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微盯着水囊口看了很久, 拿起水囊放到自己泛白干裂的唇边,启唇贴上水囊口,喝她水囊里的水,喉结来回滚动许久, 将水囊里的水全部饮尽。
赵锦繁从他手里接过空了的水囊, 问:“还渴吗?”
荀子微盯着她手里那只水囊, 回道:“渴。”
“您稍等等, 我这就去找。”赵锦繁道。她出了屋门提着木桶去井边打水,夜色浓深,看不清摸不着的, 捞了半天才打上半桶水来。
问离娘借了厨房烧水, 琢磨了半天灶台怎么用,折腾了一番,刺鼻的浓烟把正在屋里休息的离娘给引来了。
赵锦繁难为情地同她道歉:“实在对不住。”
离娘温柔笑说:“不要紧,从前没做惯吧?看你这样子,应该是从京城来的贵家娘子吧。”
赵锦繁愣道:“啊……嗯。听说娘子你也是从京城来的。”
离娘边帮着她重新生火煮水, 边应道:“对。我在京郊长大, 后来出了些事,就离京来了这。”她没详说是什么事, 但她的语气来听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赵锦繁道:“娘子,我夫君伤成这样子, 这几日也挪动不了,能否在你家暂住几宿,多有打搅了,等他身体好些我们就走, 当然房钱和谢礼我定然是不会忘的。”
“自是可以,你安心住下便是, 只要你不嫌我家地小。有什么需要只管与我说,不必客气。”离娘望了眼烟熏火燎的灶台,“可别自己瞎折腾了。”
赵锦繁红着脸应:“好。”
离娘看了眼她起满水泡的手,笑道:“你很爱你夫君吧?”
赵锦繁:“……”
不知离娘是如何得出这个奇怪结论的?她当然不可能对荀子微有这种心思,但她又不好否认,只好笑着回说:“我夫君对我很重要。”
赵锦繁煮完水,提着铜制的水壶和瓷碗回到屋里。荀子微不知何时靠在榻上睡过去了。
听见他清浅规律的呼吸声,赵锦繁长长松了口气,松懈下来那一刻,无尽疲惫似潮水般涌来,她靠在圆桌上小睡了一会儿。
半夜她迷迷糊糊醒来,听见榻上传来一阵接一阵粗重的喘息声,她醒了醒神跑去榻边,见荀子微样子很痛苦,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发现烫得厉害。
赵锦繁忙去找了离娘过来。离娘说:“这没办法,只能靠他自己挺过去。好在有你在他身边,要是他实在烧得厉害,你就用温水替他擦身,让他好受点。”
赵锦繁坐在荀子微榻边,期望他能好起来,但情况并不怎么好,他实在喘得厉害,甚至迷糊到开始说胡话。
她听见他说,沃城什么,粮草什么,别的就听不太清了。他看上去像在做噩梦,拼命想伸手抓住什么,她也不知道他梦里究竟想抓什么,反正梦外他抓住了她的手。
赵锦繁往回缩了缩手,他却抓得更紧更用力了,生怕她跑了似的,死也不肯放开。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力,明明病得半死不活的。
没办法,赵锦繁只好由他抓着。
次日一早,他在一阵咳嗽中醒转,发觉自己手上抓了不该抓的东西,愣了愣慢慢松开手。
赵锦繁靠在榻边装睡,想说这事就算过去了,大家装作没发生过就好。
他的状况看上去似乎比昨晚好些,赵锦繁“醒”来后给他喂了些水。他喝完水,盯着她道:“对不起,我昨晚对你做了过分之事。”
赵锦繁在心里骂了他几句,假笑了几声:“有吗?许是睡熟了,我不记得了。”
她自认为给了彼此一个台阶下,话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他偏不肯下,还要说:“有的,我抓着你的手,可能握了一整夜。”
赵锦繁觉得自己没法和他好好说话了。她干笑了几声问他:“饿了吗?”
他点头。
赵锦繁借口替他找吃的,出了屋避开他。谁知一出房门,就
见院门前离娘正与一男子亲吻,两人情不自禁,在那难舍难分。
“……”
非礼勿视,赵锦繁一时不知所措,手忙脚乱间重新回了屋。
荀子微问她出了什么事,怎么她的脸那么红。赵锦繁摇摇头,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只说没事。
原来男人和女人接吻是这个样子的。
荀子微的情况时好时坏反反复复,到了晚上他又如昨夜一般发起了高热。这次的高热来得比昨夜更凶猛,他难忍地闷哼,情况似乎越来越不妥。
“仲父。”她唤了他几声,“还好吗?”
