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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1 章

    潞王是万历皇帝的胞弟, 作为隆庆皇帝的嫡次子,从小也是接受了十分良好的教育出身的, 但是潞王所受的教育,虽然也是正统的儒家思想,但是却不以科考为目的,后来当万历被立为太子,又早早登基之后,对潞王的教学自然就松懈了下来。

    但是若说他是完全的不学无术,那也不至于, 至少一定的审美情趣那是有的。

    然而对于算术一道,他只有最基本的涉猎,同时虽然把希望寄托在了秦修文身上, 但是下意识的也觉得并不靠谱, 毕竟四书五经里, 可没有专门研读算术的。

    秦修文原本还想着到时候选哪一首诗交差, 现在却是情况急转直下,让他来解题?

    这倒是出到秦修文的专长上了。

    秦修文接过纸张一看,第一道题就是:今有物不知其数, 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 问物最小为几何?

    嗯, 很简单的小初数学题, 找一个找被3除余2,被5除余3, 被7除余2的一个自然数,答案有很多, 不过如果是最小数值的话,秦修文直接写下了二十三这个数字。

    潞王看着秦修文在第一题下面直接就写下了答案,刚刚他看一眼就觉得头大,现在把数字代进去一算,可不就是二十三么!

    嚯!潞王有些意外地看了秦修文一眼,见他已经目光落到了第二道题上面,便也不出声,全神贯注地看着秦修文的一举一动。

    如果说第一道题只是小试牛刀,热身游戏的话,秦修文目光放在第二道题的时候,忍不住挑了挑眉——居然是一道立体几何。

    今有堑堵,下广二丈,袤一十八丈六尺,高二丈五尺,问积几何。

    好在秦修文在卫辉府时候,为了收服徐光启,是和他讨论过许多算学方面的问题的,这个“堑堵”别人或许不知道,秦修文则是知道,其实是一个底为直角的三角形棱柱,既然求体积,那么公式其实很简单,V=SH。

    秦修文很快依靠心算又写下了一个数字,这回不管潞王怎么套数字,都不知道这结果是怎么来的,干脆就耐心地坐在一边,看秦修文第三道题能否答出来,甚至他还有了闲心望下看去,只见大堂内坐着的那么多人,都在抓耳挠腮地解答题目,还没见人说交答卷的。

    也是,这才一盏茶的功夫呢,谁能答上来?

    这陆凝香还真是别具一格,表演的才艺与众不同,就连考教的题目也不是吟诗作对,反而出了几道他看都看不懂的算术题,实在是让潞王对这个女子更加心生好奇,想要近距离接触接触看看。

    自古套路自然得人心,可是若有人能跳出套路,展现出一种绝然不同的风采,虽然有风险,但是若是做好了,那么绝对能更加出彩。

    秦修文不知道潞王此刻心中的想法,自从他在新乡县被崔丽娘摆了一道后,潞王对女子的观感变了很多,除了不会碰那种来路不明的女子外,也会对一些特立独行者产生浓厚的兴趣,只是如今的女子,就算是青楼中的,也都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少了几分鲜活。

    而今日的陆凝香,让他眼前一亮。

    只是当他的目光落在第三道题的时候,眉头是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今有门不知高、广,竿不知长、短。横之不出四尺,纵之不出二尺,邪之适出。问:户高、广、袤各几何。

    这都什么跟什么?潞王脑海中完全没有解题的概念,明明是都认识的字,但是组合到一起,他就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不知道这里面说的到底是什么。

    而下一瞬,他便看到秦修文居然在答题处画出了一个三角形的草图,又标注了各个数字,又演算了一堆他看不懂的字符,最后写下了厂六尺,高八尺,袤一丈的答案。

    最后一道题是勾股定理的运用,涉及到了许多的数学知识,还要开根号,若非在算术上钻研极深、十分有造诣者不会解。

    秦修文通过这一道比一道难的题目,发现了出题者的用心,这位花魁能出这三道题,显然是对《九章算术》、《周髀算经》都研习地极为深刻,明明是要靠美色侍人的青楼女子,却对这些感兴趣?

    不过今天秦修文自己都是陪潞王前来,如今题目都已经解出,秦修文将纸张递还了回去,微微一笑道:“幸不辱使命。”

    潞王一喜,在他眼里秦修文是极为靠谱的一个人,既然说了“不辱使命”,那便一定是解出来了,当下马上命小厮将答题纸给陆姑娘送去。

    下面的人有些才刚刚解开了第一道题,结果却听说二楼有人全答出来了,纷纷表示不信:

    “怎么可能这么快?瞎蒙的吧!”

    “就是!后面两题一道比一道难,你知道我身边坐着的是谁吗?人家家中世代账房,京城第一神算的亲儿子都还在做第二题呢!”

    “别急,看看陆姑娘会不会应他就是了。”

    ……

    确实,这算术题又不像是写诗作赋那般,有很强的主观性,这人说好那人说不好的都有,有时候两篇相差不大的诗作,也算是各花入各眼,很难评出名次来。

    但是算术题的答案就只有一个,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在场之人也没有傻子,刚刚陆凝香说的很谦虚,但是既然出了这三道题,那必然是有正确答案的,否则如何交代?

    陆凝香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送还回答题纸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自己当时钻研出这几道题的时候,尤其是最后一道,反复推演计算,耗时整整半个多月,才算出了正确答案。

    可是刚刚这纸才发出去多久?到现在拢共也就一柱香的时间吧,这还加上了底下的人传送的时间,这么快就解出来了,可能吗?

    接过那张纸一看,入目的字迹极为潇洒飘逸,第一、第二道题都是只有一行数字,连解法都没有,偏偏这些数字都是正确答案!

    陆凝香都怀疑是不是事先泄题了,可是这些题目也是刚刚自己心血来潮写下的,根本没有预先准备,也就无从而泄。

    再往下看第三道题,对方这次写了解题的步骤,草图寥寥几笔,解题步骤思维也十分跳脱,从这一步骤到下一步骤,转换地十分之快,若不是陆凝香死磕过这道题半个多月,可能都不能理解这里面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而此人的解法,比自己的更加简便、高效!思路也更加简洁明了,难怪能这么快就算出正确答案!

    陆凝香直接站起身来,对老鸨说自己已经选出了今晚的恩客,老鸨一听是楼上天字号雅间的人,那是正中下怀啊,原本因为陆凝香擅自做主,改了题目的那点不快也瞬间没了。

    那间房间里的贵客,今日可是在“芙蓉阁”撒了不少银子,已经引起了老鸨的注意,虽然到了“芙蓉阁”,那便是英雄不问出处,但是富贵之中有更富贵的,面对这些客人,还是会另眼相看的。

    老鸨对众人公布了今夜陆凝香的恩客,并将答题纸贴出来后,许多人都不敢相信,纷纷围拢过来看,有些确实在算术一道有长才者,还反推演算了半晌,最终只能铁青着脸点头,证明对方确实是算对了。

    技不如人,在座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闹是自然不会闹的,就是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还好“芙蓉阁”待客有一套,虽然花魁娘子“出阁”了,但是刚刚伴舞的那几名女子,接连上台献艺,倒是又将气氛炒热了。

    而此刻,潞王和秦修文二人,则被引到了陆凝香的闺房中,说是闺房,其实就是一间平日里陆凝香起居待客的屋子,两人一进门后,便看到陆凝香落座在圆桌一旁,见客人到了后,就起身行礼,将潞王和秦修文迎了进来。

    陆凝香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晚要接待的两位恩客,一个看上去富贵之极,一个则是冷峻清雅,容貌金相玉质,就是光看长相,也是一个会迷倒万千女子之徒。

    陆凝香天生聪慧,从交谈中,很快她就明白过来,答题者是秦公子,但是今夜的主导者是王公子。

    原本陆凝香是迫不及待想要和答题者讨教一番的,但是发现了这点,又感受到那位王公子其实对算术一道并不喜爱后,陆凝香随即和王公子谈论起了一些诗词,又弹了一曲琵琶。

    陆凝香当时在台上远看的时候就是极美的,如今近看那更是灯下看美人,比白日更甚十倍,陆凝香对诗词歌赋见识颇深,点评犀利,琵琶曲又弹地极好,让潞王听得入神,甚至夸她假以时日,定能当琵琶大家,惹得陆凝香娇笑连连。

    秦修文在一旁做好自己的陪衬工作,时不时地附和两声,一时之间,宾主尽欢,三人一直聊到了月上中宵,直到潞王贴身的小厮附耳说了两句话,潞王才恍然惊觉时间已经不早了,起身告辞。

    今夜“坐久”是不收任何费用的,又有陆姑娘这样难得一见的美眷相陪,虽然只是谈天说地,但是这种心理上的满足感难以言说,潞王好久都感觉没有这么畅快过了,和秦修文分别之际,还拍了拍秦修文的肩膀,表示下次再约。

    秦修文目送着潞王的马车远去,这才准备折身而返,却被身后的一个小丫鬟追了上来叫住了:“秦公子等等,我家姑娘说了,下次秦公子若是来“芙蓉阁”,只管叫我家姑娘作陪便是,不会收秦公子一文钱,只要能向您多讨教几道算术题就好。”

    带完了话,小丫鬟如同一个惊慌的小兔子一样,四下看看没人注意到她,匆匆福了一礼就跑了。

    秦修文记忆力很好,马上就想起来,这个小丫鬟就是贴身伺候陆姑娘的那位。

    得到了佳人的邀约,秦修文也不以为意,只觉得自己一开始的判断没错,那位陆姑娘确实痴迷于算术一道。

    秦修文这边为了刷潞王的好感度,在烟花之地作陪,给潞王提供满情绪价值,想将潞王争取到他这一边,成为一份助力。

    虽然一开始潞王并不在秦修文的计划内,但是秦修文一向落子无声,能筹谋的时候便应势而为,最终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串成一条线,为他所用。如今潞王看着没什么大用,但是一个能从始至终受宠的藩王,秦修文相信,他是一定有自己的本事的。

    而就在秦修文思索该如何利用潞王这枚棋的时候,季方和也终于到了目的地,开始展开他的工作,只是却并不如预想中的那般顺利。

    第 102 章

    季方和此次出行, 身上是背着大任务的,秦修文在京城内帮他牵制住各方势力, 让人做到不起疑心,甚至还找了一个身形外貌和他有些相似的人日常出入秦府,为的就是迷惑众人的视线。

    其实更加妥当来讲,应该派遣其他人出京处理此事,但是秦修文在出发前和季方和推心置腹,言明最信任的人唯有他一人而已,此事事关重大, 修路一事进行到这里,绝对不能在这里功败垂成。

    季方和最清楚秦修文在此事中耗费了多少心思,甚至从没有进京城前就已经有了这个计划, 只是一直隐而不发, 暗中筹谋, 一直到真正将这件事在朝堂上引爆发酵, 每一步都走的极为艰难,险象环生。

    现在好不容易排除万难,要开始修了, 季方和绝不允许都走到这一步了,还被人拿捏住。

    其实季方和不知道的是,秦修文故意将事情说得更加严重一点, 季方和能力是有的, 但是因为平时都是在他身边, 难免有了一定的依赖性,此次任务同样有锻炼季方和的意思在, 若是最后实在没完成,那么秦修文也有后招弥补。

    秦修文希望季方和能独当一面, 自己总有不在他身边的时候,到了那时候他也能有坚定执行下去自己理念的勇气和决心,这样万一以后他出事,也能放心了。

    这次出行,秦修文甚至将自己的私印让季方和带上,意味着季方和可以调动秦修文在卫辉府的一切力量,小小一枚私印代表了绝对的信任,放在怀里沉甸甸的。

    季方和这次带着严知行同行,两个人共乘一辆马车,因为赶时间,一路上颠的七荤八素,见到这样的状况,两人修路之决心更加坚定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浪费时间,只要马车还算平稳,就会争分夺秒地看几个府中从事白灰矿石的生意人,分析这些人会和朝廷中哪些势力有关系,又应该从哪里进行突破。

    如今看下来,一共有四名商人是其中的重中之重。

    一位是卫辉府境内的白灰矿石商人,但是此人并非卫辉本地人,老家是江西大同府之人,生意做的很大,一般很少在卫辉府久呆,之前就派人递过拜贴,却久久没有任何音讯,显然是不想沾上此事。若不然卫辉府是他们的地盘,倒是大有可为。

    而另外三位,一位是河间府的韩姓商人,另外两位都是彰德府之人,一位姓钟,一位姓鲁,这两人是彰德府知府卫阳升的马前卒,而彰德府的现任知府,是万历三年的进士,那一年的主考官,正是如今的内阁大臣,许国。

    严知行本身就是以科举为目标的人,去岁已经获取了举人的功名,对主考官和门生之间的关系还是很有切身体会的。

    当时他中举之后,参加了鹿鸣宴,他的名次在第十名,虽然也算不错,但是到底没有前三名来的亮眼,所以坐在席位上没有太多人关注。

    所谓的鹿鸣宴,其实就是他们这些中举的考生和主考官的一次牵线搭桥,举人已经有了初步的做官资格,若是能够更进一步,那就是同朝为官,自然要维护好关系。

    鹿鸣宴后,许多举子还会单独拜谒主考官,送礼投“门生刺”,定下师生名份。甚至于,他们这届的举子还联名为座师集结出书,严知行纵然不喜这般风气,但是也只能随大流。

    这还只是中举,听说中了进士后,和主考官之间的关系更为亲近,有事弟子服其劳,在朝堂上也要为座师冲锋陷阵,唯座师马首是瞻,而座师也会提拔学生,形成一种极强的关系网。

    当然,这种“学生”本身也要很有能力、会来事,这样才能得到座师的赏识,否则考中科举的那么多人,哪里有精力给到每一个学生?

    而从卫阳升的履历来看,他的升迁之路中或多或少都有许国的影子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是十分密切的。

    这样一来事情便变得棘手起来。

    严知行原本以为季方和会选择从河间府那边进行突破,毕竟只有河间府那边的局势最不明朗,可能还有洽谈的余地,没想到季方和却直接吩咐取道彰德府,同时约见了钟、鲁两位商人。

    季方和给他们二人下的帖子,都是称自己有一笔大买卖要和他们做,邀请他们到彰德府最好的酒楼一聚。

    商人重利,况且就算是有诈,最多不做这个生意就是,免费吃一顿上好的席面,也不损失什么。来人看着仪表不俗,让人不敢小觑,既然如此,何不探一探虚实再下定论?

