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微要的谢礼, 对赵锦繁而言并不难办。
他在回京途中伤了眼睛,连日赶路加上熬夜批阅公文,眼睛状况一直不见好转,视物模糊且看不清过于细小的东西。
御医交代他当下应少费神用眼, 不过每日送来的成堆公文仍需处理。他便要求赵锦繁在他眼睛复原之前, 每日来长阳殿替他诵读公文, 代笔书写公文回执。
“自然可以。”赵锦繁答应了他的要求, 不过她又多问了一句,“此事您请别人来做不也一样,不一定要我来。”
荀子微却道:“非你不可。”
赵锦繁问:“为何?”
荀子微理所当然道:“我的伤因你而起, 你该负责。这是其一, 其二我批阅的每一本公文,你私下都会过目,我的行事习惯你最清楚。我想这件事应该没有人会比你做得更好,对吗?才智天下第一的陛下。”
赵锦繁:“……”
次日早朝过后,赵锦繁依约去了长阳殿。
春光明媚, 院中小池泛着粼粼波光, 荀子微靠坐在池边带蓬的小船上,正闭目休息。他身旁的矮桌上, 摆放着尚未处理完的公文。
赵锦繁迈步走近,听见他轻浅规律的呼吸声, 未去打扰他难得的清梦。
她动作极轻地捧走船上的公文,坐在不远处的藤椅上先行翻看起了公文。目光流转间,扫见荀子微的侧脸,视线在其上微作停留。
人之长相七分靠父母, 三分看天意。他的相貌无疑是父母与天工强强联合之巧作。
即将为人母,赵锦繁有的时候也会想, 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将来会是什么模样?是会像她还是像孩子的父亲。若是像她,那必然是粉雕玉琢极好看的,若是像孩子的父亲……
赵锦繁不再继续想下去,低头专心翻阅公文。她将这些公文一一过目,按轻重缓急分别摆放好。
荀子微小歇过后,睁开眼见她在旁,微愣片刻,起身走去厨房替她盛了碗事先熬好的酸梅饮,而后坐到正对着她的藤椅上。
赵锦繁整理完手边的公文,捧着酸梅饮嘬了口,酸劲醒脑,她抬头看向他道:“这些公文朕分成了三份,分别是琐事、常事、要事。其中这琐事多是些贺您归朝以及歌功颂德的废话折子,一会儿朕会按您以往的习惯一一处理。”
荀子微颇感兴趣道:“怎么处理?说来听听。”
赵锦繁道:“比如张永写的这本折子,通篇都是对您的歌功颂德,辞藻华丽但没什么实质内容,这要是换个人,见有人如此肯花心思褒扬自己,必定大喜。但于您而言,看这种折子只会觉得是纯纯浪费时间和精力,既然他还有闲功夫拍这种马屁,那就给他找点活干,人尽其用。您放心,一会儿朕一定找个重活给他干。”
荀子微望着她扬唇轻笑起来。
赵锦繁瞥他一眼:“您笑什么?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陛下说得十分对。”荀子微道,“我笑是因为想到了,如果按照你的习惯,你会怎么回复这封折子,颇觉有趣罢了。”
赵锦繁挑眉:“那您说说看,朕会怎么回?”
荀子微道:“你大约会回,闻卿之夸赞,朕心甚悦,朝中竟有似卿这般知朕之心者,朕甚感欣慰。朕亦觉卿才德兼备,乃众臣楷模。现朕遇一棘手难题,纵观朝野,唯有如卿这般的国之栋梁股肱良臣,方能胜任此务,解朕之忧……总而言之每一句话都漂亮的无可挑剔,又不给人留任何退路。”
赵锦繁笑着承认:“您总是最了解我的。”
荀子微却忽然止了笑。
他对赵氏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先帝赵庸既多情又无情,说他多情是因为他后宫佳丽三千个个都爱过,说他无情他又无情得很彻底。
仅仅因为司天监说刚出生不久的九皇子生辰时刻不吉,倘若过于接近恐会毁他气运,他就能当作没有过这个儿子。
他未必不清楚这是后宫争风陷害的手段,只是乐于看一群女人为他斗得你死我活。明明是一句无稽之谈,只要一查就能查出端倪,他却宁可相信万一是真的,反正他儿子多也不缺这一个。
因此从赵锦繁满月到她年满十八为止,赵庸几乎不曾主动去看过她。时间一久,她母妃便觉得是她连累自己失宠,也厌弃了她,将她丢给了奶母抚养。
那位奶母在她十岁那年便过世了,之后的日子,她便同那位奶母的女儿和养子,也就是如今跟在她身边的如意与福贵两人,一起相依为命。
整个赵氏宗族无一人将这位不受宠的草包皇子放在眼里。与她相关的消息少之又少,因为根本无人在意。
唯一
被人熟知的是一则笑料。
说的是她五岁那年,六皇子锦瑜因玩耍而失足跌倒摔伤手臂,先帝赵庸心疼之至,彻夜在旁陪伴。草包九皇子有样学样,自己跌倒弄得满手血,跑去找赵庸说:“父皇,您能不能也抱抱我?”
当然她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怀抱,而是被赵庸当众斥责她荒谬,小小年纪不学好。六皇子趴在赵庸肩头笑她脑子有病,次日这件事传遍了宫里,宫人妃子们都笑她:果然是个傻的。
不过在这之后再没有类似的笑料出现过了。
她在宫里的处境并不是很好,没有能依靠的人,为了把日子过好,她学着去说讨人喜欢的漂亮话。被人拒绝次数多了,她就学会了怎么说话让人无法拒绝。
被偏爱之人,是学不会讨好别人的,比如她那位口无遮拦的六皇兄。
此刻赵锦繁正整理那堆琐事折子,荀子微垂眸看见她的手。那双手虽然白皙整洁,但看上去并不像金枝玉叶的手。
他记得那双手的触感并非很柔软,手指上藏有常年刻苦练字习箭后生出的薄茧。
赵锦繁把无甚意义的琐事折子剔除后,公文便只剩下了一小半。
执政者希望广开言路,多听取不同的声音。不过君心难测,许多官员唯恐上奏的言论一个不小心,触怒执政者而遭到贬斥,每逢上奏,不知该写什么,说上头的好话总是不容易出错的。因此每回总有那么些歌功颂德不知所云,浪费彼此时间的公文。
赵锦繁感叹,有时候并不是站得越高,就能看得越多越远。
荀子微看了眼手边剩下的公文道:“继续吧。”
赵锦繁应了声,从中抽出一封急件,翻开道:“这封折子来自澶州,其中言道,今冬气候寒冷,黄河河道积冰严重,如今眼见着已入春,气温回暖,上游显见冰雪消融之迹,然下游地处北方,较之上游偏冷,冰层固封。澶州与滑州等地,河道狭窄且河岸土质疏松,倘使上游的冰化得快,下游河道积冰未化,堵塞河道,致使上游水位上升迅速,出现武开河,则恐有决溢之灾。”
荀子微问道:“这封公文可有随附都水监近月余用水尺丈量水位的记录?”
赵锦繁答:“有。”
荀子微道:“念给我。”
赵锦繁将水位记录一条一条念给他听,他听完后眉心稍松,道:“单从近月余水位记录来看,情况尚可,然则此事干系重大不可掉以轻心,接下来我说你写。”
赵锦繁应下,提笔将他说的一一记下。
他细致分析了倘使决溢可能造成的后果,例如人员伤亡,农田、桥梁、水道的损毁等,光是人员伤亡一点就细分为直接受水灾溺亡,水灾救护兵夫的伤亡,灾后受疾疫而亡,受饥而亡等等。
为避免造成严重后果,请都水监继续严密监测水位。如有需要,在开河期间,调派兵役前往下游破冰。另一方面,倘使真有决溢发生,做好紧急应对之策,首先撤离沿岸民众。并写函致户部,提前确认澶州、滑州一带粮仓余粮情况,以便出现紧情之时调度……
除此之外还需考虑后续黄河堤坝加固事宜和水利开发相关的种种问题。
一封简单的报事折子牵扯到民生社稷的方方面面,等处理完这封这封折子已接近晌午。
荀子微起身准备两个人的午膳,赵锦繁靠坐在藤椅上,继续念折子给他。
她翻开一封新折子,看向荀子微道:“接下来这封折子是京兆尹所呈,您要不要先猜猜看,这封折子呈奏之事与何有关?”
荀子微道:“科举。”
“的确是。”赵锦繁好奇,“您是怎么猜到的?”
荀子微道:“今春大事无外乎黄河开河与科举。从你的语气听来此事干系不小,且大概与上一封折子无关,所以我猜这封折子多半与科举有关。”
“说吧,所奏何事?”
“上面写说,春闱将近,赴诚山无名碑前考生云集,人头攒动,有两名考生因几句口角打了起来,推攘间引发人群动乱,有不少人被踩踏受伤,好在官府来人及时控制住了场面,并未出现严重伤亡。”
赵锦繁看着这封折子,若有所思,问荀子微道:“赴诚山无名碑是何地?朕从前似乎没听说过这地方。为何春闱将近,会有那么多考生去那里?”
荀子微回她道:“赴诚山原本只是城西一座无名小山,传说有位考生在入考场之前,路经这座不知名小山,一时兴起在山头一块石头上题词一首,抒发其青云之志。没过多久,他便高中进士,之后官运亨通做了高官。这块石头就是后来的无名碑,每逢科举便有不少考生前去碑前沾喜气。而且据说这块无名碑还有别的妙用。”
赵锦繁问:“什么妙用?”
荀子微道:“求子保安产十分灵验。”
赵锦繁眨眼:“真的?”
荀子微道:“传得人多了,便有人信罢了。我的伯母闲得慌领着她小儿子去沾喜气,顺道替我求了子嗣。你看我有孩子了吗?”
赵锦繁:“……哦。”
荀子微道:“也是因此去无名碑前的不止有考生,还有从各地慕名而来的求子人士。不过最近去那里的,多为赴考的举子。无名碑是近两年才开始兴盛,你忘了很多事,不清楚这碑也不奇怪。”
近期的公文大多都围绕着这次春闱。
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一朝登科。对于平民和寒门来说,科举是鲤鱼跃龙门的那道龙门,跨之则飞龙上天。自我朝以来,世家官僚子弟亦不再满足于门荫授官,以科举入仕为荣。
春闱三年一次,原本去岁就该开考,但依着旧例国丧三年期间不事科举,又恰逢去年开春遭遇大灾,因此春闱推迟了一年开考。
各地考生跃跃欲试,怀着紧张又急迫的心情赶赴京城会考。拜佛也好,求仙也好,只要听说考试有用的,都要试一试,因此无名碑才会如此兴旺,那块小小的石碑承载了太多人的渴望。
每到科考之时,京城会举办各种文会诗会,才华横溢之辈云集,斗文斗诗,赵锦繁倒也很想前去一览这届学子们的风采。
不过她甚少出宫门,加之少了三年记忆,并不太清楚时下京城哪处的文会最精彩,哪处的诗会最有趣。且她未经荀子微同意,是不好擅自出宫的。
这些事也就只能想想罢了。
用膳休息的间隙,赵锦繁盯了荀子微很久,朝他笑道:“朕忽然想到一事。”
荀子微:“嗯?”
赵锦繁道:“于常人而言,高中进士已是不易。高中进士后能官运亨通的那更是少之又少。一提到高中进士后,没几年就做了大官的人,不少人理所当然会想到当今宰辅沈谏。”
“如今外界都在猜测您会选谁做今年科举的主考官,其中呼声最高的便是沈谏。怕是有不少赴京赶考的士子认为那块无名碑是出自沈谏之手,上赶着前去碑前,吟诵些赞扬钦佩‘考官’的小诗。”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没准那位‘考官’就刚好听见了他们的心声,对他们另眼相看呢?说到底那无名碑之所以那么受人追捧,多半还是因为仲父你。 ”
荀子微:“是吗?”
“当然。”赵锦繁道,“谁都想知道您的心意,我也。所以我想问您……”
荀子微看着她问:“问什么?”
赵锦繁抬眸对上他的视线,道:“问您敢不敢和我赌一局?”
敢不敢?呵,拙劣的激将法。荀子微低笑一声:“你要赌什么?”
赵锦繁视线从他的眼睛缓缓下移到他心口,道:“就赌我能不能猜中您的心。”
荀子微顿了顿,目光在她时而颤动的眼睫上停留,他发现她在紧张。这让他在胜负欲中,多了一种隐秘而兴奋的探索欲,迫切地想要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而紧张。
“怎么赌?”他问她。
赵锦繁道:“会试的主考
官有三位,倘若我能从满朝文武中,猜出您属意的是哪三位,便算我赢。当然就这么干猜实在有些难,请允许我在猜的过程中稍作试探,成吗?”
荀子微道:“可以,猜错一个便算你输。”
赵锦繁也应道:“好。”
荀子微道:“那便开始吧。”
“等等。”赵锦繁笑道,“您不问问赌注是什么吗?赢了的人难道不该有点好处吗?”
荀子微问她:“那你想要什么?”
赵锦繁深吸了一口气,对他道:“我想要您一晚。”
“如果我赢了,您今晚就归我了,我要您今晚跟我……”
荀子微神色陡然一滞:“你说什么?”
赵锦繁道:“您别误会,我并没有要冒犯您的意思,不会让您做……”
“那若是你输了呢?”荀子微目光迫向她,“你能给我什么同等价值的东西?”
第032章 第 32 章
“若我输了, 您当然也能要走我一样东西,只要我能给得起。”赵锦繁道。
荀子微向她确认:“你给得起的,都可以?”
赵锦繁回他:“当然,我的命除外, 这个很宝贝实在不能给您。”
荀子微道:“好。”
“一会儿请您先写下您心目中的考官人选, 不过朕需得提醒您, 您写下的人选必须和之后对外公布的一致。不能为了赢而胡乱编造几个名字, 事后再改。”赵锦繁道,“我很肯定您不屑于这么做,但在任何赌局开始前, 事先说明规则都是必要的。”
荀子微道:“嗯。”
赵锦繁自一旁取了三张空白的宣纸, 递给荀子微,而后转过身背对着他道:“如果您没有别的问题,就请在这三张纸上分别写下三位考官的姓名,写完之后将纸折好。”
荀子微依言照做,他提笔依次写下自己心中此次会考的考官人选, 写到第三位时, 笔尖一顿,思考良久写下第三人的名字。
写完, 搁下笔对赵锦繁道:“可以了。”
赵锦繁转过身,看了眼他手边折起来的三张纸条, 略有所思,过了片刻后道:“在写下答案前,可否容我问您三个问题?”