他没应,脸上一片死白,生气全无。
赵锦繁挣扎了一会儿,去取了铜盆和温水来。他们好不容易撑到这一步,不能在这种时候前功尽弃。
荀子微半睁着眼,看着她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赵锦繁手抖得厉害,解了半天也没解开,心一急直接用力一扯,布料撕裂的声音响起,荀子微忽捉住她乱来的手。
赵锦繁颤着眼睫,解释:“我、我在救你。”
荀子微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带着她的手到他胸口,似乎是想告诉她:该解这里。
赵锦繁在他的指引下,顺利解了他衣,温热的帕子一遍接一遍擦过他脖颈,腋下,后背。他的后背还有那日在水下,被她指甲抓起的印子。
赵锦繁低头抿唇,告诉他请他放心,过后她会把一切都忘记。
但他这个人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人都快病死了,还非要在这种时候,说上一句让人窘迫万分的话:“可我忘不了。”
擦完身,他看上去好一些,闭上眼复又睡了过去。一整夜反反复复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到后半夜一直迷迷糊糊地要水喝。
赵锦繁取了水碗给他喂水,但他意识不怎么清醒,水碗放在嘴边没喝下多少,全洒枕头上了。
他还在要:“水……”
赵锦繁想了想,换了水囊给他喂水,水囊口子小不容易洒。
她拿着水囊坐到他榻边,低头把水囊递到他跟前,一点一点喂。来来回回折腾了整夜,到清晨时,他才安分下来。
赵锦繁趴在圆桌上睡了,连日不得停歇,实在太累了,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之时天已经大亮。
荀子微的烧退了一大半,整个人也清醒了不少。
离娘过来瞧了眼,告诉赵锦繁:“夫人尽可放心了。”
见荀子微大好,赵锦繁笑了,就像辛勤劳作过后,终于收获了酬劳。想到回京之后,那群乱党死期将近,她发自内心地欢喜。
荀子微看见她笑,愣了很久,回过神来自己也跟着笑了声。
赵锦繁看他脸还很红,猜测是因为余烧未退。
夜里,赵锦繁梳洗完回到屋里。
荀子微正低头找着什么,见赵锦繁回来,开口问了句:“你有看见过一块翠玉吗?”
赵锦繁回道:“看见了。”
荀子微急问:“在哪?”
赵锦繁指了指他的药碗道:“都在那碗里了。弃船时什么也来不及带上,只有这玉佩值点钱,便拿去换了些钱。要不然你以为推车、水、干粮、药是哪来的?”
荀子微愣了愣,良久低头“嗯”了声。
赵锦繁瞥他一眼,走到他榻边,装模作样咳了几声。
荀子微抬头看向她,没过多久见她从腰间摸出一块翠玉,递到他眼前。
赵锦繁朝他眨了眨眼:“是这个吧?”
荀子微怔住,才知道自己又被她耍了。但他不解……
“那药钱哪来的?”
赵锦繁叹了口气道:“当然是拿我的匕首换的,不然呢?”
“原本是打算拿你的玉换的,不过后来我改主意了。”她笑道。
荀子微问她:“为什么?”
赵锦繁看着他道:“因为这玉看上去对你很重要。”
第072章 第 72 章
荀子微眸中映着赵锦繁笑起来的样子, 道了声:“多谢你。”
他从她手上接过玉,告诉她道:“是我祖父生前留给我的。”
又问她:“你的匕首重要吗?”
赵锦繁道:“只是一把嵌了宝石的普通匕首,等回去重新做一个便是。就是身上一时少了防身的东西,总觉得不太妥。”
荀子微道:“匕首我会赔给你, 答应你的事我也会做到, 我绝不会让乱党动你一根毫毛。”他不忘重点添了句:“你只会死在我手上。”
赵锦繁瞥他:“最后这一句, 原话奉还。”
她哼了声, 自顾自拿着从离娘那借的衣裙,去老旧的木制屏风后试穿。前几日为了照顾荀子微,一直不得停歇, 等他见好了, 终于得空好好清洗了一番。
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穿女子的衣裳,在屏风后捣鼓了好半天,才穿好出来。
荀子微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似有些出神。
赵锦繁想到他是第一个见自己穿成这样的人,莫名有些脸热, 也不知道他盯什么盯得那么认真, 她正不知所措,忽听他道:“你的衣裳是不是穿错了?”
赵锦繁:“……”
荀子微的视线对着她纤细的腰, 指了指她腰上的衣扣道:“这种衣裙的样式有些老旧,我从前在一册古书上见过, 依稀记得这个扣子应当扣在……”
赵锦繁问:“哪里?”
