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凳上坐了会儿, 小歇片刻后,赵锦繁继续起身去寻楚昂。荀子微跟在她身旁,随她一起穿过假山林立的花园。
两人沿石子走了好一阵,终于在后院芙蓉池畔找到了楚昂。楚昂独自坐在池畔大石上, 满脸消沉。
荀子微看着赵锦繁撇下他, 小跑去了楚昂身边。荀子微没说什么, 跟着走了过去。
楚昂抬头望向赵锦繁, 又朝他看了眼,似乎是在疑惑他怎么也在。
赵锦繁忙向他解释道:“仲父也很担心你。”
楚昂有些出乎意料,愣了愣朝他投来“多谢关心”的目光, 荀子微避开了他的目光。
赵锦繁看了眼站在她与楚昂中间的荀子微, 对他道:“朕有些话要单独与子野说,劳您暂且回避。”
荀子微闷声“嗯”了句,独自走去了远处过道。他静静站在过道中央,朝池畔望去,远远地看见赵锦繁与楚昂坐在池畔大石上的身影, 楚昂似乎在同她倾诉什么, 她很认真在听楚昂说话。等楚昂说完,她才缓缓开口。
楚昂原本皱眉不展, 在听她说了几句后脸色转阴为晴,没多久唇畔有了笑意。赵锦繁总是有办法, 三言两语就让人高兴。
也有办法,一句话就让人心绪不宁。
过了没多久,宋夫人顺着花园石子路寻了过来。她见荀子微独自站在过道上,微微一愣, 向他行过一礼后,问道:“不知君上可曾见过我家子野?”
荀子微好心替她指明方向:“在池畔。”
宋夫人谢过他后, 急忙朝池畔而去。池畔不再只有赵锦繁与楚昂两人。荀子微看见赵锦繁意味深长地朝他望了眼,他没有回避,直直迎上她的目光。
宋夫人好劝歹劝,把楚昂劝回了宴席上。定国公看见儿子回来,嘴上没笑,但眉毛忍不住挑了挑。
楚昂朝他哼了声:“我是看在夫人的面上才回来的,你最好不要太得意。”
宋夫人见惯了这对父子间的争锋相对,无奈叹了口气。
张永正与冯文和沈谏喝着酒,抬头瞥见这一幕,啧啧叹了句:“这宋夫人也是位了得人物。”
当年瀛洲一战,陆夫人身死敌营,定国公悲痛欲绝,整日借酒消愁萎靡不振。先帝赵庸为了弥补他失妻之痛,下旨重新赐了个妻子给他。赵庸一惯昏庸,能想出这种昏招一点也不奇怪。
定国公根本无心续弦,陆夫人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没有人能代替。况且定国公府中还有位出了名难搞的混世魔王。在这种节骨眼上被赐给定国公,谁都觉得宋成岚的日子不会好过。
宋成岚带着女儿寡居多年,突然被赐了个丈夫,也是莫名其妙。诚然她早年也的确仰慕过楚骁,但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后来她与夫婿相守在边关,早就把楚骁抛到九霄云外了。
当初赐婚时,有人提议赵庸将柔蕙长公主赐给定国公,赵庸哪里舍得让自己年轻貌美的胞妹跳火坑,又不知道听哪里胡诌来的,说宋成岚和楚骁有过旧情,想到把宋成岚赐给楚骁,还能落一个惠及烈士遗孀的好名声,就这么干了。
宋成岚稀里糊涂和楚骁成了亲。新婚当晚,就和楚骁约法三章道:“大家都一把年纪了,没必要意气用事。你有你的意难忘,我有我的心上人,成亲后彼此互不干涉,把日子过好最重要。”楚骁当然应了。
宋成岚把府里与陆夫人有关的东西一一珍藏保管,日日监督楚昂读书识字习武,温柔但严厉。她没有逼楚昂改口喊母亲,只是说:“你的母亲是个英雄,我也很敬佩她。没有人能代替她,你可以喊我夫人。”
她不仅把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借定国公府之势将自己手中的田产铺子连翻了几十倍。除此之外,连带着还帮处理楚骁在外头的风流债,安抚他的红颜知己们。
诸位红颜知己们都很敬服她,见到楚骁可能还会摆摆脸色耍个小脾气,对宋夫人却不敢。于此同时,她还是维系楚骁与楚昂脆弱父子关系的纽带,没有她在这父子俩早已老死不相往来。
定国公楚骁亲切地称呼统管全府的宋夫人为:大当家。
寿宴席上,冯文听见张永那句感叹,有感而发:“所以才说楚骁这死老头命好。”
冯文话音刚落,立刻遭到了他夫人的白眼和冷笑:“怎么?是你没他有艳福是吗?”冯文连忙缩在一旁,低头不语。
沈谏摇头笑了笑,抬眼见赵锦繁与荀子微也回了席位。
张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席间正巧说到娶妻的话题,他顺嘴道:“前些日子您去巡田不在朝中,西南那边要君上早日娶妻,被他给驳了。他说自己无意娶妻,西南那边急得不行。”
沈谏敛眸笑道:“你真以为是他不想吗?是他不能。”
“您说笑了,这天下还有什么人是贵为摄政王想要却得不到的?”张永笑着笑着,不经意间瞥见坐在荀子微身旁的那个人,脸上笑容一滞,忽起了一身冷汗。
赵锦繁随荀子微回了宴席,回去的路上荀子微似乎想同她说什么,但几度欲言又止,这几日他总是这副样子。
席间,荀子微一直沉默不语,赵锦繁朝他望了好几眼,每回都见他仰头饮酒。他平常是极少饮酒的,今日却饮了好些。
寿宴在亥时左右散场,定国公夫妇照例为多饮不便于行和路远不便回府的宾客备了留宿的厢房。
赵锦繁见荀子微饮了许多,关切问道:“您不要紧吧?”
“不要紧。”荀子微道,“喝这点不会醉。”
只是稍借些酒意,他在心中对自己道。
赵锦繁道:“朕命人送您回厢房歇息。”
“不要。”荀子微盯着她道,“要你亲自送。”
赵锦繁叹了声,顺从他道:“好,送你。”
话毕,跟上他的脚步,离开席间,穿过蜿蜒曲折的回廊和错落有致的假山。
来到僻静池畔,荀子微停下脚步,撤走了身后所有侍从,只留下赵锦繁与他自己。
月色朦胧,在池上覆了一层潋滟光辉。
荀子微垂眸静看了她一会儿。
赵锦繁微仰头,问:“您似乎一直有话想对我说?”
荀子微承认道:“对。”
赵锦繁问:“您想同我说什么?”
荀子微道:“我想问前些日子你答应给我的好处,还算数吗?”
赵锦繁笑道:“您说这个?不是已经给了吗?您一直想停修天下宫观,我做到了,对您而言不是一大好处
吗?”
她说着抬眸看向荀子微的眼睛,想得到他肯定的回应,却只听见他渐快的呼吸声。他的气息带着些许酒味,眼睛却一片清明。
“我想要的好处不是这样的,赵锦繁。”他紧盯着她道。
赵锦繁听见他唤出她的名字,眼睫颤了起来,身后是一池春水,她没有退路。
荀子微上前迫了一步,隐忍已久的话借着酒意脱口而出,像要撕毁她所有的伪装。
“你明明知道的。”他道。
赵锦繁想,他说得对。
她看见他低头靠近她,她确定他想吻她。他就站在她近前,很容易就能捉住她的唇。
荀子微明明能像在拔剑的时候一样,快狠准地对敌,但他却没有。他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往前,给了她足够逃掉的时间。
赵锦繁仰头看见天上的月亮,月色很美,一时迷了她的眼,让她忘了动,也忘了思考这是对的还是错的。
意识迷离间,有生人的脚步声自远处靠近。
荀子微近在咫尺的唇没再往前,他闭眼遮起眸中汹涌欲色,克制地松开了她,站到了一旁。
假山后传来楚昂与言怀真争执之声。
“怎么又是你?你来这做什么?”
“我有事寻陛下。”
“巧了,我、也、是!”
赵锦繁:“……”
二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同行而来,在池畔看见赵锦繁……以及站在她身旁不远处的荀子微,齐齐行礼。
楚昂暗暗瞄了荀子微一眼,心道:怎么他又在?
言怀真低头行礼,余光瞥见赵锦繁脸上未褪去的红晕,想起了年初那晚她来见他时的样子。他默了默,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忽听不远处又传来一人吟诗颂月的声音。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沈谏赏月漫步而至,见池畔四人,若有所思。他上前朝赵锦繁与荀子微行过一礼,又抬眼看了眼楚昂和言怀真,笑道:“好巧,二位也来池畔赏月?”
楚昂眉头紧皱:“怎么连你也来了?大周最闲沈相。”
沈谏扯了扯嘴角,笑:“呵呵呵呵。”
言怀真一脸正色,看向赵锦繁道:“臣并非前来赏月,而是有要事找陛下相商。”他语音一顿,道:“是关于年初那晚,臣来找您说的那件事。”
听见“年初那晚”四个字,池畔诸人神色各异。
楚昂咬牙切齿满脸愤恨。
荀子微抬眼望了眼赵锦繁微张的唇。
赵锦繁的目光落在他们之中某个人身上,眼睫不停地颤。
沈谏看了眼一脸正色却目光闪烁的言怀真,又看了眼生闷气的楚昂,还有神情不可言说的另外两位,心道:真是一场大戏。
他笑看了楚昂一眼:“既然言书监与陛下有要事相商,臣等还是先行回避为好。”
楚昂想到那晚他所见的一切,瞪着言怀真道:“要避你避,我不避。”
荀子微也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
赵锦繁正想请走站在那不肯动的两人,却听言怀真道:“不必回避,此事与在场诸位都有莫大关联。”
第082章 第 82 章
明月悬在夜空, 池畔五人各怀心思。
楚昂瞪着言怀真道:“说吧,到底是何事?”
