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二刻, 天边才露蟹壳青,叶聿铮就醒了。
他坐起身,屏风外就有机警的小内侍来侍奉, 端上洗漱的香茶、洁齿粉、毛巾、细刷。
叶聿铮含了一口香茶, 手指虚点屏风外。
小内侍机灵, 亦步亦趋跟着他, 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尚留着喜庆气息的椒房。叶聿铮梳洗完,用了朝食,正要换上面见群臣的仪服, 身后一对骨肉丰盈的手腕,替他拉开了玄色织锦的阔袖。
卢若音不知何时醒来, 只披着薄衫。
“臣妾来侍奉陛下。”
叶聿铮没说什么,伸出了手臂,看卢若音替他妥帖地整理仪服。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女郎,温婉淑静, 无论是礼仪还是规矩都挑不出错处, 让他偶尔错觉, 怀疑卢若音是否真的曾在皇家祭坛私下求见过。
“皇后辛苦了。”
“是臣妾分内之事。”
新婚燕尔的帝后, 相敬如宾似已成婚十多载的夫妻。叶聿铮是满意的,亲政已有快十日,朝堂异变频频,前几日闹得最凶的是薛慎在朱雀门手刃文士一事,弹劾他滥杀无辜的奏折一道接一道,都被叶聿铮强行压下。
如此时刻,他的后宫最需要的, 就是这种波澜不惊的稳定。
他在晨曦中走向了御书房。
向来准时的薛慎早守在门外,武将挺拔的身段显眼, 长臂搭在胯上,大掌在摩挲着什么。
叶聿铮走近了,毫不意外地发现,他掌下是一只小巧的香囊。他最信任的武将像一柄沉默锋利的刀,风霜不侵,可破金石,自成婚之后,身上日渐露出些烟火气,素不信鬼神,但刀柄挂上了一枚平安符。
“浴兰节已过去好些日了,薛将军还佩香囊?”
“习惯了。”
叶聿铮有心去看一眼香囊上的绣纹,“尊夫人绣的是……有胖郎神之称的诸犍?”
薛慎面不改色:“是金吾卫服上的豸。”
他眉梢微扬,带点惊异,见他的武将把香囊托在掌心,让他看得更仔细些,“内子手拙。”
叶聿铮笑了:“薛将军心里可不是这么说。”
两人一同走向了御案,叶聿铮落座,案头上又是堆得小山一样高的奏疏。
刑部与大理寺在他施压下,已在限期内查明巫宝山与贪墨案千丝万缕的联系,除了罗府纵火屠杀之人在他授意下隐去,所有人罪责难逃。
叶聿铮随手拿起一封看,国子监司业洋洋洒洒的一篇骈文,替李通懋求情;新科状元引经据典,阐释李通懋辞官将引发的祸事……继而连三,一摞翻不到底,把他的老师描述得近乎完人。
这是老师在朝堂数十年根基深厚的体现。
可李通懋并不是完人。
李通懋将科举中一手选拔出来的俊杰能臣安插到各部各处,但凡他签发的政令,执行总是畅通无阻。
数年前推行新政最关键时期,巫宝山实为私吞赋税倒卖官粮案的主谋,李通懋为避免引火烧身,被政敌攻讦,以新政推行成果不容有失为理由,联合太后幕后运作,让从犯罗禹碹成了主谋,巫宝山只轻飘飘地被贬到了任州。
他的老师诚然机巧善谋,治世有方。
但他久居相位,已养成独断专横的性子,要不择手段把朝堂变为他的一言堂。
监国期间,他擅自把俞弘调离京中,到曹州那等凶险之地巡查盐税,已是触到了叶聿铮的逆鳞。重新浮出水面的巫宝山会成为他这位老师的污点,堵住清流文官与士林学子之口。
叶聿铮一封封细读过奏疏,在案台最底下,找到俞弘呈递上来的那份,他夤夜归京,就在宫门外等候召见。他眯了眯眼,“薛将军,你岳丈回来了,我们是时候上朝了。”
刑部将调查结果公布,大朝会上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大多数在维护李通懋,少数是以俞弘为首的部下,冷嘲热讽道:“李相一言九鼎之人,信誓旦旦说过要为巫宝山的罪责引咎请辞,你们如此维护,岂非要陷李相于不义?”
李通懋望向他,一双炯炯有神的眼,似要将自己一手调教起来的皇帝洞察。
叶聿铮既未出声挽留,也未催促他做决定,口吻淡然道:“传御史大夫俞弘入殿。”
“俞御史回来了?”
“何时的事情?竟然这般悄无声息。”
“俞御史一去曹州快半年,这个时候回来……”
议论的朝臣们一默,眼神意味深长起来,那头俞弘已不紧不慢地入殿叩拜,身后金吾卫士兵还压着形容落魄的几人,踉踉跄跄跪倒在地。
“臣俞弘于去岁前往曹州巡查盐税,查得曹州刺史向盐商高价售卖盐引,得利二万两白银;以平抑盐价为理,勾结盐商,收取贿赂三万两;更是虚报损耗数量、虚报打击私盐所需人手和缉私器具,挪用三万两盐税款项用于一己之私。”
俞弘抬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曹州刺史与一干同党现已抓获,对上述罪行供认不讳,这些是臣明察暗访所得的证据,以及众人签字画押的证词,至于这些,是臣在曹州查封刺史府邸,缴获的家财。”
俞弘的话无异于平地惊雷。
人人皆知他去曹州凶多吉少,不止是曹州路途遥远、盐税问题由来已久,更因曹州刺史本家就是宗亲,与当今太后关系密切,见了都要称一声姑母。
朝中不懂盐务的人去查了,抓几个不痛不痒的盐商与盐运使底下的差吏完事;懂的人想深入去查,却没那个命回来。
可俞弘不止去了,还查得一清二楚,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把曹州刺史五花大绑捆着进京。
纷纭议论声,随着大殿门鱼贯而入的金吾卫,止息下来。除却最先进来的人,呈递上厚厚一擂账簿、供词、卷宗,剩余都是两人一组将木箱抬入,翻开,宽大得能够容纳成年男子半蹲的木箱里,簇新的雪花银锭亮着光,一箱、两箱、三箱……
雪花银流水一样送入,摆满了御座往下延伸的锦毯,占据了群臣本来落脚的地方。
贪了这么多啊,竟然有这么多。
当账面上数道笔划能写就的数字,变为摸得着看得见的现银,就叫人震惊乃至于惊惧起来。
俞弘能摆出这副架势,叶聿铮定然是早有心理准备的。更有甚者,君臣二人是联合起来演这一出。
朝臣早忘了先前还辩论得最激烈的李通懋去留,心头最关心的疑问,早成了曹州刺史的项上人头。
叶聿铮的手,慢条斯理翻开了俞弘冒险带回来的罪证。他看了很久,久到颓废坐地,一心顾盼叶俞铮念在宗亲份上,能留他一命的曹州刺史开始胆寒。
“曹州刺史牧亭煜、录事参军龙劲……”叶聿铮舒朗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念了一串名字,每个被点到的人都面如金纸,他共计念了五个人的名字,将那叠证词抛下,“曹州盐税积弊已久,非重罚极刑,难振清朗之风,上述人等推出明净门斩首。”
攀附太后的朝臣心头一颤,想要出列求情,对上叶聿铮平静莫测的眼神,那话怎么也开不了口。
牧亭煜神色恍惚,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臃肿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下推开了靠近的金吾卫。
“你们敢!我是太后娘娘母家的人……谁敢碰……啊啊啊”他大声喝止顿时变成了凄厉的求饶。
薛慎刀未出鞘,一下插入牧亭煜身上五花大绑的粗麻绳缝隙,用力一拽,把他拖出个踉跄,再一提后领,押出了大朝会所在的殿门。
他身后金吾亦押着其余从犯。
金吾卫压着人从大殿往明净门去,一路不少宫女与太监侧目避让,有人小跑着往紫宸宫报信。
可惜晚了。
薛慎押着牧亭煜等人,抵达明净门的斩首台,这里靠近金吾卫狱,狱中扣押的重犯就在行刑。
刽子手赤膊,被夏日天时晒得满身大汗,饮一口烈酒,喷在刀面。
牧亭煜目眦尽裂,垂死挣扎:“薛慎,你敢!你敢!我姑母不会放过……”他的眼睛被大砍刀挥动,映出的日光晃了一下眼。
刽子手手起刀落。
发髻潦草的人头在木墩上,像死物那样滚落下去,鲜血喷涌出来,颈脖上留下模糊一片的洞口。
紫宸宫的人就顿步在斩首台不远处。
这骇人场景叫一干人等大惊,黄福来暗道不好,身后抬步撵的几人亦是步履慌乱,把步撵晃了一下。
“愣着干嘛,还不挡住,怎么能叫太后娘娘看见这等场景!”他尖声呵斥。
两旁宫女举着障扇和绸伞,纷纷倾斜下来。
太后胸口剧烈地起伏,手在步撵光滑的扶手上攥得死紧,“拿开!”她咬牙切齿,抛弃了素日的从容淡定,“都给本宫拿开!”
