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流忱艰难地过去, 跪倒在她身边。
她的眼眶里都浸着血,在黑暗里,就像积了层暗色的雨。
谢流忱抬手想要摸摸她。
眼泪掉在她面颊上, 他拿出手帕, 抖着手帮她擦干净脸。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方才为什么他不能挡在她面前, 他为何那般自信她不会有事。
夜色昏黑, 地势复杂, 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他就应该只顾着她才对。
白邈抽泣道:“你哭什么啊?”
谢流忱含着泪的眼睛看向白邈:“我为什么不能哭?”
“可你哭得像在哭丧, 好晦气。”
白邈说完,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愤愤道:“她没事, 你再这样哭她,把福气都哭没了,我饶不了你。”
谢流忱的泪水还挂在脸上,闻言赶紧探了她的呼吸、脉搏与心跳。
而后他捏紧拳头, 差点要给白邈一拳:“那你哭什么哭, 她还活着你就哭,你才是晦气的那个。”
“我好不容易找到她,我高兴, 我不能哭吗?”白邈一边掉眼泪,一边凶狠地回骂。
谢流忱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暴露出真面目,和白邈这种蠢狗没什么可多说的, 眼下还是顾着她最紧要。
他在她身上各处摸索,发现除了左脚崴了之外, 并没有什么伤得厉害的地方。
他垂头长长地松了口气,却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世事无常,意外相逼,甚于水火。
他看她看得再紧,可只要有一丝疏漏,她就会坠入莫测的险地。
他头一回觉得,想要一个人平平安安活到老,不被任何事损伤,原来是这样难的一件事。
谢流忱搂起她,将她放到白邈的背上。
他自己的右臂伤了,只有一只手托不住她两条腿,无法背她。
再看不惯白邈,他也不得不将她暂时交给他。
白邈对她倒是很尽心,一边稳稳背着她往前走,一边嘲笑“成归云”是个文弱大夫,比不得他,他的体力可强着呢。
谢流忱本想嘲讽回去,他弯弓射出一箭可以穿透三个白邈。
白邈拉得开弓吗,他光会练一身华而不实的肌肉勾引人了吧。
若非他不屑与白邈相较,两人大可以脱下上裳,让她摸一摸瞧一瞧,看谁的身材才更合她的心意。
可他想起自己还是成归云的身份,只得阴阳怪气地回:“白公子说得是。”
接下来无论白邈说什么,他都只有这一句:“白公子说得全都对。”
白邈还想说几句刺他的话,背上的崔韵时轻轻动了动脑袋,似乎是被他们争执的声音吵着了。
他赶紧闭嘴,老老实实地背着她走。
谢流忱走在前边探路,好一会才找到一处可以暂歇的洞穴。
他先进去点了支驱赶虫蛇的香,过了半盏茶功夫后,才让白邈背着崔韵时进来。
白邈将她放下,发现她已然清醒过来,正睁着眼看他。
他想靠在她肩膀上蹭一蹭,又怕她身上还有什么小伤口,被碰着难受,便小声说:“你饿吗,我在路上看到了红透了的珠桃果,一定很甜,我去摘回来。”
“外边这么黑,你怎么看见它红透了的?”
白邈听完她说话,反倒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好像她伤得不轻似的。
她却并未觉得身上有何处不适,只是有些头晕罢了。
她又道:“不必去摘了,我不渴。”
白邈哦了一声,崔韵时闭上眼,晕得很想睡一觉。
等她醒过来,睁开眼,就见洞中只剩成归云。
她没有多问,心知白邈必然偷偷摘果子去了。
他有时候并不那么听她的话,凡是他觉得可以在她面前讨好卖乖,让她更喜欢他的事,他都会去做。
她逮都逮不住。
谢流忱正在给她削一根木杖,她崴了一只脚,必须要有东西来辅助行走。
柴火噼啪作响,他削了会,偷偷觑她一眼,见她面露沉思之色,不由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方才那个被我一刀开膛的人。”
谢流忱没有告诉她,这是明仪郡主的人,以免她心烦。
反正人都死了,再给她添一桩心烦的事,还不如一无所知。
他瞒着她的事太多,这一件夹在里面根本就无足轻重。
崔韵时喃喃道:“不应该在他面前杀人,没见过血的人看到这场景,怕是吓得都睡不好。”
谢流忱听完,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
她对白邈真好,好到让他连嫉妒都嫉妒不起来了。
很早就听说过,而且知道其模样的东西,才会让人期盼拥有。
这种他从未见过的,难以想像的在意,即便此刻出现在他面前,他都觉得遥远得让他不知该怎么嫉妒。
他将木杖上扎手粗糙的部分粗略地打磨一下,没有其他工具,暂时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崔韵时接过,借着这根木棍支撑着行走,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件旧事。
“小时候我家附近有只瘸了条腿的狗,它虽然瘸腿,可是很会卖乖讨巧,时常站起来向人讨食吃,大多数时候都要到了。”
“我有日想吃桂花藕粉圆子,我娘说吃多了积食,可我就是想吃嘛,那会我才十三岁,正是嘴馋的时候,我便学着那条狗的模样,瘸着腿走了一圈,然后巴住我娘,求她给我口吃的吧。”
“然后就被我娘打了,好痛啊。”崔韵时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谢流忱想像她那时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也会做桂花藕粉圆子,你要吃吗?”
崔韵时刚要回答,白邈却在这时回来。
他不知从哪里摘了一把巨大的阔面叶,里面兜了一小堆野果,叶片和果子都湿淋淋的,显然是被洗过一遍,很是水灵。
“我回来啦。”白邈的声音格外轻快,像团软绵绵的云一样紧挨着她坐下,让她挑选想吃哪个果子。
崔韵时的注意力立刻转到了白邈身上,谢流忱又被她遗忘在一边。
他坐在一旁看她脸上的笑容,暴虐阴暗的念头在他心里交织,又被他一一按下,沉入水底。
她必定饿了,如今有个得用的白邈暂时供她使唤,他可以暂时离开,去抓些鱼回来。
谢流忱走到洞外,不远处有一条浅浅的溪流,其中似乎有些可以食用的鱼。
他方才削手杖时,也削了十几枝一头尖锐,能暂代鱼叉的木枝。
他从未扎过鱼,自小他就讨厌这样滑溜溜又腥味的活物,做成菜端上桌倒是很喜欢。
不过这溪水浅,他又擅投掷,应当不会空手而回吧。
尝试几次后,果然扎到了几条小鱼,等会可以烤着给她吃。
“你在做什么?”
白邈一个猛子冲过来,看见溪边被刺穿的数条鱼,顿时对他投去“好你个贱人竟然偷偷在这里卖力下苦功,意图勾引她”的眼神。
白邈拔了一根木枝,不甘示弱地下水,想与他一较高下,结果一条都没刺到,还溅了自己一脸水。
可他毫不死心,直到谢流忱上了岸,他仍在努力尝试要戳一条回去。
到时候他就可以在崔韵时面前说:“这是我打回来的,你快尝一尝。”
谢流忱巴不得他一整晚都耗在这里,不要再回洞穴里去。
但他刚走几步,就
被白邈叫住:“喂,她喜欢这种银鳞小鱼,我抓不到,你过来抓啊。”
谢流忱听着他的大呼小叫,回过身,控制着不要散发出想把他掐死在这里的杀意,默默地扎了数条银鳞小鱼。
白邈见他看着斯斯文文,可是下手一枝一条,没一次失手。
他既羡慕,又不甘,带着不想赞美对手的情绪,酸溜溜道:“你可真厉害。”
谢流忱闻言,心中一阵翻涌。
白邈这种个性当真可恨至极。
即便被谢燕拾折腾这么些年,他的世界还是阳光多于阴霾。
直到如今都还像个赤诚少年一样,即使讨厌他,也还是会不情不愿地夸赞他。
真是天真到令人厌恶的地步。
白邈比他乐观,比他天性善良。
她接受被这样的人爱,却不接受被他爱。
他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黑暗近乎无边无际,星星却只有那么几颗。
所以她自然会把星星抱在怀里,回到温暖的屋中,而将黑暗关在屋外。
这真是个叫人无法接受的事实。
——
将那些鱼全部烤完吃掉后,三人围着火堆坐在一起。
崔韵时觉得自己该十分困倦,可实际上她精神好得不像话,说的话甚至比白邈还多。
从一开始白邈引她回答问题,变成了现在她说,其余两人回答。
到最后,崔韵时越说越口齿不清,谢流忱甚至闻到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酒气。
他转头拿起兜在叶子里的红果咬了一口,皱眉道:“这果子常用来酿酒,吃多了会醉人。”
言下之意便是崔韵时醉了。
可白邈并不在乎,醉了便醉了,醉了的崔韵时也是崔韵时。
她若问他,他便会答话。
崔韵时的问话漫无边际,甚至是在自言自语。
白邈却都能接上,谢流忱即便想要插话,都无从开口。
他怎么能暴露他的真实身份,说出他不该知道的事情,所以他只能看着他们不断地对谈,而他无法融入。
崔韵时胡言乱语道:“你知晓我为何要嫁给谢流忱吗?”
白邈打了个哈欠,接过她的话头:“我知道啊,你想要过好日子嘛,他还长那么好看,你最喜欢长得漂亮的人了。”
“你怎么知道的,”崔韵时傻笑了两声,“那你知道我是个多么冷酷,多么为自己着想的人吗,为了我和我娘、我妹妹。必要的时候,我随时都能抛下你。”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挥手,像是要丢掉什么东西一样,手臂打在了白邈下巴上。
“我知道啊,”白邈抓住她的手揉搓着,帮她暖暖,“都是我太没用了,不然你哪里舍得丢下我。”
崔韵时没有听进去他说的半句字,她只是自顾自道:“我这样的人会过得很好,会比大多数人都好。”
白邈点头,仿佛与有荣焉似的:“那是自然,将来你一定会飞黄腾达,抓住所有机会往上爬,爬得高高的,让所有人都只能仰望你。”
崔韵时听完,捧着自己的脸,接着傻笑。
谢流忱呆呆地看着他们俩。
他是说谎的个中好手,所以他能分辨明白,白邈说的全是真心话,句句不做假。
白邈接纳崔韵时的一切,他几乎将自己当作崔韵时的一部分,所以才会为她能过得好而开心。
当她为了自己的目的舍弃他,在他眼里,她也不过是在断臂求生,他只会为她的艰难处境难过,理解她的不易,赞成她的所有决定,从未生出半点怨恨。
白邈已经做得那么好,他极力想要越过白邈,却无法想像自己要如何才能突破。
难道他只能以杀了白邈的方式来消除这个高高束起,挡在他面前的丰碑吗?
不,不能杀了他,死人只会在她心里永远美好下去。
他反而必须让白邈活着,活着的人才能在她心里面目全非。
他只能想方设法让他们之间生出误会,可他们已然互为半身,还能有什么误会能分开他们?
无论怎么想,他都没有可趁之机。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六年前一样,使他们被迫分离,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在心中惦记着对方。
一个不曾怨怼,一个满怀歉疚。
谢流忱不免感到一阵窒息。
他可以抛弃自己原本的身份,放弃“谢流忱”这个存在,他都已经成为“成归云”了……
他想成为她最爱的人,想要被她拥抱注视,为了这个心愿,他什么都可以做。
可是现在他才发现,他怎么都战胜不了白邈。
难道他一生都无法得到她的喜爱吗?
他的心绝望地哀鸣起来。
那怎么可以。
第62章 第 62 章
夜静得可怕, 谢流忱醒来时,天仍旧黑着。
他探手在崔韵时额上摸了摸,确认她并没有发烧, 这才收回手, 坐在她身旁,准备重新入睡。
一滴水却落在他发顶, 他下意识仰头, 又是一滴水坠在他眉心。
大抵是洞顶上落下来的, 他没有在意, 略往外坐了坐, 抬手想将眉间的水珠擦去。
手指一抹,他忽觉不对,眉骨似乎变高了。
柴火仍烧着, 虽然火光比入睡前弱了不少,可还是能看见洞中同伴的面容。
谢流忱马上捂住脸,抽出一根木枝点着火,向那条溪流快步行去。
借着火光, 他瞧见湖中倒映出的面容已不再是成归云那张无辜又纯澈的脸, 而是他自己原本的面容。
他的脸变回去了。
谢流忱心里一紧。
改换面容的蛊是有时限的,他头一回炮制,并未仔细做过试验, 并不知晓它具体能维持多久。
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自从开始冒充成归云,他就将带在身上的半成品继续制作下去。
可如今它们还未完全制成,仍被他封在瓮中, 由裴若望看顾着。
他必须要赶紧离开,让“成归云”暂时从她身边消失几日, 绝不能让她发现,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假扮成归云。
谢流忱掀起兜帽,让自己的脸笼罩在大片阴影下后,才回到洞中,准备给崔韵时的脚踝换一次药再离开。
手指卷起她的裙摆,刚掀开裹住红肿处的草药,崔韵时就醒了。
她眯着眼,显然睡意浓重,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没说完眼睛又闭上了。
他没听清,从兜帽下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她一眼,就见她头一歪,眼看就要撞到洞壁上。
谢流忱赶紧用手垫了一下,她的脑袋才没撞上去。
他的手掌住她的后脑勺,扶着她的头慢慢靠回原位。
收回手时,她的发丝从他手心与指缝间拂过。
他心里不禁生出点异样的感觉,就像刚被一只毛茸茸的小鸟蹭了又蹭一般,又软又痒。
他低头给她换好药,道:“我回去找人将你们带上去,这里不能久待,至少得有吃有喝,再有张床,你才好养腿。”
崔韵时困得睁不开眼,乱七八糟地说道:“那你记得早点回来,天黑了。”
谢流忱想笑,她的酒意估计还没消退,所以才这样胡言乱语,好像完全没听懂他说的话一样。
虽然她自己都不知晓她在说什么,但他心中仍是慢慢柔软起来。
她在叫他早些回来,好像他们是一家人,而她很关心他。
谢流忱看了看她的睡颜,将兜帽拉得更深,低头离开。
——
谢流忱四处寻找上去的路。
天渐渐亮了,他从天际一抹微光走到半亮,终于爬回了上边。
折腾了
这么久,又只小睡了几个时辰,他也累了。
他回头望了望远处那座点着灯烛的小院,干脆走向那里。
院门大开,在这样的时候,可真是不可思议。
越是如此,证明他要找的人越有可能就在里面。
屋中有一人正在喝茶提神。
作为一支亲卫小队的头领,魏祈必须坐镇指挥。
将其余十一人都散出去寻找郡主要解决的目标后,他也一夜未睡,坐在这里等消息,也等着或许会自投罗网的二小姐。
没想到他还真等来了个人。
魏祈抬头,就见一男子跨过门槛,如同回到自己家一般从容坦然,坐在了主位之上。
魏祈提刀,刚要招呼这个不速之客,可走近一些,他看清了兜帽之下的面容。
魏祈立刻把刀往后一收,腰都弯低三分:“大公子怎的也在此处?”
他浑身上下都透着恭敬,心中却已盘算好,等会一掌就打晕谢流忱。
就因为谢流忱离府前与郡主大闹的那一场,郡主当时发动了所有亲卫,要在府中把大公子抓住。
即便如此,公子还是成功跑了,而且公子培植的护卫没少阻拦,完全不听郡主指挥,事后还不肯受郡主责罚,他们声称只听命于公子,不受郡主的管束。
这把郡主气得发疯。
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谢家上上下下都必须听她的。
谢家如果只能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她,轮不到谢流忱在她手心里兴风作浪。
郡主当场放话,谁若见到谢流忱,别管他在做什么,直接捆起来,带回谢家受家法。
魏祈是郡主的人,自然要遵从主令。
他问完这句话,一掌抬起,势若闪电般就往谢流忱颈后劈。
然后这一掌终究还是没能落下,因为一根长针抵在了他的掌间。
两者间只差微毫之距。
他方才若是没收住手,这根针就要穿透他的手掌了。
魏祈默默收回手:“公子见谅,这都是郡主的命令。既然公子不愿回,那我便当今夜没有见过公子。”
谢流忱也蜷起手指,魏祈看得清楚,那根长针也随着他这一个动作不见了踪影,不知被他收回哪里去了。
“二小姐找着了吗?”
“尚未。”
“母亲要你们抓回二妹妹,杀了白邈,这两件事你们办成了哪一件?”
“两件都还未,呃……公子怎么知道这事的?”魏祈有点茫然。
谢流忱斜他一眼,虽一个字都没说,可魏祈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点无奈,和分量更多的对蠢人的宽容。
“自然是从母亲那里知道的。”
“公子的意思是?”魏祈还是没明白。
“母子没有隔夜仇,我回去后认了个错,此事便过去了。母亲如今已将二妹妹的事交给我,你得暂时听命于我,现在明白了吗?”