言怀真道:“此事说来话长。”
荀子微看了眼赵锦繁,道:“找个地方坐下再谈,站久了容易累。”
沈谏指了指不远处的凉亭道:“不如去那吧, 坐着慢慢谈, 或可边谈边赏月。”
“你还真有雅兴。”楚昂哼了声, 抬步朝凉亭而去。沈谏意味深长一笑, 跟上他的脚步。
几人在凉亭圆桌前坐了下来。
赵锦繁拉上披风,遮住因坐下而微微有些许隆起的小腹。
她扫了眼坐在她周围四个男人,如果说那晚有什么事和眼前这四个人都有莫大关联, 大概就是这四人在她腹中孩子诞生那晚, 都来过她殿里。
当晚她应付了好半天的仲父,此刻正坐在离她最近的地方,衣料似有似无擦过她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赵锦繁眼微垂,想到当晚她坐在榻边, 垂眼看向自己月退间。孩子父亲正埋首在那。她问他为什么要亲那里, 他再这样,她快忍受不了了。
他说仔细研习过书籍, 就是要她忍受不了才好,花间垂露更多方能更好地容下他, 不至于因此而过分疼痛。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研习了这种东西?原本只是彼此相拥罢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就从相拥到亲和吮,一点一点变成了要容下他的地步。
那夜有雨,淅淅沥沥。打湿的被单被他扔在青石地砖上。她抬眼见他额上青筋浮现, 克制到了极点,汗水顺着他脸侧滑落, 尽管她已经够润泽了但他实在有些惊人,疼得她伸手扯住幔帐。幔帐晃了一阵,她觉得自己开始变得不对劲,咬着唇忍耐着不叫出声,就快要控制不住时,他脸色忽一沉。
“对不起,是我高估了自己。”
她愣了愣,见他似乎很低落,安慰了他几句,心想结束了,晕晕乎乎从榻上起身。他猛然从身后紧抱住她,重新捉进幔帐之中。等到再次结束的时候,她嗓子哑了。他搂着她,大手落在她小腹上说这里边有他留下的东西。现在想来他确实留了,不过不是东西,是女儿。
他走后,紧接着她见了言怀真。言怀真拿着封信来找她,似乎是有要事。
赵锦繁想今日言怀真要说的事,应该与那封信有关。她抬眼朝言怀真看去,等待着他开口。
楚昂留心看着赵锦繁,见她坐在那不知怎的红了脸,目光含水地看向言怀真,心里冒起一簇簇的火。
那天,她说有事找他,请他抽空来一趟。他夜里从军营训练完回来,赶去了紫宸殿。走到殿前就看见言怀真从殿里出来,满脸通红,鬼鬼祟祟。
这个样子他再熟悉不过了,从前他老爹出去偷香被宋夫人逮个正着的时候,就是这副心虚到不行的样子。
他立马冲进殿里,就见赵锦繁坐在书案前,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她见了他,刚想站起身走到他身旁,忽又似想到了什么,脸红得不行,重新坐了回去,并拢膝盖一动不动。
他感到奇怪,盯着她看了会儿,发现她颈间若隐若现的红印,顿时心如油煎。这种印子他在他母亲身上见过,每次他老爹从她房里出来,她身上就有。
想到方才言怀真那厮的样子,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想到这,楚昂又狠狠瞪了言怀真一眼。
言怀真莫名其妙,皱了皱眉。
沈谏对楚昂和言怀真之间的暗斗不感兴趣,只抬眼看向了荀子微。满脑子都是先前赵锦繁问他年初那晚和他切磋琴技之事。
他那阵子根本没去过紫宸殿,何谈与她切磋琴技?他猜测此事与荀子微有关,但荀子微口风紧得很,他探查不到半点与那晚有关的事。
也不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陛下会误以为,那晚与他切磋了琴技,还切磋了许久。
提到切磋琴技,陛下为什么想到的是他,而不是荀子微?
虽然不想承认,但荀子微在音律上的造诣的确比他高出那么一点。听说他从前在西南赛琴,斗倒了一众琴师。
荀子微瞥见沈谏探索的眼神,朝他扬唇一笑。
沈谏:“……”
荀子微未再看他,对言怀真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他有什么要说的可以开口了。
言怀真向赵锦繁询问道:“需要臣从头说起吗?”
赵锦繁向他点头。
言怀真得了她首肯后,开始说道:“事情要从年初说起,自去岁起我便着手开始整理记录大周历年战事纪要,年初那会儿刚整理到与北狄相关的内容。于是便翻阅了藏经阁内
,所有与此相关的藏书,结果发现了一件事。”
楚昂瞥他:“什么?”
言怀真道:“所有记载北狄与大周战事的书册都缺失了同一页内容。”
沈谏问:“哪一页。”
言怀真道:“从前后内容来推测,缺失之处原本该用来记载十余年前议和一事。”
赵锦繁听到“议和”两字,脸色微变。荀子微想到了什么,静默注视着她。
沈谏道:“所有书册都失去了同一页,必然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楚昂轻嗤道:“想弄清楚此事又有何难?只需找到十余年前负责管理这些书册的官员,一问便知。”
言怀真道:“你说的不错,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这已经不可能了。”
楚昂道:“什么意思?”
沈谏道:“因为当年负责统管史册的官员,正是言书监的老师,到去岁底还在吏部任职的柳尚书。”
言怀真垂眸,藏起眼中哀色,道:“不错。说来不巧,当我带着书册前去拜访老师之时,却见府门外挂起了白灯。一问才知,老师于我前来拜访前的那夜,突发急症去世。”
楚昂道:“急症?”
言怀真道:“是心疾,我验了死因别无可疑。”
沈谏道:“或可问问其他接触过那些书册的官员。”
言怀真摇头道:“这些前辈大多都已故去,或是上了年纪,受病痛煎熬,记不清前尘往事了。”
“人为什么要想尽办法抹去某件事存在的痕迹,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想隐藏什么,至于老师到底想要遮掩什么,我想大概无法有答案了。但……事情很快出现了转机。”
“师母在整理老师遗物时,从他过去穿过的衣物中,找到了一封奇怪的信。”
楚昂疑惑:“奇怪的信?”
言怀真从袖中取出一张陈旧的信纸,放在圆桌之上。
楚昂就着亭旁禅灯的幽光,朝信纸望去,见信上的字大多都糊成一团,无法辨认字迹,凑近仔细看,才能勉强从信上辨认出几个字来。
言怀真道:“这封信年代久远,似乎曾经沾过水,上头的墨都糊开了,加之这封信发现时与信封粘在一起,分开后更加无法辨认上头的字了。”
“少将军应该也看出来了,这封信的信纸是军中常用的绿笺。隐约能从信上,辨出‘议和’两字。”
沈谏道:“柳尚书将身边所有与当年议和相关的痕迹都抹得一干二净,唯独留下了这封与议和的信,也难怪言书监觉得这是封奇怪的信。”
言怀真道:“这一点的确很奇怪,但真正让我在年初那晚匆忙去见陛下的理由,并不是这一点。”
沈谏忽笑了声:“哦?年初那晚言书监也去见过陛下?”
他着重突出了“也”字,顺便瞟了眼荀子微。
楚昂双拳紧握,看向言怀真怒道:“那晚你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沈谏掩唇遮住笑意,对自己添的这把火甚是满意。
言怀真皱眉,他能做什么?看到楚昂那副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的样子,言怀真实在忍不住,道:“也许你以为的那件事并非我所做,而是……他人所为。”
楚昂道:“他人?哪个他人?”
凉风吹过,赵锦繁一阵咳嗽,咳嗽声起,凉亭中忽然静得可怕。
沉默过后,荀子微看向言怀真道:“言卿,你继续。”
言怀真应了声是,继续道:“当时我将这封信仔细处理过后,信上能辩出的字更多了些。”
他指着信道:“能确定辩出的有,‘议和’,‘金’,‘失窃’,‘我’,‘罪大恶极’这几个字。以及信的署名那一处,留下的半个偏旁‘冫’。”
“当年大周在前线失利,迫不得已与北狄和谈,北狄虽势猛,但继续打下去,后方粮草补给未必能跟上。于是北狄人便答应与大周议和,但要求大周向他们献上议和金。”
“情势所迫,大周只得答应北狄所提出的要求。但议和途中却出了大岔子,议和金失窃。此案一直悬而未决,多年来一直有传闻说,是大周出了内鬼监守自盗,但事实究竟如何却不得而知。”
“我不明白此人为何要将自己的罪行写在信中,倘若这封信上所言为真,那么写下这封信的人,信上的这个‘我’,很可能就是议和金失窃案的真凶。”
第083章 第 83 章
“信上内容事关重大, 于是我立刻求见了陛下。”言怀真看向楚昂,“那晚我到殿中也仅仅只是为了此事。”
楚昂哼了声,别过脸去。
沈谏道:“‘议和’,‘金’, ‘失窃’, ‘我’, ‘罪大恶极’这几个字同时出现在信中的确可疑。但仅凭这么一封看不清字迹, 又残缺不全的信,恐怕很难从中找出些线索。再加上这信上笔迹如此模糊,根本无法作为指认嫌犯的证据。”
言怀真道:“不错。所以我与陛下商议过后, 决定先不声张此事, 只暗中查访,待有头绪之后再另做打算。”
赵锦繁闻言用力点了点头,心想原来如此。荀子微瞥见她的反应,觉得她明明失了忆却还要硬装记得的样子煞是可爱,忍不住轻笑了声。
楚昂瞥了言怀真一眼:“这么说你今天来找陛下, 是有头绪了?”
言怀真道:“没错。这三月来, 我翻阅各类相关记录,又走访询问了不少当初亲历议和金失窃一案的人, 摸清了些事。”
沈谏饶有兴致:“说来听听。”
言怀真道:“十四年前,大周与北狄相约在两国交界之地灵州, 交付议和金……”
灵州是从前他祖父荀老将军殒命牺牲的地方。赵锦繁在听言怀真提到“灵州”时,朝荀子微看了眼,见他神色如常,松了口气。
荀子微察觉到她的目光, 回看了她一眼。
赵锦繁忽觉藏在圆桌下的手旁传来微痒的触感,身旁人的手背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 似乎正试探着想要贴近。
她微愣,睁圆了眼望向荀子微。荀子微一脸正色,看上去正耐心听言怀真说话。
她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却不想下一瞬手被身旁人悄然扣住,很快十指交握,掌心传来熟悉的温热。
言怀真还在继续道:“护送议和金的队伍,将一万两黄金送至灵州府,锁存府库,派人严加看守,等候次日交付于北狄。谁知当天夜里,府库遭了贼,议和金被人盗走,下落不明。”
“关于窃贼的线索有三,一是贼首极为熟悉灵州府库,我军部署以及当地地形。二是负责看守议和金的一位将领在临死前,扯下了贼首的面罩,在看清贼首真容后惊呼了一声:‘是你!’显然这位贼首是自己人,并且是那位将领熟识之人。”
沈谏道:“那第三点呢?”
言怀真道:“第三点并未被案卷记录在册,是我在走访当年亲历者时偶然得知。当年那位贼首在逃跑时,被一位巡逻的士兵拿尖刀刺穿了后背,虽不至于致命,但留疤是一定的。”
楚昂愣道:“这么重要的线索为何没被记进线索?”
言怀真道:“那位士兵在刺伤贼首后,亦被贼首所杀,无法开口言说其遭遇了。但他刺伤贼首这一幕,被当地一农妇目击。那位农妇并不知贼首窃走了议和金,只知贼首异常凶狠,见人就杀,她害怕去报官被打击报复,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直瞒而不报。直到去岁离世前,才同儿女把话说明了。不过当时那位士兵刺中了贼首背后哪块地方,因为年代久远,她实在记不清了。”
楚昂道:“仅凭这些线索,想要找到当年那位贼首也很难。”
言怀真道:“但我想这个人,很有可能现在就在这座玉泉山庄之内。”
沈谏更来兴趣了:“哦?”
言怀真指着先前那封信道:“这封告罪信的署名那一处,留下了半个偏旁‘冫’。正巧,当年负责护送议和金与北狄人和谈的三位官员,名字中皆有‘冫’。这三人也是老师多年挚友,交情深厚。”
沈谏问:“哪三位?”