遮挡视野的羽扇挪开。
斩首台上血腥一片,薛慎骑在高头骏马上,面无表情地监完刑,远远对她的方向行礼。
他一抬手,金吾卫跟着步伐划一地离去,只留下斩首台上她侄儿尸首狼藉。
良久,黄福来才听见太后说“尸首收敛了,摆驾回宫”,短短一句,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这一夜,紫宸宫人大气不敢出,生怕跟着赔命。
宫城之外,依旧是万家灯火。
俞府其乐融融地团聚在一起。俞弘和夫人回到家中,看见小孙女眉眼都长大许多,顿时感慨万千。
俞知光和薛慎也在,她爹一下朝,薛慎就派人来护送她从将军府到俞府。
俞知光眼泪汪汪地看着爹娘,二老都比离去时消瘦许多,爹爹还晒黑了好多,“怎么曹州太阳竟这样毒辣,在皇都时还好好的,都晒出斑来了。”
“好啦,让你爹去休息,你爹没睡整觉就去上朝了。”家宴过后,阿娘弹弹她额头,叫她别粘人。
俞知光放了手,听见他爹严肃同薛慎道:“你跟我来一趟,有事要问你。”
薛慎起身跟去了。
俞知光喝着饭后解腻的清茶,抿一口,看一下屋门,快把半杯喝完了,薛慎都没有回来。
阿娘没好气:“你爹又不会吃了你郎君,有功夫这么眼巴巴看,不如练练你的女红,那香囊绣成什么鬼样子了,针脚松得歪歪扭扭的。”
“唔,阿娘怎么知道是我绣的?”
“除了你还有谁。”
薛慎这被一喊去,到夜深人静才回来。
俞知光的闺房比将军府的小,夜里点上灯,无处不透着精巧温馨。他拨开那道五光十色的螺钿珠帘,看俞知光拿着个绣绷,绣两针,看一页她的话本子,一心二用忙得很,难怪把豸绣成了胖郎神。
薛慎拨了拨帘外的风铃。
俞知光眼睛一亮,扔了绣绷就往他怀里扑。绣花就是做做样子,打发时间的,她实在是好奇得紧:“薛慎,我爹同你说什么了?说了这么久。”
“朝堂上的事。”
“什么事?”
薛慎不答,俞知光两臂挂在他颈脖上,一双腿弯起,像个小秤砣坠他。他寻到她臀,将人托好,抱着走了两圈,只觉她哪哪都软绵馨香,很好抱。
俞知光嗅到了他的酒气:“我爹跟你喝酒了?”
“喝了。”薛慎语速比平时沉缓,幽深眼眸更暗几分,“岳丈大概想要听我说真话,灌了点酒。”
“我爹藏的酒啊,很醇的啊,阿兄说后劲可大呢。”俞知光摸摸他的脸,“你要不要解酒汤啊?我让厨房给你做。”
“我很难喝醉。”薛慎将她放到月洞门架子床里,人跟着欺身过去,近来事多繁杂,心头的弦总是紧绷着,眼下在充满了俞知光气息的闺房,却奇异地感到了一阵轻飘放松,像很久没有过的醉的感觉。
“笙笙之前说,喜欢武将,不能只喜欢好的一面,还记得吗?”
“记得啊,怎么了?”
“笙笙要说话算话。”
薛慎打下床帐,闭目吻下去,他还想更放肆些。
第52章
俞知光在皇城这个家生活了快三年, 第一次发现她闺房床帐里吊着的银质镂空熏香球是会掉下来的。
银扣在剧烈晃动中脱了钩,自她面前坠落,轻轻砸在了武将布满细细汗珠, 泛着一层幽微水光的结实胸膛上, 很快滚落在一旁。便是落到了柔软茵褥上, 镂空花鸟纹的小银球还在不断震颤。
“薛慎……不行……”
俞知光飙出泪来, 像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人,于铺天盖地的缥缈中找不到可供抓握的浮木,想逃离失控的根源, 偏偏被他紧紧扣住了十指。
薛慎喉结滚了一下,“是笙笙说要的。”
小娘子大抵以为这样, 能自己掌控急重缓急,殊不知,只会把自己陷入被动的境地。
玲珑绮罗帐内,一盏琉璃小灯映照。
暖光笼罩在玉一样的窈窕身躯上, 一肌一容, 尽态极妍。薛慎眼眸沉沉, 抬手拨开了几缕被黏在她珠圆玉润肩头的发丝。
俞知光一手得了解脱, 还是找不到着力之处,按在了他腹上,秀气的鼻尖微粉,“我后悔了……”
“那要怎样?”
“原来,原来那样。”
“行,再喊声夫君。”
喊声夫君就能得到放过,没比这更划算的事了, 动动嘴皮子又不累着她。
俞知光喊了,柔韧的腰肢上一双大掌攀来, 薛慎变本加厉,呼吸都粗重了几分。她再立不住,俯身靠下去,一口咬上他肩膀泄愤,被逼出泪来。
薛慎过了好一会儿才来哄,手掌在她后脑勺抚过,“笙笙莫恼,很快,很快。”
骗鬼的很快。
直到她后背再挨着那张并蒂莲的绸褥,薛慎还在纵情,此时此刻,倒没忘记一手按在她脑顶,避免她撞到床头的雕花板。
以往只要薛慎留宿,俞母都吩咐俞知光院里的小厨房夜里备好热水。然而,次次没用上。
这夜,就想当然地不备了。
俞知光脸皮薄,不愿夜半劳动院里人,薛慎披了件棉袍,亲自去小厨房烧了水,一桶桶灌到浴桶里。
俞知光踩在睡鞋上,刚站起来就止不住打颤,像去永恩寺爬完半山腰石阶的第二日,一身力气耗尽。
头次圆房都没有这种虚脱般的绵软感。
薛慎伸来手臂,她一把扶住,又羞赧又郁闷:“薛慎,以后要亲近,你不能再喝酒了。”
他的笙笙,还以为是喝酒的缘故。
薛慎从善如流“嗯”了一声。
浴房里的水热得恰当好处,俞知光用的浴桶小,薛慎不同她挤,自己打水擦了身,换上棉纱质地的睡袍,再抖开木施上的棉帕,把出浴的小娘子裹起来,吸干身上滚落的水珠。
俞知光眼眸半睁半闭,这会儿很快就忘了气恼,靠着他懒洋洋地,像吃饱喝足的波斯狸奴。
薛慎将她抱回去:“今日那样的,真不喜欢?”
“还在娘家,要收敛些呀。”
俞知光脸埋在他胸口,她不习惯这种失控感,到唇边的声音根本忍不住,爹娘的院子同她离得近,西边厢房共用一堵墙,要是听见了,可没脸待在俞府,拿张被子把她整个人罩起来送回将军府得了。
她没听见薛慎的回应。
俞知光捏起他脸颊,又被他捧着后脑勺吻来。
床榻上肆意得不知节制的男人,这回亲起来情意绵绵,亲完嘴唇,亲脸蛋,顺着颈脖往下,几乎把她全身吻遍,透着恋恋不舍的缠绵。
树影参差,斜入屋檐。
夜半清风徐徐,吹动她闺阁里的玲珑风铎。
俞知光在放松中渐渐觉出一些不对味来,捧起他埋首的脸,“薛慎,你怎么啦?”
薛慎不说话,啄吻她掌心。
她又惦记起睡前的事情来:“我爹到底同你说了什么?朝堂上什么事是要灌酒了才能说?”
薛慎顿了片刻,“岳丈疑心我养私兵,对陛下有不臣之心。”说起来,还是源于派去曹州,明里暗里保护和帮助俞弘清查盐税积弊的人。
曹州太过凶险,派去的人不得不多了些,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壮儿郎,俞弘疑心也很正常。
只是他将军府名头响,架子大,实则捉襟见肘的内情,俞弘不知道,俞知光是知道的。
“你哪里来的银钱养私兵呀?之前府里头账簿都险些填不上了。”俞知光对这个问题纳闷,“也就是年初,兵部和户部终于把士兵伤亡抚恤拨下来,加上我把账面能流动的银钱拿去投商铺营生,将军府现银才慢慢地多起来。你可同我爹讲清楚了?”
“讲了,没养,我的俸禄拿来养笙笙都不够。”薛慎有些无奈,“你爹不太相信。”
忠心耿耿听令于他的人,有,但还称不上私兵的规模。派去曹州那拨人,有他的,也有陛下的。
薛慎还在亲她,今日铁了心不叫她安睡。
俞知光手掌捂住他唇:“既然跟私兵没关系,那是为什么?薛慎,你不要骗我。”
薛慎墨瞳里倒影着她的轮廓,拿开了她的手:“笙笙要不要回云城老家,回去看望祖父母?”
“好好的为何要回云城?”