魏祈连连点头,这便好了,他也不需为难。
两个主子打架,下面的人多难做啊。
他将现下的状况对他一一说明,请示道:“公子,那我们如今该怎么做?”
做属下的,不一定要事事办成,但一定要事事问过主子的意思。
这样出错的时候,可以尽可能减少担负的罪责。
“把你这一队的人全都叫回来,重新布置。”
魏祈应是,出门发了枚信号烟花,将人全部召了回来。
等人到齐之后,谢流忱拿出一条手帕。
他道:“这是我在来时的路上捡到的帕子,一瞧这织样就是二妹妹的,这手帕上有种奇异的花香,她在那里想必待了许久,白邈如今体虚无力,他们应当走不远,多半现在还在那里。”
他接着道:“只是这手帕太轻,一阵风便能将它漫山遍野地吹,也不知到底是从何处吹来的。”
“你们都过来闻闻,记住这个味道,若是寻找二妹妹的时候,闻到这种花香,便立即在附近搜寻,极有可能找到他们。”
十二人闻言,立刻凑过来,每个人都深深嗅了一遍手帕上的香味。
众人深思,想要将这个味道记住,而后纷纷准备出发。
可是一抬腿,手脚都无力软绵了起来,一个个全都摔在地上,很快便人事不省,全都昏了过去。
唯有魏祈因为不喜欢花香,闻得少一些,晕得比别人晚,他艰难道:“公子,你……”
谢流忱瞥他一眼,目光仍是那么无奈。
他的眼神有多和善,他把手帕往魏祈脸上捂的力道就有多大。
很快,魏祈的头就歪到一边,久久再无动作。
谢流忱却笑了一声:“魏祈,别装了。”
魏祈仍旧不动,就连呼吸都和其他人一样绵长深沉。
他方才被帕子捂着时拼命屏息,不想吸入那股气味,装作昏倒的样子想蒙混过关。
腰间却传来一阵尖锐刺痛,而后魏祈双眼一翻,这下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谢流忱收起长针,合上门窗,点起迷香,这才离开。
他要做的事还没做完。
这次来的不会只有一支亲卫队,至少有两支,每支队伍都有各自的头领。
所以魏祈只能召回来他的小队成员。
这意味着另一支还在外面行动。
谢流忱望向天际的鱼肚白,心想现在他该换回自己的衣裳,保持他原本的样貌。
这样他若半路遇见那些亲卫,还可以故技重施,用自己的身份命令他们,而后找机会把他们全都收拾了,让他们不能再追杀白邈,进而意外伤到崔韵时。
他忍不住叹口气。
老二间接害崔韵时受伤,老三时不时就要把他拆散崔韵时、白邈二人的事捅给崔韵时。
两个妹妹,真是没有一个省心的。
可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只能一个窟窿一个窟窿地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知道这些事。
——
天已经亮得差不多了,崔韵时还是觉得有些困倦。
白邈却很兴奋,说什么这样一起在野外过夜好有趣。
她打个哈欠,搂着他坏掉的脑袋摸了摸。
有趣什么啊,她还是觉得舒舒服服地躺在高床软枕上比较有趣。
中途白邈听见她肚子咕咕响,又从她怀里爬起来,外出找些食物给她吃。
鱼他是抓不到了,只能往外走走寻找有没有什么能吃还不醉人的野果。
崔韵时便坐在洞穴里等他回来。
等着等着,洞外传来了动静,那是两个人奔跑着的脚步声。
听起来,前边那人马上就要被后边那个追上了。
崔韵时探出头瞧,看是否有人需要她出手相助。
这一看她有些无言。
居然是谢燕拾。
那无事了,她什么都没看见。
谢燕拾本还带着几个自己的护卫一起逃跑,可方才跑散了,她又被母亲的亲卫发现,一路追赶。
她的命都快跑断半条了,那亲卫还是紧追不舍。
谢燕拾抬头一见洞中有人探头探脑,她赶紧喊道:“快救我!快帮帮我!”
那人却毫无反应。
谢燕拾加快几步,跑过树丛,洞穴再无遮挡,她往那一看,居然是崔韵时。
谢燕拾大吃一惊,紧接着就是气愤。
“你怎么能见死不救?”
崔韵时慢条斯理地换了个坐姿,心想我都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恩怨,谁才是苦主,我为什么要随意插手。
以谢燕拾的德行,往日不知道在外面缺了什么德,现在被苦主找上门算账也不是没可能。
她干嘛要妨碍别人报仇雪恨,就她和谢燕拾的过节,就谢燕拾往日的行径,她死了也不冤枉。
若今日被追赶的是别人,崔韵时当然是搭把手救一救。
可谢燕拾若死了,她不拍手称快,就算她为人厚道了。
谢燕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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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她一脸看戏的表情,大怒,她站定脚跟,再也不跑了,指使后边要抓她回去的护卫道:“你,你去砍她一刀,我就配合你,跟你回去。”
“我?”那护卫不可置信,“我砍夫人一刀?”
他又不是疯了,别说他只听郡主的命令,就算他是二小姐的人,他也不敢砍夫人啊。
公子就是因为夫人才与郡主闹翻,搅得整个谢家不得安宁。
他要是敢对夫人下手,公子非杀了他不可。
谢燕拾看他这个没用的样子,指望不上他,她拔腿就跑。
亲卫赶紧去追,却见二小姐不慎跌了一跤,他上前去扶,却见她手上早捏了把匕首,一抬手就要往他腹部扎下。
亲卫连忙躲闪,匕首仍是险险擦过他的手臂。
眼看着他必是要留一道伤了,一颗桃核飞来,将谢燕拾的匕首打飞出去。
亲卫松口气,抓起谢燕拾就要将她捆起来:“二小姐恕罪,这都是郡主的要求。”
谢燕拾哇哇叫着不肯顺从,她挣扎得厉害,整个人都从亲卫手里弹出去,在地上滚了一圈,痛得她直吸气。
她翻滚个不停,就是不肯让这人提她起来。
两人拉扯间,谢燕拾两个跑散的护卫听到她的叫喊声,终于赶到。
三个护卫打在一起,山坡下一片兵器交接声。
谢燕拾双手都被地上的碎石割出个小口子,她呜咽着爬起来,看见洞穴中崔韵时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顿时把眼泪憋回去,狠狠瞪着她。
她忽然发现崔韵时一直是坐着的,地上还有一根手杖。
她只觉自己脑筋从没这么好转过,猜想崔韵时必定是腿脚受伤,不能随便走动。
她立刻弯腰捡起地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用力举起朝崔韵时砸去。
崔韵时正遗憾那个护卫单枪匹马,不敌对面二人,无法把谢燕拾像抓鸡崽一样抓回去。
她顺手拿起昨日吃剩的桃核打落朝她飞来的这块石头,又拿一颗桃核砸到谢燕拾膝盖上,把她砸得哎哟一声摔在地上。
崔韵时不禁偷笑。
她早就想这么干了,随心而为可真快乐啊。
难怪谢燕拾平日总是那么高兴,想使什么坏就使什么坏,能不开心吗。
谢燕拾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发现掌心被地上的碎石扎破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她再也忍不住,顿时哇哇大哭,抓起一个又一个小石子,不管扔得准不准,全都朝她那里扔过去。
她口中呜呜骂道:“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砸我?”
她忽然想到了长兄对她的告诫,顿时明白了,一定是长兄给崔韵时的底气,让她觉得她可以教训她,她才敢这样欺负她。
她当即尖叫道:“你有什么可嚣张的?”
“你以为长兄说他喜欢你,你就能为所欲为了吗?”
“你别傻了,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吗?他娶你是为了我,他拆散你和白邈,全都是为了我!”
第63章 第 63 章
崔韵时拿起木杖, 刚起身时头还有些晕,她放缓动作,慢腾腾地往山坡下走。
她走到谢燕拾面前, 弯腰朝她伸出手。
谢燕拾看她服软, 心里这才好受了一些。
这下崔韵时知道怕了吧,长兄才不会是崔韵时的依仗, 他永远都是她的哥哥, 可崔韵时已经不是他的妻子了。
她抬手就要将崔韵时的手打开, 手才伸到一半, 那只停在半空的手忽然就向她脸上扇来。
一股巨力袭来, 谢燕拾被她抽得整个人在地上滚了一圈,只觉自己的头都要被她打掉。
从前在戏文里听见被扇得七荤八素这一句时,她只觉得是胡说。
可当她躺在地上, 不知自己头顶是天还是地的时候,她才明白,这句话说得太实在了。
崔韵时重新向她伸出手。
谢燕拾好不容易才清醒一些,她闷头蜷缩起来, 把脸藏得好好的。
“好妹妹乖妹妹, 别不听话,我伸手给你,你就要把手递到我面前, 不然就要受罚了。来,把左手伸出来。”崔韵时笑吟吟道。
谢燕拾唰地流下眼泪,她欺负她,她居然像在训狗伸手一样欺负她。
为了不挨巴掌, 她暂时低一低头吧。
她垂着头,恨恨地伸出左手, 崔韵时笑得更灿烂了:“好孩子,做得真好,把右手伸出来。”
谢燕拾依言伸出右手,然而脸上又是一下火辣辣的巴掌。
谢燕拾痛得差点跳起来:“我伸右手了你怎么还打我!你讲不讲道理!”
“这很奇怪吗,”崔韵时疑惑道,“从前你不就是这样吗,随便找我的麻烦,让我不痛快,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你忘了我那日给你做了多少个花环了吗?”
崔韵时把手晃在她面前,像扇扇子一样挥来挥去。
“要是你当时让我做几个花环,我现在就打你几下,你说你的脸该多痛啊?”
谢燕拾再也不能忍耐,啊地大叫一声,要跳起来打她一拳。
崔韵时抬起木杖,随意在她背上一戳,就将她牢牢压制,使她动弹不得。
谢燕拾被摁在地上,屈辱不已,心里只盼着她那两个侍卫赶紧打完,好腾出手把她解救出来。
她紧握双拳用力,挣扎着想要从崔韵时杖下移开哪怕一点距离。
崔韵时敲了敲她的脊梁骨:“妹妹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那日你害我跪了那么久的祠堂,你知道我的腿和腰有多酸吗?你现在只是趴着,应当很舒服,你告诉我,你觉得舒服吗?”
谢燕拾在地上挠动几下,却无济于事,她现在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就是嘴。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这恩将仇报的白眼狼,我们家养着你,给你荣华富贵,让你在外风风光光,你就如此报答我们吗?”
“说得好。”崔韵时反手赏她一巴掌,谢燕拾左脸高高肿起,挤得她睁不开眼。
她一直打的都是谢燕拾左脸,因为她只能用右手,这样打更顺手。
今时不同往日,她再也不用忍耐,也不用收敛自己的脾气。
现在她听到自己不爱听的,就会奖励谢燕拾一巴掌。
“你是怎么对待我的,我自然怎么报答你,你喜欢吗?你感受到我的感恩之情了吗?”
崔韵时松手,谢燕拾的头垂回满是尘土的地上,她呜呜着骂她,哭声和控诉之语含糊在一起。
崔韵时却听清了。
她在说:“长兄不会放过你的,他看到你这样对我一定会很生气,他饶不了你。”
崔韵时笑了:“只有你才会在乎你长兄喜欢谁,你被他养成了一条狗你知道吗?”
“他一招手,你就飞奔着跑到他脚边摇尾巴,谁会不喜欢一条小狗呢。”
“你胡说……”谢燕拾奋力想要从地上爬起,被她用木杖一戳,就不得不老实下来。
“我不是胡说,这样奇诡的想法我怎么会想得到。这都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说他看你,就像看一条小狗。”
谢流忱的原话自然不是这样,更没什么恶意。
只是现在正是打击落水狗的时候,她当然要把这句话改得面目全非,去扎谢燕拾的心。
崔韵时继续道:“他这个人最是自私,只是拿你当个解闷的乐子,哪里会真心喜爱谁?什么亲人妻子,都只是他取乐的工具。”
“你这么需要他的关心和爱护,那以后每回你见到他,你都得考虑一下自己今日还够不够像条狗,有没有给他带去足够多的乐子,否则他就没那么喜欢你这个妹妹了。”
崔韵时抚摸着她的头发,就像在摸一条狗:“他对你很重要吧,你和母亲、三妹妹的关系都不怎么好。”
“只有你的长兄,总是格外心疼你,有他这么关心你,就算母亲和妹妹都不喜欢你又怎么样呢。”
崔韵时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 :“所以你要继续摇尾巴吗,不然这个世上就没有人爱你了,哪怕他只是像爱一条狗一样爱你。”
谢燕拾无话可驳,她趴在地上,终于不再奋力反抗,屈辱地哭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崔韵时瞬间无言至极,头又晕了一下,晃了晃才重新站稳。
她感到一种微妙的可笑。
谢燕拾这样的人,明明对她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几乎算得上是仇人。
可到了现在,她还能理直气壮,万分不解地质问她,为什么这样对她?
谢燕拾到底被谢流忱保护得多好,才会恶毒到天真的地步,以为自己没有一点过错,甚至还感到委屈。
崔韵时回答了她的问题。
尽管她知道,谢燕拾应当也听不懂这个简单明了到极致的答案。
她说:“是你自己要撞上来的,是你先开始挑衅我,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谢燕拾却再也没有和她争吵,只是哭得格外凄惨,仿佛撑起她世界的那片天轰然塌了。
山坡下回荡着她的哭声。
谢燕拾哭累了,转了转眼看向四周,一切景物都在她的泪眼中变得不真实起来。
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惧,长兄变了,崔韵时也变了。
这个世界竟是如此的陌生,与她从前所见全然不同。
没有人可以依靠,也没有人真心爱护她。
可那些危险却是实实在在的,远比她想的还要骇人。
——
谢流忱回到成归云的屋中,换了身自己的衣裳,又匆匆赶回山谷,准备扫清那些仍旧在搜寻白邈的亲卫。
裴若望也跟来了,手里提着谢流忱从屋中收拾出来的食物。
他质疑道:“你给崔韵时吃的,她也不敢吃啊。在她看来,你还是那个突然发疯,拉着她的手给自己一刀的前夫,谁知道你会不会在吃的里面下药,她必定防着你呢。”
裴若望总结道:“我若是她,我也不敢吃。”
“……我知道她多半不吃。”
裴若望怪腔怪调地哦了一声:“你还真是不死心。”
谢流忱充耳不闻:“到时候再说吧。”
万一她饿得慌,真吃上一些也说不定。
“如果她不吃,到时候我能吃一口吗?为了你的要事,我早饭都没吃。”
谢流忱站住脚,从里面拿出一块最硬的饼塞到他手里:“慢慢嚼吧。”
裴若望:“……”
谢流忱走在前边,沿着他夜半找到的那条不能称之为路的路下去。
行到半途时,一棵树上传来哗哗的响声,几颗果子被扔到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两人往那一望,树上滑下一个人。
白邈抱着树干,与谢流忱对上了目光。
两人齐齐沉默。
白邈对谢燕拾的这位长兄印象十分深刻。
不管是他亲眼所见,还是在谢燕拾的口中,谢流忱都是个完美无缺的翩翩公子。
可白邈对他从无半点好感,就凭他娶了崔韵时,他就永远都看不顺眼谢流忱。
每每看见谢流忱与崔韵时站在一处,占据着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他心中就充满了矛盾的念头。
一半是期盼着谢流忱早日暴毙,另一半又觉得谢流忱若死了,崔韵时就白嫁给他了。
只有谢流忱活着,她才能得到更多的好处,她的苦心经营才不会白费。
看谢流忱对她那般体贴温柔,她应当过得很好吧。
她的眼睛最爱往路过的美人脸上瞟,男男女女,一个不落。
谢流忱长成这个样,她一定满意极了,也会像称赞他一样称赞谢流忱,对他的脸爱到心坎里。
白邈酸溜溜地想。
这一切想法都在昨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崔韵时与他说,她在谢家的日子过得一点都不愉快。
谢流忱表里不一,六年间从未真正善待维护过她。
到末了,她要和离,他却突然跟脑子出了问题一般,说早在成婚前便对她有意。
崔韵时边说边拿木杖戳洞壁泄愤。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就连一旁的成归云都听得说不出一句话,久久不能回神。
白邈七窍生烟,谢流忱太不知好歹了,他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却毫不珍惜。
这就好像白邈饿得快死了,此时能喝到一口水都会谢天谢地。
可是谢流忱端着碗牛乳桂花冷元子,那么清凉爽滑的一碗冷元子。
他硬是不喝,连汤带碗地推到地上,还要说这元子怎么不自己蹦到他嘴里。
他越想越恨,骂道:“你来做什么,你不会还想缠着她吧。”
谢流忱深吸口气,他不能明面上把白邈如何,否则下回见面,他在崔韵时那儿就更讨不到好脸色了。
算白邈命大。
谢流忱神色冰冷,收回目光。
可白邈也只能走运这么一回。
等他断两日白邈的乌肉粉,他只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活受罪的时候,看他的嘴还会不会这么硬。
他转身要走,不欲再理会白邈。
叮当一声轻响,裴若望见谢流忱袖中掉出个金色的小物件。
他提醒道:“小谢,你东西掉了。”
白邈定睛一看,飞快地捡起那枚海棠花戒塞进自己的袖袋里装好。
已经走开几步的谢流忱回头望见这一幕,神情骤变。
他阔步而回,抓起白邈的手臂就要把东西抢回来。
“你干什么!松手,松开,给我松开!”白邈想跑,却被他死死抓住。
白邈挣扎间给了他一拳,这一拳彻底激怒了谢流忱,他直接撕扯白邈的衣袖:“这是我的!”