    钟成济和鲁宁安两人就这样在“醉天楼”巧遇了,两人是同行,同行相见自然分外眼红,再加上早年间的一些龃龉,一般熟悉他们两人的都不会同时邀请他们,就怕生事端。

    这两人在门口一看到彼此,心里就隐隐有了个念头,最后见对方和自己的行径方向一致,到了同一个包间门口,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都是面色一变,甚至想要拂袖而去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包间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了,季方和热情地将两人邀请了进去,欢迎恭维的话一套接着一套堆上来,让人不由得就软了态度,不好意思直接走人了。

    毕竟得罪自己的是对方,而不是这位潜在的财神爷。

    季方和邀请两人落座后,直接就让人上菜,每端上来一道菜,钟成济和鲁宁安两人就是心中一声暗叹,点的都是“醉天楼”的招牌菜,每一道菜皆是价格不菲,再加上二十年陈的杜康酒,这一桌席面可以说是“醉天楼”里最拿得出手的一桌了,少说得三四十两银子。

    看到季方和的富贵打扮,又看他花钱如此豪爽,钟、鲁两人也不好再板着一张脸,纷纷端起酒杯开始敬酒。

    三杯酒下肚,季方和这才说明了自己的来意:“钟大哥、鲁大哥,小弟是从西安府来的,家中世代经商,族中规矩,男儿弱冠后就要来闯荡一番,若能做出一番事业,才能继承家业,故而无名之辈才会贸然拜访钟、鲁两位大哥,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二位海涵!”

    季方和说完之后,当即又痛饮一杯酒,以示心诚。

    季方和今日打扮十分富贵张扬,一看就是家中很有些家底的富家子弟模样,再加上他长相憨实,笑起来的时候亲切和善,眉宇又是一派正气凛然,说话诚恳豪爽中还有几分书生的儒雅,让人一下子就心生了好感。

    话说到了这份上,钟、鲁二人便明白了过来,难怪之前从不曾在彰德府听过此人的名声,原来是初出茅庐之辈。

    这种事在商人圈子里倒也不少见,甚至很多商户人家虽然注重嫡长子,但是如果比较下来有其他在经商上心性手段更胜一筹的儿子,他们也会慎重纳入继承家业的考虑中。

    商人们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商场如战场,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的道理,将整幅身家给一个不通经营的嫡子,莫说守成,可能不消几年就能把自己一辈子累积出来的财富败光,那都是常有的事情。

    而眼前这位小兄弟,显然就是要立志在商场上大展宏图的新人,手里估计还有着不少的银两,这样的人,最是有可能被人轻易糊弄骗去钱财。

    不管结果如何,季方和在这两人心中已经被打上了“大肥羊”的烙印。

    “所以一路行来,小弟都在寻找发财的机会,也好给家中长辈证明自己绝非只是庸碌之辈,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商机。而最近小弟途径贵宝地,买了一份“卫辉时报”,读了上面的一篇文章,才知道如今京城那边正打算修路,又经过一番调查,小弟我发现了一个惊天之秘!”

    季方和压低了声音,故意卖弄了一番,等到钟鲁两人都竖起耳朵来听了,才得意道:“京城那边的商人竟然不做白灰的生意,我又打听到彰德府内就属二位做这一行是这个,”季方和比了个大拇指,然后继续道:“不知道二位是否有意和我一起做这个买卖?”

    钟鲁两人既然做这一行的,自然也听到过些许的风声,知道京城的商人为什么放着银子不赚的原因,此时听到了季方和的计划,不仅没有任何激动之色,反而心中更加落定这人只是个初出茅庐者,一点都不懂商场上的弯弯绕绕。

    你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明白人?别人犯傻,不爱赚银子,轮得到你去赚?

    况且,就是他们想做这个生意,到时候把东西运到京城要花多少运力,就光这个成本,人家都不如花高价在京城本地采购,哪里会真的舍近求远了?

    所以钟鲁二人听完之后都是神情淡淡的,心里觉得这生意是做不成的。

    季方和也不管两人的眉眼官司,只劝众人喝酒吃菜,同时大肆宣扬自己的发财观点,让人听了便知道,这人还没吃过亏上过当,对很多商场上的事情还只停留在理论的阶段。

    等到一桌席面吃完了,钟鲁二人都没有松过口,若是其他生意他们可能会坑一把这个年轻人,但是京城修路这个事情太敏感了,他们不想冒风险淌浑水。

    可是就在快要走的时候,鲁宁安一回头,发现自己的老对头还在和那季兄弟说着什么,脸上不时闪现出了笑意,最后点了点头才告辞离去。

    鲁宁安一时心中警铃大作:难道说,钟成济这狗东西,表面上装作不答应,麻痹自己,其实心里已经准备做这个生意了?

    是啊,钟成济这个人一向狡诈,否则自己当年怎么会上他的当!若是他想坑一笔那个季兄弟,实在是太容易了,到时候东西卖给他,直接在彰德府交付,其他事情钱货两讫,一概不管便是。

    如此一来,谁能拿住他的话柄?

    一想到这里,鲁宁安心里就恨的不行,想要提醒季兄弟,但是想想他刚刚信心满满的样子,哪里是像可以听进话的?但是若是让钟狗做成了生意,自己没有做成的话,那岂不是自己又落后了一步,而且还是相同机会摆在面前,自己生生错过的!

    以后再见面,按照钟狗的德性,岂不是又要将此事挂在嘴边,各种嘲弄于他?

    鲁宁安从心乱如麻,到脸色渐渐镇定了下来,等回到了府上后,马上就派人去信一封给到了季方和。

    当夜季方和一直没睡,等终于收到信后,唇角才上扬了起来,提着的心微微落下:元瑾说的没错,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不鹬蚌相争 ,渔人得利,用在这里,也同样不错。

    时间拉回到送别钟鲁两人前,因为钟鲁两人不对付,自然不会结伴而出,所以钟成济落后了几步,这就让季方和有了可乘之机。

    季方和等到鲁宁安快出门的时候,故意一扬手,将桌边一杯小酒杯打翻,然后撒了一些酒水在钟成济身上。

    季方和有备而来,没有弄出太大的响声,又将人拉到了一边笑着陪不是,同时承诺钟成济自己会送十坛杜康酒到他府上,作为赔礼。

    钟成济爱酒,今晚的杜康酒就喝了不少杯,现在一听对方出手如此阔绰,直接要送十坛好酒过来,正是送到了他的心坎上,哪里还有不露出笑脸的模样?

    当时季方和赔礼道歉的声音低低的,十分不好意思似的,钟成济也自然而然地放低了声音,再加上送鲁宁安出门的严知行故意遮挡制造角度,在鲁宁安眼里,就是他们两人相谈甚欢的样子。

    而在季方和与鲁宁安商谈之际,十坛好酒也送到了钟成济府上,同时在“无意中”泄露了他和鲁宁安商谈采购白灰的事宜之后,钟成济在确定事情的真实性后,二话不说就加入了战斗。

    季方和游走在二人之间,将价格一步步杀低,最后杀的比在京城采买的价格还低一成多,才与两人分别签订了契约,未免夜长梦多,季方和直接在彰德府租下了几个大仓库,让他们将白灰直接存入当地的仓库后,言明后续的运输工作由他来承担。

    季方和给钱的时候十分爽快,采买的量也很大,除了利润薄了一点之外,这笔生意应该说是做的不错的,尤其是没有让“对方”一家独大!

    至于那个季兄弟要如何运往京城,反正他们给到的价格已经是最低的了,后面是赚是亏,就不是他们能管得了。

    而季方和等采买好彰德府的白灰,立即拿着契书奔赴往河间府与卫辉府,已经开了一道口子的事情,彰德府的商人都做得,其他府的凭什么做不得?

    一切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

    等到钟鲁两人知道季方和的真实身份和意图的时候,只觉得两眼一黑,但是那时候再想叫板,已经是徒劳了。

    第 103 章

    季方和这边打通了所有关节后, 马上派人快马加鞭进京通知秦修文。

    秦修文收到季方和的密信后,先是仔细看了一眼, 这上面的封泥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然后才用匕首小心打开信件,目光一扫,就看到信件上的文字如果别人看来只是些闲谈内容,但是秦修文闭目略思索了一会,就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文字:

    “事情已成,可以动手。”

    这是秦修文和季方和约定好的加密信件, 为了防止别人将重要信件中途截取篡改,根据不同位置的文字,对应的是另外一个字, 再将字串联, 才能得到真正的意思。

    事以密成, 语以泄败。

    在这个通讯极不发达的年代, 真实可靠的信息是许多事情成败的关键,以秦修文的缜密,是一定会在这些地方加以小心的。

    那本对照密信文字的册子还是秦修文亲自编撰而成, 如今他已经将整本册子都记在了脑子里,不用加以对照,就能破译出来。

    秦修文没有想到, 季方和成长的如此之快, 原本他以为自己还需要在京城中周旋一段时间, 没想到他却如此快地办成了此事,秦修文对季方和这次的行动十分满意。

    既然已经确认了信息的正确性, 秦修文不再藏着掖着,很快就将自己已经悄然布下的后招开始展露出来。

    向清得到了秦修文的命令后, 心中也是激动不已,这几日被那些商贾下了多少次的面子,这回就得一次性全部拿回来!

    很快,迟迟不动工的修路工程,仿佛就在一夕之间,在各处冒出了大量的劳力,开始挖土的挖土,搅拌水泥的搅拌水泥,铺路的铺路,四处都在立牌子要求绕道,且还有专门身强力壮的农夫在各个道口日夜来回巡逻,就怕有不轨之徒或者不知轻重者,破坏没有干透的路面。

    虽然这个年代消息是滞后的,但是这么大的事情,这么大的举动,并且同时在卫辉府、河间府和彰德府三府之间同时进行,每日里来来往往多少人,就算是瞎子聋子,三日后京城内也能得到消息了。

    一时之间,满朝哗然,甚至有官员气急败坏地想要去责问京城中负责白灰矿石的商人,结果得到的回答都是他们没有提供一担矿石出去,都是人家直接在外采购、也直接用在了当地的道路上!

    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原来之前秦修文的焦头烂额只是障眼法而已,人家早就已经联系了京城外的客商,将材料都买齐了,又拿着圣旨委派到地方,原地征集力夫来干活,这铺路修路的活,还不像其他,除了有几个核心成员是秦修文直接派出去,进行水泥配比等关键性工作外,其他工作只需要有力气,肯干活,那便是足够了。

    而秦修文可不会像很多上位者似的,从来不将老百姓的劳力放在眼里,在他每一次做预算规划的时候,都是将人力成本都算了进去,所以每一次的征发民力,都是有钱拿的。

    老百姓们不管你们上面的官老爷怎么斗法,反正只要听说了干一日活就有一日钱拿,地里的活计要做,但是庄稼也不是说必须天天看着的,勤快一点,伺候好了庄稼,其他时间都往修路的地方跑,生怕走慢了被人抢了活计;而有些农家家中壮劳力多的,那更是直接将工作分派一下,几人专门种地,几人就专门跟着修路的队伍去干活,反正若是能长期跟着修路队伍干活的工人,每天三餐都是包的,听说伙食还算不错,每旬还能见到一次大肉,更是让家中有富余劳动力的人家积极参与了进来。

    对农家来说,干活是每天都必须干活的,能一日三餐吃饱,这都是赚了大便宜了,更遑论还能拿钱?听说这路一时半会儿还修不好,岂不是成了农家最好的经济来源之一?

    这般的好去处,一传十、十传百,路途修到一处村庄,都有已经在路边等候的百姓加入到修路队伍中去,修路队伍浩浩汤汤、运转的飞快,每日都以十分恐怖的速度在往前铺进。

    就算有村子里长听到了上头传来的消息,让村子里的人不要去干活,可是他们说话有用吗?

    那些村民都是没读过什么书的,但是却认得最朴实的道理,那就是谁给他们吃饱饭、谁给他们钱,那就是对他们最好的人。

    有些里长根本不管上面的号召,民心所向,自己管得了吗?尤其是有一处村庄的里长,因为强行阻止村民去上工,居然和村中村民爆发了强烈的冲突,在混乱之中,被人用干农活的锄头直接一锄头敲死了,听说尸首还没落葬呢,他们哪里有这个胆非得去阻人财路?大不了这个里长不当了,也不能让村里所有人都和他离心离德啊!

    这里面自然也有秦修文的手笔,大明朝除了法治之外还有宗族自己的一套家规,而那些村民一向以里长马首是瞻,里长则是由更上层的官员负责。

    秦修文担忧在解决材料问题后,又会面临用工问题,提早就埋伏了一些人,收买了几个村落的里长,口口宣扬修路的好处,他们能拿到多少钱,再加上参与修路的人确确实实都揣着银子回村了,其他人哪里还有不信的?

    虽然此时的人口流动小、信息传播慢,但是在秦修文有意的推波助澜下,修路沿途的村庄百姓就没有不知道的,这个时候若是那些里长能拎得清是非曲直,那么是皆大欢喜;若是硬要唱对台戏的,那么就看看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硬、是不是能抵挡得住所有人的围攻。

    显而易见,没有人再敢阻止,而上面那些人自然就急的跳脚!

    事情全部背离自己的预期,想要阻止秦修文,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今秦修文干脆先不修京城往卫辉府走的官道,先从别处修起!

    京城做白灰生意的商人,尤其是苏家少爷听到了这个消息,那更是气的差点吐血!

    他可是知道消息的,那位秦郎中第一批银子就募集到了三百九十万两!这些银子都是用于修路中去的,稍微算一算,之前用到的白灰比例,如果他们家接下这笔生意的话,将会是一笔数十万两的生意啊!

    这么大一笔生意,苏安源这辈子没有接到过!原本听了一些官员的话,想的是能联合其他家一起坐地起价,从中再大捞一笔,甚至和同行都打过招呼了,只要他们苏家接到了生意,到时候必有厚礼相赠。

    这笔生意,在苏家人心里,那已经是囊中之物了,甚至他们都已经在计算到时候纯利有多少,赚到了这笔银子该如何花,都已经想的明明白白了。

    结果,突然有人告诉他们,秦郎中可能要彻底抛弃他们了,他们不做这个生意,有的是人做!

    这可把苏家人急坏了,连夜送帖子备厚礼到秦府,想要见秦修文一面,结果送帖子的人连大门都没有进,只是门人收下了帖子,礼物原样奉还,后面一点回音都没有。

    苏家人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苏安源的爹苏景泰气得直接将手边的茶盏扔了出去,差一点就扔到了苏安源脑门上,被苏安源险险躲过。

    苏景泰直接怒骂道:“你还有脸躲了!你给我跪下!”

    苏安源不敢违抗父命,只能直挺挺地跪了下来,但是面上表情依旧是有些不服气。

    苏景泰见状,怒不可遏:“老子和你说了多少遍了,和那些当官的打交道要注意分寸,不要被人拿捏了把柄,更不能只以为天下就你一个聪明人!之前做的点小生意确实顺风顺水的,怎么?你就全当是你自己的能耐了?老子告诉你,要不是人家看在你老子我的面子上,你走出去什么都不是!”

    苏安源被苏景泰骂得面色潮红,双手在袖中紧紧握起,用力到手背上青筋暴起。

    老头子庶子一个接着一个的生,若不是为了保全他娘在家中的地位,若不是还想着继承家业,苏安源此刻真的想不管不顾地直接离去!

    苏安源放弃了科考,十八岁开始跟着苏景泰学做生意,到今年二十八岁,已经陆陆续续将苏家的生意接手了个七七八八,并将苏家的生意扩大了三成不止,如今就是一朝失手,便被老头子在这么多仆从面前说成这副样子,实在是让他心中难堪愤怒不已。

    苏安源低下了头颅,用沉默接受着这一切。

    这次,确实是他被巨额的利益蒙蔽了双眼,被人当枪使了还洋洋自得,结果那位秦大人做事更狠,先是表面上将他们麻痹住,结果最后来一个釜底抽薪,直接将牌局都掀翻了,明确告诉他们,如果不想跟他玩,那你们就下牌桌别玩了吧!

