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旌旗飘飘, 红底黑字,上书一个“酒”字。
店门打开,匾额上书——醉仙楼。
门前热热闹闹。
不断有新客人到店里来, 其中有不少年轻的小姐娘子,或是和家人一起, 或是和婢女一起进了酒楼。
小二热情洋溢, 笑脸迎人。
掌柜的在柜台前笑得合不拢嘴。
一个挎着篮子的十二三岁的少女, 在楼上楼下不同桌的客人之间穿行。
“这位娘子, 要不要买几朵花?”
“这位姐姐要不要买些花儿?”
有客人说:“给我来一支牡丹。”
“好嘞!”
卖花的姑娘从篮子里挑出一朵红牡丹,说道:“您看这朵怎么样?”
“不错。”
二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花。
客人多说了两句, “小姑娘今日生意不错啊,赚得比店里的老板都多吧!”
卖花的小姑娘笑着说:“可比不得,今日花卖得好都是沾了店里生意兴隆的光, 再者, 就是一会儿诸位金榜题名的进士郎君跨马游街经过此地, 大家买我的花大多也是将要投给各位郎君的。也是多谢店里的各位客人,还有一会儿经过这儿的进士郎君们。”
“听说今年有不少俊秀士子参加科举,姑娘不妨也给自己留两枝花,投给看得顺眼的郎君。”
“我已留好了。”
檀华在二楼雅间。
门口有两个护卫看护,室内有檀华和彩萍二人, 适才店前停车时燕归有事暂且离开了。
桌上放着一杯茶、一壶酒,几样糕点和小菜。
二楼雅间的墙壁不能隔绝楼下大堂里的声音, 楼下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
今日店里请了两个戏子,一男一女,一个粉色绣衣画红妆, 一个持着折扇的玉面郎,两人一来一回, 你来我往,唱得欢欢喜喜、缠缠绵绵。
讲的是什么才子佳人的故事,寒门书生与大家小姐一见钟情,却囿于门户被家人棒打鸳鸯,不得相守,书生告别前许诺小姐说——金榜题名日,归来娶妻时,二人洒泪相别,后来书生金榜题名归乡娶妻,与这位小姐终成眷属。
为应今日之景,台上表演的是其中最喜庆的一折,是书生金榜题名、带着聘礼上门求亲,与小姐互诉衷肠。
楼下客人聊的,多关于考试的一些事情,细数几位入了殿试的考生各自是什么身份来历。
一会儿说什么姓林的、一会儿说什么姓赵的、姓李的,好几个人都在同时说,每个声音都那样大,说法混在一起,听不清楚。
卖花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可爱,“卖花了,卖花了,客人要不要来一枝花?”
……
檀华手里拿着一朵芍药花,彩萍在她面前略微低头,她低头为彩萍簪花。
“总是说我不爱打扮,我看你也不做什么打扮,头发总是这样简单,也没见过你簪花。”
一朵红色芍药花簪在发髻旁边。
“快抬头,我看看。”
彩萍抬起头,伸手摸了摸。
檀华说:“怪好看的,配你今天的头发正好看。”
彩萍笑了笑,说道:“酒楼里诸位姑娘手里的花,大多是准备一会儿抛给楼下经过的士子的,您手里的花,倒是簪在了我头上,一会儿可怎么办?”
“本也不是为那些人散花,我是见那卖花的姑娘伶俐,照顾照顾她的生意。”
彩萍知道檀华对一些小孩子总是有种奇异的宽容,宫里的小宫女小太监犯了错,她也总会更宽容温和一些。
说是伶俐,其实是怜惜和可怜,只是这“可怜”二字一旦说出来,未免有些不好,就只说出个“伶俐”出来。
“这样热闹的日子一年里也找不出几个,奴婢这就去要一篮子花,也不是专门投给谁,应一应此时的热闹而已,若是有看得顺眼的,咱们这也叫有备无患。”
说着,彩萍就出了门,朝楼下卖花的姑娘招手。
小姑娘上了楼,走到彩萍跟前,行了个礼,说道:“姐姐可是有什么吩咐?”
彩萍给了她一角银子,说道:“这篮子花,我们要了,这些够吗?”
“够了够了!我这花五文钱一支,姑娘给的钱够买二三十篮子了!”
“我这里找不开,姑娘等我去楼下找掌柜的换个零钱。”
“不用找了,当是赏你的,问你个问题。”
“姐姐您尽管问。”
“看见刚才和我们一起来的那个男子了吗?一身黑衣,腰上带着兵器,身形格外高大,形容凶悍。”
卖花的小姑娘原本欢喜的面容上带了点心有余悸的色彩,说道:“姐姐我看见了。”
“那会儿我到店外取爷爷送来的花,正好看见了姐姐说的那个人,那人在店外和霍家小爷二人一处说话,霍家小爷还挨了一拳。”
“霍家小爷?说的是城西的霍将军家里的人?”
“正是霍将军家里的人,霍家小爷在霍家排行第六,是咱们洛京街面上的一霸。往常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从没有别人能欺负他。”
彩萍抱着一篮子花回去,放在檀华旁边的桌上。
说道:“燕首领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听卖花的小姑娘说,燕首领是和霍家六郎不知因何起了冲突,二人动了拳脚。”
“那个霍家六郎的名号我也听过,他在市井里的恶名要比燕归在宫中的名声响亮十倍,不过那位霍家六郎就算是再长出来十只手十条腿也打不过燕归一只手。
檀华提起一杯酒来,慢慢喝了半杯。
还不到一刻她就有些发晕了,和彩萍说:“我先睡一会儿。”
“您一会儿不看进士游街吗?状元第一,探花第二,听说第二名的探花会格外好看一些。”
檀华说:“我也不是没见过探花。”
借着酒意睡了一会儿,檀华在梦里听见了敲锣打鼓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又好像近在咫尺。
她在酒意和梦乡里略作挣扎,精神渐渐清醒。
锣鼓喧天的声音愈发清晰,还有马蹄踢踏的脚步声,隐隐能听见女子的笑声。
“怎么了?这么吵?”
“公主醒了,打马游街的进士们正好往这边来,您快看看。”
檀华眨眨眼,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酒楼里。
她喝酒容易犯困,小酌一杯之后就略睡了一会儿。
这间雅间临街,向外的一侧是一大片窗子,此时都开着。
外头的热闹十分清晰。
檀华换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彩萍将那一篮子花拿了过来。
禁卫军开道,敲锣打鼓,几十个气质各异穿着礼服的人骑马走在前头。
当先三个是一甲前三名,一个是状元、一个是探花、还有一个是榜眼。
他们都穿着红衣,只是纹饰略有区别。
状元郎是个三十几岁的中年男子,一把美髯,意气风发。
探花郎是二十出头的样子,比起状元郎的书生气,他身上更多的是一种洒脱贵气,这人一看就出身于门阀世家。
比起春风得意的状元郎,看上去要自然许多。
榜眼同样一身红袍,看上去也是二十出头的样子,骑在马上表情有些腼腆发红。
往后的人檀华没法看清楚。
因为楼上楼下客人们手里的花,都在往骑马经过的士子身上抛去。
单论长相和气质,排在前头的三个人里,探花郎应该排第一。
她的酒意还未消退,身上有些倦意,懒洋洋靠在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打马经过的一行人。
鲜花如雨。
与状元一排,骑马而过的齐家四郎不经意地转过头,他看到了那张自己日思夜想的面容。
虽然只是侧脸,他绝不会认错。
下意识勒了一下手中的缰绳,马儿轻轻嘶鸣一声,脚步踟蹰。
旁边的状元侧过头,见他出神,提醒道:“齐贤弟?”
齐四郎回过神来,松开缰绳,看着对方无声点了点头,以示谢意。
再回头望去,对方的背影正在缓缓消失。
檀华对彩萍说:“我们回去吧,我困了。”
“那燕首领?”
“让人留句话就是了。”
两人才说完,就听见外头有低声交谈的声音,接着,雅间的门被人有规律地敲了两下。
来人推开门走进来。
“附近有家糕点铺子,臣带了些,不知公主可否喜欢。”
“公主这会儿困了,吃不下。燕首领回来的正好,我们刚才说立刻就回去。”
檀华在车上小小的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男人怀里,后背靠着对方胸膛,硬邦邦的。
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不是车里,而是她在玉泉苑的卧房。
今日阳光好,日光从窗户上半透明的玻璃纸中照射进来,屋子里很亮。
燕归见檀华醒了,吻了一下她的唇。
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地碰了一下。
“刚才我是怎么进来的?”
“是被彩萍姑娘扶进来的。”
“我不是睡着了吗?”
“公主您是醉了,不是睡了。”
“公主您不记得了吗?”
檀华摇摇头。
“你带来的糕点都是什么口味的?”
“有云片糕、桃花饼、红枣糕、绿豆糕。”
“我喜欢吃红枣糕。”
燕归问:“您先吃哪一种?”
檀华摇了摇头,她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燕归,手伸入对方的衣襟中。
对方的唇重新压过来,这次他一开始就吻得很深。
他对她有种过分的迷恋,好像很容易满足,又像是永远不会满足。
第62章
醉酒的感觉很奇怪, 檀华酒量太浅,酒醒之后才体会到一点微醺的感觉。
她坐在对方怀中摇摇晃晃。
身体里的感觉渐渐清晰分明,连指尖都是酥麻的。
听说醉酒的人思绪会变得混沌, 檀华才知道酒醒之后也容易分神。
分不清现在是否还在醉酒。
她想起了洛水的河面上的水,被风波吹皱, 在广大的洛水河面, 小小的船摇摇晃晃。
它们摇曳着远去。
节日的时候, 河面上张灯结彩, 楼船灯火一望无际。
她笑起来,笑得自己浑身发软, 便抱住喘息中的人。
已有默契的人双手扶住她的腰肢。
起起落落。
明晃晃的日光照亮了面前人古铜色的肌肤,手臂上肌肉一时紧绷一时舒展。
但他只能看见眼前的檀华。
阳光洒进来,照亮了她的笑靥, 她半闭着眼睛, 有时浅浅地呻。吟。
声音像是一条条纤细的丝线, 重重勒紧在他身上,他浑身肌肉紧绷,蓄势待发。
像一匹猎豹。
但本身半醉,又有意放纵自己醉得更深的人没注意到这一点。
当明亮的日光照到她的肩膀,映出一片雪白, 一直颜色暗沉的眼睛终于忍不住汹涌起来。
日光偷窥可憎,他抬起手臂, 流畅的肌肉上有一层汗水,燕归一把扯落厚重的床帐。
有人闷哼一声。
“你吓到我了。”
……
“谁又要你认罪?”
屋子里的水声渐渐重了。
日暮时分,檀华软绵绵躺在床上, 她闭着眼睛,感觉自己睡了一小觉, 不一会儿便感到身体落入温水之中。
水流按摩着酸软的身体,格外舒服。
不知怎么落到了水里,莫非又是做梦?
洛水可没有这么暖。
她用力睁开眼睛,认出眼前的人是燕归,他们还在玉暖阁的卧房里。
泡着她的水是浴桶里的水。
对方在她对面,半个身体也浸在水里。
一只大手扶着檀华后腰,帮她稳住身形。
她还是坐在对方怀里。
两个人近在咫尺。
檀华一双眼睛迷糊,眼皮直打架,费了好大劲儿都看不清眼前的人。
燕归笑了笑,说道:“公主倦了,先睡吧,擦洗一番后,臣便送公主回床上休息。”
檀华闭上眼睛。
三日之后。
华灯初上,月上柳梢头。
科举结束,宫里举办了整整三日的琼林宴,诸位士子都是进士及第的同年,大家在官场上各有前程,有意结交,几日下来都熟悉了许多。
爱吃什么菜,谁作诗如何,谁酒量深浅,谁性格腼腆谁性格洒脱。
琼林宴结束。
所有人都多认识了几个朋友。
三三两两的,相约着再聚会。
有人在宫门前和齐四郎说:“人生得意须尽欢,酒逢知己千杯少,四郎千杯不醉,我酒量亦好,高贤弟亦喜饮酒,我们三人明日开云楼再聚如何?”
旁边的高贤弟说:“我知道两位乐师,一个弹得一手好琵琶,一个擅唱吹箫,难得的是这二人诗词唱曲亦是不错,不如到时我请他们二人前来助兴?”
周勔说:“极好极好,到时要麻烦高贤弟了。”
高长春说:“哪里哪里。”
“只是不知四郎意下如何?”
此时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琼林宴开宴之后,皇上没来,只有一位老太监过来宣读了一份皇上的旨意,大意是科举考试正式结束请大家安心享用宴席。
太子来过一次,也只是陪大家喝了杯酒,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此后大家随意。
琼林宴连续三天。
每天都会喝酒、聊天,不远处有太监宫女,大家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不敢放肆。
但聊得久了,相互敬酒,难免放松了一点,多喝了几杯。
人逢喜事精神爽,周勔和高长春心情一个比一个高兴,出了宫,更加少了一分拘束,一脸春风得意。
齐四郎脸上不像二人那样喜形于色,他身上有些微的酒气,桃花眼微红潋滟,脸上的笑意看上去比二人更淡一些。
相比二人的热闹,他平静了许多,让人感慨,此等修养仪态,不愧是高门之子。
齐四郎说:“恐怕不行,明日我已和友人有约。”
“那后日呢?”