白邈将衣袖死死掐住,大骂道:“什么你的,这是井慧文要送给她的,她本来要给我的,你算什么东西!”
谢流忱硬是把他的外裳给扯下了一半。
他面色铁青,恨声道:“你这老鼠,整日觊觎别人的东西,还给我!”
白邈被骂呆了,好不要脸的后来者,抢了他的心上人,还要抢原本属于他的订亲礼物,竟反过来指责他。
他怒骂道:“你才是老鼠,你是偷走别人东西的老鼠。哦不是,你是抢的,你没有偷,你是土匪鼠。”
裴若望嚼着个硬邦邦的饼,在一旁目瞪口呆。
老天爷啊,谢流忱在做什么,他居然会气到不顾体面与仪态,与人撕扯起来。
他还没感慨完,谢流忱已经一拳把白邈打翻在地。
他用右臂压住白邈的喉咙,将他按在地上,嘲讽道:“妹夫回去好好服侍你自己的妻子就是了,别来关心你大嫂的事。你与燕拾天生一对,你若想送她指环,自己去挑选,何苦要来抢别人的东西。”
话说完,他已从白邈袖袋里找回了那枚海棠花戒,他把手往后一伸,示意裴若望替他收好。
裴若望接过去,谢流忱仍将白邈按在地上,他欣赏了一会白邈呼吸不畅还要怨愤地瞪着他的样子。
谢流忱:“你真适合这种表情,你很生气吧。可我才是她的丈夫,我们在一起过了六年,你错过了这六年,你永远都看不见这六年间她的样子。”
裴若望一边走远点咀嚼硬饼,一边看他俩打架下饭。
只听谢流忱说到兴起,大笑两声,而后收住笑。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她说不喜欢吃蜜汁玫瑰芋。可你知道她后来喜欢吃它了吗?”
他自问自答:“你不知道,因为这六年里,她和你没关系,没交集,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都是因为我从抚州找来的厨子,做的这一道很合她胃口。所以她现在不喜欢的东西,不代表将来也不会喜欢。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没有机会,你永远都只能做个好妹夫,乖乖回到谢燕拾的身边去,那才是属于你的地方。”
白邈听这个王八蛋讲疯话听得火冒三丈,他凭什么作主把他划分给谢燕拾。
他听着谢流忱一句又一句的示威,拼命攒出一口气,抬手在他脸上狠狠抓下。
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道。
谢流忱得意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摔到了一边,在地上痛到不住打滚。
白邈看着自己指间的血肉,恶心得差点吐出来。
裴若望眼看谢流忱痛不欲生的模样,赶紧把饼收起来,想要稳住他的身体:“坚持住,是小伤,是小伤。”
他看了眼谢流忱脸上那道长长的血口,嘴里安慰的话绊了一下,不好再多看,别开了眼。
被人狠狠抓下这样一道深而狰狞的伤口 ,就算是寻常人也会痛得受不了,更别说谢流忱对痛感的敏锐程度是常人的五倍。
裴若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抓住他。
他痛得挣扎,不断大叫着什么。
裴若望好不容易才听明白,他在喊,他要镜子。
裴若望拿出把袖镜,面露同情,他真不知道谢流忱看见他自己现在的脸会是什么反应。
那样一张脸上被抓出这道伤口,更胜过无暇美玉摔出了难看的裂口。
谢流忱只往镜中看了一眼,就再也不喊一声痛,安静得仿佛闷在壶中静静沸腾的水。
他缓缓起身,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破相了。
就算他的脸可以恢复,可在恢复前他都不能用这张脸出现在崔韵时面前。
谢流忱开始发抖。
他全身上下,她最喜欢这张脸。
她曾经用极为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他的面容。
那是他从她那得到过最真心、最纯然的喜爱之情。
白邈居然敢抓坏他的脸。
白邈居然敢抓坏他的脸!
谢流忱扬手就将袖镜摔得粉碎,扑到白邈面前,将他痛打在地。
白邈只看了他的脸一眼,就被他半面血迹和脸上疯狂的神情吓得嗷地叫了一声,下意识想逃跑。
可他一想到自己反正生了怪病,命不久矣,还需顾忌什么,顿时生出一种不管不顾的勇气。
他张口骂道:“你的心就和你现在的脸一样丑陋,所以她才不喜欢你,因为你是丑八怪!”
谢流忱闻言,几乎要被恨意和几丝惊慌冲昏头脑。
不会的,他现在已经改了,她喜欢什么人,他就伪装成什么样的人,他可以装得很好,装一辈子。
终有一日,她会对他说,她喜欢他,愿意和他一生一世都在一起。
白邈抓住谢流忱这短暂的出神,抬手就要反掐住他的脖颈。
谢流忱瞬间回神,只见自己脸上的血,一滴滴落在白邈脸上。
他的脸被白邈抓坏了,可白邈的脸还好好的。
谢流忱抓起手边的石头,准备打烂白邈的半张脸。
他也要毁了白邈的脸,看他还怎么好意思拿这张脸去勾引她。
白邈挣扎了一下,感觉到掐住他脖颈的那只手都在发着颤。
谢流忱的脸被抓破之后,似乎气得发疯,再也不似先前那般纹丝不动,他挣都挣不开。
趁谢流忱去抓石头之时,白邈一抬手就故技重施,在他的左脸上再抓下两道更深更重的抓痕。
一声惨叫,谢流忱摇晃着起身,痛到支撑不住,撞在一旁的山石上,勉力稳住身形。
他低着头,就这么在地上散落的袖镜碎片间,看见几十张自己被抓毁的半张脸。
他颤抖着吐出口气,抬起头望向白邈。
他双目猩红,几乎要冒出血色的恨意,犹如癫狂的艳鬼,要索取仇人的性命。
白邈立刻从地上捡起一小块袖镜碎片,恐吓道:“你别过来。”
谢流忱一步步走过去,半张脸上不断流出的鲜血湿润了他的衣襟。
今日出门前再匆忙,他也把脸洗得干干净净,换了身漂亮衣裳,才好去见她。
可这一切都被白邈毁了。
他想碰一碰自己的脸,却根本不敢落下手指,真切地摸到那些外翻的皮肉。
谢流忱眼眶含泪,他如今一定不堪入目,她本来就够讨厌他的了,现在就更不会想看到他。
他逼到白邈身前,不顾白邈划在他手上的镜面碎片,抬手就往他脸上砸下一拳。
白邈发出一声痛呼,谢流忱抬手,再要落下一拳。
猛然一股大力将他推开。
谢流忱摔在地上,看清来人是谁,双目圆瞪。
他下意识捂住左脸,紧接着漫上来的便是无尽的委屈。
他只是打了白邈一拳,可他的半张脸被白邈抓得血淋淋的。
他受的伤比白邈重得多。
如果他没有红颜蛊,他就彻底毁容了。
他看着崔韵时检查白邈脸上被他打中的地方,心知在她面前闯了大祸,吸了吸鼻子,小声辩解:“是他先打我的,我……”
他话还没说完,迎接他的就是一记重重的巴掌。
他被打得撞在身后的山石上,额头被锋锐的山石划破。
谢流忱呆呆地回头,一片紫色的衣角被山风吹得拍打在他脸上。
他看着她一直离他而去的背影,慢慢滑坐在地上,良久都无法回神。
她打他。
她为了白邈打他。
谢流忱仍旧死死捂住脸,不敢让她看见自己被抓出一道又一道血口子。
指缝间不断渗出鲜血,他睁大眼睛,眼泪滚进伤口里,很痛很痛。
谢流忱看着她打开白邈的手,将那一块镜子碎片丢到一边,又检查他手上还有没有伤口,却始终没有回头来看他的脸。
哭是没有用的。
谢流忱平复呼吸,努力口齿清楚地解释:“是他先打的我,他先动的手,他还抢了我的东西,我的脸被抓伤了。”
可他越说越难过,声音越来越轻。
从头到尾,他只打了白邈一拳,可他的半张脸被白邈抓得血淋淋的,他的手被白邈划出了伤。
他受的伤比白邈严重得多,她怎么都不看他一眼?
崔韵时听见他说话,没有理会,直到检查完白邈没有其他伤口,脑中那一阵眩晕似乎才好转一些。
她抬头,看着谢流忱几乎破碎的表情,慢吞吞开口:“你是想要我主持公道,为你做主吗?”
谢流忱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没有说话,看着她的目光却带了一丝恳求。
他在恳求她不要说下去。
“可是我为何要为你作主,为何要为你分辨对错,为何要站在你这边?”
崔韵时无动于衷,继续道。
“你从前不就是这样吗,包庇你的妹妹,让她所有的错都变成了对,从来都没有在意过我的心情。”
“我只是做了和你一样的事,你很难过吗?”
“那你记住这种感觉好了,因为我曾经也是这样难过。”
第64章 第 64 章
她这么说完, 谢流忱哑口无言,慢慢低下头去,仿佛一只引颈待戮的白孔雀, 甘愿向她伏罪认命。
崔韵时却见不得他这个模样。
她讨厌看到他死不认错, 也同样讨厌看到他一被她指责,就顺从听话地低头的样子。
她根本不想再和他有什么特殊关系。
脑子里像有只手在不断拨弄, 搅得她眼前一片血红的晕影, 她忍不住想要向后倒去。
她勉强用木杖支撑住身体, 慢慢道:“我方才遇上了你的好妹妹, 她与我说了许多事。”
“她说你娶我都是为了她, 你拆散我和白邈,也全都是为了她。”
谢流忱猛地抬头,急切解释道:“我没有, 我娶你完全出自本心,如果只是想要成全燕拾和白邈,我有的是法子,何需娶你, 把自己也搭进去。我们成亲, 结为夫妻,和燕拾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唯一的作用, 就是将你指给我看……”
“所以你确实拆散了我们,”崔韵时打断他,眼前忽地一黑,她硬扛了过去, “上回我问你还有没有瞒着我骗着我的事,你是怎么说的?你真是永远说不出实话, 你还有什么骗我的没吐出来,还多着是吗?”
“谢流忱,你玩我还没玩够吗?”
“我当时说,‘若我还隐瞒什么与你切身相关的事,便让我身中千万刀,不得好死。’”谢流忱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我说的话都还作数,永远都作数。”
他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如同上回在画舫上那样,把匕首握在她手里,又将她的手包裹
住,对准自己的胸口。
他双目中还闪动着一点希冀,似乎觉得这样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下一刻,他就拉着她的手向下用力,刀尖划破衣裳,刺透皮肉,半截刀刃都扎入了身体。
崔韵时拼命停住手,拔出匕首,看着刀尖上的血,气到整个人都在不自觉地发抖。
他又来这一套,杀人不用偿命吗,她难道还真能杀了他一了百了,恩怨两消吗?
上一回也是这样,他莫名其妙说要告诉她一个秘密,然后就拉着她的手扎穿他的心口。
事后她心惊胆战地观察了好些日子,猜想他身体构造特异,心脏长在右边。
若非如此,他早就因为她那穿胸一刀死了,连带着害她成为逃犯。
他根本就是笃定她不会杀人自毁前途,所以动不动就拿这一招来堵她。
现在匕首扎入一半,她反倒要赶紧叫他去止血,免得失血过多,或是感染而死。
他有恃无恐,她倒成了受制于人的那一方。
真是欺人太甚。
崔韵时一把将匕首扔到地上,紧接着抬手便是一巴掌。
她胸中郁气尽数灌注在这一巴掌上,力道大到她自己都站不稳。
谢流忱踉跄着往后栽去。
他一直用手捂着左脸上不能见人的伤口,手背上早已是一片血痕,她若打下去,手心都要被染上血迹。
他便将右脸转过去给她扇,而后被打得偏倒在地上。
眼看她仍是怒不可遏的模样,他哑声道:“这半张脸有血,会弄脏你的手,你打这儿吧。”
说完,他转头,将干净的右脸更侧向她,让她方便下手。
崔韵时深吸了一口又一口气。
他很配合是吧,他很大度是吧,她打他是为了让他和她一样痛苦,不是为了看他体贴、周到、百依百顺的。
难道他以为她有扇人巴掌的癖好吗?
她头一回打人打出了一种对牛弹琴的感觉。
她怒意炽盛,心神动乱,眼前所见晃成一片。
她想要向前走几步痛骂他,然而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片雪花,一片落叶,轻飘飘地在空中转啊转。
似乎过了好久,她才终于坠地,迎面而来的是空茫茫的白,她被深埋其中,再也感觉不到自己了。
——
谢流忱呆坐在崔韵时床边,窗外不断有枯黄的苎壶叶飘过。
他数着叶子,等着她醒来,数到三十七片时,他再度看向她。
她眼皮轻颤,仍在昏迷。
他把她给活活气晕了。
他知晓她气性一向很大,可这不怪她,全是他惹出来的。
他抬手将她的手笼在掌中,她肌肤上的温度如常,他却总觉得有些凉,忍不住帮她暖了暖。
他托起她的手掌按在自己右面颊上,脸上被她扇过的地方顿时泛起一阵细密的刺痛,叫他忍不住轻轻颤栗。
他不在意她打他巴掌,事到如今,只要她能解气就好了。
只是似乎她越扇他,反而越生气,就像他越想向她示好,越靠近她,她便越抗拒一般。
崔韵时毫无预兆地睁开眼,谢流忱一怔,赶紧别过头,重新遮掩住左脸。
他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脸上,始终不曾偏移。
他想开口说只要她能出口气,想打他几下也可以,捅他几刀也可以。
他是无论损伤到何种程度都会恢复的,她的身体却比他脆弱得多,她应当顾着她自己。
脸上传来被人触碰的感觉,谢流忱下意识将她的手按住。
崔韵时慢慢从他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目光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又转向四周,而后道:
“夫君,这是哪里?”
——
裴若望没想到会从谢流忱口中听说崔韵时失忆的消息。
她的记忆停留在新婚三日后,对于这之后谢流忱的所作所为全无印象。
她从山坡上跌下去时应是撞到脑袋,再因情绪激动难以自控,以至于脑中血块压迫,进而短暂地失忆。
虽然对身体没有影响,可是不知何时就会恢复记忆。
说这话时,谢流忱的神情笼着一层阴云,就像开在阴暗山谷中的花,叫人如何看都看不分明。
随时都有可能恢复,意味着谢流忱时时刻刻都要担心她会想起一切,而后毫无预兆地离去。
得到这样一簇不知何时就会彻底熄灭的火,比从未得到更加折磨。
可即便知晓接下它,从此就再难安宁,他却还是选择立刻把它攥在手里。
裴若望十分理解他的心情,对此,难得地没有说任何风凉话。
谢流忱迅速安排好了一切。
将崔韵时带回京城之前,他给白邈留下了足够分量的乌肉粉,保证他不会死去。
再安排人将白邈安置在偏僻之所,保证他能得到最好的吃穿用度的同时,也不让明仪郡主的亲卫找到他。
他是厌恶极了白邈,可是他更不想留半点让她因白邈之死而伤心的可能。
这一切崔韵时都一无所知,谢流忱给她另外编了一套说辞。
如今在她眼中,谢流忱几无瑕疵。
两人成婚六年,夫妻恩爱,如今是在此地闲游时,崔韵时意外受伤,才失却了这六年间的记忆。
他们从齐归山启程回京,两日后到了曲州符阳山。
游人来来往往,山道两旁海棠花灿若云霞,几乎人人手里都捧着一两枝花。
崔韵时探头看了一会,忽然叫马车停下,她下了车,在一棵花树前站定。
她看了许久,似是在赏花,又似在思索什么。
谢流忱默不作声站在她身后,心却已经高高提起。
她在想什么,她想起从前有关海棠花的种种了吗,是想起白邈曾折下花枝,在她散学的路上送给她,还是想起有关海棠花戒的往事?
