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清羽心里一喜, 心道这人和她在宁国遇到的那些人一样好哄。
她连忙点头:“自然是真的,只要殿下高兴,我的东西都是殿下的。”
她话音才落下就发现赵时昨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 跑过她的发髻, 又落在她的衣裳上,祝清羽心里隐约生出不太好的预感。
很快, 她的预感成真了。
赵时昨朝她伸手一指:“将她的发钗首饰都给本宫取了,还有你这衣裳……”
“殿下,要是连郡主衣裳都脱了,不太好吧……”喜梨眨了眨眼睛,看似不忍心,下一瞬话音一转,“奴婢那里有几身旧衣裳正好穿不上了, 本来打算给兔子垫窝的, 如今只好先给郡主用了。”
“你们——”一听这奴才竟然敢拿不要的旧衣裳来羞辱自己,祝清羽气红了脸,斥骂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她竟然忍了下来,转而看向殿下,“殿下,您是开玩笑的吧?”
赵时昨挑眉看着她, “你舍不得?方才那些话都是诓骗本宫的?”
说着说着,赵时昨的脸色就阴沉下来,一副被惹怒了不高兴的模样,黝黑的眸子紧盯着祝清羽。
祝清羽被她看得心里发怵, 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张了张嘴, 磕磕绊绊的总算是想到了一个借口:“自……自然不是,只是我身上这些都是我穿过用过的,殿下要是喜欢,等我回去给殿下备些新的……”
“不必那么麻烦,左右只是给兔子垫窝,你身上的正好。”赵时昨不耐烦的看着她,“你给不给?不给就滚!”
祝清羽气红了眼,手紧紧揪着自己的领口,生怕赵时昨真叫人过来强行将她的衣裳脱了去,她孤身站在这里,跟来的侍女被拦在院子外头,不敢吭声。
这一瞬,祝清羽只觉得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她恨极了这些人,尤其是赵时昨和谢绝衣。
“你们欺人太甚!”她丢下一句,哭着转身跑了。
身后赵时昨的声音凉嗖嗖传过来:“郡主要脱人衣裳给你祝府看门的狗垫窝不欺人太甚,本宫叫你脱衣裳给本宫的兔子垫窝就欺人太甚了?怎么了你的狗比本宫的兔子金贵些?”
这话一出,祝清羽猛的想起来了,她回头瞪着谢绝衣,认定了是谢绝衣将这些事说给赵时昨听的,这才有了赵时昨替谢绝衣出头报复她的举动。
谢绝衣却没管她,只愣愣的看着赵时昨。
她也有些意外,没想到赵时昨竟然连这些都知道,意识到这一点后,谢绝衣也并不觉得羞耻或是难堪,她只觉得暖心和感动。
她想,那些屈辱又算什么呢?如今有殿下替她出头就够了。
赵时昨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看向她时,眉眼就温柔了下来。轻声:“莫怕,她从前对你做了什么,现下本宫一桩桩一件件让她还回来。”
她这话也让祝清羽听见了,祝清羽一刻也不敢再多待,甚至开始后悔来了这一趟,她咬紧牙关,提着裙摆跑的飞快。
门口的侍卫倒是没拦她,任由她出去了。
“郡主……”侍女连忙伸手过来扶她。
祝清羽一把掐住她的手,恨恨的瞪了她一眼,指甲用力掐。
侍女疼的脸色惨白却不敢吭声,只得忍着泪扶着她往回走。
等走出一段距离了,祝清羽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她缓和了脸色瞥了身边的侍女一眼:“本郡主方才是不是掐疼你了?”
侍女低垂着头,连忙道:“奴婢没能保护好郡主,是奴婢该罚。”
祝清羽对她的回答很满意,松开了她的手,伸手摸了摸耳朵上的坠子,哼了一声:“早知道那十七公主已经被谢绝衣的花言巧语哄骗住了,本郡主就不去了,可恨那些人敢如此戏耍本郡主,且等着……”
她到底还是记得这是在赵国的宫里,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特意压低了声音,声音越来越低,只有她身旁的侍女听见了。
这侍女也是她的心腹,知道她为什么会要来赵国,听着她的话就连忙附和起来。
主仆俩做着美梦,直到前方被一行人给拦下了。
祝清羽一看清为首的宫妃,心里就是一沉。
祝清羽在回去的路上被戴妃带着人给拦了,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长乐宫,被喜梨当笑话说了。
灵云虽然是在谢绝衣被送来赵国时才跟着她的,但她原先也是在宫里做事的,伺候的是一位公主,那公主和祝清羽关系好,她也就听说过不少有关于祝清羽的事情,其中就包括她平日里是如何欺负自己同父异母姐姐的。
有时候祝清羽也会进宫来玩,将欺负谢绝衣的事情当笑谈和那位公主说。
今日瞧见祝清羽也会露出那样受欺辱的样子,灵云只觉得有些恍惚,恍惚过后便觉得是她活该。
“没想到她也有今日。”灵云忍不住小声嘀咕。
喜梨伸手点了点她的脸:“看来灵云对这位郡主意见也很大呀,这位郡主怎么惹到咱们灵云了,说来听听。”
灵云被她点的红了脸,小声:“她倒是没有欺负奴婢,但是奴婢原先在宁安公主宫里……”
她把自己听说过的那些事情说了,具体的也没有细说,只是提到一些事情时,她也免不了愤愤不平。
“我们都觉着这位郡主比公主还娇纵跋扈,真是想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人捧着她……不过如今来了这里,可算是有人治她了。”灵云感叹。
在这赵国宫里,能治祝清羽的人可多了去了。
当初谢绝衣刚来时,戴妃等人就提防着她,哪知道赵时昨和她同进同出,根本不给嘉帝召她侍寝的机会,戴妃好不容易放下心来,在心里不知道感谢过多少次赵时昨了。
哪知道,这才多久,宁国又送了位郡主来,跟谢绝衣还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容貌亦不差。
结果昨晚又是因为赵时昨,这位郡主不但当众摔了一跤,皇上也没有封赏的意思,直接把人给晾在了后宫里。
昨夜戴妃乐的都要把赵时昨塑个金身供起来了。
对她来说,赵时昨就是活菩萨啊,以至于一听说那位郡主在长乐宫被赵时昨羞辱了一通,她马不停蹄就领了人拦在了半路。
祝清羽好不容易摆脱这群后妃回到自己住的宫里,一踏进门就忍不住哭了起来:“赵时昨羞辱本郡主也就罢了,她们凭什么羞辱本郡主?!”
应燿听了消息连忙找过来,他不知道祝清羽为什么主动要来赵国,如今这境遇让他也有些焦头烂额。
但两人到底是表兄妹,他原先也是喜欢过祝清羽的,一进殿听见她的哭声也是有些心软,叹了口气,哄她:“既然你在这里待的不开心,左右嘉帝没有册封你,你就还是我们宁国的郡主,不如跟我一道回宁国。”
可他刚说完祝清羽就激动拒绝:“不行!我绝对不会回去的!”
人人都知道她是来赵国和亲的,要是她跟着应燿又回了宁国,到时候人人都以为是赵国皇帝不要她,她送上门人家都不要,天下人都要来笑话她,她还怎么活……
应燿见她这么激动,皱了皱眉:“你这几日再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好了就和我说,我们就向嘉帝辞行……”
祝清羽哼了一声,根本没打算考虑应燿的提议,她更在乎应燿后面的话。
“不是说要待些时间么?听你的意思,是急着回去?”祝清羽皱眉,靠在床头看着他。
应燿让侍女给她擦擦眼睛,坐了下来,又遣散了殿内其他人,等殿门关上了才压低声音道:“这赵国怕是要乱了,我们能尽早回去就还是尽早回去,免得也趟了浑水。”
“什么意思?”祝清羽坐直了身体,想到了那人往日和自己说的那些,她眸光闪了闪,有些激动,难道是那人已经开始动作了?那她就更不可能这时候回宁国了,她要等那人来,只要那人登基,她就是赵国皇后……
应燿没注意到她的反应,叹了口气,把自己听来的消息说了:“听说是长公主今日一早进了宫,结果却被人抬着送回了府,等赵世子请了太医给长公主一把脉,就把出问题来了……”
“什么问题?表哥,你别卖关子了,快些说。”祝清羽着急催促他。
应燿这才道:“说是得了一种怪疾,需得血脉近亲以心头血做药引,吃上三年才能好。”
“要是不吃药呢?”祝清羽眼皮跳了跳,这和那个人没什么关系,她有些失望,就只剩下了好奇,这样的怪病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若是要血脉近亲的心头血,那岂不是得要赵世子的?”
她又想起来:“嘉帝和宫里两位公主不也算血脉近亲?还有个永昌王……”
“那位太医说了,这血脉近亲需得是亲生子,亦或是父母……”应燿道。
祝清羽:“那不就只有赵世子了?”
长公主府里,罗太医给长公主诊脉后得出这么个结论,赵靖荣眉心就跳了跳,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长公主已经醒了,听了这话却只流着泪恨恨道:“是那对兄妹故意害本宫!他们给本宫下毒……”
想到自己被两个宫人摁在椅子上,李德海那个阉人还敢捏她的嘴,她就屈辱的不停落泪,心里委屈又怨恨,连说也不敢细说。
赵靖荣安慰着她:“母亲别怕,好在咱们有罗太医在,至于那药引,母亲也不必担心,儿子这就嘱咐底下人尽快找到景玉,若是实在找不到景玉,还有儿子呢,必定会给你治好这怪病的。”
听着他的话,长公主眼泪掉的更凶了,但心里却熨帖很多,抱着他一声一声喊着:“靖荣,我的靖荣,还好我还有你,来日你若坐上那个位置,一定要让那对兄妹不得好死!”
等哄着长公主睡下了,赵靖荣离开她房间,立刻吩咐了人抓紧去找赵景玉。
罗太医跟在他身后,垂着眼:“世子,若是郡主一直找不回来,您当真要亲自取血?”
赵靖荣没回答他的话,只道:“本世子一定会找到景玉的。”
他一边让底下人到处找赵景玉,一边让人把长公主被嘉帝和赵时昨兄妹下毒的消息给放了出去。
在赵靖荣的有心推动下,到了下午,这消息就已经传的整个京城人尽皆知了。
赵景玉就住在离长公主府只隔了一条巷子的地方,她没有出门,但该知道的也还是知道了。
师太出门买菜时听说了这事儿,回来后就告诉了她。
赵景玉正靠坐在床头,她心口的伤重新包扎过,但还得再养些日子,听说了这事儿她第一反应是害怕。
“师太,您能帮我联系上赵时昨么?就是送我来这里的人。”赵景玉死死抓着师太的手,她不用想都知道这会儿整个长公主府肯定在找自己,赵靖荣是不可能取血的,他只会让人来找她。
倘若她被找回去……
光是想一想,赵景玉就觉得心口的伤又疼了起来,疼得她浑身冷汗,整个人更是坐立不安。
外头响起开门的声音,院门被人推开了,赵景玉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方向,身体不受控制的战栗起来。
好在下一瞬有人说话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跟她们同住在这里的那位年轻夫人。
赵景玉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也是听师太们说的,那位年轻夫人还有个孩子,也是赵时昨安置在此处的。
听说原先还有个少年人,总往外面跑,前天出门后到现在都没回来,不知道是出事了还是跑了。
此刻外头响起的就是一道男声,赵景玉还在警惕着,师太倒是认出来了,轻声安抚她:“别怕,是陈贵奚回来了。”
陈贵奚就是那个总往外面跑的少年人。
赵景玉知道不是长公主府的人找上来后就急喘了口气,但她依旧紧绷着,没有出声,还在听着外头的动静。
陈贵奚的脚步声很快朝这边靠近,赵景玉的心又提了起来,好在对方是去了她的隔壁,敲门声也很快响起,特别急促:“开门,柳小娘,你快开门,我有事跟你说!”
柳小娘就是那位带孩子的夫人,赵景玉只从师太口中听说过对方,还没有见过。
隔壁很快开了门,年轻女人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有话就在外头说,你别进来……陈贵奚!你!哎!”
“关门!快关上门!别叫别人给听见了……”陈贵奚催促着。
关门声很快就响了起来,赵景玉不知道对方是傻还是忘记了这茬,就算是关了门,她们这些就在隔壁房间的还是能模糊听见他和柳小娘的谈话,只是陈贵奚似乎特意压低了声音,他说的内容就要模糊很多。
赵景玉只隐约听见他在说看见了谁,还让柳小娘跟他一起去找对方……
赵景玉听的头疼,不想再多听,只想拜托师太帮自己尽早联系上赵时昨,她想离开京城,随便去哪里都好,只要离开京城,离长公主府,尤其是赵靖荣越远越好。
可师太也没什么办法,她连赵时昨什么时候会过来都不知道。
“那位施主很少来。”师太无奈,“景玉,你也别怕,先安心养着伤,尽量别出这个房间,现下除了那位施主和咱们庵里的,也没别人知道你在这里,这是那位施主的地方,她不会让长公主府的人来这里放肆的。”
她这话确实提醒了赵景玉,这里是赵时昨的地方,以赵时昨对长公主府的态度,赵靖荣的人确实没法轻易进来。
赵景玉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接下来好几天她都躲在房间里没有出去过,但依旧会因为院门那边的动静提心吊胆,以至于她即便有好好喝药,可伤口还是反反复复的,始终没能真的好起来。
这几天里,那个叫陈贵奚的少年倒是天天往外面跑,每次回来后就会去找柳小娘。
渐渐的,赵景玉倒是从两人的争执里知道了一些事情。
陈贵奚那天说看到的人似乎是他父亲,但他父亲也在躲人,不敢轻易露面,连自己亲儿子也躲着不见,但陈贵奚想见他,还想跟他一起走,他不想待在这里,总觉得赵时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杀了他。
而柳小娘真是他小娘,是他父亲娶的续弦。
和陈贵奚不一样,柳小娘却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好,她不想走,更不想再去找陈贵奚他爹。
赵景玉听了几天算是明白了,陈贵奚觉得他爹不在乎他这个儿子,肯定会在乎他小娘母子俩,所以一直想说服柳小娘带着孩子和他一起走。
或许是为了让自己分心,别太去想赵靖荣,不然她总担心的吃不好也睡不好,赵景玉就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外面,有时候在师太进来的时候,她还会主动问起柳小娘和陈贵奚的事情。
师太们和柳小娘关系亲近,有时候也会帮着照顾孩子,所以从柳小娘口中知道了一些有关于她们母子的事情。
如今见赵景玉好奇,师太想了想,和她说了几句:“听说她夫君本来是个道长,不过干的都是些坑蒙拐骗的事情,似乎还骗了官家,得了不少银钱,后来宫里的人就找上了他们,把他们给带到了这里来……”
赵景玉在听到“道长”这两个字的时候脑子里就嗡了一声,她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赤明真人,再一想人是赵时昨扣在这里的,越想越觉得就是。
如果真是这样,那陈贵奚的爹说不定就是赤明真人,她原先在长公主府的时候也听赵靖荣母子俩说起过,他们为了拉拢蒋老将军,打算把赤明真人给接到京城来……
第62章 062.
从宫里回来那日, 罗太医给赵婕亭看过,断言她得了一种怪病,需得赵靖荣或者赵景玉二人的心头血做药引才能治。
赵婕亭哭累了就睡了过去, 在之后她就是被疼醒的。
起初, 整个人像是被架在了火上烤着,好似有火在烧着她, 烧的她从疼痛中惊醒过来,一张嘴就发出了惨叫声。
伺候她的嬷嬷原本坐在床榻边打瞌睡,被她的尖叫声惊的一跳,整个人后脑勺着地摔了一跤,直接摔晕了过去。
等外头的人进来时,床上的赵婕亭正在满床打滚,一边痛叫着一边撕扯自己身上的衣裳。
进来的下人连忙分了一个去请赵靖荣和罗太医, 剩下的都扑了上去, 压住长公主的手脚,好让她不再打滚乱动。
即便如此,等赵靖荣和罗太医赶过来的时候, 长公主已经被堵住了嘴,疼的眼里都是红血丝,形如恶鬼。
“母亲!”赵靖荣大喊一声,脚却还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他看向罗太医,“你快看看我娘是怎么回事!要是她出了什么事儿,本世子必拿你们是问!”
罗太医连忙上前,看了看长公主, 又替她把脉,在这期间, 长公主的惨叫就没有停过,她本就感觉浑身被火烧似的疼,四周的下人为了摁住她,手掌皮肤紧贴过来,像是拿着烧红的热铁往她身上烫,那点疼就加剧了十倍百倍,当真是生不如死。
这时候,赵婕亭甚至更想自己能晕过去,偏偏始终清醒的感受着痛苦,想晕也晕不了。
罗太医过来给她把脉时,她倒是清醒了一些,哭喊着让罗太医救救她。
“罗太医,快……快救救本宫……啊啊啊啊!”
可罗太医把完脉后,转头迟疑着朝赵靖荣问了一句:“世子,郡主如今可在府中?”
赵靖荣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赵时昨把赵景玉带走后也不知道把人藏去了哪里,他派出去的人至今没带回消息,就好像赵景玉已经直接人间蒸发了。
“没有别的办法?”赵靖荣反问,“哪怕只是让我娘此刻不这么痛苦呢?”
