来攻打大明,倒不如现在就让万历把倭国给惦记上。
就算以后万历想要开矿,也不会想着开自家的矿了。
万历想来想去,还是第一种做生意的法子目前来说稳妥一些,也更隐蔽一些,但是接下来他的话就比较无耻了:“秦爱卿,有没有法子,无需本钱,也能多赚银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