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韵时看着他强颜欢笑的面容, 心中满是阴暗的快乐,又有一丝可悲。
她可悲自己变成和谢流忱一样下作之人。
谁会在温暖干净的天日之下走得好好的,却突然转身将一条狗踢进阴沟里, 还要开开心心地欣赏这条狗在污泥里打滚的样子。
即便那是条疯狗, 它还咬过她。
她一点都不喜欢看这些,她觉得恶心。
崔韵时移开眼, 冷静了一会。
这样彼此都撕开假面皮, 把最不堪的真面目摆在台面上, 让她几乎筋疲力尽。
崔韵时听他哭得楚楚可怜, 忽然想, 何不趁他心防薄弱之际问他些事。
他们夫妻这么多年,他永远俯视着她,用最温柔也最无情的目光在她身上刻下不见血的伤痕。
而现在的他会哭、会流血、会伤心, 这全都让她觉得不可理解。
机会难得,不可错过。
“你有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还瞒着我?”
她直截了当地问,同时眼神一错不错地盯住他。
这一声问乍然入耳, 在谢流忱脑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凭借着多年说谎练就的本能,让自己的表情不露半点异样。
眼泪也还是像断线的珠子般一颗颗地落,没有片刻的停滞。
他对不起她的事, 那太多了。
他拆散她和白邈;
他明知是二妹妹害她变成残废,从此前途中断,只能高嫁寻求出路,却从未告知她真相;
他将有关此事的所有证据销毁, 误导她,让她至今都以为那是个意外, 一切都是她倒霉透顶;
他还准备了一个替罪之人,只是后来没有用上而已;
他曾故意在白邈看得见的地方,引诱崔韵时亲近他,好让白邈死心。
……
里面随便拿一件出来,都足以将他们仅剩一丝细线连接的关系炸得粉碎。
不说实话,他就是在骗她,又添一桩罪。
可若说出来,她要怎么接受,她本该拥有比现在更好的人生,不必受这些年的冷待与辛苦。
对她来说,她本可以靠自己获得一隅安身之地,最后却落到他手上被他掌控,她如何受得了这种屈辱。
都是他害她到这个地步的。
他想和她坦白,想和她说好后悔从前那样待她,如果能回到过去,他再也不会让她伤一点心。
他知道错了,可那又有什么用,他在她面前说这些说得再多,也不能追回她失去的人生,只会让她更加厌恨他。
谢流忱惊恐过度,以至于出奇的冷静。
他慢慢靠向崔韵时,在她膝前俯下身,只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
“我可以发誓,若我还隐瞒什么与你切身相关的事,便让我身中千万刀,不得好死。”
“我若真有死的时候,也只想死在你手上。”
他握住崔韵时的手,将一件东西交到她手中,合拢她的手指。
崔韵时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一把匕首。
谢流忱:“即便我没有做什么,只要你想杀我,便可以动手。”
他将脸靠在她的膝头,眼前就是寒光闪烁的刀。
她的气息将他整个包围,他望着那刀,忽然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和安全。
好像在和唯一可以取走他性命的仙人做交易,他把自己的命交给她,建立起了难以割断的联系,她就不会再舍下他了。
崔韵时嫌弃道:“杀人要偿命,我才不杀。”
他的命哪有她的珍贵,她才不会用自己的来换他的。
谢流忱撑起身子,双臂拢在她腿边:“这是我们俩的事,你杀我,天地礼法都管不着,我想把我的命送给你,这就是你的,随你怎么处置。”
崔韵时无语至极,这是一个刑部官员该说的话吗?
目无法纪,他简直有病。
她转过身,背向他道:“少说这种没用的话,你嘴里没一句可信的。”
谢流忱拉住她的衣袖,往自己这里拽了拽:“我现在说的话都是真的,你想怎么折磨我都可以。”
崔韵时没回头,却感觉到他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她衣裳上,打湿了她的肩头。
她感到一阵莫名,他有什么好哭的,每次她看着他哭,都会觉得很错乱,好像他真的有多爱她似的。
她不能体会他的悲伤,不能理解他所谓的爱。
此时两人的纠缠毫无意义,她也只能说几句话刺刺他而已。
她有些许厌烦:“你该向前看,别再抓着我不放了,咱们就这样吧。”
这句平淡的话却激起了谢流忱剧烈的反应,他从身后抱住她,手臂在她腰间收拢,越来越紧。
他们之间的亲密举止仅有寥寥数次,在他突然说爱她之前,他连直接触碰她的肌肤都不愿意。
崔韵时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刚要推开他,就听他声音颤抖地在她耳边说:“你要是不在我前面,我怎么向前看。”
他的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悲伤,混乱地重复道:“我想要留住的人都被我毁掉了,我怎么向前看。”
崔韵时不想听他说没用的废话,开始挣开他的束缚。
谢流忱一动不动,就像要把自己捆在她身上一样。
崔韵时生了气,一脚踩在他的鞋上,他也咬牙不肯动一下。
她最恨他这样耍无赖,上一回也是这样,简直是条不讲道理的倔狗。
她当然可以用力把他的骨头扭断,脚趾踩断,可是那样就太过了。
到头来,束手束脚的又只有她,他还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挣扎之中,崔韵时忽然闻到血腥味,她猛然想起手里还有他刚给她的刀。
她赶紧松手,刀掉落在地,刀刃上几线血迹蜿蜒。
崔韵时真是要气死了,他这不是要把受伤的事赖她身上吗?
她忍着怒火抓起他的左手,果然被纵横划出了十几道小口子。
难怪他刚刚死命揽住她的时候身体还在颤抖,原来是疼得瑟瑟发抖。
“你被割到了不会叫吗,你不是娇气得要命吗?”她把那句你别装可怜忍回去,气得想像蟾蜍一样跳一圈,再大叫两声。
谢流忱却在这时松开了她,想了一会才说:“那样你肯定会让我松开手,而后趁机走开。”
崔韵时用眼神无声地骂他:那你现在怎么自己松开手了,你脑子真是有问题。
谢流忱笑了一下:“因为我发现你在关心我,你现在不会抛下我走掉,所以就松手了。”
崔韵
时真想一脚把他踹湖里去。
她愤怒转身,进了船舱,问侍女要了一些船上备着的纱布和止血散,给他包扎完,打结时都是狠狠地一勒。
谢流忱却笑着感谢她:“你对我真好,你还会给我止血。”
崔韵时警告道:“你现在最好闭嘴,我已经快忍不住,马上要变成不好的人了。”
谢流忱忽然又抱住她,这一次的拥抱却很轻,轻得像刚才他滴落在她手上的血,几乎没有重量。
他如同叹息地说:“你不会的,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也是这世上我最喜欢的人。
——
崔韵时发现谢流忱比她想的更能装模作样。
他们在画舫上都闹成那样了,一下船,谢流忱就恢复成翩翩公子的模样,还能继续带着她上一品楼吃饭,而后又四处转了一通。
他脸皮这么厚,难怪平日过得悠哉游哉的。
夜已深,谢流忱送她回到松声院。
崔韵时站定,看着显然是想在她这里过夜的谢流忱,心想等会看你还有没有这个脸皮。
她指着他的脸,关切道:“以后就不要用这种粉敷面了,一点都不防水。”
她掏出一把袖镜,亮在他面前,让他好好照照:“你在画舫上哭的时候,脸上的粉都被泪水冲刷了,看,你脸上现在是一道一道的粉痕,你今晚就是顶着这张脸到处走的。”
谢流忱只往镜中看了一眼,便很干脆地从她面前消失。
尽管他一句话都没说,但她从他的背影中看到了大大的三个字:好想死。
崔韵时幸灾乐祸,等他走远了才大笑出声。
大概是因为他出了大丑,接下来连着两日他都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看来他的脸皮厚得不是很均匀,这样一件小事就能打穿他的自信。
第三日的时候,崔韵时去给明仪郡主请安,得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明仪郡主动作奇快,当真为她请到了太后准许她与谢流忱和离的懿旨。
郡主十分贴心,都已经帮她在衙门里走完流程,更改好户籍,如今他们俩已经完全解除了夫妻关系。
崔韵时看着座上的郡主嘴唇一开一合,她却几乎没怎么听进去,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她恢复自由身了,她再也不是谢流忱的妻子了。
迟来的狂喜将她冲得头晕目眩,差点在郡主说话的时候发出不得体的笑声。
她从清晖院出来,连走路都觉得轻飘飘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句话真是太好了,她现在看什么都觉得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红。
直到她绕过上回明仪郡主听戏的地方,经过照月楼下,听到楼中有阵散漫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要出来。
崔韵时不经意地抬头一望,便看见楼上的人是谢燕拾。
只见她临窗而立,窗边摆着盆开得正盛的花,却遮掩不住她面上的忧色。
崔韵时想绕得再远一点,她都和谢流忱没有关系了,此时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刚准备走过去,谢燕拾也恰好垂眸,看见了她。
谢燕拾心事重重的面容上浮起一片厌恶之色。
即使只能看见崔韵时的一小块面颊,她也能看出她气色很好,白里透红。
这代表她近日过得很不错,但是凭什么?
明明是崔韵时害得他们夫妻不和,害得她不得不对自己的夫君下药,让他安安分分地留在自己身边。
可现在那些卖给她药粉的苗人不见了,她得不到药粉,白邈从假病变成真病,身体逐渐虚弱,看过的大夫却都无计可施。
这全是崔韵时害的。
她为什么就这么阴魂不散,要隔在他们夫妻中间。
谢燕拾没有办法,只能来求长兄帮忙。
她对他和盘托出自己和苗人的往来,可长兄似乎并不惊讶的样子,只让她在此等候,他尚有要事去做。
谢燕拾心中担忧白邈,为此已经有两日没睡好觉了,崔韵时却这样开心。
长兄也变了,上次在醉花阴,居然要她为自己的出言不逊而向崔韵时道歉。
真是天都要塌了,怎么坏事全都发生在她身上。
她眼中慢慢蓄起眼泪,在闪烁的泪光中,她看见了手边的花盆。
根本不需要多想,她一伸手就将它推了出去。
——
两个府医从谢流忱屋中出来,他头脸上受伤的部位已经被包扎好。
府医遵照谢流忱的要求,本也要给崔韵时检查一番。
她表示她没有一点问题后,府医才离开。
崔韵时叹口气,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愿没有实现。
方才谢燕拾推倒花盆,她出于本能,迅速躲开了,毫发无损。
谢流忱俯身想挡住她的身体,却被花盆砸得头破血流。
崔韵时满心无语,她觉得谢流忱一向很聪明,聪明到让她厌恶的地步,可是这回却蠢得让她没话说。
就这么个花盆,她用得着谁来挡一下吗?他真是自找苦吃。
元若从屋内出来,恭敬道:“公子请夫人进去。”
崔韵时便入内,在他榻边略站了站,谢流忱面容憔悴,头上缠着几圈纱布。
美人面添上三四分病容,脆弱得仿佛十分无害。
“韵时,你能坐下来些吗,我的头好晕,看不清你。”
他的声音听来有些虚弱可怜,崔韵时只得在他边上坐下。
谢流忱摸索着摸上她的手,似乎是在摸她手上有没有伤口。
“你有没有受伤,花盆碎片飞溅起来,很容易划伤。”
“没有。”
谢流忱想要起身,崔韵时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他,他便将头靠下来。
崔韵时赶紧缩回手,他就这么顺势靠在了她的腿上。
崔韵时:“……”
谢流忱似乎察觉不到她散发的不悦气息,还用那种声音问她:“我的脸还好看吗?我刚才摸到好多血,好疼啊。”
崔韵时察觉到他好像有点不对劲,顺着他的话道:“嗯……还是好看的。”
“真的吗?”谢流忱把脸靠得再往上一点,贴上了她的指尖,“那你摸摸我吧。”
“我为什么要摸你???”
“因为我想你摸摸我。”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她。
崔韵时开始确信,他可能真的被砸傻了,还没有恢复过来。
崔韵时:“你要平躺,躺好,才能养好头上的伤,这样斜着歪着可不行。”
她想站起来,把他摆回她刚进来时的那个姿势。
可是她刚摸着他没受伤的地方,想把他的头托起来,他就马上发出小狗一样的哼哼声,表示不愿意。
听着他哼得很有几分娇气的声音,崔韵时好一阵沉默。
他脑子真是撞坏了,居然对她撒起娇来。
崔韵时不理他,他自顾自哼了一会后,又开始和她说话:“韵时,你知道我在蔺堂街有几件铺面吗?”
“八间,一间茶馆、一间书肆……最赚钱的是一家药铺,一个时辰的收益就能买一支你头上的玉簪。”
“你喜欢玉簪吗,我会做,我在做呢,我要送给你。”他开始胡言乱语。
崔韵时当然知道他的产业分布状况,他说的全都对,没想到他傻得还挺有条理。
她看着他,思考了一会,忽然开口问:“你恨你母亲吗?”
“恨。”
“那你爱你母亲吗?”
“爱。”
“你觉得三妹妹怎么样?”
“胳膊肘往外拐。”
“二妹妹呢?”
“笨得像条狗,腿有点短。”
“你觉得白邈怎么样?”
“该死。”
崔韵时注视着他的眼睛,而后像是在问一个寻常的问题一般问道:“你答应要与我和离,是真的吗?”
谢流忱想了会,抬手轻轻
碰了碰她的脸:“怎么会是真的呢,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夫妻,恩爱到白头,不可以和离。”
崔韵时感觉自己的手一点点凉了起来,她若无其事地问:“可是你说我和你做几日真夫妻,你便心满意足,会与我顺利和离的。”
谢流忱温温柔柔地说:“那是在骗你啊,我怎么会让你离开我。”
他的脸枕在她手边,他一转脸就能亲上,他便凑过去亲了亲她的指骨凸起。
崔韵时呆坐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她就知道他嘴里没有实话,现在他是人傻了,才把真心话往外乱撒。
她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完全相信他,还做了两手准备。
她立刻起身,无视谢流忱的挽留,对门外的元若说:“你去照顾你家公子,我昨夜没睡够,回去睡一觉。”
元若应是。
崔韵时出了门回了院子,换身不引人注意的衣裳后,带着丫鬟去街市上转了转。
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实际上,她半路去找了薛放鹤,薛放鹤在哪,薛朝容就在哪。
薛朝容已经解完毒,身子又一向健壮,如今已经好转不少。
她与薛朝容商定好,她拿着薛朝容的信函和信物,明日便出发,先行前往永州,在那里等着他们归来。
待取得她的亲笔信之后,崔韵时将之妥帖收好,告辞离去。
——
谢流忱半梦半醒间听到许多混乱的声音。
有母亲对舒嬷嬷小声的抱怨:“怎么是个男孩,谢家的男孩最是体弱多病,唉,生他,耗了我多少元气,我觉得自己老了好多岁。”
有母亲的斥责:“去岁我就不该拦着你,你要带着儿子跳河就跳吧,你们一起死了我就清净了,你真以为这样就能要挟我?想要将孩子送给我的宗亲多的是,我当初真是鬼迷心窍,看上你这张脸,给了你正夫的名分,才让你不知天高地厚。”
“这孩子真是个讨债来的,和他父亲一样没良心。”
他驱赶这些想要钻进他耳朵里的声音,挣脱无数向他伸过来,想将他拽入泥地里的手,拼命地往上爬。
这些肮脏的东西,想要把他拖下去,不可能,他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要踩在所有人头上。
让那些人就算看不惯他,也只能强忍一口气,在他面前做出恭敬的样子来。
谢流忱的神智从噩梦中撞出来。
他起身,盯着虚空中的一点,目光幽深,比夜色更加浓稠。
崔韵时恰在这时推开门入内,谢流忱立刻撤下面上阴沉的神色,挂出最自然的笑容。
崔韵时一步步走向他,她只是过来看看他的情况。
万一他恢复清醒,她就该迷惑一下他,让他不要察觉她有跑路的意图,等她跑远了,他根本无从找起,也不可能真的追她到天涯海角。
他才不是那种昏了头的人,就算嘴上说爱她说得很动听,可是她知道,他最爱他自己。
她在他榻边坐下,他微笑着,像一只动物一样靠过来,再次贴着她的手。
梦里的手都是那样可怕,她的手却让他感到安心。
闻着她身上的气息,他忽然感到一种饥饿。
他嗅了嗅,道:“我想吃糖饼和山药元子。”
崔韵时:“好,明日一早你醒来就有的吃了。”
“那你呢?你想吃什么?”