罗太医叹息着摇头:“这病本就古怪,只有心头血可治,其他药方起不到任何作用,若是胡乱服用,恐怕只会加重殿下的病情。”
赵婕亭也听见了罗太医的话,几乎是罗太医声音还没有落地她就已经尖叫起来:“靖荣,你救救为娘!靖荣!”
赵靖荣听着她的喊声就察觉到几个下人偷偷往自己这边看,他额角青筋都鼓了起来,别开眼不再去看自己母亲,叹了口气:“母亲,您且忍忍,儿子这就去跟着侍卫一起找景玉,一定尽快将景玉给您找回来。”
说完这话他就头也不回走了出去,脚步飞快,像是稍微慢一步就会被人摁住给长公主取血入药。
其他下人瞧见这一幕,心思各异,却谁也没敢出声,主子的事情不是他们这些奴才该管的,更何况,这长公主府日后迟早会是世子的,他们都很清楚更应该听哪位主子的话。
罗太医垂目走到床边,看着此刻毫无往日贵气的女人,他叹了口气,无奈道:“既然世子不愿意给殿下取血入药,臣也没有办法,殿下就听世子的,且忍一忍吧,您这才第一次发作,不至于要命。”
第一次发作,不至于要命,这就意味着后面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无数次,指不定哪次就要了她的命了。
也不知道是被罗太医的话给吓到了,还是被赵靖荣毫不犹豫走人的反应刺激到了,赵婕亭到底是在一声尖叫过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她这一晕厥却并没有完全缓过这阵疼,身体时不时还会抽搐一下。
赵靖荣当真离开了长公主府,他却没去跟着侍卫一起找赵景玉的下落,而是找了处院子待着。
这院子是他的,里头养着一个风月女子。
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相反,他去过不少秦楼楚馆,这名女子他很喜欢,有个友人为了讨好他,私下替这名女子赎身不说,还特意置办了这个院子,让那女子在这里住着,这样才瞒过赵婕亭。
他一进来,女子就迎了上来,温柔小意,让赵靖荣十分舒心,很快就将萦绕在脑海里的长公主的惨叫声抛去了一边。
赵靖荣在小院这边待了两天才回长公主府,一回去就直奔长公主的院子,往日里他在这里进出自如,远远的还没有进去就会有一群人出来迎他,今日这院子里却悄无动静的
赵靖荣却一点也不心慌,跨进院子里的时候和出来的一个侍女迎面碰上,两人对视了一眼后擦肩而过。
这么冷的天,前两天长公主院子里就已经烧上炭盆了,可今日里头冷冷清清的,门窗都敞着,一丝热意也无。
赵靖荣一进去就皱起了眉:“这么冷怎么连个火盆都不烧?这些下人怎么做事的?奶嬷嬷呢?怎么连你——”
“是本宫叫他们不用烧的。”赵婕亭打断他,她正斜靠在窗边软榻上,冷着脸,看也不看他,一想到那日赵靖荣头也不回的离开,她就心凉,这两天更是眼睛都要哭瞎了,现在眼睛还有些红肿,消不下去,“你来做什么?给本宫收尸么?”
赵靖荣“扑通”就跪了下去,长公主惊的一跳,但从前赵靖荣做了什么错事也会用下跪来让她心软,她在心里提醒着自己这次不能再心软了,偏偏一旁的奶嬷嬷满是心疼的喊了起来。
“哎哟!世子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眼睛里都是红血丝,是又发病了吗?快快快!快请罗太医来给世子瞧瞧!”
长公主到底没忍住,还是扭脸朝赵靖荣看了过去,心想只是看一眼没什么的,她既不会再心疼,也不会再可怜他。
这一眼就对上了赵靖荣苦涩自责的目光,他脸色确实有些发白,眼里还有些微红血丝,头发都有些乱了,衣衫看着还是两日前的那一身……
赵靖荣见她已然看清了自己特意折腾出来的形状,低头磕了个头,声音是宿醉后的沙哑:“儿子没用,这两日一直没能找到景玉,本该继续在外头找的,可心里实在是担心母亲,这才赶了回来见母亲一面,是儿子无用……找不到妹妹,也救不了母亲,既如此……”
他红着眼就从袖子里摸出来了一把小刀,一手扯开衣襟就要往自己心口刺。
“世子!”
“世子不可啊!”
“不可啊世子!”
“快快快!快拦住世子!”
“……”
屋子里混乱一片,下人们都扑过去抢他手里的刀,奶嬷嬷心疼的直掉眼泪,跪在一旁朝长公主道:“世子的孝心天地可鉴,殿下就莫要再气了,奴婢还记着那年世子不过三岁,每回喝药的时候都要哭闹,还会喊着母亲救我,母亲救救我,可只要殿下一出现他便乖了,殿下夸一句世子乖巧,世子便能不吭声喝下那么苦的药,殿下呀……”
恰好这时,外头进来一个侍女,那侍女飞快朝跪着的赵靖荣看了一眼,见他手里的刀已经被下人抢去,她几不可察松了口气,跪下道:“殿下,奴婢方才碰见了侍卫长,听他说殿下这两日一直在外头奔波,都未合过眼,今儿一早险些倒了下去,却还撑着要回府……”
长公主本就已经开始心软,听到这里就再也撑不住,红着眼眶落下泪,她瞪了赵靖荣一眼,又撇过脸去:“本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去了,你还要这样折腾让本宫担心,你是要本宫死都合不了眼吗!”
“母亲!母亲别这么说,您这话就是在拿刀生割儿子的心啊!”赵靖荣哭起来。
屋子里的下人们也跟着哭,一时之间一片哭声混乱。
消息传到赵时昨这里的时候,她竟丝毫不觉得意外,叫人把这些破事都告诉赵景玉,好叫赵景玉也知道知道这对母子情深。
等暗卫领命下去了,她伸手捏了个还有些软的柿子饼,有些想吃,却没直接往嘴里塞:“这能吃了么?”
“能是能,但味道不大好。”灵云道,“殿下要不然再忍忍?过几日晾的差不多了就能吃了。”
赵时昨没听她的,盯着柿子看了看,张嘴去咬。
灵云连忙看向谢绝衣,心想也只有娘娘开口才能说的动殿下了。
可谢绝衣却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含笑看着赵时昨,等她咬了一口之后还问道:“殿下觉得味道如何?”
“很奇怪。”赵时昨放下了手里那个只咬了一口的半干柿子,“不喜欢。”
“那就不吃了。”谢绝衣拉过她的手,又拿了块手帕替她擦手,“再过些时候吃晾好的柿子饼,那个好吃。”
“好。”赵时昨点头。
尝完才晾过两日的柿子,谢绝衣又把话题转到了长公主府:“长公主的怪病……和殿下发作起来是一样的么?”
“不大一样。”赵时昨摇头,“她现在所承受的痛苦不过是本宫才发作那几年的程度罢了。”
她轻哼了一声:“她这便就受不住了,待日后发作次数增多,且一次比一次严重,本宫倒要看看她该如何。”
说起这个,她又补充了一句,语气懊恼可惜:“早知道宋恪能弄出这样的东西,当初本宫就不该那么了结了父皇。”
赵时昨叹了口气:“如今看来,反倒叫他死的太轻易了。”
其他人不敢吭声,只有谢绝衣听着忍不住笑起来,为她一副可惜的语气。
见谢绝衣只是笑,没有丝毫的惧意或不忍,赵时昨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她握着谢绝衣的手摸了摸,又去贴她的脸,发觉沾上了这外头的些许寒意,她便半拥着这人往殿内走:“进去吧,里头暖和。”
“就在门口坐着吧。”谢绝衣走到门口就停下了,朝她笑,“完全在屋子里闷着也不舒服,这样就挺好的,既不冷,还能透透气。”
赵时昨心知她是因为自己,心口火烧着,说不出话来,她在心里想,赶紧结束这一切,吃了药,好起来。
过了几天,从长公主府送出来不少人,都是从前底下人和官员们往她府上送的年轻男子,样貌各有各的俊俏,很得长公主的喜爱。
但那是从前。
自从长公主患上那怪病之后,就沾不得一点热意,吃饭要吃冷的,喝水要喝凉的,眼看着越来越冷,她却不许点炭盆,门窗要开着让寒风进来,伺候她的人在触碰她之前得先泡过冰水,让温度降下来才可。
因为痛苦,长公主的脾性也变得喜怒无常起来,这使得短短几天时间,整个长公主府的下人都战战兢兢,尤其是她院子里伺候的那些人,病倒了一个又一个。
赵靖荣本就看她那些男宠不大顺眼,正好借着机会把人给遣散了,大多数送去了乡下庄子里,少数一些从哪来的回了哪里。
当天夜里,谢绝衣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床边有人,她一睁眼,看见赵时昨在床榻边坐着。
自从天气越来越冷,寝宫里不烧地龙无法待人开始,赵时昨白天不怎么进殿,连夜晚也很少在这里面待着,大多数时候等她睡着了,赵时昨就起身出去了。
这几日谢绝衣不忍心她在这里熬着,索性就不让人进殿了。
是以此刻见到赵时昨深夜在自己床榻边坐着,谢绝衣还以为自己是在睡梦中。
直到赵时昨开口:“明日一早就让小安她们去淮扬,你——”
谢绝衣瞬间清醒了,脸一扭,眼睛一闭,甚至还翻了个身,侧睡着,背对着床榻边坐着的赵时昨。
浑身写满了不想听赵时昨后面的话。
赵时昨:“……”
错愕一瞬后她就忍不住扶额笑了起来,笑声逐渐畅快引得外头的灵云都惊醒了,急忙爬起来想进来看看情况,到门口看见喜梨在那里站着,喜梨笑着朝她摆摆手,让她回去继续睡,灵云安了心,一边嘀咕着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让殿下笑的这样开心,一边打着哈欠往回走。
赵时昨在身后笑的畅快,谢绝衣更加清醒,她也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有些幼稚,但她也是真的生气。
她不想在这时候离开赵时昨。
赵时昨笑声渐小,她往前俯身,趴在了谢绝衣的身后,一手支着头,一手去摸她红透了的耳尖,含笑道:“你就留在这长乐宫里,这几日莫要往外头去,本宫这几日恐怕要外出,你不必等着。”
她的指腹滚烫,谢绝衣耳朵被她捏着,更烫了,闻言总算是转身看她:“殿下方才就是要和我说这些?”
“嗯。”赵时昨点头,“你以为本宫要送你和小安她们一起走?”
她确实有过这样的念头,只是谢绝衣明确表示不愿意走之后,赵时昨也就把这个念头给暂时……压了下去。
“京城要乱了。”赵时昨道。
第二日天还没有亮,小安就被从被窝里薅了出来,等她被收拾好送上了宫外的马车时,她都还在继续迷迷糊糊睡着,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等她睡醒,马车已经在去往淮扬的路上了。
好在喜鹊儿和喜桃也在,喜桃劝着她,说殿下和娘娘晚些时候才会过来,小安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也乖乖的,并没有哭闹。
到了上午,谢绝衣就知道赵时昨是什么意思了。
起初传出长公主得了怪病时,即便有流言说是皇上和十七公主对自己亲姑母下了毒,朝堂上也没人敢提起这事儿,民间百姓更是只当故事听,茶楼戏院凭着这新编的本子倒是连续几日人满为患。
可到了这日上午,好几个府上递了折子进宫,求请太医上府,等太医去过,消息就传出来了。
这几位大人竟都得了和长公主一样的怪病。
第63章 063.
几位大人得了同样怪病的消息根本瞒不住, 消息一传出来,之前赵靖荣叫人宣扬开的是赵时嘉兄妹给长公主下毒的说法就站不住脚了。
毕竟这几位大人可不是进宫后发病的。
这时候,倒是又有新的说法传开了。
“听说这几位大人都是被传染上了!”
“被谁传染的?”宫里正在打叶子牌的几人也在聊这事儿, 戴妃一愣, 有些不解,“好端端的, 怎么他们几个都被传染上了?要说传染,似乎只可能是最先患病的长公主,但那几位大人和长公主……”能有什么关系?
戴妃把后面半句话给咽了下去,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谁不知道长公主府上养了诸多男宠,再早几年,嘉帝登基之前,先帝对这个妹妹也是十分纵容, 好几年里探花和状元郎都是长公主点出来的。
这牌桌上谢绝衣也在。
戴妃领着人过来找她玩叶子牌的时候她还有些诧异, 一问才知道是赵时昨叫人过来的,戴妃转述赵时昨的话是怕她闷着了,叫她们来陪她玩。
这长乐宫里连偏殿都烧着地龙的, 比烧炭盆舒服多了,戴妃宫里没有地龙,另外几个位分低的就更没有了,差些的连烧炭都得精打细算着, 毕竟每月月例能分到的也就那么多。
一进了这殿,一个个既羡慕也舍不得走,来之前心里还有些不大乐意,凭什么叫她们来陪着人玩呢, 来了之后只觉得这地方好。
天一冷,叶子牌就成了最好的消遣, 谢绝衣知道是赵时昨的意思就也没有拒绝,只是她起初不大会,戴妃她们教了她几局她就懂了,自己能上手玩了。
这一边玩着难免还得聊几句是非,话题就扯到了那怪病上面。
“那位蔡大人不就是长公主点的探花郎么?”坐在谢绝衣身侧剥着瓜子的林嫔道。
她原先在教谢绝衣玩,谢绝衣上手后她就只坐旁边看着,剥起了瓜子,愈发闲适,完全没了刚来时的拘谨。
戴妃表情更古怪了,她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这位蔡大人原先还将自己一个私生子送去了长公主身边。”
谢绝衣垂眸思索着,打出了一张牌。
几人还在聊着,从长公主的风流韵事聊到后宫里一些旧事,聊完宫里的又聊宫外的,甚至还有她们进宫后宫外发生的一些事。
聊的热火朝天,口干舌燥,手上的牌进进出出,几人输输赢赢,赢了的喜笑颜开,输了的笑着抱怨,一上午牌打下来,几人关系似乎都亲近许多。
眼看着要到饭点了,几人还舍不得走。
一想到出了这个殿就会迈入寒风中,人已经开始不由自主打哆嗦了,根本没有勇气迈动步子。
谢绝衣这时候主动开了口,留了几人一道吃饭。
几人顿时笑的更高兴,戴妃抚掌笑着,道:“正好,吃完饭咱们再继续,妹妹,你待会儿要休息么?”
几双眼睛齐齐看着谢绝衣,带着毫不掩饰的热意和期盼。
都盼着她别休息,不然她要休息,她们也不好再继续待下去。
谢绝衣额角抽了抽,竟觉得有些好笑。
她摇头:“吃完饭坐着休息一会儿再继续玩吧。”
几人在长乐宫待到天黑,眼看着吃晚饭了,也不好再继续厚着脸皮待着。
但第二日,几人又是准时准点过来。
这消息在后宫里传开了,虽然其他人都摸不清是怎么回事,但当日也有其他人过来,连祝清羽都过来了,似乎忘记了上回来长乐宫发生的事情。
可这些人连带着祝清羽都被门口的侍卫拦了下来。
任凭她们如何说,侍卫都没有放人进来。
外头的动静自然也传了进来,谢绝衣没吭声,知道这也是赵时昨的吩咐,她看着戴妃几人,心里隐约有些猜想,却什么也没有说。
戴妃几人也都是聪明人,明知道外面的动静,见谢绝衣不管,她们也提都不提,该吃吃该玩玩,笑声传到外头,祝清羽率先冷了脸色,也不站在这里吹冷风了,转身就走。
但她知道赵时昨如今不在长乐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索性到处溜达着,想着能不能碰上。
结果人没碰上,倒是把自己给吹病了,当夜就发起了高热,应燿连忙请了太医和随行的大夫过来给她看。
等她稍微清醒些了,应燿挥退了其他人,压低了声音再度提起了离开的事情:“表妹,你想好了没有,要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祝清羽想也没想就摇了头:“要走你自己走,我不走。”
她忍不住想乱了好,乱了才好,乱了那个人的机会就来了,属于她的荣华富贵也来了。
应燿瞪着她,叫她打定了主意不走,气得甩袖要走:“到底是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
祝清羽也烦他:“你不懂。”
她想,等日后她成了这赵国的皇后,他就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了。
而现在,为了那个人的大计,她什么都不能说。
应燿气得走了,见她执意要留在赵国,也不再管她,当天就去觐见了嘉帝,提出了离开。
嘉帝并没有挽留,也没问起祝清羽如何,应燿硬着头皮提了一句,找的借口还是让祝清羽留在这边玩耍一段时间,晚点玩够了再回去。
嘉帝应允了。
应燿这么说本来也是没了试探嘉帝的意思,结果见他问也没问就同意了,完全就是毫不在意的态度,不管祝清羽去还是留。
应燿彻底死心,留了两个人在祝清羽身边,想着这样也好,等祝清羽想明白了也能回家去。
应燿带着人走了,祝清羽还在宫里病着,病的浑浑噩噩时不断做着美梦。
有关于怪病的言论到底还是传到了朝堂上。
这些人可没有那么多的顾忌,直接将那几位大人与长公主府的关系给提到了明面上。
那几位大人患病前夜,被他们或明或暗以各种名头送去了长公主府的儿子亦或是家族中的年轻子弟们被遣送了回来,有些是还顾念着几分情分,把人给接回来了,有些是自己跑回家的。
这一夜过去,第二日一早,这几位大人就都病了,发作起来那惨叫声连外头的人都听得见。
原先只有长公主一人患病时,其他人事不关己,甚至还能闲谈几句。
可现在患病的人一多,还不确定到底是什么原因,人心就慌了,都怕下一个染上这怪病的人就是自己。
“皇上,倘若这怪病真有传染性,那还是要早做准备的好。”
嘉帝坐在上方,垂眼看着这些人,许多人垂目不语,但也有人慌张不安,他尽皆看在眼中。
“太医们如何说的?”嘉帝只问。
底下立马有人站了出来,总结了一下太医们的话:“这病虽然怪,但并不是没有医治之法,只要按时服药,这病是能治愈的。”
这人才说完,就有人立马站出来反驳:“这病即便可治,可那治疗之法未免太过残忍!”