    之前在秦修文几次三番给他下帖子会面的时候,苏安源心中还得意不已,就算是辛辛苦苦考上了进士当了官又如何?无钱寸步难行,如今还不是为了银子求到他这个商贾头上。

    而直到此刻,苏安源才明白过来,这个比他年纪还小上几岁的秦郎中,绝对不是他之前打过交道的那些官吏,自己在商场上历练出来的自以为深沉的心思,在那位秦郎中面前什么都不是。

    苏安源没有将苏景泰难听的话停留在心上,仔细分析了目前的局势后,苏安源木着脸,仰首直接道:“父亲,为今之计,只有降价,秦大人出手狠辣,行事诡谲,但是之前我们安分和他合作的时候,也从来不会故意刁难。如今若还想接下去做秦大人手中的生意,那么这次就直接将价格降到底,或许还能一搏。”

    苏安源说完之后,便抿着嘴唇不再发声,最后的决策还是得由苏景泰来做。

    苏景泰听完之后,也止住了骂声,心里衡量来衡量去,还是觉得只有这个办法了。

    除非,他们对秦修文手中以后的修路工程不感兴趣了。

    可是那怎么可能!

    秦修文手中握着的,可是全大明官道的修建,如今只是修一小部分的道路而已,放眼整个天下,谁还会需要那么多的白灰矿石?东西烂在矿山里,也不拿出去卖吗?

    错过了这一次,他们苏家再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因为这世上没有比这个更大的工程了。

    苏景泰肉痛地面色扭曲,最后还是颓然坐回了圈椅里,摆了摆手,示意苏安源去办。

    到头来,还是儿子比老子更有壮士断臂的勇气,自己居然还想通过什么手段来争一争利益,结果思来想去,其实已经无路可走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己还是老了啊!

    苏安源立即站起身来,行礼之后,寒着脸大步离去。

    第 104 章

    秦修文出手了, 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将对方彻底按在地板上摩擦。

    对方既然选择走上层道路, 他们不是觉得自己人多势众吗?他们不是认为自己掌握了士大夫阶层、掌握了读书人群体,对他进行污名化吗?

    那么秦修文便反其道而行之,运用那位伟人的打法,从农村包围城市,从民众身上汲取力量,看看到底是天下的百姓人多,还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精英阶层的人多?

    士大夫的傲慢, 从来不将百姓的想法放在眼里,在这些当官者眼里,是为天子牧民, 一个“牧”字已经彻底暴露了他们的想法——百姓只是如牛马猪狗一般, 不配有他们独立的人格和思想, 只需要听从他们的命令即可。

    可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即使没有机会受过教育,大字不识一个,就要被归类为猪狗牛马么?

    秦修文不管是自己还是原身, 都是从最底层爬起来的,他们见识过底层人民的市侩狡诈,也感受过最无私不求回报的善意, 人的复杂性永远难以估量, 不是随便可以将其定性的。

    正是因为对这方面的确定, 秦修文心中确信,此次反攻的号角一定会将对方一击即溃!

    最近大家都将视线的重点放在了修路一事上, 因为其中的权益纷争,从朝堂上斗到朝堂下, 用的都是大家见惯的手段,虽然说秦修文手段层出不穷,打得他们都有些无法招架,但是到此刻为止,他们也从来没有认输过,就算是现在路已经修起来了,那么又如何?

    修好了路,确实是大功一件,到最后如果真的阻止不了,那么就干干脆脆地参与进去,夺取对方的成果,他秦修文不是微言大义么?不是要为苍生立命吗?那么想必为了苍生,让渡一点自己的利益也是应该的吧?

    秦修文在京城中,在皇帝和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他们暂时动不了,但是派出去的人,他们动不动得了?若是以后无人敢为秦修文办事了,他秦修文又当如何?

    真要斗,他们的法子多的是,不过一个区区秦修文而已,五品侍郎、才入官场几年的人物。说句难听的,就是秦修文打从娘胎里就开始做官,势力都不一定能经营到如何!

    而他们呢?很多老臣历经嘉靖、隆庆、万历三朝,京中和地方势力盘根错节,一开始是大家都还没重视起来,毕竟和一个官位如此低微人斗起来,那都是有失自己的身份,再加上秦修文的出其不意,这才让他占了上风。

    如今眼看着这样一项天大的历史工程性事件,真的要被办成了,也真的在进行中的时候,原本在朝堂上只做泥塑木胎的人也开始反应了过来,并且达成了一个共识——这事太大,不是秦修文这般小儿可以去主导的!

    原本,许多人觉得这事是做不成的,那么大一个工程,驱动多少人力、花费多少银两?投入的人力物力这么多,但是又有多少马上能看到的增益?难道前人没有提出过类似的想法?不过是徒劳而已。

    很多人只当作一个笑话在看秦修文上蹿下跳。

    而申时行的震怒,更多的来自于一个当朝首辅被驳了面子的愤怒,他并没有真正的动用太多自己的嫡系力量去参与争斗,而是做一个顺水推舟的人,这符合申时行一惯的行事作风。那些阻挠者除了想在秦修文募集到的银子里分一杯羹外,也是想在首辅面前献媚,而自发地去当马前卒而已。

    而现在么,秦修文阶段性的成功,唤醒了很多之前不屑一顾的官员,但是许多人的第一反应不是加入到秦修文的队伍中去,支持秦修文的修路工程,而是想当然的要摘果子。

    秦修文从来不以最恶的想法去揣度人性,尤其是这些朝堂庸蠹的人性,他已经领教过几回了。

    当然,这个世界上除了阴暗面也有光明,秦修文身边如今也聚集了一群人,户部中除了广西清吏司上下已经成了秦修文最忠实的拥护者外,还有许多户部其他司的低阶官员开始向秦修文靠拢,甚至朝堂中一些其他部门的官员也有向他递过拜贴,不过大多不是高官之列,且有些过于理想化,做事冲动且愤青,四书五经确实教化了他们的脑子,思想很是崇高,但是此刻的秦修文却还不敢用他们,这些人秦修文统一评价为手段没有跟上思想,知行无法合一,只能先书信往来,再暗中留意是否有可用之人。

    也是,能和他师傅宋?一般,位列正二品大员之列,过了耳顺之年,见识过朝堂动荡,在泥淖一般的黑暗中却依旧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者,这世上又有几人?

    当秦修文将自己的后续计划,和宋?全盘说出的时候,宋?不仅仅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反而对他大加赞赏,帮他祥实了计划不说,还四处奔走,引荐了几位可信的办事之人,甚至动用自己了一些老关系,帮秦修文保驾护航。

    至此,秦修文对这位师傅再没有任何不信的。

    不怪秦修文的小人之心,甚至于在和师傅宋?说出自己的计划时,他依旧准备了后手,防止宋?突然背刺,自己无法招架。

    在现代的金融市场中,秦修文曾受到过几次的信任危机,导致他付出了十分惨痛的教训。再加上他从小见惯人情冷暖,所以后来若非他绝对信任之人,他是不会将后背袒露给任何人的。

    而到了这个世界,先是季方和,后是宋?,让他渐渐学着再次打开心扉,相信人与人之间,依旧存在着最本真的情谊。

    有了宋?做支持,秦修文做起事来,更加没了后顾之忧,也将自己隐而不发的手段终于使了出来。

    在众人还没发觉的时候,“京报”和“卫辉时报”就已经开始做了一个同步联动,那就是《白蛇传》话本的长期连载,这个话本由秦修文给出初步创意,严知行亲自操刀,不管是在情节的跌宕起伏还是文笔的朴实之处见真章,都在百姓之间掀起了巨大的浪潮。

    许多人为了先睹为快这个《白蛇传》,不仅仅成了“京报”和“卫辉时报”的订阅者,甚至还有百姓自发地开始拿着报纸认常用字,就是为了看懂这个《白蛇传》,在无人帮忙阅读的时候,自己还能反复多看几遍。

    实在不认字也不愿意花钱买报纸看的人也没关系,外面有大把的人看了故事后心潮澎湃,愿意给人讲一讲的,所以《白蛇传》这个故事,在没有太多娱乐活动的明代,就成了一个在老百姓眼中必要追逐的全民故事,若是有人还不知道《白蛇传》的,甚至都会遭人耻笑,连日常聊天都插入不进去话题。

    尤其是在白蛇被法海镇压入雷峰塔时候,百姓陷入了高潮,日日都讨论话本中的剧情,期待着下一期的报刊发行,甚至各地报刊的销量都再次突破了销售记录。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严知行再一次被秦修文叫入到小书房中秘密谈了一次,这一次的谈话只有秦修文和严知行二人知道,且在谈完之后,严知行就没有离开过秦府,选了一间厢房住下后,整整两日没有出门一步,所有的饭食、洗漱都有专人伺候,而他要做的,只是写好秦大人与他说的那篇话本后续。

    严知行再一次被秦修文的高瞻远瞩所震惊,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话本的立意可以拔高到这种程度,甚至于就连话本里面的时间线和现实中的情况都做到了相对应,这样的掌控力,让严知行如今已经成为了秦修文的最忠诚的追随者,甚至在往后严知行的回忆录中都有过这样的字句:

    “秦大人此人多智近妖,落子之时悄然无声,但是等人回看之际,天罗地网已成,旁人逃无可逃。”

    “秦大人是我精神上的领袖,我这一生追随秦大人左右,执行秦大人的意志,但凡我能够学会一星半点秦大人睥睨天下的气度和行为处事的章法,我这一生便已受用不尽。”

    且不仅仅是严知行的回忆录,其余“秦派”人物也有类似的形容来描述秦修文,让后世人对历史上真实的秦修文充满了好奇,甚至在拜读完他的事迹后,有许多历史学家感叹自己没有生在秦修文那个时代,因为没有亲身观摩到由秦修文掀起滔天巨浪的世界而遗憾。

    而与秦修文同时代的人,如今却是身在其中,能够亲自领略其中可怖的感觉。

    很快,严知行的第一版手稿就完成了,等完成之后,他马上交给了秦修文,让他审阅,两人一起增删了一些内容后,最终由严知行整理成文,再次抄写下了相同的两份后,将手稿用蜜蜡封好,一份由严知行亲自送往“京报”编辑处,一份由如今担任秦修文的贴身侍卫张达负责运送到“卫辉时报”编辑处。

    张达是卫辉府新乡县出来的人,对“袁氏印刷坊”以及“卫辉时报”都很是熟悉,由他带队去送,秦修文再没有不放心的。

    三日之后,“卫辉时报”和“京报”同时发行,如今这两份报刊的辐射面,恰好就是从京城到卫辉修路的沿途路段都能全部辐射到,而这些焦急等待了多日的老百姓们,习惯性拿到报刊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开到《白蛇传》连载的位置,这个位置一直是固定的,大家翻阅起来已经是熟门熟路了。

    上回说到白娘子被法海镇压在雷峰塔,许仙抛下和白娘子的儿子许仕林到金山寺出家,日夜为其娘子祈福,在自己人力已经无能为力的时候,只能祈求上苍能放过他们夫妻二人。两人虽然在同一个地方,却是日日夜夜不得相见,许仙的深情赚足了老百姓的眼泪,也为那无辜稚子的前途命运感到揪心。

    千万疑问在大家心中闪过,等待的这几日,大家猜测了许多,眼看着这个故事要走向尾声了,结局到底是好是坏也不得而知,甚至有人都跑到了京城和卫辉府的编辑处,想要问个究竟,最后被人哭笑不得地请出去。

    而今日,大家一看版面,居然占了一整版,心里顿时就一个开心——这说明今日的故事可以读更多,知道更多的内容!

    然后大家便细细读了起来:话本中讲到原来许仙的儿子许仕林是文曲星下凡,于读书一道上极为有天赋,三岁开始就会读书认字,十三岁下场科考,十八岁便高中状元!

    这样的走向,让所有人都兴奋不已!这是这个年代十分典型的爽文模式,十八岁高中状元,读书人的至高成就,然后出阁入相,迎娶高官闺秀,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这对之前被这个故事的悲剧情绪牵扯了许久的读者来讲,显然是一个舒缓释放情绪的章节,但是很快,大家又想到,这个许仕林是白娘子的儿子,就是考中状元了,这娘亲还在雷峰塔下压着呢!

    然后,严知行在这里写道:天帝得知许仕林娘亲的遭遇后,心有所感,但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若是许仕林可以兴修天下之路,帮助各地百姓过上好日子,那么其功绩可以抵消他母亲犯下的过错,能让其全家团圆。

    严知行深入浅出地用平实的言语讲述了为何天帝要许仕林兴修天下之路,能给各地的老百姓带来具体的什么好处,但是又将许仕林在朝堂中遇到的阻碍一一说了出来,看的老百姓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朝堂上那些庸碌的大官都打杀了才是!

    到了这里,故事戛然而止,要想知道后续大结局,要等待一段时日!

    这话本里的路到底有没有修成、白娘子到底能不能救出来,成了悬在老百姓心中的一个大大的疑问,茶余饭后都得讨论一番才行。

    讨论着讨论着,大家的话题就从话本里的修路说到了现实里的修路,以往老百姓们可不会关注主持修路的人是谁,到底为什么要修路,只知道最近许多靠近官道的村人都跑去修路拿银子了,那些离官道有些距离的人,根本就不关心这事。

    而现在,大家一下子都将目光投注到了修路之事上,每日都有许多人特意跑到官道处去围观如今的修路状况,同时还知道了如今主持修路一事的人,是一位姓秦的年轻大人,同样也是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同样是得到皇帝的亲睐,同样也是被很多大官刁难,百般阻挠他修路!

    一瞬间,所有人都将秦修文与许仕林画上了等号,虽然已经听到许多人辟谣说秦大人无父无母,根本没有双亲要救,可是老百姓可不管这么多,报纸上可是说了,修路之事是为了造福天下百姓,那一条条的分析说的那么有道理,又不要他们花钱就能有这么平坦的官道给他们用,为什么要阻止,为什么不让修?!

    甚至还有戏班子瞅准了时机,开始排戏,将许仕林在朝堂上如何与大官们打言语机锋、如何亲力亲为为老百姓办实事,又反复讲述了修路的好处,这个戏以《白蛇传》为背景而来,一经推出,火爆到无以复加,每次一演,就是万人空巷的地步。

    不过短短三日,从卫辉府到京城,舆论全线引爆,等到京城的贵人们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俱都目瞪口呆,震颤不已!

    第 105 章

    舆论的浪潮来的轰轰烈烈, 仿佛昨日还温顺无比的老百姓,一夜之间都变了样, 纷纷到衙门口开始询问各地官府对修官道事情的进度,甚至于民众还自发性地组成了“护路队”,每日在修建的官道附近徘徊,监督是否有胆敢来搞破坏的人,在修路队伍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还会主动上前帮忙。

    修路队伍每到一处,都有百姓看守拥护, 所有人空前关注此事,用自己的力量守护着他们的“许仕林”。

    而京城中的百姓则是识字最多的地方,明年恰逢会考之年, 许多距离京城路途遥远的举子, 都已经赶到了京城, 准备明年二月的春闱, 再加上本身京城就有国子监以及一些其他久负盛名的民间书院,此时的京城读书人济济,聚在一起, 更能探讨起修路一事。

    这件事闹的如此之大,就算再怎么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件事也得知道个清楚, 因为明年很可能会试的题目就考此事!

