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 科举放榜之日。
天刚蒙蒙亮,贡院门前布告栏前人头攒动,细雨淅淅沥沥飘在空中,浇不灭人们围堵在布告栏前热切等候的心。
不多时, 放榜的官差骑马而来, 马蹄声渐近, 今科士子们或激动或忐忑, 踮脚探头上前张望,除了关心自己的成绩外,还免不了好奇, 今科状元会是哪位?
记得四年前放榜那会儿, 因为出了位寒门状元,京城所有平民或寒门子弟振奋不已。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个好的开端,然而四年过去,这位寒门状元并未如众人所期待的那般有所成就,这几年恍如销声匿迹一般。
寒士们心里都明白, 那位状元郎不是冲破黑暗的曙光, 仅仅只是昙花一现。放榜前还有不少人调笑:“今科状元又是哪位贵家公子啊?”
然而金榜放出来后,众士子望见位于头名那人的名字, 皆是一怔。
城西长街尽头,江亦行如约坐在长桌前替百姓们写信看信, 正被人群团团围着,虞秀才匆匆从长街那头跑来,老远就喊着江亦行。
“先生,先生!”
江亦行闻声自人群中抬头, 见虞秀才比自己儿子一年长高一寸还高兴,冲他连声喊:“中了!”
围在长桌前的穷乡百姓们面面相觑。
“中什么了?”
“今日科考放榜, 先生定是高中了。”
“那实在太好了!第几名啊?”
虞秀才使出吃奶地力高喊:“是第一名,是状元!”
人群轰动,不知是谁带头拍起了手,江亦行被掌声和恭贺声包围,呆愣在当场。
人群久久不散,乡民们奔走相告,都为他高兴不已。
很快报喜的吉乐随马蹄声而至,附近百姓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阵仗。
江亦行见报捷的官员身着正服,手捧金书帖子朝他走来,回过神来,不知何时热泪自眼中而落,积在他凹陷青黑的眼窝。
所有人都在笑,只他一人放声哭得不能自已。
百姓们忙劝道:“这么好的事,先生你哭什么?”
“先生这是太高兴了。”
江亦行不说话,只是流泪,眼中不是高中后的喜悦,而是无尽遗憾。
*
荀子微的眼睛在多日休养,以及诸位医术高超的御医精心医治下逐渐好转。
晌午,赵锦繁依约前来替他诵读公文,正逢御医替坐在长椅上的他取下眼前罩着的白色纱布条和药膏。
赵锦繁走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能看见了吗?”
荀子微睁眼,一簇簇光照进瞳仁,他的视线停留在赵锦繁身上,道:“看不太清楚,你走近点。”
赵锦繁依言上前几步,来到他面前:“这样呢?看清了吗?”
荀子微对她道:“再近些。”
赵锦繁低头对上他的眼睛:“现在呢?”
荀子微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顿了许久,对她道:“看见了,但仍有些模糊,你再近些……可以吗?”
他略略加快的呼吸打在她脸侧,赵锦繁眼睫颤了颤,没有动作,笑道:“这不好吧,再近些,我可就要撞上您了。”
荀子微道:“哦。”
赵锦繁起身挪开几步,道:“看来您的眼睛,仍需好好休养。”
荀子微道:“嗯。”
赵锦繁坐到对面藤椅上,低头处理公文。一整天,她都有些心不在焉。
等处理完所有公务已近掌灯时分,赵锦繁回到紫宸殿,如意同她说:“尚衣局裁了新衣刚送来。”
“回头我替您把腰腹处的针脚拆了,稍稍改大些。”如意看了眼她此刻尚平坦的小腹,“再过些日子,肚子就该大起来了。”
赵锦繁低头去看自己的小腹,轻叹了一声:“是啊。”
再过不久肚子就要显怀了,她得想想办法才行。
夜里,赵锦繁靠在榻上,抬手抚摸小腹用心感受,似乎是比从前稍稍隆起了一点,但又好像没有。
江清说肚子里的孩子眼下都还没有拳头大。
赵锦繁摇头笑了笑,吹熄了一旁灯火,闭眼入眠。
大约是殿试过后紧绷的心弦有所松懈,亦或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想了太多关于孩子的事,夜里梦见了孩子的父亲。
在那个孩子诞生的夜晚,他低头凑近她,见她眼睫颤动得厉害,轻声问:“我研习了如何交吻,你要试试吗?”
她整颗心麻麻的,等回过神来,他的唇贴了上来。起初只是轻轻描摹,生涩的试探,不知怎么的越吻越深,到后来变成了一场缠斗,你来我往谁也不肯放过谁,好像谁先放手就认了输。
他迷了眼,呼吸凌乱,赵锦繁听见他无法克制的心跳声,又急又快。吻到后来,他开始不甘心只停留在她口中,顺着她的唇角一路吻下。她被激得一阵瑟缩,察觉到自己被他吻得越来越不对劲,拉回来一丝游离的理智。
他依旧沉浸其中,没有打算停下来,问她:“我亲这个地方,这里,还有这里,可以吗?”
他察觉到她忽然不动了,一瞬清醒,没有再继续下一步,克制着从她身上挪开。
他们彼此都清楚,继续下去会失控。
但……
赵锦繁也不知那天晚上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明明可以选择不再继续,如果没有继续,现在肚子里也不会多出一个将他和她紧紧牵绊在一起的小人。但她没让他走,明知他已箭在弦上,受不得撩拨,她还上前扯住他的衣领,仰头用力贴上了他的唇,问:“喜欢吗?”
*
翌日,晨曦撒在屋檐,落进纱窗。昨夜不知何时又下过一场雨,庭院树梢上结了一粒粒晶莹水串,迎春花瓣上滴滴露珠滑落。
赵锦繁顶着一张红润泛潮的脸庞自梦中醒来,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刚从云端下来。如意掀帘进来,替她穿戴好冕服和冠冕。
殿试结果公布后次日,新科进士们进宫谢恩。
皇城南面丹凤门前,擂鼓声响,朱红宫门缓缓开启,身穿红袍公服的新科进士们一步一步跨入巍峨宫城。
旌旗猎猎,百官注目,无限风光在身。
鸿胪寺官员引众进士入殿觐见,一甲前三名依次上前。
状元毫无疑问是江亦行。
他站在最前列,看上去又比前阵子消瘦了不少,想必是担心考试成绩忧思过甚所致,这也在所难免。如今他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此次他高中,天下寒士振奋,但也不乏有人诋毁看扁,赵锦繁顶着各方压力执意选他为第一,朝中对此争议颇大。
期间有不少臣子上书公文,请荀子微出面阻止。
荀子微再听她念过殿试卷子之后,只是告诉那群臣子:“我亦认同陛下所选。”
他就是这样的人,论迹
不论心,论事不论人,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只要是他认为对的东西,无论如何有多少人反对都会坚持到底。
今科榜眼是当初在千帆楼斗文会花大幅笔墨赞她才德兼备的吴慎。不过她选吴慎为一甲,并非出自私心,而是因为他的答卷确实出色。
吴慎看上去很是敦厚腼腆,那位探花郎就与他正相反了。
赵锦繁望着那位探花郎,嘴角一抽。
放榜那日楚昂兴高采烈地来找她,告诉她说考中探花那位是他的小外甥。
楚昂那位小外甥,赵锦繁小时候见过一面,印象中是个身形瘦小,如小奶狗一般粘人的男孩子,总是喜欢跟在楚昂屁股后,舅舅舅舅地叫。
怎么也没想到,多年过去他长“大”了。
说来也巧,前几日他们刚刚在斗文会见过,正是写出《无德》那位凶神恶煞的壮汉。前些日子,楚昂去陵州,一为探望外祖,二就是为了接这位小外甥上京赶考。白云山围猎那阵子,这位大块头小外甥正住在楚昂府中备考。
斗文会那晚赵锦繁没留意他叫什么,现在知道了,他名叫陆斐。
斯文的名字,粗犷的身材,又凶又丧的脸。
他殿试时的答卷,答得很工整平和,并没有像斗文会那时锋芒毕露。不过也是,殿试与斗文会不同。斗文会那会儿,别人为了魁首之位,争得头破血流,然他身为定国公世子的外甥,并不缺少机会,参加斗文会自是毫无顾忌挥洒自如,想写什么便写什么了。
众进士在行礼谢恩,接受传胪唱名礼赞过后,由鸿胪寺官员引着一一出殿。
赵锦繁单独留下了江亦行。
大殿内空荡荡的,赵锦繁的声音回荡在空阔殿中。
“朕想你会是最好的开始。”她对江亦行道,“会吗?”
江亦行顿住了,默了很久之后,他凹陷的眼窝下唇角高高扬起,肯定地告诉她:“会,当然会。”
赵锦繁笑道:“过阵子可以回乡见你母亲了。哦,对了,记得告诉那位带你求学的先生,你来高处瞧过了。”
江亦行说:“好。”
出宫之时,为江亦行引路的官员指着含元殿高耸的殿顶告诉他,再过几日他将和其他进士一起在那里被授官,自此青云高飞,提前先恭贺了他。
暮色低垂,江亦行望着远处威严矗立的含元殿,久久沉默,沉默过后释怀地笑了声,朝着夕光满地的宫道走去,没有再回头。
*
“您说该给江亦行授个什么官?”夜里,赵锦繁坐在长阳殿院中那张藤椅上问荀子微道。
荀子微眼睛情况大好,正站在灶前切菜,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道:“你选的人,你决定吧。”
赵锦繁就等他这句话,笑道:“这样啊,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金榜题名天下知。如今关于江亦行这位寒门状元的励志故事传得天下皆知,天下士子都以他为榜样,风头正盛,比当年的沈谏有过之而无不及。天下寒士都等着看他被授官。
不多时,荀子微做好了鲜味杂炒端到她跟前。
赵锦繁夹了一块放进嘴里,甚为满足,还是原来的味道。
她叹了口气,望向静谧祥和的夜空。
荀子微问:“怎么了?”
赵锦繁道:“总觉得最近日子过得太好太顺了些。”
荀子微笑她:“这样不好吗?”
赵锦繁道:“好是好……”但她心里隐隐有些发堵,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042章 第 42 章
新科进士谢恩过后, 天子为庆贺他们及第设下琼林宴。
宴上觥筹交错,笙歌不断。朝中重臣,皇亲国戚,公侯伯爵一一到场, 但今晚的主角新科状元江亦行却缺席了这场盛宴。
席间不免有人对此议论纷纷。
“这位状元郎方才冒尖不久, 就这么不给面子, 未免太过傲慢。”
“听说是突发风寒, 这才不得已缺席。”
“如今这位状元郎风头正盛,我今日路过街头,还听有不少人在传唱他的事迹, 什么多年风雨不改坐街头替来京务工的穷苦百姓写信看信, 什么不计前嫌替人教子,什么风餐露宿万里求学啊……他都尚未授官呢,就已经成了百姓心中爱民如子的大老爷。”
“那又如何,过去不也有位和他差不多的状元,你再看看那位现在如何?”
“说的是, 哈哈哈哈哈哈。”
那群人正笑得起劲, 忽听不远处有人拿酒盏往桌上狠狠一砸,发出“啪”一声巨响:“很好笑?”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 见一面目凶悍的壮汉正放眼扫视他们,显然对他们的言行十分不满。方才正是这人朝桌上砸的酒杯。
“这谁啊, 竟如此无礼?”
“听说是定国公府楚世子最疼爱的小外甥,今科探花郎,陵州陆家的六郎陆斐。”
“哦,这样啊。”
那群人方才还欲出言讨伐壮汉, 听见这人来历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够仗义!
今科榜眼吴慎站在一旁暗暗叫好, 再看彪壮的陆斐,忽然觉得他面相没那么凶了。腼腆的他鼓起勇气想上前敬酒,没走几步对上陆斐门神一样煞气外漏的脸,心想:还是算了。
席间最得意的莫过于张永,今年他儿子也榜上有名,位列二甲前十。算上他爹和他本人可谓一门三进士,那叫一个光宗耀祖,门庭显耀。
同为权臣派中坚力量的翰林学士朱启嫉妒地瞥他一眼:“张永,祖坟冒青烟啊!”