“残忍?”嘉帝重复着这个词,忽而轻笑了一声,朝底下问了句,“诸位都觉得这法子残忍?”
唐相率先跪了下去,在他之后陆陆续续有官员跟着跪下,他们都是觉得残忍的,剩下的有寥寥几个中立的,还有的便是觉得此法虽然是以人血为药引,但取的又不是别人的血,而是自己亲子的血。
“此乃天经地义,何谈残忍?”
底下争辩声顿起,逐渐吵的一团乱,嘉帝一言不发的看着,等底下人发现嘉帝已经不在了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皇上都走了,此事自然也没了章程,大家各自散去。
今日早朝那些患病的大人都没有来。
等散了朝,有些人回家的脚步一转,去了那些患病的大人府中。
第64章 064.
因为这怪病的事, 唐炳这几日也没去军营里看他的马了,知道今日父亲要去上朝,他练过武回来就开始在门口等着, 一见到自家的马车过来他就连忙迎了上去。
“爹。”唐炳在马车前站定, 看着唐相从里面出来,他连忙将手伸了过去。
唐相正当壮年, 但看见儿子的手伸过来,他还是抓住了,借了一点力从那车上迈了下来。
父子俩一起穿过府门往里面走的时候,唐炳就已经按捺不住压低了声音问:“爹,皇上怎么说的?”
“你一早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个?”唐相慢悠悠往里面走着,瞥了他一眼。
从上回长公主出事,他倒是也知道了自家儿子和赵时昨是朋友, 知道归知道, 他从未就此事提过什么。
此刻听见唐炳关心起这事儿,他不由得看着唐炳的脸,仔细看他的神情, 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关心。
唐炳脸上有担忧,他道:“对啊,爹,现在这事儿闹得整个京城都有些人心惶惶了, 尤其是那些说这怪病是传染的,现下所有人都绕着那几家人走……”
何止是绕着那几家人走,连府上的人出去采买都被人避之不及,大家生怕被染上了。
虽说目前太医们传出的说法是这病能治, 能治是能治,却要自己亲子的心头血来做药引, 患病的人不舍,被取血的人也疼,那些家里人身体本就不好的,亦或是家境一般的,只怕是要命。
更何况,这病大家也只是听说,心里还是恐惧更甚,目前是还没死人,等死了人,比之瘟疫也差不离了。
这些话唐炳不说,唐相也明白,但他只摇了摇头,说了句:“这是病,也不是病,就算死了人,杀人的也是人——”
话还没说完,门房从后头追了上来,一边追一边喊着什么。
唐相止了声音,父子俩停下脚步转身看去。
原来是张府来了人,想请唐相上府。
“我家大人已发作过一回,如今人才清醒过来就遣小的过来,我家大人本想亲自来的,只是如今状态实在不好……”张府的老管家一边说着一边已然落了泪。
他这一路过来,路人纷纷回避他,他敲着唐府的门时也很是忐忑,生怕唐府会像其他人家一样直接将自己给轰出去。
可来时,他家大人说了,唐相不会如此。
如今看来,唐府确实好一些,只是能不能如他家大人所愿将唐相请回府上,他心里实在是没底。
这位张大人官职不高,为人老实寡言,曾是唐相的同窗,也因着性格的原因,他至今还是那么个小官,平日里上朝总站在最后,来或不来,大抵也是没人会注意的。
也因着这位张大人性格的原因,两人平常也没有什么联系,偶尔碰见了,也就是点头打个招呼了事。
见着张府老管家,唐相略微一思索,隐约猜到对方为何会来请自己,他点了点头,同意了往张府走一趟。
张府老管家见他愿意去,激动的就朝唐相跪了下来:“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唐炳皱眉:“爹,我和你一道去。”
父子俩当即就往张府去,等唐夫人听见消息追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见父子俩的人影了。
唐夫人面色微白,止不住担忧,一旁的嬷嬷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夫人,怎么办呀?现在让人去追老爷和少爷应该还来得及,赶紧让人去追吧,不然——”
“慌什么?”唐夫人皱眉,虽然自己心里也慌,可思及先前夫君叮嘱的那些话,她还是强自镇定着,呵斥住了身边的下人,“他心里肯定比我们清楚,本来没什么大事,你们也给我警醒些,别在这时候听风就是雨,拖累了我唐府!”
几个本来有些慌张的下人被这么一呵斥,心里反倒安稳了不少。
父子俩直奔张府,等跟着张府老管家进去,到了张大人住的主院就听见里头传出哭声和争执声。
父子俩脚步齐齐一顿,老管家倒是没顾虑那些,急急忙忙就进去了,喊着:“老爷,唐相来了!”
这一喊,里面的争执声倒是停了,只剩下了压低的哭声。
如此,父子俩也只能跟着进去。
一进去就看见躺在床上的张大人正被人扶着坐起来,脸色惨白,显然正虚弱着,也难怪只能让老管家去唐府请唐相,而不是自己亲自去了。
唐相叹了口气,道:“你如今正病着,不必下来,还是躺着吧,躺着也一样能说话。”
张大人到底没下床,半靠在床头,朝唐相歉意的笑了笑后就让屋内其他人都下去。
父子俩和老管家过来之前这屋子里除了卧病在床的张大人外就还有两人在。
知道妇人和一个丫鬟。
那丫鬟手上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眼浓稠的药,他们刚到门口时就已经闻到了刺鼻的腥臭味,不像药,更像是毒药,唐炳朝那碗药望了好几眼,眉头逐渐皱了起来。
方才过来时,他隐约也听见了屋子里的争执声,大意就是张大人不愿意喝这碗药。
妇人是张大人的夫人,张夫人性格温顺,眼睛红肿,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二人是青梅竹马,仅有的两次吵嘴都和二人的独子有关。
若是往常有客来寻张大人,不必他开口,张夫人就会主动避出去。
可今日张大人开口后,张夫人没走,反倒朝唐相福了福身,恳求他帮忙劝劝张大人:“药已经熬好,他不喝,也是浪费了常乐的一片心意,他不喝,常乐那一刀不是白挨了么?唐大人,我实在是劝不动他……”
说着说着,张夫人就又忍不住哽咽起来,泣不成声,她既心疼儿子,又心疼张大人,怎么都是难受。
唐相已然猜到了这一点,叹了口气,没说一定会帮着劝,只道:“弟妹,我们先聊聊,你先去看看常乐,这寻常人挨了一刀都得难受,更何况我记着常乐身体并不大好……”
提起儿子张常乐,张夫人又要哭了,点了点头,让丫鬟放下了那碗药,领着人出去了。
等她一走,唐炳悄摸靠过去,低头看了看那碗药:“这药是太医开的么?”
他瞧着这不像药,更像是毒,闻着就让人不适,嗅觉稍微敏感些的恐怕得直接呕出来。
张大人叹了口气,道:“应该不是。”
“不是?”唐炳挑眉。
张大人解释:“是我夫人从别处求来的,据说是长公主府请了位得道高人写出了这张方子——”
顿了一下,他皱着眉头继续说下去:“还有传言,只要按着这方子继续吃下去,即便没病,也能靠这方子延年益寿。”
“疯了!”唐炳想也没想道,一时之间竟有些毛骨悚然,“就这么一碗药,能延年益寿?我猜里面的药材不是难寻的,只有那心头血是最特殊的吧?”
张大人点头,证明了他的猜想。
唐炳沉声:“想出这药方的人是想干什么?若这说法传了出去,这天下都得乱,不知会引出多少血案,其心可诛!”
他因为愤怒腮帮子都紧绷着,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若非还记得这不是唐府,他早已将这碗邪药摔了。
愤怒之余,唐炳下意识去看自己父亲,却发现唐相站在那里,到了此刻神情都还是平静的。
张大人也发现了这一点,但他以为只是唐相城府够深,不显山不露水的,可唐炳了解自己父亲,他更像是早知道这些事,甚至知道背后更深的一些东西,所以此刻才并不惊讶,也没什么反应。
唐炳压下了心头的疑惑,他没有再出声说什么。
到这时候张大人才提起为何请唐相过来。
他没打算喝这药,即便儿子张常乐已经为他取血,他也不打算喝这药。
“本该是我亲自上府,只是我如今这样,只好厚着脸皮让老管家去请你,如今在这京城我唯一能托付的人也只有你……”
张常乐幼时生过一场病,自那之后身体便比同龄人要弱,连脑子似乎都有些浑噩,偶尔不大清醒。
他夫妻俩对常乐唯一的期望便是他平平安安就好,是以才取了“常乐”这么个名字。
“常乐常乐,知足常乐,等我死后,我让他娘俩还留在这京城,不必回老家,再将这宅子变卖了置办个小些的院子,我这些年也攒下些银钱,不多,或许日后他娘俩日子清贫些,总归能吃饱穿暖有地儿落脚,只是这京城凶险,孤儿寡母容易招祸……”张大人靠在床头,絮絮叨叨说着话。
这话大概是他在心里想了许久的,等有朝一日自己若去了,他就这么给娘俩安排好,只是他也未曾想到这一日会来的这样快,攒的银钱也不知够不够……
说到后头,他眼中陡然聚起盛光,唐炳吓了一跳,险些以为他这是濒死前回光返照。
“只求你看在我们往年同窗之情上帮我照拂他们一分,一分就够,只不让他们在我死后被人欺辱就好……”
这也是他不想让妻儿回老家的缘故。
老家那边他没有放心的人,更何况穷山恶水,妻儿更易招祸,在这京城里,他留给妻儿的那点东西没什么人看得上,即便有歹徒起了歹心,有唐相照拂,也能让妻儿平安……
唐相没有立刻说话,张大人挣扎着想从床上下来,似乎要朝他跪下。
唐相这才朝前疾走了两步,伸手一把扶住了他:“你不必如此。”
顿了一下,他看着这位同窗旧友的眼睛,压低了声音道:“这药你不喝是对的,且熬过这几日,熬过去就好起来了……”
他轻拍了拍张大人的手臂,眼也不眨深深看了张大人一眼。
可张大人听了他的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巨震,死死抓住他的手,脱口而出:“你是否也知道什么?”
他这时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语气不对,倒像是知道些什么,唐相眼皮跳了跳,看着这位同窗的目光就有些不大一样了。
张大人察觉到了,生怕他因为猜疑自己而不再照拂妻儿,咬了咬牙,朝唐炳那边看去:“唐少爷能否替我将门关上?”
他本意是想支走唐炳,唐炳听出来了,迟疑了一瞬就打算出去,左右现在听不着,回去他大可问自己亲爹。
可唐相出声:“他和十七殿下一早就认识。”
张大人瞪着唐炳。
唐炳挠了挠头:“这倒是,我和十七认识也有许多年了。”
只说了这一句,别的他也没有多说。
但张大人不再支他出去,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大概七年前,也是年底……”
那日是他上司家中有喜事,所有同僚约好一起去上司家中贺喜,他也在其中,等吃过饭陪着喝过酒已经是很晚,他想着不大远,也没坐马车过去,回来时也没人顾得上他,他习惯了,索性背着手慢悠悠往家里走,也借着夜风醒醒酒。
哪知道走到半路就下起了鹅毛大雪,他不好再继续往前走,也不能再回去,只得进了路边一个茶铺等雪停。
“我已经记不清那雪下了多久了,只是等了许久,我酒都快醒了,外面路上已经铺了好厚的一层雪,可雪还是没有停。”张大人露出回忆之色,他一边回想着那晚的情况一边说着。
他怕家中妻儿担忧,只得冒雪继续往家走。
这一路他一直是避着雪走的,尽量从屋檐底下过,走到其中一段时,那两户人家之间还有一道狭窄的小巷子,他想着加快脚步跑过去,就这么突然被绊了一下摔倒在雪地里。
也得亏雪铺的厚,他人没摔伤,反倒摔了一脸雪,给自己彻底冻清醒了。
“我爬起来后回头去看,想看看是什么绊了我,就看见厚厚的雪里伸出来一只手……”张大人伸出自己的手,翻来覆去比划着,“这么小的一只手,一看就是一个孩子……”
他当时就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什么也顾不上了,手忙脚乱的开始刨。
好在雪铺的厚,但还松软,他很容易就把被雪埋着的孩子给刨了出来。
“那孩子穿的还是一件夏日单衣,黑色的袍子,要不是把周围的雪都染红了,我都不知道她一身的血……都是血……我以为她死了……”
可因着张常乐身体不好,都说久病成医,他也略通一些医术脉象,他发现,那孩子还有气息。
他就赶忙抖着手想把她抱着去寻医,至少先去附近的人家,让她能暖和起来,他好放心跑着去找大夫来。
可那孩子这时候突然睁开了眼睛,黑沉沉的眼睛紧盯着他,让他一瞬间毛骨悚然。
张大人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卡了壳,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那个孩子的眼神,只记得事后自己确实是一身的冷汗,手脚发凉,且这么多年他仍旧能清楚记得。
也是在这时候,他夫人和管家带着人找了过来。
下着雪不好走,家里人怕他出事,是一边走一边喊的,远远的就听见了喊他的声音,他回过神来,下意识的看过去,只看见几道模糊的人影,他连忙张嘴回应。
可他的性格本就不是那种会大声说话的,说好听点是含蓄,再加之夜里风雪肆虐,几乎将他的声音给完全吞没。
情急之下,他只得朝还在地上躺着的孩子道:“我家人来寻了,我抱你过去和他们汇合,这样才好尽快送你去看大夫……”
他伸手想将这孩子抱起来,却被对方突然抓住了手。
“她很瘦,手上力气却很大,捏着我的手腕像是要把我的手给捏碎,但她自己似乎意识不到这点,等她发现我的痛苦后就放松了力道……”
她自己坐了起来,扭着身体,朝他家人的方向看去,殷红的唇张合着,说着什么。
“我听不清,就凑过去听……”
“你说什么?”
咆哮的风雪声里,他贴近了,闻到了那孩子身上一股极其浓郁腥臭的味道,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在很冷的风雪夜里让他记忆深刻。
那孩子却松开了他的手腕,朝他笑了一下,自己爬了起来,转身往巷子里走……
他伸手想拉住对方,可对方脚步飞快,他根本拉不住,只好手忙脚乱爬起来去追。
等追出巷子的时候,那孩子已经不见了,但是他府上的人竟从另一个方向找了过来。
“等碰着面了,我问他们有没有见着一个孩子,披头散发,很瘦,穿着单衣,还一身的血……他们说倒是见着了一个孩子,就是那孩子给他们指的路,告诉他们往这个方向走能找着我……我再追问,才知道那孩子已经被人接走了……”
知道那孩子被人接走了,他才放下心来,和家里人一道回了家。
也多亏他身体底子好,回去后洗个澡换了身衣裳也没病,只是夜里怎么都睡不着,总忍不住去想那孩子的模样,那一身的血出现在这样的夜里,他甚至觉得对方会不会根本不是活人……
“我夫人被我吵的睡不着,醒过来后听我一说,她为了劝慰我,告诉我,那孩子走时很高兴,还说……”
“我的家人也在找我,我也要去找他们了。”
他想,那些接走她的人应该就是她的家人了。
放下心来疲惫就涌了上来,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他听见枕边人困顿间呢喃了一句:“那孩子应该是宫里的,我模糊瞧见来接她的人都穿着宫里的服饰……”
他一下就惊醒了。
说到这里,张大人突然话头一转,道:“先帝信道,他在位期间请进宫的所谓得道高人没有一万也有数千——”
他顿住,吞了吞因为紧张而干涩的咽喉,目光落在那碗加了他儿子心头血的药上:“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先帝之所以追捧这些道人为的也是寻求长生之法,这药有延年益寿之功效,真的是此次怪病才写出来的方子么?”