荀子微道:“你问。”
赵锦繁道:“第一问,请告诉我如果您要找一个人做副手, 您希望找个什么样的人?”
荀子微回:“稳妥。”
赵锦繁又道:“第二问,您觉得于会考而言什么最重要?”
荀子微回道:“公正。”
赵锦繁接着问:“最后一问, 您希望科考能为大周带来什么?”
荀子微又回了两个字:“生机。”
赵锦繁听完他的答案后,笑道:“多谢您的回答,我想我大概知道是哪三位了。”
荀子微饶有兴致地看向她:“请说。”
赵锦繁道:“自大周建朝伊始,会试考官多出自礼部和翰林院。会试的主考官有三位,历来是一人为主二人为辅,您希望作为副手的两人是稳妥之人。若要问礼部和翰林院之中,谁人最为稳妥,答案必是翰林学士朱启无疑。”
“朱启此人谨小慎微,虽说不上出类拔萃,但其为官二十余载恪守本分。观其历年吏部考绩,可说是四平八稳,从未有过半点差错。这样的人自然当得起您口中稳妥二字。”
“且他曾多次出任会考考官,经验丰富,善于应对与之相关的各类问题。又是权臣派的中流砥柱,是您信重之臣。因此我猜朱启会是这其中的一位,不知对否?”
荀子微轻笑了声,屈指打开其中一张纸条,纸条上果然写着朱启的名字。
“你猜对了,陛下。”他道,“那么第二位呢?”
赵锦繁道:“这满朝文武之中,最紧守公正二字,且学识渊博可堪为会试考官的有两位。一位是您的兄长,现为刑部掌舵人的荀理。”
说起荀理此人,最为人熟道的有两件事。第一件是他的身世,他是当今摄政王的堂兄,两人关系甚为密切。
第二件是他的经历。荀氏英才辈出,此人自小饱读诗书,不过弱冠便在殿试中夺得魁首,之后入翰林院任职,为人严谨,行事认真,是为储相之才,位极人臣指日可待。
不过传闻有一日,他与几位同僚外出时偶遇一桩命案,这桩命案很奇,凶手是位惯犯,官府寻他已久,却迟迟不得线索。荀理仅凭借几滴形状各异的血迹,便锁定了真凶。当中过程传得神乎其神。
这桩命案告破后不久,他放弃了原有的大好前程,转去了刑部成了一名刑官。所有人都为他惋惜不已,然他本人对此并不在意,对世人所求的名和利都很看淡。
“至于第二位则是如今任秘书监的言怀真。”赵锦繁道,“作为与荀理同科出仕的榜眼,无论是才学还是为人都无可挑剔,而且听闻您对他十分欣赏。”
听赵锦繁夸赞完言怀真,荀子微想到了什么眸色微沉,道:“他的能力和为人的确都很出色,但我并没有欣赏他,相反十分厌恶此人。”
赵锦繁不解:“为何?”
荀子微直言道:“因为你喜欢他,所以我讨厌他。”
赵锦繁愣住,过了好半晌,她回避他的视线,神色略显窘迫:“虽说你我立场不同,但也不至于因为我对他颇为欣赏,就恨屋及乌吧,更何况他并非保皇派中人。”
荀子微闻言一默,而后几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声:“我明白,对他我会公事公办。”
赵锦繁松了口气,继续接着方才的话道:“荀理近些年埋首刑案,无心其他。相比之下,言怀真离开大理寺后,坐镇秘书省,对时事知之甚广,熟练通晓经略,是为考官的上佳人选。虽然您直言自己不喜此人,然您从不会因私欲影响公事。因此我赌第二位考官是言怀真。”
荀子微打开第二张纸,上面的确写了言怀真的名字。
只剩下最后一人,只要猜对那个人,便算赵锦繁赢。
荀子微神色平静,似乎并不意外她能猜对,所谓猜心说到底考验的不过是她对朝中臣子的了解和取舍罢了。对赵锦繁这种能把数百朝臣历年考绩倒背如流的人来说,并不难答。
他甚至能猜到第三轮她会说出哪个人的名字。但很可惜,答案并非她所想的那位。
荀子微看着赵锦繁道:“你很聪明,但我不会输。”
“说吧,你最后的答案。”
“不急,容我再想想。”赵锦繁道。
她思考良久,开口道:“您希望科考能为大周带来生机,想要新鲜血液涌入朝堂,必然不会选一位因循守旧、墨守成规之人为考官。我猜您选的那个人是诸位朝臣中特别的存在,非是世家豪族出身,年轻而身居高位,政见推陈出新,关于他的为人争议重重,能力却是数一数二的出类拔萃。这个人正是如今身居相位的沈谏。”
听见意料之中的答案,荀子微面无波澜,抬手去揭最后那张纸条。
“等等。”赵锦繁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叫停了他的动作。
“我还能改答案吗?”她问。
荀子微道:“为什么?你选择他的理由不是很充分吗?”
赵锦繁看着他道:“理智在告诉我,朝臣之中沈谏是最贴合的人选,可选了他,我的心却难以平静,因为它觉得这个答案不是它所中意的,它想让我赌一回。”
荀子微很清楚,此刻只要他咬定落子无悔,这一局便是他胜。但某种复杂而隐秘的心思在疯狂作祟,让他想要从她口中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或许赌局从这一刻真正开始。
“那么你心中所中意的是谁?”他随心而问。
赵锦繁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她抬眼看向荀子微道:“您没有规定我不能选他,不是吗?”
荀子微问:“你确定他是你中意的人吗?”
赵锦繁肯定应道:“我确定。”
“好吧。”荀子微道,
“恭喜你。”
赵锦繁道:“我猜对了?”
“嗯,你对了。”荀子微道,“我是属于你的了。”
赵锦繁一怔,双眼微睁,纤长眼睫如蝶振翅般毫无规律地乱颤。
半晌听到他补了句:“只今晚。”
赵锦繁扯着唇角干笑了几声,道:“当然。”
荀子微看着她低声问:“所以今晚你想让我做什么?”
*
掌灯时分,荀子微结束宣政殿的集议,回去换了身装束,前往紫宸殿赴约。
紫宸殿外,赵锦繁一身常服打扮,站在马车旁等他。荀子微远远看见了她的身影,快步朝她走去。
赵锦繁见他走来,微微一愣,原因无他,今晚他的装束与往日相比着实花枝招展了些,平日他的衣着总是万年不变的灰、白、皂,难得见他穿浅黄这种明亮的颜色。
他的眉目本就华丽精致,着装一改,就更显光耀照人了。
荀子微走近,见她走神,问道:“怎么了?”
赵锦繁回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您今晚的衣着格外特别。”
荀子微告诉她:“从前有个人说,我穿这个颜色好看。”
“那个人眼光真不错。”赵锦繁弯眉笑道,“我也这么觉得。”
两人站着说了几句,一同坐上马车,朝宫门而去。
赵锦繁要荀子微今晚陪她出宫去瞧瞧时下京城盛行的斗文会。
荀子微实在好用,宫门随进随出不说,万事知晓随问随答,京城哪处斗文最精彩,问他保管清楚,最重要的是有他在身边出行绝对安全。
他的妙用还不止这些,反正今夜一整晚他都归她所有,想怎么用都可以。
马车出了皇城,拐入京城最热闹的长街。这个时辰,夜市兴盛,街头巷尾挂满璀璨花灯,人头攒动,车水马龙。
马车避让着行人,缓慢在街上行进,赵锦繁掀开车帘朝车窗外望去。
整条长街人来人往,最热闹的还是那两处地方,花楼和赌坊。果然色欲和钱财是人们永恒的追求。
花楼前,美人迎客。赌坊门前,则有只进不出的貔貅石像坐镇,定睛一看门前似乎还挂着快牌子,上头写着——孕妇禁入。
赵锦繁:“……”
这是个什么道理?
她随口问了问荀子微,荀子微答道:“大约是取自谐音,‘孕’同‘运’,开赌坊的自然不欢迎有运之人,希望来的都是些没运或是霉运缠身的人。”
赵锦繁若有所思:“这样啊。”
京城最大的斗文会今夜会在附近千帆楼举行。两人到千帆楼时,楼里来的人还不多,一问之下才知,斗文会要在半个时辰后才开始。
这么干等着也无趣,赵锦繁心血来潮向荀子微提议道:“时辰还早,要不然我们先去那儿看看!”
荀子微:“哪?”
半柱香后,赵锦繁带着他去到了赌坊门前。
荀子微:“……”
进赌坊之前,赵锦繁言笑晏晏:“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进这地方,方才我途经此处便有预感,今晚我的手气必定很好。”
荀子微:“是吗?”
每个赌徒进去之前都是这么想的。
“当然。”赵锦繁朝他伸手道,“出门时未带银两,借我十两。”
荀子微笑了声:“借?你还会还?”反正从前借的没见她还过。
赵锦繁道:“那是自然。”
没准一会儿这十两就翻倍成了百两呢?毕竟她可是有运在身。
想得很美好,但现实很残酷。没进去多久,赵锦繁就在对赌之人仿佛看冤大头般的眼神下,买大开小,买多开少,轻轻松松连输九两有余。
“……”赵锦繁看着手上仅剩的几文钱筹码沉默。说好的有运在身呢?
对面之人方才见她衣着鲜亮手有余钱,对她满是抬举恭维,如今见她筹码用尽,换了一副嘴脸。
“小公子还赌不赌?还赌就回去多拿点钱过来,不赌就赶紧让开,别挡了别人生财的道。”
赵锦繁对此事相当理智,在穷途末路前,决定及时收手。
她转身欲走,见荀子微在她身后一直专注地看着她,想到方才在他面前夸下海口,略觉有些窘迫,抿唇假笑几声试图掩饰尴尬。
荀子微看了眼她手中不多的筹码,问道:“想赢吗?”
赵锦繁不假思索地答:“想。”
但又不是她想赢就能赢的。
荀子微对她道了句:“好。”从她手里取走为数不多的筹码,走到赌桌前,放下筹码,久违地拿起了装着骰子的赌盅。
在开局之前,他问她:“想要几点?”
赵锦繁看着他笑问:“想要几点就能几点吗?”
荀子微应道:“对。”
听见他肯定的回答,赵锦繁愣了愣,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阵从未有过的雀跃。
“那就要最大的!仲父。”
荀子微看见她瞳仁里映着他的样子,低头笑了起来。赌坊内充斥着叫喊声起哄声,异常喧哗嘈杂,赵锦繁却只留心听了他摇盅执骰的声响。
等那声响停下,她屏息静声望向赌盅。赌盅被揭开,盅内三枚骰子整齐划一地朝上露出大红六点。
这是今日场内掷出的最大点数,顷刻间围观众人爆发出激烈喝彩声。
赵锦繁在一浪接着一浪的喝彩声中听见荀子微问她:“要继续吗?”
她几乎没有犹豫地告诉他:“要。”
*
丞相府内,沈谏正坐在水榭边上品茶小憩。刘管事快步走了进来,禀道:“相爷不好了,咱们赌坊来了对搅事的叔侄,赌什么赢什么,再这么下去,要把其他客人全赢跑了。”
跟钱有关的事没有小事。沈谏匆匆赶往长街赌坊,在小厮的指引下,拨开围观人群,见到了那对可恶的叔侄。
“爷,就是那俩。”
沈谏望着眼前这对眼熟的叔侄,一阵无言。
那对叔侄听见动静,一齐抬头瞥了他一眼。
沈谏:“……”
呵呵,今晚又是什么风把您二位吹在一起啊?
还有,这位叔叔你公文批完了吗?就有空陪你贤侄出来豪赌?
第033章 第 33 章
身旁小厮小声在沈谏耳边问:“要不要找个借口把这两位给请出去?”
呵呵, 今天他把这二位请出去,明天头顶乌纱还在不在就不知道了。
沈谏看着赌桌上白花花流走的银子,心在滴血,面上笑容不变:“打开门做生意怎好随意赶客?由他们去吧。”
小厮得令后退下, 心中却道:平常也不见你如此大方。
好在这对叔侄也无意在赌坊逗留太久, 又赢了几局, 见天色不早便离开了赌桌。
从赌坊出来, 赵锦繁盯着荀子微方才那只拿赌盅的手看了又看,感叹道:“您的手是开过光吗?怎么要几点就能开出几点?”
荀子微道:“少时离家,为谋生路也在赌坊待过一阵, 那会儿学的。”
赵锦繁:“……这样啊。”也不知他流落街头那会儿到底学过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
荀子微道:“你若对此有兴趣, 下回我可以教你。”
话是这么说,但通常人们讲“下回”基本都是客套一下的意思,一般都没有下文。于是赵锦繁也客气地回了句:“好。”
二人说话间,沈谏走了过来,他见两人常服装扮, 知他二人是私下约会, 不欲显露身份,便也没有行礼, 如偶遇友人般,走到赵锦繁跟前, 对她道:“赵公子今日怎么有兴致同你叔父一道出来?”
赵锦繁笑着回他:“听说今晚千帆楼有场斗文会,难得有闲,便同我家叔父一同来瞧瞧。”
沈谏道:“千帆楼啊……那地方每回科举前都会举办斗文会。去那参加斗文会的都是今科热门士子。”
赵锦繁道:“沈兄似乎对千帆楼格外熟悉?”
沈谏道:“在下不才过去也曾参与过那的斗文会。”
荀子微在旁向赵锦繁解释:“沈谏曾夺过斗文会的魁首。”
“陈年往事罢了。”沈谏笑道,“前阵子千帆楼来帖想邀我做此次斗文会的评审, 不过在下公务繁忙只好拒绝了他们的邀约。”
“公务繁忙?”赵锦繁不信,“想必是他们给沈兄的不够多吧?”
荀子微附和道:“极有可能是。”
沈谏:“……”你们俩损人就不能小点声?
赵锦繁看向沈谏, 道:“不过沈兄既然来了,要不要同我们一道过去瞧瞧?”