我?我当然是已经跑了,带几个饱腹的饼上路便是了。
崔韵时笑着道:“我还要再想一想。”
她摸了摸谢流忱的面颊,她还记得,他下午说胡话的时候,好几次小声邀请她来摸摸他。
他的脸上泛出微微的红晕,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微渺的光:“那我们吃一样的食物吧。”
“好啊,”崔韵时点点头,很尽职地敷衍他,“睡吧,等明日醒来,你想要的都会有了。”
“好,”谢流忱轻轻地应了声,牵住她的一根手指晃了晃,“多谢你。”
那些噩梦,终归只是噩梦而已。
如今他醒着,便再没什么能伤害到他。
第52章 第 52 章
崔韵时给谢流忱喂了药后才离去。
谢流忱根本睡不着, 她一离开,他的心思没有着落的地方,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头上的伤口上, 痛得无法安枕。
他知道府医已经在药里加了止痛散和安神药, 可他体质特殊,它起不了太大作用, 只将十分的疼减为七分。
安神药倒强上一些, 令他思绪有些迷蒙, 最后睡是睡不着, 可想清醒又清醒不了。
他干熬了会, 才想起吩咐元若,去露观楼取了他自己制的止痛药服下,方好受一些。
他翻了个身, 手里还抓着那只张牙舞爪的布老虎。
这只布老虎只有巴掌大,这原本是她买回来,准备送给谢澄言玩的,现下被他讨要了来。
他把它抓在手里, 抓得皱成一团, 再松开手,看它被搓得乱七八糟的模样,弯了弯唇角。
他将布偶摆在自己身边的位置, 给它掖好被角,和人一样只露出个头。
夜渐深,他沉沉睡去。
——
第二日他醒来时,天已大亮, 桌上果真摆着糖饼和山药元子。
过了一夜,头上的伤应该复原大半, 可是他却觉得更痛了,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止不住疼。
他洗漱后,仍是毫无胃口,勉强吃了几口便躺回床上去。
四下无人,他不用顾及颜面,放肆地开始痛哼。
好疼啊,怎么她还不来看看他呢,什么时辰了,会不会她已经来过了,可是那会他睡着了,一无所知。
元若听见动静,走入屋内。
谢流忱问:“今日夫人可有来过?”
“不曾。”
谢流忱抓着布老虎捏了捏:“那我去她院里坐一坐。”
元若大惊,眼睛在他缠满纱布的头上不住地瞧:“这不合适吧,公子你正需要静养。”
“等我和她说几句话,再回来接着静养便是了。”
元若不再劝,他知道公子不是个听人劝的,只得扶着他慢慢出去。
走了两步后,谢流忱嫌这样被他搀着走,姿态太难看,坚持要自己一步步慢行。
元若对他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行为并不意外,提议道:“再扶着走一段吧,快到松声院时再松开,不让夫人看见就是了。”
谢流忱仍是拒绝,要想不被人看见,自然是一下都不要人扶才最稳妥,否则便有被瞧见丑态的可能。
他左右张望一下,示意元若去枝头折一枝霁雨花来,这花开得这样好,她或许会喜欢。
而且他觉着,他若怀抱一枝霁雨花去见她,会更显风雅。
元若回房拿了把大剪子,干脆利落地剪下了一枝花给他。
万事俱备,终于可以继续前行。
可两人还没出院门,明仪郡主便来了,她一看谢流忱就轻斥道:“你真是胡来,昨日头上流了这么多血,怎么能出门?元若,快扶他回房去。”
“母亲过来,是有什么事要商量吗?”谢流忱不信她只是为了来探望他。
“真是被你气忘了。”明仪郡主招招手,身后一个丫鬟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凉粥。
明仪郡主:“来,快喝了它,再回房好好休息,母亲才能安心。”
谢流忱手里被塞了一只碗,他却没有立刻喝下。
只因他觉得十分奇怪,母亲居然这样关心他。
三个孩子里她最喜爱谢澄言,可就算上回谢澄言和谢燕拾动手,略输一筹,躺在床上休养,母亲也没有第二日就去给她送粥。
母亲养孩子讲究抓大放小,生活起居全都交给孩子身边的嬷嬷们照顾,她是不会亲自去做这些小事浪费时间的。
谢流忱思虑再三,还是将那碗凉粥一口饮下。
他一向只喝冷茶,母亲带来的这碗粥也是凉的,她居然记得他这个习惯。
有些事或许是他多思了,总将旁人的好意想得太深,揣测他们另有目的。
母亲有再多的坏,说过再多难听的话,其实还是有些关心他的。
“多谢母亲,”谢流忱将碗递还给那小丫鬟,撑着一口气,对母亲诚恳地道谢。
明仪郡主笑而不语。
谢流忱看她这个古怪模样,按
下心中的疑虑:“母亲见谅,儿还有要事在身,必须出去一会,很快便会回来,母亲不必挂心。”
说完,他又走了几步,感觉到手脚显而易见地发软,困意上泛,连眼皮都微微合了起来。
他心不断下沉,缓缓回头:“母亲在粥里放了什么?”
明仪郡主笑得像一只得逞的狐狸:“小子平时嘴巴不饶人,现在还不是落在你老娘的手里。”
“母亲为何要这样做?”
“我也是为你好,听说你这阵子闹着不肯和离。可你不肯和离有什么用,人家不肯和你过了,我看你们还是和离了清净。我帮你们一把,对谁都好。”
谢流忱脑中嗡然,他几乎猜到了,可他还是要问:“什么意思?”
“我已经请下太后懿旨,抹去了你们的夫妻名分,如今你们再无关系,可以各过各的,谁都不妨碍谁,所以你也别闹着去找她了,她今日已经离开谢家。”
明仪郡主抱怨道:“你看你多招人厌,她都不想多留几日,抓紧时间就走了。我想你这么能闹腾,知道了定是要翻出事来,不是我说你,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倒是知道拽着人家袖子,跟个没断奶一样的耍赖,要人家陪着你玩,真丢人。”
“我再不管着你,你就要把脸丢到外边去了,粥里的药量能让你好好睡上十二个时辰,等时间一过,这事也就过去了。你年纪也不小,往后再找一个合心意的妻子,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别让我操心。”
她指使下人:“去,把公子扶回房里去,我不许,就别让他出来。”
谢流忱死死盯着她,眼中几乎要冒血。
那句抹去了你们的夫妻名分在他脑中轰然作响。
他嘶声道:“母亲凭什么管我的事?”
“就凭我是你的母亲,”明仪郡主有些不悦,“算了,你吃错药,脑子糊涂,这一回我不跟你计较。”
谢流忱却像条毒蛇一样猛地咬她一口:“母亲把自己的事管好了吗,你上一任丈夫还在世的时候,你养在外面的那些男人,你都瞒好了不让薛相知道吗?”
明仪郡主顿时怒上心头,家丑不可外扬,做儿子的怎么能将母亲的私事往外说!
“我自然瞒好了,他没有半点察觉,我就算在外边有一些风花雪月,也从没影响家中。不像你,明明就一个妻子,还弄成这副难看模样,你比起我差得远了,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徒有其表……”
谢流忱突然将托盘上的碗砸在地上,吓了所有人一跳。
若非亲眼所见,没人能相信这是一向温和有礼的公子会做出来的事。
谢流忱双目布满血丝:“母亲别做梦了,你以为你瞒得很好吗,冠子君、姜玉作、赵棠生、朱铎……”
他流利地报出一连串名字,就像在呈报证据一样,将这八个名字扔在明仪郡主面前。
“你知道我查到这八个人的名姓时,我多大吗?那时我才刚满十七,连我都能知道这八个人的名姓,所以你凭什么以为薛相不会知道?”
明仪郡主僵住。
谢流忱:“他不知道,只是因为还有人帮你遮掩。是谁帮你的?是我!都是我帮你遮掩的!是你儿子,给你这个母亲隐瞒的!”
他滔滔不绝道:“你在长青街、狮子巷共四座宅子里前前后后养了这八个蠢物,他们出过多少纰漏你知道吗。”
“他们每一个都虚荣得很,拿着你给的赏赐,跟自家亲朋好友炫耀自己被贵人看中。这种事哪里瞒得住,一传十十传百,要堵上他们的嘴根本不可能,这话早传到薛相耳朵里了,要不是我把这盆脏水扣到别人身上,你以为我们家还能这么太平吗?”
“母亲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谢流忱不等明仪郡主说一个字,他就自己说了下去,仿佛一个爆炸的火盆,要把自己也炸得什么都不剩,“因为我不想让妹妹们和我一样,日日看见父母争吵。”
“我不想让她们听见父亲质问母亲为何要与其他男子纠缠不清,母亲恼羞成怒,反过来骂父亲不知好歹,她若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什么只在外边偷着玩,不将人带回府光明正大地纳为夫侍?”
“母亲,你以为……你从来都没有错,都瞒得很好吗,那都是因为别人爱你,所以不得不原谅你而已。”
“你以为你的天下太平都是怎么来的,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得来的。”谢流忱大口大口地吸气,稳住自己的身体。
“你这个母亲做得再差劲,我也从来没有插手过你的事,我尽力想让一切都维持现状,不想破坏你的安稳人生,可是你呢,”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明仪郡主已经被他气得面无人色:“你只知道指责我是吗?你真当自己是什么好孩子好兄长好丈夫?”
“你说我有千万般不好,那为何,”她一口气差点接不上来,“为何崔韵时会向我求助?这证明我比你可靠,比你更让她信任。因为你是个没用的丈夫,比摆设还不如,她厌极了你,在你身边连多呆一下都不愿意,否则她为什么走得那么急?她都不想与你虚与委蛇。”
“你在她心里,连路边的狗还不如,她看见狗还会摸一摸,看见你,她心里恐怕只想让你滚。”
明仪郡主一句句地说,看到儿子越来越惨淡的脸色,心里既心疼,又痛快。
她不了解他这个儿子,她只知道他死去的生父是他的痛处,可她忽然发现原来提崔韵时也能刺痛他。
她抓住这一点,报复般地说:“你看看你,相貌出众、家世不凡,这些都是我给你的,和你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有这样优越的先天条件都留不住妻子。所以一切都只怪你自己。”
“你乏味、无情、肤浅空虚、没有良心,她看了你就倒胃口,跟你这种人做六年夫妻,她已经功德无量了,要是跟你做六十年夫妻,她都能原地飞升。”
明仪郡主把所有能想到的缺点都堆到谢流忱身上,不管他有没有这些短处,全部扣他头上就是了。
她脑子转得飞快:“你还信誓旦旦说她永远都离不开你,我好言相劝你不听,你现在落到这个下场,全是你自找的。”
“等她到我这个年纪,想到你这个前夫,只会像我看你父亲一样,提都不想提。”
“若是你们有一个孩子,她也只会对孩子说: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没有自知之明、不知感恩!”
她这句话落地,就见谢流忱俯身撑住膝盖,哇地吐出一口血。
明仪郡主眼中泛起一点泪光,不去看地上那一滩血。
不必心疼他,养他就是养了只白眼狼,他从来没有感念她十月怀胎生下他的辛苦。
白眼狼最能活了,小时候病歪歪的,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明仪郡主挺直身体,告诉自己,她吵赢了。
她才是一家之主。
谢流忱抬起脸,血迹斑斑的脸上满是痛苦:“母亲说得对,我是废物,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母亲怎么会错呢?母亲不管做出多么恶劣的事,都觉得自己有理,可别人只要说半句让你不满意的,你觉得不顺耳的话,你就翻脸。”
“你是说不得的,你是世界的中心,你高高在上,你想如何就如何。”
“我是母亲的孩子,所以我也和母亲一样恶劣。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让崔韵时痛苦,我真恨我是你儿子,我真恨我是这样的人。”
谢流忱的声音起初像一只鸟在泣血锐鸣,说到末尾,这只鸟已是声嘶力竭,气息微弱。
郡主却是盛怒,她的手都已经抬起来要扇到他脸上,最后却收了回去。
他越是这么说,她越要忍耐,让他看看,只有他一个人这么恶劣,只有他一个人听不进别人的话。
“我和你怎么会一样,”她冷冷道,“有的是人前赴后继地爱我,我想要谁爱我,谁就是我的。可是有人爱你吗?你爱的人,她愿意
让你爱她吗?”
这一句话的效果比直接抽他一巴掌强太多了。
她看着谢流忱如落叶般颤抖的身躯,看见他仿佛被人扎了一刀般扭曲痛苦的面容,她心中胜利的快感压过羞辱儿子的歉疚。
事情都是他做的,她只是说说他都做了什么,怨不得她。
谢流忱强撑起身,母亲在粥里下的药对他不太起效,多半用的就是他昨夜吃下的安神散。
只能使他手脚无力,不能使他彻底失去意识。
他一步步绕过明仪郡主往院外走。
她皱眉,他怎么到现在都没有昏睡过去。
她对院中的下人吩咐:“把他架回床上去,别在外面乱跑,省的又说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关心他。”
这是谢流忱的院中,下人全是谢流忱的人,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动。
郡主见状,指使自己身后的亲信护卫:“把他抓回房里去看着,再灌些安神散下去,好好养伤。”
谢流忱一把拿起元若刚才用来剪花枝的大剪子,那两个护卫立刻道:“公子切莫乱动,属下们怕伤着你。”
这位头都被砸伤了,她们本也不想靠近他,万一引得他心绪震荡,引发头上的伤就麻烦了,更不要说直接对他动手。
可郡主的命令已出,她们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去。
谢流忱举起剪子,像是要朝她们扎下。
然而鲜血飞溅,院中一片尖叫,被贯穿的却是谢流忱自己的手。
痛到极致,他脸上露出狰狞又狂乱的笑容。
安神散又有何用,他要走,他要清醒地离开去找她,谁都不能阻止他。
母亲不可以,太后的懿旨不可以,什么都不可以。
没有什么可以拆散他们夫妻,他们到死都要在一起,死在一块,烧作一团灰,分都分不开。
他对院中侍卫下令:“拦住她们。”
侍卫们听令,马上挡住两名护卫,将她们和谢流忱隔开。
谢流忱踉跄着走出院子,他听见母亲愤怒的呵斥声,她在唤她更多的亲卫来抓他。
眼前的世界都在摇晃,谢流忱勉力加快几步,扯下外袍裹住伤口,不让血迹流到地上,泄露自己的踪迹。
一路上他数次躲进假山石洞,草木阴蔽里,坚持着朝裴若望的院子走去。
被母亲背叛的打击像一颗巨石沉入心底,心湖上回荡起的却是无法遏制的悲伤。
她真的走了吗?
她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
今早起来他还看见了她给他准备的山药元子,她怎会突然抛下他?
她从什么时候盘算离开的事的,他们在湖上的时候?他们一起逛市集的时候?还是她昨晚安慰他的时候?
她为何一句话都没给他留……
谢流忱吸了吸鼻子,他不能哭,眼泪会模糊他的视线,拖累他去找她的进度。
踏入裴若望的院子,房门近在眼前。
他撞开门,摔在地上艰难地喘息。
裴若望照旧躲在房间昏暗处,看他衣袍上的淋漓血迹,问:“你在自己家被人追杀了?我听这院子外现在很热闹啊。”
他再定睛一看他的手,挖苦道:“小谢,谢兄,你这新装扮好别致,别人都在手上戴珠串,你在掌心插剪子,你品味不俗啊。”
谢流忱没有时间和他废话,他直接从袖袋里拿出一个瓷瓶,对他道:“我制作出了能让你的脸完全恢复的东西,吃下它,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盈章面前,告诉她你还活着,挤开那个霸占你位置的男人,拿回属于你的正夫名分。”
裴若望脸上的玩笑之色瞬间消失,他睁大眼,没有问此话是否当真。
谢流忱绝不会开这种玩笑,更不会骗他。
他立刻从地上弹起来:“好兄弟,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说!”
“她走了,我要去找她。”谢流忱抹了抹滑落到眼睛里的鲜血,头上的伤口裂了,正在往外淌血。
“我怕我路上撑不住,控不住马,若是你发现我要从马上摔下来,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马上将我弄醒。”
“好!没问题!我定助你一臂之力,天涯海角,与你同行。”裴若望全程只看了谢流忱一眼,其余时候全在看那个小瓷瓶。
谢流忱想要起身,尝试两次都爬不起来。
裴若望将他稳稳搀住,手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是一支洁白无暇的霁雨花。
谢流忱将它紧紧握在手里,裴若望不解:“这花有什么特殊功用吗,怎么到这会儿还拿着?”