    “京报”已经成了所有科举考试的学子们必读报刊, 以往他们这些学子们自恃身分, 是不太会和别人说自己也在追读《白蛇传》这样的话本的,但是现在这个话题越演越烈, 举子们还没被官场污染过,心中想着的更多的还是那些“经世济民”的信仰, 况且明年的主考官是户部尚书宋大人,听说这位大人也是修路派的拥护者,那位秦大人就是宋大人的关门弟子,真心也好、曲意逢迎也罢,那些学子们大部分都坚定地站在了秦修文这一派。

    学子们年轻气盛,情绪轻轻一被煽动,事情就闹的越发地大了起来。

    开诗会写诗暗讽朝堂黑暗的,聚拢民众讲学言明修路之好处的,闹到后来,甚至有一举子直接站了出来,言明既然大家如今都在京城,何不联名上书给皇上,请求皇上严惩那些暗中肆意迫害秦大人的朝廷官员!

    “大家且听我一言,皇上日理万机,管理着大明偌大的江山,哪里能够所有事情都明察秋毫,朝堂之中站着一些庸碌之辈,手里把持着朝政和利益,如今秦大人以一己之力,想要修这天下之路,若是办不成也就罢了,偏偏秦大人是有机会办成的!但是就算到了此刻,秦大人依旧身处危险之中,有多少人对着他虎视眈眈?有多少人想要将秦大人的功劳据为己有?我们身上身负功名,再进一步就是进士,日后也要同朝为官,难道我们今日就这般冷眼旁观下去?难道我们不应该站出来,用我们自己的力量支持秦大人,让他知道他的身后绝对不是无人可依!”

    那人说的慷慨激昂,明明是害羞腼腆的性格,此刻却仿佛是不顾一切了一般,脸色涨的通红。

    底下另外一个举子听了,直接上前一步,用着夹杂着福建口音的官话道:“没错!我们从小熟读四书五经,学的是经世济民之道,科考至今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穿上一身官服后,碌碌无为一生?还是成为朝堂上衮衮诸公的附庸,人云亦云的学舌者?今日有秦大人作为我们的领路人,有这样一份经天纬地、必将载入史册的大事件放在我们面前,如果我们都可以做到无动于衷的话,那么这书也就白读这么多年了!明年的会试我看诸位不考也罢,就算考上了,也只是朝堂里的一尊泥塑木胎,不会为百姓做任何实事!”

    最后一句话,说的简直就是诛心之言,就是再胆小怕事之徒,听到这句话,也坐不住了,否则岂不是说明自己科考只是为了当官利己,而不是为了利民?

    虽然有些人的想法是这样的,但是这绝不能宣之于口,毕竟文人立身的根本,第一条就是这张脸皮。

    当先发言的沈月横有些意外地看了这位举子一眼,外表俊朗,风度翩翩,但是衣着朴素,照理应该是读书人执笔的手,但是却十分粗糙,显然这位举子的出身很不好。

    “这人为什么要帮自己?”

    这个想法只在沈月横心中闪过一瞬,随即莞尔:他能为秦大人倾倒,愿意追随秦大人左右,自发地为秦大人赴汤蹈火,那么其他人同样被秦大人的人格魅力所吸引,和他作出同样的选择,又有什么奇怪的。

    沈月横就是当初卫辉府的沈秀才,也是第一批进入“卫辉时报”的人,一路追随秦修文至今,后来因为去岁的乡试,暂时辞去了编辑处的工作,秦大人还特意为他们这些秀才编纂了历年乡试的卷子,并且写下了自己科考的心得体会,甚至主考官的生平与文章都帮他们整理好了。

    这一次的乡试,他们卫辉府出去的秀才,好几个都高中了,比例是往年之最,这些人更加将秦大人对他们的恩德铭记于心。

    结果到了京城后,就发现了秦大人如今身处此等困境,京城内外都在议论秦大人,甚至一盆盆脏水往秦大人身上泼,别人看不懂那“白蛇传”的文笔,和严知行一同出来的沈月横哪里不清楚?

    “许仕林”的困境,就是秦大人的困境啊!

    他们必须为秦大人做点什么,否则胸口中的一团怒火,无以发泄!

    于是卫辉府当先一步到京城的举子们一起坐下来商讨了此事,准备集结举子们的力量,一同联名上书给皇上,让皇上主持公道!

    尽管这些年轻人的举动太过冲动和想当然,可是这已经是他们仅有的本事了,他们连官都不是,如何与这些人斗,如何帮的上秦大人的忙?

    甚至于,有些举子本身就出自官宦之家,也悄悄加入了沈月横他们的队伍,他们的热血并没有消散,他们宁可自己家族的利益受损,也要坚定的站在秦修文那一边!

    而这,就是秦修文在卫辉府文人心中的地位!

    数年筹谋,一朝迸发,秦修文,从来不曾想过仅靠自己一人,就能颠倒乾坤,思想的种子悄然播下,如今已经茁壮成长成巍巍之林。

    而被沈月横认为是同道之人的举子,名叫叶向高。

    此人并不简单。

    叶向高看着底下被他煽动起来的举子们,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

    刚刚第一个举子他知道,是去年刚刚中举的沈月横,此人来自卫辉府,投宿客栈的时候两人恰巧就住在对门,叶向高细心观察之下知道了一些对方的底细。

    联想到那位风头正劲的秦大人之前也在卫辉府做官后,叶向高很快就明白过来,对方有一定的可能就是秦大人的人。

    叶向高二十几许,童年时期的历经艰辛,让他有远超同龄人的社会智慧,整日里在底层的摸爬滚打,也比那些生来就是家境优渥的读书人更敏锐。

    叶向高生于福州府福清县,当年他母亲生他之时,恰逢倭寇肆虐乡里,其母亲当时已经十月怀胎,只等瓜熟蒂落,没想到家里却遭了这么大的难,逃亡之中突然腹痛难忍,迫于无奈之下在路边一个破茅厕中将叶向高生了下来。

    可以说,叶向高的童年,一度在食不果腹,颠沛流离中度过,几次险象环生差点丧命!一直到戚继光平定了福州府的倭寇之乱,他们一家才得以返乡。

    可想而知,在这样一贫如洗的家庭里,甚至几度连小命都保不住的情况下,叶向高依旧可以一步步地从福州府走到京城,可以坚持不懈地读书习字,科考到举人,彻底跳出农家,可想而知,叶向高此人是多么的天赋卓绝,同时又是多么得心性坚毅。

    叶向高心中清楚,这位沈举子,有可能是秦大人派来煽动大家情绪的,也有可能是他自己自发的行为,但是不管哪一种情况,他都是想要驱动其他人为他助力。

    在这种情况下,叶向高理应保持理智,独善其身,但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加入了沈月横的队伍,将众人的情绪煽动地更加旺盛,把所有举子都绑在了一起,将原本还有些分散的力量拧成了一股绳。

    叶向高知道他或许正被人利用着,但是他愿意往这个坑里跳,因为没有人比他更知道,一条畅通的官道代表了什么。

    福清县多低山丘陵,道路崎岖难行,别说其他道路,就是唯一的一条官道都杂草丛生、泥泞不堪,有和没有根本没区别。

    可是当他到了京城后,踏上京城街道的那一刻,他惊呆了!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道路,如此平坦光滑,下雨不毁、车辙不留痕迹,杂草不乱生,踏进京城的那一刻,他仿佛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那一刻,他以为这就是天子脚下,这就是京城的不凡之处,是他在福州府那样的偏远之地根本比不上的。

    可是,当他几番打听,知道这个路也是最近才刚刚修好的,同时还修了一条从京城通往天津卫的官道,现在朝堂上正为了将官道修往其他地方而争吵不休,那位力排众议,要修天下官道的官员,叶向高也记在了心中:户部郎中秦修文。

    当时叶向高就在想,如果当年他们福州府也有这样的道路,是不是他们一家能快点逃到府城里去?是不是他阿姐发烧的那个晚上,他也可以更快地将阿姐背到医馆里,而不是因为救治不及时,直接趴睡在他的肩头,再也没醒来过?是不是戚大将军的队伍能更快地赶到,那些相熟的乡亲们就不用死?

    简简单单的一条路,叶向高却看到了无限可能,这对许多普通百姓来讲,或许是一条通往新生的道路!

    他不管这位秦大人的初衷是什么,但是只要能将这路修实了,那么就是被秦大人当作枪使了又如何?他叶向高愿意做这把最锋利的枪头,一往无前!

    五月初六,这将又是被载入史册的一日,这天万历依旧不上朝,天色还未亮,许多官员都还在梦乡之中,这时候却有一大群书生,穿着举人服饰,浩浩荡荡地前来,身后还跟着许多围观的百姓。

    午门前守门的将士放眼望去,居然有数千人之数,顿时紧张了起来,拿起武器防备,并且火速派人禀告上峰调派人手,以防发生民变。

    这里可是午门,每日早朝群臣的等候之地,在往后面就是皇帝的居所,这里出了纰漏,他们难辞其咎!

    所以原本还有些昏昏欲睡的守门将士,一下子都挺直了背脊,当先两人走了出来,抽出腰间配着的大刀,拦住了对方的去路:“来者何人?午门重地,闲杂人等速速退去,否则休怪我等依律处置!”

    沈月横和叶向高作为领头人,自然马上站了出来,手中高举着一长条卷轴,朗声道:“我等都是明年会考的举子,在此联名上书给皇上,望皇上支持修路之策,严惩朝堂奸佞!”

    拉开的长卷上面的名字密密麻麻,堪比会试放榜时候的杏榜,上面写着何地何人哪年的举子,并且在下面签字画押,粗粗看去,竟然有几百人都在上面签字了!

    每年从各地奔赴到京城参加会试之人大约五六千人,如今才五月初六,已经赶到京城的举子最多不过一千之数,而现在名册上的人应该已经超过了在京举子人数的半数之多。

    这些人是真的胆子大啊!

    底下的举子们同样高声应和道:“支持修路之策,严惩朝堂奸佞!”

    数百之人呼声震天,原本就因为这些举子们的举动跟着一起过来表示支持的百姓听闻之后,也马上跟着一起呐喊:支持修路之策,严惩朝堂奸佞!

    一浪接着一浪的喊声响彻寰宇,许多听到动静的人,纷纷派人往午门方向前去探听情况,而驻守午门的将士们则是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为了这种事来的,只要不是闹什么民变,那这种事情他们管不着。

    不过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否则那些朝中官员们追责下来他们也没好果子吃。

    能混到午门做守备的人,那都是勋贵之后,对朝中情况也有些了解,知道最近闹的纷纷扬扬的就是这修路一事,如今面对这些举子,虽然他们尚没有官身,可谁知道这些人里面明年会有谁就进士及第了?到时候像那个秦修文一般,一飞冲天,焉知不会记恨他们?

    况且如此多的举子,不是一个两个,大明对读书人又极为敬重,他们今天要是胆敢对这些人动粗,以后可是要被天下文人追着讨伐的。

    打不能打,骂骂不过,守备们只能装模作样的拦阻了一番,想要劝解他们散去,他们会将联名之书上呈。

    大事化小,先安抚了这些人再说。

    没想到沈月横与叶向高直接一步步走上了高台,然后在登闻鼓前站定。

    守备们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想要阻拦,却被其他举子团团围住,只好冲着叶向高二人喊话:“我们已经派人上报给宫中了,你们少安毋躁啊!这登闻鼓一敲,事情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午门外的登闻鼓,还是明太祖刚刚开国的时候敲过几回,受理过民间的冤假错案,但是到后来就越来越成了一个摆设,大牢里的案件都来不及审理,再加上皇权越加和民众分离,普通老百姓根本不敢去敲登闻鼓,这个鼓伫立在此这么多年,一直以来在守备们眼里只是一个熟悉的物件,从来没听人敲响过它。

    难道,今日这个登闻鼓要被敲响?此事要直接摆到皇上面前?

    沈月横早就想清楚敲鼓的后果,毫不在乎道:“若能留公道在世间,待我敲响鼓面之后,沈某任军爷处罚!”

    一般民众要敲响登闻鼓,需要先被鞭笞三十,但是沈月横是举人身份,守备们也不知道该不该打,而沈月横和叶向高想的是,他们读书人的身子骨,还是先敲了鼓再受刑罚,以防先被打了后面没气力敲鼓。

    沈月横拿起鼓槌,用尽浑身力气一下一下敲在了登闻鼓上,“咚、咚、咚”的鼓声在皇城上空响起,惊醒了许多还在睡梦中的人,有些人听到这个鼓声甚至都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脑子一阵阵地发闷。

    “咚、咚、咚”鼓点声仿佛直接击打在了京城百姓的心上,越来越多的人,朝着午门的方向赶来,而京城的官员们终于清醒了过来——这是登闻鼓的鼓声!

    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登闻鼓,居然被敲响了!

    第 106 章

    最终, 登闻鼓的响声终于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万历。

    郑贵妃一边服侍着万历穿朝服,一边有些担忧道:“陛下, 这大清早的,登闻鼓怎么就响了?多少年都没响过了,不会有什么事吧?”

    万历因为修路一事,再次和朝臣闹僵,虽然他没有很正面地去回应,但是不接受两方势力的互相弹劾,已经是一种对秦修文的偏袒。

    要知道, 秦修文背后可只有一个宋?,而申时行背后,可是代表了整个文官集团。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 照理申时行一派在朝堂上应该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将秦修文碾碎, 但是因为万历的无为而治, 反而就将此事以和稀泥的方式应付了过去。

    这也是万历对申时行的回敬。

    相对于万历的老师张居正而言, 申时行做首辅,万历是稍微舒心一点的,毕竟没有人天天压在自己的头上, 一些无伤大雅的事情,申时行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阻拦, 这让万历尝到了一丝大权在握的畅快感。

    可是这样的大臣同样也不彰显自己的政治主见, 在一些根本性问题上墨守成规, 这让尚且还处在青年阶段、力求开拓创新的万历来讲,实在是很难与申时行君臣相得。

    尤其是在国本之争一事上, 申时行两边不得罪、两边和稀泥的态度,更加触怒了万历。如今万历找到了更好用的一把刀秦修文, 干脆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两边和稀泥、不参与,坐山观虎斗,反正无论谁输谁赢,万历不吃亏就是了。

    可是没想到,两边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会打的越演越烈,秦修文这边制造出来的舆论浪潮就连万历听了都心惊,今日一听到这登闻鼓响了,万历心中已经开始琢磨开了,感觉十有八九就还是冲着这件事来的。

    果然,当郑贵妃服侍着万历穿戴好之后,张公公就躬着身子进来了,将午门外的情况一说,万历双眉一挑,撩开龙袍衣角,对着张公公道:“摆驾,去午门。”

    张公公连忙小跑着出去,让人将御撵准备好,亲自小心搀扶着万历上了御撵。

    郑贵妃将万历送到翊坤宫门口,看着万历的仪仗走出去了老远,这才蹙着柳眉往回走。

    郑贵妃身边贴身伺候的杨令人安慰道:“贵妃娘娘切莫过分忧心,陛下胸有丘壑,一定能处理好的。”

    郑贵妃秀美的脸庞上闪烁过犹疑之色,杨令人见状,屏退了其他伺候的宫人,搀扶着郑贵妃进入了内室。

    杨令人是从郑贵妃一入宫就贴身伺候的宫女,一路从正七品的良侍到如今正三品的令人,可以说她和郑贵妃二人是相辅相成。

    虽然后宫中的正三品令人和前朝没法比,但是对女官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了。

    杨令人熟读诗书经义,做事沉稳谨慎,看待事情也颇有远见,是郑贵妃如今最信任的宫人。

    “昭昭,你说我一心要让洵儿做太子,是不是做错了?若是我退一步,陛下也不会如此为难?况且洵儿还这般小,到底如何暂且看不出来,又何必现在就逼着陛下?如今惹出了诸多事情,本宫心里,实在难安啊!”