“这……”沈谏状似犹豫地朝荀子微瞄了眼,手上做了个“加钱”的动作,再看见对方用手势回了个“可”字以后,立刻面露遗憾地婉拒道,“我尚有要事在身,就不跟着你们去了。”
荀子微在旁提醒了赵锦繁一句:“时辰差不多了,该走了。”
“既如此那我与叔父就先告辞了。”赵锦繁向沈谏辞别,走之前她不忘把荀子微替她从赌坊赢来的一大箱银子全换成了银票方便携带。
沈谏看到被赵锦繁带走的那叠银票,疯狂朝荀子微使眼色。
荀子微笑了声,摊手表示他也没办法。
赵锦繁还道了句:“承蒙沈兄关照,我与叔父下次再来。”
沈谏忽觉一阵头疼愈烈,心道:大可不必。赶紧挥手送走了这两尊大神。
二人在沈谏送瘟神一样的眼神中离开赌坊,去了千帆楼。千帆楼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斗文会即将开始。
赵锦繁自方才从赌坊赢来的那叠银票里,抽出一张递给门前迎客的伙计,道:“劳驾,替我找两个观斗文会的好位置。”
“得嘞,贵客里边请。”那位伙计见赵锦繁衣着不凡出手阔绰,热情地引着她和荀子微去了二楼雅座。
千帆楼一层大堂是一会儿斗文的会场,大堂四周摆满了桌椅供观赛之人来坐。比起拥挤的一楼,二楼雅座宽敞舒适多了,还供了茶点给客人享用,自上往下望去,正好能将斗文会场一览无余,视野绝佳。
赵锦繁托着腮朝会场望去,见会场前方立着块巨大木牌,木牌上方写着好些人名,每个人名后边都挂着串数字,数字还有大有小的。
她不禁疑惑:“那是什么?”
身边添茶的伙计见她问话,忙回道:“贵客是第一次来千帆楼吧?这东西叫投榜。上头写的人名都是这届春闱高中的热门人选,至于这人名后面的数字嘛,则代表着有多少人下注买他高中,后边数字越大代表着买他的人越多。”
木牌上的名字按数字大小排列,大的在前小的在后,排在越前面的越被人看好。
赵锦繁盯着那块木牌看了会儿道:“这排在第一位的罗生可谓一骑绝尘,下注给他的人竟比排在第二位的张生多了两倍有余,如此被人看好,想来是颇有才名。”
她朝荀子微弯眉笑道:“说不定是位如当朝摄政王般了不得的天纵英才呢。”
话音刚落,自她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闷笑。
赵锦繁循声望去,见一位俊朗不凡,眼带桃花的青衫公子摇扇笑道:“这位罗生才名没有,财名倒是有那么点。”
赵锦繁问道:“此话何解?”
青衫公子扇子一收,道:“这位罗生出身豪富之家,才学平平,但极爱面子,专门花钱请人为他下注,好让自己在投榜前列。不过恕我直言,这数字大得太过夸张,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有古怪。”
赵锦繁道:“这么说来这榜上的数字都做不得数?”
青衫公子道:“那倒也没有。请人为自己下注这种事,也就花钱骗骗自己,大部分士子是不屑这么做的。除了这位人傻钱多的罗生外,其他人的数字基本无假。”
“不过也不是学问好就能排前面的。”他语调忽然一转道。
正在此时有几位参加斗文会的士子走进一楼大堂。
青衫公子拿扇指了指站在中间那位瘦高个,道:“比如说这位姓江的士子是这届举子中学识最好的一位,按常理说是最可能金榜题名的,下注给他赢面很大,但他在投榜上的名次却在十名开外。”
“排在他前面的有,礼部张尚书的儿子,威远侯府二少爷,定国公楚世子的小外甥……这位江生就如同当年的沈谏一样,学问出众,但家世不显。就是文章做得再好,再有才华,也没多少人相信他能敌得过那些家世显耀的世家豪族子弟,拿下这届会试的会元。”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但凡事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上届科考那位极其‘幸运’的寒门状元郎。”
赵锦繁挑眉道:“阁下倒是见事通透,不过你话说这么直白,不怕开罪那几位高官显贵吗?”
青衫公子眯眼笑道:“我觉得他们可能比较怕得罪我。谁让我有位好家主好堂亲呢?”
他说着朝荀子微看去。
赵锦繁问荀子微道:“您兄弟?”
荀子微瞥了那位青衫公子一眼,道:“不认识,我没有这种打着我名号招摇过市的兄弟。”
青衫公子嘴角抽了抽:“喂喂!”
当今摄政王有两位堂兄弟,一位是如今坐镇刑部的荀理,还有一位就是眼前的青衫公子荀无玉。
与严肃刻板的荀理不同,荀无玉个性随性不羁,酷爱到处游历。
荀子微似乎并不想在此地看到他,冷淡道:“你不是要在西北待一阵吗?为何突然回京?”
“遇到一点麻烦事,先回京避一避哈哈哈哈。”荀无玉眼神闪烁道,“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在这?”还穿得这般惹人眼。
荀子微道:“陪人。”
陪……人……
荀无玉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又抬眼朝坐在他身旁那位看去,打量了片刻,恍然道:“赵公子。”
赵锦繁笑着应道:“荀二公子,久仰。”
荀无玉忙道:“哪里哪里,我才是久仰。”
彼此客套过一番后,赵锦繁接着方才的话头问:“对了,你方才说的那个例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位幸运的状元郎又是怎么个幸运法?”
赵锦繁对此事略有耳闻,但上届科举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那会儿赵锦繁还是众人眼中的草包九皇子,也无意于帝位,窝在深宫之中,对朝堂中事所涉略得不多。就算之后她为帝的那三年里有过了解,这会儿也全记不得了。
荀无玉道:“这说起来也是桩奇闻。因上届科考有位考官泄露试题之故,导致取士不公,引发各地学子暴怒不满,朝廷为平众怒,只能将先前录取的进士全部作废,重新加试。”
“前头那次考试出了大问题,这次加试无人敢再从中作梗。加试结束后,考生名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位状元在前一次考试中名次不显,但却在加试中取得了头名的好成绩。”
“当时朝野也曾因为出了个寒门状元郎而震动不已。这位状元郎曾经是众多门第不显的士子们心中的楷模和希望。不过听说他入朝为官后并无什么突出建树和作为,很快也没多少人在乎他的近况了。”
荀子微道:“此人目前在翰林院任职,仍是七品。”
赵锦繁在脑海中思索了片刻,想起了那个看上去无甚特别记忆点,从外貌到品行都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身影,不胜唏嘘。
这时,一楼大堂传来几声锣响,斗文会开始了。此次斗文会的评审在众位学子和观客的注目下走上前来。
赵锦繁抬目一看,来的评审是老熟人张永。
此次斗文会比试的题目是“论德”,要求参与比试的举子们在规定的时辰内现场作文,由现场观客投出心目中最好的文章,最终票数前十的文章有机会参与终选,由资历深厚的高官选出今日的魁首。
这规则还挺有意思的,在场人人都能参与评选。
很快就有几位学子做好了文章,在场观客将这些文章一一传阅诵读。赵锦繁看了好些,十篇里有八//九篇都
在吹捧某某高官的美好品德,作为当今摄政王的荀子微无疑是被吹捧得最多的那一位。
赵锦繁看着手中某生作的文章,看向荀子微道:“我竟不知您幼时还有经常扶老人家过大街的习惯。”
荀无玉捂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锦繁道:“还有这篇,写了您曾经义救风尘,从此被整座花楼的姑娘奉为心上月。”
荀无玉拍桌笑得不能自已。
荀子微:“……”
赵锦繁翻着那些文章,只觉都是些大同小异的作品,偶尔有那么篇觉得写得不错的,想看看是否有人也有同样感受。
却听人群中不知是谁,说写这文章的举子品德败坏,干过很多缺德事。都是些没有根据的事,在几番添油加醋的渲染下,传得整座楼里人尽皆知。
如此品德败坏之人,怎么可能写出好文章?先前还有赞这篇文章写得好的人,见楼里许多人都在说这写文之人的不是,渐渐不再做声。
赵锦繁继续看文章,好不容易又找到一篇好文章。结果又有人揪着文章细枝末节不放,夸大其词,歪曲抹黑文章立意。
总之文章没问题就找人的问题,人没问题就找文章的问题。
赵锦繁眉心微皱。
荀子微看着她道:“怎么?”
赵锦繁道:“我看这楼里好些观客似乎并不是来这品文的,倒像是过来搅混水的。”
荀子微道:“不错。”
“从前科举允许行卷,当世文贤或是朝中显贵都能向上推举人才,但自上届科考起,便不再实行行卷制度。”
所谓行卷,指的是考生在试前将自己的诗文做成卷轴,投送给有地位的达官贵人,以求获得更多推荐,增加自己及第的可能。
“行卷取消后,京城便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斗文会。通常斗文会都会请朝中高官前来坐镇,参加斗文会就有机会被高官看见自己的文章,因此斗文会也被称作变相行卷。”
“但并不是来参加斗文会的每个人都有机会被高官看到,只有在斗文会夺得前几名的文章才能被呈送给高官。”
把别人踩下去了,自己就有机会上,自然要不遗余力诋毁别人了。斗文会斗得不仅仅是文章,更是人心。
荀子微告诉赵锦繁:“一场斗文会下来,受邀前来的高官可获近千两,又能博得惜才的美名。因此朝中高官们对来做斗文会评审之事乐此不疲。”
“其实沈谏不乐意来斗文会当评审的原因,并非是因为他们给的不够多。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多的是人愿意出重金礼聘他,更何况千帆楼的斗文会是京城最出名的,给出的价是普通斗文会的几倍之多。”
赵锦繁问:“那是为什么?”
第034章 第 34 章
荀子微道:“这要从他当年拿下千帆楼斗文会魁首说起……”
历来千帆楼斗文会的魁首, 不是才名远播的文坛大能,就是高官显贵之后。沈谏是自斗文会开办以来,第一位夺得魁首的平民士子。
可见其落笔不凡,才华横溢。一夜之间, 声名鹊起。世人叹其才情卓绝, 直言其虽生于泥淖, 但明珠难蒙尘。当时只要在读书人中间提起沈郎, 谁都会想起——
哦,是那位沈郎啊。
纵使家世不显,但有此才名, 日后必定大有可为。那段时日几乎没有人不看好这位惊才绝艳的沈郎。教导他多年的先生以自己不弃贫寒学子终是慧眼识珠为荣, 同科寒士视他为表率,更有同乡人意欲以他之名建学立祠。
时任宰相的冯文对其欣赏有佳,接了他的行卷,赞其心存高远之志,一片赤诚, 如白璧无瑕。有了冯文的保举, 沈谏顺利金榜题名,虽然名次不在前列, 但对当年的大周来说已是史无前例。一时风头无俩,人人拥赞。
他以为一切都好, 直到他在那年的琼林宴上,他看到了今科状元,永安侯世子在殿试上一举夺魁的那篇文章。
琼林宴上,众人对永安侯世子所作之文赞不绝口, 奉为仙品绝作,只沈谏一人沉默无言。
因为他看出来了, 这篇在殿试夺魁的文章,与他先前行卷时交给冯文的那篇策论极为相似,除了在用词上稍作修改,另有几句话调换了一下位置,其他几乎无差。
想到冯文是永安侯世子的嫡亲舅舅,沈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问他愤怒吗?那当然。但他更明白这件事除了忍以外别无他法。
且不论要证明这篇策论为他所作有多难,就算证明了又能怎样,除了还自己一个无人在乎的公道外还能得到什么?他根本得罪不起冯文以及他身后那群权贵。且冯文对他的提携是真,如果他选择揭发真相,难免会背上忘恩负义之名。
是图一时发泄的爽快还是未来的前途,他选择后者。
所以当冯文端着酒前来敬贺他时,他识趣地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冯文对他的识趣很是满意,说他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沈谏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前途无量是句骂人的脏话,让他觉得自己卑劣又无耻。
琼林宴是所有士子踏入官场的开始,不是美梦的开端,只是名利场上再普通不过的一场酒宴罢了。纵使他满腹经纶,有过人之才,也不过只得三杯两盏冷酒罢了。
偶有人来热情敬酒,言语之间也多是意指,多亏有了冯文这位伯乐,才没有让他这匹千里马埋没。
无论理想多美妙,现实总会给你沉重的一击。无论外边人说他有多了得,到了这里他就是一个只能依附于权贵的无用之人,呆在那场大宴的每一刻,都让他觉得浑身傲骨正被人踩在脚下狠狠磋磨。
和被冷待的他截然相反,坐在宴席最上首的永安侯世子身边花团锦簇,无论何时都充斥着赞誉之声。
对比相当惨烈,尤其是知道,眼前之人所获硕果皆来自于他那篇被剽窃的策论。说不恶心,那是假的。
尤其是听见,人群中不知是谁来了一句。
“都说那位沈郎惊才绝艳,结果才拿了二甲十四名,也不怎么样嘛。他写的那篇我也看了,跟您这篇比起来简直差得远了。”
听到这里,赵锦繁忍不住叹道:“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吧。”
荀子微应道:“确实,这对当时的他来说不亚于受剜心剔骨之刑。”
“不过我记得从前听太傅提起过,说当年科考最好的文章是沈谏的《富民论》。”赵锦繁道。
“问题就出在此。”荀子微道,“当年你父皇看到沈谏的文章,曾有意力排众议选他为头名,不过当时有位在朝中根基深厚的老臣坚持认为此举不妥,你父皇再三权衡下,只得作罢。你猜猜这位老臣是谁?”
赵锦繁立刻想到了一个人,忽觉一阵恶寒:“难道是……冯文?”