不断有游人闲谈着从他身后过去,崔韵时却一直不发一语。
这种安静在慢慢地剐着他的皮肉,让他产生疼痛的幻觉。
崔韵时转头,注视了他片刻,忽而笑道:“夫君,我想要一枝海棠花,你帮我折一枝吧。”
谢流忱犹豫一会,他当着她的面折花,是否会唤起她曾目睹白邈为她折花的记忆。
他尽量笑得自然,叫她回马车上去,他给她折一枝最漂亮的回来。
马车重新上路。
风拂动车帘,也带起谢流忱面上遮挡伤口的面纱。
他赶紧扯住飘飞的纱,不想让崔韵时瞧见自己丑陋的面容。
崔韵时其实已经瞥见面纱下的模样,他肌肤白润如美玉,便显得那一点浅浅的异色格外明显。
其实他再擦些祛除疤痕的药膏,便会好了。
但她见他小心翼翼,便只作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心想大概绝色美人都是如此爱惜自己的容貌,
她并不觉得谢流忱这般在意自己的相貌有什么不对,似他这般美丽,若是丝毫不爱惜自己的脸才是种错吧。
在马车上无事可做,她闲着无聊,怀抱着谢流忱给她折的花,把它当作宝剑一样在半空比划了个剑招,对着虚空斩落数剑。
而后她收回手,怀抱花枝,幻想自己是古画上的仙子,闭目端坐着,专心陶醉于自己的美貌与气质。
谢流忱一直看着她,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他本该觉得她这样很可爱,这一路同行的旅途本该格外美好。
只是他此时实在没那个心思,他一看见她打量那花,就生怕她回想起什么。
他一刻都不能放松,时常在脑中想像倘若她回想起一切,与他翻脸的景象,设想自己该如何挽回她,向她诉说自己的悔改之意,只求她再给他一次机会,留下来。
谢流忱疲惫地闭上眼,手指却忽然被什么东西触了一下,他猛然睁开眼。
崔韵时正用那枝花戳他的手指,见他被打扰得睁开眼,就露出得逞的笑容。
谢流忱的心软和下来,她只记得十七岁以前的事,如今正是十七岁时的心态。
那时她虽也受过大大小小的磋磨,可大多数时候还是活泼自在的。
后来变成如今的模样,全是被他一点点地折腾出来的。
这样一想,他心中满是愧疚,更想让她永远就这样快活无忧。
他已经不会让她伤心了。
可这件事由不得他,凡是与她相关的事,其实都由不得他。
他望着她的笑脸,不知不觉间,从舌根都泛起苦涩。
第65章 第 65 章
行至远棠镇, 正是午饭时分。
几辆马车在镇上最大的酒楼前停下。
谢流忱抬头,见金漆匾额上的店名与镇名一样,都带了远棠二字。
他心里清楚这没什么不对的, 可仍觉这个棠字像根刺一样, 不知何时便会扎她一下,叫她清醒过来。
三人分坐两桌, 崔韵时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独坐一桌的裴若望, 问:“你朋友不与我们一起坐着吗?”
谢流忱极轻地道:“他的脸受了些伤, 不想与人走得太近。”
崔韵时悄悄点头, 很是理解那人的心态, 不再多问。
点菜时,谢流忱居然听见她要了一道蜜汁玫瑰芋,他放在桌下的手指渐渐收紧。
她如今既然只记得十七岁之前的事, 那便不该喜欢这道菜。
直到她十九岁时,家中来了个抚州的厨子,尤擅做这一道菜,蜜汁是厨子独家的秘方, 正合她的口味, 她才开始好这一口。
她想起什么来了?还是有隐约的记忆正影响着她的判断吗?
他装作随口一问:“从前不是不喜欢这道菜吗?”
崔韵时自己也觉得十分奇怪,她不喜欢蜜汁那种古怪的甜腻口感,蜜汁缠过舌面, 哪怕咽下去了,嘴里还是黏黏的。
她想了想,道:“我也不知为何,突然便想吃了。”
那便是后者, 她对一些事物还残留着失忆前的感情。
那么她见到他时,是否还是不自觉地厌恨着他, 只是没有显露出来。
谢流忱半垂着眼,将这个结论在心里反复地想。
一口气塞在胸口,不上不下,让他没有任何胃口。
等到菜一道道上来,他用公筷给她布菜。
崔韵时不知失忆前他是不是都如此贴心,但看他做得这般自然,她也不需客气。
凡是主动送到她面前的,那都是她应得的,有人对她好,她受着就是了。
她吃得开心,吃到一半时,忽然发现他只顾着服侍她,自己倒是没吃几口。
她好心催促他快吃,别只顾着她。
谢流忱顺从她的话,夹了几筷子虾仁送入口中,却尝不出任何味道,略咀嚼几下便咽了下去。
见她仍时不时瞥来一眼,他只得继续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一口口地将食物吃下。
桌旁只有他们二人,她还对他十分友善,本是难得的单独相处的时候,可他完全无法体会这种愉悦,只觉自己像行走在漫漫荒野上的羔羊。
不知头顶的天空何时便会突然降下刀子,他每走一步都是战战兢兢,左顾右盼,找不到任何出路。
崔韵时见谢流忱吃得斯文,大概是个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之人,便歇了与他交谈的心思,目光转向四周。
其他桌边坐满了人,食客正在谈天说地,有人提起曲州正发疫病,她的小女儿下月本要取道曲州赴往营州,这下可要耽误了。
崔韵时心想可不是吗,他们本也要经过曲州,就是因为疫病才绕了远路,直绕到了远棠镇这里来。
又有一桌人声音高亢,崔韵时随便听了一耳朵,似乎是两人正在痛骂好友的新婚夫婿。
“这样丧良心的丈夫,还是趁早和离吧。”
这句话格外响亮,不仅崔韵时自己听得清楚,她注意到对面的谢流忱动作也是一顿,显然也听见了。
看来爱听八卦是所有人共同的爱好,不管外表多斯文都一样。
只听那女子继续骂道:“你生辰他都不回来,他能有什么天大的要紧事,那间小酒肆没了他就不成了吗?才成婚两月便这样怠慢你,今后还能指望他做什么。”
生辰没有回来的夫君又岂止这姑娘正骂着的这一个。
谢流忱心虚至极,几乎想让崔韵时不要再听了,又不能明目张胆地阻止,引起她怀疑。
他假装无事发生般,询问崔韵时还想吃什么茶点,他方才看隔壁桌那道桂花藕粉糕似乎不错,应是不会过分甜腻,或许她会喜欢。
他刚把她的注意力引回来一些,那一桌的女子又怒道:“和离吧,这样的丈夫要来何用,放在眼前,整日受鸟气吗?”
和离二字如同两块巨石,直把谢流忱砸得惴惴。
他极度不安地望了眼崔韵时,只见她若有所思,开始仔细聆听那边的动静。
好一会,她转头对他小声道:“我听到她夫君每回都在她和小姑子争执时拉偏架,和这种男子过日子,还不如跟匹马在一块,起码一抽马,它就知道听人话。”
她感慨地总结道:“有这种丈夫真是倒霉,换成是我,我也要和离的。”
谢流忱顿时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
出了远棠镇,便是北壶山。
马车还没到山脚下时,崔韵时远远便望见整座山都是金灿灿的,像一座撒满桂花的**雪山。
等车行到了山道上,她探头望去,才看清原来山上并不是栽满桂花树,而是银杏树。
崔韵时仍掀着车帘,就这么回头将谢流忱望了望。
她的目光如此明显,有眼色的男子就会知道她要下车玩。
果然谢流忱属于眼睛还算好使的那种,他对她温声道:“我们不急着赶路,一路上看见有趣的便叫车夫停下,你大可以慢慢玩着回到京城。”
崔韵时立刻高兴起来,没忘夸他一句:“真的吗,夫君你真好。”
这种不值钱的好听话她随口就能说。
嘴巴甜一下哄哄他,他高兴了,她也过得舒心。
只是谢流忱的反应并不如她所想。
他虽然也在笑,可那笑容有些古怪,好像是专门笑给她看的。
不像她在讨好他,反倒像他在讨好她一般。
她有种错觉,好似此时她伸出手去,他就会把自己的脑袋放到她手下,由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崔韵时把这个奇怪的想法丢到一边,她跳下马车,走到最粗壮的一棵银杏树下,在一大片厚厚的落叶中捡出了一片最合她眼缘的叶子。
她拿着那片银杏叶在谢流忱面前晃了晃。
他轻笑,俯身从铺散一地的落叶堆里挑挑拣拣,拿起一片与她那片形状相似的看了看,发现叶面有些绿色的斑点,又将它轻飘飘地扔掉,接着寻找与她的更为接近的银杏叶。
他就这么干巴巴地找了半盏茶功夫。
崔韵时对他这种莫名其妙的执着并不感到奇怪。
白邈也是这样,总要和她在衣裳首饰上做些相近的搭配。
她觉得奇怪的是,他有那么喜欢她吗?
她对过去六年毫无印象,并不知道他们曾经一起经历了什么。
从他口中说出的恩爱夫妻,似乎像是与她毫不相干的,别人的故事。
不过他深深喜爱着的对象是她的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可能。
她一向觉得自己配得上一切好东西,这自然也包括旁人竭尽所有,掏给她的真心。
崔韵时一口气抓了一把落叶,故意为难他,一片片地把叶子飞到他面前。
“我又捡了很多,你要一片片地找和它们相似的叶子吗?那我们今晚还能找到投宿的地方吗?”
“……”谢流忱万分无奈地看着她朝他丢叶子。
崔韵时从里面随便抽了两片出来,一片给自己,一片递给他。
“只要是我送你的,长得不一样又有什么关系,好好收着吧。”
她等着谢流忱像白邈一样反驳她胡说八道,却见他将那片银杏叶正反面地翻着看,还当真将它收下了。
崔韵时有点讶异,心想这个人真是好哄,轻轻松松就被顺了毛。
她哄人的小手段还有一些,扬手便将怀里捧着的大把银杏叶撒到空中。
她低下头,看见半跪着的谢流忱,在纷纷落下的银杏叶里对着她微笑。
这笑容太过美好。
她忽然生出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那六年之内。
——
山上有一座山庄,专供来往游客留宿。
老板青娘二十七八岁的模样,风情万种、身段窈窕。
她从一扇长着月攀花的门前出来,摇着团扇看过路的人,脸上的笑像北壶山的酒泉,清澈醉人。
从这门前过的游人,不论男女,只要见了青娘,眼睛都挪不开。
双脚走出十步远,脑袋还要转回来看这位难得一见的婀娜美人。
崔韵时跟在谢流忱后面,人都已经进入庄内了,还是忍不住倒回几步,看青娘映在夕阳下的侧脸。
她看了许久,才缓缓回过头,正好对上谢流忱的目光。
那眼神,犹如一只家猫发现主人垂涎野猫般哀怨。
她干笑一下,假装什么事都没有,继续往房间走。
大概是当着夫君的面看别人看掉了魂,遭了报应,没多久,她胸前那片肌肤便有些痒,仔细一看,原来是起了些红疹子。
这是老毛病了。
崔韵时脑中忽然划过这个念头,她迷茫片刻。
为何就是老毛病了,这是她第一次胸口起红疹子啊。
谢流忱很快注意到她的异常,过来一瞧便知道她需要蛇甘草。
好在他备了一些用蛇甘草制成的膏药,以备她不时之需。
他出门吩咐小二烧洗澡水,等她洗过澡后再擦上药膏。
他沿路往外走,没找到小二,却遇上了青娘。
青娘一见他便招呼道:“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便是。”
谢流忱说完后,顺便询问庄内是否有安神香,他担心她痒起来会睡不好。
青娘笑道:“公子真是问对人了,同我来,我常用的那种可是上好的安神香,私下并不往外送的。”
谢流忱便跟着她去了,只是停在院外,并不入内。
青娘也不在意,她径直往里走。
院中有个七岁大的孩子,见到青娘便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娘亲。
青娘笑着摸摸女儿的小脸,让她接着玩去。
谢流忱眼看着她进了屋子,似乎在里边翻找些什么。
而后她拿着几枝线香出来,刚要交到他手中,脚下不留神绊了一下,整个人往他怀里栽去。
谢流忱立刻倒退三步,一手提住青娘的后衣领,将她整个人给提直了放在地上。
他虽有些怀疑她是故意往自己身上扑的,但既然她没得逞,便当作无事发生好了。
“有劳青娘子。”他伸出手,要接过线香。
青娘却将东西握在掌心,收了回去,笑吟吟道:“公子当真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流忱目光冷了下来,转身就走。
青娘挡在他身前,目光像蛇一样在他脸上身上不住滑动、缠绕:“你可不要不识相,那些男男女女,人人都想有这个机会。可我现在只给你一个人,你再想一遍,告诉我,你要不要留下?”
谢流忱看了她一会,本想说些极难入耳的讽刺之语,想到她是个孩子的母亲,终究还是忍下了。
他看那小姑娘正睁着眼望着母亲,侧身挡住孩子的目光,压低声音道:“青娘子,你孩子还在这里,你怎可做这样的事。”
“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孩子她爹都管不着我,孩子就更管不着了。”
她娇笑道:“怎么样,公子如此体贴心善,要不要来做我孩子的新爹爹?”
谢流忱一阵恶心,又是一个与他母亲一般,只图自己快活,不管孩子如何想的人。
他再不多言,阔步离开。
青娘站在原地,摇着扇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
她去了次间,屋中正坐着个女子,一条蛇正缠在她的腕间,花色鲜艳,蛇头呈三角形。
青娘畏惧地看了看这条毒蛇,生怕它突然飞蹿过来咬她一口。
女子拍了拍蛇头,训斥它不许故意吓青娘。
“你要我勾引他,可我失败了,”她埋怨道,“他长得知情识趣,没想到是个愣的。”
那女子也不在意青娘的失败,她在青娘脸上温柔地摸了摸,示意她先出去。
待屋中重归宁静,那女子仿佛自言自语般开口:“我让人将他勾过来,好分开他们俩,可他根本不吃我这套,真是个没品位的东西,青娘何等美貌可人,他却没有半分心软。”
另一道声音从她口中响起:“换个人去勾引他吧。或者,你想办法杀了他的妻子。”
“算了吧,我看那小子也不会领咱们的情,你就别管了。他爹也是个背离族人的,更别说他身上还混着那背信弃义的皇族的血,和我们更不是一条心。”
“我也不是只为了血脉之情,我……”
两道不同的的声音交谈许久,等到太阳落山了方才结束。
可从头到尾,屋中就只有她一人。
——
崔韵时沐浴完后,趿着鞋回到床边,啪地一下倒了下去,占据了整张床。
她脸朝床趴着,抱怨道:“好累啊。”
“哪儿累?”
她晃着脚道:“足底疼。”
谢流忱走过来,帮她脱下鞋子放到一边,开始帮她按摩脚底。
崔韵时悚然一惊,身体似乎并不适应这样的亲近,本能地抖了一下。
她有点不好意思,可看他动作自然,她心想大概她忘记的那六年里都是这般过日子的吧。
等她享受完了他的一番好意,她往床内侧一滚,很快便睡着了。
谢流忱立在床边,脸上挂了一日的笑容尽数消失。
他看着她安然的睡颜,很沉地叹了口气。
夜渐深,谢流忱半梦半醒间感到一只手抚摸上他的脸。
崔韵时在他耳边轻轻道:“你骗我骗得还不够是吗?你怎么有脸说你与我是恩爱夫妻的?”
“你有什么值得我爱的,你配吗?”
他猛然惊醒,吓出一身冷汗,等感受到脸上当真盖着一只手时,他整个人都抖了抖,几乎要魂飞魄散。
不要是真的,千万不要是真的。
他转动眼珠望向手的另一边,发现她睡得很沉,以至于翻了个身,把手打在他脸上都没醒。
还好只是个梦。
他这样想着,却完全感觉不到庆幸,只是疲惫地轻握上她那只手。
自她失忆之后,与她相对的每时每刻,他都倍感煎熬,就像一个冒充别人身份的罪徒,不知何时便会被拆穿,从云端落入地狱。
看见她对他绽放笑容的时候,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等她想起一切,这张脸上出现厌恶的表情时,他要如何接受。
他拥有她的每一刻,都在不断预演失去她时的情景。
谢流忱就这样侧躺着,等待着白日的到来,他不敢闭上眼。
夜太长了,他害怕清醒着看她对他笑,也害怕睡着后,能看她呆在自己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
假如明日她就会恢复记忆,那么今晚他就不应该睡着,以免浪费了这最后可以安然相处的时光。
他抬手抚摸她的头发,感受冰凉的发丝从他掌下蹭过。
他一辈子都理直气壮,从不觉自己该对谁低头认错,即便自己当真有错,也轮不到别人指责,更不可能改过自新,为了旁人而改变自己的行事作风。
何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他终于体会到了。
第66章 第 66 章
次日清晨崔韵时便醒了, 她本以为自己醒的最早。
一翻身,面颊却蹭到一只手上。
她抬眼往上看去,谢流忱正靠坐在床边, 他似乎想抬起手, 手指险些再次擦过她的鼻尖,复又放下。
手掌用力向下按去, 身下软绵的床铺便深深地陷了一块。
崔韵时的目光沿着他修长的指骨一路向上溜去, 直望到他脸上, 见他眸色清明, 显然已经醒来许久了。
崔韵时撑着手臂起来一些, 对他笑了笑。
一大早看见美人,总是叫她心情舒畅的。
她起床洗漱一番,再次躺回了床上。
不知怎的, 她总觉得与这床格外有缘分,必须得多躺躺才觉舒坦。
谢流忱看她毫无仪态地倒在床上,问道:“今日要出门吗?”