“后日我要去寻一个人。”
他脸上的笑意还是淡淡的,看起来却与二人脸上的笑意大为不同,明明很淡的笑容却让人觉得这笑容从心而来,似乎期待已久。
“还请周兄和高兄先聚,四郎有事不能到,改日给二位赔罪。”
“那可说好了!”
次日上午,齐家四郎行至小巷深处,来到一户酒家。
这家店本是酿酒的人家,店家平日给一家酒楼送酒,只是家里还有一点闲着的地方,就又开了个小店面,卖些酒菜。
收他们酒的酒楼会往他们的酒里加上十之二三的水再卖,那时齐四郎喜欢喝那酒,想和酒楼老板买一些不掺水的酒,十两银子砸下去,对方还是说没掺水,再砸下去十两,对方告诉他店里没有不掺水的酒。
齐四郎没收回银子,而是在问到了这家酒坊的所在。
那天来到这儿正好遇上了刚从霍家离开的燕归,齐四郎当时好奇心重,请对方喝酒聊天。
燕归对有关霍家的事闭口不提,齐四郎有些失望,却意外发现这人不难相处。
几年过去了,两个人相处得多了,也就变成了朋友。
齐四郎推门走进去。
店面不大,只有几张桌椅,他一眼就看见了燕归。
齐四郎在燕归对面落座。
桌上已经上好了菜,老板娘上了最后一道菜。
燕归为齐四郎倒满面前的酒杯,又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举杯与他说:“恭喜四郎金榜题名,高中探花。”
齐四郎与燕归碰杯,一饮而尽。
这样的祝福在科举考试之后他已经听过许多次了,应对的也熟练。
不过,来自朋友的祝福总是让人欣慰。
燕归为齐四郎倒满第二杯酒,同样也给自己倒满,举杯说道:“四郎前程似锦,我在此恭贺。”
齐四郎笑了笑,同样举杯饮下这杯酒。
他酒量过人,两杯酒一滴不剩,却面不改色。
只是桃花眼有微微的红晕。
齐四郎拿起刚刚燕归放在一旁的酒壶,先给燕归倒了满满一杯,又给自己同样也倒了满满一杯酒。
举起酒杯,对燕归说:“燕兄还得恭喜我第三件事,便是前两件事加在一起都不敌这件事带给我的欢喜多。”
“我找了那位佳人,还要多谢燕兄当日所赠吉言。”
手刚碰到酒杯,燕归单手握着酒杯,没有第一时间举杯,而是问道:“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殿试结束那日,打马游街,那位佳人在酒楼临窗而坐,我看到了她的侧脸,记住了她的样子。这一次,我绝不会忘记,我们很快就可以再见面。”
洛京齐家,仕宦世家,朱门显贵,势力极广。
有了画像,寻人这样的事,对这样的门第家族来说,轻而易举。
齐四郎该有这样的信心。
燕归微微摩挲了一下手中的小酒杯,他举起杯,两人酒杯在半空中相碰相撞,各自洒了半杯在桌上的菜肴上。
二人喝掉杯子里的酒。
齐四郎一饮而尽,燕归慢慢喝完了这杯酒。
其实,就算游街那日齐四郎没遇见永寿公主,只要他入仕,或早或晚都会遇见永寿公主。
而且齐四郎面容英俊,一双桃花眼,正经起来的时候风度翩翩,看似风流不羁,其实善解人意,长辈多爱他天资聪慧,同年则喜他随性豁达,一向颇得女子欢心。
齐四郎说:“我们前段时间说过,有空去燕兄家中登门拜访,燕兄搬家有一阵子,我还不认得燕兄家门。只是前段时间忙于科举之事,最近燕兄在宫外护卫公主,我亦有事要办,得过几天登门。不过美酒已经备好,只等几时你我二人都有空,届时你我兄弟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两人又喝了一杯。
齐四郎看燕归,发现对方脖子上,喉结附近的位置有一点红痕,再往下将要没入衣领的位置有一道纤细的猫挠一样的痕迹,和上次见过的极为相似。
在那道猫抓痕一样的痕迹旁边,也有一点红痕,这痕迹的下半部分被衣物掩盖。
光是三处痕迹就能想象到燕归与家中的那位“娇客”是何等缠绵,更不要说他看不见的衣服下面又会是什么样子。
只是不同于上一次,这次齐四郎没有半点的嫉妒和羡慕。
很快他也会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他笑了笑说:“燕兄可真是小别胜新婚。”
燕归有一瞬间不明所以。
“听说燕兄这些日子一直在宫外护卫养病的永寿公主,不知那位公主可好伺候?”
齐四郎应该是以为他刚回过洛京城内的宅院。
燕归想到自己曾经对齐四郎承认过家里有一位娇客。
他沉默了片刻,说:“……好。”
齐四郎也习惯了他寡言少语,问道:“我上次抓的鹦鹉长胖了不少,燕兄家里的兔子养得如何了?”
“都好。”
……
“这位客官,您的羊肉汤熬好了。”
燕归说:“先温着吧。”
店里的羊肉汤不错,齐四郎却吃不得羊,他每次来这里都是喝酒。
燕归让店里熬的汤,是给别人准备的。
“一会儿还要见客吗?”
燕归一向独来独往的,他其实是个讨厌麻烦的人,连衣服都是随便买的粗糙衣服。
连仔细选布料或是等待绣娘绣个花的耐心都没有。
齐四郎不知他几时有了可以带汤饭照顾的朋友。
不知谁有幸让他在一家小店等候一锅慢火细熬的羊肉汤。
齐四郎有一点点好奇,但脑海里又浮现出那道佳人的倩影,这一点好奇立刻被他抛之脑后了。
这些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位佳人。
燕归放下空握在手里的酒杯,自腰侧抽出长刀,挥刀斩断一截衣袍。
长刀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布料断裂之声堪称清脆。
燕归手中拿着削掉的半截袍角,看向对面的齐四郎,齐四郎的后背挺直,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微微皱眉,目光从燕归手中的黑色袍角,转到对方的眼睛上。
几杯酒下肚,二人都是酒量好的人,都没有半分醉意。
燕归目光没有丝毫犹豫,说道:“今日你我二人割袍断义。”
“是何缘由?”
“没有缘由。”
第63章
装着羊肉汤的锅子是一只黄色圆肚粗瓷砂锅, 店家将锅子从炉火上拿下来,里头的肉汤还是微微沸腾的样子。
噗噗噗咕噜咕噜咕噜。
煮汤的时间久,燕归提前和店家说好了要带走。
店家就用柳条编着篮子, 先编出半个和下大肚一样大小的小篮子,将从炉子上拿下来的砂锅坐上去, 再快速编完剩下的一半。
编到临近锅口的位置, 整理收边, 削掉多余的枝杈。
两只把手系上麻绳绑好, 这样就方便拎起来,不会烫到人, 还不容易磕碰摔坏。
编东西的是个老人家,年纪大了,干不了力气活, 只是在家中打打下手。
燕归来柜前取汤, 老人这样将东西递过来, 他看了一眼,说:“老丈有心了,多谢。”
他将这一瓮羊肉汤系在马鞍一侧,马鞍另一侧还有一只布包袱,燕归骑上马, 不紧不慢地往出城的方向走。
上午,京城里比较热闹, 他小心随身带着的一锅汤,不着急驱马,手里松松握着缰绳, 四条腿的骏马走起路来慢慢悠悠,和路上的行人走路的速度差不多。
有的小孩子跟着家长走路, 个子矮不仰头,只看和身高相当的近处的一小片景色,忽然看见一大堆人类的裤裙腰身之中,忽然出现两条毛茸茸的黑色长腿,唬了一跳,抓紧了家人的手,哭唧唧地指着一个方向问:“那是什么东西?”
家人看了一眼,“是马,不认识了么?你好好看看。”
稍稍抬头,就认出来了,是一匹黑马。
一路上,马儿不畏惧人群,京城道路宽敞,便是六架大车并驾齐驱也走得开,路上偶然碰到拥挤的路,燕归就稍微让一让,等一等。
有个背着竹篓的年轻人在一家铺面前头问:“赵四哥,店里有硝石么?我要二十斤。”
里头的赵四哥说:“可没有那么多,前些日子我弄了一百斤,大半叫道爷们买去了,剩下的不多,你若是昨天来我还能给你二十斤,今天就只剩下十五斤了。”
“十五斤就十五斤吧,下次赵四哥有了硝石还请帮我留一些。”
“没问题,我记得你家上个月才做了不少的爆竹,最近不年不节的,这么快就卖完了?”
“来了个大主顾,看着是哪家的仆人,把我家半个仓房的爆竹都给买走了。说来奇怪,既不问我家卖什么样的,也不说要什么样的,只问多少,看都不看直接拉走。”
赵四说:“想那些做什么,有钱赚就是最好的。”
这么讲着,赵四从一口箱子里铲出里头所有的硝石,提着称称了给那年轻人看。
对面年轻人点点头,付了钱,将硝石装入随身的背篓里。
时近中午,早晨该入城的人大半都已入城了,走过最热闹的地方,越是靠近城门的方向说笑的人越少。
人少,有的是从远一些的地方来,刚入城的,急于办事,行色匆匆,无心说笑。
一路上,燕归越来越平静,他在这平静的心情里想起了齐家四郎。
心中没有任何后悔。
算一算,他与齐四郎相识有几年了。
刚认识的时候,齐四郎就是个爱喝酒的人,他父母却不喜欢他喝酒,为躲避父母啰嗦,齐四郎酒后不回家。
有时是住在酒楼、有时是住在客栈、还有些时候是住在朋友家。
燕归就是那个朋友。
齐四郎往往乘夜而至,有时是次日清晨离开,有时是日中离开。
燕归一直都是一个对生活环境要求不高的人,无所谓房子好坏、也无所谓家里乱不乱、家里有没有人借住对他来说和多了一只麻雀没什么区别。
他不在意。
来来去去都随意。
如此几年时间,原本不觉得是朋友的人也成了朋友。
但当那日得知齐四郎想找的人是永寿公主,燕归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阻碍他。
主动应承下来帮齐四郎找人,不是为了帮助他,而是为了糊弄他阻止他。
如果齐四郎像某些习惯依赖别人的人一样,将自己要做的事情托付出去就不再关心,只等着别人给出什么结果,好的坏的都会认命,这就好了。
齐四郎不是这样的人,在没有人支持的情况下,他没有放弃。
这样的坚持,若是放在别的事情上,燕归可能会欣赏,唯独这件事,他觉得齐四郎还是软弱些比较好。
齐四郎不肯放手,他也不会放手。
至于齐四郎说的,登门做客,燕归如今是万万无法接受的。
他一想到齐四郎会通过他这个友人见到永寿公主,就觉得可恨。
而且,或早或晚,他和齐四郎都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区别于谁先说出口。
燕归骑着马出了城门。
城门口仍是有不少人在排队进城,洛京为国之首都,各个城门口,从早到晚都有人。
出了城门。
排队的人多有疲倦,有些人在擦汗,有些人趁着人多兜卖些浆水饭食。
也有人在交代和自己一起入城的人要注意什么。
一切与平常无异。
燕归却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他立刻抛掉脑海里的齐四郎,用心观察周围。
抖了抖缰绳,马儿脚下的步子微微变了。
走着走着,就发现感觉到哪里不同了。
微风送来的味道,有些像宫里炼丹房附近的味道。
是硝石和硫磺。
这样微弱的味道对于别人来说可能很淡,但对燕归来说越来越明显,他根据风中的味道辨认出了味道传来的方向。
一直走到城门以东的边缘地带,看见个穿蓝布衣服的小厮蹲在地上,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忙什么。
燕归顺着对方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地上有一道不明显的火红,一闪一闪。
像是黄土地里埋着火苗。
燕归下了马,在一道明显是后覆盖的土壤的地方踢了两脚,上层只有一层薄薄的用作遮掩的黄色土壤,里面翻出黑色的粉末。
再看那火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是一条火药线。
而这个小厮他也认得,霍家六郎身边的小厮,平时跟在霍家六郎身边帮着惹是生非的狗腿子。
这次霍家六郎是把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办。
点燃这条火线。
燕归多踢几脚,让火线断开,往前走了几步。
那个小厮注意到了断掉的这一小段火线,说道:“哪个不长眼睛,敢坏小爷我的事情?是不是不想活了?”
一抬头看见燕归,这杀星怎么就来了!顿时吓得三魂具失。腿软直接跪下磕头,道歉说:“小的刚刚是胡言乱语,给您磕头赔罪,都是六郎吩咐小人做的,求郎君您高抬贵手放过小人吧!”
燕归甩了下手里的马鞭,说:
“这是在做什么?”
“从实招来,不准扯谎。”
小厮眼珠子转了转,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燕归一眼,被对方眼里的威胁吓得魂飞魄散,放弃自己的小主意,说了实话:“六郎打听到您今日骑马入城,让我等在城门口埋了许多爆竹,打算在您出城时点燃,六郎想看您惊马。”
燕归皱了皱眉,他问面前的书童,“埋了多少爆竹?”