荀子微点头:“不错。”
外人眼中对自己提拔有加的伯乐,其实才是折断自己羽翼的罪魁祸首。毕生心血仅仅因为那人几句话就毁了,哪怕是再冷静理智,心境豁达之人,也无法装作无动于衷。
得知这一真相的沈谏没有愤怒,只是茫然。他去了千帆楼买醉,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只知道喝得整个人脑袋发胀混混沌沌。
千帆楼里不分日夜聚集着一群文人骚客,不少人认出了他,上前敬酒结交攀谈。有仰慕他才学的,有羡慕他命好有贵人相助的,有吹捧他将来必定飞黄腾达的。
那些从前听惯的话,如今再听只觉句句讽刺在耳。
千帆楼大堂最前方高高悬挂的巨型木牌上,仍贴着他前不久在斗文会夺得魁首时所作的文章。数不清有多少文人学子曾驻足在前拜读观阅。
沈谏望着那块木牌发怔,突然间听见咯吱一声,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时,木牌在他眼前轰然倒下。
他的文章被人一把撕下,取而代之贴上的是永安侯世子殿试夺魁的那篇策论。
木牌缓缓升上半空,沈谏看着高悬于他头顶的木牌,脸逐渐扭曲,脑中“嗡——”的一片,分不清是因为醉酒上
头还是崩溃至极,指着木牌上那篇文章高声质问了一句——
“凭什么?”
嘈杂的楼内倏然间一静,所有人都睁大双眼望着他。沉寂过后,人群议论纷纷,起初站着看戏的人多,间或也有几个替他开脱说他喝多了,让大家散了的。
可突然人群中有人出声道:“你别太霸道了,这榜你上得,别人就上不得了?更何况人家比你好。”
随即又有人附和道:“你问人家凭什么?那你又凭什么不让他上?人家是状元,你是什么?第几名来着?”
“二甲十四名。”
“十四名啊?那不是连前十都没进,我还当他起码在前三呢,不然怎么有底气说‘凭什么’三个字。”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几乎要将沈谏淹没,他站在木牌下,突然笑了起来:“凭他下流无耻,凭这文章是我写的!”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沈谏自己。他愣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围已经炸开了。
“真的假的?永安侯世子才学斐然,又不是写不出好文章,人家名冠京城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旮沓里混呢,还需要抄他吗?”
“我倒觉得这事未必是假的,他又不是傻子,没事犯不着说出这种话吧?对他又没好处。”
“文章谁写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没拿出半点证据就随口污言秽语辱骂他人的是他沈谏。就算真有苦衷,这番行径也让人不齿。”
现场众说纷纭,在场的都是擅弄纸墨的文人,很快这桩事就被各种编排,传得满城风雨。
据说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永安侯世子在得知此事后愤慨异常,但依旧保持风度回应说,自己近日平白遭人污蔑,虽心中气愤,然他知晓凡事都要讲证据。请诸位放心,他不日便会拿出证据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赵锦繁道:“证据?他还能有证据?”
荀子微道:“当然有。你还记得沈谏交给冯文的那份行卷吗?既然沈谏认为永安侯世子抄了他的行卷,那就把那份行卷公之于众,让所有人看看他到底有没有抄。”
赵锦繁眉心微蹙:“这如何能算证据?要知道冯文是永安侯世子的亲舅父,即便他拿出当时沈谏的行卷,谁又能保证那份行卷他没做过手脚?比如将那篇策论毁掉,再请人仿着沈谏的笔迹重写一篇之类的。”
荀子微道:“事不关己,又有几个人会去细究证据真伪呢?就算真有人察觉不妥又能如何,谁会为了平民沈谏而去得罪永安侯世子?且依照当时的情况看,永安侯世子举止有度,证据充足。沈谏不仅没有证据,还出言辱骂他人在先。从观感上,沈谏就输了一大程。”
那份改动过的行卷被公布后,众人对比了行卷上沈谏写的策论和永安侯世子在殿试上夺魁的那篇策论。结果发现两篇文章除了论点凑巧一致,别无相同之处。
于是就有人替永安侯世子抱不平。
“难不成这论点只有他沈谏能写,别人都不能?真是可笑。”
“只有我觉得,同样的论点永安侯世子写得比他好不止一星半点吗?”
“永安侯世子真是无妄之灾,被这种疯狗咬上。空口毁人清誉,真是好歹毒啊!”
没过多久,又有人传:“我听说他这也不是第一次乱咬人,惯犯罢了,从前被咬的都是些小书生,拿他没辙,只不过这回踢到铁板了。活该!”
“我还听说他手底下专门养了一群人,看谁文章写得好就逮着谁咬……”
到底是从哪听说来的,谁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说。
不论沈谏如何辩解说他没有,旁人只会来一句:“你说没有,那证据吗?”
有的时候连沈谏自己都在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就像别人说得那般十恶不赦。
谣言愈演愈烈之际,冯文站了出来,不无遗憾地叹息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沈谏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一个让当朝宰执失望的人,不会再有任何仕途,他一辈子都只能做一个空有进士之名的平民。
那位不弃他贫寒对他教导有加的启蒙恩师痛心疾首地问他:“哎,你都已经忍了,为什么不忍到最后呢?”
沈谏只是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赵锦繁叹了口气道:“难道就没有办法能证明,那篇策论是出自沈谏之手吗?”
荀子微道:“有。”
“沈谏有位志同道合的友人,那位友人爽朗大方,为人正直,不畏强权,同他一样心怀抱负,志向高远,与他一起高中进士,两人关系极好。当年沈谏写完那篇策论后将原稿送去给了那位友人品鉴,那位友人直言非常喜欢那篇策论,将那份原稿裱挂了起来,说没准将来能成价值千金的高官墨宝。”
赵锦繁道:“那岂不是只要拿到那份原稿,找到当时裱画的工匠,不就能证明他是清白的了。”
荀子微道:“原则上的确如此,但当时沈谏找到那位友人讨要原稿之时,那位友人只说了一句话。”
赵锦繁问:“什么话?”
荀子微道:“他问沈谏说,你给过我那东西吗?”
“……”赵锦繁道,“为何那位友人要说谎,难道是被冯文威胁了?”
荀子微道:“不,原稿的事沈谏并未向其他人透露过,冯文不知此事。”
赵锦繁道:“那是为何?”
荀子微道:“这个问题沈谏至今也百思不得其解,并不是因为他没想到原因,而是因为不愿意相信。”
赵锦繁道:“我很好奇这个原因,您能同我说说吗?”
荀子微告诉她:“因为沈谏太过优秀,优秀得每次都比他那位友人好那么一点。”
赵锦繁沉默。
这件事发展到后来,孰是孰非已经无人在意,到最后演变成了对沈谏单方面的一场围剿。
只要在读书人中间提起沈郎,谁都会笑着讽一句——
哦,是那位沈郎啊,那位满嘴污言秽语,空口泼人脏水的沈郎。
教导他多年的先生不再向旁人提起这位曾经引以为傲的学生,曾经视他为表率的寒士们以他为耻,同乡人只要提起他就觉得晦气。
肆意辱骂还不够,甚至有人说——
“污蔑当朝状元郎剽窃他文章去殿试,岂不等同于污蔑他人犯有欺君之罪?这怎么也要判个重罪才是。”
“千万不要放过他这种人。”
“天天这么多人死,他怎么不去死呢?”
那个时候,沈谏也天天在想,是不是只有他死了,一切才会结束?
他问了自己千次万次,当初在千帆楼为什么要说那句话?明明他从来不是个冲动的人。
一句,就这么一句话。
从此以后他不会再有前程,他一辈子都要背着“污人清白的小人”这个罪名,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永世不得翻身。
沈谏把自己锁在租屋破旧的暗室里,不敢出门。长夜在死寂中过去,天光照进窗户的那一刻,他突然泪流满面,爬到窗前哭着忏悔。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老天啊,求您救救我,救救我吧……”
但无论怎么喊都是没用的。
人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期盼有神明或是贵人能拉自己一把,但通常这种期盼是无法实现的。
赵锦繁问:“那之后呢?”
荀子微道:“之后他消沉了好一阵子,为了生计他放下所有自尊和骄傲,厚着脸皮什么都做。在青楼门前为嫖客代笔写情诗,装神棍卖鬼画符,最不济的时候,为了争倒夜香多赚一个铜板和人大打出手,什么难听的话都听过,什么肮脏的事都见了,昔日人人簇拥赞美的天之骄子已不复存在。”
赵锦繁抬眼望向千帆楼大堂前挂着的题字,上写八个大字——
千帆过尽,不坠青云。
然而千帆历尽过后,还有多少人还能同最初一模一样的。
“那再后来呢?”赵
锦繁继续问道。
荀子微道:“再后来就没几个人关心他的事了,他去了哪又做过什么无人知晓,除了他自己。就在所有人都快要淡忘掉这位曾经从云端坠落泥潭的故人时,朝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位新贵。”
据说那位新贵入朝觐见的第一天,满朝皆惊。那位新贵站在众人面前笑着道了一句——
“诸位,我回来了。”
第035章 第 35 章
荀子微道:“还有件与此事相关的事, 挺有意思的。”
赵锦繁问:“是何事?”
荀子微道:“当时沈谏之事在读书人中间闹得很大,这桩事归根结底因行卷而起。那群人在贬低沈谏的同时,又质疑行卷影响科举公平,于是一群从前就对行卷不满的士子, 借着这个由头提议取消行卷。舆论沸沸扬扬, 闹了大半年之久。”
“你父皇早有取消行卷之意, 无奈先前以冯文为首的权贵世族对此颇有异议, 一直推行无果。借着这次事情闹大,冯文自顾不暇,天时地利人和, 顺水推舟废除了行卷。所以自上届科考起, 就不再有行卷之事。”
任何既定制度的改变都不是一蹴而就,经年累月各方博弈,时势契机都不可少。
赵锦繁道:“说起来,那位与沈谏一同高中进士的友人,如若仕途顺遂, 应当也已授官, 不知现下在哪高就?”
荀子微道:“死了。”
赵锦繁愣了愣:“死了?”
荀子微道:“说来也巧,方才你和荀二还提到了他。”
赵锦繁低头回想方才她和荀无玉有提到过谁, 荀子微将刚剥好皮的橘子递给她道:“这个味酸,你吃。”
赵锦繁盯着荀子微递到她跟前的橘子, 他剥得很干净,连果肉外层的白色橘络都被一丝不落地剔掉了。
她抿了抿唇,接过他手上的橘子,道了声:“多谢。”
荀无玉在一旁把玩着折扇, 瞥见这一幕,啧啧啧了几声:“你也太不厚道了, 自己不要了的酸橘,就丢给人家。”
荀子微对他道了句:“与你无关。”
不多时,千帆楼大堂响起一阵锣声。文章传阅完毕后,在场的每位来客依照自己心意选出其中最出彩的一篇。
赵锦繁好奇地看向荀子微:“您选了哪篇?”
荀子微道:“一位姓吴的考生。你呢?”
赵锦繁回道:“选了那位今科学问最好的江生写的文章。”
荀子微闻言唇畔微微上扬。
“二公子呢?”赵锦繁顺嘴问了荀无玉一句。
荀无玉笑道:“选了那篇叫做《无德》的文章。”
这次斗文会的试题是“论德”,这篇叫《无德》的文章剑走偏锋,在其他人都将重点放在赞颂美好品行上时,它痛斥当世所存在的无德之事,针砭时弊,见解犀利。
这篇文章好是好,但颇为极端。文章中隐隐透出,就算考中进士做一辈子官,也很难改变如今这烂世道的颓丧之意。
很快,票数排在前十的文章被选了出来。
赵锦繁料想荀子微看中的文章应当不会差到哪去,进前十应当没问题。她瞧了瞧票数在前十的那几篇文章,果然见其中有一篇是位姓吴的考生写的。
这位吴生她有印象,确实文采不凡,与江生所作之文比不落下乘。她记得这位吴生是在场众多考生中,唯一一位花大篇幅夸赞她应对各国使团临危不乱德才兼备的,这让她颇感意外。
赵锦繁悄然望了眼荀子微。也不知他选的吴生是否就是这位?
荀无玉选的那篇《无德》刚好排在第十。赵锦繁颇有些好奇写出这篇文章是个怎样的人,抬眼望去,见是位凶神恶煞的壮汉,仿佛此刻他手上若有刀,随时都想砍死身边人。
赵锦繁:“……”
她选的那位江生也在前十之列。
荀子微问她:“你为何选那位江生作的文章?”
赵锦繁笑道:“因为在场这么多夸赞您的文章里,他写的最优。用同样的材料,做出来的成果却优于众人,可见其功力。”
这位江生本名江亦行,字里行间都透着股向上的活力,人看上去有些苍白瘦削,眉目温和,同其他考生谈论文章的时候也很进退有度,说话语气都很让人舒服,是位可造之材。
众人票选出来最出众的十篇文章被送到了这场斗文会的评审张永手中。张永对比着手中的文章眉头深锁,似乎正为选谁为魁首而苦恼。
在场众人都在猜测今夜的魁首是谁?
赵锦繁看上去早已对此了然于胸。
荀子微道:“你猜到了?”
赵锦繁道:“那还用问吗?肯定是江生啊。张永为人圆滑,必定不会选《无德》这种锋芒毕露的文章。他对您一片赤诚之心,不出意外会从夸您的文章中选一篇为魁首。”
荀子微道:“是吗?”
赵锦繁道:“不是吗?”
荀无玉在旁道:“还真不是。”
几人说话间,张永已经选定了今夜斗文会的魁首。众人的目光都聚在大堂中央,只听会场中有人宣布,今夜斗文会的魁首是吴慎。
吴慎就是那位花大篇幅夸她的吴生。
那位吴生似乎没想到自己能得魁首,呆呆地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指了指自己:“是我吗?”
“不错,是你!”身边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恭喜啊。”
吴慎在众人一声接一声的道贺声中,露出一个腼腆羞涩笑容:“谢谢啊,谢谢诸位。我没想到是我,真的没想到。”
不光吴慎没想到,赵锦繁也是,她一时有些看不懂张永这番操作是什么情况?
荀无玉拿扇敲了敲荀子微的肩膀,玩笑道:“你手下的人怎么回事,这都不选你?考虑给他降职吗哈哈?”
荀子微道:“为什么要贬?我也选的这篇。”
赵锦繁眼睫颤了颤,低头默默喝水。
荀无玉怔了瞬,莫名想到了刚才那个橘子,突然觉得似乎的确有哪里和他想得不太一样,尴尬地笑了几声,道:“哈哈哈……你们看上去关系很不错。”
身旁一片静默,没有人回他。
气氛好像变得更尴尬了。
荀无玉:“……”
*
斗文会结束,千帆楼中聚集的观客三三两两散去,三人顺着人流往外走。
出了千帆楼大门,荀无玉称其有事,与两人道了声后会有期,便消失在了街头人潮之中。
荀无玉走后,剩下两人之间气氛陡然有些沉默。
眼前人来人往,街市喧嚣嘈杂。赵锦繁看了眼身边之人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打破沉默,正想着要怎么开口,荀子微先她一步开口道:“时辰尚早,你要不要去前边街市走走吗?”