荀子微的视线从她的腰往上滑了滑,立刻收回视线,轻声回道:“胸下。”
赵锦繁眼睫一颤,侧过身跑回屏风后, 解开腰上的衣扣重新扣,好半天也没扣起来, 抿唇焦急道:“仲父,你会不会记错了?”
荀子微道:“嗯?”
赵锦繁别扭道:“你说的地方扣不上。”
屏风外,荀子微默了许久,客观陈述道:“许是这衣裳于你而言……过小了。”
屋内陡然一阵沉默,一夜无话。
次日,赵锦繁问离娘重新要了件合身的衣裳,随意盘了个发,出门替荀子微去药铺抓药。
此地名叫禾高乡,正逢金秋时节,附近田野遍处是金黄。
这里跟她印象中的浮州很不一样,浮州这块地,从前因连年战乱之故,人烟稀少,田地荒芜。也不是没有有志之士想过要好好开垦此地,但都以失败告终。
一则是这地方人口稀松,能参与耕作建设的人不多,二则开垦此地需投入大笔物资,这是场漫长的征程,短时间内难见成效不说,还可能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抓药的时候,赵锦繁向药铺掌柜打听了一二。
药铺掌柜说:“这地方从前的确是一片荒地,人们以前都笑称,禾高乡禾不高。”
“后来这来了位姓沈的县令,把这的地重新翻了一遍,这地方才初初有个田地的样子。不过这位沈县令没在这呆多久,就高升回京里了。他走了之后,这地方的壮丁多去修堤坝了,只留下老弱妇孺还留在乡里,田地少人耕种,也就荒在那了。直到一年多前,离娘来了。”
赵锦繁疑惑:“这跟离娘有什么关系?”
药铺掌柜说:“离娘来了我们这地,看见满是荒弃的田地,觉得这么好的地废了可惜。我们也觉得可惜,但我们这留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想把地种起来也不容易。离娘说她有办法,只要我们肯跟她干,这事就能成。不过嘛,她这话一说出口,立刻有人和她唱反调。”
赵锦繁问:“是谁啊?”
药铺掌柜笑道:“小高县令啊。”
赵锦繁道:“小高县令?”
药铺掌柜说:“他是在那位沈县令走后调来的新任县令,家世又好,又年轻有为,就是心气有点高。他一心想振兴此地,但苦于没有办法。当时他听说离娘一介女流夸下海口,很是不屑,认为离娘不自量力。加之离娘背井离乡到这,又是个寡妇,他十分看不上离娘。那会儿啊,没少争对离娘。”
赵锦繁道:“那后来呢?”
药铺掌柜道:“后来离娘就跟他打了个赌。赌说半年之后,她会让他看见遍地金黄。若是没做到,她便滚出禾高乡,若是她做到了,就请小高县令也付出相应代价。小高县令觉得此女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他拼尽全力都难以完成之事,凭什么一个外乡来的弱质女流就能做到?他欣然接受了这场赌局,就等着看离娘出
糗。”
赵锦繁道:“所以离娘做到了。”
“当然。”药铺掌柜道,“离娘是个能干的女子。她能种出一种生命力极强的稻子,这种稻子打理起来省时省力,长势又好。加上离娘很勤快,又长袖善舞,鼓励留守家中的妇人出来营生,多劳多得,带着一群娘子军,日日耕作,不到半年就初见成果,狠狠打了小高县令的脸。”
赵锦繁挺好奇地道:“那这位小高县令输了以后付出了什么代价?”
药铺掌柜神神秘秘地说:“还能是什么代价,不就把自己整个人都赔进去了呗。”
赵锦繁:“啊?”