他嗓音发紧,明明心里早就想了许多,真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很紧张,整个人紧绷着,身体止不住战栗。
毕竟,这可涉及到先帝,恐怕还涉及到了皇室一大秘辛。
唐炳心里已然有了猜测,他死死盯着张大人,等着他后面的话。
张大人看向唐相,见他闭着眼,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一闻到这个药的味道我就好像回到了那个雪夜,那个孩子身上的药味和这个太像了,更何况——”
他深吸了口气,抖着唇说出了后面的话:“她身上的伤就在心口。”
发现那个孩子身上都是血的时候他就想着看看对方身上的伤在哪,于是他看见了对方血肉模糊的心口,新旧疤痕交错着,狰狞可怖。
那夜夫人的话也提醒了他,若那孩子是宫里的,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事后他也暗中打听过有关于宫里几位公主的事儿,却怎么也找不到符合那个孩子的。
直到一次偶然,他见到了那时还是皇子的赵时嘉。
那样相似的眉眼,过目不能忘。
可他没有胆子去问赵时嘉是不是还有个妹妹,宫里把那孩子的消息藏的那么严实,明显就是不希望对方出现在人前,他去问了,只会招来杀身之祸。
直到嘉帝登基,宫里逐渐传出还有位十七公主的事儿,其他人不信,他却知道这是真的,他甚至已见过了。
“再到那晚皇上给十七殿下办的生辰宴,我见着那位殿下就知道,她就是当年那个孩子。”
那时他还无法将这些与先帝追求的长生之道联系到一起,直到这次怪病,夫人给他端来这碗药,一闻到这股味道,他就想起了那个雪夜,一切突然就都串联了起来。
“我不知道那位殿下那些年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这次怪病是否有皇上的手笔,但我知道,这碗药我不能喝。”张大人道,不知何时已经是一脸的泪,“这么些年我在官场毫无长进,但妻儿无病无灾,一家人吃饱穿暖已是幸事,只可恨宋东言那狗贼为了讨好长公主竟设计将我儿常乐送去长公主府……”
这之后他一直想尽办法想要救出常乐,只他人微言轻,且长公主受先帝纵容,他于长公主府无异于蚍蜉撼树。
这次长公主患病,将府上男宠遣散,他和夫人大喜,连忙将常乐接了回来,可还没从一家人团聚的喜悦中缓过来,他就染上了这怪病,紧接着发现了这样的秘辛。
张大人自知自己活不了了,他如今唯一惦记的便只有安置好妻儿。
宋东言原本是张大人的同僚,之后一路升迁,此次也在染病名单上。
唐相睁开眼,看了张大人一会儿。
谁能想到,满京城这么多人,先帝极力压下的秘辛有朝一日会被这样一个老实人猜出来。
沉默片刻,唐相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道:“你好好休息,请大夫给常乐好好看看伤,别的——”
话还未说完,门外老管家跌跌撞撞跑来,嗓子都要叫破了,急得舌头打结:“老……老爷!宫里来人了!”
屋里三人都是一惊,张大人下意识去看唐相,唐炳也看过去。
唐相很快稳了下来,朝老管家问:“来的是谁?”
老管家没进过宫,认不得人,这会儿只能说:“一……一个不怕冷的年轻主子,奴才进来时好像听见旁边人叫她殿下……”
“十七来了?”唐炳挑眉,有些疑惑,心情更是复杂,想也没想就朝外头冲去。
唐相没喊他,等着张大人收拾,好一同过去。
第65章 065.
唐炳冲到外头的时候, 赵时昨已经被下人引着进了府,正在前厅。
她也没坐着,就站在门边上看前头路边种着的一棵树。
那棵树就种在墙边, 很高大, 这会儿叶子已经快要掉光了。
赵时昨看了看,突然出声问了句:“这是棵什么树?”
唐炳还没来得开口, 身后响起一道紧张着急的女声:“是柚子树!”
他转身看过去,发现来的是张夫人。
张夫人原先在张常乐院子里,这会儿是听到消息急急忙忙赶过来的。
赵时昨也看了过去,可张夫人抬眼匆匆瞥见她的脸时脚步一顿,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看来夫人还记得我。”赵时昨背着手站在屋檐下,瞧见张夫人的反应就笑了起来,心情很不错。
唐炳听见这句下意识想问她和张夫人什么时候见过, 话都到了嘴边, 他想起来了方才张大人说的那段往事,那个雪夜出门寻找张大人的张夫人是见过赵时昨的,还是赵时昨给她指的路。
张夫人已经过来, 唐炳堵在心口的许多话自然也没法再说出口,只能继续堵着,他不错眼的看着赵时昨,想到的却是他们初识时的一幕幕。
张夫人回过神来, 白着脸点了点头:“记得的,那时候……忘记谢过殿下为臣妇指路了……”
她说着,后知后觉想着跪下去,被赵时昨出声拦了。
“本宫听说张大人病了, 特意带了大夫过来。”她朝宋恪示意。
宋恪站在那棵柚子树底下,背着手仰头往上面看了看:“这树结的柚子甜吗?”
“甜。”张夫人连忙道, 她有些摸不清赵时昨带人来是为了什么,她甚至有点不太敢相信赵时昨带了大夫来是真的要给张大人看病。
更何况,连宫里的太医对这怪病都没什么办法……
她也只敢在心里疑惑,不敢说出口,转身吩咐下人去拿柚子:“这棵树今年结了不少果,越放越甜,管家,你去拿几个来给贵人们尝尝……”
老管家连忙去了。
老管家才走,那头唐相和张大人就过来了。
张大人还是被扶着过来的。
张夫人远远见着就急步赶了过去,从另一边扶住了他。
张大人长得高大,肤色很深,面相粗犷,不像文官更似武将,更让人难以相信的还是他那木讷寡言的性格。
宋恪见着人来了就忙活起了自己的正事,把脉时笑着问了句:“张大人喝过药了吗?”
“没喝。”张大人连忙摇头,克制着没有往赵时昨那边看。
赵时昨还在屋檐底下站着,唐炳站在她面前,几次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赵时昨烦他这样,瞥他一眼:“要说什么能不能痛快点说?”
唐炳心口堵着,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早就见过张大人?”
“见过的。”赵时昨点头,也回忆了一下那个风雪夜。
唐炳又不出声儿了。
他不大会安慰人,也说不出什么煽情的掏心窝子的话,想了半天后长出了口气,朝赵时昨道:“最近天儿冷了,你什么时候回军营找哥几个活动活动筋骨?什么时候来都成,想打多久都行,这回真陪你打到天明。”
赵时昨瞥着他,其实也看出了他的关心,却没有点明,只问了句:“皮痒了?”
唐炳还没有说话,她自己收回了视线,哼笑道:“等过几天让你们好好松松筋骨……”
没等唐炳追问,她话音又一转,问起:“你和你那表妹什么时候定下来?”
“这……”唐炳面红耳赤,有些不好意思了,挠着头,红着脸,偷偷去瞄自己父亲,心里想着当然是越早越好,嘴上还得假装,“男子汉大丈夫,当然是先立业再成家……”
“也好。”赵时昨点头,“那就年后吧,元宵节前如何?让钦天监看看哪天适合……”
唐炳还没懂她这话什么意思,一向稳重的唐相踹了他一脚:“还不谢过殿下!”
“倒也不急着谢。”赵时昨似笑非笑看向唐相,“唐相就这么笃定事儿会成?”
唐相没说话,只也笑看着赵时昨。
恰好这时候宋恪那边给张大人把过脉了,说是没什么大事,还很好心的提出可以给府上少爷也一道看看。
张夫人只得让人领他去张常乐院子里。
赵时昨这时候才道:“宋恪是替本宫治病的,此次是底下人办事出了些差错,殃及张大人和令郎,本宫思来想去,索性带宋恪过来了。”
张大人一家并不算是长公主那一派,他确实是倒霉遭了罪。
赵时昨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又说了句:“还好本宫来得及时,张大人没喝那药。”
张夫人听着这话腿一软根本没站得住,她紧紧握着张大人的手,顾不得还有旁人在,连声追问:“那药你没喝吧?”
她虽然是个只管内宅的妇人,但也听出了赵时昨话里的意思。
这病是人为,那药更是喝不得。
张大人摇头:“你别怕,我没喝。”
张夫人松了口气,整个人也卸了力瘫了下去,她甚至都来不及去心疼张常乐白挨了一刀,只庆幸夫君没喝那碗药。
赵时昨没问张大人为何不喝药,她等着宋恪给张常乐也看过后回来,这才要走。
这会儿老管家领着人端着剥好的柚子赶过来了,赵时昨脚步一顿。
张大人也看见了老管家拿来的柚子,下意识解释:“这柚子就是臣府上这棵柚子树结的果,原是老家门口种的一棵老树,后来不知怎么起了火烧死了……”
等他考上功名在京城安家立业后,他回老家将母亲接来京城时发现那棵树留下的树桩旁又长出了苗。
母亲说这是喜事,他想着妻子也爱吃这柚子,就把那棵树苗带来了京城,没想到还真的种活了。
如今母亲已经去世多年,儿子也已经长大成人,这棵树还在,依旧每年都结许多的果子,很甜。
他解释着这棵树的由来,赵时昨伸手拿了一瓣,剥了皮吃了口,确实清甜多汁。
唐炳也没客气,先给自己爹剥了一瓣,又自己剥了一瓣,一口下去就竖起了拇指:“好吃!”
他伸手还要拿,被赵时昨一巴掌拍在手背上。
“把这些都装起来。”赵时昨伸手一指,“本宫要带回去。”
张大人连忙让人找来匣子给她装,不但把剥了的给她装上了,还另外拿了几个没剥皮的。
张夫人道:“这柚子皮还能做成糖,软糯粘牙,很是好吃。”
张府是有的,张夫人自己做的,见赵时昨好奇,她特意叫人拿了两罐来。
这柚子皮做的糖倒也好看,赵时昨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看起来色如琥珀,晶莹剔透,很甜,也很软糯。
这两罐柚子糖她也收下来,叫人装好,她翻身上马,朝张夫人道:“谢过夫人,本宫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等她骑马走了,张夫人还看着她离开的方向,不知为何想起了那天晚上。
她有些发愣,唐炳厚着脸皮冲张大人问着府上还有没有柚子。
“我想带回去给我娘和表妹尝尝,她们也爱吃甜的。”
自然是有的。
这棵树每年结好多的柚子,张家一家三口吃不完,府上下人不多,每人分一些还能剩许多。
好在这柚子经放,且越放越甜,他们一家能慢慢吃。
今年这柚子倒是可以送出去不少了。
或许明年、后年……以后每年的柚子都不必愁了。
赵时昨带着柚子和柚子糖本来要回了宫,走到一半又因着其他事出了京城,直过了两日她才回来,这一次一刻没停就到长乐宫门口,就听见里头在聊怪病的事儿。
今日还多了个安乐。
她不爱玩牌,怀里抱着一只猫和其他人闲聊,那猫趴在她腿上,眼睛盯着地上的兔子,身后尾巴一甩一甩的,偶尔有一只兔子蹦的近了,它就用爪子去扒拉,够不着也没事,它也不追,看着就是懒得多动。
赵时昨抱着东西进来的时候,戴妃刚说起宋府的惨案,她说的起劲儿,其他人也听得入迷,都没注意到赵时昨这时候回来了。
只有面朝门口坐着的谢绝衣一眼看见她,神色一喜,牌也不玩了,起身就要往她面前走:“殿下回来啦。”
其他人吓了一跳,纷纷跟着起身,戴妃也不说话了。
赵时昨道:“你继续玩。”
她几步走了过去,将怀里的匣子放在谢绝衣位置边上:“前几日去张府,他们府上有一棵好大的柚子树……”
赵时昨把张大人说的柚子树的故事讲给谢绝衣听,手上动作也没停,剥了一瓣柚子递给她:“很甜,本宫就问张夫人要了些,带回来给你们尝尝。”
她带了一些回长乐宫,其他的分别送去了御书房和仁寿宫那边。
连柚子糖也都分了。
得亏这两样东西都是能久放的,也就是柚子的外皮有些干吧了,但吃着还是甜。
谢绝衣吃了一口,点头:“确实甜,好吃的,殿下也多吃些。”
安乐眼巴巴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皇妹,能不能给我也尝尝?”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问人要东西吃。
在这之前她的身份是让她干不出这事儿的,更何况,从前她什么好的没吃过?
也就是现在,看着赵时昨剥给谢绝衣吃,不知为何她就觉得这柚子肯定好吃,她也想尝尝。
赵时昨没给,将匣子一合,道:“没有。”
安乐瞪着她手里的匣子,那里面不是有吗?满满一匣子呢,还都是去了皮的,肯定不止一个果。
“那么多呢……”她眼巴巴看着那个匣子,“皇妹,好皇妹,你就分我一瓣吧?”
见赵时昨还是不同意,她又改口“那一口!你就掰一口给我尝尝!”
“不给。”赵时昨拒绝的更果断了,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安乐又看向谢绝衣。
结果连谢绝衣也没出声,这是赵时昨带回来的东西,她自然不会轻易给别人。
安乐就知道这柚子自己是吃不上了。
她叹了口气,不再问了。
本来戴妃几人也有些眼馋,倒也不是没吃过甜柚子,就是见赵时昨这么宝贝的从外头特意带回来的,总感觉这柚子和她们从前吃过的都不大一样。
反正就是馋。
可连安乐公主开口都没用,她们也就不自讨没趣了。
戴妃笑着扯开话题:“殿下刚从宫外回来?那肯定听说了宋府和蔡府的事儿了吧?”
“是宋东言府上。”安乐连忙道,和她亲近的那个宋府可不是一家人。
提及这个宋东言,安乐嫌恶的皱了皱眉头,她比其他人更清楚这个宋东言做的事儿,为了讨好长公主府,想着法儿的往长公主身边塞人。
她有一次碰见了宋东言带着人,身后跟着的那个青年面白身细,神情还有些呆,她后来听说那是一个宋东言同僚家的独子,因为幼时生病,偶尔会脑子犯傻,那样的人他们都要祸祸了,安乐只觉得恶心。
这宋东言和蔡大人都是这次患病的,闹了这几日,一直到今日早上,这两家人去报了官,竟是父子相残,等官府的人赶过去时,人早就凉了。
那位蔡大人还是死在乡下一个庄子里,听说是昨晚上过去的,一夜没回,家里人找过去时才发现人已经死了。
一起死的还有被他先前送去长公主府的私生子。
一共四条人命,事情闹得不小,赵时昨自然知道这事儿,还知道今日早朝上就又有人提及了这事儿。
赵时昨将匣子给谢绝衣,道:“本宫得往皇兄那边走一趟。”
她说着话的时候已经起了身,人已经要走了又说了一句:“这柚子不许给别人吃。”
“好。”谢绝衣笑着应下了。
赵时昨这才走了。
安乐抱着怀里的猫,欲哭无泪:“皇妹那话其实是特意说给本宫听的吧?”
其他人纷纷笑起来,这几日她们关系倒是亲近了不少。
赵时昨到御书房的时候,嘉帝已经在等着她了,一见着她便道:“才回来?”
赵时昨没往里面走,就在门口站着:“嗯,走吧,早去早回。”
“我去就行,你别去了,回寝殿好生休息。”嘉帝道。
赵时昨却笑起来,看向门外:“自然要去看看的。”
嘉帝想到什么,到底没有再劝,只冷笑了一声。
兄妹俩当即出了宫,招摇的去了长公主府,人还没到地方,兄妹俩去长公主府看望姑母的消息就已经传开了。
两人到长公主府的时候,赵靖荣并不在府上,赵时昨清楚他现在在哪里,叫人去找他回来,她和赵时嘉大步进了府。
第66章 066.
一路往里面走, 到了赵婕亭住的院子,院子还是那个院子,院门却挂上了一把锁, 门口两边守着两个侍卫, 见着人过来的时候,似乎是不认得赵时昨和嘉帝, 没等管家开口就将手中兵刃往前一拦:“你们是什么人?没有世子命令谁也不许进去!”
管家一脑袋的冷汗,正要上前说话就直接被人推开了。
不必赵时昨和嘉帝开口,自有人来收拾这些胆大包天的家伙。
等人被押下去,嘉帝垂眸看着上面那把大锁,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朝赵时昨道:“赵靖荣倒是孝心可嘉。”
管家还想说这锁的钥匙只有赵靖荣有,然而根本没人在乎这一点, 元川上前一刀将这把锁给砍掉了。
等院子门一推开, 院子里的萧条让赵时昨都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毕竟上回她来的时候还觉得这是个好地方,不负盛名,如今看着, 倒是和皇城内的冷宫也没差多少了。
那些名贵花草没了人打理后已然死了大片,被嚣张的杂草压过,小道上铺着厚厚的落叶,连这样的缝隙里都有杂草争着冒头。
李德海忍不住感叹:“这么个好地方, 多少名匠手艺就这么全给糟蹋了。”
赵时昨率先抬脚走了进去,一进去扑面而来的气息混杂,有草叶腐烂发臭的气味,也有属于人身上仿佛沉疴多年的气味, 让人下意识屏住呼吸,好似多呼吸几口就会将胸腔给堵住了。
赵时昨快走了几步, 到了前头宽敞的地方才觉得呼吸顺畅起来。
嘉帝等人跟在后头,和她感受一样,这会儿脸上神色莫名,连嘲讽的话都懒得说了。
赵婕亭也想不到自己活了这么多年,有朝一日竟会沦落到这个地步,而将她置于这个地步的不是旁人,正是她心头肉似疼爱着的好儿子。
起初赵靖荣还哄着她,可后来怎么都找不到赵景玉后,随着发作的越来越频繁,赵婕亭疼的生不如死,再也顾不上什么母子情谊,开始想方设法要赵靖荣的心头血时,赵靖荣就不装了。
如今整个长公主府都是赵靖荣说了算,他让人把院门锁了起来,不让其他人再进去,放任自己母亲在这里自生自灭。
赵时昨对这些早已清楚,等穿过了脚下这条小道,终于在前头屋檐底下看见了一个人。
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嬷嬷,正瘫坐在屋檐底下,神情呆滞的仰头看着天上,干瘪的嘴唇蠕动着不知道在念着什么。
一直到赵时昨等人走近了,她都没什么反应。
长公主府的管家这回可算是找到了机会上前,连忙跑过去朝老嬷嬷喊,让她赶紧起来,还问她:“殿下呢?你快进去告诉殿下,就说皇上和十七公主来看她了……”
“殿下……”老嬷嬷这才有了些反应,浑浑噩噩的被管家强行从地上拉了起来,又被推着到了一扇房门前。
等房门被推开,赵时昨往后退了好几步,甚至背身了过去,开始后悔自己走这一趟了。
被堵在房间里的恶臭疯狂往外涌来,管家离得近,当下冲到一边吐了起来。
也是这时候,屋子里有道人影冲了出来,身上的华服皱皱巴巴,裹着的斗篷上凝结着一块一块的脏污。
赵婕亭披头散发往外冲,一出来就四处张望着,追问着:“靖荣?靖荣呢?不是说要把景玉给本宫找回来么?是不是找到景玉了?景玉!景玉……我的儿,救救你母亲……”
短短几日,她整个人瘦的脱了相,眼窝凹陷着,脸色难看的毫无人色。
她像是努力在让自己维持着什么,可身体却又克制不住的战栗着。
甚至因为虚弱,她很快就倒在了地上,倒下去后还伸着手叫骂着:“人呢?没看见本宫摔倒了么?还不快扶本宫起来!”