    杨令人和郑贵妃多年深宫相处,虽为主仆,但是情谊并不比亲手足少,她知道郑贵妃生于小官之家,家中人物简单,父兄对这家中唯一的女孩犹为疼宠,养成了其活泼明艳的性格,除了极为出色的外貌外,她真正吸引万历的地方就是这简单活泼的内在。

    杨令人看的清清楚楚,她一方面为郑贵妃筹谋着以后,一方面又尽量保护着郑贵妃的一颗单纯之心,但是说到了最为重要的立太子之事,两人已经好不容易将此事推进到了临门一脚的地步,就连陛下的整颗心都偏向了三皇子,又如何能让郑贵妃此刻退缩,功亏一篑?

    “贵妃娘娘,纵览前史,一个宠妃若是她的儿子不能上位,那么等到陛下,”杨令人顿了顿,但是郑贵妃明白杨令人的意思,犹豫着微点了一下头,示意对方继续说。

    便听杨令人继续道:“到时候的结果想必不会太美,毕竟您宠冠后宫日久,多少人面上对您百般逢迎,心底却是实实在在记恨您的。奴婢就问您一句,若是今日陛下移情她人,您可否做到对那人不嫉不恨?”

    郑贵妃立马紧张得打断了杨令人的话:“这如何可能?陛下与我,是真心相爱的,如何会移情她人?”

    郑氏对待万历确实是真心一片,在这个最是天家无情的地方,偏偏真实存在着爱情,这属实让人意想不到。

    杨令人面上闪过一丝苦笑:“可是贵妃娘娘,陛下不是您一个人的陛下。”

    只这一句话,就将郑贵妃钉在了当场。

    是啊,她是属于陛下一人的,但是陛下是整个后宫嫔妃的陛下,虽然这么多年已经算是独宠她一人了,但是在她不方便伺候之时,陛下也有歇在其他嫔妃处的时候,每每此时她都心如刀割。

    就这样她都接受不了,又如何能让后宫其他女子对她不嫉不恨?

    王皇后是圣人,早就退出了后宫纷争,只做一个皇后应有的本分,可是其他人并不这般想。

    而现在,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就是陛下的长子朱常洛,就连王皇后都数次在陛下面前褒奖朱常洛,若是朱常洛真的上位了,他的生母王恭妃会好好地放过自己和洵儿吗?

    到那时候,将脖颈放在敌人的手中,用自己和儿子的命,赌他们一时的心慈手软?

    她赌不起。

    郑贵妃原本觉得她们郑家已经荣宠至极,自从她受宠以来,父兄的官位一升再升不说,就连堂兄弟等都在朝庭中各有官职,可谓真正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自己如今也是荣宠不衰,陛下对三皇子的喜爱,称一声唯一的爱子都不为过,若是还步步紧逼,尤其是最近看到的听到的,这一桩桩因她而起的事情,她实在是于心不忍。

    但是杨令人的话,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原本软下来的心肠也逐渐硬了起来,郑氏让杨令人附耳过来,悄声说了几句话,杨令人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马上转身出门派人去办了。

    当万历出现在午门前的金水桥高台处,便看到领头几百名举子跪在午门广场上,外围还有许多京城中的百姓在观看,京中守备已经来了不少人,正在神情紧张地来回巡视,生怕有意欲不轨之人出现。

    但是广场之上,在敲完登闻鼓后,只剩下一片静默,就连围观的百姓们,也被举子们的一腔赤诚所感动,陪着静立在一旁,没有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他们知道比起这些身负功名的举子,自己一个白身,在达官贵人面前更是什么都不是,他们只能用自己最淳朴的方式,给这些举子们一点力量。

    此时旭日初升,春末夏初的太阳已经有了一些灼人的力度,刚刚升起不久,金色的朝阳就洒满了大地,也洒落在午门广场前的举子们身上,一个个静坐的年轻学子,垂目跪拜,周身沐浴在光芒中,仿佛西方佛陀下面的弟子,一个个虔诚至极。

    万历已经拿到了众学子的联名上书,看到这么长一串的名单,再看到底下的数千之众,万历不由得悠悠长吐了一口气——这秦修文闹出来的动静,属实是出乎意料的大啊!

    万历第一次用一种很新的眼光去看待秦修文此人,之前秦修文的种种行为,也让万历将此人记在了心里,觉得此人可用能用,但也仅限于此,秦修文对于万历来说并不是不可替代的。

    而现在,万历不得不承认,秦修文的本事,或许满朝堂都找不到第二个人,这说明什么?此时积攒下来的人才贯穿嘉靖、隆庆、万历三朝,数十年时间人才的积淀加起来,比不过一个秦修文!

    也就是说,再过数十年,或许也不会有第二个秦修文。

    此人,或许是上天赐给他这个真龙天子的当世之才!

    只有明君才会得遇能臣,才会得到天助,在他当政时期,少时有师傅张居正一马当先,如今亲政后又冒出来一个秦修文!前者有“一条鞭法”变革天下,后者立志修天下之官道,行前无古人之事,纵观古今,有多少当政者在执政期间就有这两项惊天政绩?

    而他万历,还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拥有了“卧龙凤雏”?

    万历一时之间,心中闪过万般思绪,胸口中激情澎湃万分,只觉得自己果然是当之无愧的真龙天子,得天之运而生,才能得此英才!

    继张国柱之后,又有一颗冉冉升起的星辰,将成为他的治世能臣。

    而秦修文又如此年轻,届时中兴大明、将大明推向一个新的高度,又有何难?

    尽管万历在张居正死后抄家,甚至接受了群臣的弹劾,差一点开棺鞭尸,认为张居正在执政期间欺骗了他,利用了自己的信任。

    可是当他气过之后,尤其是自己亲政之后,他明白了平衡朝堂势力、治理国事的难处,心中冷静下来后,还是十分后悔自己之前的冲动。

    但是皇帝金口玉言,哪怕是后悔,事情已经做下,不得更改,只是到底,他的师傅张居正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非常人能所及,满堂朝臣,不及其万一。

    而今天,万历甚至将秦修文与张居正相提并论,足以可见他对秦修文看法的改变是何等巨大。

    等万历平复了心情后,张公公才唱道:“皇上驾到——”

    顿时,苦苦等待许久的众人,连忙三呼万岁,诚惶诚恐的行礼。

    万历站在高台上,看着底下的举子,神色肃穆道:“今日尔等之请求,朕已知晓,朕感怀诸位为国为民之赤诚,定当会严肃处理此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等待着被审判的众举子终于见到的皇上,而且还听到了皇上金口玉言,说要严肃处理此事,顿时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这等行为是十分冒险之举,若是遭到了皇帝的憎恶,虽然不至于丧命,但是他们这几百人仕途尽毁是很有可能的。

    索性他们赌对了,所有人的眼睛中都闪烁着泪光,有些人甚至已经是喜极而泣了,纷纷高呼:“皇上圣明!”

    等待时候有多么忐忑,得到结果的时候就有多么欣喜若狂,这些举子人生第一次面见帝王,第一次参与到这般重大的事件中去,而自己切切实实地做成了一些东西,如何能不激动万分?

    而这一句“皇上圣明”,是说的真心实意,只有这般圣明的帝王,才有如此胸怀,能够如此善于纳谏,许多人已经将万历当作了千古一帝,只恨朝堂上昏聩官员当道,等自己中了进士为官,必定要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万历自然会乘势而为,不仅是为了安抚民心,取得这些未来天子门生的信任,也是因为本身那些人的手就伸的太长了,就连他这个皇帝做点事,都要束手束脚,万历当然知道秦修文推进修路一事的艰辛。

    但是单靠秦修文一人,不足以和群臣抗衡,万历也找不到由头来惩处这些人,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

    但是如今众举子联名上书,逼皇帝现身,万民请求皇帝“铲除朝堂奸佞”,若是这都不给百姓一个交代,那他这个皇位恐怕都坐不稳了。

    而万历手中握着东厂和锦衣卫,真想要搜罗证据,清除奸佞,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他缺的,只是“师出有名”而已。

    而现在,秦修文已经将一切的路都铺好了,万历只需要往下走就是。

    万历安抚了众举子,并且也警告了他们,联名上书之事可一不可二,这也是万历担心以后会有其他人利用这点作筏子,提前把这条路堵了。

    众学子连称不敢,这才开始人群缓缓退去。

    午门前的举子百姓是退去了,可是朝堂上的风浪才刚刚被掀起。

    就在五月初六当天,让百官们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倾巢而出,皇城脚下的官僚府邸个个关门闭户,惶惶然不敢擅动,就怕被敲响自家的大门。

    这些人原本以为自己隐在后面,不过对付一个谁都可以踩一脚的秦修文,却没想到,对方转瞬间就给了他们致命一击,要从他们身上撕扯下一块肉才甘心!

    切肤之痛,唯有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这才知道了确确实实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第 107 章

    风声鹤唳不足以形容那些暗中和秦修文作对、屡屡使绊子的官员, 甚至于他们的后手还十分丰富,包括不限于栽赃陷害、煽动百姓闹事、驱逐秦修文出朝堂, 种种手段还没完全使出来,就已经被堵在了府邸中,惶惶不可终日。

    若论文官们心中最怕谁,那无疑是锦衣卫。

    锦衣卫有监察百官、直接逮捕官员的权力,这也就罢了,但是更恐怖的是明代锦衣卫无孔不入的侦查手段,在家中和夫人小妾说的私房话, 可能第二天就呈在了皇帝的御案上,一旦被锦衣卫的人盯上,就是没有做什么亏心事的, 都怕被查出点什么, 更何况本身就是手上不干净的人呢?

    而只要被锦衣卫抓捕归案, 那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刑不上士大夫”了, 到时候各种恐怖的刑罚轮番伺候,文人再多的傲骨,在这一刻也能折的粉碎, 连渣都不剩!

    恐怖如斯的威慑力,谁听到了皇帝派出了锦衣卫调查此事,谁不是两股战战?哪里还坐的住?

    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 和秦修文争斗到最后, 居然是这样一幅局面!

    数百举子联名上书, 几十万百姓共同瞩目,逼得原本都已经许久不上朝, 不问世事的万历都不得不出面严审此事。

    在他们的预计里,这一场是怎么都不会输的, 所以也根本没有想过任何严重的后果。

    而现在,真正的恶果开始摆在了面前了,众人才恍然发觉过来,这个秦修文就是一条疯狗,谁要是触怒了他,他有的是本事搅风弄雨,搞得所有人都鸡犬不宁!以后谁还想搞秦修文,就不得不掂量掂量,是不是承担的起最后的代价。

    这是一个狠角色,不是他们想当然的以为是个区区五品官员,没有任何根基的朝堂新秀。

    错了,真的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可是这世上最难买的就是后悔药,此刻就算再怎么后悔,也阻拦不住锦衣卫的行动了。

    五月初八,光禄寺从六品马寺丞,被锦衣卫逮捕。

    五月初九,吏部文选清吏司五品何郎中被锦衣卫逮捕,收押入狱。

    五月初十,礼部仪制清吏司五品郎中被抓捕归案。

    五月十一,吏部再损一郎中和一主簿,顿时整个吏部一片哗然,人心惶惶,想要秘密见一见申时行商谈对策,但是如今被锦衣卫全面监控着,根本无法询问对策。

    申时行是吏部尚书兼任中极殿大学士,中极殿大学士是虚职,是进入内阁的荣耀,而吏部才是申时行真正的大本营。

    吏部官员被称为“天官”,不论是地方官和京官的考核都要经过吏部,尤其是“考成法”颁布以来,吏部权力越发大了。虽然名义上六部平起平坐,但是其实谁都知道,这六部之中显然是以吏部为首。

    吏部早就被申时行治理的如同铁板一块,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如今一下子折损三人,若说不肉疼那是不可能的。

    那些被人盯着的职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这次逮捕的都是一些中低阶位的官员,虽然算不上伤筋动骨,可是到时候被其他势力安插进来探子,那后果也是极为严重的。

    然而,百姓要求“清除朝堂奸佞”,万历也出手了,甚至万历还反降了他们一军,在出手前,召集他们这些内阁大臣,秘密开了一个小会,言明自己作为皇帝的失职,没有看清朝堂之中的奸佞,还要被天下举子和百姓指出来,实在是颜面全无,想要发出罪己诏,昭告天下自己的过失。

    这可让这些内阁大臣们可是吓坏了!全部都跪了下来,连连阻止,说是不可。

    开玩笑,因为这种问题而发罪己诏,这不是明晃晃的说,皇帝身边的奸佞就是他们这些人么?毕竟他们才是辅国大臣,他们没有做好工作,这才陷皇帝于不义啊!

    仿佛赤裸裸的一巴掌结结实实甩在他们的脸上,打得他们个个面红耳赤,心惊胆战。

    皇帝犯错是不可能的,错的只能是他们这群大臣。

    谁都不想背这个黑锅,但是当万历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们,这修官道到底是不是利国利民之事?他们到底是不是大明的辅国之臣,想不想看到大明好?