书童说:“……有三车之多。”
这委实不少了,在宫里,炼丹房里一炉丹药都能炸毁炉子,不要说三车爆竹烧起来是什么场面。
简直不敢想象。
燕归一向知道霍家六郎是个肆意妄为,脑子又不算聪明的人。
不知道人能蠢到这个地步。
他绑了小厮的手,将人赶到城门前。
在城门下燕归向城门楼望过去,一眼看到一个十几岁大小的白面锦衣半大小子靠在城楼上,他在城墙边缘站着,身边两个小厮,一看就是霍家人,一个给他打扇吹风一个吹嘘巴结。
大约是被说得开心,对方笑着和两个小厮说话,侧过身对着城墙。
燕归摩擦了一下手指,往前几步,在马上对看守亮出腰牌,说道:“叫你们守城官过来。”
守城官见着令牌知道是天子禁卫,不敢疏忽,立刻就来了。
燕归对他说:“你可知有人蓄意在城门纵火耍玩?”
守城官大惊失色,行了一礼,说道:“下官不知,还请大人告知!”
“对方在城门口埋了三车爆竹,一条火线,你当真不知?”
守城官一头汗,更夫一年到头的喊小心火烛,这三车爆竹能把城门都烧起来。
往来的还有人和牲畜,万一骑着的马或是拉车的牲畜受惊发疯,不知会发生多大的乱子,届时他这个守城官可是难辞其咎。
只是他想起霍家六郎好像叫人赶了三辆车出城……
守城官头上的汗水愈发的多。
“不知大人可知晓放爆竹的是什么人?”
燕归指了一下地上被绑起来的小厮,对方怀里还抱着几只爆竹:“正是霍家六郎,此人是霍家六郎的小厮,听其命令行事。人赃并获、事件恶劣,请守官立刻抓捕城楼上的霍六郎。”
守城官面露难色,“那可是霍家的儿郎,怎会如此?莫是不是当中有什么误会?”
“霍家小子并无官爵在身,又非兵卒,如何让对方在城楼之上肆意玩耍嬉闹?”
守城官擦了把汗,行了个礼,说:“这这这……”
“城门重地,非同小可,守官如此包庇,莫非是在与霍家六郎合伙纵火?”
守城官狂擦头上的汗水,“下官不敢,下官不敢,下官这就将霍家六郎极其余党押送京兆府!”
说话之间,燕归摸了摸马鞍一侧的羊肉汤锅,还是热的。
想到永寿公主,她身体不好,不重食欲,羊肉养身,这家汤不错,不知是否合公主的口味。
心情忽然就好了许多。
对守城官说:“守官职责所在,毋需畏惧,今日之事,事情始末如何,公堂之上,你只管原样分说。”
说了这最后一句话,燕归策马而去。
第64章
竹林里, 一个穿着白色素衣的男子盘膝而坐,他膝盖上放着一把长琴,指尖轻轻拨弄, 琴弦微颤。
曲音淙淙,宛转悠扬, 如泉水泄地, 玉珠流转。
檀华坐在这人身侧的一张桌案后面, 撑着下巴专心致志地认真听曲子。
手边是一盘子瓜果和糕点。
弹琴的人是太子萧恒。
八月是桂花成熟的季节, 永寿公主手肘边放着咬了一口的桂花糕,无人问津。
但自萧恒起调, 她仅有的一点点口腹之欲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听着琴音出神。
琴曲里讲的是高山流水,高山秀丽, 流水清冽, 野花绽放, 麋鹿饮水、小鸟筑巢、虎踞高山、豹子打滚。
曲调自然而舒展,活泼怡人。
檀华依稀记得这是一首古曲改编的曲子,原本的曲子是用来歌颂一位远古时期的君王,歌颂对方在政事上的功绩,歌颂对方美好的品德。
曲子流传得久了, 在流传之中缺了许多字符,添了许多错漏。
后人爱其乐韵, 将之改编。
改编出来的曲子不止这一篇,因这一篇婉转明朗,流传的比较广。
今天萧恒过来看她, 带了些书画古玩打发时间,还带来了一把古琴。
檀华便央着萧恒用送给她的琴弹一首曲子。
一曲终了, 萧恒双手离弦,侍女从他手中取走古琴。
他直起身,说:“五妹,我该走了。”
檀华起身走到萧恒身边,两人多日未见,萧恒的面容和上次见面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只要他弹过琴,檀华总会对他格外不舍。
她问萧恒:“太子哥哥这就走了么?”
萧恒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中亦有不舍,只是朝中之事愈发的多。
“我得走了,哥哥下次再来,五妹好生静养,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和哥哥讲,若是闲来无趣,也可抚琴为乐。”
听他说必须要走了,檀华差点跟着说自己病好了要一起回去,还好及时把话吞回去。
至于弹琴,还是更喜欢听萧恒弹琴。
她亲自送萧恒到玉泉苑的门口,看萧恒上了一辆蓝纹马车离去。
离别时刻,心中平生一股郁郁之情。
下一刻就看见了骑马而来的燕归。
四蹄踏云的黑色骏马、黑色的高大身影,一双热烈的仿佛在燃烧的双眼。
燕归回来的路上车辙脚印凌乱,但越是靠近玉泉苑,杂乱的车辙和脚印就越来越少,渐渐地,只剩下一道明显的车辙。
回玉泉苑附近,
一辆不起眼的蓝纹马车和骑着马的燕归擦身而过。
他对这辆马车的唯一印象是,赶车的车夫长得格外挺拔一些。
见人心切,他无心关注经过的车辆。
才和那辆马车错身而过就看见了站在玉泉苑门口的永寿公主,她似是望着自己来的方向微微出神,浅粉色的唇瓣微抿,眼中却是倒映着那辆蓝纹马车,神色有些黯然,下一刻她的目光就落在了自己身上。
燕归快马几步行至玉泉苑门前,从马上跳下来。
先和檀华见礼,“臣见过公主。”
这人怎么有点风风火火的,檀华眼睛露出笑来,“燕护卫免礼。”
这样说了一句,她唇角也微微勾了勾。
转身离开了门口。
这人今天多半还会来找自己。
燕归将手里的缰绳和马鞭都递给迎上前来的兵卒。
不等对方说话,解下马鞍上挂着的两样东西,快步跨过大门。
檀华回到书房。
书房有两张桌子,一张是书桌,一张是琴案,左琴右书。
她坐在书桌后头,手里拿着一卷闲书,只用它撑着下巴,无心阅读,眼睛落在旁边新得来的琴上,神思不定。
轩窗敞开,有人跳进来,没惊动任何人,只有檀华听见了来人脚步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知道来人是谁,她没回头。
几声脚步之后,一个黑色的人影在她身边落下,一起落下的还有一只锅子,和一只干净得几乎发亮的白色瓷碗。
燕归本人也换了一身衣裳,只是和往常一样,衣服都是黑色的,连款式都差不多。
对方说话声近在咫尺,声音低沉悦耳:“公主要不要喝一些羊肉汤?”
“公主喜欢羊肉吗?”
“不讨厌。”
一碗汤倒入碗中。
汤汁浓白,香味四溢。
夏日的午后,檀华刚刚和萧恒告别,她精神上其实有些倦了。
拿起勺子慢慢地喝。
汤好喝。
檀华胃口不佳,只是喝了几口,就有些喝不下了。
摸了摸坛子上的柳编外衣,柳枝还是新的,一看就是新编织的,这只篓子编织得格外精细一些。
视线一转看见有一只箱子在燕归身边,应该是他一起带来的,便问道:“那是什么?”
燕归将脚边的箱子搬到两个人中间的地面上,打开箱子盖。
这些东西和她上次在洛京别院惩罚燕归的小玩具大同小异。
檀华一下子就想起了当时的一些情景,她咬咬唇,青天白日的,忽然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
“你拿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燕归说:“前两天我让公主受惊了,公主还未治罪,想来是没有趁手的工具。我今日入城,带了些来,都是新的,干干净净,公主若是还想惩罚……”
檀华抬手捂住对方的嘴唇,这个人怎么就能面无表情说出这种话。
都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檀华站起身从燕归旁边经过,往卧房走去,小声说:“我才没有那种爱好。”
燕归合上箱子。
是不喜欢吗?
他想起上次永寿公主说,是研究一下、尝试一下。
檀华在床沿边上坐下,她有些倦然地倚着床头,没回头。
燕归刚才合上箱子,一步一步跟在她走过来,脚步声很轻,只有一点点动静,正好可以让她听见。
她没抬头,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今天不想动。”
人的精神懒了,身体也就跟着一起懒了。
刚才燕归带来的箱子里,还有几样没见过的东西,但檀华一点研究和尝试的兴趣也没有。
没听见燕归离开的脚步声,也没听见燕归说话。
正要抬头,就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落下来。
燕归跪在她身前。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檀华如水一样的浅粉色绣裙上。
那只大手干燥而微热,明明没有触碰到自己的肌肤,檀华却回忆起了肌肤被对方那双带有薄茧的大手抚触时的感觉。
裙下的肌肤像是被烫了一下。
这时候该让对方起身吧?
檀华看着燕归挺拔的鼻梁,迟疑地想到了这一点。
未等她说出口,燕归看着她的眼睛说:“公主不想动,就让臣来服侍您可好?”
与燕归对视着,檀华看见两簇摇曳的火焰自那双野兽一般的眼睛中生出来,那双比别人更深一些天生带着些凶残恐怖感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他沉默地等待她的回答。
这些天,他们两个人太熟悉彼此了,也太熟悉某些充满欲。望暗示了。
檀华明白了对方想做什么,她咬了咬唇,樱唇咬得有一点发白,眼瞳里漫出湿意,像下了一场雨,但和刚刚在玉泉苑门口之时眼睛中的湿润不一样,他不希望再看到檀华在玉泉苑门口那时的表情,现在就很好,此时此刻燕归很想吻她。
——他的公主。
在燕归的目光中,檀华微微点了点头。
寂静无人的室内,永寿公主的浅粉色织锦绣裙被一只属于男子的大手微微卷起一些,又落下来。
裙摆很宽大,被人细心理好,连上面的打褶都整整齐齐。
只是裙子下部分像是被什么巨兽的影子撑起。
檀华倚靠在床边,微微咬着唇,眼睛里一片水意,视线沿着裙摆向下看,能看见一片和浅粉色衣裙不一样的黑色的,粗糙布料制成的袍子,在裙子底下叠着。
水光弥漫的眼睛看过去,模糊中,像野兽的皮毛。
不知为何,她今天有些羞意。
也许是太阳太亮了。
她颤抖着,似雨中清荷,感觉靠也靠不住,弯腰伸手扣住隆起的裙子,渐渐将它抱在怀里。
不一会儿,当她觉得整个人连同指节都在发抖的时候,裙子被人重新整理好。
燕归仍是跪着,伸手脱下檀华脚上的绣鞋,半扶半抱,帮檀华躺在床上。
他说:“可以继续吗?”
檀华微微点头。
衣衫被人细心解开。
精神和肉。体上的倦然,彻底被另一种令人战栗的东西所取代。
一直到星星都亮起。
檀华才缓过神,肌肤上还残留着一些触觉,像是触电过后的余韵。
今天实在有些过度了。
但很新奇。
一条湿淋淋的白色布巾搭在水盆边缘,燕归刚刚帮檀华擦洗过,正低头帮她系寝衣的衣带。
低眉垂眼的燕归在说话,他声音里还带有一些暗沉沙哑,听起来格外动听,暗夜里如同琴音悠长。
“臣回来的时候,好像看到有人从玉泉苑离开,是有客人来看望公主吗?”
檀华说:“手下人没告诉你吗?来的人是太子,哥哥他微服而至,来看看我的病养得怎么样了。”
“是臣来的太急,还没来得及听侍卫报告。”
在檀华看不到的地方,燕归微微紧绷的肌肉在这句话后放松开,他眼中的暗色也化开了一些。
檀华现在感觉好多了。
只是今天闹了这么久,自己明早不一定起得来。
她伸手捏起燕归的下巴,贝齿咬上他的嘴唇,说道:“你今天怎么了?我本想着明天出去玩的,现在看来大约是不成了。”
“不成就不成吧。”
燕归感到丝丝疼痛加深,闻到了一点腥甜的味道。
放开被咬出血的唇,她抱着燕归的脖子,下巴搁在对方肩膀上,鬓发擦过对方的耳廊。
纤纤玉指顺着对方的脖子,贴着肌肤向下滑去。
燕归低头,一个灼热的吻落在她颈侧的肌肤上。
第65章
夜幕低垂, 一间暗室之中,黄色的烛火微微摇曳。
照亮了墙壁上的一副画像。
画中一个女子侧身独坐在一把高椅上,侧影婀娜、气质娴雅、清艳绝伦。
她身旁有一棵海棠花树, 上面结着淡红色花瓣,星星点点。
上身一件浅黄色绣花交领罗衣, 下身一条石榴红曳地长裙, 肩背臂弯之间, 是一条朝霞一般颜色的红色披帛。
云髻堆雪, 只用一根发簪挽起,峨眉清丽, 杏眸纯真,琼鼻玲珑,樱唇一点, 媚态天成。
她右手握着一只合欢扇, 停在身前, 左手垂在身侧,衣袖宽大,遮住大半手指,只露出指尖一点蔻丹。
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的清澈灵秀,似是正看着面前不远处的什么东西, 她只露出半个侧脸,可见容色绝俗, 女子目光微微移动,下颌微微偏移,好像正要转过头来看画像对面的方向。
作画之人画技精湛、妙笔丹青, 将人画得惟妙惟俏、栩栩如生。
好像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从画中走出来, 只要她转过眼,就能看见对面的人。
齐四郎站在这幅画面前,凝视着画中人。
绝代佳人,不过如是。
此处是齐四郎的书房,室内宽敞,靠墙一侧有一面几乎占据整面墙的书架,书架上满满当当,都是一些他常看的书。
室内琴棋书画布置的井井有条,香炉里燃烧着提神醒脑的香料,味道如雪后青松、清新悠长。
他身后,有个中年人垂首恭立。
齐四郎转过身,说道:“吴管家久等了。”
吴方和如实道:“小人也是刚到。”
“是吗?”