老嬷嬷这时候倒是清醒了,自己都站不稳的样子,还急急忙忙过去要扶她起来,嘴里哎哟哎哟喊着:“殿下!我的小殿下诶!您怎么摔着啦!”
她想将摔坐在地上的赵婕亭给扶起来,结果人没给扶起来,反倒自己也摔了,主仆二人顿时摔成一团。
赵婕亭这会儿不叫赵靖荣了,她快被气疯了,抓着挠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嬷嬷:“狗奴才!连你也来欺负本宫!皇兄!呜呜呜皇兄!母后!父皇……救救亭儿……”
她很快没了打人的力气,躺在地上哭喊着从前待她最是疼爱的那些人,可她又深知那些人早已不在了,从前她总想着即便皇兄去了,她还有儿子,还有靖荣,若是勤王登基,勤王最是敬重她这个姑母,她从不用为自己的日后担心。
可如今,这一切都与她想的截然不同。
登基的是她最不喜的赵时嘉,还让赵时昨那个疯子从禁宫里出来了,竟还踩在了她的头上作威作福。
勤王被驱逐,连她的儿子赵靖荣也靠不住,她怨恨,不满,还有懊悔……
如今这般痛苦,她宁愿自己和身上的奶嬷嬷一样疯了。
“殿下,我的小殿下……您别哭……”奶嬷嬷还在念着,起初还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后来也挣扎不动了,逐渐没了力气。
禁卫找上门的时候,赵靖荣还睡在温柔乡里,昨夜他又是宿醉了一夜,晕晕乎乎间还答应了怀里的女子,等他母亲一死就接她回长公主府。
到时候那也不是长公主府了,但是改叫什么好呢?他如今还没有封号,封号?封号又算什么?日后他可是要登基,要长生不老的!
赵靖荣正做着美梦时就被人直接从被子里拖了出来。
躺在冰冷的地上,寒风从敞开的门往里面灌,冻的他一激灵,可算是醒了。
他一睁开眼,张嘴就要破口大骂,看清抵在眼前的长剑时瞬间哑了声儿。
倒是睡在他隔壁的狗腿子也被惊醒了,气焰嚣张的过来查看是什么情况,看见这一幕,立马替他家主子骂出了先前没能骂出口的话。
“你们不要命了?!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拿剑指着我们世子!知道我们世子是谁吗?”
这狗腿子也是宿醉了一夜的,现在都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说话还大着舌头的。
禁卫闯进来时特意连大门都没关,这院子所在的位置又是闹中取静,这么一闹,此刻门外全都是挤着看热闹的。
禁卫得了吩咐,压根就没拦着,甚至还特意指出了地上赵靖荣的身份。
“长公主府的,我等得了命令,找的就是你!如今皇上和十七殿下都在长公主府看望病重的长公主,长公主病重,却不见世子在府上,特意令我等来找你,赵世子,走吧?”
另一禁卫讽笑着接话:“赵时昨浪荡了一夜,怕是无力行走,看来还得找人来抬赵世子回去了。”
他话音才落下,立刻就有仆从上前,当真就这么将赵靖荣给抬了起来,连身衣裳都没给他穿。
这么一路往外头走,他身上那些脂粉痕迹全落在围观的百姓们眼皮子底下,议论声顿时压都压不住。
最近京城里大家伙说的最多的可不就是长公主得了一种怪病么,还得要赵世子心头血作为药引子才能治,后来这病还传了好几位朝廷命官。
现下,这本该在长公主床前尽孝的赵世子却被从一个小院里抬出来,还是被从一名女子被窝里拽出来的。
这议论声一起,压都压不住,谁还管他是哪个府上的世子,隔着人群口水都要往他脸上吐。
还有顺手从菜篮子里扯了一把菜叶子往赵靖荣身上砸的。
如此还不解气,还有百姓朝禁卫大声喊着:“大人,这畜生的行径你们可一定要如实禀报皇上啊!”
“对!一定要叫皇上知道这畜生到底做了什么!”
“我记得之前还有传言,说长公主得的不是怪病,是被宫里皇上和十七公主下了毒,如今看来,说不定那谣言就是这赵靖荣传出来的!”
“……”
赵靖荣在被报出名号的时候就已经预感到了不对,可他想阻止也来不及了,紧接着就又被人抬了起来。
也真是这几日太过放纵,他如今手脚发软,甚至还有些发麻,确实和那名禁卫所说的一样,他如今连走路都难,被仆从扛起来,冷风一吹,冷的他直哆嗦,偏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耳边骂声一句接一句,还有东西往自己身上砸,赵靖荣两眼一翻,竟然这么晕了过去。
“这就晕了?”禁卫挑眉,脸上是明晃晃的嫌弃。
等一行人往长公主府走的时候,路过长公主府后面的一个院子,却见院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年轻妇人抱着孩子神色惊恐的跑出来,嘴里还在喊着:“杀人了!杀人了!”
本就有不少百姓跟在后头,又见跑出来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有仗着禁卫在的,也有确实艺高人胆大的,竟越过了禁卫冲到了那院门前,往里头一看,就看见院子里站着个瘦弱的年轻姑娘。
这姑娘面色苍白,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手上却沾着血,她一只手里还紧握着一根带血的簪子,在她脚边,一个少年人躺在血泊中,大睁着眼睛已经没气儿了。
围观的人还发现,这院子里人可不少,竟还有好几个尼姑,似乎也被吓呆了,还有闭着眼睛在诵经的。
禁卫本不想管这事儿,交给官府就就成。
可无意间一瞥,发现杀人的姑娘也是认识的,一琢磨,便道:“既然是长公主府的郡主,正好,也一道去一趟长公主府吧。”
围观的百姓一听,又是长公主府的人?还是郡主?那和赵靖荣不就是亲兄妹么?
将这段时间长公主府在到处找人的事儿一联系,也就对上了,一时之间连骂人都不知道该怎么骂了,只唏嘘不已。
这兄妹俩,一个沉醉在温柔乡里,一个就似乎就躲藏在这长公主府后头的院子里,竟还杀了人……
赵景玉比赵靖荣清醒的多,一见禁卫,她问了句:“皇上如今在长公主府?”
这事儿早传开了,也就赵景玉一直在屋子里待着才不知道。
禁卫就点头:“皇上和十七殿下前去看望病重的长公主……”
他又把那番说辞说了一遍。
赵景玉点头,表示知道了,她甚至还有点高兴:“正好,我也有些事要和他们说。”
她将染血的簪子随意的在身上擦了擦,抬手又将簪子给戴回了发间,抬脚朝着院门口走去:“把这逆贼的尸体也一道带过去吧。”
她穿着单薄,也不怕冷,一步一步走着,神色平静,落在围观的人眼中就让人毛骨悚然了,见着她走过来,连忙开始往后退,倒是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等终于到了长公主府,那些围观的百姓倒是还想继续跟着往里面去,这时候也被拦了下来,只得在门外张望着,迟迟不愿意离开。
可这一路发生的这些事情也飞快传开了。
回到长公主府,赵景玉神色也有些恍惚,对于赵靖荣是被从谁床上拖拽出来的她并不关心,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到进了长公主住的院子里,她看着躺在地上哭着的长公主,脚步一顿,眼眶还是有些红。
她下意识想要走过去,却听见对方口中喃喃念着:“景玉,快救救我……救救我……”
赵景玉脚步一顿,含着泪笑起来:“到这时候,你还是舍不得伤了你儿子。”
赵时昨正在痛风的地儿站着呢,听见她这话,想了想,还是告诉她:“赵靖荣一直找不着你,她受不住,就想强行取血……”
只是很可惜,赵婕亭怎么也没有想到本属于她的长公主府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易了主,只有她身边的奶嬷嬷还惦记着她这位殿下。
正巧赵靖荣始终找不到赵景玉,也不想再装,于是顺势翻了脸,将赵婕亭囚禁在了这里,他成了长公主府唯一的主子。
赵景玉哪里想到里面还有这么一茬,可听完了,再去看昏死过去的赵靖荣,她又觉得这人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也不意外。
只是……
“能叫这么个废物都骑到了你头上,落到如此境地也是你活该。”赵景玉指着地上的长公主哈哈大笑起来。
长公主这会儿又清醒了些,朝她伸手,喊着她:“景玉……我的景玉啊……”
可从前只要她招招手就会欣喜奔向她的女儿如今只是站在那里,笑得一脸泪。
赵时昨看够了这场闹剧,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起来,唯一让她意外的是,赵景玉会杀了陈贵奚。
她伸手指了指地上陈贵奚的尸体,问了句:“这又是怎么回事?”
带人过来的禁卫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总有人会知道。
很快就有人来到她面前,将赵景玉杀了陈贵奚的缘故说了。
说来说去还是陈贵奚自己找死。
他知道自己父亲赤明真人来了京城的事情,可对方躲躲藏藏的,丝毫没有要管他这个儿子的意思,陈贵奚想着说服柳小娘,结果柳小娘根本不想再去找赤明真人。
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了养伤的赵景玉,还知道了赵景玉是长公主府一直在找的郡主,他就想把赵景玉送去长公主府领功。
“他是赤明的儿子。”赵景玉突然道,看向陈贵奚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她的眼里满是恨意,“赤明那狗东西生出来的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既然他先来找我麻烦,那正好,父债子偿!”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真的会杀人,可那整夜整夜的噩梦里,无数次被覆上面具取血的时候,她也想过抢过那些人手里的刀刺进他们的身体里。
尤其是赤明,他最该死。
等真的杀了陈贵奚,鲜血喷洒在脸上,赵景玉兴奋的浑身战栗,她畅快的想大笑,握着手里的簪子,她有一种自己能杀了所有人的冲动。
“死了就死了吧。”赵时昨道。
赵景玉从头上取下了那根染血的簪子,她跪坐在赵婕亭的身边,垂头看着她:“疼吗?”
她轻声问着赵婕亭,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赵婕亭的脸:“很疼吧?火烧似的,烧着我的骨头,我的皮肉,烧的我生不如死……我有时候在想,我真的还活着吗?”
眼泪落在赵婕亭的脸上是热的,可她触摸着赵婕亭脸的手又是冰冷的,手上的血迹原本已经干涸了,此刻又被她自己的眼泪打湿,染红了赵婕亭的脸。
赵婕亭也在哭,一边哭一边点头,还握住了赵景玉的手:“疼啊……景玉,娘太疼了……你救救娘吧……”
“忍忍就好了……娘,没事的,忍忍就好了。”赵景玉轻声道。
赵婕亭疯狂摇头:“不行……太疼了……景玉……娘太疼了……忍不了的……你救救娘……你可怜可怜娘……”
“怎么忍不了?可是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啊……”赵景玉握着手里的簪子,尖锐的一端突然抵上了赵婕亭的颈侧,她的神情有些癫狂起来,“你也知道忍不了是不是?你骗我……娘,你总是在骗我,你说忍忍就好了,可是好疼啊,娘,真的好疼啊……没关系……没关系的……听不见……听不见就好了……”
她自言自语着,猛的挣脱了赵婕亭的手,死死捂住了赵婕亭的嘴,握着簪子的那只手用着力,不知是想刺进去,又在克制着。
握着簪子的手在一瞬间高高举起,在赵婕亭猛然瞪大的眼睛注视下,赵景玉握着簪子猛的刺向了躺在旁边地上的赵靖荣。
原本昏死过去的赵靖荣却在这一瞬间抬手一把抓住了赵景玉的手腕,紧接着将她的手甩向了一边,而他自己连滚带爬往旁边靠。
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被吓的,他的脸色发青,身体一直在不停发着抖。
“不装了?”赵时昨嗤笑一声,嘲讽的看着赵靖荣。
赵靖荣冷的蜷缩起身体,还得提防着发疯的赵景玉:“景玉,你疯了吗?我可是你哥!你亲哥!”
赵景玉握着簪子爬起来,冷笑的看着他:“哥哥?靠吃自己妹妹活下来的哥哥?”
“我那也是不得已。”赵靖荣替自己辩解,不惜把所有过错推到长公主身上,“而且我那时候那么小,什么也不懂,我也做不了决定……”
“那后来呢?你明明已经好了,明明都已经把我送走了!明明已经放弃了我,把我丢在那山里任我自生自灭……你又要哄着母亲把我接回来!还要喝我的血……赵靖荣,你的花言巧语能哄住母亲哄不住我!你那恶心虚伪的嘴脸我早就看够了!”
赵景玉尖声喊着,握着簪子朝他追了过去。
兄妹俩就这么追逐起来,赵靖荣一头冷汗,他身体虚的厉害,方才装晕惊醒那一下已经差不多耗尽了他的心力。
但赵景玉的伤还没有完全养好跟陈贵奚又争执过一场,也没多少精力。
追逐中赵靖荣还想叫人把赵景玉给拿下,只是此刻的长公主府尽皆在赵时昨和嘉帝的掌控下,他二人没有出声,谁也不敢擅动,赵婕亭不知道是不是被兄妹相残的一幕给打击到了,整个人躺在地上不哭也不言语,只呆呆看着天,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流。
等兄妹俩都脱力摔坐在了地上,嘉帝这才叹了口气,背着手道:“都是一家人,怎么闹得这样难看,姑母也不必太过伤心,明日朕便启程前往皇陵祭祖,想必此次怪病之乱很快就会得以化解,姑母在这里待着朕也不放心,正好也随朕一道去皇陵吧。”
顿了一下,他勾了勾唇,嘲讽道:“想必父皇也十分想念姑母。”
嘉帝要出发去祭祖的消息也很快传开,落到民间不知怎么的就成了当初先帝驾崩时长公主不在,先帝死后还惦记着这位妹妹,是以才闹出了怪病来。
不少人信了这个说法,觉得难怪最先染上怪病的就是长公主,后年陆续染病的也都是和长公主府有关系的。
嘉帝出发去皇陵祭祖这日,出发时天还未亮,路旁却已经守着不少百姓,都期盼着天子这一趟能终止这场怪病之乱。
赵时昨没去,她回了长乐宫,终于吃上了晾好的柿子饼。
这一回,在长乐宫打叶子牌的都分上了一些。
安乐小口咬着柿子饼,已经惦记上了赵时昨要种的那片枣树林:“那个枣肯定甜,不知道明年能不能吃的上。”
“说不定呢。”戴妃道,“要是把院子里都种上果树好了。”
长乐宫里地龙烧着,暖意十足,赵时昨待不了多久就得出去溜达溜达,她一出去溜达,谢绝衣也根本坐不住,立马就起身跟着一起出去了。
安乐索性顶了她这个缺,和戴妃几人继续玩。
等皇陵那边传来消息的时候,赵时昨和谢绝衣正好从外头溜达回来,到了殿门口,身后就传来了声音,来人气还没有喘匀,声音还是哑的,见着赵时昨就跪了下去,没来得及行礼,第一句便是:“殿下,皇上一行回程路上遇上了山崩!”
“什么?!”屋里一声惊叫,紧接着就见戴妃踉跄着跑了出来,脸色惨白,几乎是摔在前来报信的那人面前,厉声追问,“你方才说什么?”
山崩来的猝不及防,走在前头的人回过神来时后路已经完全被落下的山石给堵死了,也见不着后头人是什么情况,生死不知。
他们一边留了人确认嘉帝的安危,一边派了人赶回京城报信。
这边赵时昨还没做出反应,外头就又有人急冲进来道:“殿下,勤王领兵已至城外!”
第67章 067.
“勤王领兵已至城外?”赵时昨终于出声, 嗓音带笑,眼底却无丝毫笑意,她松了谢绝衣的手, 抬脚便朝跪着的人踹了上去, “皇兄才出事,勤王便已领兵到了京城外?从勤王封地到京城快马加鞭也得十日!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将皇兄出事给瞒下不报!”