    扪心自问,若是没有自身的利益牵扯,这修路的事情,秦修文已经是办到了极致。除了抽调出未来三成的过税用来还款给那些提前支借钱款的商人外,朝廷基本上是分文不出,其他事情又有秦修文亲力亲为,自己操刀,从设计的图纸,到各处地方府衙的打点,以及向商人们募集资金,居然都办的有板有眼。

    常人有朝廷助力都办不成办不好的事情,但是在秦修文手中,面对百般刁难,却依旧办的风生水起。

    若是此事是他们定下来的决策,遇上秦修文这样的下属帮忙去做,恐怕半夜做梦到要笑醒吧。

    然而,官场上的许多事,并不说是好事就要去实施,里面诸多的弯弯绕绕,可没有那么简单。

    如今万历都已经问的这么直接了,再去否认找茬,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况且本身申时行奉行的就是中庸之道,万历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火上浇油,实属不智。

    所以在申时行的默许下,万历让锦衣卫展开了抓捕行动,背黑锅的人是一定要有的,但是不能是他们这些阁老,只能牺牲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以泄了皇帝的怒火,对京城百姓至少有个交代。

    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但是没有人想到此次抓捕的力度如此之大,而且一连多个中低层京官入狱,尚且还没有停止的迹象。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有在修路一事中动过手脚的人,更是在自家府邸中坐卧难安,又不敢对任何亲近之人吐露真言,就怕有暗中埋伏的锦衣卫之人正在梁上哪里窃听,如此一来,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这其中,就有焦侍郎。

    眼看着就连吏部都被抓走了好几个官员,焦侍郎瞬间就知道大事不好!虽然他是户部三品大员,官阶更高,也早早投入申首辅门下,可是在这次的行动中,就属他上蹿下跳地最厉害,想要在申首辅面前献媚,纠集了江南一派许多官吏一起从中做梗,可以说,焦侍郎就是其中的主导者之一。

    而现在,随着和他共谋的人,一个个被抓入狱,焦侍郎焦急万分,毕竟这些人是被锦衣卫抓走的,在锦衣卫的严刑逼供下,自己焉有可逃之地?

    不过是早晚问题!

    焦侍郎想到自己和秦修文一步步结怨至今,想到如今自己在户部中被排挤到边缘位置,堂堂一个三品户部侍郎,居然斗不过一个五品郎中,这是何等让人耻笑之事?

    可偏偏,却真实地发生在他的身上!

    焦侍郎心中不忿至极又如何?在户部,秦修文对下,有一帮子郎中、员外郎追随,对上有户部一把手宋?宋尚书保驾护航,甚至两人还结下了师徒之宜。更可恶的是,那个宋?虽然年纪甚大,但是身体却硬朗的很,一时半刻不像是会驾鹤西去的样子,有宋?和秦修文在户部一日,那他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时!

    新仇旧恨一起上,焦侍郎如何不会想方设法坏秦修文的好事?甚至焦侍郎阴毒到已经开始罗织秦修文在卫辉府做官时期的罪名,准备安排假证人入京告状,到时候再群起攻之,直接将秦修文拿下!

    可是他安排的诸多手段还没用上,自己就已经快要走到穷途末路了。

    焦侍郎知道,此刻自家附近一定埋伏着许多监视他的锦衣卫,他已经逃无可逃了!

    焦侍郎为官半生,如何不知道斗到这个地步,是一定要有一个有份量的人伏诛,才能以谢天下,而他,或许就是这个人。

    但是人的求生意志总是无穷无尽的,焦侍郎在这种时刻依旧想要活,日思夜想,最终他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装疯卖傻。

    焦侍郎先是开始整日整日在家中胡言乱语,甚至在家中除衣裸奔,在泥塘里打滚,惊得家中仆妇看傻了眼,谁能想到一向儒雅清傲的主家大人,突然就变成这幅样子的?家人有靠近他者,他都污言秽语地驱逐了出去,甚至还扯乱自家娘子的发髻,骇得焦夫人脸色都白了,最后被大儿子从他父亲手里抢了回去,才没受伤。

    焦侍郎家人震惊极了,他儿子连夜派人去宫中上书,表明情况,说自己父亲的状况已经无法再胜任户部侍郎一职,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替父辞官。

    万历已经收到了锦衣卫呈上来的密奏,知道焦侍郎十有八九就是幕后主使,如今疯的那般巧合,显然是有问题,于是直接派宫中御医前往诊治。

    只是这疯病属于脑疾,把脉也把不出所以然来,再加上如今焦侍郎心中惧怕、恐慌、焦虑,整日整夜地睡不好吃不下,本身精神都在崩溃的边缘了,脉象也紊乱的很,御医也无法断定焦侍郎到底是真疯假疯。

    万历嗤笑了一声,命令锦衣卫指挥佥事李文贵道:“你亲自派人,多放几个探子到焦侍郎府上,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在装疯卖傻!”

    李文贵虽然是皇帝的亲舅舅,但是十分注重君臣之别,闻言立即抱拳领命,知道万历重视此事,才将他唤了过来。

    那焦侍郎最好是真疯了,否则后果,更加难熬!已经有好几个入狱的罪臣指认焦侍郎了,只是若是焦侍郎疯了,那么就是抓捕归案了也无济于事,最多让天牢里多一个疯子,对一个疯子再用刑,百官难免私底下道一句“皇上不慈”。

    但是就这么放过焦侍郎,恐怕皇帝心有不甘,所以才会加派人手。

    李文贵也没想到,当年在卫辉府码头匆匆一瞥的秦修文,如今已经强到了这般地步,把一个三品大员逼迫到这种程度,也是世所罕见的狠人了!当年没有听了潞王之言,结一段善缘,倒是他目光短浅了。

    焦侍郎等到御医走后,已经知道接下来必定有更多的锦衣卫会埋伏在焦府,或许还是皇帝的亲舅舅李文贵亲自带队也说不定,焦侍郎本身之前就在刑部做过郎中,后来才调任的户部,对其中的流程十分熟稔,马上,他就变得更疯了。

    但是这还不够打消皇帝的疑虑。

    要想死里逃生,要想保住焦家的子女家眷,不被充入教坊司,焦侍郎拼了。

    那一日,李文贵亲眼看着焦侍郎将自己的排泄之物捡起来玩耍,然后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将排泄物捧起来大口大口地吞入了口中,还是他八岁的小儿子发现了后,惊恐地哭出声来,惊动了焦家其他人,才连忙将焦侍郎拉开,给他清理口腔,但是臭气熏天,实在让人难以下手,就连趴在墙头的几个锦衣卫见状,都几欲作呕!

    焦家人被折磨地彻底崩溃了,家中顶梁柱倒了下来,疯成了这样,焦家树倒猢狲散,之前与焦家有来往的人家如今一个都没有了,焦府中原本住着的清客一夕之间跑了个精光,焦夫人当场晕了过去,被儿子儿媳抬到了房里,有几个仆人趁乱偷盗,被发现了后打的打卖的卖,一时之间,整个焦家乱成了一锅粥。

    当万历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沉默了半晌,最终准许了焦侍郎的辞官。

    原本大家以为事情到这里应该要结束了,可是当锦衣卫还在继续彻查的时候,申时行终于忍无可忍了,他主动上书请求辞官,说是自己无能,没有做好表率,没有约束好吏部的下官,才会有此情况发生,还请皇上准奏。

    大明首辅要辞官归故里,一时之间,朝堂百官纷纷上书给万历请求皇帝网开一面。

    申首辅则是直接跪在了“乾清宫”宫门口,希望万历可以准许他辞官。

    这是一朝舍下自己脸面,以退为进,希望万历就此揭过此事。

    申时行做首辅以来,从没想过这“乾清宫”的大门如此难进,“乾清宫”门前的地砖是如此之硬,硌得他膝盖生疼。

    但是他作为首辅,此时他还不站出来,以后谁还会听他之令?

    人在局中,不管多么位高权重,依旧身不由己。

    闹到这个地步,是文官集团退让了,看着在“乾清宫”门口恸哭的老臣,万历只觉得有一股一直深压在胸口的郁气缓缓从口中排出,身体从未有过的轻松,这种畅快感,难以言表。

    万历十岁登基,做皇帝已经十六载了,第一次从真正意义上,让这些官员们退让了!

    大快人心!

    第 108 章

    首辅的位置不是说退就退的, 万历知晓轻重,也见好就收, 打开了“乾清宫”的宫门,一脸感动地搀扶起了申时行:“申爱卿,都是底下人的私自行为,干卿何事?我们君臣相得,大明可少不了你啊!快别再说什么要乞骸骨之言,以申爱卿的年纪,再做朕二十年首辅都绰绰有余啊!”

    申时行借着万历的手站了起来, 向来肃穆的脸上闪过了羞愧自责以及感恩戴德,但是或许是跪得久了,申时行踉跄了一下, 才站稳身子, 苍白着面色往后退了一步, 深深一礼:“谢陛下对老臣的信任, 臣必以后强加约束下属,扫清朝堂不轨之人,不负先皇之所托, 不负陛下之恩泽!”

    万历感动地连说了两声“好”,然后赏赐了一堆金银珠宝、绸缎布匹给了申时行,让他继续安心做他的首辅, 以此行动来表明申时行地位稳固、简在帝心。

    申时行接了赏赐之后, 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知道这一关是过了。

    夏初正午的日头有些炎热地炙烤在申时行的头上,戴着双翅官帽、穿着官服的申时行, 一路跟着引路小太监走出宫门,皇宫占地极大, 从“乾清宫”一路走到午门,就要走不少的路程。

    申时行为了进宫面圣,一早上滴水未进,如今卸了心事,才感觉到腹内的饥饿之感如火般灼烧,嘴唇也干到起皮。

    他扭头看了一眼身后小太监手捧的托盘,心内其实并不高兴——若是皇帝真的没有丝毫芥蒂,怎么会让他在宫门外跪这么久?怎么会连杯茶都不赏赐给他?

    一直走到了午门,申时行登上了马车,才徒然变了脸色,一向以修身养性为要的大明首辅,将马车内案几上的茶盏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十分用力地捏紧了茶盏,手背上原本因为年纪上去而松懈了的皮肤骤然绷紧,青筋偾张,但是却依旧好好地将茶盏放回了案几上,然后才倚靠在马车车厢壁上,闭目养神,从神色上并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引路小太监笑眯眯地目送着马车离开,回到了宫中后,照常在御前当值,低眉顺眼,看不出和之前有何区别。

    然而,当陈矩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他思索了良久,最终终于下定了决心,将今日发生之事写了下来,偷偷传递出宫。

    秦大人是人中龙凤,在微末之时已经有如此大的能量,若是一朝登顶,到时候哪里还有他巴结的份?如今秦大人有用得到他的地方,又何须推诿浪费了这大好时机?

    他如今身在外围,能探听到的信息,其实宫中的人或早或晚都能知道,并不是什么紧要消息,他也不知道这些消息会不会对秦大人有用,只是提笔之时,陈矩有些束手束脚,最后勉强将信写完,然后第二日找了个机会送出了宫外。

    陈矩不知道自己的信息对秦修文有没有用,但是秦修文一收到陈矩的密信后,却是心中一喜。

    秦修文确实根基欠缺,不仅仅是在朝堂上,还有在后宫之中。朝堂上的势力如今他已经开始经营起来,但是后宫之中却不得寸进。

    那些世家大族,都有女儿、孙女或是家族中的女儿入宫,入宫可携带两名陪嫁婢女,这些人就是天然的眼线和最忠实的同盟者,若是在后宫中能争取得一席之地,那更能发展出一份势力,后宫联通前朝,做起事情来,不是更加如臂使指?

    然而秦修文孤儿出身,历经千辛万苦走向京城,在京城无宗族、无嫡系,就算拜师宋尚书,宋尚书也是两袖清风之人,之前又脱离朝堂十几年,近两年才被起复,在后宫之中也并无势力。

    秦修文每次入宫,都是这位陈公公引路,在他观察之中,此人机灵懂变通,说话做事很上道,更重要的是,这人有一颗懂得感恩之心,便生出了发展为眼线的想法。

    只是几番试探下来,陈矩并不为所动,没想到今日却有了意外之喜。

    秦修文展开了陈矩的密信,入目的字迹有些杂乱无章,甚至在一些复杂用字上还有些缺胳膊少腿,秦修文顿时恍然——除了一些大太监在后面会进行读书写字方面的进修外,一些小太监其实是不认字的,毕竟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实在没有办法了才会入宫做太监,否则一个正常男子,只要能活得下去,谁愿意永久丧失做男人的尊严,入宫做一个阉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在古代做阉人是非常痛苦的,不仅仅来自于身体,更是心灵上的自卑惶恐,认为自己这辈子下葬的时候肢体不全,下辈子可能会投生畜生道,这对十分迷信的古人来讲,光是想想来世,都已经夜半惊魂,不得安寝了。

    好在,这个陈矩虽然只是个做杂事的小太监,但是平时居然还偷学了几个字,送出来的消息也很简单,就两句话:

    焦家人准许辞行。

    申大人官居原位。

    秦修文瞬间就懂了其中的意思。

    对于申时行依旧是首辅的事情,秦修文并不意外,毕竟做了几年的大明首辅了,目前底下的官员里面还没有可以接替申时行的人,有他在稳定朝堂政局,虽然无功,但也无过。万历虽然有时候任性妄为,但是很分得清轻重,否则若是他一意孤行要立三皇子为太子,群臣也拿他没办法,毕竟历史上昏聩的君主可多了去了。

    在大是大非上,万历是谨慎的,所以他挽留申时行,秦修文并不意外。

    他更看重第一条信息。

    焦侍郎疯了的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他儿子代父辞官的事情,也已经尘埃落定,焦侍郎已经被辞去了三品侍郎的官职。

    但是锦衣卫一天没有撤离,焦家人一天不得离京,一直到现在,焦家人还在关门闭户,不得与外界接触。

    焦家长子在兵部任员外郎一职,如今已经辞去官职,在家专心侍奉父亲。在以孝为天的古代,倒也没有什么不对。然后在焦家长子屡次上奏折请求万历准许焦家可以归故里后,万历一直将折子留中不发,没想到今日却是准许了。

    这个消息来的很是及时,秦修文推测今日焦家得到圣俞后,明日一早估计就会动身离京。

    毕竟皇帝要让一个人留在京城,那么没人可以轻松离开,如今万历也松口应允了,锦衣卫就会撤出,这个时候不走,难道要等到万历改变主意再走吗?

    别人或许觉得焦侍郎有可能是在压力之下,真的疯了,毕竟如果不是真疯了,谁会吃那个肮脏之物?但是秦修文却笃定,焦侍郎是装疯。

    人的底线和求生欲是难以想象的,焦侍郎是在官场中浸淫数十年的老人了,心理素质十分之高,不可能一夕之间就倒下。

    他尚有疑问,不能轻易放他离开。况且焦侍郎这次名义上是因病辞官,焦家算是全须全尾的退了,万历有他自己的顾虑和心软,但是秦修文却不能纵虎归山。

    下这个决定的时候,秦修文亦觉得艰难。

    秦修文如今手底下养着一群战力不俗的护卫,研究了一下焦家人要出城的必经之路后,秦修文立马派人天不亮就快马出城,埋伏在四周。

    焦家人的车马刚刚离京五十里,前户部侍郎焦成章涣散的双眸终于聚拢了一些,躺在马车里的褥子上,口中发出“赫赫”之声,嘴角有口水溢出,焦成章大儿子焦明磊亲自侍奉左右,见状连忙拿出帕子将他嘴边的口水拭去,在俯身的那一刻,他感觉到手臂一痛,低下头便看到焦成章的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胳膊,正要呼痛,却听到焦成章用极低的声音道:“调转车头,绕路回乡。”

    焦家老家在南边应天府,应天府作为陪都,虽然秦修文的官道还没修好,但是本身就维护的还算不错,只要走到渡口,从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一直到扬州瓜洲埠,再继续沿江而上,就能到应天府龙江驿,到了应天府就到了焦家大本营了,心里也就安定了。

    可是现在,焦明磊看着自家父亲清明的眼神,坚定的语气,他一瞬间就知道了,父亲果然如同外界说的那样,可能一直是在装疯卖傻!