言怀真犹豫着朝楚昂看去,暗示此人与楚昂关系匪浅。
楚昂想到了什么,脸色一沉,道:“说。”
言怀真道:“第一位是沈相的恩师,当年身为一国宰辅的冯文。”
沈谏闻言神色未变,似乎早料到了言怀真会说出这个名字。
“第二位是当年的镇北大将军傅凛。至于第三位……”言怀真语音一顿道,“则是定国公楚骁。”
定国公楚骁,表字净之。当年老定国公为其取字为净之,是望其能扫净敌军,还大周一方净土。
“不可能是老头干的!”楚昂当即驳道,“虽然他这个人又色又讨人厌,但有一点谁也诋毁不了。”
“他对大周绝对忠诚。”楚昂无比郑重道。
一直在旁未出声的荀子微,在此刻开口:“这一点,我同意。”
楚昂听见荀子微认同自己,朝他投去“感谢”的目光。
荀子微淡笑了一声,紧了紧在看不见的圆桌底下与人交握的手。
赵锦繁低头,觉得自己没脸见楚昂,心下羞耻万分,指甲掐了掐荀子微的手背,暗示他放开。
谁知他以为她在回应他,反而越握越紧了。赵锦繁无奈,只好抬脚向他踢去。
这一踢,荀子微没什么反应,沈谏皱眉闷哼了一声。
赵锦繁:“……”
踢错人了。
沈谏朝圆桌下看了眼,看见了对面那个男人不安分的手,呵呵冷笑了几声。
言怀真朝沈谏看去:“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荀子微平声道:“没什么,这圆桌太小,坐不下那么多人,方才我的脚似乎不小心撞到了沈卿。没大碍吧?沈卿。”
沈谏:“……无……碍。”
赵锦繁的头低得更下了。
楚昂分析案情道:“如果说,那三人之中谁最可疑,毫无疑问一定是冯文。”
沈谏盯着荀子微道:“少将军所言极是,论手段卑劣,无人能及得上他。对吗?君上。”
荀子微垂眼看向自己正紧握不放的那只手,应道:“嗯。”
沈谏:“……”
楚昂道:“哪有像你这样说自己恩师的?”不过想到他过往那些遭遇,觉得他骂冯文几句也应该。
“不过表兄,你从不在背后说人不是的,今日怎么也跟着应和上了?”楚昂看向荀子微。
荀子微看向赵锦繁,见她脸上浮起两朵别扭的红云,默了默,松开了紧握着她的那只手。
“对不起,我……今日饮多了。”他认真道,“下次不会再那么过分。”
赵锦繁垂眸,抿了抿唇道:“还是说正事吧。”
楚昂道:“这不是正说着吗?”
赵锦繁:“……”
沈谏扯了扯嘴角,道:“其实要想弄清楚到底是谁,也不难。若那农妇所言属实,只需看看那三人背上谁有被尖刀刺穿过的痕迹,便可分晓。”
楚昂皱眉:“这如何看?扒了他们衣服不成?”
言怀真道:“这几人皆是朝中重臣,地位非凡,更何况议和金失窃一事尚未有定论,如何能随意扒人衣服?这么做实在无礼。”
沈谏笑道:“这个很容易,冯文那边交给我。”话毕,他挑眉看了楚昂一眼:“至于定国公……少将军,你没问题吧?”
听见沈谏说容易,楚昂自不甘示弱,哼了声道:“当然,我会证明老头绝对清白。”
“那傅凛那边,又如何说?”楚昂顺便问道。
赵锦繁一手支着下巴,思考着对策。
荀子微抬眼道:“我来。”
*
玉泉山庄后院,春泉居。
冯文喝饱了美酒,正优哉游哉坐在温泉池边上泡脚,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抬眼一看,见自己最得意的门生沈谏前来拜访。
“你来了,这么晚什么事?”冯文朝他一笑,“是又想到什么捞钱的好法子了?”
沈谏向冯文行过一礼后道:“不是,我是来求见师母的。”
冯文眉心一蹙:“你找她做什么?”
沈谏道:“老师放心,我绝不是来向师母告密你在外养……之事的。”
冯文假咳了几声:“那就成。”
沈谏笑了笑,入屋求见了冯文的夫人,并向她传达了几句话。
不久后,春泉居温泉旁传来冯文的惨叫声。
“没有,没有!我绝对没去过那种地方,我发誓!什么?在我背上留了唇印?没有的事!诶,诶诶夫人别扒,我自己来,自己来。你看吧,冤枉啊,这个真的是冤枉!”
“这个是冤枉的,还有哪个不是冤枉的?说!”
“……”
温泉池旁,冯文和他夫人正纠缠,沈谏站在一旁,看清了冯文的后背,微微敛眸。
*
另一头,楚昂站在他老爹院前,来回踱步迟迟未进去。
里头宋夫人听见动静,出来一探,见是楚昂,意外道:“子野,你怎么来了?”
楚昂撇开头不看她,道:“碰巧路过罢了。”
“哦,这样啊。”宋夫人看破不说破,笑道,“来都来了,不如进来坐会儿……你父亲见你过来,必定欢喜。”
楚昂勉为其难道:“行吧。”顿了顿,不忘添一句:“看在夫人的面上。”话毕,他终于迈出步子进了院里。
定国公楚骁听宋夫人说自己那“不孝子”深夜来见自己,愣了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抬头朝天望了眼。
楚昂慢悠悠走来,装模作样路过他老爹屋里,往里望了眼,见屏风旁摆了换洗衣物,掩唇轻咳了几声,看向他老爹,问道:“准备泡汤啊?”
定国公挑了挑眉:“啊,对。”
楚昂想了想,别别扭扭地开口道:“我正好闲着,就……随手替你擦个背吧。”
定国公再次愣住,回过神来,又朝天上望了眼。
楚昂瞪他:“你看天做什么?”
“可惜了,现下是夜里。”定国公道,“要不然我真想看看,这天上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楚昂:“……”
第084章 第 84 章
楚昂嫌弃地看了他老爹一眼:“别废话, 快点脱。脱了我好替你擦背。”
定国公狐疑地看了楚昂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朝破天荒前来尽孝的楚昂摆摆手,道:“不必你了,你出去吧。”
楚昂嘴角一僵:“你到底脱不脱?”
定国公朝他道:“嘿, 我还就不脱了。”
“不脱也得脱……”楚昂忍无可忍, 直接上手, 气得定国公直骂他“不孝子”, 父子俩扭打在一起,宋夫人连忙赶来劝阻。楚昂趁着他老爹分心去搭理宋夫人的功夫,用力扯着他老爹衣领往下一拉, 定国公的后背倏然间暴露在他眼前。
看清自家老爹后背的那一刹, 楚昂惊愕不已,瞳孔骤然缩紧,整颗心如坠冰窖,不敢置信地瞪着定国公道:“难道真是你?”
“我什么?”
“盗了议和金!”
定国公被楚昂扯得坐倒在地,扶着宋夫人站起身来, 闻言怒道:“臭小子你胡说什么呢?”
楚昂盯着他左后背上被尖刀刺穿的疤痕道:“不然你怎么解释你背后这伤?”
定国公嘴硬不肯说:“关你屁事?”
楚昂怒不可遏:“你……”
眼看着父子俩又要吵起来, 宋夫人连忙上前将两人拉开,劝道:“好了, 有话好好说。”
她说着,吩咐随侍备茶, 把父子俩拉到圆桌旁坐下,温声询问楚昂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听楚昂说清来由后,摇头笑道:“你父亲怎么会做那种事?”
楚昂睁抱着胸冷哼一声,瞥他老爹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这老头不肯好好解释,烦死人。”
“你管我!”定国公板着脸顶了他一句。
这父子俩针尖对麦芒, 谁也不肯让谁,最后还是宋夫人开了口道:“你父亲背后这疤,并非是在护送议和金时所伤。当年大周连连战败,你父亲不得转至瀛洲与北狄进行攻防战。”
“这一战至关重要,倘若败退,失去了瀛洲这块战略要地,大周等同于被北狄
人扼住了喉咙。再加上连战连败,大周军士气颓靡,急需一场胜局来挽回颓势。”
“你父亲苦守瀛洲,与敌军厮杀月余,终于赢下了这一仗,可赢下这一仗的代价太大了。昔日繁荣的土地浸染了鲜血,死伤无数,哀嚎遍野。你的母亲,你的叔伯皆在瀛洲牺牲,包括你父亲自己,也险些丧生于此。”
拼尽一切,守住了那方土地,明明立下大功,回到京中得到的却是国君一场鸿门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说不心寒是假的,但很快北狄欲破祁州南下,倘若真让敌军得逞,南下渡了黄河后果不堪设想。你父亲放下心中芥蒂,急忙奔赴前线对敌。”
“敌军此次来势凶猛,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大周军处于劣势,很快就要招架不住。祁州城内伤亡惨重,人心涣散,你父亲手下一名副将实在撑不下去了,劝说你父亲撤退。他说国君不仁,不值得他们为其卖命。”
“但你父亲没有退。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这一退,以后脚下这片黄土就不再是大周领地,站在这片土地上的大周子民,都要对北狄人低头哈腰。国门若破,国将不国。最后他留下一句话,就毅然决然冲去了前线。”
楚昂道:“哪句话啊?”
宋夫人正要回答,定国公红着脸咳了几声,阻止了她。宋夫人摇头笑笑,没再答下去。
楚昂哼了声,虽然他老爹不肯告诉他,但他隐约猜到了是哪句。有一年他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留给他与母亲的绝笔里曾提过一句——
“将士许国,身死而无悔。”
宋夫人接着道:“你父亲背上这刀上便是祁州那一战留下的。那一战北狄人没讨到好处,但大周也实在撑不下去了,粮草将尽,兵力不济,无奈之下只能放下大国威严,与昔日臣服于自己的蛮夷议和。也就有了之后议和金那事。”
楚昂看向自己老爹:“难怪那阵子你整日不肯见我,原来是在养伤。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定国公撇开头去:“有什么好说的。”
宋夫人道:“那会儿陆夫人刚走了不久,你父亲怕你更伤心,不敢告诉你。”
楚昂瞥了他老爹一眼,突然觉得他老爹顺眼了一点。
楚昂支着下巴道:“这么说来,议和金失窃一事,果然还是冯文最可疑。”
定国公沉思片刻后道:“说起这个,我记得冯文背上也有刀伤,好像就是去送议和金那会儿受的伤。”
楚昂道:“那就是他没错了。”
定国公犹豫:“不过……”
楚昂道:“不过什么?”
定国公嘴角一抽:“冯文说他自己背上这伤,是晚上出去解手,不幸在茅厕遇到强盗打劫,逃走的时候被刺伤的。”
楚昂:“……”
*
玉泉山庄后院,春泉居。
冯文摸着脖子上被夫人挠破的地方“嘶”了声,怒目瞪向自己的得意门生,叱道:“看看你干的好事!”
沈谏无奈摊手:“我这也是为了老师您的清白着想。我看您还是好好说说您这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免得被误会成是窃走议和金的贼首。”
冯文冷笑了几声道:“你倒是挺信任我。”
沈谏道:“老实说您这人坏得很,不过尚算有那么点底线。如若不然,我也不可能还有机会爬到今日这位置。”
冯文道:“你这到底是夸我还是损我?”