张永忙道:“哪里哪里,多亏了你这位主考官关照。”
朱启急忙摆手:“诶呦,我可不敢居功,是陛下坚持要选的。”
张永笑容满面:“陛下英明!”
“说起来陛下到哪去了,都开宴了也不见她人影?”张永四处张望了一番后道。
沈谏正举着酒盏小啜,凉凉笑了几声:“你们难道没发觉,还有个人也不在这里吗?”
张永又四处张望了一番后,恍然道:“对对对,君上也不在。”
朱启问:“奇怪,他去哪了?”
沈谏哼笑了声道:“我怎么知道?”
话音刚落,便有内官来报说:“陛下在赴宴途中不小心受了点轻伤,眼下摄政王正替他处理。陛下吩咐说,不是什么大问题,请诸位安心饮宴,不必担心。”
哦……
这听上去似乎没什么不对,但有位臣子提出疑问:“陛下受了伤为何不请御医?与摄政王有何关系?他医术很高明吗?”
寻常人是不敢如此质疑摄政王的,只不过说这话的刚好是摄政王的长兄。虽然生辰没差几天,但长兄毕竟是长兄。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楚昂不以为意,“肯定是当时他们刚巧碰上了,摄政王在外一向逢乱必平,见人有难必定出手相助。”
哦……
倒也的确如此。
楚昂话毕,顺便瞪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言怀真。确认了,真正有问题的人在此!
那晚他看见言怀真红着脸从赵锦繁殿中出来,他还看见赵锦繁她……
言怀真察觉背后凉飕飕的,一转身对上了正狠瞪着他的楚昂:“……”
*
紫宸殿外,赵锦繁坐在长阶上,低头去看自己的脚踝。
怀孕日子渐长,偶尔会觉腿脚抽筋。方才她穿戴好衣冠,正要上御辇,小腿一阵抽筋,没留神撞在辇车板上,一阵钻心的疼过后,那只脚一时动不了了,抬也不是迈也不是。
荀子微见状,忙扶她暂在一旁长阶上坐了下来。
他俯身跪坐了下来,低头盯着她的脚踝,道:“脱鞋我看看。”
赵锦繁抿了抿唇:“不用,朕已请如意去御医局请人过来了。”
荀子微道
:“我在外从军多年,对这种伤很了解,从你的情状看伤势并不算太严重。我保证在御医来之前,我能让你舒缓许多。有我帮你,你的伤也会好得更快。”
他重点补了一句:“都是治伤,御医和我没分别。”
赵锦繁:“……嗯。”
荀子微抬手捉住她的脚,脱下穿在她脚上的鞋履,轻扯下她的白色罗袜。
白皙的脚踝露了出来,赵锦繁瑟缩了一下。
“别动。”荀子微五指握紧了她的脚踝,见她目光闪躲,淡然道了一句,“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赵锦繁深深看了他一眼,干笑几声:“也对。”
她轻轻拧眉,总觉得这句话别样的耳熟。
荀子微的指头在脚踝附近反复轻摁,赵锦繁侧过头去不看他,蓦地脚踝处传来“咯噔”一声,她皱眉闷哼一声。
荀子微问:“你看看现在能动了吗?”
赵锦繁抬脚晃了晃,对他道:“好多了!”
荀子微道:“过后江御医来了,请她替你看看有哪些舒缓去瘀的药膏可用,不出两日便能完全好。”
赵锦繁“嗯”了声,垂眸看着眼前这个正低头仔细替她将鞋袜重新穿上的男人,才想起方才忘了问:“您怎么忽然来了我这?”
荀子微平静回道:“赴宴途中经过,顺道来看一眼兔子。”
*
琼林宴到了后半程,荀赵二人才结伴前来,为众位及第士子道贺。
众进士见当今陛下带伤前来,感怀于心。
酒过三巡,士气高涨。
众进士满怀憧憬,望向高耸在月色下威严的含元殿,想象着自己一步一步登上高台,站在殿中挥斥方遒的模样,心中燃起一团烈焰。
授官那日,春光明媚,风和日丽。似乎连老天也在为这群即将步入官场,朝气蓬勃的年轻进士们庆贺。
身穿红色进士袍的进士们侯在含元殿外广场上,等候宣召。
今日是这群进士们人生至高峰,亦或是攀向更高峰的开始,意义非凡。
久未露面的江亦行站在队伍最上首,他脸上毫无血色,看上去有些疲倦,似乎还未从风寒中痊愈。
吴慎见他脸色不好,关心问:“江兄,你还好吧?”
江亦行温声回道:“多谢关怀,我还好。”
话虽如此,可他看上去着实有些摇摇欲坠。
这时,身后不知是哪位官员出声道:“我看他需要休息。”
礼部负责此次授官事宜,见离授官仪式尚有段时间,张永也怕江亦行撑不住,派人去请示了荀子微后,将江亦行带去了附近空殿稍作休息。
含元殿内,赵锦繁坐在高台中央龙椅上,侧头看向身旁之人:“仲父,一会儿为一甲进士授官赐诏书是您上,还是我上?”
荀子微道:“你上。”
他不忘不服输地补一句:“但下次只会是我上。”
赵锦繁笑道:“是吗?”
最近他们之间相处过于平和默契,她差点忘了眼前此人一直在等待时机将她取而代之。
大周每逢大型典礼,都讲究一个吉时,今日授官仪式也不例外。
司天监估算的吉时,是今日辰时三刻。
赵锦繁朝大殿外望去。
她记得自己和荀子微到含元殿时,已经是辰时二刻左右,等了好一阵还不见外头有动静,总觉得这剩下的一刻钟过得格外漫长。
静待片刻后,还是觉得不对劲,转头与荀子微对望了一眼。
她正要说什么,张永踉跄着跑进大殿。他惯来圆滑,习惯笑脸迎人,此刻脸上说不出的惊惧:“出、出事了!”
荀子微道:“说。”
“死、死了……”张永道。
荀子微问:“谁?”
*
春日艳阳在皇城大道上洒下一层粼粼金光,万物复苏的时节,四处生机盎然。
赵锦繁迎着风,快步踏在宫道上,越过重重宫门高墙,来到那所空殿前。
空殿前人头攒动,新科进士们静默围在大门前,个个神色凝重。
众官员见赵锦繁赶来,纷纷屈膝跪地,低头静默。
赵锦繁朝那扇开启的大门走去。
日光透过淡黄纱窗照进屋内,里头一片亮堂。房梁上挂着一条白绫,高高悬在其上之人已没有了一丝生息,衣摆随风轻晃,藏在衣摆下的手却一动不动僵在半空。
他死了有好一段时辰了,救不回来了。
张永低着头道:“当时见他似乎风寒未愈,身体难以支撑,又见时辰尚早,微臣请示过君上后便派人送他到此处暂歇。他说想到今日要被授官,昨夜太过激动没睡好,想小睡一会儿,我等便也未上前打扰,只留他在此独自休息。”
原本想着这人未来可期,可得好生待着,卖他一个情面也好,谁知却是好心办了坏事,如今想来后悔万分。
“等时辰差不多了,微臣请人过去叫他,却发现怎么叫都叫不应。来请他的人察觉不对劲,立刻推门进去,就发现他竟被人吊死在房梁上。”
赵锦繁木然望着那张瘦削苍白的脸。
他的先生还在等他实现抱负,他的同乡盼他光耀乡里,他那些寒窗苦读的友人将夙愿托付给了他……
长街尽头那些百姓们还等着他回去。
她想他走之前,大概还没来得及回乡再见他思念已久的母亲一面。
故乡山上的日出是怎么样的?不知他还记得吗?
他很肯定地答应过她,他会是最好的开始。
可现在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荀子微从人群中走来,抬手遮住了她的双眼。
“别看了。”
赵锦繁回了声:“嗯。”
第043章 第 43 章
京城西市长街尽头, 平日受过江亦行关照的百姓们结伴站在街头。
他们没有很多银两为江亦行摆酒设宴庆贺,也不认得多少字能写文作诗赞美他感谢他。
知道今天是江亦行被授官的日子,一群人一大早就拉着横幅站在街头,等着为江亦行壮大声势, 风风光光迎他回来。
百姓们站在街头等啊等, 怎么也不见江亦行回来。
早上还是春光明媚的好天, 到了午后天莫名阴沉了下来, 空中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众人打着伞站在原地,或带着孩子在一旁屋檐下躲雨,谁也没走开, 生怕这一刻走开了, 下一刻江先生就回来了。
雨水打湿了横幅,横幅上“青云高飞”几个字沾了水,糊作一团,已经看不清楚字样了。
天暗沉得厉害,空气又闷又湿, 堵得人喘不过气来。
久久不见江亦行归来, 众人心中升起隐隐不安。
人群中世面最灵的虞秀才,已经赶去了城内最有名的几家酒楼, 那些酒楼常有官员贵戚往来,或许能在那打听到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 虞秀才回来了。
众人围了上去问:“先生呢?”
虞秀才望着众人沉默,末了只说了一句:“先生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什么叫不会再回来了?
百姓们不停追问。很快有人悟道:“你们真笨,先生当然不会回来了,先生要做大官去了呀!”
“对对, 我怎么没想到呢?”
“这可是大好事啊!我就知道好人有好报。”
虞秀才闷声低头,听见人们开怀的笑声, 终于忍不住道:“先生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看着虞秀才。
虞秀才说:“没了就是死了。他死了,是被人吊死的。”
在他人生中最风光的一天,被活活吊死在了皇城。
新科状元于皇城暴死一事,是怎么也没法一直瞒下去的。尽管如此,暂且封锁消息,以便应急处理这一点,赵锦繁第一时间便想到了。
荀子微封锁了皇城,在刑部盘查完所有在场之人,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
京城最繁华地段的几间酒楼里,也不知是谁先说起的,说状元死了。
起初人们只是当笑谈,但很快有人发觉,今日所有去皇城参加授官仪式的新科进士和官员们都迟迟还未出宫。
皇
城紧闭,官眷们在家中等得焦急,便派人各处打听消息。
不知是哪位官眷,神通广大,从封锁的皇城内,带来了确切消息。
新科状元死了,是被人活活吊死的,死在皇城,死相极惨。
历朝历代从来没出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科举刚过,还有不少士子未从京城归乡,得知这一消息,皆是震惊不已。
尤其是那些家世不显的寒士们。
明明天还是亮的,却觉身处黑夜。明明是春暖花开之季,却觉寒意彻骨。明明已经看见希望,希望就这样没了,被人生生掐灭了。
是谁杀了他?是谁不希望他活下去?为什么死的偏偏是他?他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想到了上京以来受到的各种打压,寒士们皆默。
沉默过后,终于有人冲出来发问——
“难道我们这样的人,就永远都不配站到高处吗?”
“他死了,我等怎能独善其身?”
瓢泼大雨之中,西市长街。
虞秀才站在众百姓面前声泪俱下:“先生不能就这样枉死!”
“说得对。”
“找出杀人凶手!要他偿命。”
“我们要替先生讨回公道!”
……
皇城内,盘查乱中有序进行中。
赵锦繁脸色苍白,捂着胸口吐了会儿,分不清是因为怀孕之故,还是因为方才看见江亦行的死状太过震撼。
大约两者皆有。
赵锦繁望着连绵雨幕,对站在身边那人叹了声道:“朕好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无路可走了。”
荀子微道:“此次身为你的同谋,我亦然。”
赵锦繁扯了扯嘴角。
荀子微看着她无甚血色的脸庞,正要说什么,禁军统领急匆匆跑来禀报。
“君上,陛下,署衙那里来报,说登闻鼓前聚集了一大帮百姓和士子,高喊着要为状元郎讨回公道,要求严惩凶手。这帮人声势浩大,又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一听说是状元郎被害,也跟着闹,不给个说法就不肯走,眼看着越闹越大,京兆府已派人前去……”
荀子微道:“命中郎将叶效协同京兆府镇压安抚。”
禁军统领领命退下。
赵锦繁站在他身侧,看着他道:“您不觉得这消息走漏得未免太快了些吗?”