“今日大朝会上,你爹押送回来曹州官吏……”
薛慎嗓音沉稳,给她毫不避忌地讲清楚了其中利害关系,被斩首的曹州刺史是太后母家血亲,清查盐税案的是她爹,斩首监刑的是她夫君。
太后要迁怒,她是最容易下手的对象。
事实上,朱雀门那一次,若非卢若音提醒得及时,只有卫镶在旁,恐怕也护不了她这般周全。
“晏如在给朝廷做事,被调去了别的衙司。”
“我知道的,殊意同家里闹翻了,偷偷搬去了长乐坊住,晏如两头顾不来,也不能总叫他扮侍女。”
俞知光想了想,“可是薛慎,我躲回云城老家去……难道太后娘娘就找不到我了吗?”
“云城不是皇都,你到地了再换个秘密住处,甚至往别的州府去,除非是重刑犯那样,官府配合大肆搜捕,五湖四海要找个人没那么简单。”
“我爹娘才从曹州回来,阿兄嫂嫂和关关在这里,”她静了一下,“你也在这里,我舍不得。”
“我才排第六,”薛慎勾唇笑了,将她抱得更紧一些,“你想去,我就送你去。”
“留在将军府的话,不能随意出门了,对吗?”
“所以才不想拘着你。”
薛慎的声音透着叹息的意味。
俞知光却道:“就是没有你带人去斩首,我爹也是调查曹州盐税的钦差,俞府迟早都得罪太后。”
“我去云城或是别的州府,要去多久?”
“一两个月,最长不超过三个月,想去吗?”
“薛慎,我去了,你是不是会更安心?”
“会。”
“那我去,要何时出发?”俞知光声音低落了几分,“别太快了,行囊都还没准备好……”
“就这两日,别收太多,摆出个探亲模样就行,先睡吧。”薛慎吹灭了床头的灯,感觉俞知光柔软的唇贴在他脸颊,“夫君再亲一会儿吧。”
若是知道了即将要分离,相聚在一起的时时刻刻,就显得珍贵万分起来。
薛慎在卯时二刻醒来,俞知光还在沉眠。
他蹑手蹑脚下了床。说好的再亲一会儿没忍住,最后又去烧一次水。他有心忍耐,架不住心软的女郎温柔纵容,一声若有若无的嘤咛都能撩起火来。
破晓时分,御书房外。
昨日被薛慎叮嘱了,要留意紫宸宫动静的属下来报:“薛将军,太后娘娘昨日回宫后至今辰,共传唤了两次范太医去医治头疾,紫宸宫暂且无人出宫门,都在宫城内各处活动。”
“黄福来呢?”
“黄内监昨夜去了一趟坤宁宫传话,说太后娘娘头疾发作,免了皇后娘娘翌日的请安,皇后娘娘闻言去了一趟紫宸宫看望。”
“知道了,盯紧紫宸宫异样,尤其是黄福来。”
薛慎看见叶聿铮从不远处缓步而来,挥挥手,屏退了属下。就在两人说话的空档,紫宸宫小角门打开,黄福来领着腰牌,踏上离出宫城门最近的宫道。
巡逻经过的金吾卫恰好看见了,一人去盯,一人去报告薛慎,不过慢了一刻钟,御书房门紧闭,上峰已随陛下入内议事,轻易不得打搅。
宫城深深的红墙黛瓦之外。
整座皇都随着晨钟敲响,各坊门开放,渐渐变得热闹起来。俞知光在娘家睡至辰时,陪阿娘嫂嫂用过朝食,便赶回将军府收拾行囊。
不出远门时还不觉得,临到收拾才发现,她在将军府的家里,有好多她喜欢的东西,带都带不走。
连薛慎给她换的那面梳妆镜都想拆下来搬走。
俞知光兴致缺缺地点了一会儿,坐在床榻上,去拨床帐的小金钩,知晓心里还是不想走。
隔扇门映出个熟悉的轮廓,曹跃的声音响起来:“大娘子,太后娘娘身边的黄内侍官过来了。”他很少直接来俞知光的院子禀事,除非是十万火急。
俞知光紧张地站起,想到什么,又坐下去,“曹叔就说我生病了不便见客,问黄内监有何事?”
薛慎昨夜叮嘱过她,宫中的邀约赴宴一律称病推脱,面上已经撕破,不必再考虑得罪不得罪的问题。
曹跃为难:“我也是这么回的,黄内监让我把这个转交给大娘子,说大娘子看了就会愿意进宫了。”
“是何物?”
俞知光心头涌起一点不安,三步并两步跑到屋门处,唰地拉开门。曹跃朝她摊开手,掌心里一只中规中矩的杂色拼布虎头帽,是她绣给小侄女关关的。
她愣了愣:“我嫂嫂难道也进宫了吗?”
第53章
御书房内, 薛慎还在值守。
李通懋在大朝会前求见,郑重叩拜,将那顶戴了数十年的乌纱帽, 轻轻放在叶聿铮手边。
昨夜, 他收到了叶聿铮身边内侍官送来的一箱物件, 里头全是他任相位这些年颁布过的政令, 以及经手过的人事调动记录,甚至还有亲笔书信。
叶聿铮瞥了一眼乌纱帽:“老师这是何意?”
李通懋道:“老臣曾经说过,巫宝山是我得意门生, 是我一手举荐至中枢高位,若他犯下了更严重的罪责, 将引咎请辞。今日是时候兑现承诺。”
他已近耄耋,眼皮有些耷拉,抬眼看人时,依旧神采充沛, 洞明雪亮。
他静静地注视了叶聿铮片刻, 没有听到挽留:“老臣想在离去前提醒陛下。陛下盛年将至, 如初升朝阳, 诚然是锐意进取时,切不可过于急躁,叫朝堂新旧两派平衡未定,又起那萧墙之祸。”
那萧墙之祸是谁,叶聿铮心里清楚。
他颔首,最后一次虚心听取这位老师的建言。
李通懋的决定惹得群臣皆惊。
两派你死我活掐了这么些天,这位历经两朝的重臣还是带着他浓墨重彩的功绩与非议, 退出了庙堂。
李通懋在百官注视下,一步步走出大殿, 听见已至中层文官的左右门生惋惜地哀声叹息。
“老师留步。”
“老师……”
一声声师长里,没有他想听见的声音。
李通懋回首看向了御座的叶聿铮。
巫宝山一案水落石出之际,他的这位学生,将他与太后在其中的痕迹完完全全隐去,却在公布案情之时,冷厉风行地斩首曹州刺史一干人等。
这是叶聿铮的警示,他若依然把持着朝堂不放,叶聿铮就不会顾及旧日师生情谊,把那些证据,甚至是更多证据都摆到天下人的眼前。
这些年,无论是为了吏治革新,还是收拢权柄,他手底并不干净。此时请辞,李通懋尚算衣锦还乡,留得天下士林中的一片赞誉清名。
叶聿铮着玄朱衣袍,朝他郑重行最后的师生礼。
昔日软弱地跟在他身后的小国君,一直隐忍,竟不知不觉长出了锋利爪牙,也算是出师了。李通懋颔首,迎着旭日东升,告别了他倾注了大半生的朝堂。
大朝会散了,一直等着禀告的金吾卫跑来。
“头儿,黄福来清晨离宫,我们的人在跟了。”
“继续跟。”
薛慎脚步匆匆,先将叶聿铮送至御书房,再连同刑部和大理寺官员,将巫宝山一案的涉案罪犯转移到刑场。李相致仕一事尘埃落定,巫宝山留不得了。
等再收到俞知光被太后召进宫侍疾的消息,已是日上中天,薛慎顿步,他同俞知光说过,不必怕开罪紫宸宫,只管拒绝那边的所有邀约。
“俞少尹夫人一同进宫了?”
“薛将军如何料到?”