沈谏笑道:“当然是夸您。”
冯文长叹了一声,想起了那段不堪的岁月。
当年大周被迫与北狄议和,他与楚骁、傅凛三人负责护送议和金与北狄人和谈。
那会儿楚骁重伤刚愈,身体虚弱。傅凛为人刚直,又是那副一根筋的愣头青脾气,一看就北狄人就两眼冒火,杀气腾腾。
与北狄人洽谈议和事宜的重任自然而然落到了冯文身上。冯文每天跟北狄人摆笑脸,摆得嘴都抽了。
当时北狄人不仅要议和金,还要求大周割让沃城。沃城地处西北,大漠黄土,风光瑰丽,又是大周连接西域及北方各国的陆上通路,岂能割让?北狄人简直痴心妄想。
为此冯文据理力争,咬死不肯松口。北狄人看来硬的不成,就来软的。那天夜里,趁他去解手之际,把他“请”去了营里品茶。
茶的味道不怎么样,但他们还摆了几大箱金银珠宝在他面前。冯文自问,这世上实在没有比金子和权力更香的东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北狄人告诉他,只要他稍稍在沃城一事上松口,这笔金子就是他的,不仅如此,如果他们经常合作,过后他还会有更多好处。
“你不就最爱这些东西吗?”北狄人说,“我们什么都能给你,好好考虑考虑。”
满地的金银珠宝在烛光下璀璨生辉,冯文痴痴地望着,对北狄人道:“这还用考虑吗?我当然……”
“不需要。”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三个字他能说得那么斩钉截铁。
那天晚上冯文很想撤下笑脸,对北狄人喊一声“滚”字,但他没那么做,议和事重,不可意气用事。
北狄将首见他不屈,褒扬了他一番,放他走了。明面是这样,但半道又暗中派了人截杀他。冯文险些丧命,好在傅凛见他不见踪影出来寻他,危急时刻,救了他一命。
本来他对傅凛这种为人刚直,又一根筋的愣头青没什么好感,但那次过后,也算有了过命的交情,成了生死之交。
冯文道:“我这背上的伤,就是那会儿被北狄人截杀时落下的。可惜后来议和金失窃,沃城……哎,罢了不提了。”
“当时我在朝中树敌甚多,若是知道我曾被北狄人请去品茶,指不定要怎么编排我。赵庸又不是什么明君,指望他能体谅就怪了。未免节外生枝,我就把这事给瞒下了。”
他瞥了眼沈谏道:“你们要是不信,就去问傅凛,他最老实从不撒谎。”
*
几人在凉亭分别后,荀子微前往秋水居寻傅凛。赵锦繁紧跟在他身旁,随他一道。
两人走在花园石子路上,荀子微看向身旁人:“你……想跟我一起?”
赵锦繁道:“嗯。”
荀子微唇畔微扬:“好。”
赵锦繁掩唇轻咳了几声道:“别误会,只是因为您今日饮多了,方才在宴席上答应要送您回厢房。傅凛的秋水居离您歇息的院子不远。等处理完这事,我会依约顺道送您回去。”
荀子微脚步一顿,站在她身前,挡住去路,高大的身影落在她脚边,垂眸凝着她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赵锦繁微仰头,对上他的眼睛:“如果什么?”
荀子微答她道:“如果我想误会呢?”
第085章 第 85 章
赵锦繁盯着他的眼睛, 看见他瞳仁里映满了自己,笑道:“好吧,您误会得对,我想跟着您, 并非只是因为答应了要送您回去, 还有别的理由。”
荀子微安静地站在她身前, 等待着她说出别的理由, 喉结上下滚了滚,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赵锦繁从袖中摸出那封信,道:“朕留意到这封信的信纸有些特别。”
荀子微默然, 末了叹了口气, 释然一笑,低头耐心听她讲信的事。
赵锦繁道:“表面上看这封信的信纸是军中常用的绿笺,其实不然。还有一种书香世家爱用的蓝笺,纸质同绿笺相似,十几二十年前时兴过一阵, 常为有情男女传情所用, 后来因为在这种笺上写字不易干容易糊,久而久之这种笺也就不为人常用了。其实这封信所用的信纸并非军中常用的绿笺, 而是蓝笺。因为这封信距今年代久远,信件泛黄, 使得原本偏蓝的笺纸看上去成了绿色。”
从前她母妃枕下藏着她父皇曾写给她的情诗,那些情诗就是写在蓝笺上的。赵
锦繁想起如意跟她提起过,在失忆前的那一天,她去查看了母妃的“遗物”, 动过那些蓝笺。想来应当是在那时察觉到了,言怀真给她看的那封信所用的信纸非绿笺而是蓝笺, 想要进一步对比确认。
“当年负责护送议和金的三位重臣中,只有傅凛出身书香世家。所以我想三人中最有可能与这封信有关的人,会是傅凛。”赵锦繁看向他道,“这一点您大约也想到了,所以才会想要去见见傅老将军吧。”
荀子微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怀疑傅凛,但并非是因为信纸。”
赵锦繁道:“嗯?”
荀子微道:“而是因为写信用的墨味道很熟悉,是徽墨掺了鸽血的味道,这种做法现下很罕见,因此鲜为人知,但十余年前的镇北军极喜用这种墨。傅凛正是镇北军出身。”
赵锦繁又道:“还有一点,朕觉得不合常理。”
荀子微道:“你是想说,这么重要的信,柳尚书既不销毁也不锁藏,就这么随意和旧衣摆在一起,不合常理。”
赵锦繁笑道:“您说的正中我心。”
“走吧,去见傅凛,所有疑问都会有个答案。”荀子微对她道。
*
玉泉山庄,秋水居。
月色之下,傅凛正于院中练剑,只见他剑锋扫过之处,片叶不剩,剑气煞是凌厉。傅凛正专注,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掌声,循声望去,见赵锦繁与荀子微结伴而来。他忙收起剑,上前行礼:“老臣见过陛下,君上。”
赵锦繁请他免礼:“傅老快请起。”
荀子微低头在她耳边道:“一会儿站远些。”
赵锦繁看荀子微抽出腰间软剑,了然一笑应了声:“好。”
荀子微朝她微一挑眉,道了两个字:“三招。”
很快,院中寒光乍现。荀子微以讨教切磋为由,与傅凛比剑。赵锦繁顺着他的招式数数:“一……二……”在数到第三下的时候,院中声响戛然而止。
赵锦繁自远处望去,隐约看见傅凛背后衣料碎了一地,傅凛与荀子微说了些什么,行过一礼后,进屋换衣服。
她朝荀子微走去:“是他吗?”
荀子微摇了摇头道:“不是他。傅凛的后背有许多多年征战沙场留下的伤疤,剑伤、划伤、鞭痕,但没有被尖刀刺穿过的痕迹。”
赵锦繁叹了口气道:“不过我想,那封信应当与他有所关联。”
荀子微“嗯”了声,无奈一笑:“关于这一点他方才同我说了,那封信确是他所写,但与议和金失窃无关,与他夫人有关。”
赵锦繁愣道:“他夫人?”
荀子微收起剑,缓缓与她道来,这个美丽的误会。
*
傅凛出身书香世家,他自小天资聪颖,族中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一举中第,光耀门楣。但傅凛志不在此,只一心想赴边疆保家卫国。
此事遭到了族中人激烈反对,尤其是傅凛的母亲,不希望儿子去过那种刀尖舔血的日子。
为此傅凛一度很迷茫,踌躇不决之时,他在自己经常练剑的院子里捡到了一封匿名信。写信人鼓励他,安慰他,支持他坚持自己的志向。后来他又陆陆续续收到不少这样的信,这些信在他迷茫时给了他许多力量。
之后他毅然决然奔赴战场,不出两年就立下了战功。彼时他是春风得意的少年将军,回京领赏之时,家里人提说他也到了适婚之龄,该娶妻成家了。
他母亲看上了陵州陆氏的长女陆明姝,问下意下如何?傅凛当即拒绝了。
陆明姝是他胞妹的闺中密友,常来府里走动,美名在外,但每次见到他,总爱说些不着调的话,看见他皱眉她就会笑。
傅凛认为,如果和陆明姝成了亲,他们一定会成为远近闻名的怨侣。
陆明姝很快从他胞妹那听闻了消息,跑来问他:“为什么?”
傅凛只答说:“你我不合适。”
陆明姝在他面前一向多话,那日格外安静。
此事不过长辈间玩笑话,并未外传,于她名声无碍。傅凛想她依然还是众人眼中耀眼夺目的明珠,会找到她心仪的郎君。以后他们大概没多少机会再相见了。
之后他又离京去了西北,在战场上遭歹人陷害,不仅身受重伤,还获罪被贬,前路一片黑暗,去了陵州一处别庄修养。
未曾想在那里重遇了陆明姝。那会儿主母让她学理财掌家,她整日在庄铺奔波,又兼处理陈年烂帐,正苦恼。她说前些日子碰到刁奴欺主,她很害怕希望他过来做几日她的护卫,撑撑场面。
两家是世交,陆明姝又是胞妹的密友,傅凛同意了。作为交换,那段日子陆明姝常带些剑谱和兵书来探望他。
傅凛渐渐发觉陆明姝理解他的志向,明白他所有的挣扎和痛苦。他越来越发觉她可爱得不像话,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想靠近她,越来越觉得从前的自己是个笨蛋。
有次陆明姝在路上遇劫,他拼死护住了她。她不顾他满身是血,冲上前来抱住他说:“我们成亲吧。”
他也想,可他不敢。他这样的罪人,配不上全天下最耀眼夺目的明珠。
他又一次回绝了她。这次他真的伤了她的心,没法再回头了。
后来前线需要人,他不顾一切去了。原以为分离会让他把一切淡忘,却不想越是离她远,越是挂念得紧。实在忍不住,他开始每月给胞妹写信,不敢提自己想陆明姝,只是在信里写些在战场发生的事,信的最后会添一句,你与友人近来相处可好?隐晦带过一笔。
他希望胞妹能回信跟他说说陆明姝的事,但他一封回信也没收到。战事结束后,他回了京却听说,楚骁正对陆明姝穷追猛打,两家好事将近。
那晚楚骁去找她,他也跟去了。他躲在暗处看她,却被她逮了个正着。她怒气冲冲走到他身边,扔了一堆信给他。那些信正是他之前每月寄给胞妹的。
“你这个懦夫!我讨厌你。”她很生气,也很可爱。可爱到他忍不住上前紧拥住了她。
后来他像赶赴前线去一样,不顾一切求娶了她,努力成为了勉强配得上她的男人。
成亲后,他还发现了一件夫人的小秘密。原来早些年,他在院中收到的那些鼓励他的信,全是夫人用左手写的。
之后用左手写信一事就成了他们夫妻间的情趣。奔赴前线的日子里,傅凛每月都会用左手写情信给夫人,每封信的内容他都记得很深刻。
那封信便是其中之一,那是他在大周与北狄议和之后,写给他夫人的信。信上说的是——
明姝,念你千遍,展信如晤。
大周与北狄议和事毕,不日我将归京。北狄以议和金失窃为由,迫使大周借地十年,此番屈辱,我等痛心疾首。身为将士未能护国土周全,实是罪大恶极。
大周国力日衰,然凛报国之心,未有一刻改之。惟愿他日,沃城重归,我大周锦绣山河,能繁华如昨,吾愿为此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荀子微道:“柳尚书的夫人正是傅老的胞妹,两家关系很近。约是陆夫人在家中不慎弄掉了这信,过后这信被来拜访的柳尚书所拾得,柳尚书丢三落四的性子是出了名的,想是当时随手将信放进了衣袖中,本想归还,但事一多就忘了。”
赵锦繁笑道:“原是如此啊。”
荀子微道:“傅凛还说起冯文被尖刀刺中后背的隐秘往事。直言冯文不可能是窃走议和金的贼首,当然楚骁也不是。”
赵锦繁支起下巴思考道:“那会是谁?”