荀子微道:“的确。”
似乎有双无形的手在牵扯着一切往前走。目前刑部尚在盘查中,此事尚有许多谜团未明了,天下之大,除了此事之外,还有许多别的事需分心,无论如何都得打起精神来。
赵锦繁深吸一口气道:“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荀子微道:“你说,只要我能。”
赵锦繁道:“您一定能,应该说只有您能。”
荀子微不解:“何事?”
赵锦繁抬手摸了摸肚子:“我饿了,想吃您做的东西。”
荀子微很轻地笑了声:“好。”
他知道,赵锦繁是不会就这样一蹶不振的。
*
登闻鼓前,群情激愤。京兆府协同金吾卫安抚劝离,然仍有不少百姓和士子守在署衙门前不肯离去。
此事尚未传出京城,就已引起轩然大波,不久后,天下人将皆知。未免事情愈发难以控制,摄政王协同皇帝发布告天下臣民书,将在三日内对此事有个交代。
告示一出,民愤稍见平息。
长阳殿内,荀子微低头在灶前切菜,原本想着今日应该能得空,便提前备了不少新鲜食材,打算多做几道新菜请她好好品尝的,不过临时出了这事,没功夫仔细料理,只好想办法做点简单又开胃的小菜,给她下饭。
赵锦繁听着他哒哒切菜的声音,心绪随之平复。
她靠在藤椅上静默沉思。
荀子微问她:“在想什么呢?”
赵锦繁道:“我在想到底是谁杀了江亦行。杀害他的凶手必定是今日出席授官仪式之人。江亦行私德甚好,从未与人结仇。若说是有士族权贵见不得他好,想要取他的命,为何不提前下手,暗中了解了他?非要在他被授官那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皇城之中动手?”
“若是您想杀人,您会希望有很多人关注你杀人吗?江亦行如今风头正盛,凶手这么做难道就不怕激惹民愤,置自己于不利之地吗?”
“凶手未免太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太过明目张胆,明目张胆到让人觉得他根本不怕被查,甚至像生怕没人注意似的。”
“这实在不合乎常理。”赵锦繁道,“我总觉得哪不对劲,想再去那所空殿看看。”
荀子微将做好的凉拌酸辣鸡丝端到她面前,看了眼她略发白的嘴唇,道:“先用饭吧,等吃完我同你一道去。”
*
夜雨不停,雨水打在伞面滴答作响。
空殿前围守着几名刑部官员,殿中亮着烛火。几位官员见赵锦繁与荀子微同来,行了礼后,回禀道:“侍郎他正在屋里。”
这几位官员口中的侍郎正是荀子微的长兄荀理。刑部尚书吴连舟即将告老归乡,如今刑部之事皆由荀理所掌。
这所空殿不算大,因为不常有人来,所以陈设十分简单,进门后入目是一座山水屏风,屏风之后摆着桌椅书案,墙上挂着几幅花鸟图,挂画之下的长几上,摆着一只已许久未插过花的青色瓷瓶。
屋内,梁上白绫已取了下来,出于某种理由江亦行的尸首并未被带走处理,暂且安放在一旁。
荀理正站在江亦行被吊死的地方,抬头便是那根吊死江亦行的房梁。
他身旁的圆桌上摆着一只铜制香炉,上头正燃着三柱青香,从香灰掉落的多少来看,这几柱青香应该才刚插上去不久。
赵锦繁盯着那三柱青香看了会儿,荀子微道:“这是他的习惯。”
赵锦繁:“习惯?”
荀子微道:“身为刑官,见多了往生之人,然他认为无论见多少具尸首,都不能忘了对死者的敬畏之心。因此,每当他找出真相,能够告慰死者在天之灵时,都会为其点上三柱青香。”
赵锦繁道:“这么说来,荀侍郎已经知道是谁谋害了今科状元?”
荀子微朝荀理看去:“不错。”
赵锦繁问道:“那么杀他之人究竟是谁?”
荀理回道:“谋害他的人此刻就在这间屋子里。”
夜风夹杂着雨水自微敞的大门涌入,吹熄门前燃了一半的蜡烛,室内一瞬暗了半边。
此刻站在这间屋里的人只有她,荀子微以及荀理,再没有旁的人站着了。
但事发之时,她与荀子微正一同乘辇车前往含元殿,而荀理正在西郊处理一桩灭门案,他们三人都没有可能出现在这所空殿之中。
剩下的就只有他了。
赵锦繁的目光落在那个早已没有了生息,安静躺在一旁的人上。
荀理道:“他的尸体被白绫高悬在房梁之上,脚下悬空,无一可踩踏之物,这间空殿的房梁又高不可攀,正常来说,人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吊死自己。当所有人第一眼见到他尸体的时候,先入为主便觉得他是被人吊上房梁勒死的。”
“再者,此人寒窗苦读二十余载,一朝高中榜首,改换门庭,正是风光无限,将要施展抱负之时,年轻有为,前途正好,完全没有理由自裁。”
“因此没有人想到,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
第044章 第 44 章
赵锦繁道:“既然无人想到, 那荀侍郎又是如何想到的呢?”
荀理走到江亦行的尸体旁,蹲下身去:“是他告诉我的。”
赵锦繁愣了愣。
荀理抬头:“怎么,吓到您了?”
赵锦繁道:“不是,只是忽然想起许多年前, 言怀真也和朕说过相似的话。”
荀子微看了她一眼。
赵锦繁道:“那会儿朕被污蔑苛待身边宫人致其不堪受辱自戕, 是言卿反复查验尸首还了朕清白。”
荀理道:“师兄验尸技法超然, 我自愧弗如。”
赵锦繁道:“他不仅验尸技法精湛,
还很有坚守。就算遭受同僚排挤,得罪上司,也要推翻错误的论断。多年来为修订例律, 改变陋习陈规付出许多艰辛, 着实是个令人敬佩之人。”
可如今言怀真却离开了大理寺。赵锦繁不知道是什么理由让他放弃了坚持多年的信念。
荀子微又看了她一眼,对荀理道:“说正事。”
荀理重新将视线落到江亦行的尸首上,道:“自缢而亡之人与被人勒死后伪装成自缢之人,脖子上的勒痕有差别。自缢而亡之人勒痕只延伸至左右耳后,勒痕多为深紫色。被人勒死后伪装成自缢之人, 由于被吊上房梁之时人已经死了, 身上血脉不再通流,因此勒痕的颜色通常较浅。”
赵锦繁顺着荀理的视线低头细看, 果然见江亦行脖颈间有一条深长交至耳后的紫红色勒痕。
荀理道:“还有一点,他的身上很整洁, 屋子里也没有任何挣扎打斗后留下的痕迹。他是一个活人,倘若有人企图勒毙他,他不可能一动不动任由人摆布。他身上也没有中药昏迷的痕迹。”
也就是说,他是自愿赴死的。
那么问题来了, 他脚下悬空,没有踩踏之物垫脚, 又是怎么把自己吊上房梁的?总不能是飞上去的吧?
荀理道:“这间屋子的一切都与尸体被发现时一致,仔细看会发现有一处地方不对劲。”
“是屋里的灰尘。”荀子微道。
荀理道:“不错。这间空殿无人居住,平日并不常有人前来洒扫,屋中难免积灰。人走过会留下脚印,家具物件倘有移动也会留下印记。”
他站起身,走到正前方的花鸟图前,视线往下落在挂画下方的那张长几上。
室内灯火幽暗,赵锦繁凑近仔细去看,发现这张沾满灰的长几上有几枚不寻常的指印。
想到了什么,她又走到江亦行上吊的地方,在积灰的青石地砖发现四个浅浅的桌腿印,正好能和那张长几的桌子腿对上。
“江亦行身长七尺五寸,白绫约长二尺,长几高三尺,加起来正好是房梁离地的距离。”荀理道,“换句话说,他自缢时脚下是垫了东西的,垫的正是那张长几。”
他是怎么把自己挂上去的问题解决了,但又出现了另一个问题了。
他的尸体被众人发现时,脚下是悬空的,死人是不可能活过来把长几从脚下挪开的。
除非他设置了什么能让长几恢复原位的机关,但这间屋子并没有任何布置过机关的痕迹。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荀理道:“在他的尸体被发现之前,还有一个人进过这间屋子,把他脚下的长几放回了原位,故意把他伪装成了他杀的样子。”
“这个人很可能是他的同谋。”荀理看了眼长几上几滴突兀干涸的水迹,“还是位爱哭的同谋。”
可他,不,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赵锦繁深深地望了眼安静躺在地方的江亦行。
荀理忽道:“他病了。”
赵锦繁问:“病?你是指风寒?”
“不。”荀理道,“别的病,但具体是什么病,臣无法在短时间内肯定,还是请擅长此道之人再详细验一验为好。”
站在一旁久未说话的荀子微对赵锦繁道:“找你的言卿再验。”
赵锦繁道:“您说得对,验尸这方面他是最厉害的。”
荀子微被她认同了,侧过头去不看她。
*
夜色深沉,赵锦繁从空殿出来,打着伞走在宫道上。
荀子微静默跟在她身后,一路无言。
赵锦繁想到什么,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抬头看向荀子微。
“仲父。”
“嗯,我在。”荀子微道,“怎么?”
雨滴敲打着伞面,滴答作响。
赵锦繁问:“您不喜欢朕在您面前提起言卿,对吗?”
荀子微愣了愣,没想到她问得那么直接。他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微一抿唇,承认道:“对。”
“他很好,但我不喜欢听你说他好。”
“我心里不痛快。”
他答得很直白,他想她这样聪明的人肯定知道这是为什么?
气氛陡然间沉默。他看清了赵锦繁眼里的惊愕。
或许他不该这么说,荀子微低头轻叹了一声,正想说些什么“解释”一二,却听赵锦繁开口道:“如果您那么不喜欢,我可以不在您面前提他,但公事除外。”
荀子微怔怔地道:“你……为了我,不提他?”
赵锦繁“嗯”了声,然后听见他笑了,大约是那种掩饰不住开心的笑。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道:“子野也同您一样,不喜欢朕在他面前提起言卿,他是个好胜心极强之人,见不得朕夸言卿比夸他多,所以朕也不在他面前提言卿。”
荀子微笑容一滞:“我和他一样……”
赵锦繁笑了声:“想不到您比子野年长不少,也这般好斗。”
荀子微默然。
随她怎么说吧,他抬眼看了眼雨幕,对她道:“走吧,早些回去,雨要大了。”
*
赵锦繁回到紫宸殿,与荀子微道了别。
她深觉疲惫,尚未来得及梳洗,一回屋便靠在榻上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听见如意唤她:“陛下,醒醒。”
赵锦繁迷迷糊糊睁眼,听见她说:“刑部送来了您要的东西。”
这是她之前吩咐的,排查完今日在皇城内的所有可疑人之后,将排查记要送去给荀子微的同时,顺道也给她送一份。
离告天下臣民书上的期限只剩两天半。
赵锦繁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清醒过来,坐到书案前翻起了排查记要。
重点看了看江亦行出事那会儿,有哪些人落单。
照理说当时所有官员应当都站在含元殿外等候,但人有三急,难免有需要方便的地方。只要不耽误正事,稍稍离开片刻去解个手,也是默认允许的。
如无意外,他的同谋应该就在当时落单的人里面。
不过赵锦繁没想到,当时去如厕或是因别的什么事走开的人竟有十二个之多。
她一一看下去,有翰林院朱启、刘琮,新科探花陆斐,礼部柳岚……
再翻下去是一些与人证物证相关的记录。
赵锦繁留意到一行字,上头写说江亦行里衣内侧藏了一张字帖。
一个准备自缢之人,为何要在里衣内侧藏字帖?