“眼下没有这个打算,只想躺在床上消磨一整日, 不过……”
崔韵时翻过身, 谢流忱不知她是如何转换的姿势,双腿就那么轻巧地一划。
裙摆在半空中漾出了一个漂亮的圈,像是晚霞在水中的倒影。
谢流忱将目光从她裙边收回来, 道:“那我也不外出了。”
崔韵时撑着头,道:“可我想吃昨日那家远什么酒楼的茶点和吃食。”
谢流忱见她连远棠酒楼的名字都记不住,心里莫名有些安慰。
没记住便好,她真把看一路上与过往有关联的人和事都放在心上, 他才要惶恐。
可那家酒楼远在镇中,他们此刻是在镇外北壶山上。
从京城出来时, 谢流忱没有带一个随从。
他本想花点钱让小二代劳,可小二总不及元若伶俐。
她的吃食要额外过一道外人的手,总是让人不太放心。
至于裴若望,他就更指望不上了。
天刚透亮时,他因为心情郁卒,上门找裴若望闲谈。
裴若望一挥手,表示自己要去镇上一趟,昨日他在异宠馆内看到几只稀奇的黄绒兔,他已与店主商议好,也下了定金,今日便要去挑选一只最为乖巧的,带回京城送给陆盈章养。
谢流忱听完,不免嫉妒。
裴若望与陆盈章的将来一片大好,而他与崔韵时,真是没半件好事可提的。
此时他手边没有得用的人,只得自己亲自去一趟酒楼。
他转身要走,又忍不住多叮嘱几句。
“你的脚崴了没多久,虽然好了,也不要再随便跳来跳去,昨日你从马车上跳下来那样的动作不可以再做了。”
崔韵时懒懒道:“我知晓了。”
谢流忱仍是不放心,不将她放在眼前,他就觉得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发生。
他走回床边,试探着摸了摸她的头,劝说道:“不如你与我一同去吧,你在马车中睡着,到了地方我再叫醒你,带回来的饭食热过一遍,总没有在酒楼里的好吃。”
崔韵时拒绝了,马车里哪有床上舒服。
谢流忱还要再说什么,崔韵时往被子里钻了钻:“我不去。”
“可是……”
崔韵时提前打断他:“我不去。”
谢流忱没见过她这副不听话的模样,稀奇地多看了她两眼。从前都是她顺着他,如今倒也该轮到他顺着她了。
可他又实在不放心,千头万绪一时无从说起,只得道:“庄子里的秋梨饮虽然解渴,你也不能多喝,秋梨饮性凉,喝多了会寒胃。”
崔韵时:“……”
她又不是傻子,会因为好喝就把自己喝出个好歹吗?
她侧头瞪了他一眼,他管得比她的奶嬷嬷还多,真烦人。
“男子——过于——唠叨,会变得面目可憎。”她慢腾腾地说完,向外一摆手,示意他赶紧出发。
谢流忱满心无奈,又觉得她能对他这般不客气,随意地使唤他也挺不错。
从前都是他拿捏分寸管束着她,以免她得寸进尺,现在她这样任性,证明她很放松,并未防备着他。
他的手正搭在她脑袋边,趁她不注意,悄悄捏了捏她鬓边的一缕头发。
崔韵时忽然回过头,他赶紧收手。
她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只是并未在意。
如果她能把自己的意识抽离出来,作为第三个人站在一旁,她也会想摸摸她自己的。
“夫君,我今早起身时,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
“……是想起了什么?”
谢流忱看着她的笑脸,嘴角牵起的弧度和她一模一样,像一个模仿活人笑容的木偶。
“早上看见你的手时,忽然就想起你用这只手撒鱼食的样子。”
“没了?”
“嗯,大概很有冲击力的画面才能让我回忆起往事。”
崔韵时觉得他的手十分赏心悦目。
放松的时候漂亮,用力到青筋毕现的时候也很漂亮,所以才会震撼到她,进而让她想起与这只手相关的记忆。
谢流忱掩饰性地俯下身,将床边她的鞋子放好,不让她看见自己脸上的任何异样。
谢流忱柔声道:“这倒是无关紧要的事,不必勉强自己去回想,即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妨碍我们过日子。”
“没有勉强,它自己就钻出来了。”崔韵时仰面看着帐顶,再次催促他该出发去镇上了。
谢流忱浅笑,帮她拉好被子,搬来一张圆凳放在床旁,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倒了一杯秋梨饮放在圆凳上后,他才离开。
门一合上,他平和带笑的表情就像被搅乱的水面,凌乱成一片。
——
谢流忱一路心事重重,直到马车停在远棠酒楼前,他仍烦躁得不行。
这什么酒楼竟要他亲自前来,为何开在镇中,为何离北壶山那么远,害他不得不暂时离开她好几个时辰。
他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忽然福至心灵。
这里的小酒楼不比京城,银钱若是给的足够,什么都好说。
他给了店主足以包下酒楼一个月的银钱,让酒楼这六日暂时停止开门迎客,厨子全都送去青朗山庄做菜。
这样一来,即便夜半时分她想吃些什么,也随时能吃上。
谢流忱安排完一应事宜,刚要上马车,就和人群中的裴若望对上了视线。
裴若望一手提着个笼子,一手搂着只黄绒绒的兔子,手忙脚乱地朝他这边走来。
谢流忱很快看清他为何慌张。
那兔子在裴若望怀里疯狂蹬腿,每一脚都带着要挣脱他,奔向自由的力度。
谢流忱问:“你为何不将它装进笼子里?”
“这笼子太硬,它踹笼子踹得脚垫都出血了。”
谢流忱不解:“你今早不是说要精挑细选一只乖巧的吗?”
裴若望:“它没生气之前是挺乖巧的。”
谢流忱:“……”
裴若望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熟悉的鄙视,立刻回嘴:“你质疑我的眼光?我的眼光好着呢,我喜欢的是盈章,盈章从来都不打我,她对我可好了,我要是伤着一点,她都会心疼。”
他把马上要蹬出去的兔子往怀里按了按,继续道:“你呢,你看上的女子可比我这兔子凶猛多了,手劲比牛还大,一巴掌能把你打得原地旋转两圈。盈章会疼人,崔韵时呢,会让人疼。”
谢流忱本已掀开车帘,闻言豁然转身,极为不悦道:“她打我又不是她的错,是我欠她的,你扯到她身上做什么?”
“你也知道你欠打啊。”
两人一言不合,扭打着滚进了马车里。
两人相识多年,很清楚对方的痛脚,于是口下和手下都不留情。
等到马车停在青朗山庄门口,谢流忱也下不了马车。
他脸上又添了几个青青紫紫的拳印,左眼眶的那一个遮都没法遮,本已大好的脸又见不得人了。
他不能回去见她,干脆示意车夫继续沿着山道往前,去半山腰的那座月老祠。
先前他被月下诅咒一通,又抽出好几支下下签时,便想去香火旺盛的月老祠中多奉些香火钱,请月老护佑他的姻缘。
可后来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他和她没过三日便走到了和离的地步,没有一日能让他得闲去月老祠一趟。
今日反倒阴差阳错,得偿所愿。
他跨过门槛,见到庙中多的是成双成对的有情人。
庭中一棵银杏古树,枝干间红线缠绕,挂着无数木牌。
木牌上
隐约可见或刻或写着人名。
他头一回来这种地方,站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看着这些面容青涩的少男少女一同在木牌上写下双方的名字,而后又齐心协力将木牌挂上去。
他心中想着回京后也要带她去月老祠,让天上的神明瞧仔细,他要祈求的就是就是和身边这个人的姻缘。
至于如这些有情人一般,同她系红绳,挂木牌,他也不敢奢求。
她未失忆前就痛骂过他,骗她的事一桩又一桩。
他如今又是在欺瞒她,即便再不得已而为之,这也是骗了她。
所以能将她留在身边便好,其余更为亲密的举动便算冒犯她了。
谢流忱在神像前虔心祈愿,只要能与她重新开始,怎样的代价他都可以承受。
他知晓这些神神鬼鬼都只不过是人心妄念,可如今他宁愿信一回。
他将愿望在心中默念三遍,而后诚恳下拜。
香烟缭绕,神像俯瞰人间,在它眼中,面前跪着的,俱是一模一样,陷于苦顿的众生。
——
崔韵时没想到谢流忱居然将厨子都弄过来了,他做事真是出人意料。
等她吃饱喝足,又过了一个时辰,他才回来。
这一回他又重新戴上了面纱,露在外面的眼眶上还带着伤。
她讶然道:“这是怎么弄的,有人打你?”
“摔了一跤……”如今他对着她撒谎,总有些不自在。
愧疚就像一把火,无声地煎熬着他的心脏。
崔韵时默然片刻,心想他真是多灾多难,眼看他头越来越低,似乎很为脸上的损伤而难过。
她便摘了一朵月攀花,簪在他的鬓边,赞道:“真好看。”
谢流忱一颤,心知她是在安慰他,可她越是待他亲善,他便越觉得自己从前不是人。
崔韵时见他抬眸,小心翼翼地看她,忍不住笑了。
若不看他眼眶这块青紫,他戴着面纱的样子可真是美得没话说。
乌眸墨发,鼻梁高挺,更不要说皮肤比鬓边的花瓣还要细腻。
她立刻起了打扮他的心思,扯了条细细的红青丝穿过月攀花,做成了两只耳环,挂在他的耳边。
崔韵时半是调笑半是认真道:“真是人比花美,一点小小损伤,难以遮掩夫君半分风姿。”
她的话语那般动听,却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又麻又疼,一片火辣辣的心悸感蔓延至全身。
谢流忱想起白邈痛骂他是小偷,是强盗。
他此刻才觉得这句话是真的。
他的确像个小偷,不是从白邈那里,而是从上天那里偷来了这段幸福安逸的日子。
他虽然厌恶白邈,可是他知道,他与崔韵时之间最大的问题不是白邈,而是他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几乎断绝了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
她现在会这样关怀他在意他,用她的方式排解他的愁闷。
可等她想起来呢?
她迟早……会把一切都想起来的,也同时会想起,他死性不改,再次欺瞒了她。
第67章 第 67 章
马车在路上断断续续走了一个月多, 待回到京城,已是深秋时节。
马车停下,崔韵时站在陌生的府门前, 有些迷惑道:“从前……”
她记得谢家好似并不在这个位置。
谢流忱解释道:“夫人忘了, 我们离开京城前,我便已分府, 如今不与其他谢家人一同过。”
崔韵时点头, 并不将此事太放在心上, 不管发生什么, 都不能影响她过舒坦日子。
谢流忱看她不在意的样子, 又见她没有多问,松了口气,谎话总是说得越多越容易出错。
比起运使高明的说谎技巧, 他更想少对她说些谎。
他多说一句谎话,他们之间那本就微弱的可能,就会死掉一点。
他很早就写了两封信寄给元若,一封直接转交给明仪郡主, 表明要开府单过的意思, 另一封则由元若拆看。
他嘱咐元若在他们回来之前,将他与崔韵时的一应物件全都搬到他在新宁巷的宅子里去。
宅子主院次间有一个汤池,引了活水入内, 她可以在里边泡汤浴。
只是不像她从前的松声院,在庭院中有架秋千,等她挑好位置,再请工匠来做秋千吧。
写下这封信前, 他也曾想过自请外放出京,再也不带她回京城, 不与那些旧人有半分交集,以免言谈间勾起她的回忆。
只是在哪做官都不如做京官来得好,他手里的权力越大,越能给她想要的东西。
他若没有足够的价值,她就更不会栖息在他这根枝上。
——
次日,谢流忱与裴若望约在六山茶楼相见。
他还记得他们的交易,裴若望任劳任怨了这么久,全是为了能改头换面,不用再顶着张残缺不堪的脸。
谢流忱先到的茶楼。
每每与人有约,他都会比对方来得早,没有什么特殊缘由。
他只是喜欢等着人来见他,觉得这是件格外有盼头的事。
在相见之前,他可以准备好对方喜欢的茶点与香饮子,给今日的约见开个好头。
好的开端至关重要。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浅浅划下一刀。
楼下说书先生似是新来的,摸不准时下风行的口味,正在说一则老掉牙的恶人重生后,行善积德,改命换运的故事。
这故事有些无趣,说到一半就被茶客起哄,说书先生不得不改说了一女同时嫁八夫的故事。
等到他们约定的时间,裴若望来了。
谢流忱将瓷瓶递到他手里,嘱咐他如何用药,有什么避忌。
最重要的是这蛊服下后过几日便会失效,每隔几日便要继续服用。
对于这个巨大的缺陷,裴若望早有心理准备,只要谢流忱活着,他就能一直从他那里得到这种药。
而谢流忱绝对活得比任何人都要长久。
这让他十分放心。
谢流忱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既然你即将回到陆盈章身边,那她现在的丈夫就该给你腾出正夫的位置来。”
裴若望听他这不咸不淡的口吻,就知道他已经有办法了。
“你的意思是?”
谢流忱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茶楼外,过了会,轻抬下巴,示意裴若望看他指点的方向。
裴若望一看,愣了一下,对面街边刚要转入巷口的,不正是陆盈章如今的夫君闻遐吗?
“怎么一回事?”
谢流忱平淡道:“陆盈章心里有你,可她以为你死了,这才和闻遐成婚;闻遐心里有他的表姐,那表姐还活着,他却娶了陆盈章。”
他喝了口冷茶,幽幽道:“如今他正是要去见被他安置在此的表姐。”
裴若望登时大怒,他自然想要见不得闻遐占据陆盈章的夫君之位,但更容不下闻遐三心二意,背叛她。
他刚要起身去揍一顿闻遐,谢流忱叫住他:“你急什么,他虽婚后还与表姐私下往来,惋惜二人不能结为夫妻,说些不该说的话。可到底也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逾越之举,这时候你戳破他们,还不足以让盈章彻底厌弃他。”
他接着道:“所以我来帮他一把,只要稍加挑拨,就能让他坐实红杏出墙的罪名,让陆盈章休弃掉他。”
裴若望怒气难消:“好,你说要怎么办,我这就去做。”
“你不要沾手,”谢流忱摇头,“这样往后不管发生何事都与你无关,就算陆盈章知道是有人挑事搅合,最后也只会追查到我身上,不会影响你们之间的感情。必要的时候,你还可以附和她,谴责我,与我断交。”
裴若望这辈子第一次听见他嘴里说出这样富有人性的话,惊讶到甚至忘记自己刚才还在生气。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谢流忱,不知他怎的突然大发善心。
“你为何要帮我到这个地步?”
“你就当我……”谢流忱思索片刻,寻摸出了一个词,“当我想行善积德吧。”
他总结道:“一切交给我便是,你安心等着做你的陆夫郎。”
裴若望看了他好几眼,才一脸见鬼的表情离去。
谢流忱仍坐在原位,等到说书先生将眼下这一则故事说完后,临场休息走下台时,他才过去。
——
连耍了一个时辰的嘴皮子,张秀坐下歇了口气,刚要提起茶楼三文钱一壶的茶给自己倒上一杯。
却有小二过来,笑着唤了句先生,殷勤地给他送上一盏庐山云雾。
张秀是给好友代说两日书的,不知道这间茶楼的规矩如何,小心问道:“这要收钱吗?”
“先生误会了,”小二忙道,“是那位公子觉得先生的故事说得好,请先生喝茶润润嗓。”
张秀顺着小二的手看过去,就见一个姿容如玉的男子朝他行来。
他顿时胡思乱想起来,他说书时偶尔会遇见挑剔的客人,说他将话本子编得离谱,世上哪有长相出挑成这样的人,真是胡说八道。
下回他再被这种客人挑刺,他就该把这人拉出来给他们看看,不是没人长这样,而是他们没有见识。
这人走到他面前,彬彬有礼地赞了几句他只说了一半的那个故事,而后问:“后来呢?”