“是的。”
齐四郎只看见了那位佳人的侧脸,惊鸿一瞥,再难忘却。
看着这幅画的时候往往分不清时间。
他是如此地思念画中人,这种思念对他而言是一种莫大的煎熬,但当这思念有了具体的形象之后,煎熬之中又萌生思念,这思念愈发的深切。
但他始终不能确定自己想象出的,自己所画出的对方的完整面容与真实面容一样。
毕竟人的左脸和右脸也不是完全相同的。
而不同角度所看到的事物也是不同的,人在特定的角度会将事物扭曲。
就像是盲人摸象,也比如水上观鱼,前者因为所见的局限性,会展开各种猜测,后者因为光线,人所看到的鱼和实际鱼所在的位置是不同的,有经验的捕鱼人知道,人所看的鱼要比实际上鱼所在的位置要浅。
睹物思人终究不及见到真人。
假如能够在水中找到这位佳人,齐四郎会毫不犹豫地跳下最深深渊寒池。
“人找到了吗?”
管家回话说:“没有找到。”
齐四郎微微凝眉,问他:“可有什么线索?”
吴管家说:“许多地方都找了,一些人家也暗中探问过,没有见过这位小姐。但有一位小姐,我等无法得知对方容貌,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四郎君要找的人。这位女郎是霍家人,同为世家,自前几年那桩事之后,霍家一直注重家中守卫,若是强行刺探,恐怕露出行迹,惹人生疑。”
“你说的是霍家的哪位小姐?”
“是霍将军的女儿,霍家老夫人身体不适,霍将军守卫边关不能归来,两个月前,便让女儿入京替父尽孝。霍姑娘久居边关,入京后常伴在祖母身边,甚少外出,也不曾参加哪家的宴饮,至今无人见过霍姑娘的面容。”
齐四郎垂眸想了想,说道:“有机会的话,让人探看一下霍家娘子的长相,人还是要继续找。”
“是!”
“还有,我给你的画像要好好保管,不要泄露出去。”
“小人严加保管,四郎君放心,绝不会有失。”
吴管家合上门,他知道齐四郎必然又在画卷之前沉思,这些时日,齐四郎一直看画上的人。
茶饭不思,酒也不饮。
府上的人只看四郎君闭门不出,亦不用酒,心中大奇。
不明所以的人经常猜测,四郎是有了功名之后转了心性。
书童在书房门口提醒齐四郎,说道:“四郎君,您别忘了明天要和同年在开云楼宴饮。”
明星荧荧,月向西行。
次日,齐四郎一早离开家门,他先去的地方不是开云楼,而是京中若干小巷里最不起眼的一条。
小巷在洛京深处。
一个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的地方,和燕归住的地方相似。
巷口第一家一家小赌场,往里走有一家卖馒头和汤水的,再有是一家小小的客栈,往里有两家是暗娼的家,再往里有一家生意不好的小店。
店老板常年卖兑了水的酒,便宜的酒兑水之后更便宜,贵的酒兑水之后原价卖。
没钱却想喝酒的人,到这家店里能有一个大钱打两碗酒,是极好的。
来这儿的人若是点了好酒,就一定会上当,这时店老板是赚的,这类的回头客就不用想了。
一向爱喝醇酒的齐四郎却是这家店的回头客。
他擦着两个汉子的肩膀进了店里,店小二正在收拾桌子,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见是齐四郎也不陌生。
问他:“客人要什么酒?”
“三十年的女儿红。”
“这可是好酒,我们店里只有一坛,是镇店之宝,客人您得去问问我们老板,老板在里间。”
小二没有引路的意思,还是在那儿擦桌上的污渍。
齐四郎知路,走到小二所说的里间,敲了几下门,进去就见着了小二说的店老板。
里头放着一只大大的酒坛,里面装的却不是酒,而是水。
内中另有一只柜台,店老板坐在柜台后面,手边一把算盘,一只托盘,里面盛着一只画轴。
齐四郎在柜台前坐下,柜台后面的人说道:“您要找的人,我们没找到,老规矩,定金不退。”
“这是您当时带来的东西。”
对方示意旁边的画轴,说:“您另请高明吧。”
齐四郎查看了自己画的画,确认没错,说道:“你们还不算高明么?我没听过谁能比雾隐阁更擅长追踪,大家说就算是谁家丢了一粒沙子你们都能给找到。”
掌柜的笑了笑,有些自得,却说:“坊间恭维信不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许郎君改日就遇见哪位高明之人,一下子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齐四郎展开手里的画卷,画中人与他书房所悬画像中的女子长相一样,不同在于这位女子露出全脸,看着画外之人。
收起画卷。
他抬起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金子放到柜台上,问道:“可有遇见什么可疑之人。”
掌柜的直接拿起这块金子掂了掂。
笑眯眯地说:“霍将军家的三小姐,两月前入京,闭门不出。还有城南王家,前段时间来了位过来投奔的表小姐,一直没有出过门,府上的婆子见过一面,说是个绝色美人。这两位小姐都曾在进士郎君打马游街那日去过醉仙楼。”
齐四郎认真听掌柜的话,又推了一锭金子过去。
老板照样接过来,说道:“不过,边关苦寒地,靠近蛮夷,那边的人长相和中原女子有些不同,这位霍家小姐的母亲就是边关人,听说有异族血统。那位王家来的小姐,今年十六岁,她母亲是王家嫡出的女儿,只是嫁的不好,这位小姐父亲身体不好,母亲也病逝了,便来投奔王家。”
“剩下一条,当是我送给四郎君的。”
“洛京所有的十几岁二十岁出头的女子,我们的人都查看过了,就只有一个地方没有探查过。”
“——那个地方就是皇宫。”
齐四郎从这条巷子里走出来,登上停在巷口的马车。
“走吧。”
齐四郎到地方的时候周勔和高长春已经到了,三人相互见礼,客套了一番。
三人来到一间雅间。
桌上已经上好了酒菜,桌前空地立着两个女郎,一个大一些的看上去二十几岁,小一些的看年龄大约是十五六岁。
年纪小一些的抱着琵琶,年长一些的握着一管绿竹萧。
高长春说:“这位姐姐原是淮南王府上的女乐,公孙娘子的入室弟子,诗词弹唱样样精通,这两年离开王府自立了门户,偶尔教人奏乐,她身边的就是她的徒弟。今年十五岁,天赋过人,弹得一手好琵琶。”
“不知二位想听些什么?”
周勔说:“既是听曲,不如问问这两位娘子会弹奏什么曲子?不知齐兄意下如何?”
齐四郎心思不在此处,只是说:“周兄所言,再好不过。”
高长春对那两人说:“二位娘子弹个擅长的曲子吧。”
二人行了个礼,重整坐姿,二十几岁的娘子说:“既是如此,小女子二人便奏一曲相思引吧。”
高长春和周勔点头,齐四郎目光看着半空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一些的娘子技艺娴熟,小一些的姑娘,弹起琵琶来也是熟练得很,难得曲中含情,婉转缠绵。
高长春听得入神。
周勔给三人一人倒了一杯酒,酒液入杯,“来来来,先喝一杯!”
齐四郎心中有事,未及饮酒,先在心中叹了口气。
不知何谓相思。
周勔说:“我去年冬日定亲,看过黄道吉日,准备明年成婚。不知二位兄弟可有家室?”
高长春说:“我成婚早,两年前和表姐成婚,如今膝下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哦?不知是男是女?”
“是个男孩儿,调皮得很,今年春天表姐又有了身孕,大夫说是个女孩儿,我已经为这孩子取好了名字。”
说到这里,二人一同看向齐四郎,高长春说道:“我知四郎未曾成亲,不知可有意中人?”
第66章
早朝时分, 主位无人。
一个太监立于皇位下首,手持拂尘长声喊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文武百官早已习惯了这个场景。
大家像以前一样, 交上准备好的奏折,按照程序, 依次退朝, 自大殿走出, 默默走向自己的岗位, 准备各司其职。
偶尔有人闲谈两句。
“这次前几名的进士文章李兄看了吗?”
“状元胜在稳健,言之有理、妙笔生花;探花落笔险奇、笔墨艳丽;榜眼文辞亦佳, 却不如前二者,若说内容则是又差了一层,总体言之, 却也是不错的。”
“听说探花是齐家子弟?”
旁边的人微微点头, “正是齐家四郎, 年纪轻轻,文气斐然,见地不凡。”
“朱门显贵,累世为官,家学如此, 前途不可限量,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萧恒照例来到问仙殿, 向皇上禀告一些政务上的事情。
问仙殿的三清像前永远供奉着香火,火星点点,红香成灰, 烟雾袅袅不绝,无处不在。
平时萧翀乾处理政务, 面见臣子的书房里,即使关着门,开着窗子,也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香火味道。
萧翀乾坐在书案后面,面前是萧恒带来的奏折,明黄色封面,没有被打开。
萧翀乾坐姿端正,这些年,他的身形变化并不大,还是青年时候的样子,只是他的头发添了些霜色,两鬓斑白,目光也不像青年时一般,一听到朝政的事情就神采十足。
仍是一双蕴含着帝王威严的眼睛,奴仆不敢直视,儿女亦多畏惧。
他目光落在前方,萧恒的方向,似是看着他,又似乎是看着虚空,又像是穿透了虚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太子对萧翀乾很尊敬,二人之间,比起父子,更是君臣,也更似君臣。
萧恒站在下方汇报政务。
语调不急不缓,将自己要讲的事情要说的话,原原本本的讲出来。
三清像前的香火换过两次,萧翀乾面前的茶水被重换了一次。
上好的西湖龙井,茶香氤氲。
待萧恒讲完,萧翀乾问过几个问题。
萧恒应答如流。
萧翀乾翻开桌上的奏折,一目十行看完,朱笔御批,叩上传国玉玺。
“就照你说的办吧。”
萧翀乾没有说好或者不好,到如今,许多关于朝政的事情,他都不会评价说好或者不好。
奏折由身边的小太监接过,走过去俸给萧恒。
按照以往的习惯,萧恒接过奏折就会请辞告退。
萧恒接过小太监双手奉上的奏折,也就准备如以往一般告退了。
书案之后的萧翀乾看向萧恒,问道:“你前两日去玉泉苑,见过永寿,永寿近日身体可还好?她咳嗽好些了吗?”
萧恒低头回道:“皇妹的咳嗽好了许多,心情舒畅,看上去精神也变好了,想来玉泉苑温泉水的疗养效果不错。”
片刻后,萧翀乾说:“你退下吧。”
“儿臣告退。”
小太监微微低着头,为太子萧恒拉开问仙殿的大门,萧恒跨过门槛,告别问仙殿的袅袅烟雾。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檀华和燕归走在一起,旁人见了燕归要么是避开眼,要么是侧过身,往旁边避去。
有的被人群推挤着,看着就要在燕归的身边经过,闭着眼睛走。
她一只手上拿着一枚冰糖葫芦,是在一个冷饮摊子买的,那有冰。
檀华喜欢这个口味,她买了一只,红彤彤的。
吃掉了大半只。
她手上戴着一只金镯,是燕归上次送她的,细细的,上面嵌着红绿宝石。
燕归见她在笔墨摊子里看一只荷花形状的笔洗,在檀华放下后,和店家说:“这只多少钱?”
檀华说:“我只是看看。”
她就是喜欢看一些器物,现代的时候喜欢各种杯子和电子产品,到了古代也是偶尔看看陶瓷摆件和木头玩具。
拉着燕归的手离开,檀华看了眼对方手中拎着的东西,便宜的贵重的都有,只要她多看一眼,燕归就会装起来。
不知不觉手里的东西就很多了。
“已经很多了,再多的话就要拿不了了,这次出门的可只有我们两个。”
燕归说:“如果拿不了,可以暂且寄存在路边的店铺里。”
都说了不要买了,他还是会偷偷买下来。
檀华说:“为什么一定要买这么多?”
燕归说:“街头挑选东西仓促,多是还不及细看就放下,若是回去之后觉着喜欢,却在当时没有买岂不可惜?”
这句话是有道理。
檀华又看了一眼那些东西,再看看燕归,心想其实有时候也不用那么讲道理。
她拿着糖葫芦的手指着一个方向,和燕归说:“看见前面那个摊子了么?”