她觉得她必须马上看到这张字帖。
赵锦繁对如意道:“备辇。”
深夜,她匆匆坐辇车赶到空殿,荀理尚留在空殿内复查线索,见赵锦繁又来了,略微愣了愣。
赵锦繁直言道:“朕想看一看那张字帖。”
荀理道:“您来晚了一步,方才摄政王也派怀刃来要了字帖,现在字帖在他那。”
赵锦繁立刻坐上辇车去了长阳殿,不等老太监通报,急走过长廊,循着光来到荀子微跟前。
荀子微正低头坐在书案前,见她深夜急匆匆前来,并不觉奇怪。
赵锦繁不废话:“字帖。”
荀子微将手中字帖递给了她。
赵锦繁看见那张字帖上的字,总觉得这个字迹好像在哪见过,而且就在不久前见过。
她愣了愣,想到自己在哪见过这字帖上的字迹,倏然间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夜风渐大,夹杂着雨水拍打窗框,砰砰作响。
赵锦繁对荀子微道:“仲父,我要出宫,现在立刻。”
荀子微道:“去哪?”
赵锦繁道:“赴诚山无名碑。”
窗外雨水瓢泼,他原本想说等雨停了再去,但察觉到她眼里的坚定,他叹了口气妥协道:“走吧,我陪你。”
两人乘上马车,自长阳殿而出,朝宫门而去。
马车车轮轧过湿滑青石地面一路疾行,刚冲出宫门后不久,忽然来了一个急停。
车里的人没坐稳颠了颠,荀子微伸手稳住赵锦繁,掀开车帘道:“出了何事?”
负责驾马车的怀刃指了指前面:“前头有辆马车冲了过来,险些和我们撞上。”
荀子微朝他指的方向望去,见
楚昂从前头那辆马车上跳了下来,怒道:“是谁那么不长眼?”
他走近几步,见是荀子微,语气缓了缓:“您怎么在这?”
荀子微道:“我还没问你呢?你怎在此?”
马车内,赵锦繁听见是楚昂的声音,忙道:“是子野吗?”
楚昂一愣:“你怎么也在这?你、你们……”
赵锦繁眼下没工夫同他解释,只对他道:“上车跟我走。”
楚昂二话没说跳上她的车。
荀子微朝赵锦繁看了眼:“你叫他过来做什么?”
赵锦繁在他耳旁悄声说:“一会儿有体力活,有他在您可以少干点。”
荀子微扯了扯唇角:“真是多谢你为我考虑了。”
话刚说完,楚昂大咧咧地坐到两人中间:“行了,我们走吧。”
荀子微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楚昂根本没留意他,转头跟赵锦繁道:“我方才忙完军中事务,一出街就听说了今早皇城发生的事,担心你担心的不得了,心想怎么也要进宫一趟见你,没想到半道就碰到你了,要不怎么总说我俩有缘呢!”
第045章 第 45 章
马车内三人并排坐在车座上。
仔细论起来荀子微算是楚昂隔了几层转折亲的表兄, 两人很早之前就相识。此间都是相熟之人,出了宫门,言谈间没有往日在外人面前那般拘束。
坐在中间的楚昂出声问赵锦繁道:“对了,你还没回答我, 你们怎么这么晚还一起出宫?”
赵锦繁道:“此事说来话长。”
楚昂道:“那你慢慢讲, 多长我都听。”
荀子微在旁直接概括道:“找到了关于江生被害的线索, 想立刻出宫确认。”
赵锦繁呵呵笑了声:“对, 大概就是如此。”
楚昂:“哦。”
“对了,子野。”赵锦繁问楚昂,“你那位小外甥在京城有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啊酒友之类的?”
“没有。”楚昂回道, “他那个人, 人家看他样貌就不敢轻易接近,他一向都是独来独往,也就我同他关系好些。”
赵锦繁想到陆斐那张宛若门神的凶煞面庞道:“说的也是。”
楚昂疑惑:“你怎么忽然问起他的事?”
赵锦繁不知该怎么解释,只道:“随便问问。”
“哦,我知道了。”楚昂了悟, “最近为了他科考的事, 我少有进宫探望陛下,陛下挂念我了对吗?”
楚昂此人, 如果他问你有没有想他,你没有说想他, 他会跟你赌气到明年。
赵锦繁很熟练地应和了一句:“当然。”
“你放心,等他授了官一切事了,我便能常进宫来陪你了。”楚昂向她保证道。
荀子微看向他:“你很闲?”
楚昂道:“不闲啊。不过再怎么忙也不能忘了来看她。”
“也对。”荀子微道,“你与陛下情谊深厚, 她是你最为看重的好友。”
楚昂:“啊……嗯。”话是这么说没错。
荀子微对赵锦繁笑夸道:“子野待每个好友都很真诚。”
楚昂听见自己被夸了,但又觉得好像没被夸, 想笑又不知为何怎么也笑不出来。
马车在夜雨中朝城西驶去,路过署衙门前,车速缓了下来。赵锦繁掀开车窗帘朝外看去,见不远处登闻鼓前仍有不少百姓士子冒雨留守在侧,挡了几分去路。
赵锦繁意外在人群中看到了沈谏。
沈谏亦然,他朝马车快步走了过来。
赵锦繁问他道:“沈卿这么晚来登闻鼓前做什么?”
沈谏回道:“有几位在那喊冤寒士是我从前的朋友,他们妻儿听说他们今日在登闻鼓前闹事被京兆府拿下了,跪在丞相府门前,求我看在从前寒微之时一起读书的情分,帮他们求个情,我便过来看看。”
大周开朝以来,废除举荐制、察举制,摒弃九品中正制,开科举取士,为官者不再止于世家大族子弟,无论士庶都能为朝廷所用。然多年来,能打破桎梏立于朝堂之上的寒士,少之又少。
与沈谏同年的寒士,大多还在年复一年地苦读,一次又一次地复考。
“您呢?”沈谏问道,“这么晚了,怎么在这?”
他看了眼驾马车的怀刃,道:“你们又一起?”
荀子微自车厢内出声:“有什么问题?”
沈谏笑了声:“没问题。”
楚昂看了眼身侧两人,问道:“怎么你们经常在一起吗?”
没人回他的问题。
沈谏闻声顺着车窗往里望去,见不止那位在,另一位也在,笑问:“三位这是打算去哪?”
赵锦繁回道:“赴诚山无名碑。”
听见这几个字,沈谏笑容一敛,似乎听到了什么厌恶的东西。
赵锦繁留意到他的神情,略有疑虑。
还未及她询问,沈谏便道:“臣先去忙了,告辞。”
说完,转身进了署衙。
*
怀刃驾着载了三人的马车绕开聚集的人群,驶过平缓长街,不久后摇摇晃晃上了山道。夜色漆黑如墨,雨水瓢泼而下,山路泥泞难行。
前阵子春闱会试,无名碑前日日人潮拥挤,如今会试已过,又逢深夜暴雨,幽寂的山路上,不见人影,只闻得风声雨声,以及车轮轧过山石发出的响声。
马车绕过狭窄山道,停留在一处缓坡上。三人连同怀刃一道打着伞从马车上下来。
楚昂手里提着灯走在最前面,赵锦繁紧跟其后。
荀子微走在赵锦繁身后,对她道:“山路泥泞湿滑,小心些。”
赵锦繁“嗯”了声,仔细看着山路往前行。
无名碑就立在缓坡之上,这石碑原本只是一块普通石头,传闻有位考生在其上题词抒发完胸中大志后便高中进士,因此每逢科举就有不少考生来碑前沾喜气。期间也传出不少关于无名碑能求子、求财,报平安之类的传闻,以至于,这块碑的香火甚旺。久而久之,这无名碑便成了此处名胜。
有人在这石碑四周砌了围墙建了顶,也算是让这石碑有了遮风挡雨之所。
楚昂提着灯走近,石碑上的词是用红漆写的,暴雨之夜,幽暗的灯火照在石碑之上,莫名透出几分阴森诡谲。他盯着那石碑看了许久,语气森然道:“你们不觉得这地方像……”
像死人墓吗?
“你还没说,我们深夜着急来此,所为何事?”楚昂问赵锦繁道。
赵锦繁道:“来找一件东西。”
楚昂问:“什么东西?”
赵锦繁道:“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但应该是件很重要的东西。”
楚昂更迷惑了,道:“你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如何知晓这东西很重要?”
赵锦繁道:“这要从江亦行为何自缢说起。”
“等一下,你说那位状元郎是自缢?”楚昂惊道,“这、这怎么可能?”
赵锦繁道:“起初我也觉得不可能。一个有远大志向,大好前途,又对世间有诸多牵挂的年轻人,没有自缢的理由,直到荀侍郎同我说了一件事。”
楚昂问:“何事?”
赵锦繁道:“他病了。”
“我记得我和仲父第一次在千帆楼见到他那会儿,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已经十分瘦削苍白。那会儿常听人说他日子过得紧巴,便觉得他比旁人瘦些也无甚可奇怪的。后来他得了状元进宫谢恩时,看上去又比从前更显消瘦,整个眼窝都凹陷了,我又猜想是担心科考,忧思过甚所致。”
“等等,你和摄政王什么时候一起去了千帆楼?”楚昂道。
赵锦繁瞥他一眼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江亦行病了,而且可能病得很重。”
她眼眸一沉:“我猜想也许因为这个病的缘故,他将不久于人世。”
“上天同他开了个大玩笑,在他得知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后,他中了状元。多年夙愿终得实现,终于有机会一展抱负,可惜他马
上就要死了。”
“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但他和他的同伴还有件事想完成。如果一定要死,那就死得有价值。”
“于是在今日,他人生中最风光的一日,天下人所瞩目的授官礼上,在皇城之中吊死了自己,并与人合伙伪装成了他杀之态。”
“因为他知道,一个状元病死了掀不起任何风浪,一个状元自缢而亡人家只会觉得他是受不了病痛折磨才选择这么做的。但一个状元在他被封官的那天被杀死在皇城之内,必定激起民愤,以他为首的千万寒士们亦不会就此罢休。朝廷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必须要告诉天下人,他为什么会被‘谋害’在皇城之内。”
楚昂听得愣神,半晌问了句:“为什么?”
荀子微从袖间取出一副字帖:“因为这个。”
楚昂不解:“这副字帖是?”
赵锦繁回道:“这是江亦行死前藏在自己里衣内侧的字帖。”
楚昂提着灯,凑近看这副字帖,问道:“这副字帖上有什么吗?”
荀子微道:“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
楚昂抬头看他问:“看出什么?”
荀子微道:“这副字帖上的字迹和你眼前这块无名碑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楚昂大惊,对照着手中字帖去看无名碑上的题字,一阵毛骨悚然。
赵锦繁道:“这副字帖临摹的是前朝才子李荆的长诗,诗名叫做——”
“《黄土之下》。”荀子微接话道。
赵锦繁举着伞一步一步走到无名碑前,低头看着碑上豪迈豁达的词,道:“以上关于江亦行一切,皆是我基于现有线索所作出的猜测。但倘若我所作出的猜测没错,江亦行想要告诉我们的东西,就藏在无名碑前黄土之下。”
楚昂道:“所以我们现在是要?”
赵锦繁视线落到无名碑下黄土之上,道:“刨开它,把藏在底下的东西挖出来。”
雨珠滴滴垂落,渗进脚下黄土。
荀子微不多话,抬手利落地抽出腰间剑,挥剑削土。
赵锦繁在一旁树丛里找了根略粗的长木枝,在旁帮忙松土。
楚昂见状,立刻拔//出配刀跟上他的动作。他边低头刨土,边问赵锦繁道:“早知如此,你方才出来的时候,为何不多带几个人?”
赵锦繁道:“不能。”
她尚且不知道埋在地下的是何物,尚不明确这东西于她而言是有利还是有害,太多人知道容易节外生枝。
连绵不停的雨不知何时停下,漫长黑夜过去,熹微晨光自天边涌现。
长眠于无名碑之下的秘密,在日照初升时刻重新出世。
赵锦繁看着眼前之物,陷入长久沉默。
无名碑三尺黄土之下,一副人骨嵌在土里,其上不挂一丝腐肉,骨色枯黄,头骨滚落在身体一侧,空洞的眼眶沾了雨水,仿佛正因为沉睡在土下多年后重见天日而激动落泪。
好不容易解开碑下之谜,新的谜团又起。
这具尸骨到底是谁?