“我想我现下大约知道了。”荀子微垂眸凝着她道,“你也知道。”
如果你没有失忆的话,他在心中道。
第086章 第 86 章
“我也知道?”赵锦繁愣了愣, 低头思索荀
子微这句话的意思。
傅凛换好衣裳出来,朝赵荀二人行过一礼,告罪道:“想不到这信竟闹出这么大风波,老臣实在惭愧。”
赵锦繁笑道:“哪里。傅老与夫人鹣鲽情深, 实在叫人艳羡。”
提起夫人, 傅凛刚毅的面容上显出一抹柔和之色, 随即又想到什么, 叹了口气道:“议和金失窃一事多年来一直梗在老臣心头。仔细回想起来,这事应当与北狄人脱不了干系。”
“当年我们三人一同护送议和金,那晚冯文被北狄人请走品茶, 我察觉不对劲赶忙带着一队人马出去寻他, 遇到了被北狄人追击的他,缠斗一番后,才从虎穴逃脱。等我们回去的时候,才知议和金在当夜被窃。”
“恐怕是北狄人故意设局在当夜调走了我与冯文,又逢那会儿楚骁重伤刚愈, 身体虚弱。贼匪趁虚而入, 盗走了议和金。这个贼极为熟悉灵州府库和我军部署,显然是自己人, 但他又与北狄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当时我们心中并非没有怀疑对象,但……”
赵锦繁道:“但什么?傅老直说无妨。”
傅凛道:“那人已经失踪多年, 传闻他早就死了。”
“被盗走的议和金至今下落不明,那么大一笔金子倘若流通或是过境必会留下痕迹,但这么多年都没有一丝一毫与此相关的消息。老臣有时会想,那笔议和金是不是尚还留在大周?”傅凛摇头道, “不过这一切也只是老臣的猜测罢了。”
赵锦繁闻言若有所思。
这桩事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柳尚书为何要将史册上所有记载议和的内容都抹去?
死者已矣, 已无法从他口中得到答案。傅凛推测故友之所以这么做,与他的遭遇有关。
他原本从戎,心念保家卫国,但在战场上呆得越久越觉得打仗救不了大周。于是投身科举,做了文臣,想要改变大周颓靡的现状。抱着想要挽救家国的理想,却等来了前线节节败退,大周被迫议和的消息。
议和金失窃后,北狄人“震怒”,斥责大周毫无诚意,扬言要卷土重来,血洗边关。那会儿的大周苦战事久矣,早已千疮百孔,不得已只能妥协,同意将沃城相让于北狄十年。其后北狄又以各种借口,将借城之期延长至了十四年。
此事于柳尚书是巨大打击,或许是不愿意承认这屈辱之刻,又或许是期望有人能改写这段屈辱史,所以才抹去了议和的内容。
不过赵锦繁猜测这事说不定是她早死的老爹让柳尚书干的,她那皇帝老爹一向好面子,为了重塑帝威,不惜花费巨资造天书,兴修天下宫观。向昔日臣服于自己的北狄示好议和,是他执政生涯里最大污点,他必定千方百计想将其掩盖。
究竟真相如何已不得而知。
弄清楚信的事后,赵锦繁与荀子微离开秋水居。临走前,傅凛意味深长地朝赵锦繁看去,叹了句:“陛下,今年正好是第十四年。”
赵锦繁抬头望向漆黑天穹之上高挂的圆月,应道:“对。”
*
从秋水居出来的路上,赵锦繁静默不语。
荀子微见她脸色显见苍白,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赵锦繁正低头想事,听见他关切的问话,思绪回笼:“啊?”
四下无人,荀子微低头轻声道:“我记得你月信是这几日。”
赵锦繁抬头,愣道:“啊……嗯。”
手也牵过了,嘴也差点亲了,再装不清楚彼此底细也没意思。不过关于月信……她已经有三个多月不曾有过了。
赵锦繁藏在披风下的手,轻轻摸上微有些隆起之势的小腹。
那晚她的长发被汗水浸湿,与孩子父亲的交缠在一起,他一次一次撞进她内里,让她意乱神迷。
他看着与她纠缠在一起的乌发,往前一挺,问她:“我们这算是结发吗?”她心想何止是结发,那晚他们所有的一切都交融在一起。
更深的羁绊,因为交融而诞生。
赵锦繁从短暂的回忆里醒过神来,朝他叹了口气道:“月信未至,只是方才从秋水居出来,提起沃城,有许多陌生画面涌入脑海,一时思绪纷乱。”
荀子微凝着她,立刻道:“都记起来了?”
赵锦繁扶着额道:“零零碎碎记起来一些,但很难将那些片段串联在一起。”
荀子微默了默,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赵锦繁愣道:“您帮我?怎么帮?”
荀子微道:“我研读了一些医经,在一本古籍上,见上有记载,前朝有位极富盛名的先贤也曾因头部受创而失去部分记忆,他夫人为使他恢复记忆,便常同他做一些失忆前做过的事,像是带他去见他的旧友,或是带他去从前他喜欢去的地方之类的,想以此来激他恢复记忆。但一直未见成效,直到有一次,他温婉贤淑的夫人突然大发雷霆拿起扫帚追着他打,他竟奇迹般恢复了记忆。”
赵锦繁又愣道:“这是什么道理?”
荀子微道:“因为他失忆前也被夫人这么追着打过一次,对他而言那是极度难忘的画面。古籍上说,重演过往印象深刻之事,也许能促使记忆恢复。”
赵锦繁道:“这样啊。”也不知他到底看了多少与此有关的医经,连这么偏门的古籍都知道。
荀子微道:“或许我们可以一试。”
赵锦繁看着他,笑道:“朕恢不恢复记忆,对您很重要吗?”
“重要。”荀子微道,“很重要。”
赵锦繁一愣,弥散着花草芬芳的夜风,拂过她耳畔掉出的几缕碎发,撩起丝丝痒意。
月色在庭院撒下一地潋滟光华,荀子微问她:“要试吗?赵臻。”
赵锦繁心一下一下地撞在胸口,仰头告诉他道:“试。”
荀子微笑了:“好。”
赵锦繁问:“不过您打算怎么试?”
荀子微思考了会儿,回道:“我觉得我同你之间发生过许多可能令你难忘的事。我不确定哪一件让你最难忘,不如我们……一件一件试。你意下如何?”
赵锦繁微微低头,见芙蓉池畔灯照之处,两尾锦鲤你追我逐继而交缠在一起。她呼吸微乱,往后退了两步,荀子微又追上了两步。
荀子微问她:“不敢?”
拙劣的激将法。赵锦繁笑道:“敢。”
荀子微眼里映着她说“敢”时的样子,道:“那就开始吧。”
赵锦繁微愣:“这么快?”
荀子微道:“嗯。”
赵锦繁问道:“先试哪一件?”
荀子微脸不红气不喘地道:“你跟我回院,去温泉池,与我一道下水,我们曾经……”
“闭嘴。”赵锦繁别过脸,闷声道,“……这个我记得,不必了。”
荀子微“哦”了声,唇边漾开笑意,继续道:“那你要不要试试叫我夫……”
赵锦繁立刻打断他道:“这个也不必了!我、我记得。”
荀子微又道:“那不如你同我回房,解我的衣带试试?要解得急一些,急到扯坏我的衣物。”
赵锦繁踮起脚尖,伸出双手去捂他的唇,小声道:“仲父!不许说这个……”
荀子微垂眼看她:“这个你也记得,对吗?”
他的气息在赵锦繁手心刮起丝丝痒意,她咬紧唇,对他“嗯”了声。
荀子微捉住她盖在他唇上的手,轻轻挪开,又道:“那你今晚要不要穿我的衣服入睡?”
赵锦繁别扭道:“这个也记得。”
荀子微看着她道:“原来陛下已经记起那么多了。”
赵锦繁瞥他,为了防止他继续说些不堪入耳的话,她直言道:“到我们一起留宿乌留山为止的事,我都记得。”
荀子微道:“好。”
赵锦繁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会儿心绪,道:“我们能试点……正经的事吗?”
荀子微道:“我觉得每一件都很正经,无不妥之处。”
或许他说得对,这些事当时都是迫于情势而为之,只是一件件单拎出来讲,莫名就
变了味道。
赵锦繁道:“那继续吧。”
荀子微“嗯”了声,抬眸看她道:“那你现在……到我怀里来。”
赵锦繁:“啊?”
荀子微问:“不过来吗?”
赵锦繁望着她特别的敌人,道:“我若是不呢?”
“好吧。如果你不过来。”荀子微朝她走近,“那我过去。”
话音刚落,他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将她拥入怀中。赵锦繁就这么撞进了他怀里,很快听见了他蓬勃的心跳声。
她听着他的心跳声,轻轻闭上眼。
荀子微问她:“想起什么了吗,赵臻?”
第087章 第 87 章
赵锦繁在他怀里摇了摇头, 骗他道:“什么也没想起来。”
荀子微垂眸,看着怀里眼睫乱颤的人:“是吗?”
“是啊,看来这么做效果并不是很好。”赵锦繁故作镇定地从他怀里出来,下一瞬又被他重新摁回了胸前。他的心跳声复又重回她耳边。
荀子微跟她说:“那就再多抱一会儿。”如果抱一下效果不佳的话。
赵锦繁轻轻推了推他:“仲父!别……一会儿有人来了。”
但荀子微拥得更紧了些, 道:“这对你而言或许效果不佳, 但对我而言效果甚好。现在我脑中全都是那夜你冲进我怀里的样子。”
赵锦繁忽拧眉:“我冲……不对, 那明明是……”
“明明是什么?”荀子微笑问。
*
一年多前。他们在浮州分别, 各自前往目的地。
看见赵锦繁离去的背影,荀子微松了口气。与她在浮州的那段日子,他们之间太过亲密。一切都是因情势所迫, 如今他的伤势已大好, 实没必要再继续牵扯下去。
送走赵锦繁,荀子微接着上路。一路往北而去,沿途在山脚一座茶棚稍作歇息补给,收拾行囊的时候,发现赵锦繁离开时忘记将她的水囊带走了。
这水囊不值什么钱, 又占包袱, 但毕竟不是他的所有物,就这么丢了也不妥, 他只好将水囊挂在腰间贴身带着。
走了一日山道,黄昏时途径一小镇, 原想找间干净的食肆进食,却见沿街有人叫卖糙面窝头。
荀子微想起赵锦繁推着他去禾高乡求医那会儿,累得不行停下小歇时,在路边咬的就是这种干粮, 记得当时她一口气吃了两个。
卖糙面窝头的小贩见他一直往自个儿这看,上前问了句:“要窝头吗?”