燕归抬头顺着檀华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小摊位,上面是一盘又一盘的麻绳,粗细都有。
摊主是个老婆婆,一边守摊子,一边搓麻。
燕归有些疑惑。
檀华在燕归身边,小声说:“你乖乖的,什么都不要再买了,不然我就买条麻绳把你的两只手绑起来,到时候就牵着你逛街。”
“我一向说话算话。”
相处久了,檀华知道燕归的五感很灵敏,她即使说话声很小,燕归也能听清楚。
燕归微微低头,目光落在檀华身上,她亮晶晶的,往前看,说完话带了一点威胁的表情,说:“听见了没有?”
当然听见了,燕归看向檀华握着糖葫芦的手,另一只手刚才抓过自己的衣袖。
假如不是在街面上,换个别的地方,檀华并不会吝啬于抓他的手。
不,实际上公主和自己牵手的时候没有那么多。
印象最深的是每天在公主平安坊的私宅里,那双微微凉的手,在深夜里,牵着自己走到一间书房。
事后,他回忆起那个夜晚,经常会觉得那一天的夜晚太短了。
但这段时间陪伴永寿公主在玉泉苑里,燕归就很少回忆那时的情景。
顺着永寿公主的衣袖看到她的手,日光下,白得透明,像是即将融化的冰,也是冰冰凉凉的。
燕归有一瞬间想到了那个晚上的事情。
他说:“我不会再买了。”
檀华笑了笑,“这才好,你也要说话算话哦。”
八月里还是热的,日光下,冰糖葫芦上的糖衣融化滴落。
檀华吃掉了最后一颗山楂,看着手上融化的糖浆微微犯难。
和燕归说:“我们找找看哪儿有水?”
燕归说:“请小姐随我来。”
他带着檀华走入一道无人注意的小巷里,两旁墙很高,日光遮蔽。
无人注意的小巷里,燕归背对巷口,檀华站在他对面,燕归长得太过高大,他仅凭自己的身躯可以完全遮挡住檀华的身影,确保她一片衣角也不会露出。
轻轻托起檀华沾了糖浆的手,燕归低头吻上她指尖的糖浆,慢慢将她整根手指含入口中。
偶尔,牙齿会碰到自己的手指。
檀华不合时宜地有了一种手指可能会被对方咬掉的错觉,这种危险的错觉带给她一瞬间的悸动。
于是她垂下眼,放任了燕归。
燕归从一堆东西里面拿出一只竹木水杯,从里面倒出水,为檀华吸收。
又从身上掏出一条柔软的白绢丝帕,动作轻柔地为檀华擦手。
擦干净檀华手上的水珠之后,他捧着这只微凉的手,说道:“您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不论在哪儿,我永远听您的话。”
看着燕归充满认真的眼神,檀华一时之间对这句话有些不解。
慢慢的,在燕归细心擦拭的动作里,檀华想到了自己刚才过来之前说过的话——假如他再买东西,她会把他的手绑起来,牵着逛街。
光天化日,被人绑着手牵着也是可以接受的吗?
要不要告诉燕归,其实有时候也可以不用那么听话?
不一会儿,二人重新来到街面。
经过一个面具摊,檀华停下来。
她摘了一只狐狸面具,戴在头上,问燕归:“怎么样?”
“好看。”
又试了一个小鹿面具,“怎么样?”
“好看。”
“这个呢?”
“也好看。”
檀华最终选了一个可爱的兔子面具,因为这张面具有点现代风,很像以前她看过的一些动画片里面的兔子。
让人觉着亲切。
又走了一段路,檀华和燕归来到了此行的终点。
是一座五层精致木楼,在古代很少见这样高的楼,楼上楼下青天白日里小楼两侧有两串长长的红灯笼,寂然垂落。
许多窗子开着,隔着一段距离,可以隐隐约约听见里面飘出来的管弦之音,还有些人们嬉笑声,划拳声。
一楼挂着的招牌上写着“清韵坊”三个大字,字体秀美,像是出自名家之手,颇有书香气。
开门迎客,迎客的是个格外殷勤的白面小厮,还有个穿绿配红的半老徐娘,也才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在檀华看来还很年轻。
来来往往的多是些看上去有些钱的男子,有一些人一看就是读书人。
也有人和漂亮的女子一起从里面走出来。
檀华戴着一张兔子面具和燕归站在一起,两人在距离清韵坊正门很远的马路对面,有人不经意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未看见人,只触碰到一种可怕的气势就下意识移开视线。
都能没注意到那里还站着一个戴着面具年轻女郎。
檀华仰头去看清韵坊五楼楼顶。
燕归说,那日太虚观观主占卜作祭,陛下朱雀街遇刺,刺客就在清韵坊楼顶,檀华现在望着的位置。
至于这家青楼 ,燕归说他调查的时候了解过,这家青楼是洛京有名的清雅风月地,生意讲究,装潢富丽、酒菜亦好,里头的姑娘一般都卖艺不卖身。
都是有一技之长,能弹琴唱曲的姑娘,有一些还会写诗作画,能与人唱和。
有几位姑娘是名声在外的才女。
清韵坊在文人之中也很受欢迎,偶尔会举办一些文会。
檀华想,既然说里面主要是卖艺不卖身的姑娘,那么还是有卖身之人。
而且,在烟花之地,就算不卖身也少不了应付男人,在这个作风保守封建的年代,有几个女人能心甘情愿的毫无心理负担地在这里谋生呢?
大部分都是迫不得已,也许是家境逼迫,也许是被卖到了这里。
但这些来来往往的男人可都是自己走过来的,更甚者是专程走过来的。
檀华咬了咬唇,说道:“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
里头出来几位客人,清韵坊的鸨母格外热情。
“几位爷这就走了吗?怎么不多喝几杯?”
檀华听闻声音看过去,见有一行年轻人,看穿着都是出身不错,各个都是衣冠楚楚,姿态端然。
鸨母对其中一个颇为不舍,“四郎君,您这就走了吗?”
此人气质形象远胜同行之人。
与他同行的人说:“周娘子,要叫探花郎,四郎现在可是探花郎了。”
鸨母虚打了一下嘴巴,说道:“瞧我这记性,恭喜四郎高中探花,下次可一定要来我家多喝几杯!”
他才从鸨母那儿回身,露出正脸,面容俊美,举止轩然,姿态端然之中又见几分随性,面容英俊,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
一看就是个风流人。
那位探花郎和同伴一起离开,离开之时他不经意看向马路对面,见到一双牵手并立的身影他愣了愣。
有些意外。
第67章
世间的巧合是不讲道理的。
齐四郎今晨在开云楼与周勔和高长春两位同年饮酒听曲, 周勔喜欢聊天听曲胜过饮酒,高长春与其说是爱喝酒不如说是馋酒,他只喝三小杯便心满意足, 又挂念家中怀孕的妻子,说什么都不肯再喝了。
三人之中, 唯有齐四郎真正的爱饮酒, 只是他心中有事, 无心品酒, 醇酒入口,若饮清水, 更加不愿意醉酒。
这三人都是吃过饭的,饶是开云楼菜色不错,也只是略作品尝, 大家酒过三巡, 听完两位女郎的一首相思引, 略微聊了几句,各自告别了。
君子之交,细水流长,哪个也不急于一时。
这些年齐四郎在洛京嬉闹玩耍,结交过许许多多各色各样朋友, 对何种朋友如何相处早已谙熟。
他斗鸡走狗,不拘小节。
凡是能喝一两杯酒, 玩一两个游戏的,或是吃一顿饭的,都是他的朋友。
自开云楼包厢出来, 立刻有几个人冲上去将齐四郎围住,几个人都是从前一起玩的公子哥儿。
穿着团花锦衣的是承恩侯的儿子, 一个一身深绿袍子腰间配了把小剑的是杨将军之子,穿黄色暗纹衣裳的是他娘舅家的表哥……一共五六个人。
一个个的笑着拱手说给他道喜。
却半是簇拥着,半是架着,将齐四郎请走,说是要为他庆祝。
自下定决心要参加科举,齐四郎谢客多时,闭门温书,任何朋友的宴饮都不参加。
便是在醉仙楼温书的时候,有人敲他的门他也说不见的,只吩咐书童应对。
几个人笑着,同他一起坐上了马车,他表舅舅家的表哥说:“恭喜四郎,高中探花,我们为你准备了个大惊喜!”
马车在清韵坊前停下,齐四郎这些年虽好玩乐,他心中有分寸,即使没有家人说教,也从未涉足脂粉地。
他已听过清韵坊是以弹唱出名,并非淫乐事,是以只是略作犹豫,就在几位故友的盛情邀请下进去了。
清韵坊的管事嬷嬷说:“酒菜都已准备好了,就等几位郎君了。”
“别的呢?”
管事嬷嬷笑得神秘,说道:“几位郎君放心,也都准备好了。”
几人入席,清韵坊里到处是胭脂红帐,若有若无地,能听见别的房间里隐隐约约的嬉闹玩笑声,平添暧昧,所燃的香也是一阵阵的暧昧暖香,闻之使人昏昏欲醉,又隐隐约约撩拨人的心绪。
齐四郎坐下,几人举杯相敬。
因都是故友,今日大家专程去开云楼堵他,也是用了不少心思,再加上多日未见,齐四郎满饮一杯略表心意。
大家笑着说:“四郎觉得这酒如何?”
“不错。”
平心而论,酒是好酒,只是他总觉得这酒沾染了烟花之地的暧昧缠绵的气息,心有不喜。
杨兴说:“还有更好的。”
他拍了拍手,三个穿着浅紫衣裙的年轻舞娘依次而出,身姿曼妙,翩翩起舞。
凡是大家,宴客之时必有舞乐,歌舞而已,不是什么新鲜东西。
齐四郎端着杯酒,精神有些分散,他想起了那日跨马游街时所看见的半张脸,一双杏眼,顾盼生辉,莹莹然,却不是看着自己。
想着想着,他心中叹了口气,面上仍是噙着笑。
大家习惯了他如此。
表哥盛年说:“表弟,你看是谁来了?”
齐四郎闻言立刻侧头看去,却见是一个陌生女子,莲步轻移,走入室内。
她身材丰满,相貌妩媚,眉目含情,妆容艳丽,顾盼之间满是风俗轻佻。
她先看了杨兴一眼,又似是含羞地瞥了齐四郎一眼。
齐四郎适才不知为何被盛年的话勾起一点期待,心中不知为何涌起难以形容的巨大失落。
也许是这几天得到的失落太多了。
半分兴致也生不起来,厌倦又生一层。
杨兴说:“清韵坊新来的姑娘,没人沾过她的身子,干干净净的一个尤物。”
他朝那女子说:“这就是你的客人,也是你的主人,一会儿你随四郎家去,余生也算有了归处,能伺候探花郎是你的福分,以后可要好好服侍四郎。”
那女子上前来,提起桌上银壶,便要为齐四郎倒酒。
齐四郎抬手微微格挡,女子看他眼色,虽有双多情桃花眼,但眼光凝结,内含威风,任是身边这些年轻郎君催促玩笑,也不敢靠近。
杨兴说:“此女年十九、擅歌舞、能文墨,是我们兄弟几人特为庆祝四郎高中而聘,契书在此,尽管放心。四郎常年孤枕而眠,今年高中,正缺个红袖添香的枕边人,过段时间又有官爵,事务繁忙,有这样一朵漂亮解语花陪在身侧,岂不美哉?”
齐四郎说:“多谢杨兄美意,恕难从命,这位美人,还请另做安置。”
“四郎可是觉得此女不美?”