张秀一愣,明白过来,这公子是在问故事的结尾。
他有些感动,没想到知音竟在此处。
他答道:“那王公子到最后也没能改变命运,仍是和前世一样死于非命,只不过这回死得更早。他以为席姑娘死了,便打碎琉璃球,咽下琉璃碎片,殉情自杀。岂知席姑娘并未死,她的死讯只是误传。待她醒来,恶人已自裁,她得以与情郎相守,美满一生。”
公子哑然片刻,又问:“王公子不是已然悔改了吗,为何在她心中仍是恶人?”
“他重生的时候太迟了,若是重生在他作恶之前,那还来得及,可他已经将坏事做了一半,世上可没有回头便能将从前怨仇一笔勾销的道理。”张秀很高兴有人与他讨论他写的这则故事,无比耐心地回答他。
“总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席姑娘又不喜欢王公子,王公子又不是什么正面人物,在这故事里,他别无去处,自然是走到死路上去了。”
张秀滔滔不绝道:“故事中有些人,从落笔那一刻,便是注定所求皆落空,一生开花不结果的。”
不知为何,这公子听完沉默了许久,又问:“王公子死后,席姑娘可曾想起过他?”
张秀陷入沉思,故事到席姑娘与情郎结为夫妻便结束了,这位公子问的是故事之外的故事,他并没有写到。
他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根据自己对笔下人物的了解,给出了个答案。
“应当是不曾想起,因为这些年过去,她早已不记得他了。”
——
崔韵时觉得谢流忱从外边回来之后便有些古怪。
他给她带了吉庆楼的糕点,她照例说了几句好听话哄他高兴,心中希望他继续保持这种时刻惦记着她的好习惯。
他也照旧对她笑了笑,可那笑容让她想到褪了色的古画、被烈日烤得卷了边的花,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意味。
她也不知道他在外遇上什么事,既然他不说,她便不多问。
她只是靠过去,像安慰妹妹与井慧文一样,贴了贴他的面颊,同时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让他能在她的臂弯里安心下来。
这个法子一向很奏效,百试九十灵,但在谢流忱身上起了反效果。
他被她这样包容地抱着,原本沉稳的人却轻轻颤抖起来。
她干脆哄他去沐浴,然后上床睡一觉,明日心情便会好了。
她搬了张方凳坐着,在浴房外等他。
待他裹了身雪白的寝衣,一身水汽地出来,坐在镜前准备解散头发时,崔韵时站在他身后,表示要帮他梳理头发。
她拔下他束发的玉簪,看了看,赞道:“这是谁给夫君挑选的,品相真是不错。”
谢流忱从镜中看她,浅浅地笑了一下:“你头上如今戴着的这支也很衬你,玉色暖白……”
他说到这里,想起他给她刻的那支玉簪,玉料质地更胜她头上那支,只是还未送到她手上。
崔韵时这时道:“我也如此觉着。”
她一边从他面前的镜子里偷看自己的面容与发上的玉簪,一边装模作样地给他梳了梳长发。
见他面上本就似有若无的郁色好像消散了一些,她宽了心,在镜子里和他对上目光。
烛光氤氲,照得他如一尊温润玉人,她心里觉得这气氛真好,对他弯唇一笑。
谢流忱也牵起嘴角,只笑了一下,便不笑了。
这样温馨美好的时刻,本该日日都有。
可因为他从前犯了糊涂,自以为掌握一切,有恃无恐,结果一切都成了空。
如今无论怎么追悔,都再也得不到未失忆时的她的一点好。
而眼前的一切也不过是镜花水月,随意一碰,便会碎了。
——
待崔韵时睡下,谢流忱起身去了自己的院子。
他合上屋门,屋外的虫鸣更加微弱,几不可闻。
他站在柜前。
月光、屏风、窗格、树影,交错着在地面与墙面上落下清疏的影子。
他拿出一个匣子,走回榻边坐下。
头发披拂在肩头,这一把长发经过她的手,曾被她攥在手里,一下又一下地梳理。
他仰头靠在榻边,从匣中拿出那支玉簪,对着月光细看。
月光是冷的,玉簪也是冷的,不像她头上插着的那一支,在日光下流转着暖色光晕。
簪子被削成石铃花之形,他可以一刀刀把玉料削成可以佩戴在她头上的簪子模样,可是却不能一刀刀把自己改成她会允许他留在身边的样子。
他支着头,心中苦痛难当。
——
第二日,谢流忱有公事要办,不能陪她留在家中,便让自己安排的四个丫鬟服侍她。
她身边原本那两个丫鬟,一个叫芳洲,一个叫行云,之前都被她安排回了崔家,暂时侍奉在她母亲身边。
这两人是最清楚他与她那六年间之事的,务必要将她们远远隔开。
有这四个丫鬟暂时充当他的耳目,防着她与那些旧人接触也好。
他原本是如此想的。
可出门还不到两个时辰,元若匆匆对他回报:丫鬟说,夫人要去沐苑。
沐苑。
谢流忱脑中荡开一根弦崩断的声响。
他向来不喜将公私事混杂到一起。
夫人小姐们身边的仆妇一群又一群,再不济还有明仪郡主拿主意,哪有什么急迫到他必须抛下公事去解决的家事。
可是沐苑不一样。
那里养了一些珍奇异兽,崔韵时从前就很不爱去,她嫌弃味道不好闻,太多禽类畜类混在一处,有一股热烘烘的古怪气味。
据他所知,她人生的前二十三年,唯一一次去那里,还是因为白邈。
因为这是她和白邈定情的地方。
当年白邈那个蠢货想向她剖白心意,约她在沐苑相会,声称要给她一个惊喜。
崔韵时忍着难闻的气味去了那。
结果他牵来了一头飞头凤,说已将它养在女主名下,将以这只壮硕高大的奇鸟作为见证,寓意他们的情谊如这只鸟一般孔武有力、展翅高飞。
崔韵时就只去了这么一次。
此后,那只飞头凤也一直让白邈的人照看着。
崔韵时还对井慧文抱怨过,她实在受不了那只大鸟在她面前煽
动翅膀时带起的一阵怪味。
那怪味劈头盖脸地闯进她鼻子里,差点要了她的命。
所以她怎么可能会主动去沐苑,她必然是想起了什么。
和沐苑有关的还有何事?自然只有白邈。
崔韵时不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在现在失忆的她看来,即便她仍对白邈旧情难忘,她也不会跑去沐苑观赏那只飞头凤。
谢流忱疾步上了马车,要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去沐苑。
她到底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往事,才会促使她做出这样异常的举动?
一路上他设想了很多可能,每一个都让他无法接受。
及至到了沐苑,他安排的丫鬟之一正站在苑门口,偷偷向外看,一见到他们,便带路往崔韵时的所在走去。
途中,谢流忱询问她,夫人为何突然要来沐苑。
丫鬟说她也不知,只是夫人突然做下这个决定,她们不敢马虎,便将她的行程一五一十地上报上去。
谢流忱听完,心直接沉到底。
等他赶到时,他看见的是崔韵时的背影,她正背对着他,听人说些什么。
而与她相对而立的人,却是他那不怎么长脑子,嘴巴却奇快的亲妹妹。
就是因为她口无遮拦,崔韵时才会知道,他干过拆散她和白邈的事。
她们居然碰上了面。
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作惊心动魄。
第68章 第 68 章
崔韵时听得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她回身一望,见到谢流忱。
她讶异道:“你怎会在这?”
谢流忱轻眨一下眼,道:“我恰好与一位好友约在此处, 他已经先行离开。”
他边说边观察崔韵时的表情, 没有任何异样。
崔韵时觉得这实在太巧合了,巧合得让人下意识怀疑有哪里不对劲。
不过在这之前, 她都遇到了他的二妹妹, 还是她率先发现的谢燕拾。
若说所有巧合都是别有用心, 那她也脱不开关系了。
先前她没想起谢燕拾这么个人, 可此刻对面相见, 她立刻回忆起新婚夜,谢燕拾将谢流忱邀出去放什么焰火的事。
这样有病的提议,谢流忱居然还答应了, 把她气得够呛,大半晚都没睡着,暗暗地捶床泄愤。
今日在此相遇,她本以为她又要造作生事, 没想到谢燕拾两眼看着地, 一脸老实地喊她大嫂,和她记忆里那个让她讨厌的小姑娘全然不同。
想到这,她也不太自在, 有种自己迟钝地生起气,却发现对方已经投降认败的无力感。
她干脆对谢流忱道:“既然你来了,你就招待你妹妹吧,我要离开一会。”
说完她便转身去更衣。
谢流忱看她一步步走远, 又望向旁边一直过分安静的妹妹。
“妹妹,你们怎会同在此处?”
谢燕拾眼皮轻颤了颤, 慢慢道:“只是恰好遇上。我本是陪着祖母,还有姑母、表妹到此游玩,姑母想要一把白孔雀尾羽做的羽扇,让人招来几只白孔雀。我嫌无趣,独自出来,这才遇上的大嫂。”
“你与韵时都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只是寻常问好。”
她顿了顿,知晓谢流忱这个问题其实是想问她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
上回她在崔韵时面前说出那些事,长兄发来一封长信训斥她口无遮拦、自作自受,她不去招惹崔韵时,怎么会给自己讨一顿打。
她那么大了,还不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吗,更何况他已经告诫过她要敬重长嫂,她若是再听不进去,他就要将她交给母亲严加管教,再也不帮她遮掩过错。
那么长的一封信,字里行间全是对她在崔韵时面前揭穿他的气急,没有半点心疼她受到了羞辱。
她捏着那封信,哭得夜里都没有睡好。
世上没有人是可靠的,她从天上落到地下,全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谢燕拾的头垂得更低了,对长兄的问题,一五一十地全答了。
谢流忱见她今日这样乖巧,赞道:“妹妹越发机灵了,你父亲若是知晓必然很欣慰。”
“你之前想要的雪狐皮毛,元若会安排送到你府上去。冬日快到了,拿来做几身大袄,既暖和又漂亮,你与你那些好姐妹见面,必然是最出彩的。”
谢燕拾听着他说话,心想她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他和她说话的语气,是这么像对待一只宠物。
夸两句宠两下,送点东西,看她高兴地蹦跶,便算了结了。
她告辞离去,转身时,元伏恰好也往这走。
他纳闷地看了她两眼。
真是难得一见二姑奶奶脸色发灰的模样,往日她总是斗志昂扬的,就算生气发怒、大哭大闹也是一身的劲,结果现在萎靡得跟被沸水浇过的花似的。
元伏刚想和公子说二姑奶奶怎么了,谢流忱示意他不用开口议论这件事。
他知道妹妹情绪不对,可他不该多问,在崔韵时失忆前,他保证过不和妹妹再多往来。
她和妹妹之间,他总要有取舍。
若非他当年纵得谢燕拾无法无天,也不至于闹到她们二人无法相容的地步。
——
月上中天,崔韵时独自用完了晚饭,谢流忱才归来。
两人在沐苑分别后,他便说还有公务,需进宫一趟,让她今夜不必等他一同用饭。
托白日与他二妹妹相见的福,她想起新婚夜他让她独守空房,大大拂了她颜面的事。
现下她看他不是很顺眼,也懒得搭理他。
她不高兴分为两种,一种是让对方察觉不到,另一种是一定要让对方看出她的不悦。
此时她便是第二种。
谢流忱说了几句话,都被她不软不硬地顶回来后,便知晓她为何生气了。
反正是他自己造的孽,她怎么给他冷脸都是他应该受着的。
他绕到她面前,屈身半跪,拿出匣中的玉簪呈到她面前。
“这是我自己雕的,之前没有机会送给你,如今拿来向你赔罪可好?”
崔韵时低头斜了玉簪一眼,他亲自雕的有什么了不起,放在当年,白邈也是很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的。
难道她听完这句,就该感动得立刻放下新婚夜的那桩过节吗,那她岂不成了任人拿捏的傻子。
崔韵时顺着这个念头设想了一下,倘若谢流忱一直都是新婚夜那个对她不上心,只偏袒妹妹的模样,恐怕她为了那些实实在在的好处,也会捏着鼻子容忍下去。
那她还真会变成一个被人拿捏控制的可怜虫。
一想像那种日子,她就觉可怕至极,身上立时起了一身寒噤。
见崔韵时久久不语,谢流忱抬头仰望着她,烛光在眉峰处折下一道阴影。
他又忍不住想要将那把匕首拿给她。
几乎是同时,崔韵时接过玉簪,说:“罢了,都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我就当你一时糊涂,往后不要再这样。”
她说完,为了缓和气氛,便道:“你今日入宫是有何要事?若是不便说就算了。”
反正她也不是很想听。
谢流忱却坐到她身边,好似很高兴她关心他的去向和白日都做了什么,大有要详细向她交代的意思。
从他的话中,她得知曲州疫病越发严重,虽然已经封锁曲州全境,不许人进出,可是病情已经蔓延到邻近的咏、平谷两州。
陛下现下想要派一名官员去曲州主持大局,控制三州疫病,他正是为此事入的宫。
崔韵时闻言就是一惊:“陛下选中你去曲州?”
谢流忱摇头,她刚要松口气,就听他道:“我主动请命,愿前往曲州,为陛下排忧解难。”
“……”
若是旁人的家人要做这样的事,她自是赞叹对方的勇气和决心,可若轮到她自己要当寡妇,那就另当别论了。
更何况她不想看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死在千里之外的曲州。
自她醒来,他一直待她无微不至,她虽不懂他为何对她这样
好,却也猜想或许就如他口中的恩爱夫妻那般,他们婚后情谊深厚,那她就更不能看他去送死了。
崔韵时越想越担心,险些拿不稳手里的玉簪,谢流忱帮她托了一下,头慢慢靠在她的膝上。
他安慰道:“疫区虽凶险,我却绝不会死在那里。”
“你在说什么胡话啊,天王老子都不能保证谁死谁不死,你哪来的自信。”她急道。
谢流忱看她为他着急,笑得眉眼弯弯。
他要做这件事,只是为了更快地升官。
主动请命去曲州,再能成功控制疫病,两项叠加,这是多大的功绩,足以让他扶摇直上、步步高升。
他的官位越高,她的人生就会越平顺,她也会觉得他越有价值。
反正他是不会死的,这条对别人来说是十死无生的绝路,对他来说却是一条绝佳的捷径。
“韵时,我是说真的,我先前一直想告诉你,可是每回都没能说完。”
他掏出匕首翻转了一下,刀刃在烛光下闪出凛凛寒光。
崔韵时眼看着他用这把刀在指腹上划下一道血口。
她啊地叫了一声,刚要骂他疯了,就见那口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一滴来不及流出的血珠就被封在血肉之内,成了一颗古怪的红点。
谢流忱抬起那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像是在炫耀一般道:“你瞧,我是不会死的,你大可放心。”
崔韵时目瞪口呆,这是什么东西,他是什么东西,怎么会这样。
她自是听过许多奇闻怪谈,可却没有亲眼见过似谢流忱这般品种的……人。
他还是人吗?
谢流忱看出她心中所想,托起她的手掌,将自己的手盖上去,让她感受他掌心的温度。
他是和她一样的活人,只是有些许不同而已。
他将红颜蛊等事对她一一说明,只隐去了自己对痛觉的感知远超常人这一点。
她听完,良久后道:“可即便你不会死,你还是会感觉到痛,对吧。为何非要给自己找罪受,天塌了也有别人去顶,你就别去受这个折磨了,好生呆在家中吧。”
谢流忱眨着眼,看她因为心急而涨红的面色,心想为了她这句话,他死一百次都可以。
他并不说自己心中的盘算,只说此举是为行善积德,他有数都数不完的命,所以若是他能积攒功德,就可以分给她。
崔韵时叹气,心想她说也是白说,反正他都已经向陛下请命,木已成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懊恼极了,一看他刚才割破的那根手指,埋怨道:“你说你的秘密,我听听就是了,干嘛割自己的手给我看。”
谢流忱看她瞪了他好几眼,眼底映着一层水光。
他不自觉地慢慢靠近,想要像一粒尘埃一样,投身入这汪湖水之中。
身子刚倾了一些,他又顿住,他不该与她太过亲密,若她恢复记忆,想起这些必然会大发雷霆,他也不该趁人之危到这个地步。
他若是如此轻浮之人,成婚不久他们就已同房了,又怎会到现在都不曾做过真夫妻。
他低下头,托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克制地落下一吻。
——
自打谢流忱启程前往曲州,崔韵时就没收到过一封自曲州而来的信。
她虽悬心,但知晓他不会死,便担心得很有限度,不至于到吃不下睡不着的地步,只是觉得他总是要患病受苦,十分可怜。
偶尔她会由丫鬟们陪着去谢家本家坐坐,婆母明仪郡主和三妹妹待她格外的友善,三妹妹甚至很亲近她,这让她很是意外。
不过她很快便坦然接受了,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对她亲热还不好吗,对她差劲,她才要头疼吧。
——
七个月的时间转瞬即过,曲州终于传来好消息,那里的疫病状况已经大好,邻近的平谷州原本盛产香料,因为疫病也很久没有给各州供应香料了。
直到如今,一车车的香料才运入京城。
谢燕拾常去的那家香铺也进了许多新货色。
这一日她孤身入店挑选,没有带一个丫鬟。
她总觉得身边没有一个人是可信的,那些丫鬟看着恭敬,其实都暗暗地想要谋害她。
她每晚都睡不好,一闭上眼,就觉得有人托着烛台,慢慢靠近她的床铺,举起烛台就要砸死她。
每到此时,她就会惊恐地睁开眼,可是屋中空无一人。
这或许都是她多想了,可她实在害怕,没有丝毫的安全感,每日只能靠一些香药来助眠。
现在她习惯白日补一补觉,否则实在熬不住。
伙计迎上来,问道:“姑娘要买些什么?”