谢流忱点头,像霁雨花一样苍白无血色的嘴唇一开一合。
“今早我院子里的花开得特别好。”他慢慢把花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他唯一能抱紧的东西。
他说:“我要把这枝带去送给她。”
第53章 第 53 章
两人骑着马在山道上疾奔。
之前乱党一事中, 谢流忱意外留在崔韵时身上的不见蛊起了作用,此刻正给他们指引方向。
山路漫漫,似乎怎么都跑不到尽头。
这一路上, 裴若望早已做好准备, 谢流忱若是昏过去,他就扇他几巴掌, 或者泼水把他弄醒。
没想到每回他刚注意到谢流忱状态不对, 谢流忱都直接转动插在掌心的剪子来让自己清醒。
他的伤处在不断愈合, 他每做一次这个动作, 刚长好一些的伤口就被重新撕扯割开, 新伤叠着旧伤,直至一片血肉模糊。
裴若望看得头皮发麻,自己的手也跟着痛了起来。
他们少年相识, 至今十余年了。
可谢流忱对自己这么狠的样子,他当真从未见过。
谢流忱是多怕疼的一个人,从前裴若望身上的挂饰不小心刮着他的手,他都要吱哇乱叫, 阴阳怪气地和裴若望吵一架。
为此, 裴若望没少嘲笑他,一个大男人爱护自己的皮肉到这个地步,就差把自己捧在手心里了。
十足的变态。
可如今看谢流忱这疯疯癫癫不肯清醒的模样, 他倒觉得他还是像从前都那么自负自大、自怜自爱的好。
无情之人就该一直无情下去,否则便是伤人又伤己,何苦来哉。
——
在接连赶了六日的路之后,崔韵时终于跑入了览风州。
然而在第六日的下午, 她却没有再往前行进。
只因连日大雨,山路湿滑难行, 年年都有许多因为骑马赶路而不慎摔入深谷中的旅人。
崔韵时爱惜性命,便暂时住在一户名叫成秋的猎户家中,等雨停了,隔日再出发。
她会住到成秋家里,还是因为路过此处,看见她六岁的女儿小鱼对着树上的果子流口水。
崔韵时顺着她的目光一望,她也开始咽口水。
这片果林显然是有主的,于是她用手帕包了二十个铜板放在树下,请小鱼姑娘一起吃果子。
吃完后两人本要分道扬镳,然而小鱼没走几步,就被地上一小块凸起的树桩绊倒,哇哇大哭了起来。
崔韵时只得送她回家。
好一通折腾后,外边下起了大雨,成秋打猎归来,将她当作歹人,拿起柴刀,险些将她给砍了。
幸亏她躲得快,虽然她差点把成秋打出内伤,但事后,两人还是握手言和。
成秋为谢她将崴了脚的小鱼送回来,特意提醒她这样的暴雨之日不能赶路,收了她一些银子后,便收留她住上几日。
不过崔韵时若不是有武艺傍身,是绝不会住在这里的。
想也知道,一个崴了脚的小姑娘,让你不得不送她回家,一个精瘦有力,挥着柴刀舞得虎虎生风的猎户,一刀就能结果过路人的性命。
说不定她们是合起伙来谋财害命呢。
直到当夜,崔韵时胸口起了
疹子,她疲累时偶尔便会这样,有些痒,但还能忍,若要缓解,采点蛇甘草捣烂敷上便是。
成秋得知后二话不说,连夜上山给她寻找蛇甘草。
崔韵时亲自检查过,里面没有混着什么毒草,捣烂后蘸一点在耳朵后擦上,也没有什么难受或者中毒的迹象。
她这才将草药敷到胸口,对她们放下大半戒心。
成秋实在是个厚道人,拿着崔韵时给的那点银子,给她和她的马吃的都是她能拿出来最好的食物。
小鱼巴在桌前,看见这样丰盛的饭食,连脚伤都顾不上了,只能欢喜地哇哇叫。
崔韵时心中感念她的热情招待,虽说出门在外,财不露白,但她想,自己离开时,再给上三倍的银子酬谢成秋,倒也不至于多到会招来祸患。
第三日,崔韵时照常去给她的马儿喂草料。
这马是她从谢家带出来的,但比谢流忱乖巧听话得多,甚至比他更通人性。
崔韵时一拍它,它就知道该往哪儿跑,连那一双清澈乌黑的眼眸,都透露着真诚和善良,和谢流忱那等表里不一之人不可相提并论。
一人一马同行数日,已有了感情。
她摸摸马头,一边夸它是好小马乖小马,一边叫它吃饱一些。
就在这时,她在沙沙的雨声中听到了一种特殊的声音,她探头去看,正看见成秋家中养着的那条大黄狗在一块土那奋力刨坑。
大概是连日的雨将泥土泡软,大黄没刨多久,就刨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土坑,它半个身子都探入坑里。
坑中累累白骨,显然是人的遗骸。
崔韵时:“……”
啊,这。
更糟糕的是,小鱼和成秋都从屋中出来,小鱼念叨着大黄去哪了,一看见狗尾巴露在洞外甩啊甩,她就要跑去抓。
崔韵时眼疾手快地将她抱起来:“小鱼,咱们去玩吧,你上回和我说的那个酬湖是什么,你还没说完呢。”
和成秋擦肩而过时,崔韵时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去看大黄刨出来的那个土坑和人骨。
成秋漫不经心地投去一瞥,然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崔韵时若无其事地抱着小鱼离开,给足成秋收拾的时间。
晚饭后,崔韵时再往那一瞥,发现已经收拾妥当,大黄也被拴起来,再也不能乱挖东西。
成秋走过来,对她道:“那是我的丈夫。”
崔韵时知道她指的是土里那具骨骸,点了点头。
“是我杀了他。”
“哦。”
杀夫嘛,世上的女人,总有不少想要杀夫的。
“我们的感情很好。”
嗯?那为什么把他杀了?
崔韵时一讶,不知该说什么。
成秋也不需要她说下去,她给她说了个简短的故事。
她讲得平平淡淡,毫无修饰,可故事中包含着的情绪仍旧像屋檐上积蓄的雨水一样往外淌。
当年成秋救了个身受重伤的男子,将他带回家好生照料。
两人日久生情,生下了小鱼,一直住在这山中。
然而有一日,丈夫收到一封信,而后告诉她,他原是富商之子,厌倦了家中争斗,失足落下山崖后,干脆隐姓埋名在此隐居。
可现在他的亲兄长去世,他不愿让那些庶兄弟占了他们大房该有的家产。
他若想继承家业,就必须要回去与门当户对的张氏女完婚,才好与在家中掌握话语权,和庶兄争个高低。
所以……
成秋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
所以他和她说,他虽然要娶张氏女,但舍不下成秋母女,便想将成秋带回去做他的贴身侍女,日日陪伴在侧,而小鱼,则放在成了主母的张氏女膝下抚养。
这样,小鱼就是嫡女,他们的孩子,身份自然不能差。
她们母女俩是他心中认定的亲人,是他最爱的人。
然后成秋就把他杀了,在他向她描绘美好未来的时候。
因为她只从里面听到了他的美好未来,和她们母女将来寄人篱下,为奴为婢,做小伏低的日子。
她们为何要去过这种日子?他怎么说得出口,让她们去过这种生活,还觉得这是种恩赐。
既然这么爱她们,那就留在家中的黄土之下,一直陪着她们吧。
成秋这样想。
崔韵时听着这个故事,想起了谢流忱。
一个同样自私自利,嘴上却总说得很好听的人。
他让她过了那么些年憋屈苦闷的日子,她在他眼里,连他那只雪规鸟都不如。
可是当她终于找到了后路,可以不再忍耐,提出和离时,他却像变了个人一样。
他说爱她,对不住她,说再也不会让她伤心。
就这么轻飘飘的几句话,就那么几滴没有任何价值的眼泪,他就想用它们,将她那六年暗无天日的生活一笔勾销。
就算他为她捞红鱼玉佩,被刮骨鱼弄得满手是伤又怎么了。
这就像他捅了她十刀,而后又捅他自己十刀一样,难道他们就两不相欠,可以重新开始了?
即便他扎自己一百刀都没用,她受到的伤害是切切实实的,她记得那种痛苦,永远都不想再别无选择,只能陷在那种境地里忍气吞声。
对她来说,她自己是最重要的,比他重要多了。
他们以为他们的“爱”是什么稀世珍宝,还是灵丹妙药,竟能让别人甘愿受屈受苦,一头扎进他们编造出的美好火坑。
成秋说完了故事,两人沉默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唯有檐前的雨丝不断飘落,隐匿入黑暗之中。
大概是气氛太沉闷,成秋从屋中取了她打猎用的弓和两支箭出来。
她射出一箭,箭出如流星,快得几乎看不见踪影。
还剩下一支箭,她把弓转递给崔韵时:“你来。”
崔韵时明白她为什么只拿了两支箭,因为猎户不是高门子弟,随时都有取之不尽的箭可以用来练习。
成秋的每一支箭都要用在猎物身上,不能轻易浪费,空射出去。
崔韵时摇头:“我就不了。”
“别与我客气。”成秋以为她是在为她省箭。
崔韵时笑了:“我左臂残废,仅有一只手,拉不开弓。”
即使一片昏暗中,她也能看出,成秋的表情大变。
崔韵时安慰道:“已经有许多年了,你不必在意,我已经习惯了。”
成秋将弓收回屋中,再坐回到她身旁,好一会才憋出一句:“多谢你没让小鱼看见那些。”
崔韵时轻拍她的肩,表示不必客气。
——
雨下得很大,裴若望二人买了蓑衣穿上继续赶路。
可不到半个时辰,谢流忱就毫无预兆地从马上摔下。
裴若望勒住马回来,刚要把他提起来,才发现他浑身滚烫。
裴若望并不意外,说实话,谢流忱处于重伤状态还要全力赶路,他不发烧才奇怪。
他只是不知道谢流忱是刚开始发烧,还是一直烧着不说,熬到现在扛不住了才摔下来。
现在是荒郊野岭,必须先找个地方躲雨。
裴若望在他耳边大声说:“快醒醒!我去找找山洞,或者猎户暂居的破屋,暂时避雨。你不要睡了,免得有山中孔武猛女路过,看你颇有姿色,把你带走囚禁。”
他半真半假地刺激谢流忱,想让他清醒一点。
谢流忱气若游丝:“我没事。”
“……”
你嘴硬死算了,明日就拿你的嘴去当马蹄铁。
裴若望走后,谢流忱坐在地上,一身衣裳都被泥水浸透。
他好难受,他想要沐浴,换身干净衣裳。
意识渐渐模糊,他眼皮沉重,再次倒地,人事不省。
谢流忱觉得身上好暖和,暖和得他受不了。
他好像变成一阵风,高高地飞在空中,轻而易举地凌驾于林木之上。
天空盘踞着大片黑沉沉的阴云。
电闪雷鸣间,他看见一只小鸟从眼前飞过,不知怎么的,他就是知道,那是崔韵时。
豆大的雨点毫不留情地砸在她
身上,打湿她的皮毛,她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要艰难向前飞行,寻找一处安身之所。
他想对她大声说话,呼唤她快躲到他这里来。
可是他只是一阵风,越是急切,风势越大,将她吹得东倒西歪。
他心急如焚,想要追上她将她卷住好好安慰,吹干她湿重的羽毛,让她飞得轻松一些。
可他靠得越近,她飞得就越艰难。
风太大了,大到她稳不住身形,最后终于坚持不住,直直向地面坠去。
狂风尖啸着扑向大地,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谢流忱惊醒。
一切都只是梦。
他艰难地转了转脖颈,看到摔倒在他附近的一只黑羽小鸟。
风雨确实太大了,这只鸟真是可怜。
他慢慢爬过去,将它捧起来,想看看还有没有的救。
他查看一番,发现它一息尚存,便将它揣进自己的怀里。
他身上正出奇的烫,很适合让它回温取暖。
想起方才的梦,谢流忱心中抽痛。
她为了远离京城,远离他,而在这风雨中跋涉。
她不该过这样的日子,她应该锦衣玉食,被仆从服侍得舒舒服服,丝毫不受风雨侵扰。
如今她在外风餐露宿,吃不好也睡不好,要是也像梦里一样遇到困难,无人对她伸出援手怎么办。
谢流忱想到这里,拉好衣服,将怀里的小鸟裹好,让它可以安安稳稳地靠在自己胸膛上取暖。
他强撑身体,再度起身,他再在这里多耗费一会时间,她就无人照料一会。
他要早点将她接回家,不能再在外边吃苦。
反正他不会死,他的身体还没有耗空,只要再划一刀,就能激发痛觉,让身体重新振奋起来。
没有排除万难的勇气,他就不配站到她面前去,不配请求她给予他一点点怜惜。
他在身上摸了半天,因为头晕眼花,居然一时找不到匕首。
他干脆放弃了,狠了狠心,从掌中拔出了那把剪子,再度刺下。
淅沥的雨声中,响起一声钝器入肉的沉闷声响,和连绵不断的惨叫。
血水混着雨水,渐渐渗入泥土,不见踪影。
第54章 第 54 章
裴若望望着洞外垂落的雨帘, 深深叹了口气,这趟活可真是苦差。
方才他找到避雨的所在,赶回来要将昏迷的谢流忱带去躲雨。
没想到半路和他遇见, 谢流忱居然自行清醒过来, 像个没事人一样骑着马赶路,看见他时还对他点点头, 说劳烦他了。
谢流忱看起来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若不是知晓谢流忱有多能伪装, 裴若望也会被他骗过去。
他还记得谢流忱之前发烧, 身上烫得吓人, 都到他自己支撑不住的地步了。
他怎可能突然就好上许多, 还能骑马赶路。
裴若望二话不说把谢流忱敲昏了,拉到洞穴里往里一丢。
他摸了摸他的额头,谢流忱烧得比方才还要厉害, 即便裴若望知晓他不会死,仍然会感到心惊肉跳。
哪有活人烫成这样的?
算了,让他自己熬过去吧。
裴若望靠着洞壁合上眼,开始打瞌睡, 刚有点睡意, 谢流忱忽然开始低声呢喃。
声音在狭小的洞中来回地荡,像一缕哀怨的夜风,吵得他睡不着觉。
裴若望仔细听了听, 原是他一直在缓慢地,几近哽咽地重复一句话:“对不住……”
裴若望知道他是在对谁说这句歉,心想,他若是早听他的劝, 别那么自以为是,尽快低头认错, 或许也不会到现在这般状况。
可这迟来的歉意又有什么用,若真有用,世上也不会有个词叫作追悔莫及。
——
谢流忱这一烧就烧了两日都没有醒。
中途裴若望还发现他在衣衫里藏了只伤鸟,也不知他是何时捡到的,还给它上好了药,包扎了伤口。
裴若望便去外面弄了点果子喂给那只鸟吃。
他想着谢流忱也不会饿死,就不强行给他喂食,只蘸了点干净的水在他唇上,表表心意。
谢狗有他这样的朋友算他走运,如果不多多地回赠给他可以修复面容的药,他就把他先掐死两遍再说。
两日间,他偶尔会探一探谢流忱的鼻息,几乎每次都能探到呼吸。
唯有一次断了,过了会又有了气息,裴若望便明白,他是“死”了一回,红颜蛊又将他救了回来。
等到第三日,连绵的雨终于停止,谢流忱也苏醒过来。
他睁着眼,眼中空空茫茫的,像是躯壳里的魂魄已经被这山中精怪吞吃,只剩一副华丽的皮囊留在人世。
裴若望试探道:“谢流忱?”