    焦明磊堂堂七尺男儿,在这一瞬间,眼眶瞬间就红了,这几日一直折磨着他的父亲疯掉之事,实在对他打击极大,尤其是父亲做出的那些癫狂之事,让焦明磊颜面尽失之余,也逐渐相信了父亲是真的疯了。

    如果不是真的疯了,一向最是注重仪表、装扮一丝不苟的父亲怎么会成这幅样子?如果不是疯了,从小教导他君子端方、威武不屈、贵贱不移的父亲,如何会去吃那污秽之物?

    就连焦明磊都信了,他父亲是真的疯了。

    可是如今看着父亲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神,焦明磊还有何不明白的,父亲他,真的是一直在装疯!

    焦明磊也是官场中人,他不是后院中的无知妇孺,虽然有他爹在,他的官途算是顺遂,但是看过的、知道的,到底比旁人要多的多。

    在他心中翻江倒海之余,透过他爹眼神深处的惊恐和谨慎,他马上就明白了过来,他爹装疯,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保全整个焦家!

    什么样的结果,要让他爹这个一向注重形象至极的翩翩君子,弄成这幅模样?显然是要覆灭整个焦家之事!

    甚至这个事情完全不可对人言,否则他爹也不会将全家都瞒住了,出京几十里才吐露了一丝真实。

    焦明磊心中宛如揣了十几只兔子,心口乱跳,但是很快他就掐着自己的手掌心镇定了下来,将原本要给他爹擦拭的手帕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然后泰然自若地揭开车帘子,对外面坐在车辕上的车夫道:“通知车队,到了前面岔路口转走陆路,老爷情况愈发不好了,到下一个镇子上需要寻医问药。”

    焦明磊这话倒也算情理之中,老爷的病症一天严重过一天,前两天出京之前,服了御医开的药好似缓解一点了,但是到底情况还是不算好。

    如今大少爷当家,底下的都是跟着焦家一起回本家的忠仆,无人有异议。

    就在调转马车头时刻,突然异变顿生,一伙黑衣人冲杀了进来,苗头直指马车中的焦成章,本身这个车队就是人心涣散,焦明磊刚刚得知真相,心中还在惶惶然不知所以然,片刻之间就听到外面马车夫一声惨叫,然后整个马车就快速行驶起来,完全不考虑坐在马车中的人如何被颠得东倒西歪,焦明磊脑袋撞到了马车中的案几上,眼皮一翻,就晕了过去。

    焦成章躺在褥子里,倒是没有撞伤自己,但是到底被颠得难受,差点呕吐出来,直到马车奔出去老远,才停了下来。

    焦成章看到一个蒙面人挑开了车帘,看了一眼昏倒在一旁的焦明磊,直接一个手刀将他砍晕地瓷实,焦成章瞳孔一缩,口中再次胡言乱语起来,但是来人根本不管他说了什么,直接将人提起来,扔到了马车外面。

    马车外面是一处小树林,此时天光并未全部放亮,碧绿的青草上还挂着露珠,人一扑倒在草地上,不算多疼,但是草屑露水都擦在了脸上手上,好不狼狈。

    焦成章“呜呜呜”像个孩童一样哭了起来,准备继续装疯卖傻到底,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不紧不慢,仿佛此刻周围没有一群蒙着面的黑衣人,对方只是过来赏春景一般,闲庭漫步。

    “焦大人,别来无恙。”对方声音清冽,如一泓清泉般透彻,也如一把匕首般透着寒意,让焦成章心中不寒而栗,他抬起头看向眼前之人,眸子里依旧懵懂:“你们是坏人!快点放我回去,我要找娘亲,呜呜呜呜!”

    秦修文一个眼色过去,蒙着面的张达立刻将马车内已经如同一条死狗一样的焦明磊拖了出来,只听张达厉声道:“今日大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机会只有一次,若依旧答非所问,你和你儿子的命直接交代在这里!”

    焦成章慢慢地收了疯样,他知道对方是秦修文时,已经是无法糊弄过去了,现在自己和儿子的命捏在他手里,对方根本不会管他真傻假傻,就是真傻,对他来说,杀个和他有仇的傻子,又有什么大碍?

    秦修文低垂着眼睫,清俊的脸上是满满的寒意,看向此刻趴在地上的焦成章,缓缓问出了一句话,却让焦成章目露骇然。

    “当年卫辉府的马掌柜是你派的人吗?”

    焦成章思来想去,都没想到秦修文居然将这件陈年旧事抖落了出来,而今天来这里也是问这件事的!

    当年这事他们最后尾巴扫的很干净,焦成章知道秦修文必定是没有证据的,只是心里有所怀疑,才会在这个时候捉了他来质问。

    看到焦成章这个表情,秦修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果然是他!

    季方和差点断手之痛,新乡县为保护他而枉死的衙役,都找到了真正的债主!

    焦成章恨声道:“当年你和周邦彦将一大盆污水往我们户部的人头上泼,坏了我的升官之路,我自然要给你点颜色看看,周邦彦我动不了,你一个无名小卒我还动不了吗?没想到啊,没想到,哈哈哈!本官当时就应该把你弄死!”焦成章目光阴狠,杀心已到顶点。

    再作争辩已无意义,对方早就给自己判了死刑,倒不如死前来个痛快!

    没想到,周邦彦算不得什么,这个秦修文才是真正的主使者,若是当年将其一击毙命,今日又如何还有这等祸事?只怪自己当时不够心狠,派的人太少、顾忌太多!

    诸般想法在自己脑海中一一闪过,焦成章如今心中只剩下悔恨。

    “咚”地一声,一把匕首被扔到了焦成章手边,秦修文面无表情地淡淡道:“若还想让你妻儿子女活命,自戕吧。”

    焦成章用尽心机躲来躲去,没想到还是躲不过这一劫,他颤抖着拿起手边的匕首,这把匕首如此锋利,恐怕一刀下去就能毙命,可是,他一个如此惜命之人,又如何下得去手?

    焦成章转瞬间就想求饶,手抖得不像话,可是他知道,成王败寇已成定论,并不是他求饶就可以前尘往事一笔勾销的,哪怕他用全家人的性命去换自己的命,对秦修文来讲也一文不值。

    对方,只想要他的命。

    对死亡的恐惧笼罩着他,看了一眼倒在自己身边人事不知的大儿子,他还那般年轻,那般孝顺,甚至都还没有自己的子嗣。

    焦成章闭了闭眼,咬了咬牙,终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将匕首狠狠插入自己的心口处,鲜血喷涌而出,原本碧绿的草色也被染红成了一片,汇聚成涓涓细流,流到了秦修文的脚边。

    秦修文往后退了一步,笼在袖口里的手握了握拳,强自抚平狂乱的心跳,这才对身边的人轻声道:“走吧。”

    张达走到焦明磊身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秦修文看了一眼不过刚刚弱冠的焦明磊,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张达轻哼了一声:“算你走运!”然后立马带队跟上。

    秦修文展开自己的双手看了看,这双手除了时常写字的地方有些老茧外,如今指节修长,宛如一节节美玉,一看就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任谁都想不到,如今这双手也可以轻易拿捏他人的性命,第一个是李明义,现在又是焦成章,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希望自己在这个权力的深渊中,永远能保持清醒,不要用这双手,做下让自己悔恨之事:不滥杀无辜,也不要和焦成章一样,在临死前知道了自己棋差一招,悔恨不已。

    秦修文将手负在身后,等在林子后的季方和亲自将秦修文迎上了马车,一群人离开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等到焦明磊醒来,就看到了自己父亲手握匕首刺在自己的胸口,倒地而死,血迹已经干涸。

    他顿时被吓破了胆,两股战战,站都站不起来,不一会儿便有一股黄色的水渍从自己的下身溢出,等到焦家下人找过来的时候,便发现焦家老爷自戕而死,焦家大少爷躲在一边,口中念念叨叨,谁都不能接近他,彻底疯了。

    焦家最有希望的两个人,一死一疯,焦家仆从对视了一眼,心中默然道:焦家,彻底没了。

    第 109 章

    焦成章自戕而亡的消息再次传到京城的时候, 已经掀不起半点风浪了。

    世情本就如此,已经没有半丝用处的人, 何必又去浪费心力,谁还会去认真追查一个疯了的人,到底是自己发疯自戕,还是被人弄死的?焦成章是溃败而逃,走之前所有人都害怕和他牵扯上关系,早就如鸟兽散了,死了之后反而有些人还松了一口气——毕竟死人要比活人安全。

    但是不管焦成章的死到底是什么情况, 所有人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对秦修文更加讳莫如深,户部许多和秦修文尚且不熟的官员见到了秦修文, 都是立马低头行礼, 见完礼之后迅速走开, 都走出了老长一段路, 才捂着自己的小心脏,就怕哪里得罪了秦修文,被他给盯上。

    修路一事, 再也没有任何人站出来阻挠,许多事情如今已经有条不紊的进行,京城外到卫辉府的官道现在也开始了修建, 苏家给到了极低的材料价格, 秦修文自然“大人不记小人过”, 欣然接受了。

    秦修文从来不会为了所谓的脸面而推拒到手的利益,他没有这个年代所谓的文人清高, 只要不涉及到原则问题,秦修文一般都是出于理性的决策。

    这让苏安源简直就是感恩戴德, 尤其是在听说了午门数百名举子敲登闻鼓、后面又抓捕了许多官员之事,他本身人就在京城,那几天京城里是如何风声鹤唳的,气氛紧张还历历在目。

    如今听底下人汇报焦家一死一疯消息的时候,苏安源简直就是头皮发麻,手脚颤抖着将手中的“京报”折了又折,喉头滚动了几番,才将从额头上流到鬓角边的汗水擦走,心中是千百万个庆幸自己当初的决断,若是一条道走到黑,那么估计今日自己还能否好端端地坐在这里,都是一个未知数吧?

    无人捣乱,修路一事的进展自然就顺利了,秦修文也不用再忙着各处防备,脑海中紧绷的弦终于可以暂时松一松。

    这日休沐,秦修文难得有空,一大早就带了一位医者到了宋尚书府上。

    秦修文对这位医者十分尊敬,宋?夫妇都不知道今日秦修文会带人造访,直到秦修文恭敬地对医者说了文氏的症状,宋?夫妇才知道,对方竟是被秦修文请来为文氏看病的。

    文氏咳嗽已经许久了,寻医问药多次,甚至宫中御医也来为她把过脉,但是总不得好,已经成了宋?的一桩心病了。

    没想到只是在徒弟面前偶然提过一回,今天居然就专门请了大夫过来看,宋?有心想告诉秦修文他师娘的病,京城中的名医圣手都看过了,委实不必再如此费心。

    不过这大夫都带过来了,宋?也不好将人往外赶。

    秦修文含笑着对宋?介绍道:“师傅,这位是李圣手李时珍李大夫。”

    秦修文话音一落,宋?面色剧变,看着眼前这位传说中的医学圣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这位可是皇室有召,都可能找不到人的李时珍李圣手啊!当世扁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被他这个小徒弟给遇到?

    自嘉靖三十五年,李时珍离开太医院,辞去太医院判之职后,就行踪不定,不管是何达官贵人寻求他治病都见不到其人。听闻他常年出没于名山大川,也会救治一些沿途百姓,但是最近几年有许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算一算李时珍如今也七十了,究竟此人还在不在世,都已经成谜,没想到今日却活生生的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以他小徒弟的精明,自然是不会被人骗了的,望着眼前这个背着一个医箱、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宋?连忙将人请了进来。

    几人寒暄了一下,才听李时珍道:“老夫这些年为编纂《本草纲木》耗费了大量的心血,却在出山之时,发现这世上已经日月变换,道路修的让老夫都有些不敢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平坦之道,机缘巧合之下再次到了京城,知道了秦大人的事迹,既然秦大人有所求,老夫自然要来帮忙看一看。”

    李时珍此次入京其实是被万历偷偷召入宫中,为李太后把脉,李太后年势渐高,葵水久久不至,每日心慌意乱,万历孝顺,专门派出锦衣卫将李时珍找了出来为他母后诊治。

    李时珍当年受皇家恩惠,阅遍太医院的医书,这才为他撰写《本草纲目》打下了基础,只要自己不是在极偏远之地,还是会悄然入京为皇帝太后诊治,但是也不会随叫随到,尤其是京中其他贵人是绝不会顺带医治的,所以每次李时珍入京都是无人知晓的。皇室也很有分寸,几年召见一回,若是身体无大碍也不会经常惊动李时珍。

    虽然李时珍找了一个由头,但是宋?是什么人,自然知道这里面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李时珍给文氏细细诊了脉,就连文氏都紧张了起来,毕竟这咳嗽之症已经拖了一段时间了,吃了多少药方,总是没有见效,以前还能道一声是医者没有本事,可是如今是整个大明医学第一人、医术最高超的李时珍来亲自给自己诊脉,一方面文氏氏激动不已,就连普通的皇室中人都请不来的人,自己何德何能请这位国手给自己诊治?另外一方面,文氏也是担心从李时珍口中说出自己的病症已经无救之言,若是李时珍都这般说,那么自己恐怕已经是寿数不多了。

    李时珍虽然是名医圣手,但是诊脉却是很细,同时还问了许多文氏身体的一些细节,又看了之前文氏吃的药方,沉思了一番,抚着长须道:“这是之前风寒犯肺引起的咳嗽,当时没有医治到位落下了病根,如今湿邪袭肺,若是继续调理不当,犹恐对身之基本有碍。”

    秦修文听到这里,大概也听懂了一些,对应现代医学术语,应该是文氏得的是肺部炎症,这可不好弄!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光靠中医,可以消炎吗?再说文氏今年也六十岁了,身体免疫力本身就不太好了,实在棘手啊!

    看文氏咳嗽至今吃了那么多中药都不见好,就知道效果并不理想。

    秦修文的长眉也渐渐皱起,有些紧张地看向李时珍。

    李时珍走动到桌案前,秦修文亲自伺候笔墨,只见他直接挥毫写下一张方子,和文氏之前吃的方子有□□成的相似,但是在一些药的用药剂量以及炮制手法上有所不同:“之前开方子的人也算有点本事,但是用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你们先按老夫这方子抓着吃药,早晚一副,连服七日,应该能药到病除。咳嗽之症好了之后,务必注意今年冬日不要再受凉风,不要再感染风寒,让夫人的肺好好将养将养,来年春天,便是彻底无碍了。”

    听完李时珍此言,所有人都提着的心都放了下来,时人对李时珍的信任度超级高,既然他说能治好就一定能治好。

    宋?将方子珍重地折好放在怀里,秦修文则是在李时珍写方子的时候,就已经默默将方子记在了心中,就怕方子到时候遗失。

    李时珍来去自由,性子洒脱,看完病人之后就说要走,不管宋?如何挽留,还是告辞离去了。

    宋?和秦修文亲自送了李时珍离开,等到回了府中,文氏今日显然十分开心,张罗着崔妈妈置办酒席,而宋?则是让秦修文到书房中去。

    “说吧,你是如何将李神医请来的?”宋?面色不是很好看,问话也直接。

    秦修文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师傅,刚刚李神医不是说了么,机缘巧合之下来到京城,和徒儿结识,徒儿挂心师娘的病症,李神医妙手仁心,所以就过来帮忙…”

    “砰”地一声,宋?重重地拍了一下书案,怒声道:“你以为你师傅是什么乡野村夫,能信你的鬼话?还不快速速从实招来?”