鲜血飞溅, 报信之人尸体倒下去时眼中还有未散的惊怒之色。
他也未曾料到,他们故意谎报山崩日期之事竟会这么快就被赵时昨发现。
赵时昨手中提着剑,剑尖还在往下滴落着鲜血,她侧了脸,目光扫过在场的其他人,脸上的怒意突然就这么隐去了,却更叫人毛骨悚然。
戴妃瘫坐在地上, 仍旧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其他人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砸晕了头,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连谢绝衣都是懵的。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安抚住赵时昨, 赵时昨却已经提着剑转身往长乐宫外走了。
“皇妹!”安乐突然喊她,声音急促。
可赵时昨充耳不闻,脚步不停地走了。
安乐着急心慌,却又不敢在这时候上去追她, 她不敢追赵时昨,但是知道有人敢去。
一扭脸,谢绝衣已经朝赵时昨离开的方向追去,安乐也连忙追过去, 在谢绝衣即将跑出长乐宫大门时一把两人拉住了。
也顾不得会不会被别人给听了去,她紧紧拽着谢绝衣的手, 语速急促:“你赶紧带着皇妹走!若是勤王进宫,他绝不会放过皇妹……”
谢绝衣也心知这一点,元川随着嘉帝去了皇陵,如今嘉帝生死不知,连元川也没有递消息回来,最坏的结果便是元川和嘉帝一样被滚落的山石埋了。
而勤王现在就在城外,显然是早有预谋,他要篡位登基,断然不会放过赵时昨。
约好地方,谢绝衣就追着赵时昨去了。
没追出多远谢绝衣就看见了她,她被一行人拦着,等走的近了,她才发现是太后。
一直待在仁寿宫里的太后如今也出来了,手腕空空,新的佛珠串大概又散了。
她正拽着赵时昨的手说着什么,见着谢绝衣过来,嘴唇蠕动了几下,眼神逐渐坚定下来,她看了谢绝衣一眼:“圆圆,你带她走还来得及。”
赵时昨侧脸,看着跑过来的谢绝衣,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谢绝衣还在喘气,她跑的急,脸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眼底还有冷风吹出来的湿意,她没穿斗篷,整个人被冷风吹的直哆嗦。
她也想去抓赵时昨的手,嗓音也是抖的,语气却急切:“殿下,你必须马上走!”
可赵时昨躲开了她的手,也挣开了太后的手。
她将身上单薄的外袍脱了下来,想给谢绝衣披上,可拿在手里只觉得轻飘飘的,这才意识到这不是斗篷,不如斗篷有用。
她握着手里单薄的外袍,一时之间,神情竟露出茫然来。
勤王叛乱的消息已然传开,嘉帝生死不明,可对宫里的人来说,嘉帝如今和死也没什么两样了,乱了,一切都乱了,四处是慌张奔逃的宫人。
但这些宫人远远瞧见赵时昨这边,却都下意识的避开了她,唯恐她发疯杀人。
谢绝衣趁着赵时昨怔愣之际拽住了她的手腕,拉着人就往安乐说的地方跑。
太后连忙叫人追上去。
被谢绝衣拽着跑时,赵时昨也没有挣扎,跟着她穿过长廊,跑过一扇又一扇的拱门,路途间碰见不少宫人,大多怀里抱着包裹,从散落的布角里显露出各种金银玉器……
见着赵时昨时,他们还会下意识露出畏惧之色,胆子小的第一反应是扔下怀里的财宝就跪了下去,等发现赵时昨被人拽着跑了,这才捡起地上的东西继续奔逃。
似乎所有人都在忙着逃命。
那些后宫娘娘们也都坐在自己殿内惶惶然哭泣,不知等待自己的未来是什么。
偏这时候,有人最得意。
这万分得意的人已经等不及要来找谢绝衣炫耀了,却正好碰上拽着赵时昨奔逃着的谢绝衣。
一见这一幕,祝清羽笑的愈发得意起来,伸手一指:“给本郡主拦下她们!”
她身后跟着的还是那日被拦在长乐宫外的那些侍从,见着这一幕,也觉得报仇的机会来了,丝毫没发觉这赵国皇宫内那些宫人即便在逃亡的时候都对赵时昨带着畏惧躲让。
他们一心要让这位先前高高在上的赵国公主好看,当即便往路中间一拦。
其中一名侍从更是大跨着步,嬉笑道:“你们可知道丧家之犬该从哪里走?”
旁边人立马明白他的意思,嬉笑着应和起来:“狗爬狗洞,丧家之犬也得从狗洞里走啊!”
“可这里没有狗洞怎么办?”
“没有狗洞自有其他地方钻……”侍从撩起袍摆,笑得愈发恶意满满,“只好辛苦公主殿下从奴才□□钻过去了,钻过去了才好继续逃命啊,公主殿下您说是不是?”
谢绝衣拽着赵时昨已经跑到这些人近前,她本不欲和这些人纠缠,偏偏祝清羽打定了主意不会轻易放她和赵时昨走,放任侍从羞辱二人,她站在人群后头掩着唇笑,眼里恶意盎然。
这样的场景谢绝衣再熟悉不过,却从未有哪一次像此刻这样愤怒的,怒意挤涨着她的胸口,化作挥之不去的杀意。
她一扭身从赵时昨腰间抽出了那把窄刃软剑,懒得和这些人浪费口舌,挥剑便杀了上去。
谢绝衣更清楚不能让祝清羽一行人离开,否则勤王进宫后,祝清羽就会泄露赵时昨的去向。
贴身佩剑被取走,赵时昨瞳孔微缩,眼中燃起兴奋,她侧脸紧盯着谢绝衣,心跳飞快。
这是一柄软剑,剑刃窄,用它得有巧劲儿,可谢绝衣连寻常的剑都不大会用,更别提赵时昨这把剑。
起初她抽出这把剑时,祝清羽那些侍从还被吓了一跳,可很快就发现谢绝衣并不擅长用这把剑。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被剑上寒光惊的不敢再靠近,甚至畏畏缩缩往后退去。
祝清羽站在后面看着,气得朝离自己最近的人踹了一脚:“她就一把破剑,你们这么多人还不敢上?废物!一群废物!”
侍从们涨红了脸,对视一眼后咬牙就要往前冲,其中一人还顺势从旁边捡了块石头。
也就是捡石头的时间,他发现,那把剑换到了另外一个人手里。
“这剑不是这么用的。”赵时昨握住了谢绝衣执剑的手,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颤抖,还压着翻涌的痛意,显得沙哑无比,她轻易就将剑从谢绝衣手中拿了过来,“看好了,本宫教你这剑该怎么用。”
同样的一柄剑到了赵时昨的手中,她手腕不过轻轻一震,柔软的剑身便震出一道锋锐破空声,剑身立马变得笔直,寒光刺人。
那些冲过来的侍从顿时察觉不对,想转身逃开却已然来不及了。
最前头的人只觉得脖子一凉,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脖子,摸到一手温热的血,他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身体就栽倒在了地上,没了气息。
玄色袍角自地上的尸体脸上拂过,这剑在赵时昨手中灵活的像一条蛇,缠着一人脖颈滑过,头颅滚地,鲜血才如涌泉而出。
不过几息,方才还在嚣张叫嚷着的侍从便成了几具尸体,赵时昨身上剑上滴血未沾。
祝清羽软了腿,心里想跑,可身体却软顿在地上瑟瑟发抖。
眼见着赵时昨提着剑就朝她走近,身后不远处不知哪个宫人惊慌的喊着:“进宫了!勤王已经过了拱门到了太和殿!”
这声音一传过来,谢绝衣便知道不能再拖了。
她顾不上祝清羽,跑过去拽着赵时昨就跑。
等谢绝衣和赵时昨走了,祝清羽才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提着裙摆便太和殿的方向跑去。
她神色兴奋,嘴里不停喃喃着,一路上遇着人她就要问:“勤王到哪了?他在哪?他一定在找我……他来接本郡主做他的皇后了……”
谢绝衣拉着赵时昨一路跑到一座废弃许久的宫殿前,主殿的殿门是关着的。
谢绝衣跑过去,抬手敲了门。
门很快就被里面的人打开了。
灵云红着眼眶,脸上也是慌张和害怕:“快……快进来……”
等进去了才知道安乐也在,不只是安乐,还有几个面生的宫人,这几个宫人见着谢绝衣的时候神色明显有了变化,竟是谢绝衣的人。
她一见着赵时昨就将一个包裹往赵时昨怀里塞,因为焦急和紧张,语速很快:“这些东西你拿着,到了宫外也尽管用,都是宫里查不到的,拿着这些东西走得远远的,要是……要是……”
她声音有些哽咽,吸了吸鼻子,又努力让自己镇定些:“要是还有皇兄的消息,你也不必管,我……我会想办法的……”
她深吸了口气,将赵时昨推到一个地道前,又转头去看谢绝衣:“你们赶紧走!”
谢绝衣走近了,却将赵时昨往地道里推,她没跟着一起进去。
“走吧。”她红了眼眶,语气却是坚定的,“赵时昨,你往淮扬去,去找有挂了这样式旗子的铺子,他们自会有人安顿你——”
她顿住,往赵时昨手里塞了一块巴掌大的木牌,再出声时,声音冷了许多:“今日从这里出去,你就不再是什么十七殿下,离开以后,你日后嫁人生子也好,自己肆意潇洒也罢,总之,这皇城里再发生什么事情都与你无关,走!”
她抽回手之际,将赵时昨用力往地道里一推,而她自己往后退着,开始动手将地道口封住。
“赶紧走!我会放把火烧了这里!你若不想被烧死在这地道里就赶紧走!”她红了眼,嘶声喊着。
地道里,赵时昨抓紧了手里的木牌,不必谢绝衣放那把火,她已觉得自己整个人被火烧着了,这把火从她的心底里烧起来,烧的她兴奋难安,烧的她眼热战栗,眼中好似跃着火光一样盛意灼灼。
赵时昨既痛又兴奋着,她张了张嘴想告诉谢绝衣不必害怕,可嗓子的灼痛提醒着她,若张口,她大概是说不出话的。
她只能深深看了谢绝衣一眼,朝她安抚的笑了笑,这才转身进了地道。
地道口被彻底遮掩上,一旁的宫人这才忍不住开口:“之前一直传殿下对主子您多好,可如今真到了生死关头,殿下却连问也没问一句主子您要如何……”
谢绝衣冷眼扫过去,那宫人便立马闭了嘴,不敢再多言。
她说要将这里烧了也是真的,大火很快烧起来,火光映着谢绝衣的脸,烧的她眼睛似乎都红了。
到这时候,安乐才泄了力,浑身哆嗦着,整个人站都站不住,还是一旁的灵云连忙扶住了她。
安乐看向站在一旁的谢绝衣,见她白玉似的脸庞如今映着火光更显出绝色来,她心里一哆嗦,连忙问:“你怎么不和皇妹一起走?本宫如今叛乱的这位皇兄可不是什么好人,他要是见着了你……”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你。
她没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可在场的人都明白,灵云更是再也忍不住哭起来,她同样不明白娘娘为何不跟殿下一起走,却也没有像先前那位宫人那样说。
谢绝衣抬手取下头上一根簪子,她握紧了簪子,竟笑了笑:“你不也没走?”
安乐苦笑起来,道:“本宫和赵时勉好歹算是一道长大,他不会对本宫如何。”
“那当初又为何不走?”
这次不走,上次嘉帝登基时只怕比今日更乱,可她既然知道这条通往宫外的地道,甚至连出宫后的花用都准备好了,却又没走。
安乐顿住,她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说,那时候她为何没走,就是不知道该走去哪里,出了宫又如何,她深知自己出了宫,舍去了公主这个身份她什么都做不了,带着再多的钱财只怕都守不住。
她甚至不敢去想自己逃出宫后会是什么下场,与其死在宫外,不如死在这个她出生长大的地方。
“他们不一样。”安乐突然轻声道。
更重要的是,她有想过,登基的嘉帝和赵时勉性格不一样,她从未做过对不起嘉帝的事情,或许,对方并不会为难她。
事实证明,她确实赌对了。
安乐转身,望着太和殿的方向,道:“总有人或明或暗的跟本宫说,要是登基的是赵时勉就好了,可本宫觉得,幸好登基的不是赵时勉——你去哪?”
谢绝衣握紧了手里的簪子,那只手藏在袖中,已转身朝着来时路走去,她脚步急促又坚定,传来的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灵云就拜托给殿下了,我要去杀了祝清羽。”
那几个宫人也很快走了,朝着宫内各个方向而去,找寻着祝清羽的身影,只要见着人,她们拼死也要杀了她。
祝清羽一路到了太和殿,看着殿外守着的士兵,她眼神更亮,跌跌撞撞跑过去,却被士兵举剑拦了下来。
她连忙喊:“阿勉!”
那士兵本已经起了杀心,听她竟敢直呼新皇的名讳,这才没将剑朝她刺过去,迟疑之时,里头有个公公出来了,飞快看了祝清羽一眼后脸上挂起了笑。
他却没让祝清羽进去,而是叫了个宫人过来,朝祝清羽道:“皇上这会儿还有要事要处理,特意嘱咐奴婢,见着娘娘了,先让人送娘娘回去休息,晚些时候皇上忙完了自会去见娘娘。”
他一说完,那个宫人就走到了祝清羽面前,也顺着公公的对祝清羽的称呼,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娘娘,您请。”
祝清羽对此很满意,还理了理跑乱了的鬓发,朝太和殿内又望了一眼,见确实见不到赵时勉后就放弃了:“那本宫就先去等着阿勉了。”
等她转身一走,公公脸上的笑就没了。
一旁的士兵本还想打听祝清羽是什么身份,他们是赵时勉的亲卫兵,见过赵时勉在封地娶的王妃,更见过赵时勉被驱逐去封地前的几位侧妃,但是头一次见到今天这位。
可一见着公公变了脸色,他们心里就有数了,知道不必在意什么。
公公轻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太和殿。
祝清羽又回了自己之前住的宫殿,这个宫殿并不大,连伺候她的宫人都没几个,如今更是已经跑完了。
而原先她从宁国带来的那几个侍从就在前不久已经全部死在了赵时昨的剑下。
她在这不大的殿内环视了一圈,越看越不满意,转身就往外面走。
跟着她来的那位宫人连忙跟上去:“娘娘,您要去哪里?不等着皇上来找您吗?”
祝清羽轻哼了一声,心道没眼力见儿的家伙,日后休想在她宫殿里伺候她。
她脚步不停,本来想去景仁宫,可又想起来那景仁宫后头拆了,思来想去,她又朝戴妃住的宫殿走去。
除去皇上和太后,还有个赵时昨,她想着,这戴妃住的地方应该是个好地方了。
“去找个宽敞暖和的地儿。”祝清羽道。
她很快就到了戴妃的宫殿,一进去,里头倒是还有几个宫人在,正陪着面色苍白的戴妃,一个个哭红了眼睛,见到她来,戴妃身边的大宫女立即起了身,厉声呵斥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会儿祝清羽身边跟着的那个宫人倒是机灵了起来,立马呵斥了回去:“大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我们娘娘大呼小叫!”
“她算哪门子娘娘?”大宫女皱眉,她可记得这位郡主来了赵国后一直没有被嘉帝纳入后宫。
倒是神情怔愣的戴妃突然看向祝清羽,瞪着她:“你和赵时勉那逆贼是什么关系?”
祝清羽身边的宫人反应更快:“大胆!你怎敢直呼新皇名讳?”
戴妃冷笑起来:“新皇?分明就是逆贼!”
她突然指着祝清羽道:“把这与逆贼一伙的贼子给本宫拿下!”
她身边的几个宫人立马朝着祝清羽扑了过去。
祝清羽身边的宫人吓得尖声喊叫:“放肆!你们好大的胆子!来人!快来人啊!”
外头确实有脚步声响起,可来的并不是侍卫,而是谢绝衣。
她几步到了祝清羽的身后,祝清羽惊慌之下都没有发现她,还以为是保护自己的侍卫来了,直到脖子一疼,她惊叫着,捂着淌血的脖子疯狂往旁边躲去。
要不是那个跟着她一起过来的宫人推了她一下,谢绝衣手中的簪子会直接捅穿他的脖子。
见这一下没能杀了祝清羽,谢绝衣咬了牙,再次朝着她杀了过去。
戴妃见状,也起身跑过去帮忙。
一时之间,殿内祝清羽被几个人围追堵截,她捂着流血的脖子四处躲闪,很快就被几个宫人给摁住了。
就在这时候,外头又有人进来,当先进来的是个侍卫,看着这一幕厉声呵斥:“都住手!”
祝清羽看见随后进来的一道明黄色身影,她眼中爆出亮光,嘶声喊着:“救命!阿勉!快救救我!这些人要杀我!”
然而谢绝衣并没有因为来人而停下,她朝着祝清羽猛扑了过去,祝清羽被宫人们按着,想逃都逃不了,她还期待着赵时勉叫人救下自己,可扑过来的谢绝衣已然将簪子刺进了她的咽喉。
这一次,无人救她,鲜血喷涌而出,祝清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赵时勉,身体抽搐了几下就没了气息。
祝清羽死了。
谢绝衣握着簪子从她的咽喉里拔了出来,她没管鲜血喷洒到自己身上,她站起来,转身看向站在门口的赵时勉。
其他人也都瘫坐在地上,神情麻木,已经没有了求生的念头。
赵时勉和赵时嘉很像,尤其是身形上,只是赵时嘉更为温和,似乎对人总是温和的,只是他登基时走过的血路都提醒着所有人,他的温和不过是处于表象的一张面具。
和赵时嘉比起来,赵时勉此人却将自己的野心和贪婪,还有各种肮脏欲念完全显露在他的眼中,他看过来的眼神浑浊到让谢绝衣几欲作呕。
谢绝衣面庞上染了雪,给她的清冷又增添了几分艳色,赵时勉越看越心动,来时他就在想要怎么处理祝清羽,这女人是他搭上宁国的工具,但如今他已成为新皇,并不打算履行和那边某些人定下的承诺,那祝清羽这女人他就没必要留了,正好可以借着宫乱解决了。
可此刻,他看着这张比祝清羽更美丽的脸,瞧着这张脸上的清冷和理智,他的气息火热,目光更是炽热。
第68章 068.