荀子微道:“要两个。”
“好嘞。”小贩拿油纸包了两个糙面窝头给他, “您拿好,小心烫。”
荀子微从小贩手中接过糙面窝头,像当时的赵锦繁那样,放进嘴里一咬。这种糙面窝头口感很粗粝,但确实充饥。
可他现下有必要放着好好的食肆不去,吃这个充饥吗?荀子微蹙了蹙眉。
夜里他又做了梦,梦里满是意可香的甜腻气味。榻上之人未系束带,单薄的里衣因浸了水而半透,隐见其下白皙柔软的肌肤和婀娜的躯体线条。她衣带半松,只需一挑便能挑开,嘴唇轻张,露出内里水润的唇肉,似夏樱般饱满红润,仿佛只要轻轻一吮,便能沁出香甜汁液……
荀子微自梦中惊醒,额前尽是克制的汗珠。他抬手取过一旁水囊,仰头饮尽水囊里的水,喘息不止。
那日在水下看清她的身体,实属情非得已。体虚则多梦,正如赵锦繁所言,过些时日就会好。思及此,他如释重负,刚松了口气,低头看见自己手上正拿着赵锦繁的水囊,猛然一怔。
这只水囊赵锦繁临行前还打开喝过。想到方才自己贴着水囊口,用力吞咽的样子,他用力闭了闭眼。
很久以后,他缓过神来,心想好在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再见了。
可惜事与愿违。次日一早,他在邻近城中补给干粮时,又撞见了赵锦繁。
她正忙着向人打听问路,并未留意到他在身后不远处。她似乎正为问不到路而苦恼,但……
这又与他有何干?荀子微从她身上收回视线,默然离去。
赵锦繁一路打听一路寻,在一所宅邸前停下脚步,她千辛万苦找去,那座宅邸的主人却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到来。
入夜,荀子微在乌留山逗留,山上浓雾弥漫,他从包袱里拿出糙面窝头充完饥,正准备闭眼小憩,忽闻前方响箭升空,炸开火花。这是他与赵锦繁约好的求救信号。赵锦繁遭遇了夜袭。
他睁开眼,抽出腰间软剑,循声奔去。他确认完所有夜袭者的方位,默念了一句。
“找死。”
他很快解决完了夜袭者,收起剑朝赵锦繁走去。赵锦繁脸色苍白,扶着树干吐了一地。她试图在他面前遮掩自己的狼狈,但失败了。
荀子微将腰间水囊递上前,他本意是想将她的水囊就这么顺势还给她的,但想到这水囊才刚被他用过不久,“还给你”三个字他怎么也没法若无其事地说出口,默了默吐出一句:“要水吗?”
她没要,盯着那只水囊看了会儿,眼神微妙。
荒山野岭,危险未知。出于道义与交易,荀子微决定先护送她下山,再行上路。
夜里浓雾深重,他们在山上一猎户家中留宿。方才在山上,她把胃里的东西全吐了个干净,这会儿又饿了。厨房只有些剩米和白菜,他也正好也想吃点什么,便顺带把她的份也做了。
没想到她那么爱吃他做的东西,吃了一碗又一碗,连吃两碗还嫌不够,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猎户家中的碗比较小。
见她实在不够,荀子微将自己未动过的那碗糙饭递给她:“你吃。”
赵锦繁愣了愣:“我吃了您的,那您吃什么?您不是也饿吗?”
荀子微答说:“在厨房时吃过一些了。”
深夜,他靠在凳子上,听见榻上的赵锦繁闷哼了几声,重新点燃蜡烛,看见她脸上泪痕,怔了怔。问过才知,她月信来了。
荀子微心想,她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刻,一天之内全让他瞧光了,等他们之间的交易完成之后,她必定要想方设法弄死他。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她月信的问题。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她换上他的干净衣服,睡了过去。等她再次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荀子微在外头搓洗昨夜的脏衣,听见声响进了屋,向榻上望去,道:“你醒了。”
赵锦繁看着他滴水的双手,轻轻“嗯”了声,道:“昨晚劳烦您了。”
“无妨。”荀子微道。他略一抬眼,不经意间瞥见属于他的衣服,松垮垮的套在她身上,正贴着她白皙皮肉,立刻撇开头去。
赵锦繁问他:“仲父,我们能否过两天再启程?我实在腹痛。”
荀子微算了算他前往目的地所需的脚程,应道:“行。”
早膳过后,猎户要下山采买,荀子微问赵锦繁需要些什么?吃的或者用的,他托猎户一并带来。
赵锦繁问他:“什么都可以吗?”
荀子微道:“买得到的话。”
赵锦繁道:“那请他买些鱼虾回来,越新鲜越好。”
荀子微道:“买这些做什么?”
赵锦繁可怜巴巴地回道:“仲父,有样东西我垂涎已久,特别是像现在这种时候,身体虚弱,意志比较脆弱,就愈加抵抗不了它带来的诱惑,想要得到它。”
她这个语气一听就没好事,荀子微眼皮一跳:“……什么东西?”
赵锦繁眼巴巴地盯着他道:“您做的鲜味捞饭。”
荀子微一愣,想不到他当初在船上只是随口一提,她竟一直惦记在心。
赵锦繁见他久久未答,紧了紧手心的被单,垂眼笑了笑:“若是不行便算了。”
“行。”荀子微道,“但下不为例。”
他慎重地补了句:“我很忙,没空照顾你的胃。”
赵锦繁连声保证道:“当然当然,我哪能一直劳您大驾呢?”
等猎户将食材都带来已接近晌午,他着手处理鱼虾,鱼剔骨,虾去壳取虾籽,紧接着开始入锅烹制。半个时辰后,赵锦繁终于尝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鲜味捞饭,满足地饱餐了一顿。
用饭过后,她说了不少恭维他的话,把他的手艺形容得天上有地下无,大周第一马屁精张永见了她,都要为她的口才所拜服,喊她一声:“大师。”
荀子微呵
呵了几声,他太了解赵锦繁了,如果不是对他有所图谋,她决计不会浪费时间对他说这么多好听的话。
果然到了黄昏时分,她的图谋便败露了。赵锦繁道:“仲父,我见中午还剩不少食材呢,放在那简直暴殄天物,只有您的手艺才不算辱没了那些食材。”
荀子微道:“所以呢?”
赵锦繁小跑到他身边,冲他笑道:“可不可以请您小小地破例一下?”
荀子微看了她许久,拒绝了她得寸进尺的要求。他一惯言出必行,不会为任何人破例。
赵锦繁应了声:“好吧。”回到榻上,缩进了被子里,转过身没再看他。
之后他们继续在这间破屋里呆了两日,她没再向他提起过类似的要求。
第三日,她精神好了许多,也不再喊腹痛了,他们收拾好行李下山。下了山到了镇上,荀子微先带赵锦繁去了成衣铺。
她衣服上的脏污很难洗净,实在不能再穿了,她总不能一直穿他的衣服,不合身且不妥。
成衣铺内,服饰琳琅满目。赵锦繁替自己挑了两件合身的成衣。临走前,她一直盯着铺门左侧一件浅黄色的外衫看。
荀子微走了过去,顺着她的目光抬眸看了眼,这件衣衫的颜色很鲜亮,是他绝对不会碰的那种,但赵锦繁很喜欢这样的亮色。
“你想要?”他问赵锦繁道。
赵锦繁摇了摇头,抬眼直直地望着他道:“我只是觉得,您穿这个颜色一定特别好看。”
荀子微对上她的眼睛,他的心跳因为这句话而快了几分,这种失控的感觉,让自诩理智的他,眉心微蹙。
赵锦繁愣了愣道:“您怎么了?”
荀子微淡道:“我想你我之间,并没有亲昵到能关心对方穿什么的地步。你不觉得,方才这话说得有些冒昧吗?”
赵锦繁站在他跟前,收回望向他的眼神,垂眸“嗯”了声:“您说得对。”
“是我逾矩了。”她笑说。
第088章 第 88 章
荀子微听见她说自己逾矩, 用力闭了闭眼。他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格对她说出那种话。她身上现在还穿着他的衣服,他正是因为关心她穿什么,才带她来了这里。
如果要论逾矩,他比她更逾矩。
好在赵锦繁并未深究这一点。
过后不久, 怀刃带着他手下一批精锐赶到镇上与他会合。荀子微将赵锦繁交给怀刃, 吩咐妥善照看, 确保平安护送她回到浮州后, 便离开了。
赵锦繁站在那望着他,望了很久,直到他骑着马拐入下个路口才舍得转身。荀子微拉了拉缰绳, 转身回去。
怀刃一行正打算走, 忽见荀子微回了过来,愣了愣。
荀子微朝赵锦繁看了眼,对怀刃道:“走前忘提了一句,有任何问题,飞鸽传信于我。”
“啊?哦……”怀刃应了声, 一脸莫名其妙, 大约是觉得这事从来都是默认的,根本不需要特意交代。
赵锦繁没什么要交代他的。荀子微停留片刻后, 转身离去。
他此行要穿越一处荒漠戈壁,有很长一段路无法补给, 离镇前需备大量干粮,出于便于携带及易于充饥的考虑,他选择了糙面窝头。补给完干粮,往腰间水囊里装满水后, 继续上路。
夜间,他去青州与灵州交界处的驿站歇脚, 刚进驿站就看见一群熟悉面孔。
为首那人走到他跟前,笑眯眯地朝他道:“仲父,好巧。”
巧?
荀子微轻蹙眉心:“你怎在此?”
回浮州不走这条路吧?
赵锦繁眨了眨眼道:“听闻此处风光极好,我很感兴趣,便稍稍绕道前来见识一二。”
荀子微冷眼看向怀刃一行。
怀刃委屈道:“您不是说陛……他有合理要求,都满足的吗?”
往此处绕行的确耽误不了多久行程,想看风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赵锦繁不像是一个有如此雅兴的人。
夜里,荀子微清点完行李,朝窗外望去,正见赵锦繁在屋外赏月。他向守在赵锦繁身旁的怀刃丢了个眼色,怀刃会意退了下去。
荀子微看向站在他窗下之人,道:“说吧,来这做什么?”
赵锦繁笑道:“不是说了吗?来看风光。”她向远处望去:“我从前来过这里,很怀念这地的风光。”
远处连绵群山静谧耸立在圆月之下,再远是层层叠叠的黄土。
荀子微道:“除此之外呢?”他总觉得还有别的原因。
赵锦繁仰头对上他的眼睛,道:“我在这附近弄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想要找回来。”
弄丢的东西?荀子微仔细回想了一阵,并不记得她丢过什么,如果一定要算,这几日也就只有他离开了她。如果她想找回的是……
荀子微低头,见她眼里的渴盼满得快要溢出眼底,呼吸一顿,自心口蔓延开一种未知的麻意。这种未知的麻意让他的大脑格外兴奋,比遇见任何强敌都兴奋。
他撇开头去,强压着想上扬的嘴角,对她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赵锦繁一愣:“啊?”