谢流忱没有任何反应。
他目前这个样子明显不对劲,仿佛既不认得他,也听不见他说话。
裴若望已经在考虑走远一些,谢流忱是打不过他,可万一他使暗器,那就说不准了。
这小子一贯阴险,喜欢在暗器上抹他自己特制的毒药。
好一会,谢流忱转动脖颈看向他,好像忽然发现他的存在。
裴若望:“你方才非常奇怪,好似不认得人。”
“受的伤太重便会这样,其实我能听到你在叫我,可我一时还控制不了身体,无法作答。”
谢流忱慢慢起身,像是在适应一具新的身体,动作都有些迟缓。
他道:“走吧。”
裴若望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像一张破纸在风中颤抖发出的响声,他没好气道:“你还是再歇歇吧,别没走多久又不行了。”
“我无碍。”谢流忱已经向外走去。
裴若望知道他是不听劝的,总归他一日不找到崔韵时,就一日不会消停。
裴若望还是不费这个口舌了。
尘土飞扬,两人再度策马扬鞭,向前行去。
——
等他们抵达齐归山,将将过了半日。
这里的雨下得比他们先前停留的那处还要久一点,直到现在,天上还飘着些微的细雨。
谢流忱示意他暂时停下。
山路旁山花灿如烟霞,红红粉粉,美不胜收。
谢流忱跳下马,挑挑拣拣,终于剪下了一枝花。
裴若望看着这枝颜色最淡,近乎于白的山花,心里想的却是谢流忱从家中带出来的那支霁雨花。
那花不等干枯,便一片片地从枝上凋落。
到第三日的夜里,最后一朵花苞也落了地。
这枝花彻底成了一根光秃秃的木枝,没有一点可看之处,更别提送人。
当夜,谢流忱将它送入水中,又看它随水而去。
这未能送到崔韵时手中的花仿佛成了他的执念。
接下来他们每到一处,他都要剪一枝新鲜的花带在身上,追上崔韵时后便可以赠给她。
裴若望抱臂打了好几个哈欠,心想他现在净做这亡羊补牢的事,一点用都没有。
不过他也知道,谢流忱并非不清楚自己做这些事毫无用处,他只是到现在还不愿承认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他是在自我欺骗。
因为谢流忱不能承受现实。
所以就选择性地不去思考,也不去面对最糟糕的部分,只把现状美化成一次寻常的夫妻吵架,似乎妻子只是负气回娘家,他是去认错求她回来的。
看这样理智的人不愿清醒的样子,真是叫裴若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总之还是赶紧把这些事办完,他就能回到京城,回到陆盈章身边,再也不用与她分离。
好友婚姻不幸,而他幸福美满,这也是种自然平衡之道啊。
谢流忱携着花枝上马,两人接着赶路。
那只黑鸟窝在谢流忱衣裳里养伤,偶尔探头探脑,被他按回怀里。
齐归山是十五座山的总称,不知跑了多久,他们路过一片果林。
裴若望看着枝头饱满的果子,唉声叹气。
谢流忱明白他的意思,一挥手道:“去吃吧,别忘了给主人留下一些银钱。”
裴若望:“哟,做了官就是不一样,如此地关心百姓生计,谢大人好官啊。 ”
谢流忱不接话,他得趁着这一会功夫给小鸟换伤药。
裴若望走到一棵树下,一块浅紫色的软布被雨水打湿,浸在泥泞里。
他一时好奇,站在那多看了几眼。
谢流忱催促他:“我还要赶路,你别消磨时间。”
裴若望这才慢腾腾地走开,谢流忱随意往他方才逗留的地方看了一眼。
这一眼之后,他的目光就如被冻结,再也挪不开。
尽管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是崔韵时的手帕。
她到过这里,或许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他被这个念头烧着,叫上裴若望,再也不肯耽搁时间,循着不见蛊的指引,一路赶过去。
跑过这一座山,又是一座更高的山峰,马儿实在跑不动了,他们在山脚下歇息片刻。
谢流忱抬头仰望笼罩在淡淡雾霭间的青翠山峰,心中幻想崔韵时或许就在这座山中。
他精神一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觉到一阵疼痛,这疼痛却让他感到喜悦。
这不是他臆想出的画面,他终于要见到她了。
分别十日,她自然是不想见他,可是他很想她。
她在外风餐露宿,奔波劳累,吃的苦头一定不少。
若她真是只鸟儿,他就能将她拢在手里,仔细检查她的皮毛,判断她近来的状态。
谢流忱想着想着,目光停在半山腰上的一处。
他觉得自己似乎看见她了,她今日没有穿紫衣,身旁还有另一个女子。
谢流忱眨眨眼,他好像在看一幅画,画上的小人只有米粒那般大,看画之人轻吹一口气,小人就会从画中被吹跑。
谢流忱放缓呼吸,凝视着那一处。
裴若望注意到他的异样,跟着往那一看,顿时了然。
他说:“走吧,我和马都休息够了,不拖你后腿。”
谢流忱却静默伫立,没有上马。
先前拼劲全力想要追上她,如今近得只隔半座山,他却有些不敢出现在她面前。
他早已设想过她会如何对待他,定是百般嫌弃不屑,乃至厌恶。
要是她能为他的出现而有一丝欢喜就好了,可他知道那不可能。
她是他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人。
而他是她在这世上最厌恨的人。
——
“你当真这么快就要走了?这雨虽小,可还下着,山路泥泞湿滑,还是很危险,”成秋有些忧心,“你不应这样着急赶路。”
崔韵时知晓她说的有道理,可她心中总是不安,大概是她惯来多思,所以才疑神疑鬼。
她不想冒险,但又实在不能安心住着,最后还是决定离开,只是骑马骑得慢一些,绝不赶路。
成秋见她主意已定,有些不舍:“你要是能多住些时日就好了,再过十五日,我们这还有祭湖节,那时山上山下都是人,热闹得很。”
成秋与她相熟一些后,健谈不少,两人又说了好些话,崔韵时赠她一支金簪,将来有需要时还能拿去换钱。
成秋想起什么,回身从房中拿出一把弩交给她。
她说:“这把弩,一只手就能操作,你带着,若有需要,可以用上。”
崔韵时心中讶然,心知成秋是因几日前不小心提起她左臂残废之事而歉疚,也是为了感谢她帮着瞒住小鱼。
她想了想,拿出一锭银子,道:“这弩做工上乘,你费了不少功夫吧,这是我的谢礼,若是到外边定做,还不止这个价钱呢。”
两人好一番推辞,最后成秋说不过她,还是被她塞了钱。
崔韵时拿着那架弩,成秋牵着马,两人一起下山。
她听到山道上传来马蹄声,心想看来不怕死的赶路人还不止她一个。
难怪每年都有那么多因雨天赶路跌下山崖而死的人。
她随意往那一瞥,目光定住了。
她有点怀疑自己眼睛出了差错,不然前边那个人怎么那么像谢流忱呢?
他这个长相,十万人中都找不到一个和他肖似的。
哪会这么巧,她在这远离京城的深山老林里,就看见个和他容貌相似之人?
“站住,”崔韵时将弩对准他,“别再往前。”
她的声音有多平静,她心里的怨气就烧得有多旺。
谢流忱勒住马,声色和缓道:“韵时,许久不见。”
他倒是心平气和,好似老友相见,与她打声招呼。
崔韵时直接道:“你知道和离是什么意思吗?”
“两不相干,再无瓜葛。”
“我知道。”谢流忱声音低下去。
“那你为何还要纠缠?”
谢流忱不答,只说:“你想去哪,我送你过去,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安心。”
崔韵时差点要笑了。
他又开始说谎了,他当她是傻子吗。
他骗人的时候总是格外真诚,所以现在她知道了,只要他很诚恳地说些动听的话,那便一定又是在盘算着什么了。
“你能不说谎吗?你知不知道,你装模作样的样子让我很恶心?”
她不想和他撕破脸,若非必要,她不想把事做绝,这对她没有好处。
任何时候,不管是再讨厌的人和事,留下一分体面,就是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
可他真是欺人太甚。
谢流忱被她这句话说得脸色惨白,好像她一句话就能伤害到他一样,她觉得更可笑了。
只听他说:“好……我的实话就是,我想和你回去,我们回家吧,你不喜欢我什么地方,我全都改,只要你说出来,我什么都可以做。”
崔韵时忽然射出一支弩箭,正钉在他的马儿蹄子前,马儿惊得将他从马上甩下来。
他怀里一直抱着的花落在地上,溅上泥土。
他站起身,牵住躁动不安的马儿。
他的眼珠清澈,像另一只躁动不安的动物一样望着她,眼中满是哀伤。
崔韵时不为所动:“你想和我回去,然后呢?我跟你回去,继续和你做夫妻?为什么?你觉得那种日子我还没过够吗?”
“为什么总要我听你的,你太爱自己了,你根本不是爱我,你只是通过爱我的方式来爱你自己。”
这些日子她将谢流忱的言行都想过了,这个道理很简单。
人饿了,就要吃饱饭,吃饱喝足就是对自己好,人当然也会说他喜欢这道菜,那道菜,可他只是通过吃掉这些喜欢的菜式来满足自己。
“我只是你的一道菜,我不想变成别人的盘中餐。”
“你根本不爱我,你明白吗,所以你走吧,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谢流忱却上前一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步步地走向她。
崔韵时皱眉,按动机括,朝他的脚下射出一箭又一箭,他仿佛不怕死一般,无视她射出的箭,硬是要走到她面前,与她相对。
崔韵时怒极,他想表现他不怕死,也不怕她的威胁是吗?
她噌地拔出腰间长刀,横在他脖颈上:“站住。”
她只是轻轻一侧,就在他白皙的颈间破开一小道口子,鲜血缓缓渗出。
谢流忱却忽然对她绽放出笑容,好像他找到了什么解决难题的方法,甚至好像为她这一刀而微微欣喜。
谢流忱:“你说我根本不爱你……”
崔韵时暗含讥讽:“是啊,你若是不赞同,你就证明给我看啊。”
然后她就可以要求他别再纠缠她,既然爱她,怎么能不答应她的任何要求。
他很温柔地一笑:“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能让我生不如死的秘密,我拿这个抵给你做证明好不好。”
“什么秘密?”
谢流忱没有说话,他握上她的手,抬了抬她手中的长刀,而后用力朝他心口刺去。
长刀锋锐无比,瞬间贯穿了他的心脏。
天地一瞬间都变得极为寂静。
无声、无息。
第55章 第 55 章
崔韵时大叫一声, 惊恐交加。
她杀过的人不少,可她杀的都是能杀的,杀完也不会给自己惹麻烦的该死之人。
她
弋㦊
没想过要杀一个朝廷命官, 这可是要命的大罪。
她的手还被谢流忱按着握在刀柄上, 每一缕温度和细微的颤动都由他这只手传递过来。
崔韵时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身躯也是血肉筑成的。
此刻, 他就像一只蝴蝶一般串在她的刀上, 摇摇欲坠。
崔韵时环顾四周, 成秋和马上那名男子都是一幅回不过神的样子。
她颤抖道:“你们都看见了吧, 我没捅他, 是他自己拉着我的手捅的他自己,不是我杀的。”
谢流忱整个人都在轻微摇晃着,想拉住她的衣袖, 和她说他不会死,他的伤口会长好,好到好像没有挨过这一刀一样。
这就是他的秘密。
她不管是用这件事来要挟他,还是一不顺心捅他几个窟窿来报复他, 都可以。
就在他艰难启唇想要说话之时, 崔韵时忽然尖叫一声,像逃命一样上了马,狂奔离去。
回来啊, 不要走……
谢流忱心急想追,可失血过多,让他眼前出现一片重影,他几乎看见两个崔韵时的背影往左右奔去。
她为何这样害怕, 他不是妖孽,他是人, 只是不会死而已。
她若要和他动手,他也不会反抗。
他并不可怕,尤其是她,根本不需要害怕他。
谢流忱挣扎了几下,步伐踉跄着跪倒在地,而后眼前从青蒙蒙的一片变为昏黑。
昏过去前的最后一刻,他忽然有些庆幸,他是不会死的,所以这不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若他只是寻常人,人生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离去的背影,怕是死都不能瞑目,而要竭力化为鬼魂,千里万里乘风而去,停驻在她身旁。
好在这不是最后一面。
——
谢流忱意识恢复清醒时,并未立即睁开眼,而是仍旧阖着双目,一动不动。
裴若望却立刻道:“醒了啊。”
“你怎么知道?”
裴若望没回答,他都不想说他。
谢流忱清醒的时候嘴巴又紧又硬,撬都撬不开,可是一重伤昏迷,就什么矫情话都往外说。
他估计是做梦梦见被妻子甩了的一百种场景,人都只剩一口气了,各种挽留的酸话倒是说个没完。
裴若望被迫听了一下午,感觉十分恶心,这些话若是他对陆盈章说出来的,那自是感人至深,可是听谢流忱说出口,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
因为谢流忱伤得太重,裴若望给足了这个名叫成秋的猎户银钱,打算在她这处暂时逗留一阵。
成秋起初还以为这是给她的埋尸钱,她转头就去后山开始挖坑,挖到一半回来喝口水,发现谢流忱没死。
她显然十分意外,但是最后居然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就这么走了。
裴若望看她走远,只见她开始把挖出来的土填回去,填完后还踩实了好几脚,仿佛做惯了这活。
他感慨了一下这个山野女子的境界,心想谢流忱但凡有这猎户一半随遇而安的心态,都不至于跟条狗一样撵在崔韵时身后跑,活生生把自己的气质都给跌没了。
到了第三日的时候,谢流忱已经好得差不多,可他仍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裴若望有些狐疑,以他的脾气,不应该马上不要命地奋起直追崔韵时而去吗,怎么会在这里消磨时间。
不过裴若望也没多问,他身上可没有红颜蛊,一具肉体凡胎,早就累了,正好可以休息一下。
这一日,谢流忱在院中的躺椅上晒太阳。
这躺椅是他花了钱从山下行商那买来的,跑腿的自然是裴若望。
日光太盛,照在他的脸上,越发显得他面若白纸,毫无血色。
他躺在那里,就连呼吸时,胸口也几乎没有起伏,整个人看起来仿佛随时都会一命呜呼。
不远处的重重山花之后,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正在认真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几日,崔韵时一直和成秋暗中保持联系,尽管是谢流忱自己找死,可那凶器是她的,拿着凶器的手也是她的。
谢流忱若真死了,她根本脱不开关系,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等她冷静下来,还是重新回来查看情况。
令她大吃一惊的是,谢流忱居然没死。
崔韵时怀疑他的心脏长在右边,所以穿心一剑没能要了他的命。
这就是他的秘密吗?可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崔韵时气得在无人处走来走去,她都设想了自己今后作为逃犯躲躲藏藏,隐匿山林的可怜下场,心中不知受了多少煎熬。
他拉着她的手捅他自己一刀到底什么意思?
除了把她吓死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最可恨的是,逃跑出一段距离后,崔韵时才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张一千两银票。
她很确定这张银票在她和谢流忱见面之前是没有的。
所以此人一边借她的手自残,一边往她袖袋里塞银票,手法老练精妙,竟让她没有丝毫察觉。
而他塞钱给她,就是料到她根本不会和他回去,怕她在外花销太大,特意贴补她。
崔韵时气得暗中跳脚。
这种被人猜测心事和下一步动向的感觉糟糕至极。
何况她现在需要他这种多余的好心吗?她当年真正需要的时候,他怎么跟死了一样。
她咬牙暗下决定,只要他这阵子没死,等过上一个月,他再有什么好歹,那杀害朝廷官员的罪名就不能扣在她头上了。
躺椅上的人闭着眼,感受着花丛后那道难以察觉的目光。
胸口有东西在沙沙地动,不见蛊正因感应到目标离得非常近而过分活泼。
他伸手将探出来的不见蛊按回去。
它通体橙红,太过显眼,很容易被她发现。
他窝在躺椅上,佯装成伤重体虚的模样,又慢慢侧身背对着她,叫她看不分明,不好确定他的身体是否有在好转。
她越看不清,就会看得越久。
谢流忱紧闭着眼,一动不动。
直到不见蛊不再躁动,他才睁开眼,却不转头望向那片花丛。
又离开了吗?
她走得真干脆。
原本温和的日光逐渐变得灼人,他抬起衣袖,罩住了自己的脸。
——
崔韵时沿着山路向下走去,因为近日心绪起伏过大,胸口那片疹子又开始痒了起来。
她本想去采些蛇甘草止痒,又不熟悉这座山的地形,思虑过后决定还是走到山下集市中,看有没有卖这种草药的。
齐归山连绵起伏,占地颇广,最近的城镇也要骑马两日才能赶到,所以山民们往往聚在山下贩卖食水药材给过路的游客,山下甚至还有两间客栈。
崔韵时从山上往下看到有客栈时,时常觉得不可思议,若不是此处皆是高山,恐怕山下早就发展成了一个小镇。
崔韵时刚走到一半,旁边的草丛簌簌作响。
她站了站,想看那里面能出什么幺蛾子。
一个人忽然从里面冲出来,扑通一下摔倒在石阶上。
他哎哟痛叫了一下,想要起身,又似乎伤到了腿脚,好半天爬不起来。
那个四肢乱划的样子,活像只没壳的王八。
崔韵时就站在一边看,并不太想出手帮忙。
试想一下,倘若此人居心叵测,她一伸手搀扶,双手被他搭住,露出空门,被他偷袭,岂不倒霉?
出门在外,她别的没有,防人之心,她可是很多的。
这样才能活得又好又久。
她人生最大且唯一的错误、纰漏、看走了眼,就是嫁给谢流忱。
崔韵时看了活王八划动四肢好一会儿,她不相信一个年轻力壮的人能因为摔了一跤就爬不起来,死在这里。
可是看了这么会儿以后,她觉得还真有可能,因为这人手脚似乎十分笨拙,扑腾了这么久,人是没起来,手上还多了许多小石子划出的伤口。
她叹口气,寻了根歪歪扭扭的木棍子扔到他面前:“这位兄弟,你撑着这个起来吧。”
那人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撑住木棍站了起来。
“多谢多谢。”
这人抬
起头,竟然长得很是眉清目秀,别有一番神韵,就像朵雾霭中的无名小花,让人看了便觉神清气爽。
只不过额角摔破了,崔韵时便拿出一条手帕给他:“你按一下伤处,那破了块皮,正往外流血呢。”
成归云捡起地上的背篓,看了看里面的草药几乎没什么损坏,松了口气,这才接过手帕。
他刚要再次道谢,目光落在崔韵时胸口没有被衣服包裹住的一小块肌肤上,道:“咦,姑娘,你这该用些蛇甘草敷上,不然痒起来,你怕是要坐立不安,睡都睡不好。”
他从身后背篓里拿出一小把蛇甘草:“今日凑巧,我采了这么一些,便都给姑娘吧。”
崔韵时忍不住笑了,心想真是好心有好报,那她就不用去市集上挑拣了。
成归云又在背篓里翻找,想看还有没有遗漏的蛇甘草,结果翻出了一片黄云叶。
崔韵时认得这种叶子,据她所知,这只能用来观赏,并非药材。
她疑惑道:“这也能入药吗?”