“非也,是我无意于此,美与不美,与我何干?”齐四郎起身,对几人微微行礼,说道:“猝然而别,四郎改日给几位兄长赔礼。”
气氛冷了一瞬。
杨兴一挥手,那女子立刻退下。
他道:“我等思虑不周,当罚当罚,杨某自罚三杯,还请四郎安坐。”
大家一起与杨兴自饮三杯,笑了笑,几人一同重请齐四郎入座。
齐四郎道了一声失礼亦是同样自罚三杯。
此事揭过,酒宴重续。
大家互相维持气氛,场面上也还过得去。
只是几人在青楼里,除了一场刻意被几人无视的歌舞,和身在普通酒楼也没什么区别。
热闹的地方,一旦不去融入,便只会觉得烦乱。
几人维持着气氛,相互捧场,多聊了一会儿,齐四郎捧一只酒杯,里面装着半杯酒,不知道喝还是没喝,和大家说了会儿话。
没过多少时间,大家很有默契地提出结束今日的聚会。
自清韵坊出来,这一群年轻郎君自在多了,今日虽然出了些差错,但大家最后也互相给了台阶,总之宴请算是完成了,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儿。
这是齐四郎第一次踏足清韵坊一类地方,他心中决定以后都不会再来这类地方。
只是没有想到,出门之时,会在清韵坊门前,看到已经与他割袍断义的燕归。
燕归还是齐四郎熟悉的样子,一身黑衣、腰佩长刀、面无表情。
只是这一次,燕归不再像失群的野兽一样形单影只。
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子。
她身穿湘妃色衣裙,玉颈修长,脸上戴着一个怪模怪样的白色兔子面具,兔子竖着的耳朵把她的发髻都遮住大半,脑后的散发垂下,有些被风吹到肩膀前来。
她一只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和燕归的手牵在一起。
两个人手指缠着手指,看上去颇为恩爱。
但看这女子衣着打扮和她的头发,分明是未嫁之女。
齐四郎的目光从她和燕归牵着的手里,移到她身上,又移到他们牵着的手里,反复几次,他看着那女子,一双桃花眼愣了又愣。
早知道燕归家中有一位娇客,不想他们站在一起是这样。
他原以为,这那位娇客与燕归就算没成婚也是做夫妻相处的,他在与燕归断交之前虽然没机会上门拜访,却也准备了贺礼,是按照贺人新婚的礼分准备的贺礼。
再看她纤细的身影站在燕归身边,亭亭玉立,却才到对方肩膀,不禁觉得这女子看上去有些可怜。
其实檀华身量不矮,高挑修长,在女子之中已经是偏高些的身高了,但和燕归站在一处只到他肩膀的位置。
只是现在,齐四郎看见那女子耳鬓飘飘的发丝,还有飘飘的裙摆,觉着她和自己家里的妹妹都是差不多的。
这般想着,心中不自觉多了些亲切。
从没有怀疑过燕归人品的齐四郎,第一次对燕归的人品产生了怀疑。
当他质问自己燕归有什么人品的时候,发现自己也不能说出燕归有什么人品。
愈发质疑燕归的人品。
檀华站在马路对面,见着几个年轻的锦衣郎从里面出来,听这些人交谈,这些人中有一个还是探花郎。
自古以来,常言名士风流。
这次是见着真的了。
见对方还看着自己的方向,她冷哼一声,拖着燕归离开。
齐四郎也不知为何,看那女子离去,目光就跟着就追了过去,待杨兴和他说话,他才意识到这一点。
也许只是因为好奇什么样的女子和燕归在一起了而已,又好奇对方为何与燕归在一起却没有嫁给他,还好奇对方为什么会与燕归一起站在清韵坊门口。
这一切都很奇怪。
不过他与燕归绝交了,不可能再因为什么事情轻易说话了。
杨兴几人和齐四郎一起离开,檀华抓着燕归的手离开。
齐四郎和燕归他们隔了一条街,足有三四丈远,加之清韵坊门口喧闹,他只能看见檀华和燕归站在一起的身影,自然听不到檀华在面具之后冷哼了一声。
檀华只是往前走,这会儿一抬头,发现燕归嘴角挂着点笑意。
这人是很少笑的,不是吝啬笑容,只是天生的不爱笑而已。
不知这会儿怎么笑了起来。
檀华抬手将脸上的兔子面具掀到头顶,问燕归:“刚才那边有人往你这边看了,他是不是认识你?”
燕归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消散,他说:“我不认得那个人。”
檀华一遍往前走一边说:“很少遇见不怕你的人呢。”
齐四郎的确不怕燕归,燕归从前觉得很无所谓的一件事,现在他想,如果可以,齐四郎若是怕他一点没什么不好的。
这样一想,他嘴角的笑弧落下来一些。
他问檀华:“您为何心情不悦?”
“状元游街那日,有不少未婚女郎特意来了酒楼里早早买好了花,就等着这些进士郎君经过,将花抛下去。”
“状元、探花、榜眼,这三人所受瞩目最多,尤其是探花郎,年轻未婚,出身好,长得也好。”
只说这位探花郎的长相,放到现代也是很少有的英俊,探花郎是全国第二名,进士及第,日后必定入仕,家庭情况加持,对方前途一片光明。
若是放在相亲市场上,不论古代还是现代,都是很好的条件。
燕归说:“公主是对他失望了么?”
檀华说:“我失望什么?我只是觉得,他辜负了很多女孩子的心意。”
干干净净花团锦簇的人,实际上和他的本性与外表和才华没有任何关系。
女孩子们看了他这个精致的外表,还有他的功名,就以为他很好,和上当受骗有什么区别。
不止如此。
在这个时代,人们要读书不仅要拼智商还要拼情商,今年只录取一百三十六名进士生员,实在不多。
这些人说是考场龙凤也不为过。
这个探花郎,一点都不珍惜自己得到的东西。
真要觉得失望,也该是他的父母家人或是喜爱他的女孩子失望。
在萧翀乾那边,檀华很少听说萧翀乾舍不得什么官员,哪位才子。
檀华理了理头发,放下这桩事,和燕归说:“不要再提和那些人有关的事情了,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是,不再提了。”
第68章
回到玉泉苑。
檀华换了身衣裳, 洗了脸。
她检查桌上燕归买来的东西,和燕归一起将吃的、玩的、用的分成三份。
手边有几个小藤篮,本来是用来装针头线脑的东西, 现在放一些零碎的东西正合适。
两个人都熟悉这件事了。
“在朱雀街那次,是我父皇第一次遇刺吗?”
其实今天在清韵坊附近檀华就想问这个问题了, 但涉及皇帝, 话题不适合在街头说起, 就没有问。
只有此时此刻的玉泉苑最好。
因檀华喜欢独处, 宫女太监都在离卧房稍远些的房间,或是干脆在侧殿, 或是在外头玩闹做事,而彩萍也嘱咐过,不要让人过来。
室内只有她和燕归。
至于声音, 除却微风的声音, 就是二人整理东西的声音。
正适合说一些机密的话。
燕归低着头, 手里拿着一个彩色小泥人,上面缠着一点别的东西上带的流苏,他本该解开。
只是听见檀华的话,他略微沉默。
抬起头,檀华正看着他。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清楚楚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没有什么不能告诉她的。
只是过去的事情不可改变, 说出来只会让人徒增烦恼。
燕归怕檀华忧虑难过。
“公主……”
“我想知道这件事很久了,告诉我吧, 燕归。”
“好不好?”
燕归听见檀华叫他名字,他从不知道,某一天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另一个人口中说出来会如此动人。
燕归只是沉默了一瞬, 他说道:“在朱雀街,的确不是陛下第一次遇刺。除此之外, 陛下上一次遇刺是在两年前,在问仙殿里,御膳房送来的膳食被刺客下了毒,好在及时被人发现,有惊无险,那次的膳食皇上也并未入口。”
“还有一次……是五年前,贵妃娘娘去世,陛下亲自送娘娘入帝陵那一天。回程的时候,有人刺杀陛下。”
“那一次,刺客用的也是弓箭,陛下肩膀中箭,箭上没有染毒,不久之后,陛下也康复了。”
萧翀乾从来没有对檀华说过这件事。
檀华又回想起了母亲去世时的一些事情。
柔贵妃去世之后,萧翀乾无法相信柔贵妃就这样走了,坚信她只是灵魂盘桓于体外,他长久停灵定坤宫,广召僧道入宫,作法招魂。
足足四十一日,定坤宫里丧幡飘飘,各种招魂歌谣或是咒语不绝如缕。
萧翀乾照旧在堆满冰块的定坤宫起居,一如往昔。
早朝停罢,朝政荒废。
大臣们跪在定坤宫之前,劝解皇帝勿怠国事、保重龙体、让柔贵妃入土为安。
那段时间,檀华每天去给母亲守灵都会从跪在定坤宫之前的大臣身旁经过。
四十一日后柔贵妃下葬帝陵,就在葬在萧翀乾给自己留的墓穴之中,此事于礼不合,却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反对。
萧翀乾亲自送柔贵妃入墓。
那天檀华也一起去了。
她当时悲伤难抑,在送葬结束就晕倒了,不知道萧翀乾遇刺的事情,回宫后也只听说萧翀乾染了风寒。
她当时以为萧翀乾是抑郁而生疾病。
檀华前去请安,也被萧翀乾用怕过了病气给她的理由挡了回去。
当时,檀华没有怀疑。
因为萧翀乾一直不许她靠近病人,包括他自己。
回想过这些事情,檀华问燕归:“我父皇的伤都好了么?”
“陛下的身体一直都很好,那次伤不在要害,早就已经好了。”
“这五年里,陛下一共遭到过这三次刺杀,再往前的事情,臣不得而知。”
檀华手上整理东西的动作不知何时停止了。
柔贵妃去世很长一段时间里,萧翀乾的作息和生活都很混乱,他常常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白天的时候也睁着眼睛,成日的借酒消愁。
檀华有时候甚至有种错觉,萧翀乾的灵魂和母亲一起去了。
这样的生活能养好伤吗?
“父皇身上可有留下什么暗疾?”
在檀华的目光中,燕归点了点头,说:“天气不好的时候,陛下肩膀有些痛。”
“疼痛时父皇服药吗?”
“皇上向来只服用丹药。”
其他的药是不吃的,萧翀乾也不吃药。
“不过看上去不痛,也没听皇上说过疼痛。”
檀华知道,萧翀乾其实是个很刚强的人,他很能忍耐疼痛,绝不轻易诉苦。
桌上的东西整理了一半,剩下的凌乱地躺在桌面上,街面上的东西,新奇居多,少有贵重。
清风徐来,窗外鸟鸣啾啾。
檀华轻轻叹了口气。
燕归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重重细丝缠裹,他问道:“公主可是想回宫了?”
就算回宫又能怎么样呢?
萧翀乾的伤是陈年旧伤,早已合拢,暗疾也已养成了。
这阵子没有雨雪,万里无云,也没有变天的征兆,应该是不疼的。
萧翀乾这会儿大约正和哪个道士一起谈玄观星、服药修行,那样的场面,檀华看了就不爽。
谈话也不是个习惯压抑脾气的人,回到宫里,若是看到这些场面,她不敢保证自己能不和萧翀乾吵架。
即使知道吵架改变不了什么,只是让两个人都不快乐。
而太子萧恒,总是忙于政务,他和读书时候一样,起床很早,起来就一直做事。
政事是做不完的。
说是陪她吃锅子看杂耍,还不知道要拖延到什么时候呢。
回宫之后也是在芙蓉殿里独居,甚至还不如这里的生活轻松自由。
算了算时间,檀华说:“先不回去,再待些时日,中秋之前回宫。”
燕归又算了一下,还有十一日中秋。
宫中的中秋节都是循旧例过节,萧翀乾不参加宴会,有时候会让别人住持,有时候取消。
至于赏赐,自有成例,不要多费心思,交代下去自有官员处理妥当。
在那几日,宗亲大臣、皇子皇女,都会到问仙殿请安。
皇帝见不见不一定,大家是一定会去的。
很少去问仙殿的永寿公主也会在这一日去向皇上请安,像这样的日子,萧翀乾总是会和永寿公主见面。
燕归在皇帝身边五年,每一年每一个重要的节日,每一次永寿公主来给皇上请安的时候,他都会主动避开。
檀华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走了会儿神。
燕归问:“公主在想什么?”
檀华摇摇头,对他说:“没什么。”
“东西先放在这儿,晚些再整理,陪我睡个午觉吧。”
其实这会儿已经临近日暮时分了。
只是檀华没有午睡的习惯,一年大部分时候作息都混乱,几乎想什么时候睡都能睡着。
两个人来到卧房。
檀华脱了外衣,燕归要接过去,她笑着摇摇头,自己将衣物放在衣架子上。
上了床,扯了被子盖在身上,燕归伸手帮她掖被角。
所有的被角,脖子旁边都被他掖得严严实实的。
她说:“不要掖了,我不冷。”
燕归伸出手过去握了握檀华被子下的手,说道:“公主的手还是冷的。”
天生体温高的人和天生体温低的人,大约是无法相互理解,燕归总是不明白她的手为什么会是冷的。
“我去找几个汤婆子。”
檀华握了握对方的手,说道:“不用找那些东西,我真的不冷,这就睡了。你既然不睡,就帮我看会儿蚊子,什么时候累了,也休息吧。”
今天在外头玩了一天,檀华有些累了。
沾上枕头,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燕归坐在床边,帮檀华重新掖好被子。
她闭着眼睛,身上裹着一条薄棉被,枕在瓷枕上,不一会儿,燕归就听到她的呼吸变得缓慢而悠长。
微颦的眉头在睡梦中渐渐舒展。
看着她安睡的样子,燕归脸上也不自觉露出了一点笑。
春暖阁里外做过好几次驱虫,管硫磺就洒在墙根不少,屋子里所燃的香料也有驱虫的作用,床上垂挂着蚊帐,遮严严实实,哪里会有蚊子咬人呢?
唯一一个可能会扰人清梦的就是他自己。
还是坐在旁边得好。
檀华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从床上坐起来,才发现手上碰着什么东西。
微微一挣,发现手被人牵着。
燕归仍是坐在床边。
檀华手微微一动,对方就精神了一些,头也抬起来了。
看样子不知道坐了多久。
第一次睡醒手掌是温热的。
燕归松开手,檀华的手得以解脱,她坐起来。
梳洗一番。
在镜子前面坐下,正要通通头发,就见梳妆桌上有一封帖子。
见檀华疑惑,燕归自她身后接过木梳,一边帮她梳头发,一边说道:“是长公主家里的仆人送来的。”
檀华记得,沈修明后来又送过几次东西,身边的人都没留让他的人带回去了,他送来的帖子,檀华也不看,左右是那些言语。
东西一目了然,人的心思也是一目了然。
不知道这会儿怎么又送了帖子过来,彩萍还做主放到了她梳妆台上。
檀华一边看,一边听燕归说话。
他说:“这封拜帖是长公主府上的大娘子沈姑娘送来的,说是正好这两日天气好,暖而不热。过两日请一些年纪仿佛的未出阁的女郎赏景游玩,就在玉泉苑旁边挨着的林苑里头,距离很近,公主可要过去散散心?”