赵锦繁笑着应道:“也好,难得出来。”
夜色浓深,前方数十里长街望不到尽头,璀璨灯火高低错落悬挂在街道两旁。沿街挤满了各式店家和摊贩,一路上叫卖声,吆喝声不断,间或还有几个出来卖艺的,表演吞剑吐火和缩骨功的,看得赵锦繁眼花缭乱。
两人沿街慢走,花楼门前站着几位浓妆艳抹的美娇娘,见二人走来,捏着帕子甩来香风阵阵,柔声唤道:“二位公子,进来坐坐再走嘛。”
赵锦繁扯了扯唇角,连声婉拒:“不了,不了。”
那群美娇娘一阵发笑。
“你们男人呀,个个都这样,路过的时候一本正经,进来了之后醉生梦死,出去了以后回味无穷。”
“小公子羞什么?姐姐我保证你进来一次,下次还想来。”
“瞧你这模样俊俏的,姐姐好喜欢,来嘛姐姐算你便宜的。”
这几位美娇娘身姿渐渐靠拢,堵在两人身前,赵锦繁后退几步,摆着手道:“多谢几位美人盛情相邀,不是我不喜欢你们,只不过……”
“不过什么呀?”那几位美娇娘笑问。
赵锦繁看破红尘似般,叹了口气:“我那方面不太行。”
大约是没见过说自己
不行的男人,那几位美娇娘张着嘴僵在原地。
荀子微忽而轻笑了声。
那几位美娇娘撇下赵锦繁,又朝荀子微抛去眉眼,道:“小公子不行,那这位大公子总行了吧。”
荀子微看向赵锦繁。
赵锦繁:“……”看她做什么?
那几位美娇娘顺着荀子微的目光也朝赵锦繁看去。
赵锦繁被这几人盯得一阵发窘,瞥了荀子微一眼,干笑了几声:“我叔父他……”也不行。
“也不行”三个字卡在喉咙,仔细想想这三个字对于真男人来说侮辱性极强,赵锦繁换了个极为体面的说法。
“他太行了,怕你们受不了。”
一瞬,周遭皆静。趁那几位美娇娘呆站着,赵锦繁扯起荀子微的衣袖,绕开几座人墙匆匆逃离。
身后几位美娇娘缓过神来,目光朝她走远的方向追去。
“不对啊,你又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他很行?”
赵锦繁:“……”
赵锦繁闷头快步朝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处人少之地,停下脚步喘了口气,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还紧拽着荀子微的袖摆,对方就这么任她东拉西扯的,一直默不作声紧跟在她身后。
她蓦地松手:“您不挣扎一下吗?”
“不。”荀子微道,“你说的,我今晚是你的。”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
赵锦繁一阵手足无措,僵硬地侧过身背对着他,走到近旁一处摊位前,随手拿起摆在摊前叫卖的东西,装作要买东西的样子。
这处摊位的小贩在此处蹲了半天也没来一笔生意正愁着,眼见有人上门,立刻摆出笑脸迎了上去:“贵客这是打算买来送佳人?”
送什么佳人?
赵锦繁回神,低头朝自己手上望去,看清手上拿的是什么,懵在当场。
荀子微自她身后上前,问道:“你要买花钗?”
赵锦繁:“……”
荀子微走到她身旁,看了眼那摊子上摆着卖的花钗,指了指左上方摆着的那几支,对她道:“这几个是时新样式。”
赵锦繁一愣:“您还知道这些?”
荀子微应道:“知道。”
小贩连声夸道:“贵客好眼力,很少有男客懂行的,可是家中夫人喜欢?”
荀子微道:“我妻她不常用这些。”
“但我想,如果她戴上定会很美。”
第036章 第 36 章
赵锦繁看向他:“你妻?”
荀子微对她道:“对, 我妻。”
真是出门在外身份背景全靠编,不过倒也是,他这个年纪,没有妻子反倒比较奇怪, 赵锦繁想。
那位小贩指了指赵锦繁握在手上那支钗道:“这位公子手中这支紫金镶玉鸾凤钗做工精美, 寓意又好, 送给妻子或是心仪的佳人都合适。”
赵锦繁垂眸去看手中的花钗, 她其实不太懂珠钗首饰这类的东西,平常也用不到,不过这钗子确实很美, 她稍稍多看了两眼。
小贩眼尖见见这钗颇合她心意, 连忙趁热打铁道:“要不我给您包起来?”
“不必不必,我只是看看。”赵锦繁放下钗子,尴尬笑了几声。扯着荀子微,在那位小贩莫名其妙的眼神下离开了卖花钗摊位。
两人继续往前走,这条长街的前半段多是些声色犬马, 供人寻欢作乐的地方, 中间的是些贩卖奇珍异宝和夜食茶饮的店铺和摊贩。
到了后半段,出来摆摊的都是些赴京赶考的考生, 靠贩卖字画和一些不知真假的野闻小册子赚点盘缠。
赵锦繁随意走到一家摊位前瞧了瞧,果然看见了不少老熟人相关的野闻趣事, 什么《谏之生财道》《太傅家有母虫》《怀真战腐尸》啊之类的。
《谏之生财道》无疑说的是沈谏如何从一贫如洗变得富甲一方的故事。这本册子里的沈谏奸诈狡猾,黑心黑肝,脸皮比城墙还厚,字里行间能看出笔者对他既嗤之以鼻, 又忍不住敬佩的矛盾心思,写得还算有几分真。
旁边这本《太傅家有母虫》就纯属杜撰了, 薛太傅的夫人黄氏是京城出了名温柔贤良的女子。夫妻二人鹣鲽情深,成亲数十年,太傅未曾纳妾。
明明是一段琴瑟和鸣的佳话,到了民间流传的小册子里,莫名就带了讽义。仿佛在世人眼中,一个男人不愿纳妾,定是家有恶妻。就好像亡国之君身边必有红颜祸水,落榜书生心中必定有位看不上他的贵家小姐。
至于《怀真战腐尸》则说的是,言怀真曾经为了破获一桩悬案面不改色徒手剖验恶臭腐尸之事。
同为刑官,言怀真擅长验尸之道,而如今身在刑部的荀理则对各类案件中的细节痕迹有独到见解。
当然这些摊位上最多见的还是定国公他老人家的小册子,一眼扫见的就有《骁生与名妓》《楚将军夜探陆娘子窗》《公主的国公》等等。
定国公楚骁长了一张惹女郎爱怜的好皮囊,多情又风流,红颜知己无数。尽管他驰骋沙场多年,战功赫赫,但比起他的辉煌战绩,大家还是更乐于谈论他私下那些错综复杂的风流往事。越是难以启齿的,越是引人探究。
赵锦繁轻叹一声,心想这些册子若是被楚昂瞧见了,必定会被撕得稀巴烂。楚昂最不能忍见他爹身边那些莺莺燕燕。
不过话说回来,楚昂不能忍的事实在太多了,不差这一件。
令赵锦繁没想到的是,这些摊位上,跟荀子微有关的野闻小册子出乎意料的少。就算有也都是些歌颂他不败战绩的。
想想也有道理,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谋反”这一件事情上,偶有空闲也只是种点瓜果时蔬,养些鲫鱼肥兔,生活作风格外单调。
他威势甚强,也没什么人敢胡乱编排跟他有关的事。
如果要说他有什么爱好,大概就是与人斗智比剑,以及每日花心思做自己喜欢吃的菜。
通常他爱吃的她也都爱,最近这段日子都是他们俩……不,赵锦繁看了眼尚还平坦的小腹,是他们三个人一道用膳。
思及此,赵锦繁侧头去寻荀子微,扫了一圈见他正站在身后不远处的摊位前,专心翻看一本小册子。
赵锦繁抬眼望过去,瞥见那小册子的封面上好像有“风流皇帝”四个大字。提到风流皇帝,赵锦繁便想到了她那位死去多时的皇帝老爹,不过荀子微是向来懒得理睬她那位无能的皇帝老爹的。
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于是又凑上前瞄了眼,隐约看见这小册子上写着——
“国君锦繁,喜好男风,曾夜闯定国公府,只为见竹马一面。”
赵锦繁:“……”
搞了半天,这位“风流皇帝”竟然指的是她。
荀子微察觉她靠近,侧过脸对上她的目光,问她:“是真的吗?”
赵锦繁承认道:“真的。”
荀子微低头目光微敛:“你曾经很爱慕他吗?”
赵锦繁莫名道:“这跟爱慕有什么关系?那会儿他母亲刚过世,一直郁郁不振,和定国公的关系也闹得很僵,为了气他爹,到处惹是生非。有一回他去四皇兄殿里偷酒喝,被定国公抓了个现行,气得狠抽了他一顿,负伤在府里思过,我便带酒过去探望了他。”
荀子微道:“定国公盛怒,他那些平日里和他称兄道弟的挚友怕是没一个敢撞在这档口去看他的,你倒是敢去。”
赵锦繁道:“他平日里很关照我。”
荀子微道:“他关照的人很多,不止你一个。”
“那又如何呢?”赵锦繁只道,“如果朋友有难我连去看他一眼都做不到,那又算什么朋友呢?”
荀子微忽笑了声:“你说得对。”
赵锦繁道:“更何况定国公从来不会因为这种小
事就为难人。”
荀子微应道:“的确,他的心很大,能容下各路美人,也能容下流言蜚语。仗义不拘小节,也很爱护小辈。从某些方面来说,子野很像他的父亲。”
赵锦繁道:“虽然楚昂看上去十分厌恶他父亲,但大家都明白,他心里一直很敬重他的父亲。”
“因为想跟父亲一样英勇,所以去了西北从军。又因为不能原谅父亲流连花丛,所以想方设法远离他。”
“定国公每次提起那个生来就跟他作对的儿子都气得不行,但楚昂第一次打了胜仗,身负重伤回京之时,我瞧见他眼眶湿了。我还以为他这样特骨铮铮的英雄是不会有眼泪的。”
赵锦繁年幼时很羡慕楚昂,因为她的父亲从来不会对她生气。
“说起来楚昂也很崇敬您。”赵锦繁看向荀子微道。
荀子微道:“是吗?”
赵锦繁点头:“嗯。”
前些日子她在白云山遇刺,楚昂得知此事后着急火燎地来见她,在听她说荀子微当时在场后,松了口气道:“还好他在。”
光从语气就能听出他对荀子微绝对信服。一来他确信这些刺客根本不是荀子微的对手,二来他不认为这种以多欺少暗中行刺之事出自荀子微的手笔。
与她谈完,荀子微放下手中的野闻小册子,转头去隔壁不远处的书摊上买了两本菜谱回来。
赵锦繁瞥见那两本菜谱,见都与烹鱼有关,一本主写如何去除鱼腥,另一本讲如何在烹调时使鱼肉更入味更鲜美,以勾人食欲。
她微愣,不知怎么就想起,今日午膳他炖了补气血的鱼汤。那鱼他处理得很干净,但因害喜之故,她没用多少,中途还没忍住皱眉欲呕。
荀子微见她呆站在原地,问:“怎么了?”
赵锦繁回过神:“没什么,只是在想您的眼睛何时恢复。若是一直不好,我岂非日日都要去您殿中叨扰?”
她笑笑:“这似乎不太妥。”
荀子微回她说:“春闱在即,我也希望尽快好。”
夜色如墨,灯火如昼。
快要走到长街尽头,来往行人渐少,稀稀落落散在路中央。再往前走,却见东边一处角落挤着一堆人,多是些老人,女人,还有些看上去像是做惯苦力的壮丁。
赵锦繁迎着街灯看去,见那角落里也是一处摊位,摆卖着一些书画拓本,这些书画拓本并无人问津。
那些人都围在摊旁一张破旧长桌旁,越过重重人堆,见长桌前坐着一人,看样子正低头帮人写信。
一问之下才知,有位书生隔几天就会来这摆卖书画,顺便替从各处山里穷乡来京务工的百姓们写信看信。那位书生学识好,待人温和又细心,别人问几遍同样的问题,他也不恼只是耐心听用心写。
他替人写信看信皆是分文不取,不过纸墨价贵,他自己日子也过得紧巴,有时候凑不出写信的信纸,只能用别人不要的碎纸或是轻薄的木片竹片代替。
他人好又爱笑,有时候读不懂书的学童也会特意跑来这里请教他。
附近百姓提起他没有不夸的。
还有件有趣之事,据说原先在这里摆摊给人写信的是位上了年纪的秀才。收价贵写得东西又晦涩,这书生来了之后就没几个人乐意去找他写了。
那位秀才恨书生恨得牙痒痒,天天在背后咒人死。那位秀才祖上都是读书人,自诩书香门第,生了儿子却是个读不进书的顽童,屡次被私塾劝退,请多少名师都没用,气得他头疼脑涨。
后来书生不计前嫌,得闲之时便去教他儿子识文断字。说也奇怪,他那在别人眼中顽劣不堪的儿子到了书生面前就肯乖乖认字读书了。
那位秀才激动得直说自家祖坟冒青烟才遇到了书生。所以现在谁要是敢说那位书生一句不好,那位秀才第一个上前抡棍子开骂。
赵锦繁抬眼瞧去,见那位帮人写信看信的书生模样格外熟悉,正是方才在千帆楼里见过的,今科学问最好的学子,江生江亦行。
江亦行身上穿的旧衣很整洁,袖摆处映着几处反复搓洗也洗不掉的墨迹,坐在长桌前写字之时,头低着背却挺得笔直。
得了魁首的吴生此刻正忙着接受他人的恭贺与簇拥,而江亦行一人孤身离开千帆楼,依旧来了这老地方替人写信看信。
见他正忙,赵锦繁未上前打扰。
赵锦繁与荀子微漫无目的地走在长街上,先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街终是走到了尽头,此处远离皇城,赵锦繁眺望远处,延绵群山隐秘在夜色下,宫墙之外苍穹辽阔浩渺。
夜渐深,起了凉风,几滴雨露顺着风迎面而来,不久街头巷尾飘起细密雨丝,长街两旁的屋瓦被雨水浸透,行人走在雨湿的青石地渐起阵阵水声。
出来时坐的马车远在街头,荀子微没说话,只是脱下浅黄外衣盖在赵锦繁身上,将她从头到脚遮了起来。
两人立刻找了处屋檐避雨。
赵锦繁闻见盖在她身上那件衣衫上极为熟悉的味道,抬头看向他,雨水顺着他眉心额角滑落沾湿了整片前襟。
荀子微抬头朝外望去:“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赵锦繁道:“明日一早有集议,回宫太晚恐不妥。”
荀子微“嗯”了声,对她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说完,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同片屋檐下,站着不少来避雨的行人小贩。眼见着这雨越下越大,得在这躲好一阵子。恰好那位小贩是卖野闻小册子了,站这闲着也是闲着,便有不少人围着那小贩的摊子翻起了野闻小册子。
那小贩接连卖出去好些囤货,笑得合不拢嘴。众人在他摊前翻翻看看,间或发出咋舌惊叹之声。
赵锦繁还以为那些人是看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比如定国公某段香艳情史之类的,却听人群中有人道:“你这些册子一看就都是瞎编的,你看这本,什么《太子议和》,十余年前与北狄议和那会儿,本朝哪来的太子?”