“不能,”成归云拿着这片叶子,很喜爱地转动着叶茎,“我看它长得很端正顺眼,所以特意采了带回家去。”
崔韵时没觉得这片叶子有什么特别的,她在旁边的黄云树上看了看,也摘下一片黄云叶。
“你看这片是不是更端正?”
成归云一看,有点傻眼,不得不承认道:“确实比我的更端正。”
崔韵时哈哈大笑。
她觉得这人说话真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傻气,和白邈有一点点相像。
不过白邈是更精致矫情些的傻气,像只明知自己可爱漂亮,故意想在她面前耍聪明的小猫。
可问题就在于,白邈越想耍聪明的时候,就会越暴露他的笨。
于是越暴露越显笨,越笨越显可爱。
崔韵时对他笑着道:“那这片就给你吧。”
成归云面露喜色,不停感谢。
崔韵时觉得他真是比白邈还要好哄,实在是个难得一见,心性纯然之人。
等到了山脚下,两人就此别过,约好明日日落时分就在此处相会,他采一些新鲜的蛇甘草给她接着敷。
成归云一路回到家,推开院门,放下背篓。
他舒展身体伸个懒腰,伸到一半,他停住了,站着发了会呆。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似乎有人在窥探他。
大概是错觉吧,他一个大夫,又没把谁给医死了,和邻居关系都很好,怎么会有人注意他呢。
成归云排除杂念,开始收拾草药,将它们洗净晾晒。
他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并没有注意到,他搁在地上的木棍,和那片从崔韵时手中得来的黄云叶,不知何时,都已不见了踪影。
第56章 第 56 章
第二日, 成归云如往常一样下山采买食物,这样凡事亲力亲为的日子他已过了六年。
齐归山有不少人是成氏族人,成归云虽也姓成, 可他其实是外来者, 只是暂居此处,钻研此地特有的麻伤病。
他出身商贾之家, 家中虽不算大富大贵, 可也不缺银钱。
所以当他医术略有小成, 打算遍游天下, 寻访名医, 诚心求学,以求在医道上更进一步时,家中父母也由他去了, 只将家业交给他的姐妹兄弟便是。
成归云今日买到了新鲜的大白菜,正悠哉游哉地往家走。
可当他在人群中看见一名侧对着他的中年女子,他先是一愣,随后便大喊:“静尘师傅, 静尘师傅……”
他追了过去, 却再没看见静尘道人。
成归云失落地兜着手里的菜,心想自己的运道还真差。
几年前他意外结识静尘道人,深深被她在医道上的造诣折服, 想要拜她为师。
可静尘道人不肯收徒,只推说他们师徒的缘分还未到。
成归云求学心切,被拒后,仍是日日跟着静尘道人出诊治病, 想要以自己的勤奋和用心,换得被她收入门下的机会。
后来静尘道人大概是被他缠得烦了, 某一日不告而别。
自那之后,成归云继续做游医,心想若再见到静尘道人,一定要说服她、打动她,成为她的弟子。
如今拜师的机会都出现在他眼前,他居然跟丢了。
他叹了口气,看手里的白菜都没那么水灵了。
身后有人温声道:“这位公子,这是你的东西吗?”
成归云吓了一跳,自从他当了游医,风尘仆仆,衣着是要多素有多素,不比从前做富家少爷的时候,再也没人称他一句公子了。
他现在当不起这种称呼,还是成大夫听着顺耳。
他回头瞧瞧和他说话之人,又吓了一跳。
这人长得也太好看了,他从没见过有人能光彩照人成这样,一转头看去,他都觉得有些不真实。
成归云慌张地看向他手中的东西,是他的钱袋。
他赶紧道谢:“多谢多谢,嗯?”
他仔细看了下面前这人的衣袖,这人似乎正是方才与静尘道人对面相谈的人,难怪他看着眼熟。
“你,你认得……”
“我方才听见公子在喊静尘道人,”谢流忱接过他的话头,“我确实与她相识。”
——
成归云带着这位自称姓裴的俊秀公子回了住处,只为多打听静尘道人的近况,他好找到拜师的方法。
他给裴公子倒了杯冷茶,对方十分有礼地对他道谢。
成归云干笑一下,虽是在自己家中,可他仍有些局促。
他那只有个缺口子的粗瓷茶杯,被裴公子拿在手里,看着都值钱了不少。
他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更别提在这样穿着简素,也难掩一身贵气的人面前,他更不知该说什么。
他自小见过许多出身富贵之人,这些人往往自视甚高,总爱对旁人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
他口舌不怎么伶俐,对上这样的人总是吃亏。
但眼看裴公子喝了大半杯茶,半点没露出嫌这茶太粗劣的意思,成归云又放松一些。
裴公子显然不是个难以相处的人,观他作风,疏朗随和,说话也极耐心,让他也没那么紧张了。
谢流忱装作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成归云就像只老鼠偷窥猫一样偷看他。
这样的人就能被她青睐吗?
他们的命可真好,只要蠢蠢笨笨的,什么事都不用做,就能让她展露笑容。
她说过,即便打从一开始他就待她好,她也不会发自真心地喜欢他。
到了这个地步,他这样不讨她喜欢的人,就只能扮演她喜欢的个性,用别人的身份接近她。
成归云的身份就很好。
为了将他远远弄走,好让自己来顶替成归云,谢流忱找来了静尘道人,以她最想要得到的乌夷草,换得她陪着做戏,收成归云为徒,带他远离崔韵时的结果。
对上成归云清澈的双眼,谢流忱心无波澜地编了一套说辞。
他裴家有人生了麻伤病,他多方打听,得知成归云钻研此病已久,故而他想请成归云告知他治麻伤病的医方,而他则请静尘道人收下成归云。
他诚心为家人求医,请成归云务必答应。
成归云听完,无法相信这样的好事居然会落在他头上,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他惊喜得嘴都不利索了:“当……当真吗?”
谢流忱点头微笑道:“自是真的,公子往外瞧,看门外站着的是谁?”
成归云几乎是几步蹦到了门前,推门一看,真是静尘道人,是他梦寐以求的师傅啊。
他激动得差点晕过去,好在裴公子走到他身后,抓着他的手臂掐了他一下,硬是把他掐清醒了,这才不至于在师傅面前失态。
成归云只听他道:“公子收拾一下,留下医方,尽快
弋㦊
随你的师傅启程吧。”
成归云连连点头,飞快地从案上一本书中抽出张纸交给他:“裴公子尽管拿去,若是还有需要我的地方,来信于我,我一定赶去救治裴公子的表弟。”
他还想说一番感激之语,裴公子正拿着那张医方喜不自胜,见状颇为善解人意,挥挥手示意他赶紧上路吧,还祝他一帆风顺、得偿所愿。
成归云笑得合不拢嘴,收拾了个小包袱,就跟着静尘道人离开了齐归山。
看着成归云跟着静尘道人远去的背影,“裴公子”面上的喜色尽数散去。
屋中重归寂静,谢流忱将那纸医方淹入水盆中,纸上的字迹晕成一片。
他从袖袋中拿出一面新的袖镜,他注视着镜中人,眼神渐渐变了,变得直率、天真,变得和成归云的眼神一模一样。
然后是唇角的弧度、眉宇间的一丝轻闲之意,直到最后,他完全模仿出成归云那温吞友善的神态。
他几乎感到一种窒息,好像躯壳里自己的本体也和那张医方一样,被一点点淹没在水里。
可他必须要这么做。
等到他吃下本要给裴若望改换面容的药,他就能彻底变成成归云了。
只要是谢流忱,就不能得到她的喜爱。
他要舍弃自己的脸,抛下自己原本的身份,以别人的名义,别人的个性去在她面前表演,才能靠近她。
代价是他要永远戴着面具,她永远都看不见真正的他。
他感觉到比被杀还要剧烈的痛苦,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希望。
只要他不是谢流忱,他在她那里就还有一丝可能。
他忽然想到了月下那句笃定的、满怀恶意的谶言:“你一辈子都别想被她喜爱,你只会孤独终老、容颜衰败、凄凉度日,没有人会爱你。”
是啊,没有人会爱谢流忱的,所以他不做谢流忱了。
他打开瓶塞,将那颗封在药丸中的蛊吃了下去。
——
裴若望终于等到谢流忱从屋中出来,他刚要走过去,忽然睁大眼,怀疑自己眼睛花了,不然谢流忱怎么会换了张脸。
他张着嘴看了好一会,猛然明白过来:“你把我的药给吃了!”
谢流忱点头,裴若望心啪地死了一半:“你告诉我,你还能做出来的,对吗?”
谢流忱再度点头。
裴若望无法理解:“你不是制作出了能让人忘却一段时间内所有事的蛊吗,为什么不给崔韵时吃,你把我的药吃了算怎么回事?”
谢流忱似乎很疲惫,他微垂着头,像一只斗败了的孔雀,每一根羽毛都失去了光泽。
过了会他才答道:“我没有办法对她下手。”
裴若望痛失药丸,心急如焚,他直接道:“那你给我,我这就去下在她食物里。”
谢流忱目光晦暗地盯着他:“可我再也不想伤害她了。”
裴若望无语至极,他真是看不下去他这么磨蹭,他从前哪是这种举棋不定的性格。
他除了对他自己下不了手,他对别人下起手来,那是又快又狠。
裴若望想要尽快了结这件事,他才好回京。
他已经错过了那么多年,躲了那么多年,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正大光明站在陆盈章身边,他不想再等了。
谢流忱如今手法这么温和,生怕把他妻子磕碎了,这得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
黄昏时分,崔韵时到了约定的地方,成归云居然已经在那了。
没想到他看着有些不着调,却这样守时,到得比她还要早。
崔韵时从他背后接近他,他正看着远处湖边几个孩子玩闹。
湖面上放着一只只巴掌大的叶子舟,她认得那是什么。
之前她为了帮成秋打掩护,抱走小鱼时,找借口说想知道酬湖的事。
小鱼便告诉她,酬湖就是用一条长长的柊叶做成小舟,可以许下自己的心愿,也可以念出亲人好友的姓名,再将它送入水中,湖中的神灵便会庇佑那些人。
此地山民常做这种叶子舟寄托心愿,小鱼前几日还带着她放了许多只。
崔韵时出声叫道:“成大夫。”
成归云回头,神色还和和昨日一样温吞腼腆,崔韵时随口搭话:“成大夫也想放叶子舟吗?”
“嗯。”
崔韵时心想她今日也没什么急事,便走到岸边,用几个铜板和那些半大的孩子换了许多片柊叶。
叶子舟的做法还是她从小鱼那学会的,她并不熟练,做了一只又丑又歪的出来后,她自己都想笑。
她将它递给成归云:“给你吧,成大夫,只是别许太大的愿,我这船做得,似乎有些漏水。”
成归云轻笑出声,接过叶子舟放在身旁,又从那堆叶子里抽出一片,开始慢慢翻折起来。
崔韵时看他动作缓慢,原本盼着他做一只比她的更丑的小舟来,结果他居然做得极为标致,令她生出了些许好胜心。
没等她再折一只与他比个高低,成归云已将手中那只漂亮的小舟呈到她面前。
“给我的吗?多谢。”崔韵时立刻接过来,不想和他比试了。
她将这只叶子舟放到水面上,轻轻一推,而后学着小鱼的样子念道:“祝愿成归云成大夫岁岁平安。”
谢流忱看着渐渐远去的小舟,心想,做成归云或许也不错。
如果此刻在她身边的是他,是绝得不到她的好脸色,和真心祝愿的。
崔韵时放完小船,看见成归云面上一闪而过的惆怅之色,关切道:“成大夫,你有什么烦心事吗?”
倘若是别人,她或许不会将这话问出口,可昨日她便将成归云的脾气基本摸透了,他是个表里如一,性情单纯之人,不会觉得她的这句关怀冒犯了他。
而她也当真想帮上他的忙,看见他这样忧虑的样子,她总会想到白邈,便觉得不忍心。
成归云犹豫一瞬,说道:“我有一位好友,我们相交多年,我本以为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友,可有一日,她与我翻脸断交。从那之后,我再也无法与她说上一句话……”
成归云转头望着她,眼中波光流转:“你说,我该如何才能与她重新开始?”
崔韵时没问他们为何会翻脸之类的细节,既然闹到这个地步,再纠缠这些细节也无甚作用了。
她想了又想,道:“我觉得,你不如放弃吧,人的一生会有许多好友,走了这个,还有下一个,你收拾收拾,下一位至交说不准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若我不想放弃,该当如何?”
崔韵时没想到成归云居然这么执拗,她劝道:“长痛不如短痛,你还是想开一些吧。”
“若是长痛短痛我都忍得,无论怎样都不能放手呢?”
崔韵时哭笑不得,觉得他这样真像个孩子。
“世上哪有这样的事,现在还不能放手,那一定是还不够痛,人被火烫到都有赶紧收回手的本能,真到被伤到体无完肤,痛不欲生的地步,怎么可能会不自保,不放弃。”
谢流忱看着她,有许多话想要说,可没有一句是能用成归云的身份说的。
他抿着唇,忽然很难过。
他就站在她面前,可他已经失去了用自己真实身份与她对面相谈的资格。
崔韵时看成归云好久都不说话,再次好心相劝:“既然对方已与你断交,证明你们此生缘分便到此为止了,再要纠缠,也只会加深矛盾,最后只会走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你想要重新开始,可对方不愿意,你又不肯放弃,这样光是听听都让人觉得很头疼的事,怎么会有好结果?”
崔韵时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想看一眼成归云是否有所松动。
结果就见成归云怔怔地看着她,眼中全是她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是啊,怎么会有好结果。”
那语气淡淡的,却莫名怅然,落在水面上,如一只载满愁绪的叶子舟,行不了多远,转瞬便沉入水中。
——
收下成归云采的新鲜蛇甘草,和他用蛇甘草制
作的膏药后,崔韵时又去山下市集上买了些食物,才往成秋的住处走去。
这些都是要送给成秋和小鱼的,若她不需为了功名利禄而奔忙,在此地长久地住着也是件难得快意之事。
只是她缺不得这些身外之物,永远都不可能无所事事地悠闲度日。
她将身上的一切长处都压在赌桌上,想要换一个锦绣前程。
她一直都是这般过活,有时候她觉得这样很辛苦,有时候又觉得人生本就是如此苦涩。
就算是成归云这样单纯的人,也有他自己的烦扰,烦扰到让这个在石阶上摔破头都不会笑不出来的人,却在提起和朋友断交之事时,神情恍惚。
人人都有自己的困苦和难关,她不是最苦的那个,这就是她的幸运。
崔韵时这么想着,心里却无端地感到悲伤,这悲伤像落日的余晖,将她全然笼罩。
山道上,一辆马车朝她行来,崔韵时往山壁上躲了躲,给这辆宽敞华丽的马车让开路。
不过她总觉得这马车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马车从她身边经过,车中隐隐有瓷器摔地的清脆声。
崔韵时想离这些是非远一些,再也不看那辆马车,转身就要走。
“你住口!”
崔韵时猛然回头,神色无比惊诧。
因为马车中传出的那一句呵斥之语,是白邈的声音。
第57章 第 57 章
马车不断行进, 驶入市集之中。
听着外面传来的人声笑语,白邈探出窗外,茫然又眷恋地看着所有从他眼前一晃而过的鲜活面孔。
活着真好啊, 可他已经活不长了。
货摊前, 一对年轻男女正在挑选蔬果。
他们衣着简朴,脸上却是暖融融的笑意, 男子笑话女子不会挑果子, 被她弹了一脸水珠, 躲闪着藏到她身后。
这本该是他的人生。
他呆呆地望着他们, 任由飘洒的雨丝湿润他的头发。
他再一次想到, 要是能在死之前见一见她该多好,市集上这么多人,可没有一张脸是她。
谢燕拾一看他巴着窗, 看天看地就是不肯回头看他的样子就来气,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全是一个又一个水灵灵的姑娘。
谢燕拾心痛又愤恨:“你能不能安分些,你又在看别的女人, 你……”
白邈猛地甩下车帘, 提起浑身的气力,直接发疯吼道:“我看什么女人?我不喜欢女人!我现在喜欢男人不可以吗,你看楼上的那个男子, 是不是风韵犹存,你看那两个卖货郎,是不是清纯可人?”