檀华翻开里面,她和很多姐姐妹妹或是表姐表妹都不熟,也几乎不会参加谁的宴会。
帖子写着和燕归所说的差不多,说是请来的姑娘都是洛京的大家闺秀,性子好也好相处,在一处热闹热闹。
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游戏,场地也布置好了。
只等着客人过来,盛情相邀,说她身上若是好些了一定要去散散心。
算一算,也有好长时间没见过沈蔓菁了,这些年宫里没有女主人,许多事情都做不成。
宴会少人主持,皇上不参加,也就办不起来了。
萧翀乾向来不在意后宫琐事,宫里渐渐变得冷清,大家也习惯了。
蔓菁向来只和长公主一起入宫,长公主怕皇上怕得和老鼠见了猫一样,一年到头不来宫里几次。
长公主不入宫,蔓菁也是不来的。
这次的小宴,倒可以去一去。
檀华记下了这件事。
第69章
“不用臣随行吗?”
“我姑父是将军、姑母是长公主, 并不缺少人手,林苑常年有人看护,我身边也带着人, 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一切都准备好了,檀华换了身衣裳, 也梳好了头发。
坐在梳妆镜前面, 燕归半跪在她身侧, 握着她一只手。
“别那么担心。”
看他眼睛还是看着自己, 颇有些纠结的样子,檀华笑了笑。
捏着燕归的下巴吻了一下他的唇, 唇齿相贴,两个人自然而然地交换了一个更深的吻。
一吻结束,檀华笑了笑, 对燕归说:“你在这儿等一等, 我很快就回来。”
长公主的园子自玉泉苑中分出去, 便改了名字,现如今叫做芳林苑。
两座林苑的正门中间隔了三里路。
檀华坐着马车过去。
随行而来的是彩萍和梅香两个。
她才进入芳林苑,也没走几步,沈蔓菁就迎了过来。
她比檀华小两岁,长了一张鹅蛋脸, 端庄秀美,一看见檀华快走了几步, 笑着上前来。
行了个礼,说道:“前些日子听说公主身上不舒服,我一直想去看望, 前两天我哥哥代母亲去玉泉苑看望公主,回来说您好多了。我那两天身上也不知怎么的不舒服, 就没去拜见,公主您现在身体怎么样了?可都好了?”
这话里也是有些客气的成分,檀华笑了笑,说道:“算不上什么大毛病,只是咳嗽两天。倒是你,哪里不舒服?现在可好了?”
沈蔓菁说:“没什么大事儿,夏天里贪凉吃多了冰镇的东西,胃疼肚子也疼,喝了几天的苦药汤,已经好全了。我家里前两日做了些枇杷膏,这个止咳最管用,一会儿姐姐那两罐带回去泡水喝。”
檀华说:“这阵子我已喝了不少枇杷膏,宫人们做得多,够喝到明年。就快要换季了,这会儿人容易嗓子发干,你留着慢慢喝吧。”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也就到了沈蔓菁宴客的花厅里,还没进门,就听见有女孩子的说笑声,其中一人声音格外清脆爽利,话音中带着几分笑意:“我呢,是最开心不过的。”
沈蔓菁引着檀华进来,只见里头有六个十几岁的姑娘,大家或是坐着或是站着,刚刚说话的是一位穿着麦芽绿颜色衣裳坐在软榻上摇扇子的姑娘。
她身边坐着一个长得格外漂亮些的姑娘,看上去十五六岁,苗条纤细,生得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娇娇怯怯,微微垂头,笑着的时候微微抿着唇。
沈蔓菁说道:“今日来了一位贵客,这位是永寿公主。”
几人起身要向檀华见礼,檀华右手微微上抬,做了个免礼的姿势,说道:“大家今日来此都是蔓菁的客人,我亦是蔓菁的客人,没有什么贵不贵的,又都是同辈,不必拘礼,都随意些,请安坐吧。”
动作最快的一个姑娘是原先站在那个绿衣裳姑娘身边的姑娘,她已行了一个礼,比她慢些的也已经行了半个礼。
“我们换到这边来,宽敞些。”
室内中央有一张圆桌,上面摆着些糕点瓜果,沈蔓菁引着檀华坐下,说道:“还是这样的大桌子更方便些。”
几位姑娘也围着圆桌落座。
沈蔓菁给檀华介绍这里的几位姑娘,她介绍身边一个穿橘色衣裳的姑娘,说道:“这位是翰林院张学士家的大娘子,名字叫英英,我们都叫她英娘。”
“这位是长信侯府上的二娘子,姓周,叫做周蕙兰。”
“这两位是杨将军家里的两位娘子,杨大娘子叫做玉芳,二娘子叫玉菱。”
“这一位,是他们二人的表姐,宣平侯府的大娘子,姓吴,芳名凝雪,性格最是爽快不过。”
她说的就是刚才摇扇子的姑娘。
“而这位不爱说的小美人儿就是大娘子的妹妹,叫做吴凝萱。”
叫做凝萱的姑娘,本是低着头,被人介绍时看了檀华一眼就又低下头,看起来十分的腼腆,沈蔓菁介绍完她,她就要行礼,及时被沈蔓菁拉住。
沈蔓菁问凝萱:“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好像呆呆的?”
还不等凝萱作答,旁边她姐姐凝雪说:“还不是那个不学无术的混蛋。”
凝萱拉了她凝雪一把,“姐姐快别说了,提他做什么?”
既然如此,沈蔓菁就换了个话题,说道:“适才我和公主还没走进来,就听见你说有什么开心事儿,是什么喜事儿,说出来也叫我沾沾喜气。”
这回凝萱低头不语,凝雪说:“这事儿虽让我开心,却没什么喜气,只有晦气。”
“哦?快讲讲是什么事?”
凝雪向凝萱,目露征询,凝萱点点头,说道:“整个洛京的人都知道了,这会儿非要瞒着人也不过是掩耳盗铃。”
凝雪说:“那我可就说了,还不是霍六郎那个惹是生非的纨绔儿做的好事。”
杨玉芳见沈蔓菁看上去有些迷惑,说道:“上个月中,还没开始下大雨的时候,霍家六郎不是放话说要和凝萱成婚?没过多久霍家的老夫人就去凝萱家里提亲了。”
沈蔓菁说:“你快说,别卖关子,我前两天偏头痛的厉害,没有出门。提亲的事儿我知道,不是说只是请了人过去说媒,一家有女百家求,他求他的,我们答不答应是我们的。我可没听贵府答应,怎么这会儿,都恨起他来了?”
这话叫吴凝雪接过去,她心里有脾气,说道:“还不是那个小子,八字没一撇的,就给我们身上送了个嬷嬷来,说是要教凝萱怎么大户人家的礼数,还说他家里老夫人年纪大了,要手抄一千卷佛经祈福,还给凝萱拿了一箱子的笔墨纸张,让她也一起尽尽孝心。”
“知道他霍家门第高贵,我们是小门小户的破落人家,高攀不起。他家里就算有什么了不起的人,也不是他,霍六郎一个成日里专心惹是生非的,倒是来指教我们家姐妹做人了,我妹妹最温柔好心不过的女孩儿,让他闹这么一出整个洛京谁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家的姐妹这些天都没脸出门了。”
一边说着,凝雪声音有些哽咽,掏出帕子擦脸。
凝萱也是红了眼眶。
周惠兰说:“好好的,可别哭了,这欺负人的,不是都进了大牢么。”
吴凝雪说:“都说恶有恶报,可见这人是万万不能做坏事儿的,前两天那家伙在城门口埋了三车的爆竹,差点闹出火灾,被守城官送到京兆府大牢里去了,这就是我适才说的晦气喜事。”
张英娘也过去说:“我说怎么前几天去找你家的姐妹玩,不是说中暑了就是说染了风寒,我还想着,盛夏都过去了大半,大雨也都停了,一个个的大热天大雨天都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就都病倒了呢。”
杨玉芳问:“你们家可有答应这桩婚事?”
话说到这儿,又是一片沉默,吴凝雪说:“我父母还未曾说过,得亏了这混世魔王在大牢里,若不然再闹几场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凝萱说:“我就算是出家做女冠也不会嫁给他!”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说道:“可别再说这扫兴的事儿了,大好的天气,玩做些什么不好?”
一直没说话的杨玉菱看了檀华一眼,檀华视线扫过去,这姑娘立刻把头低下去了。
她知道凝雪有些话是说给她听的,也是希望她肯主持公道,姑娘家脸皮薄说完这些她脸上就红了,若不是为了说给她听,绝不会将这件事说得这样详细,身边的两个人也有意的帮她引着话头。
凝萱却是有些不好意思,在吴凝雪将要开口恳请的时候将话题打断。
话题就此结束了,便是有话也不再说了。
沈蔓菁这个做东道主的也是不希望吴凝雪这会儿求人,她本来时请永寿公主来此散心,听听闲话也就罢了,怎好让人找些麻烦给公主。
见吴凝萱打断了话头,笑着转个话题说:“这会儿不如上外头散散心,我一早让人在外面准备好了投壶的用具。”
几个人玩了一会儿投壶,檀华手下准头不错,只投了一支却也投中了。
之后让下人将室内的圆桌搬到外面来,大家又围着桌子玩了一会儿猜谜喝茶的游戏。
再后来几个女孩子一起玩了一会儿捉迷藏,各自散步休息。
沈蔓菁陪在檀华身边散步,说道:“席间的事情真是不好意思,本来只想请公主散心,没想到倒是叫您听见了这些事情。凝萱叫霍家的混世魔王缠上了实在是可怜,那人已经被送进了大牢里,凝萱家里也是公侯之家,她父母总不会让她嫁给一个惹祸把自己惹到了大牢里的男人。”
檀华心道,也不见得。
心里倒是越发地厌恶这些到处招惹女人的男人,霍六郎一听就是个自大的人。
“那个霍六郎为什么会在城门口埋放爆竹?”
“此事霍家不肯说,只道霍六郎年少贪玩,却有些流言猜测。”沈蔓菁笑了笑,“公主可还记得大家席间凝雪说霍家就算有什么了不起的人,也不是他。”
檀华点点头,看向沈蔓菁。
沈蔓菁压低声音说:“众所周知,霍家现在最有威势的最受皇帝重用的,当属镇守边疆的霍大将军。外头有些传说,说霍家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子弟,早已成了天子近臣。霍六郎几次三番的惹是生非,都是为了给那人找些不痛快。
“若是旁的人家,有这么个有前途的兄弟或是亲戚早已上去巴结,哪像是霍家六郎一门心思的给人结怨,也是霍家根基深厚,不在意一两个子弟。”
檀华想了想萧翀乾身边得用的人,没听过哪个人姓霍。
第70章
二人走了一会儿, 在园中一座亭子中坐下说话。
沈蔓菁吩咐身后的侍女说:“去拿些瓜果点心,再煮一壶茉莉花茶来。”
她对檀华说:“这会儿有些口渴了。”
两人倚栏而坐,檀华说:“你累了, 就去好好歇一歇,不用强陪着我, 我就在这儿赏景看花。”
沈蔓菁说:“只是多走了几步路, 累着腿, 正好坐下说话。”
很快茶水就来了, 茶还是温的,沈蔓菁喝了一口继续说:“杨家姐妹, 这两人的父亲是骠骑将军杨将军,杨将军发妻早逝,留下二子一女, 大娘子就是先头杨将军的夫人生的孩子。后来杨将军娶了继室, 也就是现在的杨夫人, 又生下了一男一女。杨家二娘子是现在的杨夫人所出。杨将军常年镇守边关,家中妻小都在洛京,这些年一家人相依为命,大娘子和二娘子两姐妹感情一直都很好。”
“至于英娘……”
她才说到这里,有婢女从远处过来, 说道:“见过公主,见过大娘子。”
亭子外站着个姑娘, 沈蔓菁对檀华说道:“是我母亲身边的红蕊。”
红蕊说:“长公主的头疼病犯了,说是上次来苑中小住,不小心将药丸子落在这儿了, 急着要用,说是娘子您知道药丸子在哪, 让您帮着找一找。”
沈蔓菁对檀华说:“我母亲这两年偏头疼厉害,公主请容我先行告退,去为母亲找药,一会儿就回来,您看要不要去找个房间歇着?”
檀华说:“去忙吧,我随便歇一歇走一走,一会儿你回来若是没看看我也不要担心,我应该就是去了别处。”
“公主若有事儿,尽管吩咐苑中下人。”
“好,我知道。”
沈蔓菁说完,又吩咐凉亭里头的两个丫鬟,“你们两个都好好伺候着,若我知道了哪个偷懒,可饶不了你们。”
这般说完,她才放心和那丫鬟离去。
檀华靠着栏杆,看着亭子外的花,外面栽种着红红的蔷薇,她数着蔷薇花瓣,思绪渐渐慢了。
她回头望去,只见两个妙龄少女站在亭下阶前,垂手在侧,安安静静的,像是两座精致的木人。
似是感觉她看过来,其中一个抬起头,欠身问道:“公主可有吩咐?”