那小贩闻言辩驳道:“怎么没有?太子不就是当今……当年定国公……后来……”
屋檐外,雨水如珠帘般垂下,溅在青石路上噼啪作响,身旁人谈话的声音淹没在阵阵雨声之中。
赵锦繁朝雨幕望去,见夜雨之中有人撑伞而来,心忽而一提,见来人不是荀子微,提起的心又落了回去。
屋檐下陆陆续续人走人留,赵锦繁听见一阵调笑声,循声望去见一对关系亲密的路人从雨幕下走过。外头雨不小,两人紧挨着彼此躲在一把伞下,相依相偎,全然不觉雨湿了彼此半身。
夜雨中行人来往匆匆,等了不知不久,荀子微撑着伞自雨幕中快步走来,他华丽精致的眉目,灿然耀目,仿佛将满街灯火都掩了下去。
雨湿了他半身,身上单薄衣衫往下渗着水滴,滴滴答答。
荀子微走到她跟前,将手上多出的那把伞递给她道:“久等了,临时只买到一把伞,找第二把伞多费了些功夫。”
赵锦繁目光落在他递来的伞上,也不知怎么的,对他道了句:“若实在找不见,你我也只能将就用一把伞了。”
他却说:“不行。”
赵锦繁一噎。
又听他道:“雨很大,容易淋出病。”
第037章 第 37 章
赵锦繁望着他滴答往下落水的墨发微微出神, 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给他:“您先擦一擦。”
荀子微极为顺手地接过她递来的帕子,道了声:“好。”
赵锦繁看着他,恍惚想起他不太喜欢馥郁的香气,但自己帕子上沾了挺浓的意可香气味。
但他看上去神色自如, 似乎并未察觉有何不妥, 用帕子擦去覆在脸庞的水珠。
赵锦繁想说些什么。
荀子微见此, 问:“怎么了?”
赵锦繁抿唇:“没什么。”
荀子微简单擦拭了一下身上水迹, 将那方用过的素帕收进自己胸前衣襟之中。
赵锦繁顺着那方素帕望去
,见他衣襟深处似乎藏着一只手掌大小的长形木盒。她确定这东西方才是没有的。
他大约是趁出去找伞的间隙买了什么东西回来,买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荀子微稍稍整理衣冠后, 对她道:“走吧, 回去了。”
赵锦繁应了声好,打伞跟上他的脚步。
雨丝如注,街边屋檐被雨水洗得锃光瓦亮,青石路面湿滑,两人伞挨着伞, 她走在他身后, 望着那堵挡风的人墙,在雨中缓慢前行。
长街上行人渐少, 出摊的小贩纷纷收摊。东边一处角落里,方才拥挤的人堆已经散去, 江亦行并未收摊,只是找了个屋檐罩头,坐在长桌前安静读书。
赵锦繁打着伞路过他身旁,好奇看了眼:“别人都回家避雨去了, 这位公子还不回去吗?”
江亦行听见有人问话,抬起头来, 笑道:“家中没剩多少灯油,在这里还能借点灯火读书。”
赵锦繁道:“方才我在千帆楼见过公子所做之文章。公子学识渊博,文采斐然,若是愿意必定有许多人愿重金聘你入私塾,何须为一点灯油犯愁?”
江亦行并不避讳这个话题,温声回道:“我去做过的,不过我精力不太够,去了私塾就没时间读书研习了,两相抉择,也只好作罢。”
赵锦繁又道:“适才见你摊前围着许多人,听说你常在这分文不收替附近乡民写信看信。恕我唐突,公子身怀非凡之才,难道不觉此举大材小用吗?”
江亦行忙摆手道:“小公子过誉了。”
而后又道:“写信看信对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但对那些乡民们来说,也许很重要,有时是老人对远在外乡子女的牵挂,有时又是妻子对丈夫的情思……”
“某自幼学文,仰慕先贤大义,私以为兼济天下,不在于所做之事是大是小,是轻是重,点滴皆是善举。”
赵锦繁看了眼一旁堆积的字画拓本,道:“你为那些乡民费心尽力,他们却不见得照顾你的生意,不觉吃亏。”
“凡事不求回报,但求无愧于心。”江亦行笑着挠了挠头,“我这生意……虽然真的不大好,不过勉强糊口还是行的,晚上还能在这看会儿书备考春闱,也挺好。”
他垂眉笑笑,抬眼望了眼摊前站着的两人,见二人着装仪态不凡,道:“二位来我这,应该不是为了让我看信写信吧?”
赵锦繁笑道:“路过,顺道看看这的字画拓本。”
她说着朝摊上望去,扫了一圈,奇道:“你这摊上摆卖的拓本看上去似乎非名家所出。”
江亦行道:“这是赴诚山无名碑上的诗,这诗写得很是鼓舞人心,我便原模原样拓下来了。”
赵锦繁仔细瞧了瞧,这碑上的诗作不是沈谏的字迹,不过似乎曾经在哪见过。
到底是在哪见过呢?赵锦繁一时有些记不清了。
她又看了看其他字画,在一堆山水写意之中瞧见一副舐犊情深图,与其他字画相比用笔粗浅,看上去有些格格不入。
赵锦繁指着那副画问道:“这副是?”
江亦行忙道:“对不住贵客,这副画不卖。这原是离乡前,我娘留给我做念想的,方才下雨收摊匆忙,一不留神把这幅也混在里头了。”
赵锦繁看着那副舐犊情深图道:“这画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江亦行起身将那副舐犊情深图收了起来,苍白瘦削的脸庞露出一丝苦笑。
“实不相瞒,某已离家七载有余,这幅画也随我在京七年有余了。”
“说出来不怕贵客笑话,某出身穷乡,家中境况不好,母亲见我好学,跪在学堂门前请先生收留我,后来我学有所成,先生也很高兴,他拿出他所有积蓄带我外出求学,他说他才学有限,未能实现抱负,望我能代他去高处看看。”
“我赴京赶考的盘缠和路费是村长和乡民们一点一点凑的,他们说我是乡里的光耀,盼我此去能一帆风顺。与我一同寒窗苦读的友人,一路送我上京,盼我能带着寒士的夙愿前行。”
“可惜某自负才学,却履试不中,实不敢归家去见乡里。我从前想,只要我还留在京城,还在考,对很多人而言是寄托也是希望。不过今年春闱无论是否有幸高中,我都打算回去了,因为……”
江亦行顿了顿,垂眸笑道:“我想我母亲了,想再见见乡里山上的日出。”
赵锦繁默了很久,问他:“那你还会再回来吗?倘若这次或者这次以后的很多次你又……”不中。
“会,当然会。”江亦行斩钉截铁道,“毕生所求,怎可轻言放弃。”
夜雨滂沱,未能掩盖他掷地有声的话音。
赵锦繁没再继续问话了,她低头找了副不错的水墨画带走,因为她身上只有从赌坊赢来的巨额银票,不好找零,临时又问荀子微借了几两来付账。
荀子微看了眼她手里捧着的字画,笑了声:“你喜欢这个?”
赵锦繁应道:“不错,甚合我意。这位叫青云的画手画技着实不赖,也不知怎么从前没听过他的名号。”
荀子微道:“你要是喜欢,得闲我可以另画几幅赠你。”
赵锦繁愣了瞬,反应过来道:“……这画您画的?”
荀子微道:“从前在军中画过不少舆图,画技还算可以,闲时兴之所至也曾化名有过几幅画作流传民间,得你谬赞了。”
赵锦繁惊叹:“您到底有什么是不会的?”
荀子微回她:“有的,很多。”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打着伞缓步往前走,就这么走了一段路,怀刃和福贵驾着马车从街头赶来,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两人。
几人乘着马车,在夜雨中驶回皇城。
荀子微送她到紫宸殿外,看着她转身要进殿门的身影,问:“今晚还没过,我……需要留在殿中听侯你吩咐吗?”
赵锦繁回过身,对他道:“不必,您做得足够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还有早朝。”
“好。”荀子微应了声,等她进殿后,在原地等了会儿才转身离去。
才走了没几步,身后沉重的朱红殿门嘎吱开启。他循声望去,见赵锦繁复又从殿门出来,微微一愣。
只听她道:“如意命人煮了姜汤,您淋了雨,还是喝一碗再走吧。”
荀子微回过头应了声:“好。”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荀子微随她进殿,沿长廊而入,途径院前,瞧见被殿内宫人精心照看的白兔。
荀子微原本是想喝完姜汤便走的,不过天公不作美,一会儿工夫,暴雨抽打着屋瓦发出噼啪响声。
他想,还好他们回来的即时,否则怕是有伞也挡不住风雨侵袭。
赵锦繁抬眼见窗外雨势,道:“看来今晚您得多留一阵了。”
荀子微道:“我去东侧空室暂歇,你若有事,派人唤我。”
“好。”赵锦繁应着,心想他对紫宸殿的构造可真够了解的。
*
雨丝如注,不见停歇。
紫宸殿后堂书房内,赵锦繁坐在书案前翻看起了前些天她去藏经阁找来的历年春闱及第的考卷。
本朝春闱主要考的是经义、诗赋和策论。经义便是以儒家经典中的某段文句为题,阐明其中义理。诗赋出题亦有明确范围,题眼多出自九经、诸子、史书。其中作诗要求甚为严格,需对仗工整,平仄有序,韵脚齐整,错一字不行。
策论则是对时政问题进行论述,提出对策的文章。这场考试取试结果如何与考官有莫大关系。打个比方,倘若考官是像张永一般圆滑之人,策论写得过于尖锐冒刺,哪怕立意再好,也难获赏识。
所以想要及第高中,实力和运气缺一不可。
赵锦繁随手翻了几篇策论,正打算取笔记些什么,一抬手,肘弯不小心撞到砚台,
哐当一声砚台从桌沿跌落,溅了一地墨汁。
她蹲下扶腰去捡,目光落在泼在地砖的墨汁上,下意识回想起年初那夜,被她和孩子他爹撞翻在地的那方砚台,想起那夜与墨汁一起渗进地砖的汗水,他有力的腰腹和坚实的臂膀,热切绵长的深吻。
门外忽传来一阵敲门声,赵锦繁抬头望去,见门上映着一道挺拔熟悉的身影,心猛然一紧。
她红着脸深吸一口气,抬手轻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起身走去开门。
门从里被打开,她抬眼见荀子微站在门前,开口问道:“您有事找我?”
荀子微从衣襟深处取出一方素帕,对她道:“方才忘了把这个还你。”
赵锦繁“哦”了声,抬手接过那方素帕。那方素帕上尚存他胸前余温,她微一晃神,丝制的素帕从她手上滑落。
她忙俯身去捡,他也正好伸手,手背不经意相撞碰触。
赵锦繁指尖颤了颤,脑中倏然间划过几道陌生的画面,神色一滞,五指蜷曲僵硬地收回袖中。
荀子微关切询问:“怎么了?是不是又觉得不舒服想吐了?”
赵锦繁望着身后雨幕和眼前这个面容温和的男人,笑道:“没有。”
只不过就在刚刚,她记起了一些从前与他独处时的片段。
那些片段里,他们好像都刚从水里出来。
他浑身湿透脱力倒在岸上,动弹不得,单薄的衣衫被水浸透,隐隐透出其下健实的肌肉,低而沉的喘息声在她耳边此起彼伏。
她就压坐在他身上,水珠顺着她的发丝一滴一滴落在他脸颊。
她低头凑近他,手上匕首毫不留情抵上他的脖颈,刀刃锋利,轻轻往下一压就划开一条血痕。
正要解决了他,身下之人忽低喘着笑了起来,盯着同样浑身湿透的她,温热的呼吸一阵一阵打在她侧脸,软剑用力撞在她腰上。
“你的匕首抵在这地方不太好吧,陛下。”
“若我偏要这么做呢?”她笑问。
他的剑尖划破她腰间轻薄的衣衫,抵在她白皙的皮肉上。
“那就试试看,是你的匕首快还是我的剑快。”
第038章 第 38 章
赵锦繁不知脑海中这一幕是在何种情境下发生的, 这一幕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她也不得而知。从前的记忆总是零零散散的,让人难以拼凑完全。
疾风骤雨到深夜才渐渐缓下来,荀子微守到子时, 见赵锦繁回屋就寝, 寝室灯暗他才悄然离开。
屋门外人影远去, 赵锦繁躺在床上悄然睁开双眼。
次日一早, 屋檐尚挂着晶莹水珠,皇城门前的布告栏上,贴出一张鼓舞应考考生, 振奋士气的告举子书。
此次春闱的主考官也定了下来, 一位是翰林院的朱启朱学士,一位是秘书省的言书监,最后一位并不是原先呼声最高的沈谏,而是当今摄政王荀子微。
消息一经走漏,应试考生议论纷纷。
考官喜恶影响取试成绩, 今年春闱由摄政王亲自主考, 这位摄政王一向十分低调神秘,没人吃得准他喜好什么厌恶什么, 考生们对此忧心忡忡。
考官之事沸沸扬扬闹了几天。
这日早朝过后,赵锦繁依照约定去长阳殿中替他诵读公文和代笔书写公文回执。
她捧着一本公文册子, 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正在准备午膳的荀子微谈及此事,道:“如今外界都对您的喜好猜测纷纷呢。”
荀子微炖着一锅补气益血的鸡汤,朝她看去:“那你觉得我喜欢什么?”