属下一惊,这正是他要禀告的第二件事,“将军夫人进入紫宸宫没多久,俞少尹夫人就被黄内监送出来了,眼下应该已安全回到了俞府。”
薛慎有点烦躁,佩刀在手中掂了一下。
想也想得到,家人就是俞知光最大的软肋。他惯了独来独往,只考虑俞知光的安危,把这点忽略了。
紫宸宫的偏殿内无风,闷得阳光都仿佛凝固。
俞知光手握一只纤巧狼毫,在抄五千多字的《金刚经》,初夏已见热气,她所在的殿内偏偏摆放了三只炭炉,烘得闷热不堪,一滴清汗顺着她鬓角,滑过下颔,滴落到正在抄写的经文中,晕开了一个字。
她案上的经文一下子被驻足的嬷嬷抽走。
“将军夫人抄经是为太后娘娘祈福,不得错漏,不得有污迹,”嬷嬷铺开一张新的宣纸,“只能辛苦将军夫人再重新抄写一遍了。”
俞知光拿出绣帕,印印自己额头和眼睫被闷出来的汗珠,瞧见监督她的嬷嬷褂子背面都已湿透了。
“嬷嬷,这炭炉就不能熄几个吗?你看,你也跟着我受罪,大家都热一块儿了。”
“太医说了,太后娘娘是风寒才惹起来的头疾。将军夫人一片心意来侍疾,紫宸宫怎好叫你染了病,炭火就得烧得足足的,将风邪驱赶。”
嬷嬷木着一张脸,正是上次宫宴传俞知光去雅苑的那位郑嬷嬷,俞知光说不动她。
嫂嫂裴辛慧先她一步被召进紫宸宫里头。
黄福来在将军府里说“将军夫人何时到紫宸宫,俞少尹夫人就何时出来,回府照顾小女郎。”俞知光只好进宫来,关关还那么小,离了亲娘一日都不行。
薛慎知道她进宫的消息,会找来的。
她捻了捻狼毫上岔开的一根毛,再落笔。
郑嬷嬷看着时辰催促:“国师算过太后娘娘的生辰八字,九是吉数,将军夫人抄完九份才算是完成了祈福,可要抓紧时间了。”
俞知光从正午抄到日头西坠,不过抄了《金刚经》的三分之二,九份没有十日八日是抄不完的,更别提太后还每隔一两时辰就让她去侍疾照料。
俞知光又想了个借口。
“嬷嬷,既要抄这么久,我可否回将军府一趟,收拾些惯用的衣衫物件,再回来紫宸宫?”
“紫宸宫生活所需,应有尽有,簇新的衣衫鞋袜多得是,俞娘子何必着急呢?”
一道讽刺的声音不等郑嬷嬷答话,突兀插进来。
俞知光抬眸,望见个裙裳华丽的小娘子。
她才及笄的年纪,发上已是妇人发髻,正是最近嫁给了右骁卫将军的明盈郡主。
郑嬷嬷木然的脸,见了昔日小主子,露出喜色:“郡主可曾去看望太后娘娘了?”太后想要磋磨俞知光泄愤是真,因为侄儿丧命而悲痛病倒也是真的。
“刚从外祖母的养心堂出来,听闻俞娘子也在,我过来看看。”明盈环顾一圈,“你们先退出去。”
郑嬷嬷知她心性,眸中有不赞同的神色,“太后娘娘特地叮嘱我,在此陪薛将军夫人抄经。”俞知光在众目睽睽入了紫宸宫,场面不好弄得太过难看。
“嬷嬷,我还能不懂外祖母的心意不成……”
明盈声音软了下来,用幼时撒娇的口吻说道。
郑嬷嬷耐不住她央求,朝宫女递眼色,几人退出偏殿去,将门也阖上了。
明盈施施然走近几步,近距离地端详俞知光。
就是这样狼狈,眼前人依然清水出芙蓉般俏丽,定然是这张脸,都怪这张花容月貌的脸。
她生来骄矜尊贵,习惯了但凡看上的人和物都要得到,唯独在婚姻大事上踢到了铁板。
明盈咬咬牙,在本就闷热的殿内生起怒火。
“俞娘子抄经许久,渴了吧?”她拿起案上半天放不凉的装着热茶水的瓷盏,朝俞知光泼去。
俞知光正提防她刁难,手上摸着金刚经的硬纸模板,快快退开了一步,拿它去挡热水。
明盈手腕一痛,热气腾腾的茶盏没泼到俞知光身上,半道掉在书案上,反倒溅了自己一身,华丽昂贵的衣裙霎时间水迹斑斑。
她气恼地叫了一声:“你竟敢偷袭我!”
俞知光退出一丈开外,也懵了片刻,她没有啊。
她恨不得离这尊佛远远的,当初搬来皇都,最是苦恼贵女圈里的暗流涌动,芝麻绿豆的扯头花莫名能演变成比父兄官场争斗都复杂的尔虞我诈。
她宁愿抄多一份金刚经,都不想同明盈说话。
明盈冲过去,朝她扬起手——“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内侍官尖尖细细的声音闯入,偏殿门被打开,外头郑嬷嬷同宫女已呼啦啦跪倒一片。
明盈收回手,心虚地行礼,“皇舅舅”。
她迟迟没等到叶聿铮的“平身”,余光看见皇帝略过她,朝着俞知光的方向走去。
卢若音跟在叶聿铮身后,目露不忍。
俞知光一张小脸瓷白,鬓发湿漉漉贴面,领口都晕湿了一片。她看着看着,自己跟着热了几分,为保持威仪,皇后的衣裳层层叠叠全是密实挺括的料子。
郑嬷嬷跪着,大胆抬头看了一眼,见内里茶水和碎瓷片狼藉,暗道不妙,便听见叶聿铮冷声道:“盛州闹蝗虫灾害,几近颗粒无收。朕从私库拨款赈灾,连皇后都自行裁减了春装用度。皇太后紫宸宫的银丝碳,当省则省,都搬去养心堂给皇太后用吧。”
叶聿铮话毕,随行几个小黄门即刻端走了炭盆。
郑嬷嬷欲言又止,后宫争斗那些装点门面的鬼扯理由,她是万万不敢拿到叶聿铮面前说的。
叶聿铮在俞知光抄书案台正对的玫瑰椅坐下:“朕和皇后有几句话想同薛将军夫人说,其余人等退下,明盈回千牛卫指挥府,没事别来打扰你祖母。”
叶聿铮自亲政后,说一不二。
明净门流的血远远不止曹州刺史一家,明盈也畏惧这位只大她几岁,从不显山露水的皇舅,心中就算再不忿,还是提着被茶水弄湿的裙摆退出去了。
殿内鸦雀无声,人转眼散了干净。
侍奉卢若音的小内监在离去时,推开了所有窗。傍晚时分的凉风灌入,送来阵阵清凉。
俞知光呼出一口气,揉了揉酸胀的手腕,杏眼在殿内横梁直柱上转了一圈,又去看桌椅台凳,最后看叶聿铮身后带来的一群随从。
“陛下,薛慎他……怎么还不出来呀?”
她伸手比划了一下,指指地板砖上无端冒出的一颗小石,“小石头刚才嗖的一下,打到了郡主手臂,不是薛慎弄的吗?”
“我有任务交给薛将军,他尚抽不开身,俞夫人方才说的,应当是朕的影卫,但影卫面目不能轻易示人。”
叶聿铮喊了一声:“影三。”
“啪嗒”一下,虚空中又掷来一颗小石子,落在地板砖上。俞知光擦了擦眼睛,仰头去看头顶横梁,奇了,竟然连影子都看不到,“他是何时进来的?”
叶聿铮笑得微妙:“从薛将军吵醒我歇晌后。”
他惯了在午膳后,闭目养神两刻钟,普天之下,大概只有薛慎敢这种时候求见,还要问他借影卫。
薛慎是北州都督,即先帝心腹推荐过来的武将,多少人曾经试过拉拢攀附,偏生他油盐不入,财、色、名、利几乎没有一样沉迷的。
人无欲则刚,是好事,也是坏事。
没有哪个君王喜欢没有弱点的臣子。现在好了,叶聿铮看得清楚,眼前这位俞夫人对他的分量。
叶聿铮走过来,抽走了俞知光抄过的金刚经其中一页纸,“朕来是想越过薛将军,问问俞夫人。”
俞知光一静:“陛下请讲。”
“俞夫人愿意继续留在紫宸宫侍疾吗?”
“陛下的意思是,我可以不愿意……”
“你不愿意,朕设法让你离去。但俞夫人留在这里,于大局有利,我会让影二留下来护卫你。”
俞知光被炭火烘得浑身黏腻,手腕酸胀,垂眸盯那叠蝇头小字抄的经文,只想回到将军府的汤泉间好好泡一泡。
她思索了一会儿,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陛下所说的那个大局里,包括他吗?”
这个他是谁,无需言明。
叶俞铮颔首,他已经得到了俞知光的答案。柔弱的人变得勇敢,刚强的人有了软肋,情之一字,当真如此让人沉迷吗?
入夜了,紫宸宫静得人心惶惶。
范太医来了一趟给太后针灸,太后睡得安稳,无心叫她去侍疾。俞知光在厢房里踱步,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响,桌上饭菜摆凉了,都不想动筷。应当不至于毒死她,就怕放点什么乱七八糟的药。
她还记着在砚正山那一回,浑身无力的感觉。
皇后娘娘说明日过来看她。
就再饿一夜,翌日请皇后想法子送来能够久放的点心吃食就好了。俞知光打定主意,立刻在床上躺平保存体力,闭目了,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是肉类经过炙烤,撒上调料的香气。
好像福满楼的薄皮烤鸭。
她一定是太饿了。
俞知光拿被子蒙住脑袋,有什么东西在她的枕边砸了一下,发出闷响,伴随着越来越强烈鲜明的烤鸭香味。她拉下被子,愣怔地看枕头边冒出的油纸包,还温热着,打开果真是烤鸭,她当即撕下一只鸭腿。
“是影二吗?”