谢燕拾被他气得面色涨红,不等她说什么, 白邈又哗地掀开车帘:“我喜欢这个车夫,这个侍卫, 这匹公马,一个个俱是风姿出众,叫人看了把持不住。”
车夫与侍卫都被他这出其不意的一手吓得魂不附体。
两人纷纷求饶:“使不得使不得啊,夫郎饶了我们吧,小人家中都还有妻儿老小。”
谢燕拾面颊肌肉抽动。
她努力把自己想象成长兄和三妹妹,回想他们平日的一举一动,终于强忍怒气,冷笑一下:“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多生气,你这点伎俩我早摸透了。”
他知不知道她有多不容易。
长兄那日被她失手砸破了头,母亲让人一番探查,知道了她从苗人那里买来药粉给白邈下药的事,当即大怒。
母亲说圣上正为苗人在京城作乱一事而大发雷霆,这时候她再因为和苗人的交易被牵连进去,怎么扯得清楚。
为了断绝后患,母亲竟然要马上弄死白邈,制造出他意外身亡的假象。
谢燕拾听完就是一惊,她怎能让母亲杀了白邈。
她求了母亲好一会,母亲却没有任何松动。
她抓着母亲的手渐渐冰冷下来,母亲对长兄的妻子多加看重,对她的丈夫便想杀就杀。
在母亲心里,她是最末位的,比不上长兄,更比不上三妹妹。
谢燕拾当即带着白邈逃出京城,既然是苗人的东西,她就去南池州找人医治白邈。
长兄都跑了,她跑一跑又怎么了。
谢燕拾疲惫地靠在车壁上,她为了白邈累成这样,他都不知感激。
成亲以来,他对她没有一日好脸色,好像她是什么恶心的东西。
她曾经一时气愤,当众抽了白邈两个巴掌。
只是两个耳光而已,可是他居然敢打回来,那一巴掌里含着的怒气和恨意是那么直接,把她打得摔在地上,打得她耳朵嗡嗡地响。
每一次她动手打白邈,他根本不忍让,上一刻挨她的打,下一刻他就还手,打得还比她这个女子重得多。
打女人的男人算什么男人,谢燕拾对他失望至极,可是每次看见他的脸,她又会重新动心,原谅他的过错。
她曾以为白邈就是这样冲动、没有理智的人。
可她后来又发现,每个他与崔韵时都参与的场合,酒宴上那么多人,可只要崔韵时转身或是走得离他近一点,他就会给自己找些事做,或是饮酒,或是与人相谈,总之不会与崔韵时对上视线。
她以为他是成了亲,知道照顾妻子的心情,知道要守夫德,学会避嫌了。
但他一对上她,还是一副死了全家的不忿表情。
后来谢燕拾就想明白了。
如果白邈不是时时注意着崔韵时,怎么能在她转身的时候就恰好避开她的视线。
所以他不是为了她才与崔韵时保持距离,他是为了崔韵时才这么做的。
爱让冲动的人变得周全细致,让白邈这样不怎么动脑子的人也学会克制。
这就是爱,是她从没在白邈这里得到的爱。
谢燕拾眼前渐渐模糊,泪水滚滚而下。
——
被雨浸湿的泥土软和,上面的车辙印还很新。
山道上没有躲藏的地方,怕被车上的人察觉,崔韵时便远远跟着,一直跟到了一处小院。
小院中已经有三辆马车停着,院中几个仆从来来往往,说起话都是京城口音。
她思忖了会,不知要不要进去。
进去后,倘若当真见到白邈,她又该说什么呢,她有能力帮他脱离谢家的掌控吗?
自然是不能的。
而她这样潜入与他私会,万一漏了马脚被发现,会害得他在谢燕拾那里的日子更加难过。
她救不了他,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她不可能将谢燕拾打一顿,而后谢燕拾就变得老老实实,从此善待白邈,甚至放他自由。
这是痴人说梦。
若是世上所有事都像杀人一样简单就好了,比对方强悍,便成功击杀对手,比对方弱小,便成为对方的刀下亡魂。
而不是像曾经那样,权势压迫之下,罗网兜头罩住他们。
他成了谢燕拾的战利品,而她自愿咬中谢流忱的鱼钩,两人殊途同归,都成了权贵的掌中之物。
就在这时,院中响起一片摔砸之声。
而后一间屋子房门被打开,谢燕拾脸上带泪,提着裙角从里面走出来。
崔韵时便知晓白邈就在这间屋子里。
屋中仍有人在说话,似乎是个小厮,正好言相劝道:“夫郎还是快喝药吧,和小姐置气哪比得上身子要紧。”
崔韵时闻言呼吸一窒,白邈病了?生的什么病?要紧吗?
那小厮劝了好一会,白邈都不为所动,他只得将碗放下,独自离去。
崔韵时看准时机,趁所有人都不在院子里的时候,闪身入内。
她一转身,就看见白邈趴在桌上,头发未束,凌乱地披散下来。
白邈压着自己的衣袖,宽大的袍袖铺满半张桌子,他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
他真讨厌白色,素得像丧服,穿在身上,让他感觉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一直喜好颜色夸张夺目的衣裳,崔韵时从前看见浮夸的布料便会买来送给他,他穿什么她都
大加赞赏,她总说他是世上最漂亮的人。
可他觉得,她才是最漂亮的,漂亮得像他臆想出来的一场梦。
后来谢燕拾不许他穿成那样,她说他的长相,就该穿一身这样清冷的颜色才合称。
白邈发着呆,听见又有人进来了,他一动不动。
“小白,来喝药吧,喝了药你就不难受了。”
白邈浑身一震,他僵硬地直起身,却不敢回头往身后看上一眼。
崔韵时看他坐得板板正正,脖子都僵直的模样,放轻声音道:“是我啊,小白,是这药有什么问题吗,所以你才不想……”
她话还没说完,白邈忽然像只被人看见出丑模样,而急于逃脱的白猫一样逃窜到床上,抓起厚厚的被子将自己整个包裹住。
崔韵时不明所以,却感觉到他极度的不安。
她放下碗,慢慢靠近床边。
那一团被子静了一下,随后摇晃得更厉害了。
“你不要看我,我现在很丑!”他的声音发着抖,几乎有些尖锐,像在祈求她赶紧离开,又像在恳求她留下,不要丢下他一个人。
崔韵时忽然想起他被她家蹿出来的一条大狗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那时他也叫得这么凄惨,飞快地爬上了树。
可是一看见她,他就像有了主心骨一样,胆气都壮了起来。
他一边嘲讽那条狗跳不上来,一边向她求救,比那条狗还要狗仗人势。
那时她就是他的胆子,可是现在他看到她,却在瑟瑟发抖。
崔韵时隔着被子拍了拍他:“你怎么了?我能帮你什么吗?”
白邈在被子里无声地流泪,他嗫嚅道:“你快走吧,我怕我发病的时候神志不清,会伤到你。”
白邈紧忍耐着哭声,感觉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怎么伤得到她,她最厉害了,一个人可以打一百个他。
他只是怕再在她面前出丑,虽然现在这样已经够丑的了,可是他还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更狼狈难看的一面。
他的脸上有谢燕拾的巴掌印,他的脸色也很憔悴,眼角也有了隐约的纹路。
这么多年不见,她一定会看出来他老了,不如少年时鲜嫩了。
崔韵时看着这一大团被子,怕他在里面透不过气,激动得昏过去。
她只得道:“好,我这就离开,但这两日我有机会还是会再来看你的,你不要急,我出去了。”
听着门被轻轻打开又轻轻合上的声音,过了许久,白邈终于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真想叫她一定要记得再来看他,可他知道她不来看他才是最好的,把他忘掉就更好了。
他是快要死的人,他可以任性一点做自己想做的事,只顾自己痛快,什么都不用管。
但她还要活着,他不能让她为他伤心难过。
可是他怎么都没有看她一眼,他居然忘记偷偷看她一眼。
白邈想到自己这么笨,还是不让她看见更好。
他往被子里一扑,放声大哭了起来。
——
崔韵时一直想着白邈的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道上,被人拍了下肩才回过神。
“成大夫,好巧。”崔韵时随口道,说完也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谢流忱看她显然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知分别的这半日发生了什么,竟然能让她失态至此。
“你遇上什么事了吗?尽可告知我,我会竭尽所能帮你的。”
他本不想问得这样直接,可若是拐弯抹角,她觉得他只是客气一句,不向他求助,自己一人为难,那便糟透了。
万幸,崔韵时当真回答了他:“我有一个很在意的人,他似乎生了怪病,可他又不肯告知我详情,我很担心,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谢流忱立刻道:“那带我去吧,虽然听着是自夸,可我的医术在览风州内都是首屈一指,这些年来我游历四方,也见过许多奇异病症。给你的朋友诊脉,让你了解他的病情应是不难。”
崔韵时叹口气,心烦地用脚尖在地上踢了个小土坑。
谢流忱给她出主意:“你若是担心他不肯配合,这个容易,只要用一点不伤身的迷香,便能让他无知无觉,不会知晓你找人给他诊过脉。”
“当真?”崔韵时眉间的忧虑终于散了一些,对他勉强笑了一下,“那真是多谢你了,我欠你的情,今后你但凡有需要,我必还你这份恩情。”
谢流忱深深看了她一眼,她何曾欠他的情,明明是他欠她的。
她要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要是她愿意一辈子都驱使他,劳烦他,那反倒是他求之不得的好事。
良久,他才找回成归云的语气:“这话太重了,我只是尽了一个大夫的本分罢了。”
崔韵时带着他重新返回那个小院,此时院门已经关闭,要进去只能用轻功。
崔韵时打量了一下墙的高度后,她一手揽住成归云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她提前安抚道:“成大夫不必紧张,我飞得很稳当,你若是害怕,可以闭上眼,一会就到墙那一面去了。”
谢流忱不知为何,听她这样细心温柔地嘱咐他,他总忍不住笑,只得低头嗯了一声。
他说:“有崔姑娘带着我,我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崔韵时听见他的笑声,也想笑一下,可她笑不出来。
“我定会医治好那人,一切都交给我吧。”谢流忱看见她面上的忧色,心里一软,想要将所有她担心的事全都摆平,她就不需忧虑了。
崔韵时点点头,揽住他的腰飞身而起,直接落到了院中。
她松开手,发现成归云并没有闭上眼,反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好似很欢喜的模样。
“成大夫,你高兴什么?”
谢流忱轻咳一声:“头一回被人用轻功带着,觉得飞来飞去十分有趣,从前从未体会过,很是新奇。”
崔韵时不懂他们这种不会武功的人的心态,顺着他的话道:“那往后你还想飞来飞去的时候,我再带着你从高处飞下来。”
“好啊。”成归云对着她笑得眉眼弯弯。
因为这个笑容,崔韵时多看了他两眼。
她一直觉得他长得十分清纯,现在才发现他笑起来有一种懵懂的勾人感,就像一只不知自己一举一动都在魅惑人的白狐。
他是无心的,可确实又让人看得心痒痒的。
她之前总在他身上找白邈的影子,不过现在她觉得,其实他们很不一样,只是某些时候,有些许的相似罢了。
他们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
崔韵时在床上却没发现白邈,在房里看了一圈也没有。
她静下心,告诉自己别着急,而后她便听到了一道急促又慌乱的呼吸声,就在……柜子里。
崔韵时慢慢地走向柜子,她知晓白邈就躲在里面,可她不能直接打开,会吓到他。
她想提前出个声,让白邈知道她要打开柜门了。
“是我呀,我又来了,你在玩捉迷藏吗,你以前就很会躲,那我就不找你,我直接猜吧。”
“我猜你躲在柜子里,小白,你说我猜对了没有?”
小白这两个字传入耳中,谢流忱猛然一怔,感觉手脚开始难以自控地发凉。
他的眼前开始出现一片青影,他只能睁大眼,用力地看向她。
他看着她打开柜子,柜中赫然就是白邈。
居然真是白邈。
居然真是白邈。
老天在戏弄他吗。
在这样远离京城的地方,他为什么会出现,他为什么要出现。
崔韵时看着惊恐着缩起头躲避光线的白邈,她抿抿唇,一脚踏入柜中,准备和他在柜子里说说话。
她正要合上柜门,成归云忽然冲过来,用手挡在两扇门之间。
崔韵时没防备他会有这样的举动,门扇直接夹住他的
䧇璍
手,她赶紧松开,看向他的手,都被夹红了。
“成大夫你没事吧。”崔韵时赶紧搓搓他的手,想帮他缓解疼痛。
可他一声不吭,就像不知道痛一样。
崔韵时:“成大夫你在外边等等,他或许是怕光,我和他这样在黑暗中说几句话,他或许就会觉得安全一些。”
谢流忱没有说话。
他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钻在一块。
在这么狭小黑暗的地方。
交谈心事!
为了安慰白邈,她说不定还会抱着他,轻轻拍打他的肩膀。
谢流忱感觉胸口挤满了要爆开的情绪。
他强忍要发疯的冲动,和善道:“这样开着柜门谈,更有助于他慢慢适应光线。而且柜门关得太密,他也不好透气,不是吗?”
崔韵时觉得他说得有理,便同意开着柜门与白邈说话。
不过还有件要紧事。
她看向成归云:“成大夫可不可以去屏风后站着,我觉着他如今可能害怕看到生人。”
谢流忱几欲呕血,用尽全身力气保持着成归云会有的神态,慢慢走到屏风后。
他露出一双眼睛偷看,看见崔韵时摸摸白邈的头发,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一切就像六年前一样,兜兜转转,他们情比金坚,还是走到一起,而他只能暗中偷窥,全然不在她视线之中。
谢流忱觉得这画面真像一场凌迟,他的心被一片片切下,痛得他浑身发抖。
崔韵时感受着白邈的心跳,他现在已经不像她刚开柜门时那样抗拒闪躲。
可她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感觉他的头越来越沉,好像他自己支撑不住,使不上力气。
若不是她托着他,他早就歪倒在柜子里了。
“小白你有觉得哪里不适吗?”
“我害怕。”白邈哽咽道。
崔韵时感觉有温热的泪水打湿了她的手,她也跟着酸了鼻子。
“我是不是快死了,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我还不能死,我现在还不想死。”
白邈突然挣扎起来,崔韵时一惊,按住他的手脚,免得他不小心撞到哪里,伤到他自己。
可她一靠近他,白邈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整个窝进她怀里,四肢死死缠住她,好像抱住了他不能失去的东西一样,既庆幸又恐惧。
谢流忱看着这一幕,他想,好在他被她抗拒太多次,已经习惯忍耐,不然现在他根本就控制不住,他会当着她的面把白邈杀了。
他不可以那么做,她会恨死他的。
谢流忱拿出一根长针,扎入掌心,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
他只能用疼痛遏制杀了白邈的冲动。
他不能伤她的心。
崔韵时任由白邈紧紧抱着她,他还在胡言乱语,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一直想要往她怀里窝,和她尽可能地贴近。
崔韵时心里难过极了,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生了什么病,是不是真的会死?