他这几日说话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上回淋了雨, 他本来旧伤就未愈,加上连日繁忙于政务不得停歇, 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但他做事的脚步依旧未有减缓,似乎并未将身上这点不适放在心上。
赵锦繁道:“您喜欢什么朕不确定,不过朕觉得您还是停下来休息会儿比较好。”
荀子微道:“你这算是在关心我吗?”
赵锦繁道:“朕是怕春闱将至,您这身体若是拖垮了,影响取试。”
荀子微掩唇轻咳了声,应道:“知道了。”
他说着从咕嘟冒着热气的砂锅中盛出一大碗去油鲜鸡汤端到她面前,道:“上回那道鸡汤你用了不少,这次我加了些补气益血的食材,重新调了味,你试试味道如何,还合口吗?”
赵锦繁舀了一口尝了尝,眼前一亮,毫不吝啬地夸赞道:“鲜而不腻,特别好。”
荀子微听到她的话,抿唇一笑。
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这样微妙。明明曾经刀剑相向欲致对方于死地,眼下又能心平气和对坐而谈。有时是敌人,有时又是惺惺相惜的伙伴,无论哪一种关系都是他们。彼此了解,彼此认可,又免不了彼此争夺。
用过午膳,两人继续处理公务。赵锦繁埋头提笔,时不时能听见荀子微掩唇轻咳的声音和隐隐急促的呼吸声。
赵锦繁偶尔抬头询问他公务上涉及之事,他轻声回几句。等她回完一叠公文,搁下笔再次抬头朝荀子微看去,见他似乎靠在藤椅上睡过去了。
想到他这几日带病忙于公务不得喘息,她本不欲上前打扰,但不知为何直觉哪里不对劲,走近他身旁看了眼,察觉他嘴唇干裂,脸色异常苍白。
赵锦繁轻轻拍了怕他的肩膀,唤了几声:“仲父,您还好吗?”
荀子微回她说:“好。”
好个屁。
夜色幽沉,长阳殿中幔帐低垂,灯火煌煌。御医局几位医术高超的御医,一直留在内室迟迟未出。
赵锦繁捧着盏枣茶,坐在正堂朝里望去,瞧见纱窗上几位御医来回踱步的焦急身影。
看来荀子微这病不太妙。
又等了近半个时辰,江清从内室走了出来。
赵锦繁唤住她问道:“他情况如何?”
江清叹了口气道:“死不了,但棘手。”
赵锦繁问:“怎么说?”
“他这个病嘛……”江清讲了一堆什么湿邪外侵,脉沉而涩之类听不太明白的术语,最后总结道:“他旧伤一直未好,前些天淋过雨,肩膀上的伤口有些化脓,现下高热不退。这若是换做常人早扛不住了,不过他常年练剑体魄甚为强健,好好休养一阵子便能康复。”
赵锦繁不解:“既是如此,棘手在哪里?”
江清道:“棘手在他的眼睛。”
赵锦繁蹙眉:“眼睛?”
“嗯。”江清道,“他的眼睛本就未好,如今被高热一激,情况甚为不妙。徐老为他施了针,用了猛药,但效果不佳。总之现在他什么也看不清,跟瞎子比好不到哪去。”
赵锦繁沉默。
江清继续道:“倒也不会一直看不见,等高热退去,修养一阵子也不是不能重见天日。不过想在今科春闱之前好,怕是不能了。”
难怪这群老御医们在里头急得团团转。
只可惜这世上并没有能立即治愈他的灵丹妙药,他的病只能交给时间。
几位御医在经历过几番争论,试验后,最后只能纷纷朝荀子微告罪,称自己无能为力,还请君上放下一切,好好休养,莫要操之过急,以免适得其反。
荀子微闭上眼叹了口气,对那些御医道了声:“有劳诸位。”请他们先行回去。
几位御医摇着头,出了长阳殿。
夜深人静,荀子微靠在床头闭眼小憩,春夜阵风吹打着半敞的窗户,嘎吱作响。
有脚步声渐近混着碗勺轻碰发出的脆响由远及近。他想大约是守殿门的老太监长德或是怀刃送药来了。
等送药之人走近,他闻见那人身上熟悉的熏香味,愣道:“陛下?”
他顿了很久,问:“你怎么来了?”
赵锦繁道:“送药啊,不能来吗?”
荀子微嗅见一阵浓重苦涩的药味,低头笑了声:“陛下亲自送来的药……里头没加别的什么吧?比如让人一点点颓
靡最后气竭而亡的慢性毒之类的。”
赵锦繁轻叹一声道:“不是没想过要这么做,不过可行性太低了。”
“您的人自我进来起就一直盯着我。”她瞥了眼站在门边抱剑瞪着她的怀刃和长风,“更何况想在御医局那群老家伙眼皮底下瞒天过海难度很大啊,回头一查就知道是我干的,没意思。”
荀子微失笑:“也对,你做坏事一向不会留把柄。”
赵锦繁笑了声,看着他道:“有没有人告诉过您,您的眼睛长得很好看。”
荀子微抬头,只能看清她模糊的身影,她的声音却无比清晰留在他耳中。
“您的眼睛是我见过世上最漂亮的眼睛。”她把药碗稳稳放进他手心,“可千万要早些好起来。”
春夜清风撩动窗前烟柳,树梢轻晃,枝叶乱颤。
荀子微低头饮尽药汤,眼睫微垂,笑道:“陛下可真是全天下最会花言巧语的人。”
*
次日,摄政王需静修养病一段时日的消息传遍朝野。
朝臣们议论纷纷,提及最多的便是,摄政王卧病,眼见着春闱不过几日就要开考,先前由他主考一事只得作罢。众臣猜测他应该会找人代替他上,只是不知他会找谁代替他?
“依资历来看,应该是礼部张尚书,他本就是科考出身,加之今科春闱由礼部主持选题,由他主考最合适不过。”
“我看应当是沈相,论才学论文章谁能比得过他?君上一向信重他。”
“也许是荀大郎君呢?”
众说纷纭,没个结论。甚至还有人猜是薛太傅,虽然他老人家与荀子微不对付,怎么看都不太可能,但荀子微一向任性乖张,特立独行,说不定薛太傅德高望重,意外很契合他心意就被选上了。
长阳殿中,赵锦繁坐在荀子微榻边,把凉好的药递给他,问道:“您想选哪位?”
荀子微喝掉她递来的药,回道:“张永儿子今年也要参加春闱,他需避嫌。除了张永之外,这几人都是上佳之选,任择其一皆可。”
赵锦繁道:“太傅也成?”
荀子微道:“成。”
赵锦繁道:“您还真是胸怀宽广。”
荀子微道:“他是个惜才之人,品行高洁,不失文人傲骨。否则当初也不会宁可得罪冯文,也要力挺沈谏。”
赵锦繁笑道:“其实朕倒觉得这几个人都不合适。”
“哦?”荀子微道,“那你觉得谁合适?”
赵锦繁道:“有个人她平常不怎么显山露水,不过她精通百家经典,对时政知之甚广,诗赋一绝,文采斐然。最重要的是,她比谁都了解你心中所想,比谁都清楚你要的是什么。”
“从某方面来说,您和她所求一致,您想要生机她也想,常言道合而共谋,没有人比她更合适。”赵锦繁眉梢微扬,“单看您有没有胆量敢用她了。”
“哦?”荀子微笑了,“是谁呢?”
*
由谁代替摄政王主考会试一事,一直没个定论。到了会试开考前夜,长阳殿内传出消息,说是摄政王已经定下了合适的人选,今晚这位新主考会在贡院前的明德楼迎今科举子进贡院入试。
夜幕低垂,贡院飞檐在月色下折射出庄严清光,远远望去,明德楼以冲天之势直插云霄。
来自大周各地数以万计的举子们,乌泱泱一片围在贡院门前,等待着进入考场。
数十位主副考官一齐登上明德楼顶,自上往下眺望,见云云学子朝气蓬勃前来,不免想起自己当年心怀高志,年轻气盛的模样,一时感慨万千。
赵锦繁在此时走上楼顶。
诸臣见她走来纷纷行礼:“陛下万安。”
赵锦繁请众臣免礼,众臣闻言起身,退守到一旁。
她笑道:“诸位还站在这等什么?随朕一道下楼去见学子吧。”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翰林学士朱启自人群中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回禀陛下,那位代替摄政王主考的新任考官尚未到场。”
赵锦繁笑道:“来了啊。”
众臣抬眼环顾四周。
只听赵锦繁道:“朕不是就在这吗?”
闻言,众臣双目圆瞪,齐齐愣在当场:“啊?”
赵锦繁眨了眨眼:“有什么问题吗?”
众臣:“……”
第039章 第 39 章
次日鸡鸣报晓时分, 京城贡院开门放人。各州举子挟通关文牒和应试浮漂,核查完身份无疑,搜身过后,方可进入贡院应试。
自大周建朝起, 举子官高不过六品, 同进士出身位列三品以上者几乎没有, 若无大树可背靠, 想要位极人臣大权在握,首先要拿到进士提名。
然三年一次科举,万人应考, 及第者不过百。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为了能夺得这一名额,自有人千方百计无所不用其极。百年来夹带、行贿、替考等舞弊手段层出不穷。
待考生一应入场后,贡院落锁封闭。应考的举子皆是单人单间,相互间隔,生活起居皆在这小小单间之中解决, 不得随意进出考场, 其目的是为防止舞弊抄袭之事发生。
会试第一场考的是经义。经义是为考察考生学识,考题通常出自四书五经, 一般是不会出太偏太古怪的题目的。
但也不是没有特例,就比如说曾经有一年, 会考经义要求以“立鲤”为题,阐述其道理作一文章。
这立鲤究竟是个什么意思?鲤鱼还能立起来吗?立起来又跟四书五经能扯上什么关系?简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实际上“立鲤”二字出自《论语.季氏》,说的是孔子的弟子陈亢问孔子的儿子孔鲤,孔子有没有给他开小灶。孔子的儿子孔鲤便答说父亲教他, 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陈亢发现孔子这都是老师曾经教过他的, 不仅重温了从前老师讲过的道理,还明白了老师是个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没有私心的君子。
倘若当时会考直接以“立礼”为题,也不会有那么多考生因为难以破题而泪洒当场了,偏偏当年那位考官把“礼”改成了“鲤”,这可难煞众考生也。
赵锦繁翻了翻今年会试经义的卷子,礼部出的考题中规中矩,倒没有特别奇怪偏门的。
这样的卷子破题容易,但想要答得出彩就难了。
会试第二场考诗赋,要求以“烹小鲜”为题作诗一首,以“君子以厚德载物”为题作赋一篇。
“烹小鲜”三字出自《道德经》治大国如烹小鲜;“君子以厚德载物”则出自《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科考不仅是考验考生学识和应变能力,对考生的身心也是一场极大的试炼。
闷在一小隔间内,两场会试结束,已有不少考生因过度紧张难以继续,或是体力不继被抬出贡院。
第三场会试考策论,论题为“浮费弥广”。
浮费一词最早出自《汉书》,意为不必要的开支。浮费弥广释义为不必要的开支越来越多,再深一层则是指国家财政支出越来越多,支出范围越来越广,导致国库不堪负重。
倘使这一问题不设法解决,有碍民生,最终致使国力衰微。
这些年北狄屡犯大周,军饷支出数额庞大,加之天灾人祸,国库空虚已久。
策论卷要求考生结合大周如今面临之现状,以“浮费弥广”为题,进行论述,提出对策。
赵锦繁看着这论题感叹——难,实在难。
空谈大论易,言之有物难。
三场会试结束,已是数日之后,考生们从贡院出来之时,活似脱了一层皮。
会考结束后次日,数十位主副考官齐聚翰林院开始阅卷。会考乃国之大事,众考官不敢耽误,早朝过后匆匆赶往翰林院。
众人赶到之时,见赵锦繁端坐堂中正低头翻阅堆在长桌上的考卷,皆是
一愣。本以为她只是挂个名装装样子罢了,没曾想她还来真的。
翰林学士朱启小声问道:“陛下这是要同我们一起阅卷?”
“这是自然,朕既为今科春闱主考,怎好无故缺席?”赵锦繁说得义正严辞。
她不欲耽误时间,笑了声又道,“诸位既然来了,那便开始吧。”
众臣面面相觑,虽知这位陛下深藏不露心思不简单,但会考阅卷不同儿戏,从前所有与这位陛下相关的传言里,都曾言说她学识平平,文章写得错漏百出。
众人犹疑间,赵锦繁已行动了起来。
言怀真率先上前,走到她身边,道:“臣帮您。”
话毕,与她一同看起了卷。
赵锦繁道了句:“多谢。”
随即又看了眼呆站在跟前的众臣,低头翻开一份经义答卷,道:“今科经义试题为‘中立’,此言出自《中庸》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意指为人应有主见,不人云亦云随波逐流,明辨是非,不偏不倚。这位考生阐述通顺,句式严谨,然破题有误,此卷不可为上佳。”
众臣见她思路清晰,话语详实不虚,渐渐回过神来。
赵锦繁又指了指站在身旁不远处的两位翰林院官员道:“陈显、刘琮你二人精通经义,吩咐手下人从破题入手,将破题有误的卷子先行剔除。”
被叫到的二位官员品阶不高,少有面圣之时,没想到赵锦繁不仅清楚记得他二人的名字,连他们擅长什么都一清二楚,皆是一怔,反应过来后,立刻应道:“是。”而后匆匆带着手下人行动起来。
翰林院内,众考官埋首考卷中忙碌了起来。
午膳时分,光禄寺派人送膳过来,众人才停下休息。
福贵见赵锦繁一刻不停,忙得连水都没喝上几口,心疼道:“您何必这么辛苦代信王行主考之职?做这么多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眼下您最要紧的是顾好自己还有那位……咳咳。”
赵锦繁抬笔轻敲了敲他的脑袋,道:“坐在殿里机会永远不会自己来,动起来才行。”
“再者说,科举是为国取士,朕身为一国之君理当尽责。怎好说是为他人做嫁衣?”