第046章 第 46 章
楚昂盯着土里的枯骨, 愣了好久后,道:“真没想到这地方还真是个死人墓,想起来还怪瘆人的。”
他抬头看了眼身边几人,问:“所以这东西要怎么处理?”
荀子微道:“带回去彻查。”
楚昂“哦”了声, 朝土里的枯骨拜了拜, 脱下外衫同怀刃一起将尸骨从土里扒出来, 包进衣衫之中。
赵锦繁又仔细检查了一番, 四周有否遗落物品或碎骨掉落。取走枯骨后,几人合力将这具枯骨的长眠之地恢复原状,坐上马车赶回皇城。
连夜又是挖坟, 又是运尸, 回程的路上,楚昂躺靠在侧边车座上睡了过去。
赵锦繁坐在荀子微身旁,想到方才他那句掷地有声的“带回去彻查”,笑道:“我想江亦行大概早就料到,逢乱必平的摄政王, 绝不会让这具枯骨长埋底下不见天日, 必要让真相大白于世。”
荀子微道:“他大概也知道,大周现任这位陛下一定能看穿他的心思, 找到藏在碑下的秘密。”
“或许吧。”赵锦繁声音轻了下去。
荀子微忽觉肩上一重,侧头望去见她头靠了下来, 他怔了怔,轻唤了声:“赵臻?”
没有人回应,他才察觉她累得睡着了,轻浅的呼吸一下一下打在他脖颈, 撩起丝丝痒意。
他无奈一笑,大概只有像现在这样, 她才会和他靠在一起。
马车轧过山石摇晃颠簸,荀子微轻轻抬手,把她的头和肩膀挪到他大腿上。
赵锦繁靠着“软枕”沉入梦乡,梦里是那晚多番劳累过后,孩子的父亲从她身体里出来,轻啄过她眉心,搂她进怀的样子。
她在他大腿上睡得格外沉。
楚昂眯了会儿,迷迷糊糊醒转,揉开眼睛,看见眼前一幕,张嘴怔了怔,刚要说什么,荀子微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用口型无声对他道:“她睡了,勿扰。”
楚昂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晨风微凉,荀子微解开自己外衣,盖在赵锦繁身上。楚昂心说要盖就盖他的衣裳,却忽然想到他的外衫正裹着那具冰冷的枯骨。
“……”
见楚昂一副蔫了的模样,荀子微侧过头,朝窗外晨曦无声一笑。
*
马车自山道下来,穿过早市繁忙的长街,驶入朱红宫门。
荀子微抬手轻轻拍了拍赵锦繁的肩膀,道:“陛下,该醒了,到宫里了。”
赵锦繁沉浸在梦乡,梦里也是清晨,她从那个男人怀中醒来,他也刚醒,正低头凝着她。
昨夜尽兴历历在目,身上粘着未干,赵锦繁心中升起一种特别的羞意,不自在地侧过身去,想避开他的视线,却被他重新捉进怀里。赵锦繁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察觉到他晨起的异样,闷声道:“要早朝了……”
“我知道。”他说,“但对不起。”
“最后一次。”
道完歉,他低头堵上了她的唇。赵锦繁刚醒不久,懵懵地回咬了他几下,整个人如云似雾轻飘飘的往上浮,没一会儿忽觉小腹一胀,她睁圆了眼一瞬清醒。
赵锦繁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对上荀子微的脸:“……”
荀子微温声询问:“怎么了?你的脸很红,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有。”赵锦繁故作镇定地从他腿上起来,直起身坐好,忽觉身侧凉飕飕的,一转头看见楚昂正咬牙切齿瞪着她。
赵锦繁:“……”
楚昂哼了声:“你睡糊涂了,陛下。”
赵锦繁不自在地“嗯”了声,朝荀子微道了句:“冒犯了。”
荀子微认真道:“没有。”
楚昂见面前二人回到客气疏离有分寸的样子,觉得一切都顺眼了。
*
几人下了马车,将这副骸骨带回了长阳殿。
天刚蒙蒙亮,言怀真刚受了荀理请托,查验完江亦行的尸首,回到藏经阁当值。
才进了阁楼坐下没多久,赵锦繁身边的福贵找上门来,道:“言书监,陛下请您过去一趟。”
言怀真应了声好,搁下笔随福贵而去。正好他也有关于江亦行的事要告诉赵锦繁。
两人步履匆匆,走到一处岔路,言怀真习惯性朝紫宸殿而去,福贵喊住他,指了指另一个方向:“言书监不往那,往这。”
言怀真微愣:“往长阳殿?”
福贵点头道:“是啊,陛下和摄政王正在那等您呢。”
言怀真恍惚想起年初那晚,他在紫宸殿外遇到了长阳殿那位,他记得当时那位……
罢了,不该想这些。
言怀真由福贵引着进了长阳殿,见不仅赵锦繁和荀子微在,楚昂也在。
楚昂一如既往用那种仿佛要将他千刀万剐般的眼神狠瞪着他,站在他身侧不远处,比他高半个头的摄政王面容平静,对他表现得十分礼重,但他总觉得这份礼重有些刻意,像是想掩饰些什么似的。
赵锦繁道明请他过来的目的:“言卿,一早请你过来,是想托你看看这个。”
言怀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躺在地上,用一块白布裹住的枯骨。
赵锦繁道:“朕曾在一本野闻小册子上见人提过,说你不仅能从高度腐化的尸身上找到线索确认死者身份,便是化作白骨也难不倒你。虽说只是些坊间传闻,但古语有言:空穴来风,我便想这些传闻的产生多少还是有些根据的,或许你能找出些线索。”
言怀真道:“我尽力。”
雨后初晴,晨曦映照在枯骨之上。言怀真蹲在地上,从上往下细看那具枯骨。
楚昂看他这副架势,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荀子微道:“应当是在确认这副人骨是否完整。”
“不错。”言怀真道,“一副完整的人骨共有二百零六块,验骨之前需先确认这副骨架是否完整。”
“二百零六块?”赵锦繁道,“朕从前似乎在哪本典籍里见过,说人骨共有三百六十五块。”
言怀真道:“确有先贤说过,一个人有三百六十五块骨头,不过这些年我比对过数百具白骨,正确的数目是二百零六块。”
楚昂撇撇嘴:“呵呵呵言书监一句话,不仅让人看出了你的认真严谨,又表现了你为求真不惧反驳先人的勇气,也难怪你那么讨人喜欢。”
“子野目光如炬,总能看见他人许多优点。”荀子微给了他一个“傻子闭嘴别多话”的眼神。
言怀真确认这具尸骨完整后,道:“这具尸骨是个男人。”
见赵锦繁看得专注,他又解释道:“此人尾骨与脊椎骨连接处呈凹型,两边有尖瓣,如菱角,周围有八个小孔。如果是女人,尾骨与脊椎骨连接处则呈平直状。(注)”
楚昂轻嗤一声:“这还用你说,这副骨架那么高大,一看便知生前是个男子。”
言怀真难得驳他一句:“骨架大小不能分辨男女,也有骨架高大身长七尺以上的女子,你不能因为没见过,而否认她的存在。”
荀子微揉了揉眉心,朝楚昂道:“子野,莫要再出声打扰言卿验尸。”
也不知道他这个笨蛋是怎么做到每一句话都在衬托言怀真的。
楚昂抱拳应声:“是。”
赵锦繁低头问言怀真:“可还有别的发现?”
言怀真指着这具枯骨的头骨与脖颈断裂处道:“他是被人砍下头颅而死,从断裂口来看,凶器应该是把长而宽的大刀,这种刀不太常见,我生平只在一处地方见过。”
赵锦繁问:“什么地方?”
言怀真道:“行刑时的断头台。”
大周处置死刑犯的刀都是请专人打造的,前朝喜用钝刀砍人犯头,目的是折磨人犯,让人犯饱尝痛苦后再死去,大周开朝以来,取消了许多骇人听闻的酷刑,行刑用的砍刀也由钝刀改成了能一刀毙命的利刃。
赵锦繁道:“你是说他死于极刑?”
“大概。”言怀真道,“这具尸骨埋在地下多年,很多线索都不明了,如果想进一步知道此人死时的情状,只有一个方法。”
赵锦繁问道:“什么方法?”
言怀真道:“蒸骨。”
楚昂在旁不吐不快:“你当做菜呢?”
荀子微道:“需要准备什么?”
言怀真道:“水,细麻绳,席子,柴炭再要一把红油伞。”
荀子微没多话,照他说的一一备好。
正是天清气爽晴朗日,适合验骨。
言怀真将枯骨仔细洗净后,用细长麻绳将骸骨依照顺序穿起来,置于席上。
趁他穿绑尸骨的时候,楚昂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依照他的吩咐,在事先挖好的一处大小适中的地窖里点上柴炭,将地窖烧红后撤掉火,然后用酒和醋泼洒地窖。
酒水和醋遇热蒸腾,趁着热气蒸腾,几人合力将尸体小心抬进地窖之中,再用席子盖上。
楚昂问道:“这要蒸多久?”
言怀真道:“约要一两个时辰,待到地窖彻底冷却。”
楚昂道:“这方法管用吗?”
言怀真道:“你一会儿看便知道了。”
晌午,日照当空。
那具无名枯骨从冷却的地窖里被抬了上来,放在烈日之下。
“答案马上就会出来。”
言怀真走到枯骨边,对着阳光打开红油伞,阳光透过红油伞照在枯骨之上,霎时枯骨之上浮现许多方才未见的红色痕迹。
“蒸骨过后,生前被打之处,会在红油伞下显出红色血荫。倘若生前断骨,则断骨处可见血晕开的痕迹。”
赵锦繁看着枯骨之上密布的红色血荫怔了怔,听见言怀真道:“此人生前曾遭受酷刑。”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受如此残酷的刑罚?
言怀真道:“男子,约死于三四年前,曾犯有重罪,罪大恶极。”
第047章 第 47 章
楚昂愣道:“你说他犯有重罪, 罪大恶极?”
言怀真道:“不错。”
他指了指这副枯骨的肩胛处道:“你且看此处。”
楚昂伸长膀子凑近看。
言怀真道:“这副枯骨的左边肩胛骨上被穿了孔,穿孔之处可见血晕开之色,也就是说他在生前被人穿透了肩胛骨。从穿孔的形状来看,穿透他肩胛骨的应该是一种较粗的铁索。”
楚昂道:“铁索穿肩?”
荀子微道:“这是一种刑罚, 通常为了控制犯有极刑的重犯, 会用钢针或铁索穿透犯人的肩胛骨, 使其失去行动能力。不过这种刑罚太过残忍, 受刑过程极度痛苦,大多数人会在行刑后不久死去,便是不死也废了, 因此近些年已经极少见到了。”
赵锦繁沉默。
这具枯骨的主人到底犯了什么罪?江亦行到底想告诉他们什么?他为什么要为了这个罪大恶极被处以极刑之人而不惜自缢?
言怀真继续道:“除此之外, 还有一点。从他牙齿磨损的情况来看,他死时应当未过而立之年。当然这只是粗略推断,由于饮食习惯不同和各人体质差异,每个人牙齿磨损情况会有不少差别。”
赵锦繁道:“原来如此,言卿博闻强识, 朕今日受教了。”
楚昂虽心中不大爽快, 但也没反驳,只是侧过头轻哼了一声。
言怀真耳廓微微泛红:“臣暂时只能从这具枯骨上看出这些线索。”
赵锦繁道:“已经足够多了。”
男子, 三十岁上下,大约三、四年前因犯有重罪而被斩首, 死前曾被施以酷刑。
“我想只要去刑部查阅相关记录,应该能找到符合这些条件的人。”赵锦繁道。
荀子微道:“恐怕很难。”
言怀真道:“三年前储位之争,许多官员受牵连而落马,一番动乱过后, 因人员变动,署衙搬迁, 盗窃走水等多方原因,三年之前的刑案记录缺漏甚多。之后……摄政王掌权,虽请专人对此查漏补缺,不过有些案卷还是找不回来了。”
言怀真虽未明说,但赵锦繁听出来了。她那几位皇兄互斗,背地里没少干破事,为了销毁对自己不利的罪证,偷案卷烧库房导致过去许多刑案记录缺漏难寻。
忙活了好半天,线索突然断了。楚昂有些泄气,军中尚有要务,他没在长阳殿多留,只同赵锦繁说,有需要帮忙的再找他,便告辞了。
言怀真安放好枯骨,便回了藏经阁当值。
赵锦繁送了他俩一程,而后又回了长阳殿。
荀子微正着手准备午膳,抬头见她从长廊那头走来,笑问了句:“他们都走了,你不回去?”