    见自家师傅是真的动怒了,秦修文连忙笑嘻嘻地将宋?扶着坐在了座椅上,手握成拳,帮宋?敲起了背。

    宋?心中受用,但是却不为所动,还是厉声让秦修文交代清楚。

    秦修文见糊弄不过去,只得说明了原委。

    “陛下召见我的时候,我正好听到李神医前来为太后看病,所以就央求了陛下,让李神医也来为师娘看看。”当时秦修文听到了“李时珍”三个字,也是心中悚然一惊,没想到这位医学界的传奇人物居然会上京为太后治病,当时就琢磨起来文氏的病症了。

    宋?听到是秦修文求了万历,顿时心中一凛:“条件呢?”

    秦修文依旧笑嘻嘻地,好似说一句“今天天气如何”一样:“陛下问我修路之功想要什么赏赐,我就说了请李神医之事。”

    宋?“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回身瞪大眼睛看着秦修文,气恼地暴脾气又上来了:“你这个糊涂蛋!你就是个糊涂蛋啊!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糊涂蛋徒弟!真是,真是,造孽啊!”

    更重的话,宋?说不出来了,这可是修路之功啊!就是秦修文想要顶替了焦侍郎的位置又有何不可?这样的不世之功,用来加官晋爵都绰绰有余了,这人居然就用来帮文氏看病了?

    若是这功劳是自己的,他央求万历让李时珍给文氏看病,这是情理之中的,但是这功劳是秦修文的啊!他如何可以厚着脸皮,侵占徒弟这么大的功劳?

    “师傅,难道您不相信徒儿?不过是升官罢了,迟早的事情,但是师娘的病,拖不得了!”

    秦修文正了脸色,一字一顿道,年轻人的话如此不可一世,可是却无人怀疑他的真实性。

    文氏与宋?鹣鲽情深,文氏就是宋?的原配,两人携手走过了近五十年的风风雨雨,一直以来宋?身边只有文氏一人,在这个男子可以任意三妻四妾的世界,宋?绝对是对文氏情深意重的,而文氏之于宋?,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救文氏,何尝不是在救宋??

    宋?长叹了一声,他原本只是因为两人的政治抱负一致而起了收徒之心,没想到这个徒儿是别人对他好一分,他就要对别人好十分的人物,可真怕以后因为这般重情义而被人给坑了。

    但是想到小徒弟之前对自己的几番试探,才到现在的绝对信任,宋?也知道,想要走进小徒弟的心,那绝非易事。

    事情已经办下了,也无法更改,只是宋?的一颗心酸涩鼓胀,最终只能拍了拍徒弟的肩膀:“走吧,今日一起小酌两杯,咱们爷俩个,不醉不归!”

    “爷俩个”,这个词眼让秦修文心中一动,生命中从来没有感受过父母亲缘的秦修文,在这一刻,亦心有所感。

    或许这就是争权夺利的人对自身的意义,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一日,一向平和安静的宋府小院欢声笑语不断,久违了的热闹在这个小院中蔓延。

    第 110 章

    申府最近的气压都低的很, 所有仆人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了主子, 到时候没有好果子吃。

    所幸申时行事忙,最近好几日都不曾在家中用膳,否则估计大家连吃饭都吃不好。

    申时行为人奉行中庸之道,但在家中规矩极大,加上在朝中做官日久,成天表情严肃,除了他最看重的儿子申用懋还能在他面前多说上几句话, 其他子女见他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似的,最好将自己当成隐形人,说话都不敢大喘气。

    吴氏坐在申兰若的闺房里, 忍不住悠悠叹了口气:“近日你父亲脾气更加难以琢磨了, 没想到就是坐到首辅之位了, 也是一堆的烦心事, 这人啊,就没有顺心的时候。”

    吴氏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感叹道。

    吴氏跟着申时行风风雨雨几十年,享受过诸多的荣耀, 也经历过低谷,申时行在嘉靖四十一年以一甲第一名的成绩成了状元郎,那时候他也不过二十七岁而已, 正直大好年华, 春风得意, 恨不得在朝堂中马上一展凌云之志。

    申时行的官途算顺遂,从翰林院修撰到左庶子、少詹事再到礼部右侍郎, 继而转吏部,一步步成了吏部右侍郎、左侍郎到现在的吏部尚书, 再加兼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官位升无可升,百官之首、文臣核心,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在这一条路上,申时行经历了许多挫折和背叛,从少年时期的豪情万丈,到现在越发地修身养性、寻求中庸之道,看着不悲不喜,脸上的表情事常年的肃穆,但是作为陪伴了申时行数十年的吴氏,枕边人的一举一动的变化都落在自己的眼中,如何不知道申时行夜间睡梦之中都要辗转反侧几次,底下人沏一杯他常喝的茶都要被他说味道不对,还要斥责她对仆从疏于调教,让吴氏脸上也不好看。

    申兰若低低地应了一声,她知道在家中母亲对父亲是有求必应的,也爱重父亲至深,就连家中的几房小妾都帮父亲管教的十分妥帖。

    可以说母亲吴氏是一个十分贤良淑德的典型后院主母,一切以夫君为主,除了待字闺中时已经快被她遗忘的少女时期,她的一生永远围绕着夫君、子女,将后院的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母亲吴氏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把这些都处理好了,就让你父亲多省心一些。

    饶是如此,吴氏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做的有多好,她的一切荣耀地位都来自于申时行,申时行的一言一行都影响着她的整幅心神,哪怕她的夫君没有明面上要求她,她也会察言观色,看看自己还有哪里可以为夫君分忧的。

    但是再是圣人,吴氏也有情绪不佳的时候,难免有几句怨言,申兰若静静地听着,偶尔应上几声,并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她以前以为母亲在自己面前发的一些牢骚是为了寻求帮助,后来她明白了,母亲只是宣泄情绪而已,她不需要自己的任何意见,所以申兰若也学会了在该闭嘴的时候闭嘴。

    “那姓秦的后生也实在是胆子太大,居然敢得罪你父亲,真是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吴氏也是识文断字的,虽然不关心朝堂上的情况,但是还是从二儿子口中知道了大体怎么回事,难免就要怨怪秦修文一番。

    秦修文是最近导致申家低气压的罪魁祸首,申家每一个人唾上秦修文一口,那都是政治正确。

    然而申兰若不耐烦听这些,抬起头正色道:“母亲,朝堂之事父亲最不喜欢听到我们这些后院女子议论,母亲还是慎言吧。”

    申兰若的话说的吴氏有些讪讪的,但是她也知道女儿说的是真话,故而也不再继续刚刚的话题。

    只是心中到底有着感慨,小女儿也真的长大了,以往在这个女儿面前最可以畅所欲言的,现在说出来的话也得掂量一下。

    吴氏走到申兰若身边,看着她飞针走线绣几株梅花,吴氏早就说过了,申兰若花样子都能画的那么好,没道理绣花就绣不好,这不,总算练出了样子,这几株红梅就绣的极好。

    “你最近这段时间倒是长进了不少,女红的功夫见涨。”吴氏忍不住赞道。

    申兰若将手中的针线放下,今日一个时辰的绣花已经练习好了:“母亲的话女儿都记在心中了,自然会好好刻苦用功的。”

    吴氏以前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小女儿了,从小当作男孩儿养大,当初给她恢复女儿身的时候,这个小女儿叛逆极了,女红不要练,裙子不愿意穿,胭脂水粉一样不擦,成日里捧着那些四书五经读,还说要继续跟着师傅学写文章,晚上都要挑灯夜读,可是把吴氏愁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事成了吴氏的一桩心病,好多次夜间烦恼地睡不着,披衣而起的时候忍不住在想,要是那时候没听那大师所言,是不是其实也没事?

    但是到底是亲女儿的一条命,做母亲的又怎么敢冒险。

    好在经过三年的刻苦训练,总算将女儿的左性拗过来了一些,大体上也能交代的过去,但是离着吴氏的要求总是差了几许,吴氏总是希望申兰若可以像已经出嫁的大女儿一般,成为一个真正的名门闺秀,温婉贞静。

    不过最近小女儿好像跟变了一个性子似的,懂事听话了许多,就连一向不喜欢的女红也愿意做了,还做的有模有样的,吴氏原本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些许。

    “母亲,过几日是王家姐姐生辰,她给我下了帖子,邀了几位小姐共同作陪,您看?”申兰若状似无意地问道,但是手指却有些紧张地动了动。

    吴氏听闻“王家姐姐”,就知道说的是王锡爵之女王焘贞。

    王焘贞在闺阁女子中名声不算好,虽然她是王锡爵之女,但是从小有些离经叛道,不爱读书也不爱做女红,就爱看那些佛道经书,经常打坐冥想,好不容熬到了出阁,说亲的徐家郎君又死了,照理说还没过门,那么也不算徐家人,结果王焘贞又闹着要给徐家郎君守节。

    守节不在夫家守也就罢了,王焘贞长居娘家,后来继续每日修行,打扮成道士的模样在京城行走,自称什么“昙阳子”,实在是京城中的贵妇们最不喜欢的模样,要不是看在她爹王锡爵的份上,基本上没人愿意和她来往。

    吴氏委实不愿意让自家已经转了性的女儿和王焘贞之流接触过多,刚想开口让女儿找个借口推辞了,便听申兰若缓缓道:“女儿原是不想去的,但是听二哥说王家最近为父亲出力许多,内阁中虽然父亲一人独大,但也不是铁板一块,所以女儿斟酌着,还是去一下,不过是过个生辰,面子情罢了。到时候礼到人不到,总归落了下乘。”

    吴氏听女儿这样一说,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是啊!可不能只依靠自己好恶就拂了王家的面子,毕竟人家王锡爵可也是阁老之一,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再者说,看女儿现在的模样,这般通情达理,原本她也是不想去的,还不是为了家里,还真是难为她了!

    吴氏担心女儿会被王焘贞之流带歪,但是看到女儿现在这幅模样,她倒是放心了许多。

    “行,那去便去了,到时候娘再给你打两套头面,夏衣也再量着做几身,到底是大姑娘了,穿衣打扮上也不能输了去。”

    申兰若嘴角噙了一个笑容,福身温婉道:“多谢娘亲。”

    等到吴氏出了门走远了,申兰若才火速将针线篓子放好,拿出纸笔给王焘贞回信,并且叮嘱她为自己多搜罗一些想要看的书籍,等到了她生辰那日,自己便会取回。

    申兰若与王焘贞虽然差着年岁,但是在一次闺秀们的聚会中见过之后,便开始经常书信往来,两人在许多对待事物的观点上有着惊人的一致,所以其实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王焘贞经常鼓励她,要默默积攒实力,总有一天可以逃离后院的桎梏,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

    可是申兰若却觉得,这事得靠运气。说句丧天良的话,王焘贞之所以现在能活得自在,盖因她原本定好的夫家恰好死了,否则恐怕也不能如愿吧?

    若是将自己未来的希望寄托在死掉夫君身上,还得是未过门的时候,这实在不是申兰若能做出来的事情,况且申家能否像王家一样接受女儿长住都是另外一个问题。所以申兰若每每看到这些安慰她的话,只能故作洒脱一笑,其实心里却觉得,自己如何能翻越后院这座牢笼?

    如今做姑娘的时候恐怕还是自己一生中难得的松快时光,而且自己还如此幸运,在前十三年可以以男儿身接触过这个世界,不是像她姐姐那般一辈子被关在后院的小小四方天地中,在家听父亲的,出了门听夫君的,从来没有听过自己一回。

    而她,似乎只有那十三年的时光是属于她申兰若的,十三年以后,她的人生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段,她娘花了三年的时间尽力雕琢、打磨她,折断她的双翅,替她裹上一层层孺裙,用最温柔的声音告诉她,她往后必须如此、只能如此。

    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已经认命了,哪怕是首辅之女又如何?男人的荣耀只能传递给真正男儿身的哥哥们,对她而言,她或许只是父亲政治联姻中的一枚棋子,就如同大姐一样,服侍好夫家人、生儿育女,活成另外一个她娘亲的样子。

    她就是再挣扎,也永远不能和二哥一样,可以正常在外行走,可以潇洒地结交好友,可以堂堂正正地认识像秦修文这样的英才,可以让父亲正视她或许也有几分才华。

    可是当她知道了秦修文此人后,她不知道为何,一直很想知道他的任何消息,所幸她在申府,平日里父亲来往结交的官员不少,她以关心父亲之名从书房的小厮口中、她二哥的口中,总能知道一二分的消息,再加上每一期的“京报”她从来不会错过,即使不能经常出门,她也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拼凑了出来。

    等她捋清了事情经过之后,申兰若自己一个人在闺房内呆了一天,那一天她什么也没做,就静静的一个人躺在床上,她就想一件事,如果她是男儿身,她能否做到和秦修文一样,在朝堂上正面抵抗她父亲申时行?能否到最后反将一军,将所有人都震慑到谈秦色变?能否有那个能力,将这修路之事推进下去?

    无论她如何推演,她都发现,自己做不到。

    男儿身做不到,和二哥一样有个首辅爹也做不到。

    可是,这世上,偏偏秦修文做到了。

    他没有什么根基、中进士的时候也不是状元,之前声名狼籍,被百姓唾骂、被朝臣排挤,但是他依旧做到了。

    秦修文是为国为民,是有着远大的抱负和志向,他想要做到的事情,远比自己脑海里能想到的最高的志向还要高远,可是她申兰若,没有想过改变天下人的命运,她不用为国为民,她只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左右自己的人生,难道她都做不到吗?

    从那一天开始,申兰若觉得自己三年来一直被困住的心再次释放出来,她终于看明白了自己的内心到底要什么,也第一次深刻认识到,想要能人所不能,想要对抗所有人都反对的世界,只有拿出自己的实力来才能让周遭都闭嘴。

    哀求没用,撒娇没用,顽固抵抗没用,人云亦云、随波逐流都没用,只有让别人意识到你的价值,认识到你的价值,你的话才会被听见。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哪怕她鼓足勇气,像秦修文一般坦然告诉家人自己不爱做女红,就像当初他说自己不爱作诗一样,但是她的母亲却对她的话不以为意,而坐在秦修文一桌的那些为官者却很轻易地接受了秦修文的坦诚。

    这就是实力和价值的差别。

    顿悟的那一刻,申兰若宛若新生。

    她想,她一定会像秦修文一样,走出一条属于她自己的路。

    她不知道如何走不要紧,她可以学习,可以模仿,可以蛰伏,她还年轻,她不能就此认输。

    想尽一切办法去改变,总比坐以待毙要好,这才是她要走的道,这一刻,即使申兰若知道秦修文根本不认识她,但是她正在学着他的样子,踽踽独行。

    她视秦修文为她精神的引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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