“我要一些闻了能让人镇静的香烛。”
伙计会意,京城里的贵女表面上个个安逸自在,其实私下里人人都是各有苦楚,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只能遣人来他们店中买些安神香烛回去用。
一些谨慎的客人,甚至会亲自来。
他在货架上找了一会,东西太多,他好不容易拿出一盒,刚要交给这位主顾,店主看见,急忙从谢燕拾手里抢了过去,陪笑道:“这位贵客,对不住,伙计拿错货了。”
他回身拿出另一盒货品,道:“这才是贵客要的东西。”
谢燕拾面不改色,收下结账后,却悄悄返回店中,趁人不注意,将那一盒掌柜声称是拿错了的东西带走了。
她知晓,这掌柜的也一定是在骗她,这些人和长兄一样,都当她是好糊弄的。
其实她不傻,这盒子里装的一定是品质最好的安神香烛,店主不肯卖给她,或是准备私藏,或是要卖给来头更大的主顾。
她不能吃这个亏。
香铺中,伙计又送走一位客人,被店主拉到后院训斥。
“你今日都出两回错了,可不能再拿错东西了,你方才给那位粉衣女客的货品,那可不是安神的,而是致幻的,那些高门子弟找乐子、图刺激时才会点上用。你再乱拿货,害得我被人找茬倒闭,我可饶不了你。”
伙计吓得一缩脖子,接连保证不会再出错。
——
回府后,谢燕拾去母亲院中坐了坐。
母亲打量她的脸,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发灰,身体可是有什么不适?”
谢燕拾抿唇,摇了摇头,又忍不住转过头,偷偷擦了下眼泪。
母亲难得关怀她,可她只觉得这关怀好似与她隔了一层,叫她莫名地低落。
她回了自己出嫁前的小院住着,准备睡个午觉,照例将所有丫鬟都驱散出去,不让她们待在院中。
她睡着的时候,若放任这些下人在院子里,岂不是想害她就能害成?
她点上香烛,靠在桌边,想要酝酿一会睡意再躺上床。
她不想脱下外袍,有时候她觉得衣裳是她的皮,没了皮,她就是软绵绵的一条蛇了,谁都能轻易踩死她。
这可不行。
香气袅袅,她将之吸入肺腑,渐渐地失去意识。
——
崔韵时今日应谢澄言之约,去和她一起听戏。
谢澄言请了戏班子,直接在家里的照月楼下开唱。
崔韵时还没走到地方,就听见附近院中传来一阵瓷器碎裂之声。
她有些疑惑,仔细听了听,却没听见半个下人走过去收拾的动静。
院子里静得可怕,竟然没有一个人在伺候。
崔韵时看了看院门上方的牌匾,这不是谢燕拾的院子吗,那些丫鬟怎么敢如此怠慢她。
难道她出了什么意外?
崔韵时招呼自己的丫鬟,和谢澄言派来给她引路的丫鬟一同进去,跟着给她做个见证。
刚到门口,就是一连声不要命的尖叫。
崔韵时听出这是谢燕拾的声音。
她加快脚步,推门却推不动,显然门从里面上锁了。
她一脚将门栓踹断,房门被打开。
屋中静了一下,谢燕拾不知为何,正将披帛缠在自己的头脸与脖颈上。
她神色狂乱,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
还不等崔韵时开口,谢燕拾的双目就睁到最大,喉中发出极为凄厉的惨叫。
如果方才
她叫得像是见到有人要杀她,那么现在,她叫得就像是看见她杀过的人变成鬼来找她了。
崔韵时心想,都这会儿了,就算她们从前有些小过节,她也不能见谢燕拾这样而不帮忙。
她招呼人,大家刚要一起往谢燕拾口中塞根筷子,以防她发疯时咬断自己舌头,谢燕拾就转头钻入桌底,拼命挣脱每一只向她伸过来的手。
崔韵时听她仿佛大受刺激,越叫越大声,喉咙都快喊破了,十分苦恼。
谢燕拾猛力地打开每个人的手,最后她藏身的桌子被她自己给掀翻了。
崔韵时看不下去,不得不出手,想要稍微粗暴一些地制止她。
她刚抓上她的胳膊,谢燕拾浑身一颤,就这样在她面前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的头脸,尖叫着告饶道:“我错了你别弄断我的手啊啊啊啊啊我只是想让你别碍事,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报复我啊啊啊啊啊我向你赔罪……”
崔韵时的动作慢下来,她好像一瞬间听不懂这话,可她似乎又全都听懂了。
她的手慢慢垂下。
谢燕拾像一头受惊的羊一样往人堆外爬,边爬边哭诉道:“长兄,长兄,你怎么都不帮我了,我好害怕……你不是说你都处理好了吗,没有证据了,没有证据了她怎么还会来找我要我的手臂,救命啊,来人救救我……”
……
与此同时,西城门口,自曲州而回的一队官员刚刚入了京城。
第69章 第 69 章
谢燕拾爬了几步就站起身, 以一种猎物受惊逃窜般的敏捷往屋外冲去。
丫鬟们全都跑过去想挡住她,不让她跑掉。
二姑奶奶如今不知为何神智错乱,满口胡言乱语。
这一下跑出去, 若是摔入院中的水池里, 或者到了院外,从哪块石阶上跌落下去, 那可怎么办。
几人没有阻拦成, 全都追着谢燕拾往外跑, 唯独一个丫鬟注意到夫人摇晃了一下, 她伸手想搀夫人一把。
却发觉她像是全身泄了力气, 丫鬟根本支撑不住。
崔韵时滑坐到地上。
过往六年间无数画面像是呼啸而来的狂风,迎面扇了她一个又一个巴掌。
她想起了所有事。
荒唐得让人不知道究竟此刻是梦,还是从前的一切是梦。
她原本还觉得自己就像睡了一觉, 醒来时忘记了中间那六年。
整个过程好像参与一场难度极高的大考,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完的卷,总之一睁眼,手里就拿了一张打着甲等成绩的卷子。
因为日子太过美好, 她反倒有种坐享其成的感觉, 她甚至还感谢了一下失忆前的自己,真是自己栽树自己乘凉。
结果原来她经历的是这样的六年。
她还因为失忆受他欺瞒,与他和颜悦色地说话, 将他视作对自己用心之人,偶尔也想回报他些什么。
他这回去曲州,她还时常去庆莲寺祈愿他平安顺遂,少受苦痛。
因着想为他积福, 她便用自己的钱捐给京中的善堂。
当时她还觉得,这样更诚心一些, 若是支取他的钱做善事,似乎是把钱财看得比他更要紧,对不住他对她交托不死秘密的信任与爱重。
她被人当个傻子一样蒙蔽,这与认贼作父有什么区别。
她真是对不住自己。
她痛心至极,呆坐在地上,风声乍起,大开的窗扇猛地撞在墙上。
风呼呼地往里灌,将斗柜上的小物件全都吹到地上。
她麻木地将它们一个个捡起,摆回柜上,让它们重新变得井然有序。
丫鬟也帮着她一起收拾,两人谁都没说话,忙活了一通,就要将东西全部归位时,又是一阵风席卷而来,那些轻巧的小东西再次被吹了一地。
毁坏掉别人用心布置出来的安稳生活,只需要一阵风临时起的玩弄之意。
崔韵时看着一条帕子被风吹得满屋子飘,她再也忍耐不住,抬手将整个柜子掀翻。
柜中的东西全部散落出来,丁零当啷掉了满地。
身旁的丫鬟惊叫一声,这声叫喊仿佛从极远处传来,朦朦胧胧入不了耳。
崔韵时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混乱的情绪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终于对自己承认,她的人生早就和这间屋子、这个斗柜一样,凌乱不堪、破破烂烂了。
她听见院中有人正劝哄着谢燕拾:“二姑奶奶快过来,公主正和郡主娘娘说着话,她们都等着你呢……”
她提起墙上未开锋的一把剑,拔下剑鞘,阔步走过去。
见有人逼近,谢燕拾又要逃窜,她刚背过身,崔韵时就将刀鞘扔过去,一下砸中她的膝窝。
她顿时跪倒在地,被人整个抓了起来。
崔韵时提着一个大活人,丝毫不觉得累,只觉浑身的血都烧起来了。
她将人拖进谢燕拾成亲前才建好的那座三层小楼里。
这里门栓完好,并且结实,哪怕等会有人要强行进来,一时都没有办法破开门窗入内。
丫鬟们要跟着进来,崔韵时的目光从她们的脸上一扫而过。
她知晓这些丫鬟都是谢流忱安排在她身边的人,道:“你们大人既然让你们留在我身边,而他现在不在京城,那你们就该听我的。”
丫鬟们纷纷点头。
崔韵时:“方才的事不要惊动郡主,别让她为二姑奶奶担心。”
她神情如常,吩咐丫鬟们搬来一个浴桶,烧好洗澡水,再让人拿一身谢燕拾的衣裳过来后,她才道:“我来给妹妹擦洗,你们都出去,人太多了,她会害怕。”
她装作思索的模样,又说:“若是我一个人应付不来的时候,再叫你们进来。”
她看看仍试图逃走的谢燕拾,将她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像一个宽和的长嫂那般安慰她道:“没事了,没有人会害你,这儿都是自家人。”
丫鬟们听从她的吩咐,出去在外候着了。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崔韵时上好门栓,确认再也没人能打搅她的事,她的表情骤然变化,提起谢燕拾,就把她按进满是洗澡水的浴桶里。
谢燕拾拼命挣扎,水花四溅,水面上的花瓣被她打得七零八落。
崔韵时现在只觉浑身有用不完的气力,她只要用一点劲就能把她牢牢按住。
谢燕拾现在需要的可不是什么安慰,而是清醒。
她按着她,按到她觉得谢燕拾的头脑该变得清楚一点了,再把她提起来。
崔韵时拿起一块帕子,帮她擦干脸上的水,以免影响她回答她的问题。
她问:“我的手臂是怎么断的?”
谢燕拾像只大猫一样在她手下乱动着,张开嘴就要嚎哭。
看来她的头脑还不够清楚。
崔韵时直接把她按回去,继续清醒。
激烈的水声在这层楼内回荡。
过了会,崔韵时重新将她提起来,擦干净她的脸,问:“我的手臂是怎么断的?”
谢燕拾紧闭着眼,发出哽咽的哭声,求饶道:“别打我,我知道错了呜呜你放过我吧,我……”
崔韵时不等她说完就又松了手,再次把她淹回水里。
她按着她,没有一点动容。
她为什么要放过谢燕拾?
她也需要一条生路,她一直都在用自己的种种举动,告诉他们,她已经顺从了他们的规则,请他们让她的日子好过一些,再给她一点点奖赏就可以。
因为没有别的路走,所以她就像一条家养的狗,躲在谢家的屋檐下苟且。
也因为在野外打不到丰厚的猎物,所以即使主人和主人的妹妹在路过时,会突
然用脚推搡一下她,她也只能夹着尾巴,呜呜地躲到一边,不能对他们露出獠牙。
被这么搡一下,并不要命,没有伤到骨头,那力道也很轻,只是很屈辱。
所以日子还能过,她还能忍着眼泪继续过下去。
可是她现在才知道,她没有别的生路,是因为他们兄妹把她的路截断了,而后把她赶到了这条路上,让她从一个人变成了一条狗。
所以谢燕拾没有资格要求她对她仁慈。
水汽蒸腾,她把谢燕拾向下按进水里,却好似看见自己的魂魄在上升。
崔韵时平静了一下呼吸,把她抓起来,还是那个问题:“说,我的手臂是怎么断的?”
她有意控制了时间,这三次入水,谢燕拾能坚持的时间越来越短,而她把她按进去的时间则越来越长。
她要把她逼迫到她的极限,她要她马上告诉她,她想知道的事。
谢燕拾被她卡着后脖颈,干呕了一阵,呛出水吐进浴桶中。
谢燕拾清醒了,也害怕极了,崔韵时搭在她脖颈后的每一根手指都像是烧红的烙铁,要把她的实话从喉咙里烫出来。
她意识到崔韵时疯了,从前长兄能压制这条疯狗,可现在长兄不在,即便他在,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护着她了。
谢燕拾想哭,又不敢发出声音让她听见。
为什么外边没有一点动静,为什么没人来救她,就这么让她落入崔韵时之手。
崔韵时卡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自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谢燕拾对上她的脸,哆嗦得停不下来,她知道她不说,崔韵时就会不停地把她的头按回水里去。
她张了张嘴,艰难地开口:“我……我,我当时想,若是没有你,你就就就不能挡在我和白邈中间了。那时你若是高中,再做个小官,我也不是不能让长兄抓你的把柄,迫使你与白邈断干净,我再将他弄到手。可是你若是得了功名,就会像你们一早约定好的那样,很快就要成婚……”
“那我即便,即便让长兄设计你,你们都已经是夫妻了,我不想让白邈变成你的人,所以一定要让你参加不了会试,我就想到了要让你变成残废。”
“身带残疾,便永远都做不得官。”
……
谢燕拾声线颤抖,就像一段绷到极致的弓弦,随时都会断掉。
她断断续续地解释,思绪也沉入了十七岁那一年。
她与崔韵时同岁,可在崔韵时春风得意,拥有白邈这样爱撒娇,又娇得恰到好处的情郎的时候,她却只能为情所苦,得不到心中所爱。
那时,她打听到崔韵时会去醉江楼与三五好友聚会,便提前布置好,让人提前一日锯断四楼某段围栏上下两边各一半,稍作掩饰,让它看起来一切正常。
只是若有人以一定的力道撞上去,那木栏定会断裂,让人摔下楼去。
她原本的打算是安排一人与她擦肩而过时,“不小心”将她撞倒在围栏上,让她从四层跌下。
可那一回就连老天都在帮她。
有一过路的小娃儿绊了一跤,飞身而起,眼看就要翻过围栏。
此后数年,每每想到此处,谢燕拾都一阵得意,可惜无法与人诉说交谈此事,只能成为她心中不能见光的功勋。
正因崔韵时伪善又虚荣,有这样可以树立自己怜孤悯弱形象的机会,她不会错过。
所以当时,她仗着自己反应比别人快,将那娃儿拨去一旁,自己重心失衡,往围栏上撞去。
之后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崔韵时从四层摔下,命大没有死,也没受好不了的内伤,她只是摔断了一条手臂。
因为没出人命,所以这件事最后闹得并不大。
在偌大的京城,一个学子不幸断臂,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
一切就这么成了意外。
谢燕拾高兴至极。
一个纯粹是不小心摔倒的幼童,可比她刻意安排的那人自然得多。
就连崔韵时都没有想过这其实并非意外。
只是某一日,长兄突然将她叫过去,屋中没有其他人,元若和元伏都不在。
然后长兄三言两语将她做过的事,帮她跑腿的丫鬟、中间联络过的人的人名全都报了出来。
谢燕拾见抵赖不了,便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长兄听见后默然许久,她不知道长兄为何是这副反应,他都已经查清楚了,她承不承认有什么差别,他怎么这个表情。
最后长兄叫她闭紧嘴巴,永远别把这件事吐露给任何人知晓,他已经把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全都处理了。
谢燕拾不知道长兄是怎么处理的人,只知道从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那个帮她办事的丫鬟。
醉江楼不久后也传出发现蚁患的事,一些木头都被蛀咬了,好在发现的早,尚能补救。
从她颠三倒四的叙述里,崔韵时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她坐在浴桶边的圆凳上,坐了许久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谢燕拾想从水里出来,又不敢。
崔韵时站起身,对她道:“擦干净身子,换身衣服吧。”
她将准备好的另一件干净衣裳拿出来,谢燕拾照她的话做了,穿好衣服,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
谢燕拾小声向她恳求:“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吧,现在长兄那么喜欢你,你得到了一切,他什么都会弥补你的,以后你会过得很好,我再也不会说你坏话,以后你就是我的大嫂。”
崔韵时笑了。
她得到了一切?她竟然得到了一切。
她怎么不知道。
她嘴角渐渐抿出一个怨毒的弧度。
看着崔韵时几乎扭曲的面容,谢燕拾慢慢意识到了什么,她大叫着想要逃跑。
崔韵时眼疾手快地拿布蒙上她的嘴,将她拦腰抱起,直接上了三楼。
谢燕拾从来没感觉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她拼命地抓挠,想要抠崔韵时的眼珠,争夺一线机会。
可是崔韵时在她身上的穴位按了几下,她就再也动弹不了了。
她身体僵直着被倒翻过来,只能看见一级级上升的台阶。
每一级台阶衔接起来,通往那扇她渴望至极的逃生之门。
可她却被崔韵时挟着,离那扇门越来越远。
她心里的恐惧越来越浓厚,她从未后悔过自己做过的事,从不觉得自己需要为此付出代价,更不害怕会被那些人找上门来。
她现在才明白,原来报复这个词是这样的可怕。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一条狗也有咬她的勇气,她可是皇亲,她可是郡主之女。
畜生怎可与她这样的天之骄女相搏?