檀华微微摇头。
听见“吩咐”二字,心中想说什么话的心思就淡下来了。
她斜倚着栏杆,轻轻扇了扇手中的扇子,继续看亭子外头的花。
不平等的关系里面是很难存在友谊。
在这个阶级分明的社会里,地位低的人遇到地位高的人,自然会将自己放在一个比较低的位置。
一个跪着一个站着,若是关乎财富、荣辱、安危,地位低微的那一方少不得曲意逢迎,或是忍让讨好。
这时候忍让的那个若是受了委屈是任劳任怨?任打任骂?任杀任剐?还是心怀怨愤?
若怀怨愤,难保不生恶念,即使不付诸于行为,眼神语言也难以掩藏。若是任打任骂,就难以叫人生出尊重之心,同样是不好交朋友的。
主仆关系,在这个时代也是一门学问。
檀华对这门学问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她有些渴了,拿起身边的杯子喝了一口茶水。
茉莉花茶清香淡淡,色泽金黄。
茶水已经凉透了,原本温柔的清香变成了冷香。
听见凉亭下传来脚步声,檀华想大约是沈蔓菁回来了,只是对方的脚步声好像有些不一样。
她们二人今天大半个上午都在一起,沈蔓菁穿的是一双绣花鞋,她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儿,身体正在抽条,长得瘦,体重也轻,走起路来轻盈。
檀华下意识的觉得有些不对,她回头看过去。
就见沈修明正从远处走来,他头戴银冠,穿一身深绿色的袍子,腰缠一条花鸟纹样的玉带,手中一把白纸扇,一把长剑,脚下踩着一双皂靴。
足下藏风,手中握着折扇,面容虽然是斯文秀气的样子,眼中却难掩欢喜。
发现檀华的目光,他脚下一顿,又快了两步,说道:“公主,您久等了。”
檀华目光看向亭子两边,发现那两个婢女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再看见潇洒而来的沈修明,她问:“蔓菁人呢?怎么来的是你?”
沈修明行了一礼,说道:“小臣几次上府中拜见,都未曾见着公主,实在是……实在是心中挂念,听说今日公主凤驾至此,臣心中牵念,不能不见,蔓菁她……叫我找借口支走了,”
“这儿的丫鬟也叫你支走了?”
“是,小臣想与公主说些私心话,闲杂人等多有不便。”
“我没有话和你说,世子退下吧。”
沈修明说:“这些年您在宫中,不喜宴客也少出行,臣日日夜夜盼着与公主相见,都苦无机会。最近您出宫住在玉泉苑里,臣几次求见,亦是不得您赐见,小臣实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请公主不要动怒。”
因为迫切,他握了握手里的折扇,脚下又快了几步。
四周无人,只有花影婆娑。
檀华数着他还有几步到台阶。
一、二、三、四……
沈修明以为是孤男寡女,其实不然,他有刀剑,她亦有。
花枝倾斜处,露出一角纤薄刀锋,刀锋的投影和散乱的花枝阴影横斜错杂、相互交叠,难分彼此。
一个人光线里化不开的漆黑身影立在蔷薇花丛,他生就一张没有任何特点的面孔,双眼始终淡然平静,眼下正一错不错地落在沈修明的背后。
刀已出鞘。
在檀华毫不躲闪的目光下,沈修明仍然像以前任何一次见到永寿公主的时候一样,满心满眼都是她,连思维都变得迟缓。
素知这位表妹乃是公主之尊,身份高贵,高不可攀,以前总是忌惮表妹身份不敢靠近。
如今私下只有他二人,他是个力量强大的男子,永寿公主是个女子,脸上却不见畏惧,气质风采一如往昔,眼神之中更添里两分威势。
沈修明在这满腔渴望中,生出了几分不由忽视的敬畏。
刻在骨子里的尊卑观念压抑住了积蓄多时的胆气。
他站在亭前阶下,想要再往前走,却不敢上前,若说离开,又是万万不舍,在原地踟蹰。
檀华微微使了个眼色,十七身上微微涌动的气势稍稍收敛。
檀华笑了笑,说道:“听说姑母在芳林苑收藏了一些书画,不知可否一观?”
“自是可以,公主请随我来。”
檀华在前,沈修明落后她半步,一样一样的为她介绍长公主的珍藏,他说了许多许多,见檀华面容平淡,没有露出任何感兴趣的表情,说的愈发的多,只想让她欢喜才好。
“我父母还收藏了一些名家珍品的书画与绣品,其中有一些还是上古时期传下来的竹简龟甲,其中有几幅字画是前朝帝王亲笔,不知公主是否感兴趣?”
“曾有所耳闻,听说姑母特意为这些珍品修建了一座藏室,里面的东西也是轻易不借人翻阅的?”
沈修明说道:“的确如此,但那都是对待外人的态度,公主您自是不同,我们现在要去的就是这处藏室。听闻公主也爱收藏书画,若是有什么感兴趣的,我去和母亲说。”
隐隐的,檀华看见一座小楼的影子,只见它立在平地,看着和别的房子没什么区别。
沈修明说:“就是这里了,怕有盗贼来此,便将这藏书室和别的房子建成一样的,内里进门是一间茶室,再往里有一道门,那门之后才是特意为藏书所建造的密室。”
檀华说:“可否给我看看你的佩剑?”
沈修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上的佩剑,他解下来俸给檀华,说道:“是我父亲的家传之物,我十八岁那年父亲将此剑送与我,若是公主您喜欢……”
他看向檀华的目光中有几分期待。
他手里捧着的剑,剑鞘黄橙橙的,上面有些古朴典雅的云纹,剑鞘和剑柄又镶嵌了晶莹剔透的红色宝石,看着和往常沈修明光鲜华美的样子极为相称。
“我只是看看。”檀华打断他的话,从他手上取过剑,剑身比看起来沉重,有些坠手。
她看了看。
“刀剑无眼,公主小心。”
檀华只是拿着手里,并没有出鞘。
她对沈修明说:“就到藏书阁了,还是先看看里面的书画。”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藏书阁前方特意为了掩人耳目所建造的小茶室。
沈修明转了一下茶桌上的烛台,茶室侧墙的书架微微移动,露出一道铁门,上面挂着一把青铜锁。
自腰间摸出钥匙,沈修明打开锁。
看着仍然插在锁孔里面的钥匙,再看看黑洞洞的密室,檀华说:“里面有些黑,不如你先把灯点上。”
沈修明道:“是小臣疏忽,这就去点灯,请公主稍等片刻。”
他走进去,凭着习惯在门口敞开的箱子里摸出火石,先点亮一把烛台,然后一边走一边借火点燃墙壁上的油灯。
檀华扫了一眼,里面不止有书籍,还有一些珍玩玉器,难怪如此保护。
她伸手一拉,合上大门,沈修明听见动静,回头见大门正在合上,隔着门只看见永寿公主一片裙角,他跑过去,说道:“公主您这是做什么?”
距离太远,沈修明跑得再快也没有门关上锁上的速度快。
大门合上,檀华将黄铜大锁重新锁在门上。
隔着一道墙隐隐约约可以听见沈修明在里面喊。
“公主,您为何如此?臣不该冒犯公主,还请公主绕了我吧!”
檀华拨弄桌上的烛台,书架转动,暗室恢复原样,沈修明的声音只是隐隐约约,若是不注意听,一点都听不到。
在墙边的半人高梅瓶里放下沈修明的剑,檀华说:“两天之后,若是无人发现世子于此室中,你就将他放出来吧。”
十七说:“是。”
檀华走出去书房,关上门。
她顺着游廊往前走,没走出几步就听见了人的脚步声,视线扫过旁边的门,还有四周,发现门上有锁。
这一行房间都是如此,里头都有锁。
游廊外倒是有假山,只是游廊略高,距离假山又远了一些,若要躲藏是来不及的。
檀华可不想有人发现是她把沈修明关起来了。
想了想,脱掉纹绣和颜色过于明显的罩衣,外衣是黄色的,没有纹样。
正好方才捉迷藏用的长丝巾在身上,檀华从袖子里抽出来系在头上,将额头以下都遮住,她背对来人的方向,面向游廊的粗大红漆梁柱侧坐下来。
有人自后方走过来,忽然脚步一顿。
这人怎么不往前走?
这般想着,檀华就听见这人的脚步越走越近,他说:“这位娘子,在下是来府上做客的人,在此迷了路,不知姑娘可否告知一二?”
这人说话声音清越,如流水如拨弦。
来芳林苑的时候,沈蔓菁为她介绍了一些林苑中一部分路线和景物。
檀华转头问对方:“你要往何处去?”
那个年轻男子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檀华的话,他看着檀华的身形,目光移到她头上的步摇上,微微一愣。
说道:“在下要去鹿鸣居。”
这男子距离她几步远,隔着一层浅紫色丝帕,檀华依稀看见对方身量颀长挺拔,身姿秀美如竹,气质清雅矜贵,举止之间隐有文气,却不是文质彬彬,而是有些自然随意。
似是有些熟悉,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朝着檀华行了个礼。
是多礼之人,也不叫人讨厌。
檀华还在想鹿鸣居是在哪,好像听沈蔓菁提起过。
就听见这年轻人问:“不知娘子贵姓?府居又在何处?”
“关你什么事儿?”
这人不讨厌,这会儿问这个问题却不太好。
檀华的语气不太凶,却是明显的拒绝。
假如檀华看清对面男子的面容一定会看出来,这个人就是她那天和燕归在清韵坊门口见过的探花郎。
对方却从他的身形和一些穿戴上认出了檀华,她头上有一只金色海棠步摇,那天在清韵坊门口也曾戴过。
而她的身形齐四郎也认识,正是那天站在清韵坊对面,和燕归牵手站在一处的女子。
他那一幕实在是印象太深,不论何时回想,那个场景还是如在眼前。
这人行了一礼,说道:“在下姓齐,名珩,适才失礼,向娘子赔罪。”
这名字似乎也是有些耳熟,只是不记得在哪儿听到过。
“只是不知娘子府居何处?”
齐珣以为是自己未曾告知自己姓名,失了礼数,所以才被她如此拒绝。
这自然是不能告诉他。
檀华道:“你问我就要答么?”
“问我家里做什么?你是要去我家赔礼?还是要去我家道谢?”
这自然都不是。
齐珣笑了笑,心下却道有些难办,他知这姑娘与燕归一处同住,却仍是未婚女子的打扮。
不知她家人是否知晓?
更不知她家中还有什么人?
又或者是否有什么难处才如此。
他看了看檀华坐在栏杆上的身影,只觉得是如此可爱,快乐在心中升起来,唇角也微微弯起来,挂上微笑的弧度。
“姑娘你是在和友人捉迷藏吗?”
借口都让他找了,檀华顺着说:“是的,我们说好了,我在这里数一千个数,不偷看,等她们都藏好了再去找。”
“现在数到多少了?”
“五百九十九。”
她说谎说的真,齐珣也信以为真,也是他先入为主看见一个女孩子头上蒙着丝巾就以为是在玩捉迷藏。
脑海里只是闪过一个念头:那些个躲起来的同伴他一个也没看见过。
也只是一想而过。
他说:“在下没有亲姐妹,一遇见姑娘就觉得亲切,有姐妹的人看见家中姐妹也应该是如此感觉。若是姑娘告知在下贵府所在,在下择日拜访,请您家中人应允,许在下与姑娘结为兄妹。”
檀华没想到这个路上遇见的陌生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仪态端正,语气温和而诚恳,怎么也不像是玩笑。
结为兄妹的话是这么容易就可以说出口的吗?
檀华说:“你连我姓甚名谁,家在哪里不知道就要和我结为兄妹?”
齐珣说:“姑娘若肯告知,在下就知道了。”
这个人是真的想要和她结为兄妹。
可真奇怪。
隔着挡在面前的浅紫色丝巾檀华看向对面的人,这个世上就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几千年后是这样,几千年前也是这样。
檀华说:“你没有姐妹,但我已有兄长。”
齐珣心道,她既有家人,那么她家里的人知道她和燕归的事情吗?
若是知道,婚配与否,是否为她想过?为何不为她主持终身?
若是不知,为人父兄未免过于失职。
还有燕归,燕归真的对她好吗?
齐四郎无法想象燕归和女子生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
燕归对她好吗?会不会欺负她?有没有欺负她?
若是他能有这样一个妹妹,一定会好好保护她,不叫她受人的欺负,也不叫她受委屈。
“我若有姑娘这样一个妹妹,定然捧在手心,尊重爱护。”
“我已有许多哥哥,不需要再有哥哥了,郎君你要去的鹿鸣居请往前面走——”
齐珣心里还有表白意愿的话,只等她说完这句话再说。
忽然,一阵风吹过。
檀华头上的丝巾不止什么时候松了,被这忽如其来的一阵风吹跑,她伸出手,自半空中抓住丝巾。
齐珣看见她的面容一怔,再也无法想起自己前一刻想说什么了。
又见她身形将倾未倾,两步上前,将要搀扶。
檀华抓住半空中的丝巾,自己回身稳住身形。
视线微微一抬,看清了面前男子的面容。
也知道自己为何会觉得对方有些熟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