“赵宁两国交好已近十年, 为表心意,宁王特意将郡主送来我赵国,朕也不能辜负, 意欲以皇贵妃待之……”赵时勉紧盯着眼前这张美人脸, 一字一句说着,愈发心潮澎湃。
他想, 这帝位本该是他的,这美人也该是他的。
若非那赵时嘉兄妹抢了他的帝位,美人又怎么会被冷待这么久。
谢绝衣没出声,跟随赵时勉而来的一行人纷纷跪地高呼万岁,好似被封为皇贵妃的人是他们。
赵时勉并不生气,他只觉得这样的美人本就是性子清冷的,要是像祝清羽那样, 那就是个空有美貌的草包, 天下美人数不尽数,美到极致的屈指可数,既有美貌又有脑子的唯独眼前这一个。
而这样唯一的一个美人却是属于他的。
“来人, 带贵妃——”赵时勉顿了一下,高兴的朝谢绝衣问,“贵妃想住那座宫殿?你喜欢哪里便搬去哪里住着,随你喜好。”
谢绝衣懒得理会他, 多待一刻都觉得恶心,抬脚便走了出去。
赵时勉挥了挥手,便有宫人跟在谢绝衣的身后,琢磨着该如何讨好这位新晋的皇贵妃,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新皇对这位皇贵妃有多喜爱,只要伺候好了皇贵妃娘娘, 皇贵妃得宠,他们这些伺候皇贵妃的自然也得脸。
“皇上,那这些谋害宁国郡主的贼人该如何处置?”
谢绝衣才走到门边就听见身后传来这话,她脚步一顿,回身看去,看见戴妃坐在离祝清羽尸体不远的地方,听着赵时勉要处置她的话也没什么反应。
谢绝衣抿了抿唇,冷声道:“这些人都送到本宫的长乐宫里去。”
赵时勉扭头看向她,并不在意她要走戴妃这些人,更感兴趣的是:“贵妃想继续住在长乐宫?”
“这样也好。”他背着手走向立在门口的谢绝衣,“朕此次回宫之前就听说了不少贵妃和朕那位皇妹的事儿,虽然朕那皇妹如今不知去向,但朕已派人去搜寻她的下落,若是找到了人,这就叫人将她送来继续陪伴贵妃,只要贵妃高兴,如何?”
谢绝衣垂在袖中的手收紧,她掐着手心沉默片刻,最终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
她回到长乐宫没多久,戴妃宫里那几个宫人就被送了过来,戴妃却不在其中。
她还未问起,领人过来的公公便笑着解释:“皇上的意思是,那戴如娇的父亲还是朝臣,不好将她送来娘娘宫里,若是娘娘想拿她撒气,皇上再另想法子。”
谢绝衣听了,也没再说什么,只要赵时勉还顾忌着戴大人,便不会为难戴妃。
赵时勉急着享受坐上皇位后的一切,他等这一天实在是有些久了,他迫不及待的开设晚宴,坐在高位上俯视着底下的朝臣。
这其中有不少是原先追随嘉帝的大臣。
他一一扫过去,见这些人面上并无喜色,他不觉得恼怒,反倒心情愈发畅快。
他想,这些人也想不到他会再坐上这个皇位,回不过神也是正常的,但他不会给他们太多时间,若是过了今晚还不知道谁才是坐在这皇位上的人,他不介意让其他人来代替他们的位置。
酒过三巡,赵时勉看着场中的舞姬,心思却飘向了后宫,他逐渐有些坐不住了。
待又喝了一杯温酒,他便起身离了席,脚步急切的去了后宫,直奔长乐宫的方向。
他一走,那些随他进京的部下喝着酒对视一眼,都知道新皇纳了宁国郡主的事儿,也都知道新皇为何急着离席,想着美人,一群人看着场中的舞姬也有些意动。
偏这时候有一名舞姬腿忽而一软撞向了身侧其他人,这一撞,好几名舞姬轻呼着往旁边摔。
那些本就盯上了舞姬的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伸手就想将摔向自己的舞姬扯进自己怀里来。
被拉扯的舞姬抬眼柔柔一笑,笑得人心猿意马,以至于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舞姬红裙下飞快刺出的软剑。
“啊!”有反应慢的被一剑封喉。
也有反应快的怒叫一声将怀里的舞姬一把推了出去,可躲得了舞姬手里的剑,却躲不过身后宫人手中的剑,没了宫人的剑,还有同僚武官突然不知从哪里拔出的剑。
他们这些进宫的大功臣全都被收了利器,如今倒成了待宰的羔羊。
方才还载歌载舞的庆功宴如今成了屠杀场,那些被新皇记下名字的文官被人小心护着离开,武将则握紧了手中的兵刃,高呼:“杀逆贼!”
赵时勉对自己离开后发生的一切丝毫不知,他脚步急促的到了长乐宫外头,见大门关着,不必他开口,他身边的人便走上前喊了一声。
里头立马有宫人过来开了门。
赵时勉抬脚走进去,问着:“贵妃呢?”
“娘娘在里头休息呢。”那宫人带着笑回话,前头另有宫人兴高采烈的进了殿里。
“娘娘,皇上过来了!”宫人喜笑颜开,见谢绝衣坐在那里不为所动,便又继续道,“皇上这会儿本该在前头庆功宴,这个点过来了娘娘这里,足见皇上对娘娘的看重……”
谢绝衣还是住在先前的偏殿里,赵时勉从主殿过的时候脚步一顿,朝那边看了一眼,隔着门他似乎都能感受到那黑漆漆的殿中散发出来的冷意。
“赶紧叫人将那边收拾了。”赵时勉皱起眉,语气不悦,“堂堂皇贵妃只能住在偏殿里算什么意思?”
身后的人赶忙应下了,转头就要去安排此事,今夜是无法动作了,明日一早就得把这事儿做好。
赵时勉这才进了偏殿。
一进去他就见着了坐在床榻边的谢绝衣,谢绝衣换了一身衣裳,她往日多穿些浅色的衣裙,今日却一身玄色衣袍坐在那里,衬的面庞愈发冷玉似的无暇,发间只一根银簪,腿上摊放着一本书,似乎正在看着。
赵时勉心口砰砰的跳,方才在宴会上喝的酒仿佛在此刻又翻起了作用,烧的他口干舌燥。
“这么晚了,爱妃仔细看坏了眼睛,还是将书收了吧,明日朕陪你一起看……”赵时勉一边说着一边抬脚往里面走,眼也不眨的看着床榻边的美人。
原本跟在他身后的几人并没有跟着进来,伸手欲将殿门合上,手才搭上殿门,未来得及使上力气就听见院子里响起短促的惊叫声。
关门的宫人连忙回头朝院子里看去,却正好瞧见一柄极窄的剑穿过总管公公的咽喉,剑尖直逼他眼前。
宫人惊的连呼吸都忘了,浑身哆嗦着,下一瞬,那剑尖便穿过了他的眉心。
等窄剑退离,两具尸体倒地,露出了站在后头的赵时昨。
她没管剩下那个宫人,提着剑朝里面走去,身后是一地的尸体,手中提着的剑自地面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让人心生寒意。
第69章 069.
赵时昨闯进来的动静不小, 只是她动作快,殿内赵时勉察觉动静回头看过来的时候,赵时昨已然抬脚踏进了殿内。
赵时昨却看也没看他, 目光直直落在了床榻边已经站起身的谢绝衣身上, 对上目光那一瞬,她朝谢绝衣粲然一笑, 一如往常,步子大迈着朝谢绝衣走近。
她手中的剑并没有就此收起来。
“你——”谢绝衣张了张嘴,看见赵时昨出现时,她第一反应是生气,气这人怎么又跑了回来,可很快,她看见了静默着站在门外的另一道身影。
是传闻已经死在了山崩下的嘉帝。
他没死, 如今看起来似乎也只是脸上有些擦伤。
见到嘉帝, 谢绝衣慌乱愤怒的心情突然缓解了不少,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她能想到的,同样看见了赵时嘉死而复生的赵时勉也想到了。
再见门外一地的尸体, 他脸色一变,酒醒了大半,神色一狠就朝谢绝衣冲了过去。
他还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情况,如今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挟持谢绝衣先离开这里再说。
至于直接和赵时昨动手, 这个念头他连想都没想过。
他知道赵时昨这个疯子有多强。
可赵时勉也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冲向站在那里的谢绝衣时,突然从床帐后冲出来了几个宫人。
这几个宫人正是戴妃宫里那几个,之前她们是怎么帮着摁住祝清羽的, 此刻就怎么冲向了赵时勉,将惊了一跳的新皇给摁在了地上。
赵时勉即便是个力气大的男人, 却也敌不过被好几个女人一起压着。
且她们明显是事先合计过的,摁腿的摁腿,压胳膊的压胳膊,还有生怕他挣脱了跑了的,一屁股坐在了他身上,嘴里大喊着:“杀了他!快杀了他!”
早杀早了。
赵时勉又气又怕,涨红了脸大喊:“放肆!放肆!朕是皇上!是天子!你们——”
划地的剑尖就停在他的眼前,赵时勉的叫喊声顿时戛然而止。
他越过剑看向赵时昨,声音都有些抖:“皇妹……”
“赵时勉。”赵时昨终于垂眸看向他,眼里没有丝毫情绪,手中的剑却收了起来。
一瞬间,赵时勉以为自己还有一线生机,松了口气,张嘴正要说些什么话,赵时昨的声音再度响起。
“本宫杀父皇那日和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只这一句话就将赵时勉拉回了那一日。
父皇的状态突然急转而下,短短几日就到了濒死的地步,他心中狂喜,只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也一直都知道父皇在找寻长生之法,父皇舍不得撒手,舍不得这皇位,他甚至想,换成他他也舍不得。
可他也没想到父皇对长生的执念竟到了那样可怕的地步。
那时父皇已经昏睡了整整两日,那日突然从昏睡中清醒过来,他认定了父皇就是回光返照,这样想的人不止他一个。
所有人都在等着父皇的遗诏,他却像是疯了一样,嘶吼着:“把她给朕带过来!朕要丹药!朕要服用丹药!”
他以为父皇要见的是赤明真人,可被带过来的是赵时昨。
那是他头一回见到赵时昨,她和赵时嘉那么像,披散着发,赤着脚被人领着过来,手脚上甚至还拴着铁链。
他们震惊又诧异的看着她出现,看着先帝拼尽力气朝她伸出手,瞪大了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嘶吼着:“丹!朕的长生丹!”
长生丹怎么会是一个人?
所有人都在想,直到先帝竟然从床上爬了起来,握着一把刀,踉跄着走向赵时昨。
他们就意识到了,先帝要的长生丹真的就长在一个人的身上,是人心,还是他亲生女儿的心。
可那个被藏了十几年的孩子站在那里,浓郁明艳的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反倒有些生气。
她说:“父皇狡诈,哄骗母后和儿臣说等您死后就让皇兄登基。”
赵时勉那时候都被突然要吃人的父皇给惊住了,否则听见赵时昨的话他早就跳脚。
那会儿先帝已然没了思考的余力,他只剩下一个执念,吃了长生丹他就能活,他还能长生不老。
可他到底没能吃上他等了十几年的这颗长生丹,还被赵时昨一刀扎进了心口。
她握着刀,缓缓旋转着手腕,手里的刀就将先帝的心口搅得稀烂。
在他们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赵时嘉已然拿过金鳞卫的剑斩断了赵时昨手脚上的铁链。
而她接过了剑,将那些回过神来就开始指着她骂她“杀父弑君”的人一个一个斩过。
鲜血将地面铺着的毯子浸透,人头滚落,赵时勉缩在角落里,一颗脑袋滚落到他的脚边,他认出来那是一位皇叔的脑袋,方才就是这位皇叔第一个指着赵时昨大骂的。
而这时候,似乎人杀的差不多了,赵时昨终于注意到了他,提着剑朝他走了过来。
那时候赵时昨说了什么?
不,是他先说的,为了活下来,他绞尽脑汁说出那些话,他说日后他会远离京城,去往封地,无召绝不会离开封地半步。
他甚至冲到了赵时嘉的面前,跪着高呼万岁。
他想尽了办法给自己争取一条活路,赵时昨还真放过了他。
那天,活着从里面走出来的除了他便只有永昌王。
赵时勉白了脸,知道赵时昨提这个是什么意思。
果不其然,她抬脚离开,袍角自他脸边擦过,他听见赵时嘉的嗓音自门外传来:“杀逆贼,赏万金。”
在赵时昨的身后,几个宫人拔下发间簪子,猛力刺向赵时勉。
赵时勉大睁着眼睛,口鼻涌出鲜血,很快就没了气息。
这皇位,他坐了尚且不到一日。
“今晚换个地方睡吧。”赵时昨走到了谢绝衣近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又摸了摸她的耳朵,倒是热乎的。
赵时勉派来的那些宫人有意讨好谢绝衣,倒是将地龙烧了起来,殿内还是热乎的。
或许是因为这个,赵时昨感觉整个人都很燥,燥的她喉咙干渴,眼睛也有些发红。
谢绝衣赶忙握住她的手往外面走,没问她如今是什么情况,也没问外头如何了,只抓紧了这人火热的手。
往外走时,谢绝衣甚至想,就算此刻再发生什么变动她都不会再松开这人的手了,更不会再把人送走,也不会说出那许多违心的话,不如就死在一处吧。
从嘉帝身边过时,嘉帝垂目扫过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说了句:“先宿在仁寿宫吧。”
乱了这么一遭,很多宫殿都没法住,太后的仁寿宫那边还好好的,赵时昨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应了一声:“嗯。”
赵时昨和谢绝衣走了,将剩下的烂摊子交给嘉帝处理。
两人一路往仁寿宫走去,前头的歌舞声早已没了,倒是偶尔能见到一队禁卫跑过,亦或是某个方向传来一阵砍杀声。
整座皇城灯火通明,寒冷的夜风一刮,夹杂着浓郁的血腥味。
起初是谢绝衣拉着赵时昨在走,出了长乐宫以后就是赵时昨拉着她在走了,穿过一道道长廊,过了宫门,这一路碰见好几张熟悉的面孔。
元川、唐炳、陆镇鱼,甚至还有往常跟在赵时昨身边的喜桃和叁北。
他们身上俱都夹杂着血气,一手挎刀或是提剑,神情冷肃,袍摆带血,一个个像是穿行在黑夜里的杀神,却在瞧见两人时不约而同缓和了脸色。
陆镇鱼提着剑多感叹了几句:“娘娘可算没事,十七可急死了,连那赤明都没顾得上,进宫就寻娘娘你去了。”
他这才说完,赵时昨脚步一顿,忽而道:“哪来的娘娘?”
第70章 070.
赵时昨一句反问让陆镇鱼和谢绝衣都是一愣。
陆镇鱼反应很快, 立马笑着改了口:“看我这眼睛,天一黑就不大灵光,这分明是谢姑娘。”
赵时昨笑起来, 拉着谢绝衣走了。
走出去几步她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此次赵时勉领兵篡位, 宫中大乱,死去的人不知几许, 住在长乐宫里的梅妃娘娘亦在其中——”
她顿住,侧脸看向谢绝衣:“日后,这宫里再无梅妃娘娘,谢姑娘,明白了么?”