“至于你说的那位……”赵锦繁低头看了眼平坦的小腹,笑道,“他最近被养得很好,不必忧心。”
前些日子江清还告诉她,肚子里那位与她日夜相伴的小人已经有了自己的心跳。
赵锦繁与翰林院众人同食,吃食并未有所不同,翰林院众人见此吃惊。
“陛下,您……也吃这些吗?”
赵锦繁道:“当然,有何不妥吗?”
“没有没有,只是怕您用不惯这些。”
“不会。”赵锦繁笑道,“这些饭菜口味还不错。”
虽然比起荀子微做的远远不如,但和从前做九皇子那会儿的伙食相比已是很好了。
更何况……
赵锦繁低头见饭菜旁多放着的一小叠酸梅,她还有加餐。赵锦繁夹了一小片放进嘴里,口中立刻传来一股熟悉的酸劲。
*
夜里,赵锦繁从翰林院出来,去了趟长阳殿。
荀子微坐在院中藤椅上,分辨出是她的脚步声,问道:“首日阅卷,感觉如何?”
赵锦繁靠在他对面那张藤椅上,长叹一口气:“难办。”
荀子微道:“说说看,我听着。”
自古以来选官之事皆为权贵士族所控,大周建朝后大力推行科举,欲提拔寒士,削弱士族,为国培养人才。
荀子微此次欲亲自主考会试,亦是想从士族手中,收回取士之权。
两方博弈体现在方方面面。
“比如今日在阅某份卷子时,时不时有人在朕耳旁提点,这位考生是某某高官的长孙,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不过朕看了他的答卷,却觉平平无奇,和朕十四岁时答得差不多。”
荀子微看不清她眼下的样子,但她说话的样子却在他脑海中活灵活现,他低头笑了声。
赵锦繁道:“总之见卷不看文章,先看是谁答的。”
荀子微道:“从前也不是没有先贤提出,提出为公平起见,将考生名字全部盖起来,再改卷。然此一策并未得到应用。当时有朝臣认为,糊名虽看上去公平,但只看考生卷面成绩,不看考生平日人品如何,并不能选拔//出真正才德兼备之辈。”
话是这么说,但糊名对考试公平而言必定利大于弊,只不过此举有损士族利益,在提出阶段就备受阻挠,各方博弈之下,未能普及。
一项制度的改变,涉及到方方面面,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并非一蹴而就。
赵锦繁在长阳殿坐了会儿,离开之时荀子微忽问了她一句:“你这几日可还常觉脾胃不适?”
赵锦繁一愣,顿了顿回道:“……老毛病,好多了。”
荀子微道了声:“嗯。”
赵锦繁想到前几日江清同她提过,荀子微曾去御医局看过她的脉案。
她的脉案自她还是九皇子那会儿起,便一直由江清负责,时常也有别的御医来替她探脉,隔着帘子,倒也能请福贵替她被把脉。再加上江清从旁掩护,里应外合,总能想办法蒙混过去。
那日他来看脉案之时,江清吓出一身冷汗,好在他看过脉案之后,只是查了查她近日用了些什么药,见都是些补气益血的草药,也没多说什么。
不过他特意找了江清细问,她脾胃不适经常想吐源自何故?
江清当然不会告诉他,那是因为她怀孕害喜。只是说:“一则恰逢换季,气候变换导致食欲不振,恶心干呕也是有的。二则,她摔马之后失血过多,气血不畅导致脾胃虚弱也是有的。三则,她从前日子过得不算太好,吃食上不太注意,经年累月伤了脾胃,需要慢慢调养。”
“你这么说,他就信了?”当时赵锦繁问江清。
江清只答说:“他信不信,那就不清楚了。不过我答得也没问题,从种种症状来看,也的确如此。”
*
接连几日赵锦繁忙于阅卷,来长阳殿的次数和时辰越来越少。
这日一早,沈谏来长阳殿中回禀公务,见荀子微似乎不太满意他的汇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笑着调侃了一句:“怎么?嫌我做得没她好?”
这个她当然指的是前些日子常留在长阳殿代笔写公务回执的赵锦繁。
沈谏本想噎他一句,谁知荀子微还回道:“你很有自知之明。”
沈谏扯着嘴角,呵呵笑了几声,眸色微沉道:“您不觉得您和她走得太近了些吗?”
荀子微不觉得,反问:“近吗?”
沈谏瞥他一眼:“臣有个问题,一直想与君上讨教,不知可否?”
荀子微道:“说。”
沈谏道:“前阵子陛下召臣相见,问了臣一个问题。她问臣,年初那晚她同臣切磋了许久琴技,不知臣还记不记得当晚与她切磋的是哪几曲?”
荀子微道:“那又如何?”
“那就奇怪了。”沈谏笑了声,“因为年初那阵子,臣从来就没在夜里去过紫宸殿。连去都没去过,更遑论与陛下切磋过琴技了。”
第040章 第 40 章
月末, 春闱阅卷接近尾声,到了最后要决定殿试名额的阶段,赵锦繁异常忙碌,整日不见人影。
算算已有三日未到过长阳殿。礼部张永来长阳殿回禀春闱诸事时, 还提及翰林院从昨日起便时有争执之声传出。
众考官似乎对最后录取谁有很大争议。会试录取者为贡士, 只有贡士才可参与殿试, 殿试前二甲及第者方可称为进士, 三甲则称为同进士,称呼只多一个字,官途却大不一样。
荀子微眼前一片黑暗, 分不清日夜。他独自
坐在院中闭目静休, 不知过了多久,老太监长德迈着蹒跚步子过来,说很晚了,劝他早些进屋休息,他才知道此刻已是深夜。
下意识朝对面空着地藤椅望去, 末了才想起自己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他摇头笑了笑, 轻叹一声,由长德扶着, 顺着长廊朝屋里走去。夜间细风阵阵,长廊前垂挂的明灯随风轻摆发出吱呀轻响。
大约是因为眼睛看不见, 其他感官变得比往常灵敏许多,他好似听见有脚步声朝他而来,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鼻间却隐隐嗅到她身上的味道。
原本以为她不会来的, 何况夜很深了。
赵锦繁走到他跟前道:“阅卷刚刚结束了,我想着无论如何都该过来同您说一声。”
荀子微顺着她的话问:“结果如何?”
赵锦繁从袖中取出写了会试录取者名单的纸, 对他道:“您看不见,我念给您。”
“好,回屋慢慢说。”荀子微应了声,朝她伸出手。
赵锦繁愣了瞬,反应过来他眼睛不方便,不好行路,大概是要她搀扶着回屋的意思。
他的手一直伸在半空怪尴尬的,赵锦繁只好上前牵过他的手挽了过来。
两人迈步朝前走,赵锦繁瞥了一眼愣在身后的老太监长德,心道:不对啊,他方才不是被长德扶得好好的吗?
回屋的路上,赵锦繁谈起决定殿试名额的过程。
总之,不是一段愉快的经历。
按考卷好坏录取的名单,和众考官选出来的名单完全是两回事。
倘若按考卷好坏分,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寒士能被录取。可最终考官们选定的名单却连一个寒士的名字都不见。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差不多水平的答卷,只能择其一录取,甲生比乙生答得略好一筹,但甲生出身贫寒,乙生是某大将军独子,倘使选择录取乙生,不仅能安抚拉拢那位大将,那位大将还暗示能许更多利。
身为一国之君,该如何取舍,是否要为仅比乙稍优一点的,但前途未知的甲,而放弃乙?实是一大难题。
当然赵锦繁最终选择了甲。
这是荀子微想要的生机,也是她想要的。
因为赵锦繁的决定,这几日翰林院内着实起了不小争执。看着那群人在她面前吵得面红耳赤,赵锦繁想要拥有更多力量,想要变得更强大。
朱启为人谨慎,不愿冒进多选寒士。言怀真过于刚正,坚持要按考卷好坏录取,不愿退让。底下众位副考官也是各有各的心思。
吵了两天,最终参与殿试人选也确定了下来。
赵锦繁告诉荀子微:“尽力了,但仅有七位寒士入选殿试。”
荀子微:“七位?”
赵锦繁:“……嗯。”
“竟有那么多啊,这已是史无前例。”荀子微道,“陛下,你总是能给人惊喜。”
赵锦繁微愣,抿唇笑了声,垂眸叹道:“如果是仲父主考,想必留下的寒士更多吧。”
荀子微却道:“未必。”
“有些事欲速则不达,揠苗助长并不见得有成效,现在这样正正好。我想以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赵锦繁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着他:“嗯。”
荀子微并未察觉她的眼神,道:“殿试你打算怎么做?”
殿试历来在皇宫大殿举行,由天子亲自命题亲自主持遴选。
赵锦繁托着腮望向窗外夜色,一时沉默。
朱启对她的提醒尚且言犹在耳,上届科考出了个寒门状元已经惹得上层各方不快,陛下因慎重权衡,这次无论如何状元都要选士族子弟。若是实在有看中的寒门士子想提拔,给个进士也足够了。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譬如沈谏当初只是二甲十四名,如今却位极人臣。顽石是怎么也点不化的,譬如上届那位寒门状元,被寄予厚望,最终却泯然众人矣。
月初,殿试开始。
通过会试的贡士们,整齐划一地步入巍峨宫城,跨过城门,迈过层层阶梯,进入大殿。
江亦行也在今科贡士之中,原本并未抱太多希望能被录取,在接到被录取的消息时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年轻的国君坐在高台之上,江亦行在看清那位国君真容之后愣住了,在身旁人的提醒下,方才回过神来,坐到自己考位上。
历年殿试出的多是诗赋类的题目,通常诗赋类多是要人写些歌功颂德的马屁诗,偶尔也会考几篇策论。
也不知今年这位新继位的国君会出什么样的考题,如果出了诗赋题,那他们究竟该拍这位国君的马匹还是拍那位摄政王的好呢?
贡士们心怀忐忑又跃跃欲试,不多时殿门紧闭,下发试卷。
这头贡士们埋首答题,那头礼部和翰林院众文官正猜测今科殿试考题,不多时有人传来了此次殿试的考题。
众臣纷纷凑上前,见到考题两眼一瞪。
“这、这……”
这考的既非诗赋亦不是策论,而是十道简问。这十道问题无一不与民生有关。
比如其中一题提到黄河时有决溢,一般人看到这,大概以为这题要考治水方略,或是防汛手段。若是考这些,前人先贤常有总结,只要看过类似的治水经书,多少也能答出一点。
可这卷子偏偏不问如何治水,也不问如何防汛。它问——
常言道:举天下之役,半在于河渠堤埽(注)。黄河决溢频发,水灾救护和河堤修建常年开展,大兴土木致使北方百姓何役繁重,问如何减轻百姓徭役负担?
长期沉重的河役,致使百姓无暇顾及农耕,大害农事,民不聊生,问如何减轻损害农事?
诸如此类的问题,如要答好,不仅要通书中理论,更要善于体察身边民情,善感百姓之苦,不盲目遵从书本立于实际。
也不知这位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从天亮到日暮,殿试结束,贡士们从大殿出来,或愁容满面,或迷惑不解,面色各异。
朝臣们对此次殿试颇有微词。
殿试过后数日,夜间宫宴,国君宴请众臣。
麟德殿内,灯火煌煌。赵锦繁在众人探索、不解的目光中前来赴宴。
她对底下众官员道:“朕知诸位疑惑朕为何要出那些考题,今日朕想让诸位看一份答卷。”
她命福贵将这位考生的姓名籍贯尽数遮掩,随后传给众臣观阅。
众臣自上首接过答卷,一一传阅。看过这份答卷,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此子所答句句在理,字句详实,言之有物,妙哉!”
“知世故而不世故,见其文知其人,志向高远,赤子之心,可叹也。”
“此子可堪为状元之才。”
底下众臣对此卷赞誉纷纷,其中也有人问道:“陛下将此子姓名籍贯遮掩是为何意?”
赵锦繁抬眼注视着众臣,答道:“因为诸位手上这份答卷,出自一位寒士。”
宴上霎时一静,满堂无言。
对此,赵锦繁并不意外,对着满堂静默的臣子笑了声,道:“诸位都坐了有一会儿了,朕为诸位备了份佳肴,还请诸位一品。”
*
“您猜猜您那位陛下给那帮大臣们备了什么佳肴?”
宴后,沈谏坐在长阳殿正堂内,向荀子微复述今日宴上之事。
“我那位……”荀子微顿了顿道,“她备了什么?”
沈谏道:“一碗糙饭。”
她说这碗糙饭于在坐众臣而言粗糙扎嘴,寡淡无味,绝对算不上什么美味佳肴,但却是不少百姓一天的食粮。
在坐众臣立于朝堂多年,皆是心怀天下,志存高远之辈,都曾竭力谋求治世庇佑苍生之道。
朕亦然。
她说她想见天下百姓不为五谷所苦,不为温饱而忧。治国有常,利民为本,这是她出那十道民生简问的原因。
锦绣文章常有,远大志向多见,然仁义向民之心难得。
方才那份答卷不光文词俱佳,字字句句皆不理民,更是落实于常人难察之小事。这份答卷的主
人同在坐诸位一样,都怀有一颗兼济天下之心。
在坐诸位有人能说他一句,不配状元之位?不配同诸位一样站在朝堂之上吗?
底下一片寂静,她这一问无人答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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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散席,众臣三三两两离开麟德殿。
赵锦繁从麟德殿出来,碰上了朱启。自主考春闱以来,朱启一向是最反对她所作所为的那一位。
“朕还是一意孤行了。”赵锦繁对他道。
朱启没说什么,出乎意料朝她郑重行了一个大礼。
赵锦繁愣了愣,她总觉得朱启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一个令他怀念敬重又深感愧疚之人。
回去的路上,赵锦繁去了趟长阳殿。长阳殿内,明灯高悬,荀子微站在廊前似乎等她很久了。
赵锦繁告诉他:“我做成了一件事。”
荀子微说:“我知道。”
此刻他是看不见光的,但她走到他眼前,他不知怎么的,只觉明灯黯然。
心脏陡然间跳动得厉害,血流猛然加速,他知道那是自己在疯狂兴奋。因为她站在高处,因为她那么耀眼夺目,那么棘手,让人想要与之胜负并战胜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