也许是因为被他看穿了心思有些紧张,她反应了好半天,似乎不知该回他什么,只能应了声:“好。”
荀子微瞥她一眼,补了句:“为了我们之间的交易。”
这么说,她应该就不会误会什么了。
赵锦繁配合地道了声:“哦。”
荀子微又怕她太失望,想了想道:“如果你实在喜爱这地的风光,多游历一阵也无妨,我会去信浮州,交代一二。”
“真的吗?”赵锦繁闻言一喜,眉梢微扬,“那有劳您了,现在就去信吧。”
荀子微心想,多出去游历,把心思放在外头,总好过处处算计他,与他作对。
赵锦繁看着他提笔写完信,盖上印戳,飞鸽寄出,眼里闪着光,笑意盈盈道:“仲父您总能懂我心意,我还没开口,您就替我都安排妥当了。”
她的心意……
荀子微“嗯”了声,没再多话。
得了他的回应,赵锦繁喜滋滋地回了屋。
明日一早还需赶路,荀子微极难得的点燃了安神香,望能无梦到天明。
他闭上眼,意识逐渐朦胧,似步入云雾之中,意可香的香气自云雾间弥散开来。他陡然惊醒,吹熄了安神香,抬手揉了揉眉心,取过一旁软剑,去了院里。
赵锦繁听见院中响动,推开窗望去:“仲父,这么晚还练剑?”
荀子微额间汗水细密,气息微喘,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闻声动作一顿,淡淡“嗯”了声:“扰到你了,抱歉。”
“没有。”赵锦繁靠在窗前,托腮望着他,“我正难眠。”
她也难眠。
荀子微深深望了她一眼,不知为何,提了一句:“我明日一早便离开。”
赵锦繁道:“我知道。”
她只说了这三个字,没有下文了。荀子微问她:“你不同我道声别吗?”
赵锦繁眼珠一转,对他说:“不必了吧。”
“也对。”他们不是需要特意交代彼此去向的关系。荀子微收起软剑,去了净室清洗。
一夜无眠,次日一早,他整理好行装上路,牵着马走到驿站门前,却见赵锦繁也在。
她牵着马站在门前,正朝他望来,笑道:“您可算来了,我等您许久了。”
荀子微皱眉:“等我?”
她纵身上马,牵着缰绳在他跟前兜了几圈:“不是要去沃城吗?我也去那,走吧,一起。”
荀子微道:“你怎知我要去沃城?”他从未向她透露过自己的去向,此处是两州交界处,官道通向各地,不止沃城,她不好猜。
赵锦繁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道:“秘密。”
荀子微扶额,难
怪他昨夜去信浮州,说她可以不必那么早回去,她那么高兴。难怪她说不必道别。她从一开始就想好了的,要跟着他。
“胡闹,回去。”
赵锦繁笑道:“不是您准我可以多出去游历一阵的吗?沃城的风光是这附近最好的。我与您同路,您这一路上正好也有个能说话的伴不是?我保证到了那,我游历我的,绝不打扰您办私事。”
荀子微凝着她道:“你不想离开我?”
赵锦繁愣了愣:“啊?嗯……可以这么说。”
荀子微道:“你就非要跟着我?”
赵锦繁望着他,认真道:“非要。”
荀子微抬眸看了她一眼:“那随你吧。若你跟得上我的脚程的话。”
赵锦繁笑应:“当然。”
荀子微纵身上马,扬长而去,赵锦繁的马追了上来,与他并肩同行。一个时辰后,他们入了灵州界。
灵州界内入目是坚硬戈壁,自远眺去是茫茫无际的黄沙。百余年前,有位先贤率百人出使西域,自灵州出发,过祁连山脉,历经几十年,打通了一条自中原通向西域各国的要道。
中原人通过这条路,向西域诸国出售丝绸、茶叶和瓷器等物,又从西域带回宝石和香料。商人与学者通过这条要道,来往于各国间,书籍与货物在他们来往间交换,语言与思想相互碰撞,交汇出灿烂文明。
沃城是这条要道的焦点与中心,是戈壁上最灿烂璀璨的明珠,风光壮丽,广袤富饶。过去它曾是大周引以为傲的沃土。
四野皆是荒漠,人烟稀少,荀子微同赵锦繁走了很远一段路,才见一片绿洲。
这里距离沃城不远,有不少商人沿途经过此地,在此停留贩卖货物。绿洲的集市上,驼铃声阵阵。
赵锦繁从马上一跃而下,操着一口流利的当地方言,时而还能切换成北狄话,向集市上的商贾问路和打探。
荀子微牵着她和自己的马,补给干粮、水和其他必备物资,刚买完干粮,赵锦繁一路急跑着向他奔来,沙漠上的风吹开她两侧碎发。
荀子微听见她喊:“仲父。”
他轻叹了声:“慢点,小心脚下。”
很快赵锦繁跑到了他跟前。
荀子微问道:“怎么了?”
赵锦繁眼睛直盯着他,朝他摊开双手,唤了声:“我的好仲父。”
荀子微默了默,拧眉:“有话直说。”
赵锦繁道:“借我十两。”
荀子微道:“你要做什么?”
赵锦繁指了指远处一个商贩,上气不接下气道:“那个那个……我、我想要。”
荀子微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见那有位卖西域灵种兔的商贩。这种西域灵种兔,毛白而长,十分稀有,因长相喜人,常作为进贡的宠物,供人解闷。
“你喜欢这种兔子?”荀子微问她。
赵锦繁笑着说:“很喜欢,从小就喜欢。”
荀子微总觉得她笑得有些难过。他想了想道:“我们赶路可能不太方便携带这些。”
赵锦繁垂下眉,叹了口气:“说的也是。”
荀子微从腰间取出银两来,递给她道:“也许会有些不便,但遇上喜爱之物不易,想要就带走吧。”
赵锦繁一愣,抬眸看了他好一会儿后,眉开眼笑,应了声:“嗯。”
不一会儿,她抱了两只灵种兔回来,一只雄一只雌,商贩告诉她放在一起养,过几月能得幼兔。
荀子微又问商贩要了只笼子,将两只灵种兔装了起来,系在马鞍上。
他看了赵锦繁一眼,道:“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赵锦繁问:“什么都可以吗?”
荀子微道:“只要不是不能带走的,随你。”
赵锦繁道:“那我可得好好看看!”
荀子微道:“去吧,别走远。”
街上西域奇珍琳琅满目,荀子微买了把镶红宝石的匕首,商贩说能在刀柄上刻字,问他要刻吗?他想了想,答说:“刻个‘臻’字。”
不远处,赵锦繁正对着一些西域香料犹豫,不知该挑哪一个?
她一直很喜欢这些香气浓郁的东西。
荀子微收好匕首,朝她走去,见她正对一块装在木盒里的珍贵香料好奇,凑上前嗅了嗅。
摊贩忙阻止她,用蹩脚的汉语道:“不好多闻,是催情香。”
第089章 第 89 章
赵锦繁神色微变, 退开几步。荀子微望见那只装香料的木盒上标着“凝神香”三字,眉心紧蹙,厉声质问了摊贩。
摊贩连声赔罪,西域话掺杂着汉语, 手脚并用, 解释称自己刚来这做买卖不久, 把汉语和他们当地俗语弄混了, 不小心放错了。
“这个香,性烈,闻了, 想要, 会渴,难受,喝水,不好解,对人无害, 做, 快乐,不做, 忍……”
摊贩说着西域某地的方言,很难听懂, 从他口中零散的汉语和夸张的动作来辨,他似乎是说,赵锦繁闻的是一种烈性的催情香,这种香会令她想要与男子交合, 她会觉得渴,难受了就喝水, 这种香不太好解,但对人无害……
荀子微问赵锦繁:“你现下觉得怎样,可有不适?”
赵锦繁尴尬摇头:“还好。”
也许是闻得不多,没受太大影响。荀子微松了口气道:“如果有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
赵锦繁生硬地“嗯”了声:“好,但……”
她没说完,但荀子微猜到,她大概想说,这种事就算告诉他,他又能如何?
彼此对望了一眼,默契沉默。
在集市上补给完水和干粮,荀子微又买了些用来调味的西域香辛料,然后带着一人两兔继续上路。
此处绿洲形似长廊,围湖而生,两边窄中间宽。荀子微与赵锦繁骑着马沿湖而走。午后烈日当头,劲风吹拂,赵锦繁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打开挂在马鞍上的水囊喝水。
荀子微听见她急饮的声音,侧过头去看她,见她额前起了一层细密汗珠,呼吸声渐快。
那种催情香不是一下生效,而会慢慢在身体里发散。这对享受欢爱过程的男女来说,是一场由浅入深的极致体验,但对她而言却是煎熬。
荀子微问她:“要紧吗?”
赵锦繁回道:“能忍。”
现在除了忍过那香的效力,也没别的办法。荀子微问她:“或许,你需要我陪你说会儿话吗?”
这么做或许能让她把注意力放在别的事上。
赵锦繁喘息着笑了声,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荀子微问:“想说点什么?”
赵锦繁道:“您知道我第一次听人说起您,是在什么时候吗?”
荀子微在意地问:“什么时候?”
赵锦繁道:“在十五岁那年的宫宴上,有人在父皇面前提了‘信王’两字,他气得当场砸碎了他心爱的夜光杯。后来我问了四皇兄,信王是谁?为何从前未听说过?为何提起这个人,父皇会那副样子?”
荀子微道:“他如何答你?”
赵锦繁道:“他说信王是个贼,一个想要夺走赵氏最宝贵之物的贼。”
荀子微道:“他说的不错。”
赵锦繁汗湿的碎发贴在额前,笑道:“我又问他,到底是个怎样的贼,如此猖狂?他说这个贼很厉害。我问他有多厉害?他告诉我说,这个贼十七岁领军三千横扫西南,弱冠之年接连击败西南七国,自此乌南、西戎、且兰、锡金、汶岛等国不敢再觊觎大周领地,臣服于大周,并每岁朝贡。他跟我说这个贼很强,强得可怕,他可怕的地方在于,不仅拥有那些骇人的战绩,而且……”
她咬了咬嘴唇,闷哼了一声。
荀子微问她道:“而且什么?”
赵锦繁道:“而且这个贼,从来都没有败过。西南人认为他是战神下凡,膜拜他信奉他,因为他无人能敌,完美而强大。我当时听见这话,就在想两个问题。”
荀子微继续问:“哪两个?”
“这世上真有这样完美而强大的人吗?若有一天他败了呢?”赵锦繁尽力稳着吐息道,“第一个问题,我的答案是:有,且他现在就在我眼前。”
荀子微却道:“这个答案不对,以及我可以回答你第二个问题。”
赵锦繁道:“嗯?”
荀子微道:“我败过,且败过很多次。比如你
口中提到的十七岁横扫西南,那会儿我试着组建自己的军队,因为太过自负,少算了一成粮草开支,这支军队在建成后三个月被迫解散,第一次组建军队失败。”
赵锦繁喘着气,笑:“是吗?”
荀子微道:“嗯,之后尝试再建,又因人心涣散而险些再度解散,好不容易稳了下来,带着这支军前去西南吴山剿匪,结果因为人心不齐,误陷敌阵,剿匪失败。但好在活了下来,所以有了机会尝试第三次,之后便有了你现在知道的西南军。”
赵锦繁颤着声道:“那再之后呢?”
荀子微道:“接连击败七国,没有的。的确都击败了,但不是接连。”
“速攻西戎,败了,再击之,险胜。”
“收服锡金顺利,伏击乌南因地势之故败了,再击又败。绕道先攻乌南以西的且兰,自且兰腹地而入乌南,攻其不备才胜。”
“人们喜欢造神,希望这世间有一位能拯救自己的神出现,他们把许许多多美好愿望寄托在那个‘神’身上,就会竭尽全力美化他。比如他们希望战神是不败的。”
“但事实上,人是无法避免失败的。如果一定要论什么是不败,那么我觉得……”
赵锦繁抬眼,那双蒙了潮气的凤眼,直勾勾望向他道:“您觉得是什么呢?”