谢绝衣明白了,也跟着笑起来,点头。
赵时昨眉眼间的笑意更深。
等到了仁寿宫近前, 就看见外头守着的禁卫, 禁卫一见赵时昨便放了行。
进去后太后身边的嬷嬷便迎了上来,见着谢绝衣也不意外,道:“偏殿已经收拾出来了, 殿下和——”
“本宫和谢姑娘住一处就成。”赵时昨道。
嬷嬷反应也快,立马明白了赵时昨的意思,点了头便领着二人去了那偏殿。
偏殿里,灵云已然在了, 一见着谢绝衣,话都说不了,光是不停掉眼泪,觉得喘不上气了。
她眼睛红肿着, 显然已经哭了快一天。
谢绝衣无奈,还得安慰她, 叫她不要再哭了。
“再哭下去,眼睛哭瞎了就送你回老家。”赵时昨搬了把椅子坐在看着门口的地方,闭着眼哼了声。
即便这么久了,灵云还是有些怕她,她一开口,灵云吓得直抽噎。
谢绝衣好气又好笑,瞥了赵时昨一眼,在赵时昨睁眼看过去时用眼神示意她可别再说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从前怎么过,日后我们还是怎么过,只是以后我也不再是娘娘,更不是什么郡主……”她轻声解释着。
虽然她从未将自己套入这两个身份里,但如今真将这两个身份从身上扒去了,她仍旧觉得轻松许多。
赵时昨捏着手指坐了一会儿,见她还在哄着灵云,心里有些不爽,却什么也没多说,起身走去了外面。
谢绝衣注意力有大半放在她身上,见她起身走了,自己便也坐不住,轻轻拍了拍灵云,道:“这是太后娘娘宫里,你收拾一下自己早些休息,今晚不必管我这边。”
说完这些,她就起身去了外面。
赵时昨就在院子里站着,单薄的衣裳被风不断吹起,她也不觉得冷,不停捻动着手里的寒玉串珠。
夜风刺骨,谢绝衣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想着出来的时候忘记穿件斗篷了。
但她没打算再回去拿,抬脚朝赵时昨那边走了过去。
短短一天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她还有一种恍惚感,只有待在赵时昨身边,她才觉得踏实些。
她还没走近,赵时昨已经扭脸朝她看了过去,瞧见她就皱起了眉,喊了声:“闻棠。”
没见人,赵时昨道:“去取件斗篷。”
不过几息,就有一个年轻姑娘抱着一件斗篷从屋子里出来了。
谢绝衣记得闻棠这个名字,她之前听赵时昨说过,派了闻棠去找喜鹊儿的姐姐。
但闻棠没找着喜鹊儿的姐姐,自己也没了消息,原本赵时昨是打算去淮扬的路上顺便找人的。
可现在闻棠回来了。
“喜鹊儿姐姐找到了?”谢绝衣问。
赵时昨应了一声,伸手接过闻棠抱着的斗篷,抖开了替谢绝衣披上,又替她拢了拢:“夜里冷,站一会儿就回去。”
“好。”谢绝衣点头,下意识就去抓她的手。
赵时昨的手依旧火热着,握住她寻摸过来的手紧紧握着,另一只手还在捻动着那串珠子。
这是谢绝衣送她的生辰礼,她一直戴在手上,如今已经成了习惯。
“过几日要下雪了。”赵时昨抬头看了看天,出声。
谢绝衣有些期待:“真的吗?听说这边雪下的很大,能把人给掩埋了。”
宁国都城那边很少下雪,偶尔下一次,雪才落到地上就已经化了,根本没什么看头,只让人觉得更加寒冷了而已。
“大。”赵时昨道,“也冷,所以——”
她看向谢绝衣,轻声道:“本宫打算让闻棠送你去淮扬,去那边过冬吧。”
闻棠把喜鹊儿姐姐找了回来,但喜鹊儿如今去了淮扬,她姐姐也得去,正好,谢绝衣也过去。
谢绝衣眼里的期待一下就没了干净。
她抿了抿唇,猜出了赵时昨要做什么:“殿下是打算自己留在京城,等这场大雪下来,你就要让宋恪替你熬药了,是么?”
“是。”赵时昨本就知道瞒不住她,也没有想过要瞒她。
谢绝衣不想走,她已经知道了赵时昨服药后会发作,她哪里还敢离开。
赵时昨知道她在想什么,突然问道:“今日送本宫离开时,你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她话题转的这样突然,谢绝衣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愣怔了一瞬,没有立刻回答。
真心话么?自然是有的,可并不是句句都真心。
她沉默片刻,正要开口,赵时昨便道:“算了。”
赵时昨侧过身,如往常一样伸手摸了摸她的耳朵:“衣衣是你的小名?”
“是。”谢绝衣被她指腹的温度烫的整个耳朵都在发热,这股热意甚至往她心底里漫去。
她忍不住去看赵时昨,触及赵时昨眼底的热意时,谢绝衣心尖儿一颤,慌了。
赵时昨凑头过来,眼也不眨看着她:“本宫也有个小名。”
“我……我知道……”谢绝衣低垂了眼,又实在忍不住想看她,眼睫颤的慌乱,热意从耳朵蔓延到脸上,到脖颈,甚至是全身。
她知道赵时昨的小名,因为听嘉帝和太后都喊过。
但赵时昨似乎并不喜欢他们喊这个小名。
“那你说。”赵时昨道,摸着她耳朵的手落到了她的脸上,掌心紧贴着她的脸颊。
她发现谢绝衣的脸这会儿很烫,她的手心贴过去就有点疼,但赵时昨没有把手收回来,她垂目看着眼前的人,心想,不管这人是一块冰还是一簇火,即便她是一柄利刃,她也想抱过去,想把这人抱在怀里,不管是疼痛还是舒服,她都想靠近她,拥有她。
她是这么喜欢她。
谢绝衣不再躲避,抬眼看着她,喊她:“圆圆。”
赵时昨觉得一簇火从心里烧了起来,这簇火不是突然就有的,它早就在了,或许是在她看见谢绝衣的那一刻起就在了,可如今,这簇从前被她忽视的火终于腾腾燃烧了起来,烧到了她的喉咙口,让她兴奋到战栗,她的眼底逐渐漫上了些微赤色。
谢绝衣看见了,立刻就慌了,伸手去贴她的脸:“你怎么了?发作了?”
赵时昨握住她贴在自己脸上的手,叹息了一声,是笑着的,有些无奈,嗓音哑着:“你看,光是听你喊一声,本宫就要发作了,所以——”
她凑的更近,火热的呼吸落在谢绝衣的脸上,停顿一瞬,她低了头,埋首在谢绝衣颈侧,终于将这人完全抱紧了,苍白瘦削的手紧扣着怀里的人。
她的嗓音无奈沙哑:“衣衣,去淮扬吧,你留在这里,本宫会分心。”
怀里这个人已经不是从前那样能缓解她发作的了,她是一把火,烧在赵时昨心里的火。
似乎有火在谢绝衣颈侧燎过,那火是柔软的,贴着她颈侧蹭了蹭,烧去了谢绝衣所有的理智。
赵时昨一夜未睡,天还没有彻底亮起来她就起身去了佛堂那边。
太后果然在这里,她背对着赵时昨跪坐在佛像前,手中的佛珠串又换了新的。
“母后一夜未睡?”赵时昨往里面走了两步就停下了,她不喜欢里头香火烧出来的气味,而不喜欢里头散发的热意。
太后手上的动作没停,眼睛也没有睁开,没回她的话,只反问了一句:“你要送她离开?”
“嗯。天亮就启程。”赵时昨道,“淮扬温暖,母后不如一同前去?”
“本宫不去。”太后道,手上的动作也停了,她睁开眼,却没有回身,也没去看前方的佛像,垂着眼皮,嗓音漠然,“本宫也不想让她去。”
赵时昨皱眉。
太后继续道:“圆圆,你喜欢她——”
她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既然你喜欢她,那就把她留着,让她陪着你,若是你好了,她自然也会好,若是你不好,那就让她去陪着你。”
太后说这番话时语气很平静,哪怕提及赵时昨可能熬不过去也是如此。
赵时昨听着,起初紧皱着眉,可听完了,她笑了起来,道:“母后说的是,若是我死了,自然要带她一起走的。”
太后道:“那就留下她。”
“她得去淮扬。”赵时昨依旧道,语气不容置疑,“等我好了便去淮扬找她。”
等赵时昨从佛堂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人。
她并不意外,走了过去,在谢绝衣开口前,她先一步开口:“今日送你去淮扬,你且在淮扬等着,若是本宫好了便去淮扬找你,若是——”
“我——”谢绝衣急着开口,打断了赵时昨的话。
赵时昨伸手压住她的唇,神色忽而变得凶狠起来,厉声:“不必再说什么,若是本宫死了,你休想嫁人生子,你也得陪本宫一起走!”
谢绝衣微微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听她说完就笑了起来,只是眼眶有些微微发红。
她不想再跟赵时昨说什么一定会好起来的,她早就想好了,无非是一死,赵时昨要是死了,她跟着一起去就是了。
“他们都骂本宫弑父杀君不得好死,本宫杀了太多的人,皇兄明明最是厌恶神佛之道,却还是年年礼佛布斋,母后更是久居佛堂,他们都是为了本宫。”赵时昨道,“可本宫从不怕下地狱,本宫若是真的——”
“你若是真下了地狱,我随你去就是。”谢绝衣拽开她的手,哑声道。
赵时昨满意了,抱着她笑起来。
谢绝衣吃过早饭就得出发,她上马车时赵时昨就在一旁,拽住了她的手,定定看了她许久。
看得谢绝衣又生出悔意时她才终于松了手,将她往马车里推:“去吧,记住本宫和你说的那些话,你若是敢忘了……”
“我记着的,断不会忘。”谢绝衣道。
赵时昨轻哼了一声,终是往后退了两步,扭脸看向前方骑马的陆镇鱼。
这一路有陆镇鱼护送,还有闻棠在,赵时昨是放心的。
既放心又有些不甘。
只是她不再说什么,朝陆镇鱼轻点头,陆镇鱼便招呼着车队往城门口而去。
天气阴沉沉的,分外冷,还有寒风一个劲儿的往人脸上扑。
谢绝衣坐在马车里,和她一道的除了闻棠还有喜鹊儿的姐姐——江宥宁。
闻棠性子沉默,身边还放着一把木鞘黑刀,和一旁的江宥宁关系很是亲近,两人几乎贴在一起坐着,江宥宁整个人都快靠她怀里去了。
闻棠觉得有些不大好,却又不说话,只伸手将江宥宁扶正了。
她一将人扶正,江宥宁便有些不大高兴,哼了一声,偏要往她怀里挤,都要跨坐在她怀里了,说她:“你再将我推开,今晚你就自己睡!”
闻棠:“……”
江宥宁这才算高兴了些,又扭回去坐好了,她朝谢绝衣那边看去,见谢绝衣神情怔怔的,好几次朝窗口的方向看。
江宥宁虽然昨日才回到宫里,但赵时昨和谢绝衣就睡她隔壁,她昨晚该看见不该看见的也都看见了,隐约又从闻棠口中知道了一些事情。
这会儿她便朝谢绝衣道:“想看就看嘛,不必忍着,若是想回去,反正咱们现在还没有出京城,也来得及的,就是出了京城也没事儿,你会骑马么?要是会骑马就自己骑马回去,要是不会,就随便叫个人送你回去……”
她絮絮叨叨说着。
谢绝衣还真被她这一长串话给说动了,伸手开了窗,探头往外看去。
他们刚出了京城不远,回头还能看见城墙,谢绝衣心有所感,趴在窗边朝后面城墙看去,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城墙上那道玄色的身影。
她眼眶一热,差点跳下马车朝那道身影跑过去。
“殿下追过来了么?”江宥宁好奇的问。
谢绝衣摇头,等那道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在马车拐入一条官道后彻底不见,她才收回视线。
城墙上,赵时昨站了许久,直到脸上落下点点凉意,她才回过神,伸了手去接,一点点雪絮落在她的掌心,没等她看清就说了化了。
她喃喃:“下雪了……”
“今夜怕是有大雪。”宋恪缩了缩脖子,看向赵时昨,“于殿下来说倒是好事。”
赵时昨轻应了一声,转身下了城墙,云骦在底下等她,她翻身上马,俯身摸了摸云骦,到底还是说了句:“若是本宫不在了,你便替本宫去淮扬找她。”
云骦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仰头嘶鸣了一声。
赵时昨轻笑,直起身,骑马回宫。
路过某处街巷时,她忽而想起有一回就在此处,谢绝衣问她怕死么,她那时怎么答的赵时昨有些记不清了。
可如今,她是有些怕的。
赵时昨回宫时,元川正招呼着人将那张寒玉床搬进她的长安殿。
嘉帝站在一侧看着,目光落在这张寒玉床上,道:“原先朕派去的人晚了一步,没能找到这块寒玉,好在最后还是送到你这里来了。”
赵时昨摸着手腕上的串珠,看着元川领着人撤出来,她才出声:“皇兄,若是——”
“你不必说。”嘉帝打断她,面色有些发白,“圆圆,朕不会应你的,若是你熬不过来,总得有人去陪你。”
赵时昨无奈:“皇兄,你和母后说好的是不是?”
赵时嘉冷笑了一声没说话,眼底却有些发红。
才到中午就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雪一层一层铺下来,赵时昨坐在长安殿的门口看着院子里的雪,这一坐就坐到了晚上,她这才起身,先去了仁寿宫,陪着母后和皇兄吃了饭。
自从味觉恢复以后她的胃口就好了许多,等慢吞吞的吃完了饭,外面雪还没停,反倒越下越大了。
她回头,看着元川在外头等着就知道宋恪的药煎好。
她这才起身,朝太后道:“母后,儿臣去了……”
太后捏着佛珠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起初是闭着眼睛的,等赵时昨已经走到了门口,她骤然睁开眼,红了眼眶喊她:“圆圆!”
赵时昨脚步一停,却没有回头。
太后紧盯着她,嘴唇蠕动着,许久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赵时昨静默了许久,叹了口气,抬脚走了。
元川连忙举着伞跟在她身侧。
往长乐宫走的路上,赵时昨听着自己踩过雪的声音,道:“这是最后一次让你替本宫守着了。”
元川眼底也有些发红,却还是咧了咧嘴,道:“这是自然,日后殿下好起来了,也不需要臣再替殿下守着了。”
说完又沉默。
等到了长乐宫门口,宋恪端着碗在等着,朝她道:“草民就不进去了。”
赵时昨点头,伸手端过那碗药。
从前她喝过的药大多腥臭难闻,不像救命的药,更像要命的毒,唯有眼前这一碗,她垂眸看去,看着像是一碗蜜,散发着的味道都是清甜好闻的。
“这真是药?”赵时昨发出疑惑。
宋恪点头,拢着手笑:“是药,只是想着殿下吃过太多的苦,这最后一碗药怎么也该是甜的。”
赵时昨愕然,朝他看过去。
她发觉,他们都在笑,似乎她喝了这碗药后就真的好起来了,可这些笑总经不起细看的。
赵时昨也笑起来:“多谢。”
她仰头,将这碗甜药一口饮尽。
说来奇怪,从前那些那么难喝的药她总能一口气喝下去,可这一碗这么甜的药,她却觉得有些堵喉咙。
赵时昨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心里还是在怕的。
希望她活下去的人这么多,她真怕自己死了。
她将碗给了宋恪,抬脚进去时,元川终于开口,笑道:“殿下还记得上回属下回家议亲的事儿么?”
“记得。”赵时昨点头,站在门内回头看他,“那回本宫打了你,那姑娘可有被吓到?”
“是有些吓到了。”元川哈哈笑了一声,“但还是成了,她还很好奇什么样的姑娘能把臣揍成那样,所以——”
他眨了眨眼睛,自怀里摸出一张大红的帖子:“年初臣的喜宴,殿下可一定要来。”
赵时昨伸手欲接,忽而想起什么,道:“你先收着,等本宫出来再给本宫,否则现在本宫拿了,可不知道会把它撕成什么样。”
发作起来她可没什么理智。
她摆摆手,转过身往里面走了,这一次,没人再喊住她,她也没再回身。
长乐宫的门关上了。
宋恪抱着碗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只留下元川和元松兄弟俩领着人在门外守着。
那碗药发作的没那么快,赵时昨回了长安殿,在那张寒玉床上坐着,她闭着眼,手指捻动着手腕上的珠串,想的是此刻已经离京的谢绝衣。
不知道出了京城是不是还有这么大的雪,如果还是有这么大的雪,那陆镇鱼只能带队停下来,这一路往淮扬的方向路上不少村庄城镇,要找个落脚地倒是不难。
只是谢绝衣那么怕冷,外头那些地方可没有地龙,只能烧炭。
赵时昨想着这些,抿着舌尖上的甜意。
当口中的甜夹杂着腥味时,她才迟钝的意识到,药开始发作了。
捻动着珠串的手指骤然收紧,珠串瞬间崩断,寒玉珠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赵时昨下意识想去把散落的珠子捡起来,可一睁开眼,她眼前已是一片血色……
……
雪越下越大,离了京城没多远陆镇鱼就只能找地方停下来,等雪小点再继续行进。
就近找的地方是一个村子,不大,陆镇鱼花了些银钱,让村民们硬是给挤了间院子出来给他们住。
实在是太冷,等陆镇鱼让人烧起火就连忙让谢绝衣她们下了马车。
“好大的雪啊!”江宥宁很兴奋,她是头回见到这么大的雪,如果不是要去找喜鹊儿,她都想留在京城玩够了雪再走。
谢绝衣也是头回见到这么大的雪,她这会儿却没有心思去关注这个,想的还是宫里的赵时昨。
这么大的雪,对赵时昨来说应该算是好事。
“谢姑娘,快进来烤火。”陆镇鱼见她在那里站着,连忙出声喊她。
十七可叮嘱过,谢姑娘怕冷,他可不能让人冷着了。
谢绝衣回过神,抬脚走过去,还没走近,院门外就响起了动静。
陆镇鱼立马起身,领着人靠近了门口。
发现来人是认识的。
“小安姑娘托属下给娘娘送封家书。”来人笑道,见到谢绝衣就在里头的时候笑的更开,“原来娘娘已经启程前往淮扬,属下这封家书似乎有些迟了。”
他是从淮扬过来的,还不知道谢绝衣已经不是娘娘的事儿。
谢绝衣也没多解释,她有些心不在焉的,但听说是小安写的家书,她还是弯了弯唇,坐在火堆边拆了。
她还有些无奈,猜想小安是在淮扬又见到了许多稀奇事儿,见她又迟迟没有过去,这还专门写了封信来催她过去。
可谢绝衣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
前面几张纸里确实都是小安去淮扬这一路上的所见,话语雀跃,满是期待着她和赵时昨也快点去淮扬。
可到了后面一张纸,小安字迹混乱,明显写的很着急,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但谢绝衣还是看明白了小安的意思。
她骤然起身朝外跑去。
“谢姑娘!”陆镇鱼反应过来,连忙追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