“影什么二,是我。”
薛慎的声音透着愠怒,大手伸过窗台,把半阖的窗完全打上去,人随之翻了过来,一把拽她入怀里。
“为何答应陛下,他怎么骗你的……”
“你别乱讲。”
俞知光一只鸭腿堵住了他的嘴,指指窗外,虽然这是她的房间,但陛下的影卫没准还在墙外守着呢。
薛慎不管,抬手揉乱她的发,鸭腿塞回她手里,一下子把她扛起来,“现在就跟我回去。”
第54章
“现在就跟我回去。”
薛慎轻轻松松地将俞知光扛在了肩上。
俞知光一手油汪汪的烤鸭, 一手扶他,哪都不好着力,视野里是月光映照的地缦, “薛慎, 真的回去吗?外头还有紫宸宫的人在值守。”
“早处理了。”
薛慎脚步不停, 转眼到了隔扇门前, “先秘密送走,明日发现你失踪了,我便来问太后拿人。”
“陛下知道你这么做吗?”
“大不了罚俸。”
叶聿铮还需要他。
皇都外屯兵尚且不算, 负责宫廷戍卫的将领一共有三人,薛家、司马家、明盈郡主嫁的右骁卫常家。
常家已倒向了太后和宗亲一派, 司马家素来中立,薛慎这些年一直是叶聿铮的左膀右臂。
可俞知光语气严肃了些:“你先把我放下来。”
薛慎摸到门扉的手移开,顿了片刻,把她放下来, “别听陛下说的大局, 你不在, 谋划照样进行。俞知光, 想你自己,想你自己怎么过得舒心。”
他抬手,在她快干出死皮的嘴唇上,揉了一下。
人待在紫宸宫受磋磨,连吃喝都谨慎万分,不敢入嘴,若非今日有特殊事情没忙完, 他一刻都不想俞知光待在紫宸宫。
“有水囊没有?”俞知光确实渴了。
薛慎从腰间解下给她,她接过回屋, 就着水囊和那包烤鸭,在桌边斯文秀气地吃了起来。
薛慎待她吃完了,再催:“笙笙。”
俞知光抽出绣帕,擦了擦嘴,把弄脏那面慢慢折在里头,一双眼眸垂着,“是我不太想走。陛下问我愿不愿意留下的时候,我心里松了一口气的。”
原来为了大局,也可以不走。
“你还记得,把我送到鹭津渡的时候吗?”
“记得又如何?”
“我爹去曹州赴任,那条船上不止有同行官吏,还有我阿娘。这次他们回来,我问过阿娘,曹州那般凶险为何还要跟着去,爹爹又是怎么同意她跟去。”
“你娘怎么说?”
“我娘把我爹骂了一顿,说把她独自扔在皇都。我爹是心安了,她天天吃不好睡不安,再隔三差五揣测我爹会出点什么意外,日子如何能过得舒心。说得不好听,就是为国捐躯,她还能赶上见最后一面。”
那双清凌凌的杏眼抬起来,她注视着他:“阿娘说,夫妻同甘共苦,这种牵挂的苦不能她独受。”
薛慎手指蜷缩了下:“那笙笙怎不骂我?”
“我舍不得呀。”俞知光的声音轻轻的,像春日的叮咚泉水,流淌过耳际,滋润出一片春暖花开。
屋里没点灯,月色如水倾泻到敞开的窗扉。
小娘子眼眸清灵,面上不见被磋磨一日的怨怼,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肯定是才同你当夫妻没多久的缘故,等过个十年八载,没准我就舍得骂你了。”
薛慎笑,劝说的话语再讲不出来。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他拥着吃饱喝足,累得睡过去的俞知光,仰躺在紫宸殿的厢房里,最终还是没能带走人。
夏夜尚热,小娘子睡得眉头拧起,薛慎在床头摸索到一把绸扇,一下下给她扇着凉风,顺便赶蚊子。
窗外飘进的月色渐淡,继而慢慢变为熹微晨光。
薛慎摇了一夜扇,看了一夜人,赶在卯时,轻手轻脚翻窗而去,去当今日的值。离去之前,在还睡得酣然安宁的小娘子眉心落下一吻。
不用等十年八载那么久。
他的笙笙或许很快就要气得骂他。
辰时初,俞知光给郑嬷嬷叫起。
薛慎已了无踪迹,他手尾干净,连她吃的福满楼烤鸭的油纸和骨架都收拾走了,枕下留了个水囊。
俞知光去太后那儿侍药。
本身雍容华贵的妇人,因头疾折磨,整张保养得当的面容呈现一种往下倾颓的苦色。她双手捧着药碗,半天手酸了,太后都病恹恹地没接。
黄福来的声音响起:“太后娘娘。”他从门外进,拂净衣袖,朝太后递去一卷信筒。
太后起身接了信筒:“药都晾凉了,你再去小厨房热一热再送过来。”
这话是对俞知光说的。
俞知光收起药碗,去到小厨房。紫宸宫里的宫女经过郑嬷嬷嘱咐,都不许帮她。
她自己到柴房捡了些碎木,塞到专门煎药的小陶炉底下,用火折子生了火,药碗隔水再加热。俞家的旁支就是杏林世家,她小时候看过俞灵犀怎么做。
俞知光拿小扇,轻轻煽着火,听见小厨房的窗扉外,几个紫宸宫的宫女在轻声闲聊。
“娘娘还病着,今年秋收的祈祷大典不知道还去不去了,我还盼着能出宫一回呢。”
“嗬这才暑热天,就惦记起祈祷大典了?”
“我听钦天监的小六子说提前了呀,以往是太后娘娘带着百官女眷去,但今年陛下大婚加上亲政,定然会亲自带皇后去为即将到来的秋收祈祷。”
“热闹又怎么样,我看太后娘娘不会去。”
宫女们边议论,边走远了。
俞知光想着要是太后去,她就能歇息一日,要是太后不去……纤巧的肩膀垮下来,小扇猛地摇起。
养心堂那头,太后不紧不慢地拆了信筒。
“又是崔家的信?”
“可不是嘛,”黄福来收了崔家的银子,游说道:“奴才看着崔振岐是诚心来攀附太后娘娘的,他往紫宸宫送的好东西不少,娘娘不妨收了这助力?”
“你个狗东西,胆子倒是大得很。”
“奴才是替娘娘心痛,这么多年,即便没生恩,也有养恩,可陛下他……”黄福来左右看看,压低了声,“竟是连一点情分都不顾,牧家刺史说斩就斩,谁知道日后翻起旧账来,会翻到什么东西呢?”
他自先帝还在,太后选秀入宫以来,就一直跟着,阴私事没少干,太后娘娘的痛处,他最是知晓。
太后果真面色凝重起来。
叶聿铮清理朝堂的动作太大,太急躁,世家大族和皇室宗亲利益盘根错节,他不管不顾,大有要连根拔起的架势,只管往重要位置上安插他信得过的年轻臣子,崔氏可谓是利益受损最大的家族。
“太后娘娘,这信上说了什么?”
“你猜不出来?崔氏先争凤位失败,接连又被明升暗贬地架空,崔振岐动什么心思,你真不知道?”
太后看黄福来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些日子,崔家拉拢安庆王和那世子的消息,是黄福来说给她听的。崔家送给紫宸宫的金银财宝,也是他经的手。
黄福来笑而不语,跪下来给她捶腿,他拿钱办事,只想要个明确的态度,好给崔家复命。
太后下不了决心,她已经享受无上尊荣,叶聿铮娶了卢若音,可以为她所用。不到最后一步,她不想联合崔家干那种掉脑袋的事情。
“太后娘娘,大事不好啦……”
就在此时,黄福来的徒弟小夏子急匆匆跑来。他惯了每日大朝会后打探消息,再回来紫宸宫禀报。
小夏子连滚带爬,跪到太后面前,“太后娘娘,陛下不知为何,在查太医署十多年前的医案,还、还把范太医和他儿子扣押起来了。”
黄福来先冲过去踹了徒弟一脚:“慌里慌张,嚷嚷什么,陛下查太医署,与我们紫宸宫有何关系!”
当年先皇后难产一事,紫宸宫自问做得悄无声息,历时已久,还能留下什么痕迹给皇帝去追查。
可叶聿铮怎么会突然发难?
从罗家母女,到太医署的范太医父子,竟像是一笔笔债都清楚记着,就等有能力清算那日的到来。
太后心头惴惴不安,一咬牙,吩咐黄福来:“笔墨伺候,本宫要给崔振岐回信。”
信在当日就送到了崔家家主崔振岐手上。
崔振岐将家中几位顶事的青年郎君,唤来书房商议,包括在薛慎手底下当差的崔四郎。
崔四郎不敢置信,当即跪下来:“父亲三思啊!此事非同小可,万一哪日败露了就是我崔氏灭族之日啊!父亲此时悬崖勒马,尚能保住崔氏荣光。”
“我崔氏如今还有什么荣光?你不看你叔伯,还有几人留在原位?”崔振岐一甩衣袖,“此事已定,就按我的主意去办,你若不办就等着被逐出崔家!”