荀子微凝着她的眸,道:“是一次次失败过后,再一次次重新站起来。”
赵锦繁看着他,抬手捂住心口,颤着声道:“您不要再说了,再说下去,香发作得更厉害了。”
荀子微拉着缰绳的手,猛然一顿。
赵锦繁道:“开玩笑,我觉着好多了。”
荀子微道:“嗯。”
她虽这么说,但看上去状态依旧不好,期间一直不停喝水,直到入夜才算缓了下来。
夜里,他们出了绿洲,靠着一处黄土,升起篝火。
赵锦繁有些脱力,抱膝坐在篝火旁,身上还留着残汗,脸上红晕未消。
荀子微取了在集市上买的肉,用匕首分成小段后,拿红木枝穿起来,撒上西域香辛料,放在篝火旁烤制,烤肉的香味很快随着劲风蔓延开来。
赵锦繁看着他烤的肉,抿了抿唇:“我可以尝……”
“可以。”荀子微道,“为你做的。”
赵锦繁愣了愣,脸上残留的红晕略深了一分:“为我?”
荀子微道:“嗯,你受累了。”
赵锦繁低头把脸埋进膝盖,过了一会儿难以抵挡烤肉的诱惑,把头抬了起来,从他手中接过肉,安静吃了起来。
这地的天气变化多端,白日还是烈日当头,热浪滔天,到了晚上骤然降温,劲风呼啸,飞沙走石。
荀子微将他们的马匹绑在一旁巨石上,以防马匹因骤起的狂风而走失。
升起的篝火被狂风吹熄,戈壁上空漆黑如墨,周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荀子微问:“赵臻,在哪?”
“仲父。”
他听见赵锦繁在身后唤他,转过身循声而去,应道:“我在。”
黑暗之中,赵锦繁的声音传来:“您在那别动,我过去。”
荀子微“嗯”了声,下一瞬有什么东西撞进了他怀里。柔软的,温热的,有力的,是她无疑。
他抬手去扶住她,却听她低低“嗯”了一声,声音仿佛能滴出水来。
“怎么了,赵臻?”
她不答,只是呼吸颤着。
荀子微想扶她站稳,扶她的手一用力,她又“嗯”了声,这一声比方才从她嘴里溢出的那一声更……
这让他心头莫名升起一股异样,仿佛有什么压制已久的东西,欲喷涌而出。
“赵臻,你怎么了?”荀子微急道,“为何不答话?”
赵锦繁呼吸一颤一颤的,道:“我……”
荀子微察觉她有难言之隐,缓下语气问道:“没关系,告诉我。”
第090章 第 90 章
赵锦繁用极轻的声音告诉他, 他的手扶在了她用束带束紧的地方。因为催情香的关系,轻轻的触碰便令她变得不对劲,用力摁压更是让她难以忍受。
他在黑暗之中无意犯下的错误,令她强忍下来的欲念再度卷土重来。
她呼吸抖得厉害, 时而从口中溢出令人心痒的声音, 气息一下一下打在他胸膛。荀子微贴在她身侧的手, 松也不是, 不松也不是,感受到她的起伏与挺立,荀子微喉结上下滚了滚。
“我该怎么做?赵臻。”他问赵锦繁。
她说束带系得紧有些不舒服, 想解开。
“怎么解?”他问。
赵锦繁说, 束带的结就在他手边。他摸索着找了一阵,找到她束带的结,将结扯了开来。失去束缚的软肉撑开里衣。
“然后呢?”他问。
然后她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将他推开。戈壁的黑夜将某种隐秘的情愫埋藏,劲风掩盖了彼此异常的呼吸声。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挨过那一晚的。次日一早,那条被他解开的束带, 又重新系回了赵锦繁身上, 她脸上异样的红晕消失,又恢复了往日神气。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好像将昨夜的一切都忘了,如往常一般同他问早:“仲父, 醒了?”
“嗯。”荀子微应了声。其实昨晚他彻夜未眠。
荀子微看向她道:“昨晚……”
没等他说完,赵锦繁立刻接话道:“昨晚您烤的肉味道甚好哈哈哈哈哈。”
荀子微道:“我只是想问你,现下身上还有哪不舒服吗?”
赵锦繁转过身,道了句:“没有。”
不尴不尬地问完早, 他们继续启程。出了那片绿洲后,连绵皆是黄沙。马蹄在一望无际的黄沙上留下奔走的印记, 风一吹蹄印消失无痕。
原本去往沃城应往西行,但他们在绿洲那向当地人探听到,这几日西边刮大风,沙尘漫天不好行路,不得已只好往东边绕行。
行至荒漠深处,人烟稀少,劲风卷着黄沙袭面而来。前路艰险,他们连行几日,干粮殆尽,水囊不分彼此。至第五日的黄昏,太阳落山,落日余晖洒在一望无际的金黄沙地,天际浑然一色,壮丽辽阔。
沃城坐落在天际线上,似落日下璀璨生辉的明珠。
夕阳下,荀子微骑在马上,望向身旁人侧脸,想到她临行前那么坚定要跟他同行,又想到这些日子以来,每日晨起她都不忘替他清点行装的样子,唇畔不自觉上扬。
赵锦繁望着近在眼前的沃城,忽唤了荀子微一声:“仲父。”
荀子微道:“在。”
赵锦繁对他道:“您还记得我先前同你说过,我在这附近弄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想要找回来吗?”
荀子微低头笑道:“记得。”
赵锦繁道:“现在那件重要的东西近在眼前。”
荀子微道:“嗯。我……知道。”
“就在那。”赵锦繁笑着指向沃城所在的方向。
荀子微上扬的唇角微僵,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其实他早该料到会是如此。赵锦繁又怎会因为他想的那个理由而来?
“你要找的东西在沃城?”他问她。
赵锦繁道:“不。”
“沃城就是我要找的东西。”她顿了顿道,“它是我亲手送出去的。”
*
玉泉山庄,芙蓉池畔。荀子微从短暂的回忆里醒过神来。
回想及一年多前,赵锦繁站在沃城前同他说的那句话,荀子微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把怀里的人拥得更紧了些。
被他圈在怀里的人,闷声道:“仲父,够了。我想起许多了。好像有人来了!”
可他不想就这样放开。夜很寂静,生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荀子微带着怀里的人,退后几步,闪进假山后。
沈谏与楚昂朝
池畔走来。
“奇怪,方才明明听见这儿有人说话的?”楚昂疑惑的声音传来。
假山后,赵锦繁心一紧,揪紧了荀子微的前襟。
沈谏道:“也许是你听错了。”
楚昂哼了声,一抬眼看见沈谏腰间那块眼熟的白玉。一晚上了,这块白玉吊坠随着沈谏腰间佩饰叮咚作响,吵得他心烦。如果他听错,那也是沈谏害的。他不屑地朝沈谏道:“不就是一块白玉吗?”
沈谏笑道:“不就是一块白玉吗?少将军你怎么没有?”
假山后,荀子微低头在赵锦繁耳边轻声控诉:“我也没有。”
“但不要紧。”荀子微心道,我有你就足够了。
楚昂破天荒没搭理沈谏的挑衅,抬头望向浑圆的月,心道他与赵锦繁之间的羁绊,可不是一块小小的白玉能比的。
*
十四年前,也是这样的圆月日。
陆夫人在瀛洲牺牲后,有段日子,楚昂一直跟他老爹楚骁在军营过日子。
那一年是大周最不堪的一年。大周与北狄对战连连败退,被迫与北狄人议和,议和没谈成议和金先失窃了。北狄人要求大周重新给出有诚意的议和条件,否则决不罢休。这显然是要让大周在议和条件上加码。
他们要求大周割让沃城。沃城是中原通往西域的要塞,商贸繁盛,每岁上供的赋税非常可观。加之从沃城通向西域,能更方便求得珍贵的战马,北狄人对沃城势在必得。几番讨价还价过后,大周同意将沃城借给北狄十年。
北狄人心里打着有借无还的主意,便也同意了,但他们同时提出了另一个要求——
请大周陛下让太子亲自送议和书过来。
明眼人都知道,北狄人打着扣留太子为质的主意。那阵子赵庸的几位爱妃正为太子之位争得头破血流,得知这一消息之后,几位爱妃突然一改常态,开始彼此谦让起来,互相夸奖对方的儿子德行出众堪为太子。谁都知道,这一去也许就回不来了。
争论来争论去,太子之位迟迟未定下来。北狄人也很贴心,说大周既然没有太子,那就请大周陛下,让自己最心爱的儿子亲自送议和书过来。
这下没理由推脱了,为了国家兴亡,赵庸再不舍,也只能割爱。听说他仅犹豫了一炷香时间,就选出了自己最心爱的儿子。臣子百姓都为皇帝的大义而感动。
定国公楚骁接了护送皇子前去议和的圣旨。他在皇城门前,等来了皇子的马车,向马车内的皇子行礼。马车内的皇子正熟睡,听见动静醒了过来,粘乎乎地问了句:“父皇呢?兔子呢?”
楚昂听见这声音愣了愣,从他老爹身边跃起,跳上马车车板,撩开车帘,看见马车里坐着的人,惊道:“怎么是你?”
楚骁深深皱眉:“不是六皇子吗?怎么是九……”
谁都知道赵庸最心爱的皇子是六子锦瑜,哪怕不是六皇子也该是二皇子,怎么也不会是如今车里坐着的九皇子。
站在车前的宫人,笑得违和,悄声对楚骁道:“这是陛下的意思,您就把他当成是六皇子便是了。”
楚骁听见这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母妃不管吗?”
“不管,早不管了。”
楚昂看着马车里迷迷糊糊的赵锦繁,觉得她很可怜。她身边一位亲近的宫人骗她说,西域又进贡了不少灵种兔,赵庸看她平日乖巧懂事,请她和兄弟姐妹们一起去挑兔子。
楚骁一拳击在了车板上,忍不住骂了句:“该死的!”
赵锦繁再笨也察觉到了事情不对劲。随侍的宫人骗她说,他们陪她出来玩,玩完就回去。说她的兄弟姐妹们都没有她这么好运,她可是陛下最心爱的儿子。
“哎呀,你干什么骗他。”
“有什么关系,他一个草包,笨得很,哪懂这些?”
其实她都懂,有一天她问楚昂:“他们是不要我了吧?”
这个他们指得是她的父皇和母妃。楚昂站在她身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又问楚昂:“去了那里是不是会死掉?”
楚昂不想骗她,回道:“我老爹说,也许生不如死。”
她没再问了,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我害怕。”她小声说。
一路上赵锦繁都很乖巧听话,大家对她这种草包也没什么戒备之心,有一天她以出去解手为由,带着一把金子跑了。大队人马找了很久也找不见她的踪影。
随行的宫人跳脚骂了好半天。大家都以为她就这么跑了,毕竟送死谁都怕。
结果第二天,她又回来了。
楚昂跑过去问她:“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脸上都是眼泪,滴滴答答往下落,道:“因为我是父皇最心爱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