赵锦繁望了眼他切菜的手,熟门熟路地在藤椅上坐下,回道:“您不是早就知道我会回来吗?午膳都做了我的份。”
荀子微道:“习惯做罢了。”
赵锦繁靠在藤椅上,托起腮静静望着他。
荀子微察觉到她的视线,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赵锦繁笑道:“他们都走了,此地只剩下你我,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荀子微笑问:“你想我告诉你什么?”
赵锦繁目光一凛:“告诉我那具枯骨到底是谁?”
“您已经心中有数了吧?那具枯骨的身份。”
荀子微看她一眼:“你怎么确定我知道?”
赵锦繁叹了口气,摊手道:“怪只怪我太了解您,您每次比我先对一件事成竹在胸时,都会用那种‘我赢了’的眼神看我。方才我得知刑案记录缺漏正苦恼,您又用那种眼神看我。”
荀子微扬唇:“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赵锦繁一噎,脸微红道:“这不重要。”
荀子微见她脸红,抿唇笑了声,顺从她道:“好,不重要。”
赵锦繁道:“说吧,到底是谁?”
荀子微回道:“四年前,的确有那么个人,因为犯有重罪,被判处极刑,曾在行刑前被穿透琵琶骨游街示众以平民愤。”
赵锦繁道:“三、四年前,差不多年纪,被施以此刑的死刑犯应该不止一位,您又是如何确定一定是这个人的?”
“因为无名碑。”荀子微道。
赵锦繁不解:“无名碑?”
荀子微道:“你还记得关于无名碑的传言吗?”
“记得。”赵锦繁道,“是说有位考生一时兴起在山石上题词一首,抒发了一番心中青云之志,紧接着没过多久,他便高中进士,官运亨通做了高官。”
“不错。”荀子微道,“刚巧这个人也是一位进士,也曾官运亨通,在短短几年扶摇直上,前途无量。”
“我想这具枯骨之所以被埋在无名碑下,一则是因为他犯有重罪死后无法被立墓祭拜,二则是因为这块无名碑的题词是他所作。”
“很不巧,我从前未曾见过他的字迹,否则在看到那块碑的第一时间就该想到这些。”荀子微道,“不过方才我托人找来了他从前的诗作,比对了字迹。我确定无名碑上的词确为他所题。”
四年前荀子微尚在西南,对京中诸事未必尽知全貌。而赵锦繁尚还是深宫之中,不问朝堂事的草包皇子,很多事有心无力。
赵锦繁问:“您既说他官运亨通,前途无量,那他又是因何而被判处极刑,甚至于要在行刑前被穿透琵琶骨游街示众以平民愤?”
荀子微只道了四个字:“科举舞弊。”
赵锦繁愣了愣。
荀子微道:“说来也巧,先前你和荀二在千帆楼看斗文会时,还提到过他。”
赵锦繁回想起当日,荀无玉同她提起过一桩奇闻。
说四年前那场科考,有位考官泄露了考题,导致取士不公,因此引发了各地士子暴怒不满,朝廷为平众怒,只能将先前录取的进士全部作废,重新加试。
赵锦繁惊道:“难道说他是那位泄题的考官?”
荀子微边替她盛饭,边回道:“正是此人。”
原来如此。
赵锦繁想,还有个谜团她也解开了。
当时在千帆楼,她问荀子微那位背叛了沈谏的友人如今在何处高就,荀子微给她的答案是:死了。
再联想起她提到赴诚山无名碑时,沈谏那副掩饰不了的厌恶神情。
想必在无名碑上题词之人,正是那位在沈谏跌落谷底之时,扯断他唯一救命稻草的“友人”。
说来也讽刺,千万考生以为无名碑上的词是沈谏所题,上赶着跑去碑前吟上几首赞美题词之人的小诗。谁能想到题词之人刚好是沈谏此生最讨厌的人之一呢?
从某种角度来说,沈谏还挺豁达,天天有那么多人去拜他仇人题词的石碑,他还能风轻云淡地装没看见,这要是换做楚昂,知道这碑存在的第一天,就得拿斧头把它给砸得稀巴烂。
赵锦繁感叹道:“这又是泄题又是背叛朋友的,听上去此人的确非善类。”
荀子微道:“我并未接触过此人,只是在用沈谏前,顺带了解过一些此人生平。此人名叫陈守义,京城人士,从前家中颇有产业,然遭逢灾祸家道中落……”
父亲因病故去,留下他母亲与他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家产被叔伯霸走,母子二人不得已只能搬入穷巷。
为了过日子,他母亲熬夜刺绣补贴家用,他年纪小干不了苦力,就每天抹脏了脸穿着破烂衣裳在街边装孤儿,骗点零碎钱。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虽靠着年纪小长得瘦弱博了不少人同情,但也经常有人发现被骗,转过头来揍他解气。
他母亲心疼,劝他莫要再这样了,他嘴上答应,但夜里看见母亲辛苦做活的样子,第二天又继续去做他的“孤儿”。
久而久之,那条街的人都知道他是个骗子,人人都讨厌他,见他就啐上一口,骂上几句,他就像谁都能踩的蝼蚁一般。
有天他刚被人揍完,趴在路边一动不动,忽然听见街头传来锣鼓喜乐,有位身穿红袍的郎君骑着马过来,艳阳之下风光无限,所有人都朝那位郎君道贺,喊他进士爷,还有不少姑娘朝那位郎君丢花。
他听见人群中有人说,科举取士不分士庶,不分贵贱。
还听见人说刻苦勤学,改换门庭。
他泪流满面,爬回家跟他母亲说:“娘,我要读书!”
从前有钱有闲从不觉得读书好,可如今再想拾起书本却不比登天容易。
为了能学有所成,他吃了许多常人难以相信的苦,凭着一以贯之的信念,终于爬上了进士之位。
他很上进,也很得他老师赏识,对他大加扶持,那几年他势头很劲。
直到四年前,他代替他突染风寒的老师,做了会试主考。原本以他的资历是不够格做会试主考的,但他的老师为他人品和才学一力担保,这才破格启用了他。
但他的老师并未想到,自己的信任却换来了他的背叛。
他利用自己主考的身份,收受大笔贿赂,为取悦权贵替自己仕途开路,泄露会试考题。
此事被揭露后,天下寒士震怒。他们质问陈守义:你也是寒士出身,怎么能背叛自己的出身,做出这种事?
在各地士子讨伐之下,陈守义被押入大牢候审。
天下寒士,提写请愿书,要求立刻处死陈守义,以正公允。
皇帝赵庸为平众怒,处死了陈守义,并作废先前考生录取结果,重新加试。此事才最终得以平息。
“以上便是我所知全貌。”荀子微道。
赵锦繁道:“您不觉得奇怪吗?”
“寒士出身的江亦行,为何不惜自缢,也要让一个背叛了天下寒士之人的尸骨重见天日?”
第048章 第 48 章
荀子微道:“我的合理猜想是, 这具枯骨怀有莫大冤屈,而他希望借由自己的死,让埋藏在地下多年的真相重见天日,还枯骨主人一个清白。”
赵锦繁亦想到了这一层。
只不过一个背叛了信任自己的朋友, 背叛了对自己提携有加的老师, 背叛了自己出身之人, 又会怀有怎样的冤屈?
“若能看到当年的案卷, 或许能从中找到答案。”赵锦繁道。
荀子微道:“很可惜,我方才命人去寻了,此案卷宗已无。而且没有的很彻底, 连一点相关记录也寻不到。可以肯定有人不想让此事重提, 从中动了手脚。”
赵锦繁道:“谁?”
*
沈谏刚从署衙回到丞相府,便接到了宫中传召,匆匆赶往长阳殿。
长阳殿内,荀子微收拾完碗筷,又煮了消食健胃的酸梅饮给赵锦繁。
赵锦繁也不白吃他做的饭, 取了堆积的公文, 提笔帮他把不怎么重要的琐事折子给回了。如今他眼睛大好,要务公文是不假人手的。
江亦行的事固然重要, 然天下之大,除了此事以外, 还有许多要事需处理。
琐事折子易解决,赵锦繁回完一堆琐事折子,抬头见荀子微还在忙,搬了藤椅坐到他身边, 看他如何处理要务。
她低头看得认真,也不知自己呼吸正一下一下打在荀子微回公文的那只手上。
见到不解之处, 她忍不住发问:“这里您为什么这么回?”
问完,她忽觉自己在别人专注时出声打扰唐突了些,但问都问了……
荀子微停笔,朝她看去,目光落在她红润柔软的唇瓣上,盯了
许久。
赵锦繁被他盯得有些不知所措,抿了抿唇。
荀子微收回视线,指着她提问的地方,耐心答道:“你问的这里,我如此回复的理由是……”
他的声音很平稳,语速不疾不徐,明明是极深奥偏门的问题,他的回答却很通俗易懂。
沈谏来时正见赵锦繁仰头专注盯着荀子微的样子。
他扯了扯嘴角,轻咳了几声,走近几步朝二人行礼:“君上,陛下,臣打扰了。”
赵锦繁淡定地朝他看去:“沈卿免礼。”
荀子微瞥他一眼,道:“坐。”
沈谏扫了一圈院子,没见到第三张藤椅,这就显得他有点多余了,不过他脸皮厚,就近坐在了院中小池旁的石凳上,正对着前边挨着坐的两人。
小池中几条被养得肥硕的鲫鱼见人走近,甩尾溜走,卷起阵阵水涡。
荀子微道:“我想你应该知道今日找你前来是为何事。”
沈谏笑着回道:“昨夜陛下提到赴诚山无名碑,臣便猜到今日会被您二位宣召。”
他语调一顿,道:“二位是想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事吧?”
沈谏用了“那个人”指代陈守义。
赵锦繁意味深长道:“你不直呼其名?”
沈谏道:“守义这个名字太好,他不配。”
赵锦繁叹了一声:“理解。”
沈谏道:“臣同此人相识于微末之时。他是个极为上进之人,只要是能看见他的时候,他都在用功,无一日懈怠,这一点臣实为钦佩。”
“他为人爽朗,同人打交道分寸拿捏很准,因此人缘极好。他极懂看人眼色,左右逢源,尤其会讨先生的喜欢,因此在读书时先生一直对他颇为看顾。之后他入朝为官,也很讨他上级喜爱。臣想这或许与他幼时在街边讨钱,受尽人情冷暖有关。”
“不过他这人看似圆滑,在某些方面却不懂变通。如果说张永为人外圆内圆,那他则是外圆内方。”
赵锦繁道:“比如说?”
沈谏道:“比如他在街上看见有地痞欺辱老弱,明知打不过地痞,还要上前为被欺负的人仗义执言。说得好听点那叫正直不畏强权,说的难听点叫不自量力,多管闲事,死脑筋。臣知道那是因为他幼时与母亲孤儿寡母常被叔伯欺凌,因此看到同样被欺凌的弱者,没法坐视不理。”
“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从前众友人一道喝酒谈及心中抱负,我们之中大多数人都说是为了兼济天下,呵,这也无可厚非,读书人谁不是受圣人言圣人训,心怀治国之志呢?可他却不一样。”
赵锦繁问:“如何不一样?”