她的手都被他死死抱住,可他一直在哭,她腾不出手给他擦一擦眼泪。
她只得低头,像小时候一样,用自己的面颊蹭掉他脸上乱七八糟的泪水。
这个动作却像是扎到了白邈,他猛地一顿,而后哭得更厉害了,他也开始用面颊来蹭她的脸。
呼吸交缠间,白邈的嘴唇擦过她的,崔韵时开口:“小白,没有人会害你,你不用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她每说一个字,嘴唇都在他的唇上擦过一下。
白邈发出一声很轻的呜咽,轻轻地贴过来,双唇相接,崔韵时顿了顿,闭上了眼。
谢流忱整个人摇晃了一下,感觉浑身的血都往脑子里冲。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崔韵时托住白邈的脑袋,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拒绝他。
她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动物一样,轻轻地,辗转着吻了回去。
温柔至极。
第58章 第 58 章
谢流忱的瞳孔中倒映着他们交缠的身影。
就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动物, 彼此蹭着皮毛,把软弱处都贴在一块,一同升温。
他想起小时候每回娘和爹争吵, 他总忍不住去他们屋外偷听。
那时奶娘找过来后就将他抱起, 捂住他的耳朵,柔声哄着他说, 小公子安心睡吧, 这是在打雷呢, 明日天就晴了, 小公子就不用害怕了。
耳边似乎滚过一阵又一阵雷声, 将他的神智震荡至粉碎。
很久之后,谢流忱才清醒过来,原来那一声巨响, 是他推倒了屏风。
屏风落地,发出不容忽视的声响。
崔韵时被这震响惊动,转过头看向直挺挺站在屋中的他。
方才她让成归云站到屏风后,没想到他会不慎推倒屏风。
这扇屏风看着就不轻, 他居然能推动。
不过想想也是, 若非体力充足,他怎能每日都上山采药。
总归这不是什么要紧事。
她倒是担心屏风倒地这么大的动静会引起院子里其他人的注意。
她拍拍白邈的背安慰他一会,再从柜子里爬出来。
白邈姣好的面庞上还挂着泪珠, 神情却已不似先前那样慌乱,看着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安定。
他将她向外轻轻一推:“我……我没事,你快走吧。”
崔韵时将身上之前准备带给小鱼的花生酥糖塞到他手里,许诺道:“合适的时候, 我会再来的。”
说完这句话,院中传来了仆从匆匆靠近的脚步声。
她拉上成归云, 从窗户离开,以免与下人正面撞上。
天已经暗了下来,两人行走在山道上,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良久,崔韵时才停下脚步,怀着歉意道:“今日让你白跑一趟了,没能把成脉。”
谢流忱转过身与她相对,没有说话。
他知道他该开口了,他该一脸不在状况之内的表情说无妨,明日再去便是,只要不是吃饭的时候,他都方便。
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黯然地看着她的嘴唇,即便在微弱的月光之下,他也能看出她唇上的一点湿润。
几乎是下一刻,他就想象到,在方才那间烛火明亮的屋中,在白邈的眼里,她的双唇看起来会是多么嫣红饱满。
它被人含吻,轻舔,即便现在他们已经分开,她的唇上都留下了白邈的痕迹。
谢流忱颤了一下。
他想变成一缕风,一块石头,变成什么都好。
总之他不要再存在于这个世上,不要再有一丝作为人的意识,那样他就不会感到痛苦。
崔韵时见成归云没有说话的意思,不知他在想什么。
她刚要问他怎么了,又察觉他在看着自己的嘴唇。
若是其他男子这么看她,她定会觉得对方对她动心起意。
可成归云就不一样了,他这样纯然的个性,再过十年都是愣愣的。
他根本没开窍,想不到男女之事上去。
崔韵时心想是不是自己嘴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拿出手帕,侧过身擦拭了一下,又抿了抿唇,确认没什么问题,才转回身去。
她一边叠好手帕,一边道:“成大夫,我们回去吧。”
谢流忱看着她擦去唇上的湿痕,他告诉自己别看了,可是眼睛就像是在自我折磨一般,始终无法从她唇上移开。
不管是方才还是现在,他脑中不断出现的,只有她安抚地亲吻白邈的模样。
他从来没有被她这样善待过。
她从来没有亲过他,更没有对他情难自控过。
崔韵时刚要将手帕放回袖中,一阵夜风吹来,她一时没拿稳,手帕就这么被卷走了。
崔韵时无语片刻,放
弃捡回来的打算。
两人走到分岔路,各自分别。
——
明月高悬,照着山道上来来往往每一个人。
谢流忱去而复返,走到崔韵时手帕落下的地方,那块手帕被风吹来吹去,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
他点起火折子,在黑暗中寻找手帕的踪影。
他找了许久,一无所获。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回头,来人却出声唤道:“谢……成归云,你在找什么?”
裴若望没听到回应,绕到谢流忱身前,刚要再问他一遍,陡然对上他毫无生气的眼神。
那目光,仿佛下一刻就要拖着所有人跟他一起去死。
裴若望立刻闭嘴了。
他发自真心觉得他的命可真苦啊。
自从成归云被谢流忱划去给静尘道人当徒弟,他们便暂住在成归云屋中。
他久等谢流忱不回,心想他该不是死外边了,或者掉猎户挖的陷阱里爬不上来了吧。
为了他的脸,他也必须出去找一找谢流忱。
好不容易找到了,却看见他这个死样子。
这表情,活像他妻子在外面有十八个相好一样天崩地裂、心如死灰。
裴若望跟在他身后转了快半个时辰,看不下去他这么漫无目的地寻找。
他看得出谢流忱是铁了心要找那玩意,若找不到,他能就这么在山上转到天亮。
他好言相劝:“小成,说说吧,找什么,我和你一块找,两个人找得快。”
谢流忱忽然停住脚步,他的眼神越过裴若望,落在他身后一处陡峭的山坡上。
他径直绕过裴若望,一步一步往下走。
裴若望小声叫道:“欸欸欸,别下去,你别摔了!”
和他每一次的提醒一样,谢流忱依然听不见他的劝。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谢流忱就被什么绊倒,唰地一下滚到了陡坡之下。
裴若望真是满心无奈,这趟差也太难了。
他好不容易找到一片缓一点的土坡可以下去,把谢流忱带上来。
他不住地埋怨:“你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那下面多少尖锐的石头,一撞上去你就又要头破血流了,你最近受苦没够,自找苦吃是吧?”
谢流忱一反常态的安静,无论他说什么,他都不吭声。
等走到月光照着的地方,裴若望才看见谢流忱正抓着一条手帕,那只手不知被什么被刺破,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口。
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一样,任由自己的血一滴滴落在手帕上。
裴若望吃惊不已,受伤居然不叫痛,连一声哼哼都没有,这还是他那又多事又娇气的朋友吗?
他开始觉得这回事情不寻常,接下来回到住处的一路上,他都不再说话,以免激得谢流忱突然发疯。
等入了屋内,他准备去打盆水给谢流忱擦洗一下受伤的手和脸。
他一转身,就听见布帛碎裂的声音,他回头,正看见谢流忱将那条死活都要找到的手帕撕成碎布条。
他一下又一下,将它们扯成碎片,然后丢进火盆里,烧了个干干净净。
烧完之后,谢流忱端坐在桌前,看那一团灰烬在盆中轻轻地晃动。
盆里的火星子渐渐暗淡下去,他眼中的火光却烧起来。
裴若望看得很清楚,这一路上谢流忱都没哭,他眼里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眼泪。
可是现在他烧完手帕,眼里却蓄满了泪水,被呛人的火一照,熏得红成一片。
裴若望咂摸了一下谢流忱从前待他的那点微末良心,还是安慰他道:“想开一点吧,不管什么事,都别跟自己较劲,你看你长得又好,官运又一直很不错,双亲……双亲有一半活着,你这日子多好啊。”
谢流忱喃喃道:“我好看吗?”
“啊?”
“我当真好看吗,会不会是你们一直都在骗我,其实我相貌粗陋,让人看了就作呕,没有人看得下我这张脸,没有人会喜欢我。”
他滔滔不绝地说话,像是停不下来,要将心里的恐惧全部倒空:“我是个丑陋的废物,所以她们都讨厌我,我本来就不该出生的,我也不想出生,是她要把我生下来……”
裴若望一开始本想嘲讽他,说你疯了啊。
可他看着谢流忱从未有过的狂乱模样,最后只是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背。
“你好看着呢,你爹都说了,你是最好看的孩子。我告诉你,当初我和盈章还没好上的时候,我还提防过你,生怕她被你的脸勾了去。”
“所以你说你好不好看,你要是个丑八怪,我提前两年就跟你称兄道弟了,丑八怪和陆盈章结为好友,我才能放心。”
谢流忱渐渐安静下来,他忽然道:“白邈来了,她去见他,她亲他。”
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裴若望却听懂了。
他有一瞬间的震惊,终于明白谢流忱今晚为什么有些神智错乱。
他顿时与他同病相怜了起来。
他道:“只是亲一下嘴而已,你该大度一些。盈章都和别人生孩子了,我还不是想得开,你妻子现在又没跟别人生孩子,你比我好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知足吧。”
谢流忱听完,丝毫没有被他安慰到,他抬袖挡住自己的脸,裴若望却还是听见他沉重痛苦的呼吸。
裴若望看他这般想不开,思忖片刻。
不痛不痒的好听话谁都会说,可裴若望觉得谢流忱此时需要的是一剂猛药,以毒攻毒,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他道:“好了好了,你现在难过什么呢。你当年没认识崔韵时的时候,他们可是一对爱侣,少年人年轻气盛的,那肯定没少亲,闭着眼都能找到对方的嘴亲上去,嘴唇都亲出火花了,干柴烈火……”
“你住口!住口!住口!”
裴若望被他连发十针逼得从窗户跳了出去,差点掉进屋后的泥坑里。
他心中暗骂,谢流忱这个缺德玩意,真是不识好人心。
崔韵时跟老情人亲个嘴,谢流忱就疯成这样。
他迟早要把自己气出个好歹。
——
隔日,黄昏时分。
崔韵时仍是在老地方和成归云见面。
成归云也和上次一样,比她更早地到了约定的地点。
谢流忱看着她向自己走来,却觉得她怎么走,他们都走不到一块去。
他对她露出成归云的笑容,就算昨夜被那一幕伤得七零八落,今日在她面前,他也要好好扮演她心中的成归云。
这是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停驻在她身边的机会。
他本要直接往小院而去,崔韵时叫住他,递给他一个包裹。
谢流忱不明所以,接过来后打开看了看,发现是满满一包裹的花果干。
崔韵时解释说,白邈从前就很喜欢喝花果干泡制的茶,不过他近来生了病,里面有一些应当是他不能喝的。
今日给白邈诊过脉后,还要劳烦成大夫挑出他不能饮用的种类。
听着她对白邈的细致关切,谢流忱闭了闭眼,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可笑的雕塑。
她每说一句,他脸上的面具就皲裂破碎一点,直到掉成不堪入目的一张丑陋脸孔。
崔韵时给他送上一根玉簪,笑着道:“往后或许还有要劳烦成大夫的地方,便以此作为酬劳。”
谢流忱看着那根玉簪,心想她对谁都是这么用心,对谢澄言好,对谢五娘也好,对白邈更不必说。
他背在身后的左手不可遏制地握起拳头,又缓缓松开。
他还能怎么办呢,就算是听到让他心碎的话,他也只能把自己塞进成归云的壳子里,模仿他的一言一行,为她排忧解难,成为她不可或缺的工具,以期能在她身边留得更久一些。
他魂魄出窍般地与她一来一回达成了交易,又听她道:“其实我还想买些他会喜欢的东西带去给他,这件事本该我自己做决定就好,不过这么多年没见了,他的爱好应当变了。”
“男子会喜欢什么,我也不大知晓,成大夫可以帮我挑选一些你喜欢的东西吗,你们年纪相仿,我想你中意的,他也会喜欢。”
谢流忱深吸一口气,吐出一个字:“
好。”
他终于明白造孽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他现在这个下场,就是他自己造孽造出来的。
他已不知多少次后悔,当初自己与崔韵时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是她唯一的丈夫。
他若是想要亲近她,有一万个理由可以和她呆在一处。
那时她会关心他的衣食住行,会对他说些甜言蜜语,哪怕那些全是虚假的。
一片大好局面,硬是被他自己作到这个地步。
他为何不能像薛放鹤一样,早早明了自己对她的感情。
薛放鹤十三岁就知道思慕她,他却要到被她抛弃之时,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谢流忱满心苦涩,跟在她身后,强装十分用心地挑选了几样东西。
它们会从她的手里,转到白邈手上。
白邈吃着用着这些东西时,一定都会想到她吧。
被自己喜欢的人回以同样的情意,他还有什么遗憾。
白邈就算要死了,都死得这么幸福。
他垂下头,不敢再看她脸上的微笑,那是在为自己的心上人准备礼物时,期盼他会喜欢的笑容。
他站在原地,她的脚步声渐渐接近。
“成大夫,这个给你。”
谢流忱抬头,恍惚了一下。
她笑得真好看,好看得像一抹夏虫永远无法企及的春光。
而后他的目光才落在她手里的那个包裹上。
崔韵时:“我把你挑选的东西又买了一份一模一样的,虽然你是帮我的忙,可你选的都是你喜欢的,所以你也收下这个吧。”
谢流忱愣愣地接过包裹。
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崔韵时真心送出的礼物,却是因为他冒用成归云身份,又沾了白邈的光。
这一切都和他本人无关。
而崔韵时还在对他笑。
她说:“走吧,我们去见白邈。”
第59章 第 59 章
两人照旧翻墙入了院内。
一进屋中, 谢流忱就察觉到不对劲。
一道人影在屏风后若隐若现。
那人端坐桌前,姿态无比做作,就像等着人来观赏他的绝世风姿一般。
谢流忱绕过屏风, 白邈回过头, 目光直接从他身上略过,落在他后面的崔韵时身上。
谢流忱却死死盯住他。
今日白邈一改上回散发乱服的模样, 肤质细腻, 看不见一丝瑕疵。
眉毛还用青黛细细地扫过一遍, 更显眉眼俊秀。
最让谢流忱不能容忍的是, 白邈被乌肉粉反噬, 本该面容憔悴,上回见到他也确实如此。
可这回他不知擦抹了什么,硬生生给双颊添上青春少年般的红润气色。
此刻就算是个瞎子站在这里, 也能察觉出白邈意图勾引她的味道。
白邈站起身。
谢流忱清楚地看见他脸上泛起真正的红晕,显然是精心打扮等候一日,终于等来了崔韵时,内心激动导致的。
眼看白邈踏出一步就要往崔韵时面前蹿, 谢流忱迎上去, 状似无意抓住了白邈手腕。
“白公子今日身子可还好?崔姑娘很担心你,让我来给你诊脉。”
他没忘记自己还在扮演成归云,可他方才挡在两人中间的动作其实有些生硬与突兀。
为了不让崔韵时觉得他居心不良, 他可以适当地在口头上将崔、白二人推作一对,暂时撇清关系,显示自己是无心的。
这样一来,即便他将来暗暗勾引崔韵时, 她也会因为他一直以来划清界限,撮合她与白邈的行为而认定他并不是在勾引她。
那他便可以继续留在她身边, 伺机引诱。
成归云这无辜的脸与不大通人情世故的个性可真是太好了。
他藏在这副皮囊下,可以尽可能地消减她的警惕心,慢慢接近她,成为她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崔韵时也道:“是啊,小白,你快坐下,让成大夫瞧一瞧你的状况。”
白邈眨了眨眼,第一次将眼神放到成归云身上。
只一眼,他就极其不喜这个成大夫。
他对情敌有天然的直觉,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和推论过程,马上就断定:此人一定是个狐狸精。
他就算活不长了,也不能让这种狐狸精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你……”
白邈的话还没说话,就被谢流忱打断。
他和善道:“望闻问切,首要便是观察面色,白公子脸上的脂粉打得太厚,我会误诊。”
谢流忱拿起巾帕拧干就往白邈脸上盖,像一个不大懂人情世故,但十分关心病患身体的好大夫一般亲自给白邈擦起了脸。
帮情敌卸妆也是有讲究的,精髓就是擦一半留一半,擦得越花越好。
总之千万不能擦干净,一定要让妆容晕开,达到让人无法直视的地步。
白邈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他少时便钻研过崔韵时的喜好,知道她喜欢脸蛋姣好,身体强壮,但个性又要有柔弱的一面,好让她生出保护欲的男子。
若是能时不时撒个无伤大雅的娇,就更是让她爱不释手。
所以即便被迫和谢燕拾捆在一处,白邈也一直保持着强身健体的习惯,便是因为不想有朝一日与她再相见,变成她心中被岁月无情蹉跎的少年郎。
他一身的力气,怎会输给一个大夫。
白邈抬手就要将他远远推开,谢流忱没有和他推搡的兴致,在他面上猛擦两把之后,就任由他甩开湿帕。
他顺势撞到崔韵时面前,装作站立不稳的模样,如愿被她搀扶住。
谢流忱先看了看地上被甩得远远的巾帕,再满怀歉疚道:“或许是我的手法不如丫鬟们轻柔,白公子不习惯吧,你不要心急,我再尝试一下。”
谢流忱心中暗喜,真是个好机会,暗示一下崔韵时,白邈肯定是日常被女子近身服侍,才会这般抗拒他这个男子帮着擦拭。
崔韵时也颇为尴尬,对成归云连连道歉,请他不要和白邈计较,白邈病糊涂了,不然一定会感谢成归云的一片好意。
一旁的白邈委屈极了,她怎么看不出来啊,这个成大夫明显是故意为之,非要抹花他的脸,心眼太坏了。
他眼看成归云犹豫又小心地在他旁边坐下,似乎是担心被他像甩那块湿帕一样推出去,气得牙根痒痒。
谢流忱看了白邈被他擦得乱七八糟的脸,满意道:“擦掉脂粉便好了,如此一来,我看得清楚,才能更好地诊断白公子的病情。”
“呀,白公子,你的真实面色这样暗沉憔悴,病得真是不轻呢。”
白邈差点被他气得冒出泪花,他看向崔韵时,用眼神控诉:你看他!