崔四郎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听崔振岐说了整个计划的第一步:“父亲糊涂!秋收祈祷是盛大典礼,金吾卫与千牛卫定然重重排查,要是被查出来是我崔家所为,儿子的官位和性命就难保了呀。”
“薛慎那夫人还在紫宸宫被太后娘娘拘着,你怕什么?他即便事先查出来了,也不敢对你下死手。”
崔振岐满心不耐,“三房儿子还娶了薛晴,崔家要是大难临头,他薛慎也一样脱不了干系。”
崔四郎颓然坐地,听他父亲说着详细的谋划。
皇都的天一日热过一日。
宫里栽种的梧桐树愈发浓绿茂盛。转眼间,祈祷大典就快到了,紫宸宫果真称病不去。
俞知光躲懒儿的算盘落空。
夜里薛慎按习惯潜入紫宸宫看她,见她皱起了一张苦瓜脸,不禁去揉她的脸蛋。
“笙笙明日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你不是要去护卫祈祷大典吗?忙得很,怎么有空给我捎带东西吃。”
“大典在皇寺,一日可来回往返。”
薛慎翻进来,将她抱到腿上,唇压下来偷个吻,下颔冒出来的青色胡茬扎得她直皱眉头。
俞知光拿手去摸:“越来越潦草了。”
薛慎这些日子,夜夜都过来看她,忙得眼底泛起青灰色,面上罕见地露出分身乏术的疲惫。
“军营刮刀不好用。”薛慎特地拿下颔去磨她,自俞知光被扣在紫宸宫,他已许久没回过将军府了。
小娘子笑着想躲,又怕闹出大动静,会惹来紫宸宫的人,被他按着结结实实亲了一顿,他一边亲,一边轻声哄她:“明日给笙笙带樱桃酥山。”
翌日清晨,叶聿铮带着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往皇寺为即将到来的秋收祈福,祈祷风调雨顺。
俞知光已抄完了九份《金刚经》,郑嬷嬷又换着借口叫她去抄卷轶浩繁的《严华经》,看在夜里能吃上樱桃酥山的份上,她甚至有心情去写簪花小楷,磨磨蹭蹭地,一整日就抄了几页纸。
等到入夜了,窗棂被叩响。
俞知光欢快地丢了扇子去开窗,食盒摆在窗台上,触手冰凉,里面铺了防水油布,盛着碎冰,中央一只红釉黑陶碗,摆着晶莹亮泽的樱桃酥山。
“薛慎?”她脑袋探出去,“人呢?”
“头儿没来,是我、我送的。”一张黝黑憨厚的脸在月下冒出来,是她见过的陈俊英。
“薛慎他在忙吗?”
“头儿……头儿他……”
陈俊英面上露出了她熟悉的,想撒谎的人来不及打草稿的表情,俞知光唇边挂着的笑一凝。
陈俊英硬着头皮道:“祈祷大典出了岔子,头儿眼下正被关在大理寺狱,应该不太忙吧。”
第55章
没有人料到秋收祈福的祭坛上会被安放了炸药。
大典前夕, 薛慎指挥着金吾卫众人,把皇家寺庙每个角落都排查过两遍,连草丛里潜伏的花蟒蛇都抓出了三四条。
祈福当日, 祭坛三面旌旗环绕。
祭台上摆着去岁收来的稻、麦、黍、稷, 以及各色瓜果, 盛于青铜双耳簋中。
叶聿铮手举瑞兽纹酒器。
他正要挽袖将酒倾洒于皇寺的黄土上, 忽而一顿,察觉祭台香炉有丝微不同寻常的颤动。
“常胜。”他唤来护卫,话音尚在舌尖, 耳边一声爆响,巨大热浪裹挟着冲击力爆开来。
常胜似早有所感, 一把扑来将叶聿铮掼倒,比藏在暗处的影卫还早一步,嘴里高喊:“护驾!”
他背部的军服被香炉和青铜簋爆开的火焰燎着,碎片扎入了血肉里。
众人纷乱逃散, 守卫急忙将叶聿铮与常胜等人带离祭坛, 炸药造成浓密烟云, 明黄旌旗东歪西倒。
祈福大典不止没能顺利完成, 还险些叫陛下伤了龙体。文武百官还没整顿好祈福现场,叶聿铮还没摆驾回朝,爆炸消息不知如何就顺着皇寺散播开去,传回了皇都里。
平民百姓与文士儒生一惊,纷纷为今秋的收成担心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相才退位,祈福大典就出了这样大的岔子,可如何是好啊。”
“陛下才亲政多久……乱子一日赛一日地多。”
“嘘!乱讲什么话, 脑袋要不要了?”
紫宸宫里,陈英俊给俞知光转述了今日种种。
俞知光听得胆颤心惊, 一下子抓住了他手臂:“薛慎呢?他受伤没有?”
“爆炸的时候,头儿恰好在外围,没事……”陈俊英用另一只手挠了挠脸颊,“但是吧,负责祈福秩序规范的太常寺和礼部,供应祭祀用品的光禄寺,大大小小的官儿如今都在大理寺狱里蹲着,头儿有监察失误的嫌疑,也撇不清干系,跟着进了大理寺狱。”
“陛下的意思呢?他也觉得薛慎有责任?”
陈俊英咧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陛下心意哪是我知道的啊,就看看头儿在大理寺狱多久能放出来吧。要是做做样子,就两三天的事情。”
楠木食盒大咧咧敞开着,樱桃酥山都快放化了。
陈俊英把红釉黑陶碗小心翼翼地端出来:“大娘子快些吃,头儿被押走时,交兵卸甲,钥匙令牌都摘了,就来得及交待我这么一件事,我可不能办砸。”
他看着俞知光,看她慢慢拿起勺子,挖了一小口到嘴里,才算放下心来,“大娘子明日想吃什么?头儿不能过来了,弟兄们轮着岗给你送。”
“不用了,不用来,紫宸宫里有吃喝的。”
郑嬷嬷最近换了个折磨她的法子,不再每日专门给她送吃食,叫她同紫宸宫干粗活累活的宫女一同吃喝。那些简单粗陋的饭食看起来是安全的,太后总不能为报复她,将自己的宫女都给毒害了。
她每晚眼巴巴地等着薛慎来送吃送喝,不过是想多见见他。见了薛慎,才觉得安心。
樱桃酥山冰凉甜蜜的味道润在舌尖。
俞知光此刻无胃口,小巧银勺似有千斤重,再也不想举起来挖第二勺。她看看陈俊英:“要不,你们还是过来吧,不用带吃食,就给我递递外头的消息,叫我知道薛慎他过得好不好,放出来没有。”
陈俊英点头:“成。”说罢,提着食盒走了。
那碗樱桃酥山放到后半夜,化成一摊。
俞知光睡不着,有捧起来慢慢饮了去。
这夜睡了不够两个时辰,清晨被郑嬷嬷喊去抄经,人还迷迷瞪瞪的,一落笔就写错好几个字。
郑嬷嬷手拿着长长的戒尺,“啪”一下打在她手背上,瞬间起来一道红痕。
“将军夫人莫怪,老奴是一时心急,太后娘娘的病刚有起色,没准是先前金刚经祈福有了作用,这严华经更是要认认真真地抄,不得有一点儿错漏。”
俞知光把脱手掉落的狼毫捡起来,继续落笔。
这夜来的还是陈俊英,“头儿还在大理寺狱。”
第二夜是一个叫郑舵的急性子大汉,“他奶奶的,大理寺那群狗东西,他们给头儿用刑了。”
第三夜是晏如,给她带了一些时兴的话本子,“殊意说你喜欢这些,就当解解闷。”
俞知光将话本子收好,问了殊意的近况。
晏如瞧见她手背青青紫紫,眸色一凝,“那群糙汉怎也不知道说,早知我给你带瓶药膏。”
俞知光不甚在意,将衣袖拉下,“手背皮肉细,轻轻碰一下就这样,看着吓人,实则不痛。”这些天她跟宫女们同吃同喝,已跟其中一个心善的叫杏儿的宫女混熟了,杏儿偷偷给她拿药膏擦过了。
翌日清晨,不待郑嬷嬷来喊她,俞知光便醒了。
门扉被人轻轻叩响,圆圆脸的宫女杏儿在屋外,手里拿个细布,里头裹着俞知光摘下来给她的首饰钗环,这是俞知光求她出紫宸宫,找皇后递话的报酬。
“俞娘子,皇后娘娘身边的小顺子不肯见我,这些东西,我就不收了。”
“你可有说,是我想见皇后娘娘?”