沈谏回道:“大家问他为何读书?他说想要大好前程,最重要是想变得有权有势,当然如果有闲心他也愿意顺带报国。其实大多数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但很少有人被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不找冠冕堂皇的理由粉饰自己,而像他这般把话说的那么直白。”
赵锦繁道:“这倒也算是心怀抱负,志向高远了。”毕竟以他当时的处境,想变得有权有势着实不易。
沈谏道:“无论心中有何抱负,是为国为民还是为己,那会儿大家都有同样目标,也算是志同道合,处得愉快。后来嘛……我想陛下已经知道臣与此人之间有何过节了吧。”
赵锦繁“嗯”了声。
沈谏道:“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之后臣便没同他再打过交道了。”
赵锦繁问:“那关于他泄露考题一事,你知道多少?”
“四年前那会儿,臣混得可没他好。他出事那会儿,臣不在京城当差。”沈谏顿了顿,“话虽如此,但作为曾经的‘友人’,臣还是稍稍找人打听了一二。”
他看了眼安静坐在赵锦繁身旁的荀子微,道:“应该比二位了解的稍微多些。”
赵锦繁直言道:“那你觉得此事可有蹊跷?”
沈谏道:“陛下是想问臣,他有没有可能是冤枉的?”
赵锦繁道:“不错。”
沈谏道:“臣认为……没有。”
赵锦繁问:“为何?”
“方才臣说过,他是个非常死脑筋的人。如果一件事不是他做的,就算打死他,他也不会承认的。”沈谏道,“据臣所知,当年是他自己亲口在大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对自己泄露考题一事供认不讳。”
赵锦繁道:“他自己承认的?”
沈谏道:“不错。那会儿他母亲已去,又尚未成家,孤家寡人没什么能威胁他的东西。臣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会让他承认一件自己从未做过之事,更何况这事还是死罪。”
“所以臣认为,此案他无冤。”沈谏下结论道。
赵锦繁若有所思,一股害喜的劲从胃里往上冒,她捧着手中温热的酸梅饮抿了口,缓了一缓。
沈谏坐得老远便闻见她杯盏中的酸味,微微蹙眉,心道她从前有那么爱吃酸吗?
从长阳殿离开回到丞相府,顺嘴问了刘管事一句:“你说一个人为什么会忽然那么爱食酸物?”
刘管事问:“您问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沈谏沉思片刻后,道:“女人。”
刘管事道:“也许只是口味改变,也许是有喜了。”
“有喜?”沈谏眼微眯,“你是说她可能怀孕了?”
*
沈谏走后,长阳殿内。
赵锦繁对荀子微道:“朕记起很久之前,太傅曾同朕提起过陈守义这个名字。不过他老人家是把陈守义当反面教材提起的。他说此人太善钻营,根基不稳又爬得太高太快,恐没有好下场。结果……还真被他料中了。”
荀子微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薛太傅他应该也常在你面前拿我当反面教材吧?”
赵锦繁托腮笑了笑:“才没有。”
荀子微:“嗯?”
赵锦繁道:“他光是想到你就气饱了,才不想多提你。也就偶尔骂你几声‘狗贼’罢了。”
荀子微笑道:“倒的确像他会做的事。”
赵锦繁道:“他一直是那样的脾气,看不惯谁,从不藏着掖着。”
荀子微看着赵锦繁,忽问道:“那你呢?你……如何看待我?”
赵锦繁一愣,默了很久后,对上他的眼睛,反问道:“您要听实话?”
荀子微侧目看向别处,回道:“不了,算我多问。”
赵锦繁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话归正题。”她道,“您觉得此案可有冤?”
荀子微道:“有没有冤,有一个人一定清楚。”
赵锦繁道:“您是说江亦行的那位同谋。”
荀子微道:“不错。”
赵锦繁道:“说起来死刑犯的尸首,朝廷是不作收留的,倘若犯人有家眷会交予家眷处理。倘若没有,则由行刑当日的刽子手带走处理。通常刽子手嫌送去义庄麻烦,往山上乱葬岗一丢便算了事。”
“陈守义的尸首却埋在无名碑之下。我想是有人去乱葬岗尸堆里,把他的尸首给找了出来,妥善埋葬在了那里。此事大概便是江亦行与其同谋所为,埋了陈守义的人理所当然知道他的尸首在何处。”
荀子微道:“你说得不错。”
赵锦繁将当日刑部排查记录找了过来,翻开一页,她的目光落在江亦行自缢那会儿落单的十二个人的人名上——
翰林院朱启、刘琮,新科探花陆斐,礼部柳岚……
“您觉得他会是谁?”赵锦繁问道。
荀子微对着那几个人名,思索片刻后道:“这几个人里有两位与四年前科考有关的人。”
赵锦繁盯着那两人的名字道:“的确。不过从江亦行自缢时现场痕迹来看,他的同谋只有一位。”
“如果二者选其一,我选……”荀子微抬指指向其中一人的名字道,“他。”
他指向人名之时,赵锦繁默契地与他盯上了同一个名字。
两人彼此对望了一眼,无声一笑。
“仲父,您总是能和我想到一块去。”赵锦繁道。
第049章 第 49 章
荀子微盯着她动人的眼睛, 饶有
兴致地笑问:“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赵锦繁回道:“起初我怀疑过陆斐,他作为今科探花郎,看上去是这十二人里唯一同江亦行有交集之人。但他这些年一直留在陵州, 今年是他第一次参加会试, 上一次他来京城还是十年前, 而江亦行是七年前来京城的。也就是说, 在今春陆斐上京之前,他们几乎没有产生交集的可能。”
“今春陆斐上京之后,同为今科热门考生, 他们之间少不了交集, 但要说熟识却不见得。陆斐样貌……咳咳,总之他看上去不太好接近,且依楚昂所说,他平日习惯独来独往,在京城没什么特别要好的友人。”
“还有一点, 算是我的偏见。”
荀子微:“嗯?”
赵锦繁道:“在皇城自缢乃是大忌, 更何况是自缢伪装他杀,若是被发现少不得要被判重刑。那位同谋搭上自己余生, 也要助江亦行完成这个计划,可见两人羁绊颇深。江亦行与陆斐相交时日不过月余, 我不认为他们能交心到彼此托付。”
荀子微道:“你说得很对,但有一点我不认可。”
赵锦繁望着他问:“哪一点?”
荀子微同她道:“有的时候两个人交心到彼此托付只需要一个瞬间。”
赵锦繁一愣,顺着他的话问:“怎样的时候?”
荀子微没答。
赵锦繁耳畔莫名回响起那天晚上,孩子父亲扣着她的五指说的三个字——
“交给我。”
他明明说的是让她交给他, 结果他把自己全部给到了她里面。他说他感觉好极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赵锦繁觉得小腹酸胀得厉害, 他动起来就更让人受不了了,以至于她开口说话都带了含糊的哭腔,但那并非是因为她痛,而是……
赵锦繁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深吸一口气,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继续正色道:“你我追查至今,一切线索都指向四年前那场科考。陆斐与四年前那场科考并无关联,因此我认为,陆斐是江亦行同谋的可能性不大。”
荀子微道:“嗯,我亦如此想。”
赵锦繁松了口气,接着道:“这十二人中,与上届科考和陈守义都有莫大关联的有两位。”
“其中之一便是朱启。”她指着排查记录上排在第一位的那个名字道,“我似乎记得太傅提过,陈守义的老师是朱启。”
“按您的说法,自陈守义为官以来,朱启一直对他提拔有加。四年前那次会考,原本他才是主考,不过因突发急症有心无力,只能改换考官人选。在他一力担保之下,陈守义才成了那次会考的考官。”
“在他预想当中,自己的得意门生若是能完成此任,对其日后仕途定然大有裨益。谁知突遭横祸,得意门生人头落地,一切的源头还与自己有关,倘若陈守义真有冤,他怎能无动于衷?”
荀子微道:“他看上去的确有动机。”
“但我想,他不是江亦行的同谋。”赵锦繁道。
“朱启为人处世谨小慎微,为官二十余载从未出过纰漏。之前朕与他同为会试主考,在改卷时听人提起过,他这人学识出众,曾多次被选为会试考官,为避嫌自己与考生之间有私,谨慎到连一场斗文会都没去过。且他一直不赞同朕提拔寒门士子,朕不认为他与寒门出身的江亦行有私。”
荀子微道:“朱启前些日子刚得了长孙,家中妻儿连同仆从一百二十余口,皆有赖他照拂。他是个懂得权衡的人,不会为了一个曾经的得意门生而搭上全家老小。”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我并不是说他完全没有可能,只不过另一个人看上去比他可能性更大罢了。”
赵锦繁指了指朱启旁边的那个名字,道:“的确,如果要说有谁在陈守义的死中获利最大,那必然是他。”
*
翰林院内,朱启神情严肃正为底下官员犯错而大发雷霆。
“你们是怎么在做事的?连这点小事也弄不清,还当什么官?”他大声责问,说到恼怒之处,还用力拍几下桌子。
底下官员低着头一言不发,挨完训满脸丧气地从屋里出来。
“他今日怎么火气那么大?”
“你不知道吗?明日是他得意门生的忌日,每年这几天他都是这副鬼样子。”
“得意门生?”
说话的其中一位官员,举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小声道:“不就是几年前为攀附权贵泄露考题被砍头示众的那位。”
提起那位,众官员默契噤声。默了会儿,有人叹了一句:“难怪他一直那么讨厌刘琮。”
“那可不是吗?他那得意门生一死,先帝重开会试殿试,让那本来落第的刘琮得了重考机会,一举夺得会试第一,先帝还为安抚暴动的寒门和平民士子,还在殿试破格提拔他当了状元。”
“可惜朱翰林一直不看好他,那么多年他还在七品晃荡,原地踏步不见半点长进。”
“那也怪他自己不争气,做什么事都缩手缩脚畏首畏尾的,胆子比芝麻还小,动不动就来一句‘此事万万不可’,要不就是‘我管不着’,这种人能成大事才怪。”
“要不怎么都叫他刘小胆呢?”
众人听见刘小胆这一诨号,嘲讽地笑出声。不知是谁提了句:“说起来那刘琮人呢?”
“不知道,好像今日一整天都没见着他了。”
*
怀刃接了荀子微的指令,去翰林院跑了趟,回到长阳殿复命道:“回禀君上,翰林院不见刘琮,方才长风从他家中探查回来,说他家中也不见人影。”
荀子微道:“知道了,辛苦你跑一趟。”
赵锦繁在旁与荀子微对视一眼,道:“他这是跑了?”
荀子微对她道:“跑不远。”
他转头吩咐怀刃道:“命人搜查全城,务必活捉此人。”
怀刃抱拳领命应道:“是。”转身疾步出殿。
荀子微望着怀刃的身影消失在院中,低头继续处理方才未处理完的公务。赵锦繁坐在他近前,默默看着。
等他处理完公务,她也起身告辞。
荀子微见赵锦繁欲走,问了句:“陛下不留下来等消息?”
“不了,夜深了,今日已打扰您许久。”赵锦繁道,“倘若有消息,烦请您派人知会朕一声。”
荀子微道:“好。”
赵锦繁起身离殿。她走后不久,老太监长德慢悠悠来见荀子微道:“陛下临走前,让老奴同您说一声,早些歇下,莫要太过操劳,您昨日也没阖眼。”
荀子微一愣:“你确定没听错?”
“这次绝对没听错。”老太监长德肯定道,“她很关心您。”
*
深夜,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潜进署衙旁长街的暗巷之中,融入漆黑夜色。
他躲在角落的稻草堆之中,一动也不敢动,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盯着来来往往的官兵。
他不敢大声呼吸,手抖得厉害。他告诉自己,别怕,不要做胆小鬼。要坚持下去,等到明天。
天总会亮的。
*
昨夜,赵锦繁回到紫宸殿,困意席卷,简单梳洗过后,便倒在床上睡熟了。许是太过疲累的缘故,一夜无梦,再睁眼时已是次日清晨。
一觉过后,她精神了许多,抬手摸了摸稍有些变化的小腹,和肚子里那位道了声早。
如意掀帘进来替她梳洗穿戴,准备早朝。
她坐在铜镜前随如意摆弄,从镜中望去,瞧见不远处紫檀木椅上摆着一只陌生的食盒,问道:“这是从哪来的?”