崔韵时也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他抹的粉确实太厚了,当真看不出真实面色。
谢流忱装模作样地开始给白邈把脉,心中却颇不以为意。
不用把脉他也知道白邈得了何种病,自然是二妹妹给白邈喂的乌肉粉,以乌肉蛊研磨而成,一直服用便会体虚力弱,卧床不起,但不致死,也不会损害身体根基半分。
一旦停用才是真的麻烦了。
白邈如今就是被乌肉粉反噬,要不了多久,就会魂归西天,命丧黄泉,彻底与崔韵时天人永隔。
眼下能救白邈的只有他。
可让他救治白邈,还真是……太勉强自己了。
白邈若死,他不大笑三声就已算是克制。
可他先前还在崔韵时面前保证,说一定会治好她的朋友,叫她不必忧心。
话既出口,他又怎能给她留下个不济事的印象。
他沉思片刻,走到一旁,示意崔韵时过来些,与她单独谈话。
白邈睁大眼看着这个成归云的一举一动,见
弋㦊
他倒是规矩得很,只和她谈他的病情,其他更进一步的举动一概没有。
这只狐狸精道行真是不低,一派纯良模样,哪个女子见了不被蒙骗。
这不能怪崔韵时,她招人喜欢也不是她的错。
白邈暗自咬牙。
狐狸精以为他就是吃素的吗?等着瞧吧,他斗过多少男子才能留在崔韵时身边这么多年,成归云这样的货色也不是没有过。
他去将脸洗净后,轻咳一声,换了个虚弱的表情,对成归云恳切道:“方才是我一时情急冲撞了成大夫,可否过来些,我想向你好好赔个罪。”
谢流忱走了过去,他丝毫不惧白邈那些小花招。
如今,他要让白邈活着他就活着,他要让他死,他便死定了。
对着一个性命被他捏在手里的人,他有什么可忌惮的。
二妹妹也算做了件好事,好好地折磨了一番白邈,真是解气。
崔韵时也要过来听他们说什么。
他们二人瞧着就不大对付,这过错自然不在成归云身上。
全因白邈一向不喜出现在她身边的男子,总觉得他们要勾引她。
每到此时,她就觉得自己像是养了只张牙舞爪捍卫领地的大白狗,虽然对外人叫得凶,可对自家人又爱撒娇得很,她实在下不了手教训他。
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他要闹的时候拉住他,顺带帮他收拾残局。
白邈却不肯让她听,可怜兮兮道:“我想喝盐梅子茶。”
崔韵时一看他这样就有点迷糊,连点两下头,转身去给他泡茶。
白邈转回眼,见成归云唇畔那抹笑有些许凝滞,他便开怀了。
“让成大夫见笑了,我们从前感情就很好,这么多年过去,一见面还是这样默契亲近。”白邈支着头,有些羞怯道。
谢流忱心中冷笑,面上则赞同道:“这样多年的朋友确实难能可贵,白公子与成婚六年的妻子一同出游,还能遇到故友,真是太巧了。”
说完,他一脸懵懂地看着白邈骤然难看的脸色,仿佛不知他为何突然不高兴。
白邈压了压火气,强笑道:“世上总有许多人力无法改变之事,譬如能否得到你喜爱之人的回应,能否与她厮守,都不是你一意孤行就能做到的事。”
“我如今命不久矣,可她身边总要有人陪着解闷。从前我觉着,这个人是否与我一般貌美,一样对她一片痴心,那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能喜欢这人。”
“可如今我想,即便她不喜欢这么个人,但只要能陪伴在她左右服侍她就够了。”
“我瞧成大夫就很合适,她喜不喜欢你不要紧,重要的是,成大夫瞧着很会照顾人,想来或许能替我照顾好她。”
谢流忱听他明面上像是交代后事,实际上是摆正夫的威风,恨不得一针扎死他。
他竟敢用大房正室一般的口吻和他说话?
他才是正夫。
他才是有婚书的名正言顺的正夫!
他还没死呢,哪里有白邈这个贱人放肆的余地。
谢流忱笑了声,和和气气道:“白公子多虑了,有我在,你死不了。你还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在你的妻子身边,和她白头到老。而我自然会好好照顾崔姑娘,到时候一同去探望你们夫妻。”
白邈怒瞪他,他仍旧回以笑容,而后起身去帮崔韵时端茶倒水。
他一转身,脸上的笑容就垮了下来。
竟然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真是该死。
他一定要帮二妹妹好好地捆住她这位夫君,让他们做一辈子的夫妻,一生一世都别想分离。
——
崔韵时和成归云原路离开小院。
一路上,她总觉得成归云似乎有些苦恼,却没有对她言说的打算。
这份异样是白邈声称要向他赔罪之后才有的。
崔韵时想了想,总觉得若不主动过问发生了何事,他是不是受了白邈欺负,似乎有些不大厚道。
她便直接问出了口。
成归云听到她的问话,有点不知所措,想要逃避她的问题似的别过头,结果险些撞上棵栾云树。
还是崔韵时拽着他的后衣领把他逮了回来,他才不至于撞得头破血流。
犹豫再三后,成归云还是说了实话。
“白公子说,待他去世,需要一个人陪着你解闷,服侍你,他觉得我就很适合……我不知该如何答,似乎把他惹气了。”
成归云越说头越低,似乎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不敢面对她。
崔韵时大感头疼,她一听就知道,白邈看谁都是他情敌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哪里是给她挑选新欢,他根本是借此打击他认定的对手。
他对成归云说这样的话,让她如何与成归云继续相处,白邈的病还要靠他呢。
崔韵时无奈道:“你别理他,他是傻子,脑仁没有指头大。”
谢流忱低着头,小声嗯了一声,声音委委屈屈的。
崔韵时赶紧又多安慰他几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谢流忱缓缓勾起唇角,笑容漫延开来。
终于有一次,她在他与白邈之间,选择维护他。
这是不是说明,只要他用对方法,迟早可以扭转局面,争得她的喜爱,成为她心里爱到最后的那个人。
他只觉在漫长无尽头的跋涉途中,突然看见了一点亮光。
哪怕只是这一点微弱的光采,也让他浑身充满力气,之前所有的疲累痛苦一扫而空,高兴得他差点原形毕露,抱起她放肆大笑。
他再三克制,才抬起头,用无辜又懵懂的眼神看着她:“我都听你的,我绝不会怨白公子的。”
第60章 第 60 章
尽管在此地休整了两日, 谢燕拾仍觉疲惫不堪。
一路车马劳顿,她自小到大就没有这么操劳过。
若是在家中,她定然要让青溪给她炖盅参汤补一补精气。
她推门进屋, 却发现屋中一片漆黑, 她刚出声斥责下人连灯烛都不知道点上,才说出两个字, 忽然注意到屋中有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开口。
“燕拾, 你在此处停留得太久了, 母亲派出的人很快就会找过来。”
是长兄的声音。
她下意识收敛了声量, 又疑惑道:“长兄, 你怎么在这?”
长兄背对她站着,面容隐于兜帽之下,她连他的脸都瞧不见。
谢燕拾赌气道:“就算母亲的人追过来, 我也不回去。”
“你以为他们是来请你回去的吗?”谢流忱叹气,“他们追过来是为了杀掉白邈,杀完他之后,再将你带回去。”
谢燕拾震惊道:“母亲会让人追杀到这里来吗?”
她都离家出走了, 母亲不应该软和下来, 让人温言相劝,带她回家的吗?
谢流忱只答一个字:“会。”
他拿出一包药粉,示意她接过去。
谢燕拾不明所以, 但照做了。
“这是什么?”
“能暂时吊住白邈性命的东西。”
谢燕拾连忙收好,没问他是从何处得来,也没问他有没有弄错药粉。
反正从小到大都是如此,长兄出现, 长兄帮她摆平场面,解决问题, 然后她谢一谢长兄,一切便万事大吉了。
收好东西后她才想起关心一下长兄:“长兄,我不是故意要砸你的头的,我想砸的是崔韵时。”
她想起自己离家出走前听说崔韵时竟然与长兄和离了,当时她不可思议了好一会。
“你们真的和离了吗?”谢燕拾小声嘀咕,“崔韵时那样爱攀附权贵的人,怎会愿意主动与你和离呢?是长兄你不要她了,对不对?”
谢流忱被这句话深深刺痛,崔韵时一向务实,只在乎实际的好处,因此,他才一直确信她不会离开自己。
他该让她多么寒心
弋㦊 ,才会让她无法忍受继续和他过下去,义无反顾地想要和离。
他在她心里一定差劲透了,所以她才不要他。
“我们没有和离。”
“啊?可这是母亲亲口说的,怎会有假。”
“我不认可,那我们就没有和离,”谢流忱固执道,“她永远都是你的大嫂,我说过要你敬重她,那不是在同你说笑。你必须记住,下一回我不想在听见从你口中说出冒犯她的话来。”
谢燕拾愣在当场,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她张口就想开始闹,被长兄斜了一眼,又忍了下来。
算了,崔韵时人都已经离京,将来她们再也不会见到,用不着她敬重。
谢流忱提醒她,也催促她赶紧把白邈带走:“你该尽快出发,一路赶往你要去的地方,中途不要停留,也别四处张扬,否则母亲的人便真要追过来了。”
谢燕拾连连点头:“我这就安排,收拾好东西便启程。”
今日便罢了,给白邈服下此药后,让他再好好休息一日,明日再出发吧。
——
崔韵时如前两日一样,带着成归云到了小院外,可刚翻过墙,便听见白邈屋中有人在说话。
崔韵时一听就知是谢燕拾的声音,顿时回想起在谢家被她和谢流忱联手戏弄羞辱的日子,感觉浑身都不好了。
一直站在院中极易被人发现,好在院中有棵高大的栾云树,正适合藏身。
她揽着成归云飞身而上,躲藏在其中,等着屋中人说完话再进去。
谢流忱偷偷观察她的神情,发现她面上竟没有丝毫嫉妒之情,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等待。
若是在里面谈话的是崔韵时与白邈,他怎么可能等得下去,势必要找个借口进去,不许他们二人单独相处。
也是,他看崔韵时,和崔韵时看白邈是不一样的。
她知晓白邈喜欢她,所以不会忧虑,更不会吃醋。
心上人的喜爱就是一种底气,让人从容安逸。
白邈有这个荣幸,他却没有。
树叶沙沙作响,崔韵时等得无趣,开始吹被风拂到她面前的细嫩树枝,努力想要将它们逆吹回去。
她吹得太用力,直把树叶背面的一条小青虫吹到了谢流忱身上。
谢流忱看了那青虫一眼,他养过那么多蛊,每只都比这只丑陋。
对他来说,这些虫只有家养与野生的区别,完全害怕不起来。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装作受到惊吓,讨她几句安慰来听。
她已经啪啪两下,飞快地将小虫从他身上拍打下去。
谢流忱看她像做错事一样把眼神贼贼地移开,假装无事发生的模样,觉得莫名好笑。
他状似随口找了个话题般问道:“崔姑娘在齐归山应当呆不久吧,接下来要前往何处?”
崔韵时心想自然是继续往永州去啊,不过这就不必全部告知成归云了。
她道:“或许是往别的地方走一走,多见识各地的人情风土吧。”
“那我可以和崔姑娘一起吗?我一直想去不同的地方行医,能见到一些特殊的病症,只是出门在外,我害怕遇上匪徒,若有个武功高强的同伴,总是安心一些。”
崔韵时讶然,这话不大对劲啊,他该不是真的对她暗自心许吧。
她看了成归云一眼,见他神情正经得不能再正经,没有半点旖旎情思,反倒充满了对治病救人,造福百姓的期盼。
崔韵时为自己的自恋感到片刻的羞耻。
她和白邈真是一对,一个觉得谁都疑似喜欢她,一个觉得谁都是他情敌。
不过她比白邈强一点,她下结论前起码还瞧瞧对方神情,而白邈看谁都笃定,他说谁是狐狸精,谁就必须是狐狸精。
崔韵时干笑道:“若是有机会,自然可以结伴同行,闯荡一番。”
成归云要是跟着她去永州当军医,也很是不错啊。
两人这样一等就等到了天昏黑,谢燕拾还没从屋中出来。
崔韵时心想今日是没有探望白邈的机会了,便带上成归云原路离开。
他们走出去没多久,就听见小院那里忽然躁动起来,有仆从喊着“夫郎不见了”、“何时跑的”、“赶紧找”之类的话。
紧接着,院中就亮起了几支火把。
谢流忱心中一沉,妹妹到底在做什么,本来说好她会尽快离开,结果她今日下午和白邈在屋中说话说个半日。
有什么要紧事非要在这个时候说。
这已经让他很不满了,如今她居然让白邈这么一个病歪歪的人跑了?
谢流忱恨不得拨两个得力下属给妹妹用,好让她不要在关键时刻拖他的后腿。
崔韵时回头,侧耳倾听林中的动静。
白邈应当没有跑远,所以她或许能找到他。
只是她这么一听,这山里的声音实在太多太杂,除了小院那边的动静,她还听到有一队人马正在这附近赶路。
齐归山是进入览风州的必经之路,这里每日都有大批行客车马路过。
她便略去那队人马,不再注意他们,开始专注地往草丛中寻找,果然很快就找到了白邈。
准确地说,是崔韵时停在某块草木茂盛处,白邈小声地叫她的名字。
她刚走近,他就像只猫一样从黑暗中蹿出来,扑到崔韵时怀里,把头靠在她的肩上。
白邈发出很轻的笑声:“我跑出来了,你快带我走啊。”
而后他转过头,和谢流忱四目相对,他一边在崔韵时耳边笑得极具蛊惑力,一边对谢流忱抛去一个眼神。
那眼神不是挑衅,而是明晃晃的讥笑。
他在讥笑他根本算不上对手。
谢流忱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用这种眼神看他,可他确实被白邈激怒了。
可还不等他做些什么,有人骑着马极快地接近他们,那人手上火把一晃,而后雪亮的刀光一闪,一把长刀便劈了下来。
崔韵时立刻推开白邈,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何事,为何这人上来就是杀招。
山匪?可哪有这样单枪匹马出现的山匪。
他拿着火把,似乎是为了认清人脸。
白邈被她往成归云那里推去,那人的刀立刻转了方向,直追白邈而去。
崔韵时明白了,他的目标似乎就是白邈。
她横刀就往这人胸腹处砍下,这一刀她没有保留余力。
天太黑,她若再慢一些收着力道一些,白邈或许就会被他杀了。
这一刀之后,那人像条被击翻的鱼一般,半身翻转过去,倒在地上,而她也因为没卸完的力而转了半圈。
脚下踏空。
她沿着这山坡一直滚了下去。
——
谢流忱从地上爬起,顾不上自己摔断的右臂,他狠狠瞪了白邈一眼。
母亲派来的人要杀的是白邈,他却连累得崔韵时掉下山坡。
而且天色昏黑,谢流忱根本不知道她掉到哪里去了。
为了尽快找到她,他直接从她掉的位置跳下去,希望能落在和她相近的位置。
可白邈居然也跳下来。
他什么意思,谢流忱知道自己死不掉,所以敢拿自己的命去尝试。
白邈却只有一条命,他就敢这样乱来。
谢流忱胸中燃起怒火。
白邈仅有一条命,而他的命太多了,两相比较之下,他的感情似乎就没有白邈的珍贵。
他气得发疯,白邈凭什么和他一样喜欢崔韵时,他不配这么喜欢她。
要是崔韵时上次没有跑掉,听完他不死的秘密。
那么她一定会觉得,白邈的牺牲才是牺牲,而他只是在使苦肉计。
想到那副画面,他心中委屈至极。
因为不会真正死去,所以他的命就不值钱了。
白邈好一会才有力气翻过身,他一边凄惨地喊痛,一边在身上四处摸索有没有哪里伤到。
好在只是一些皮肉伤,他呜呜哭着叫崔韵时的名字,慢腾腾地往前挪动。
谢流忱冷冷看他,就像在看一条丢了主人,哀哀叫着寻找主人的蠢狗。
他一定要在白邈前面找到她,他要证明,他才是最有用的。
他
强忍疼痛,紧走几步,很快就甩开白邈一大截,最后连白邈那似有若无的呼喊声都听不见了。
可他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崔韵时。
或许是她被摔昏迷了,所以无法回应他们的呼喊。
谢流忱决定回过头再找一遍,走到半途时,他再次发现白邈。
白邈正趴在一个人身旁,哭得十分悲戚。
谢流忱浑身一震,慢慢走近,便看见崔韵时双目紧闭,一动不动,额角布满血污。
几乎是瞬间,谢流忱所有力气都被抽走,再也支持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