“我说了。”
杏儿眸中有不忍,她帮俞知光,是因为自己家里困难,每个月都要拜托能出宫的嬷嬷给她家里捎银钱。除此之外,她是真心喜欢眼前的俞娘子。
俞知光捏捏她的手,“你留着吧,我在紫宸宫穿戴得再齐整漂亮,郑嬷嬷也不会让我好过些。”
她送走杏儿,坐回到窗边,盯着自己的绣花翘头履,呆呆地看了片刻。
太后气色渐好,不再频频让她侍药。
郑嬷嬷昨日打了她手背五下,比前日多了两下。
卢若音身边的小内监不肯代她传话。
这些是一种暗示,代表薛慎在大理寺狱的处境越来越不好的暗示。
俞知光向着虚空,轻声问了句:“影二,你还在吗?在的话,丢一颗小石子进来。”
屋外忽然传来一点动静,她眼眸一亮,站了起来,推门而来的人却是郑嬷嬷。
俞知光的期待熄灭下去,蔫头巴脑,正要跟她走,听见她波澜不惊的声调道:“太后娘娘病愈,俞娘子今日便可出宫了,赶紧收拾一下吧。”
俞知光环顾了一圈她住了这么久的厢房。
来时就没多少东西,离去时多带的,全是薛慎想着法子给她添进来的。
小夏子把背着个瘪瘪包袱皮子的俞知光领出了紫宸宫,送到宫道外头去,交给她一个楠木匣子,里头是上好的珍珠。“俞娘子这些天,伺候太后娘娘辛苦了,这些是太后娘娘的一番心意。”
宫道外,早有俞府的马车在等候,家里人急急地围拢过来,阿兄接过了她的包袱皮子和楠木匣子。
“可怜见的,脸都小了一圈。”
“跟阿娘回家,给你炖了汤,回去好好补补。”
“笙笙手上怎么回事?痛不痛啊?”
阿娘和嫂嫂你一句我一句,俞知光茫茫然地看了一圈,不见薛慎的踪影,“爹,薛慎还在狱里?”
离开紫宸宫的路上,她做了很多揣测,她还以为,还以为是薛慎安然无恙了,她才能脱离。
俞弘看着亲闺女的脸蛋憔悴了那么多,心里头对紫宸宫同样有怨怼,但面上还维持着镇定,“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到家里再说。”
俞府里的饭桌上,俞知光还是忍不住问起来。
“祈福大典出乱子,最近参薛慎的折子很多,陛下即便有心,也不好立刻将他放出来。”俞弘语气严肃了几分,“加之今日有人往兵部检举,说薛慎养了一批私兵,屯在砚正峰以北二十里。祈福大典护卫不力,又牵扯进这忌讳里,大理寺不会轻易放人的。”
“他没有养私兵呀,他哪来的钱粮。”
俞知光连汤都顾不上喝了,搁下勺子解释:“将军府的账簿是我经手的,一笔笔都很干净清楚,爹,你能不能同陛下说说,这些都可以查的。”
“你也是的,非得这时候就说嘛,能不能让笙笙先好好吃顿饭。”俞母埋怨道。
“我这不是看笙笙着急嘛,哎,横竖这段日子,你就先在家里好好住着,哪儿也别去了,薛将军的事你别再操心了。”俞弘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没敢告诉闺女,她原本住得好好的将军府,已经被查封了。
豢养死士和私兵的罪名,严重点就要往谋逆上扯,陛下还是看在他查探曹州有功的份上,才让俞知光回俞府暂避风头。
俞知光捧着饭碗,默默观察。
向来话多的阿兄此刻罕见的沉默,心不在焉地扒着饭,平日里最热络给嫂嫂布菜,这顿都没动过。
她闷声吃完,搁下碗只说累了要休息,实则没过一会儿,就绕过爹娘的屋门前,往兄嫂的院子里跑。
院子里,阿兄寝屋的门严严实实阖着。
“阿兄……”
“我要睡了。”
“还没到歇晌的时辰呀,阿兄阿兄快开门。”
俞明熙两手捂着耳朵,不肯应答,被媳妇裴辛慧推了一下,“你不应,我去给笙笙开门了啊。”
“别!别……”
两兄妹从小到大,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打什么主意,俞明熙最怕的就是俞知光这会儿来求他。他手捂得越紧,决计装死,被裴辛慧狠掐了一下。
裴辛慧点他脑袋:“你自己听听。”
“阿兄,阿兄呜呜呜……”
门扉外,俞知光的声音可怜兮兮。
她就是在假哭,俞明熙认栽了去开门,亲妹妹的眼里果然没有泪,只是忧愁担心之色浓重。
俞知光拉着他衣袖晃了晃,软声问道:“阿兄,大理寺的徐少卿是你同榜进士对不对?”
“是又如何?俞知光我告诉你,养私兵的罪名不是闹着玩的,你眼下最好是离得将军府远远的,父亲没逼你签和离书,已经是顾念你的心情了。”
“可是阿兄,我的心情,眼下的心情……”俞知光蔫巴巴的脑袋抬起来,眼眶红了,“我好想他。”
大理寺狱的牢房阴暗。
每个单间,只有东向的那面墙有一排狭窄的直棱窗,透入些光线。薛慎刚从刑讯室出来,讯问的人不知是拿了太后好处,还是平日里就恨他,抽鞭子下手重了好几分,被大理寺卿发现时才停止。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牢房,靠墙坐着,听见过道一侧开始放饭。大理寺狱的牢饭,也不如金吾卫狱的,连梆硬的窝窝头都少发两个。
他闭目养神,心中盘算着朝堂眼下的局面。
可总也忍不住分神去想,俞知光眼下应该被接回俞府了,可能在家里好好地休息,也可能在爹娘膝前撒娇。千娇百宠的小娘子,长这么大了,估计还没受过紫宸宫的这种委屈。再苦,应该不会同二老哭诉,她就连他每夜来看望时,都没掉过一滴眼泪。
她爹娘应当在勒令她同将军府撇清关系了。
脚步声停在他的牢房前。
托盘从铁网的最底下,慢慢推进来,拖拉出声响。薛慎的思绪抽离,睁开眼去拿,每一顿都吃得干干净净,留着这体力,还大有用处。
托盘另一头,狱卒的手按着。
衣袖遮住手背,露出肉乎乎的白嫩指头,这不是一双狱卒应该有的手。
薛慎猛地抬头,日思夜想的小娘子穿着过分宽大的狱卒服,戴着狱卒帽,脸上抹了比肤色黑好几分的粉,语带埋怨,眸子里蕴的泪花在昏暗中泛光。
“说好了给我送吃的,怎么变成我给你送了?”
第56章
“说好了给我送吃的, 怎么变成我给你送了?”
俞知光的声音轻轻的。
薛慎垂眼看了同上一顿无甚差别的饭食,“我给笙笙送酥山,笙笙就给我窝窝头?”
他还有心情玩笑。
俞知光瞪他一眼, 眼底被男人手指头揩过, 他搓了搓她眼泪晕开的暗色敷粉, 压低声道:“别哭了, 脸上两道白,待会儿叫人瞧见,把你抓进来陪我。”
俞知光闻言, 急忙用袖子印干脸上的泪痕。
狱卒服宽大,她在里头套了好几件衣裳才撑起来, 腰身处藏了一个油纸包,艰难地塞进栅栏缝隙。
“你快些吃,是肉麦饼,别的不方便带了。”
她拧回身子, 四下瞧了瞧, 薛慎的牢房在巷道尽头, 对面是空的, 巷道另一头,大理寺的徐少卿在朝她打手势,叫她留意时辰。
“进来时说好了,只准待一刻钟,”她再把一小瓶金疮药递给他,盯着他身上渗出的一道道血痕,“薛慎, 陛下真的因为祈福大典的事情,猜疑你了吗?我要是进宫同皇后娘娘和陛下说情, 有用吗?”
“说了也不会放我出狱,别白费力气。”
俞知光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
自己在紫宸宫待着不愿意走,见他入狱了倒是着急。薛慎捏着她伸进来的手,指腹摩挲她手背那未消的青紫,“好好在俞府休养生息,哪儿也别去,接下来的中秋宫宴也别进宫,最好说服岳丈和你阿兄,找个借口推脱,阖家都在府里团聚,别到宫里来了。”
俞知光心里一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得到一个迫切的心安的答案。
徐少卿在巷道尽头咳了咳,提示差不多了。
“回去吧,别再过来了。”
薛慎不再多说,拆开油纸包,把肉麦饼放到粗陶碗里,油纸叠好塞回给她。
俞知光从大理寺狱的后门离去,出了南衙,七拐八绕找到阿兄停在偏僻角落的马车。她一钻进马车,阿兄即刻跳上驭手位,扬起了缰绳。
“记得找个酒肆打包点酒菜回去。”
俞知光一边换回自己的衣裳,擦干净脸面,一边叮嘱,她悄悄同阿兄溜出来,回到府里少不了被爹娘质问,“就说我心情烦闷,你带我下馆子散散心。”
俞明熙的声音隔着车门叹:“你听听,这理由像话吗?爹娘舍不得骂你,待会儿定然怨我。”
两兄妹说着话,马车驶入了长兴坊,经过了榆林酒肆,望见青绿色酒旗飘扬。
“就这儿吧,顺路回俞府。”
俞明熙停稳了马车,同她走进了酒肆里。
酒肆收拾得干净亮堂,柜台里有打扮素雅的女郎,戴着挂耳面纱,长指翻飞,噼里啪啦地拨算盘。
俞知光愣了愣,还是认出了那眉眼:“阿姊。”
拨算盘的女郎抬头来,正是薛晴,她当即绕出了柜台,拉着俞知光的手打量,面色复杂,“笙笙?你、你从宫里出来了?出来了就好……”
俞明熙一脸郁卒,没想随便找一家酒肆,找到了薛家人开的。俞知光已转头央求他:“阿兄,我同阿姊说说话,你先跟跑堂买好酒菜。”
俞明熙走开了,俞知光再去看薛晴腰身,她依旧窈窕,浅紫色丝绦松松束着,有不仔细看不易发现的隆起,“你怎么有身孕还操劳,在酒肆里记账?”