如意看了眼那只食盒,回道:“昨夜摄政王来过,他说不留神做多了份夜点,扔了可惜,送来给您尝尝。”
“他来的时候,您屋里灯还亮着,我提着食盒进来找您,见您睡熟了,便把食盒摆在了一边。”
赵锦繁“哦”了声,心道:送多余的夜点还需要劳他亲自跑一趟吗?
大概也许是想顺道过来看看他的兔子。
*
日出东升,潜藏在暗巷之中的黑影拨开稻草堆,从里窜了出来。
街边官兵闻声警觉:“谁?”
刘琮扯开盖在身上的黑色斗篷,露出一身绯红官袍。
登闻鼓前聚集着不少请愿的百姓和士子,刘琮嘴里喊着“别挡我”奋
力冲到鼓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投去,官兵将他团团围堵。
“他这是要做什么?”
“看着像要击登闻鼓。”
周围有几个寒士认出刘琮:“我记得他,他……他好像是上届科考那个状元。”
刘琮喊着:“你们,你们……别过来。”站上高台,颤抖着手拿起鼓槌重重地敲响了登闻鼓。
他击着鼓,放声笑了出来,朝下望去,觉得自己好像从来也没有站得那样高过。
*
穿戴完冠冕,赵锦繁乘御辇前往含元殿。
荀子微站在殿门前等她。
赵锦繁抬步迈下御辇,走到他身边,笑道:“您今天来得可真早。”
荀子微看着她笑了声。
百官依次入殿,两人在众臣注目之下走上高台。
正要宣布早朝开始,殿门外忽起一阵骚动。
荀子微朝禁军统领叶闵看了眼,叶闵会意出殿查探,不久叶闵回殿禀道:“有人敲登闻鼓。”
前朝设登闻鼓,有冤抑或急案者可击鼓上闻,大周沿袭前朝之制,凡鼓响皇帝需立即亲受投案者之状。不过例律规定,非管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不得击鼓。
且为防有人乱告状,平民击鼓前需先受三十大板,三十大板常人难以承受,不死半条命也没了,因此如非真有重大冤情,甚少有人跑去击鼓鸣冤。
朱启朝殿门外望去,心中暗道,距离上回登闻鼓响已经四年了。
赵锦繁问道:“何人有冤?”
叶闵禀道:“翰林院刘琮,击鼓鸣冤。”
“什么冤?”
“他说是他杀死了江亦行,请陛下亲审其罪。”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纵观历朝历代,从来没听说过——
状元杀了状元。
第050章 第 50 章
越来越多的百姓聚拢到了登闻鼓前, 民意沸腾,要求朝廷给个交代。
刘琮站在高台之上,绯红官袍在风中猎猎飞舞,他望着底下激愤的百姓们, 心想此事已经闹到了无法轻轻揭过的地步, 如愿地笑出声。
因为有功名在身, 他并未被杖责, 金吾卫上前在他手上铐上镣铐,他挺直着背在众人注目下,随官兵卫队走向皇城。
刘琮被带进了含元殿, 时值早朝, 百官皆在殿中,见他走来,面面相觑。
他手脚缠着镣铐,上前跪地行礼:“罪臣刘琮,叩见陛下。”
赵锦繁打量着刘琮, 面容平平无奇, 无甚能让人一眼记住的特质,是那种在人群中对视过后很快就会被人忘记的长相。
此人入仕四年来, 并无出彩表现,政绩无优, 隐没于众臣之中不为人所知。今日恐怕是他除四年前被点位状元之时以外,人生中最受人瞩目的时刻。
“刘琮。”赵锦繁唤了他一声,问道,“你说你杀了江亦行?”
她视线锁在跪在大殿中央之人上, 语调一顿,沉声道:“怎么杀的?”
满殿皆静, 百官齐刷刷朝刘琮看去。
刘琮摁住自己颤抖的手,目光从未有过的坚定,跪在地上缓缓直起身来,回道:“回陛下,微臣没有杀他,江生系自缢而亡。”
话音刚落,满朝哗然。
“他说什么?他说江亦行是自缢而亡?好好的状元不当,为什么要寻死?”
“荒谬,简直荒谬。”薛太傅忍不住怒斥,“你击登闻鼓说你杀了人,要求陛下亲审定罪。现在又当堂翻供说你没杀人,你当这鼓是你击着玩的,这大殿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依大周律,无故击鼓,扰乱朝廷秩序者,下狱杖百。”
殿中朝臣纷纷附和。
“太傅所言极是,此举岂非戏耍天下臣民,欺君罔上,论罪当诛。”
“好好的官不做,跑来胡闹,也不知道他这么做图什么?”
赵锦繁神情自若,看着刘琮道:“说说吧,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刘琮抬头掷地有声道:“江生自缢与微臣击鼓只为一事。”
赵锦繁道:“何事?”
刘琮高声答道:“为一人洗冤。”
闻言朝臣皆惊,倘若想要鸣冤有许多途径,县衙、京兆府、刑部、大理寺,递交状纸之后皆可依规查办,以此人官身,在这些官衙司职的官员,看在同朝为官的面子上,必定不会随意含糊了事。
但此人却绕过这些官衙,大费周章,把事情闹大,弄到如今这般难以收拾的局面,逼朝廷不得不重视此事,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理由恐怕只有一个——
他想要申的冤,去这些地方没用。
到底是什么样的冤情,值得他抛却一切,以命相搏?他口中那个背负奇冤之人又到底是谁?
众臣疑惑间,刘琮出声道:“微臣想请陛下准许一人入殿。”
赵锦繁问道:“何人?”
刘琮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出一人姓名:“陈守义。”
听见这个名字,沈谏眼眸微敛。
众臣神色各异,新来的臣子一脸茫然,老臣们则或讶然,或惊恐,或一言难尽。
只因他口中所道出之人,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了。
一个死人如何进殿?
高台之上,荀子微看向赵锦繁,问道:“风雨欲来,你当如何?”
赵锦繁清楚,他是想提醒她,接下去事情的发展,未必对她有利,说不定她会因此陷入极其不妙的境地。
她告诉荀子微:“朕自当迎难而上。”
听见这个答案,荀子微并无意外,只是低头笑了声:“那就请吧。”
赵锦繁悄声问他:“您如今还是我的同谋吗?”
荀子微道:“当然,今日还是。”
“那就成。”
赵锦繁定了定神,对刘琮的请求,回了一个字:“准。”
无名碑被动过土一事,想必刘琮早已知晓。她记得当时去到无名碑前,碑上题字看上去很新,似乎经常有人为它补漆。
底下众臣惊疑不定,大白天的身后泛起阵阵凉意,正想着到哪里去找陈守义的鬼魂,未过多久,自殿门外抬进来一副枯骨。
楚昂看见这副枯骨,微微一愣,朝高台之上的两人望去,见这两人神色便明白这两人早知道这枯骨身份,明明是三个人一起去挖的,他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言怀真盯着枯骨,若有所思。
朱启面露不忍之色。当年陈守义被斩首后,他悄悄去找过他的尸首,可惜了无踪影,还以为是被憎恨他的人毁了,今日正逢陈守义死祭,再见自己这位得意门生,已只剩枯骨一具,想起他生前音容笑貌,心中五味杂陈。
张永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朱启只是无声叹息。
刘琮默默转过身,朝枯骨叩首一拜。
一个寒门出身的状元对着一个曾经背叛天下寒士,为巴结权贵泄露考题的罪人磕头。
众臣面面相觑。
刘琮直起身,缓缓开口道:“一切要从四年前春闱说起。微臣和江生苦熬多年,终有资格赴京会考,还有许多同微臣与他一样自小寒窗苦读的平民或寒门士子,大家满怀憧憬地进贡院考试,希望能一举中第。”
“当然大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条路有多难,虽自大周开朝以来开科取士,对天下人言道取士无关士族与庶民,然这么多年来,能登庙堂之寒士少之有少,即便科举中第,排名也多在二甲靠后,能有三甲同进士之名已属不易。但少不代表没有,尤其是上届科考,还有寒士名次在二甲前列。”
他说到此处,大殿之上众臣的目光朝沈谏看去。
“纵使机会不多,处境艰难,但考场里的每一位寒士都愿意付出比常人多几倍十几倍的努力来搏一搏。很快会试成绩出来了……”
他和江亦行毫无意外落第了,不止他们,那年连一个有机会参与殿试的寒士都没有。大家失落归失落,但都安慰彼此
别气馁,下次还有机会。
可是不久后,他们看到了被殿试录取的那群人写的文章。
每届科考过后,考生之间互相交流答卷都是常有的事,有些有门路的人能知道被录取的答卷内容,因此不少考生在考后都能知道答卷内容。
这些被殿试录取之人究竟是不是真才实学,一看便知。
人人都道,今年的贡士实至名归,但他和江亦行以及另外几名家世不显的贫寒之士,在看到文章内容的那一刻,都沉默了。
时隔多年,回想起那一刻,刘琮依旧眼含愠怒:“因为我们在那些被录取的文章里看到了自己的文章,明明是我们亲笔答写的,莫名其妙就被冠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闻言,朝臣之中有人惊愕,有人低头无言。
刘琮惨笑一声。
看到那些文章,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的答卷被人拿去改头换名变成了别人的,而那些别人个个都是惹不起的人物。
那些人如此嚣张,如此明目张胆。
那会儿他们想,倘若这些答卷上还是他们原来的名字,是不是代表着被录取的会是他们?
可惜没有如果。
得知此事后,他们无比愤慨,但他们之中很多人都选择了沉默。权势压人,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就算说了,没有证据,又有几个人会信。
当初沈谏与永安侯世子之事还不够他们吃教训吗?
提到要为自己讨回公道,很多人都走了,剩下的人试过很多办法,递状纸拦官轿,没人愿意管这桩事。
这也没办法,他们没有证据,仅凭空口,谁愿意为他们这样如蝼蚁一般的人做主?
在多番求告都无人搭理后,剩下的人也一个接一个走了,最后只留下了他和江亦行还没有放弃。
他们实在没办法,最后花光积蓄请人牵线搭桥,求见了那次会试的主考之一陈守义。
虽然想到陈守义身为会试主考大概对此事早就一清二楚,但又想着陈守义与他们同为寒士出身,倘若他良知尚存,也许能体谅他们心中苦楚,事情或许还能有一线转机。
但他们见到陈守义的第一眼,陈守义便对他们说了一个字。
赵锦繁问:“哪个字?”
刘琮笑着答道:“是一个‘滚’字。”
这个回答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初次见面还没说上几句,开口就招呼人滚,大家对彼此印象都不好。
连陈守义这条路也行不通,他们实在走投无路了,心中愤懑至极,忍不住质问了他一句:“你也是科考出仕,也同为寒士出身,怎甘心为权贵走狗?”
如果当时他答“是”,那他们也就死心了,也不会再有之后那些事了。
现在想来,他们宁可他当时就答:是,我就是贪恋权势。
可惜他没有。
他只是反问了一句:“你们以为我想这样?”
“当年陈守义作为会试主考,审卷过后发现有人将寒门士子所答优秀文章上的姓名栏割去,换成了另一个考生的名字。他立刻将此事告知给了自己老师。”
刘琮看向朱启,继续道:“他的老师当即便告诉他,莫要管这些,他已完成审卷,贡士名额也已裁定,其余事都与他无关。”
朱启眼神闪烁,良久叹了一声。
刘琮接着道:“他明白他老师是想护着他,不过到底年轻气盛,又同是寒士出身,实在无法坐视不理,次日他还是将所见所闻都依规呈报给了上级。”
“本以为怎样都会有个答复,但他的呈报却石沉大海。当时身为他上级的温涟顶着一张温文尔雅的脸,风轻云淡地暗示他说,看在他老师的份上,今次可以不追究他莽撞之举,如果他不再纠结此事,明年礼部有一肥差空缺,可让他顶上。”
这对陈守义而言是羞辱,亦是诱惑。他明白如果撒手不再管这件事,自己就能获得梦寐以求的高升机会,倘若继续插手此事,后果不堪设想。
挣扎犹豫再三,他理智地做出了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