这个问题,直到她被崔韵时从三层的窗边扔出去时,她都没有想明白。
崔韵时将谢燕拾从窗口一把送了出去,就像在扔一截沉重的木头。
她静静地看着谢燕拾往下摔去。
方才她听谢燕拾说着那段往事的时候,她就在想,这层楼只有三层,而不像醉江楼一样有四层,真是太可惜了。
她转动眼珠,就这么和刚赶到院中的一人对上了视线。
第70章 第 70 章
天色阴沉, 不见一丝和煦日光。
自曲州而回的一行人情绪却很高扬,此次侥幸未死在疫区,又立下功劳, 纵是天上阴云密布又如何。
刘显轻夹马腹, 赶上前边那道挺秀身影。
论起命大,谁都不如这位谢大人。
此次出发前, 人人都做好了将命舍在曲州的准备, 只是谁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危难关头, 人人都想给自己留一丝生机。
唯有这一位, 次次身先士卒,以至于好几回染上疫病,咳得半死, 又发热又吐血,最后居然都扛过来了,安然无恙。
众人惊叹不已,谢流忱笑着说是夫人去庆莲寺给他请过一道平安符, 他才能逢凶化吉, 一切全都仰赖夫人。
众人听
完,纷纷打算回京之后他们也要去庆莲寺求符。
谢流忱骑着马,合着队伍向前行, 占了个不前不后的位置,并不想太出风头。
他带了曲州的特产银心木回来,一整块能散发香气的木头,拿来给她做个妆匣也不错。
只是不知她喜欢什么花纹, 等回去后问过她的意思再做,不过得抓紧一些, 离元日也不远了,要赶在新年伊始送给她。
大半年未见,他孤身在外,发病的时候浑浑噩噩什么都想不了,可是清醒的时候便十分想念她。
他想冬日休沐时,他可以借口外头太冷,懒得出门,和她在软榻上窝在一处。
地暖热着,他可以给她念念话本子,一日就这么过去,他们又一同相伴着,朝白头偕老走近一点点。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刘显打趣道:“瞧这表情就知道,大人又想起尊夫人了吧。”
谢流忱笑而不语,打马穿过沿街飘散的沉梨花雨。
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谢流忱停下马,对元若招了招手。
元若几日前就收到他的信,知晓他今日会归京,只是为了给夫人一个惊喜,瞒着府里,只自个儿偷偷过来迎他。
元若说:“夫人正在先前那个谢家,和三小姐一起听戏,公子要先回自家吗?”
谢流忱闻言,便与众人道别,换了个方向,朝着明仪郡主的府邸去。
进门后,他本要直接往照月楼走,先见她一面再去沐浴换身衣袍。
没走多远,他又顿住脚步。
他身上还沾着一路的风尘,就这么去见她实在不够好看,还是先去梳洗打扮过为好。
一番整理过后,他确保自己从头到脚都没有什么纰漏,应当还能入她的眼,讨她的欢心。
只是似乎还有一些不足,他想了想,拿起桌案上那一小盒香露,在手腕处略沾了沾,留下一缕味道极为清淡的香气后,方才满意。
这香露与他从前用的香息石气味相近,都是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
他离家前,她曾抱着他的手臂,说过这个味道好闻。
正是他对她交代自己秘密的那一回,他亲了亲她的手背,她便像回他那一吻一般,也亲了他的手腕一下。
想起她那时的模样,他的心就变得软软的。
就算她现在还称不上喜欢他,可她对他总是和对其他人不一样。
哪怕只有这几分微末好感,能和她这样过一辈子也很好,比之前那样失去她,被她远远地推举开要好太多了。
他带上银心木,想要让她先看上一眼。
元若主动要来替他拿着。
谢流忱拒绝了,他刚沐浴过,一身轻快,只觉这块银心木沉得让人心生欢喜。
一路到了照月楼,却得知崔韵时还没到。
不止崔韵时,连谢澄言这个请人看戏的都睡过了头。
元若提议:“公子,不若先让下人去找一找吧,夫人已经到了谢家,现在应当是在府中某一处。”
谢流忱心中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可他自己知道,这全是他多疑。
自从他因为她失忆,将她带回身边,他就时时刻刻害怕她即将恢复记忆,一点风吹草动便要疑神疑鬼,不得片刻安心。
最后证明,那些都是他过虑了。
“不必,我自己去找。”
他转身,瞥见案上放的是紫苏饮,不是她最爱喝的香饮子,又嘱咐了一句:“换成荔枝膏水。”
他沿着照月楼到府门这条路找去,走了一半路程都没见到崔韵时的踪影,最后却是在二妹妹的容拂院附近,听见耳熟的说话声。
那是他安排在崔韵时身边的丫鬟的声音。
他轻蹙眉,不等他迈出一步,就听见一声巨大的落水之声,而后便是丫鬟们无比骇然的齐声惊叫。
她出事了?
谢流忱立刻冲入院中,却见水面上绿衫飘动,水中人就像一块石头一样,没有爬动挣扎,生死不知。
丝丝缕缕的血迹在水面上蔓延开,像清洗过画笔的水,逐渐泛起了薄红。
丫鬟们七手八脚地将人扶起,他看清落水之人原来是二妹妹。
她显然是从楼上掉进水池里。
这种坠楼的方式,何其熟悉。
他缓缓仰起头,望向楼上的人。
许多年前,他也曾这样在楼底下看过她,远远地,不会有任何回应地看。
那时她不曾看向他,也未曾注意到他。
而现在,她终于看见他了,目光中却似燃着火,将之前这双眼睛里装着的关怀与柔情都烧得干干净净。
谢流忱抱着银心木,一动不动,像另一块僵硬的木头,他看着她从窗边离开,走下楼来,最后站在他面前。
“夫君回来了啊,”崔韵时先开了口,“妹妹方才突发急症,神智狂乱,从楼上摔了下来。”
她的嘴角牵起来,像是在笑:“夫君觉得妹妹的手臂会摔断吗?”
谢流忱沉默,看着她的发髻上,还戴着他送她的那支玉簪。
“夫君怎么不说话了?”她的笑容渐渐扩大,看向那群急急忙忙将谢燕拾抬去寻府医的丫鬟们。
“我真想知道,我从醉江楼上摔下来会摔断手臂,那妹妹从楼上掉下来,会不会摔断?”
她用手指做了一个从高处坠落的动作,道:“夫君,你觉得呢?”
谢流忱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清醒,也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恐惧。
他不可以失去她,怎样都不可以。
崔韵时柔声道:“你说话啊。”
谢流忱低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院中人已经走得干净,只剩他们和元若。
元若远远走开,他大概知晓现下的状况,除非公子要他做事,否则他根本不想掺和进去。
崔夫人的手劲可不会跟人闹着玩。
崔韵时看着谢流忱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的眼神哀哀的,好像一只被逼到绝路,认命由她宰割的动物。
他凭什么认命,他凭什么做出这副样子给她看。
她突然暴怒,跳起来扇他一巴掌:“你说话啊,你不是一直很能说吗,你和你妹妹合起伙来骗我欺辱我的时候,不是游刃有余的吗?你现在哑了?”
谢流忱被她扇得倒退三步,被元若拦了一下才没有跌在地上,怀里的银心木却滚摔出去。
他站直身,再度抬头望她,却感到脸上有血正向下滴,他也不在乎了。
他用手背蹭了一下脸,发觉脸上没有任何伤口。
他这才怔了一下,看向她的右手,手背上蜿蜒着两行血迹。
崔韵时的掌心火辣辣的痛,方才打他那一巴掌,她用了十足十的力道,打到自己的手都发麻。
她抬起手看了看,瞧见手背上两道抓痕,那是方才与谢燕拾争执中弄伤的。
不知道谢燕拾摔出了什么伤。
她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即便谢燕拾摔死了,也不能弥补她错过的人生,可她就是忍不住莫名其妙地笑了。
这笑声在庭院中回荡,她自己听着都骇人,可是却停不下来。
谢流忱立刻托住她的手,半捂住她的嘴,几乎是在求她:“我们先回自己院子再说,若是让母亲看到这个样子,她会知道是你推的谢燕拾,你想笑就回去再笑吧。”
他要把这件事从她身上撇干净,这本来就不是她的错,有错的人是他。
他对元若嘱咐道:“速速带人把痕迹都清理干净,是妹妹不小心失足坠楼,都是她神智错乱才会觉得是崔韵时推的她。让侍卫把门守好,不管是母亲还是祖母,不许任何人闯到我这里来。”
事已至此,他要保住崔韵时。
元若连声应是,先跑出去安排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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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的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崔韵时完全抛去了夫妻之礼,走在他前面,像一抹幽魂轻轻地飘过去。
她打开门,率先进去。
谢流忱站在门口,手按上门扇,望了下阴沉沉的天,顿了会儿才轻合上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转身,屋中光线比外边更加昏暗。
她不知为何没有坐在椅上,而是直接坐在了床上。
她从前不会这样,至少会脱了外裳再坐在床上。
他一步步往屋子深处走,阴影像一张兽口,吞没了她显眼的鹅黄色身影。
他先打开药箱,拿出膏药,在她脚边单膝跪地,托起她的手,想帮她处理下手背上的伤口。
崔韵时抽回了手,他只觉像被一片落叶轻轻拂过,极怒之后,她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提不起任何劲。
谢流忱嗓音艰涩地开口:“我知道的时候,你的手臂已经摔断了,无可挽回,就如今日一样,她出事了,木已成舟,我就会全力保下你,而当时你出事了,所以最后我只能保下她。若是我事先知道她有这样的打算,我会阻止她,不会让你……”
他没有说下去。
因为崔韵时猛然看向他,眼神变得极可怕。
她开口,声音古怪,像被挤压变形的薄金箔,他从来没有听过她这样的声音,就像她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还要狡辩,还要避重就轻吗?”
“你别说得好像你是不得已,不想失去这个妹妹才帮她隐瞒,好似这么多年以来你两面为难,对我心怀愧疚一般。”
“你忘记你曾经是怎么对我的了吗?你纵容你妹妹花样百出地欺凌我践踏我,你就只会站在一边看,偶尔还帮她一把,让她不用担负任何责任,可以更顺畅愉快地对我下手。”
“你对人有愧就是故意折磨她的心,你对人有愧就是让人过这种日子吗?”
“你根本就没有愧疚,因为你是疯子,你觉得你母亲是什么品种的疯子,你就是和她一个品种的货色。”
“我……我忍了六年,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折辱我六年,因为我不要你了,所以你突然悔了,在这之前,你没有一日、一时一刻,让我觉得你爱我,你可怜我,你对我下不了手,你对我不忍心。”
“如果我忍三十年、六十年,你就能这样对我三十年、六十年,一直到我死。”
崔韵时这时候已经很想哭出来,可是她拼命拔高声音,把话说下去,让它变成尖锐的箭扎向他,绝不能让今日这一切都如她残废的手臂一样不了了之。
“你还有脸口口声声说爱我,你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恨我。”
谢流忱听她一句句的控诉,眼眶通红,他刚要开口,她就自己说下去了。
“哦对,你确实说过你怨恨我,你怨恨我不喜欢你,还要对你献殷勤,你讨厌看到我将你当作踏脚石,只有利用,没有真心,所以你就可以这样对我是吗?”
“你知道你是多可怕的人吗?你们兄妹打断了我的手,断了我自谋前程的路,然后往我脖子上套了条狗绳。可你想到的只有你自己,你根本毫无愧疚,你的心好狠毒啊,我竟然嫁给你这样的人,为什么是我嫁给你这样的人啊。”
她吸了一口气,说不出话,勉力才继续说下去。
“我本不用过这样的日子,全是你们害了我,是你害了我,你害得我好惨……”
崔韵时放声大哭,乱七八糟地说道:
“我本来不用给你当狗的,我我给你当狗伺候你服侍你奉承你,我没有对不起你,你还是不放过我,你为什么要害我,你到现在都不肯放过我……”
她哭得太大声,忽然像被人锤了一下,直挺挺倒回床上,从回到这个地方,她就感觉支持不住,提一口气才撑到现在。
她躺在床上,胸口痛苦地起伏着。
谢流忱赶紧帮她顺过气,他眼泪成串地掉,不敢说辩解的话,那些话在她的过往面前,都太过苍白无力。
可她气成这样,他又必须说些什么帮她平静下来。
他束手无策,心脏泛起当初在洞穴中被刮骨鱼剜皮刮肉般的剧痛。
他道:“一切都是我对不住你。你不要这样激动,你的脑袋里还有血块,情绪波动不能太大。你想对我如何我都认,你冷静一点。”
当年她成为他的妻子,她对他百般示好,那时他哪怕只对她好一点点,他们现在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明明有很多选择,可他却选了最差的那一种,错无可错,他死不足惜,可她是无辜的。
他这一生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想要的东西,想结交的人,想要走到的位置,全都像溪水里的石头,轻轻松松被他拾在手里,由他挑拣。
若想要爱护谁,也一样轻而易举。
偏偏是最重要的两个人,他全都没有护好。
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尚且年幼,无能为力,而她……她本该一点苦都不用受,她应该珠围翠绕、无拘无束,去她任何想去的地方,她一招手他就凑到她身边,为她排忧解难。
他早该明白他不应怨怪她,她没有任何错。
他喜欢她,就应竭力去讨取她的欢心,光明正大地与白邈竞逐,求她爱他。
可他回不到过去,一切都无法改变。
她说得对,他恨他母亲,可他其实是和他母亲一样的货色,只会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
崔韵时渐渐冷静,蜷缩起来,看也不看他。
他痛心到说不出话,眼泪掉在她脸上。
崔韵时仿佛被这一滴泪惊醒,忽然弹起来拿起床上的瓷枕,猛砸他的手臂。
谢流忱一动不动地受了。
崔韵时却恨死他这副包容的任她做什么都可以的模样,她像一个疯婆子一样对他又喊又打。
“你怎么不死在外边,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就应该死在外面!”
发髻散开,她看见自己的头发凌乱地披到脸上,一抹翠意从眼角边掠过。
那是他给她雕的玉簪。
崔韵时当即拔下这根簪子,他凭什么和她恩爱,凭什么悔改,他们该恩断义绝,一点情意都不该留。
这根簪子该怎么碎,他们就该怎么断。
她抬手要将玉簪砸得粉碎。
谢流忱怕玉碎了会扎破她的手,当即抬手给她垫了一下。
她用上了全身所有力气,玉簪瞬间扎穿他的手心。
皮肉被钝器穿透的古怪声响转瞬即逝。
几滴鲜血喷溅到她脸上,由热转凉。
崔韵时松开手,大口大口地呼吸,眼泪流了下来。
谢流忱拔出染血的玉簪,安安静静地,没发出一声痛呼,拔簪子的手却在颤抖。
崔韵时看着他掌心的血洞和汩汩冒出的鲜血,道:“你怎么不去死。”
她又重复:“你怎么不去死。”
“好。”
“你想我怎么死都可以,”谢流忱擦去她的眼泪,“你想要我做什么也可以,我一辈子都受你驱使。”
房门被人敲响,元若进来,站得远远的,小心翼翼道:“二姑奶奶被水池里的杂石划伤了肩膀,出了不少血,一条腿也摔折了,府医说摔得太严重,再怎么治,也难免要成跛子,安平公主心疼极了,现在去看望二姑奶奶了。”
崔韵时又掉了两滴眼泪,却立刻看向谢流忱:“你说什么都愿意为我做的是吧,那我要谢燕拾一条手臂。”
“我要她的左臂,和我一样的左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