“还不是你姐夫家给闹的。”薛晴叹道。
安庆王世子这些年在京中,循规蹈矩,谨小慎微,摆出了一副胸无大志,唯醉心音律的模样。
崔家前阵子突然逼着她夫君,三房里最不起眼的儿子崔宏予去结交安庆王世子。她夫君是太常寺少卿,掌音律舞乐,同安亲王世子必然有共同话题。
“你姐夫想来此事蹊跷,只好阳奉阴违,当真纯粹地去同安庆王世子谈论鼓乐笙箫,没有约他暗中去赴崔家人的邀约。崔家发现了,步步紧逼,宏予为了我,还有我腹中胎儿,”薛晴声音柔下来,“前几日同家里彻底闹翻了,我们便搬出来了。”
太常寺少卿俸禄不算高,这榆林酒肆本身有薛晴投的钱,她干脆亲自来当掌柜。崔家都要把宏予除族了,她也顾不来那些女子不得抛头露脸的陈腐礼教。
“阿姊,薛慎他有来问过此事吗?”
“他们两个男人谈过,把我支开了,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想阿慎定然是知道的。”
……
俞明熙提着酒肆打包好的酒菜,等在店铺招牌外,没多久就见俞知光出来,不知是见了薛慎的缘故,还是薛晴同她讲了什么,眉眼间忧虑消减许多。
皇都的炎炎暑气慢慢退去。
台阶下的野草丛在每个清晨缀满了露光,不觉秋日已至,到了中秋宫宴这一日。
太后正在对镜梳妆,郑嬷嬷手持乌润的头油膏,替她梳理发丝,将丝丝缕缕冒出的银发染黑,一不留神,将墨膏蹭到了她额间。
“老奴笨手笨脚,太后娘娘见谅。”
她神色惊惶不定。
太后睨她一眼,抬手将鎏金凤钗插入髻中,“你怕什么?本宫都没担心过。”
叶聿铮翻查太医署十多年前的医案,又抓走了范太医父子,昨日小夏子就来报,“太后娘娘,范德兴那个没种的,在狱中全都招了。”
当年先皇后产子大出血,是她买通范德兴,以太医令的位置为诱饵,叫范德兴做了手脚。
“这事你和黄福来都经手了,你看黄福来那个老东西,淡定得很。”太后慢条斯理说。
是啊,有何理由不淡定?
薛慎眼下人正在狱中,半死不活,原先宫禁里归属于他的守卫力量,已悉数收拢在明盈的夫君,右骁卫将军常胜手里。盛州闹蝗虫灾害,激起民愤,司马轩领兵去镇压了。
如今宫城的守卫都是她攥得在手里的人,她有何可惧怕,遑论城外还有安亲王派来援助世子的兵马。
“是时辰去赴宴了。”她对镜最后看了看。
成群的宫女侍从等在紫宸宫外,步撵已架好,就等着她上座。郑嬷嬷刚扶着她跨出了门槛,来到宫门外的空地上,便见天子仪仗浩浩荡荡,叶聿铮带着卢若音过来,范德兴被五花大绑,提溜在最前头。
“中秋阖家欢喜的日子,陛下这是何意?”
“朕来同皇太后算一笔旧账。”
范德兴被叶聿铮的护卫一推搡,扑在地上,哆哆嗦嗦地交待了十多年前,叶聿铮出生时,先皇后被谋害的种种细节,“都是太后娘娘逼迫我的啊。”
叶聿铮身边的内侍官拉长了嗓子道:“太后娘娘凤仪尊贵,不适宜到大理寺狱去受刑讯,就请移驾冷宫,等待调查结果。”
叶聿铮带来的护卫将他们围拢。
紫宸宫人面色惊骇,六神无主,纷纷看向了她。
太后冷笑:“冷宫?便是先帝在位时,都没有如此对待本宫,且看谁敢!”她养尊处优多年的威势显露,“范德兴妖言惑众,企图误导陛下,离间我与陛下的情分,右骁卫还不将此则贼人速速绞杀!”
紫宸宫外的争执,早有人禀告在远处巡逻的右骁卫。常胜带着人手赶过来,就撞见了太后下令。
他咬咬牙,当着叶聿铮的面下令:“将范德兴拿下!”今夜宫宴,文武百官都齐聚皇宫,是最便宜行事的时候。安亲王将带兵从光华门和金光门攻入,很快就会抵达宫城,眼下算着,时辰差不多了。
“将范德兴拿下!”
他再喝一声,骂醒那些缩手缩脚的手下。
手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抽刀而出,向范德兴去,有一半人将弯刀转向,对准了自己的同僚。
常胜心头一凛,“不服管的东西!”
这些临时倒戈的人,正是之前归属薛慎的部下。
“这些是我的兵,当然不服常将军管。”
熟悉的沉稳嗓音接过了他的话,叶聿铮的天子仪仗后,有高挑魁梧的男人踏着夜色慢慢走来,身上还着大理寺狱的囚衣,面上却神采奕奕,如信步闲庭。
金吾卫们士气一振,刀攥得更紧了,“头儿!”
金吾卫与右骁卫对峙起来。
叶聿铮的护卫大步上前,压着太后往冷宫去,哪里还有半分把她当皇后太的模样。
“叶聿铮,你会后悔的,你就不怕……”
“怕安庆王指兵皇城吗?”叶聿铮淡声问,“不妨叫人去,且看是安亲王埋伏在砚正峰的兵多,还是朕养的亲军和司马轩搬来的盛州厢军多。”
叶聿铮一字一句,如惊雷在她心头炸响。
太后后退两步,被卢若音的内监堵住了去路,之前精心梳的发髻已在拉拽中颠得歪斜,犹然不信,“卢若音,我把你推上凤位宝座,你竟如此待我!”
卢若音垂下了眼眸,听见叶聿铮接话道:“音娘的凤位是朕亲手册立的,与你何干?”
太后急喘起气来,脑后一根筋痛得似乎要裂开。
金吾卫与右骁卫已经在交战。
薛慎在狱中被关这么些日子,手握银月刀,一招一式依然稳健灵活,虚晃一招,轻易找准常胜空门,一刀似积蓄万钧之力,迎面砍去。
常胜转身躲闪,不得已让出了右肩,痛呼一声,血迹喷涌出来。金吾卫见此,气势大涨,越战越勇,很快显露出压制右骁卫的势头来。
太后面色苍白,看的心惊胆战。
不,她还未败,她还不算败,她攥紧拳头,涂着蔻丹的长指套深深嵌在了手掌的肉里。
响彻耳际的刀枪相击中,有铺天盖地的马匹疾驰声,自紫宸宫外的笔直宫道,由远及近地迫近。
夜奔而来的兵马人人手持火把。
暮色里,恍如一条锐利威风的火龙,转瞬把常胜的人围拢了。本该在盛州镇压民愤的司马轩,却是这队兵马的领头人,手提着一个湿漉漉地滴血的包裹。
他翻身下马,在叶聿正面前跪下,凛声道:“臣来迟了,望陛下恕罪。”
叶聿铮只问:“给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司马轩道:“陛下请看。”
包袱打开,里头赫然是一颗死不瞑目、形容凄惨的人头,正是安亲王世子,“城外乱兵已投降。”
“御驾在此,不想当乱臣贼子的,兵刃放下!”
薛慎话声沉凝,如金石振耳。
大局已定,原本听令常胜的士兵露出了犹豫神色,坚硬兵器砸落在石砖上的响动此起彼伏。
薛慎命人将负重伤的常胜扣押。
再回望一眼,紫宸宫外尸体凌乱,遍地淌血。司马轩的右骁卫精锐在,他的金吾卫也在,谋逆一党再无力回天,剩余之事都是善后。
薛慎收了刀,用衣袖摸干净脸上的血,向着叶聿铮的方向行了礼,旋即大步离去。
“宫宴尚未开场,薛将军去哪儿?”
叶聿铮的声音舒朗,是罕见却真心实意的轻快。
暮色里峻拔如松的男人并未回头:“多得陛下做戏做全套,查抄了将军府,臣赶着回俞府接媳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