药铺掌柜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赵锦繁不知怎么想起了昨日院门前离娘与一男子情难自禁的那一幕。
原来争锋相对的敌人也是可以那样亲吻的。
她听完离娘的故事,抓好药,沿着田埂走回去,看着一路黄澄澄的谷子,心情甚好。
回去的时候有些晚了,还没走到院门口就见荀子微惨白着一张脸,缓慢地朝她走来。
赵锦繁一愣:“您怎么出来了?才刚好些,不能吹风。”
荀子微看着她道:“你去了很久。”
隔壁正在收稻子的婶子瞥了两人一眼,道:“娘子你可算回来了,你夫君担心你担心得不行,老早就出来探你了。我说你那么大个人了不会走丢,他说怕你怀着身孕在外多有不便。”
荀子微:“……”
赵锦繁:“……”
稻田里不知哪来的田鸡呱呱叫了几声,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沉默。
赵锦繁瞥见荀子微腰间隐隐抽现的软剑,猜想他大概是担心她出门许久不归会有危险,毕竟他是一个一言九鼎,言出必行的人,答应了要护她周全,就会拼尽全力。
尽管他现在身上只有能杀鸟的力气……
赵锦繁叹了口气,搀着她脸色难看弱不禁风的夫君回了院里。
刚回院里,听见院前槐树后传来人与人接/吻/吸/吮时发出的啧啧水声。这个声音赵锦繁太耳熟了,昨日她在院门前也听到过。
赵锦繁低头面红耳赤,扯着荀子微快步进了屋。比起她来,荀子微看上去很淡定,似乎对男女情爱之事毫无欲念。
夜里梳洗前,她坐在问离娘借来的小铜镜前拆盘发,她不会梳女子的发式,早晨出门前随意弄了一个,现在要拆才发觉后边头发全缠在一起,捣鼓了好一阵也没梳开。
荀子微换好伤药,往她那望了眼,道:“你过来,我帮你。”
赵锦繁带着木梳坐到他榻边。荀子微从她手里接过木梳,一点一点梳开她纠缠在一起的发丝。他的动作很轻,也很温柔。
带给赵锦繁无限遐思,她跟他说:“小的时候,我看见贵妃给她的小女儿梳髻很羡慕,我问母妃,她能不能也偷偷给我梳一个?她说绝对不可以。如果我再敢跟她提这件事,她这个月就不会再来看我。”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他说这些,大概是因为他知道她的秘密,她不必像在面对其他人时一样,在他面前遮遮掩掩。又大概是因为此时此刻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只有他是她最熟悉而能信任的人。
荀子微问她:“那你现在还想梳吗?”
赵锦繁愣了愣:“现在?”
荀子微道:“我会一点。”
赵锦繁道:“您怎么会这个?”
荀子微道:“从前见过一个男人常给人梳。”
赵锦繁顺嘴问:“谁?”
荀子微抿了抿唇,凉凉笑了一声道:“我父母。”
赵锦繁听他语气沉重,还以为触到了他伤心事,对他道了声:“对不起,我不知道令尊令堂已经……”
荀子微道:“没死。”
赵锦繁:“……”
后来赵锦繁才知道,他的父母感情甚好,只是好到经常抛下独子结伴去各地游历。
荀子微问她:“你要吗?”
赵锦繁眼睫颤了颤,没有犹豫,只是很轻地说了声:“要。”
她有些许紧张,手心紧紧抓着裙摆,不知过了多久,荀子微告诉她说:“梳好了。”
她迫不及待跑到小铜镜前照了照,从镜里看见自己的样子,弯眉笑了笑。
深夜,熄灯后。
屋子很小,赵锦繁靠在用凳子拼成的狭窄小床上,闭眼回想刚刚那件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临睡前还执着要梳发。
她侧过身朝躺在榻上的伤者看了眼,听见他规律的呼吸声,心想他已经入眠。
夜静得出奇,她却辗转难眠,一直磨蹭到了半夜,隔壁离娘屋里传来床板嘎吱嘎吱的响声。
村屋简陋隔音不是很好,加之此刻正是万籁俱寂之时,她听得格外清晰。
她分不清隔壁屋里的人到底是痛苦还是欢快。隔壁屋里的香顺着土墙渗进来一些,赵锦繁觉得自己有些热,抬眼瞥见桌上水囊,拿起来喝了几口缓了缓。
刚准备把水囊放回去,听见身后传来荀子微的声音。他问她:“有水吗?”
赵锦繁愣道:“有。”
“您要?”
“嗯。”
他似乎很渴,走了过来,问赵锦繁要走了她刚喝过的水囊,启唇贴上水囊口,喝光了水囊里剩下的水。
赵锦繁想开口跟他说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
第073章 第 73 章
荀子微似乎没细想水囊有什么问题。
他喝完水, 唇上沾了水迹。赵锦繁看见那点水迹,下意识抿了抿唇。
“睡吧。”荀子微对她道。
“嗯。”赵锦繁复又躺回用凳子拼成的狭窄小床上。
那股恼人的香,沿着土墙渗开,飘散在室内。她靠在冷硬的木凳上, 闭上眼想到的却是那天在水里他坚实的胸膛。
那晚她不知熬到几时才睡。次日一早, 她拿伤药去给荀子微, 见他里衣被汗水浸透了, 他看见她过来,闭上眼抬手揉了揉眉心,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不愿意想起的事。
赵锦繁听说人在大病过后, 身体虚弱, 是容易发虚汗的。
次日早晨起来,他又出了一身虚汗,赵锦繁把他被汗浸湿的里衣放进脏衣篓里。
他脸色看上去很难看,莫名其妙对着她说了一句:“对不起。”
语气听上去很郑重又带着几分羞愧。
赵锦繁想他大概是怕麻烦她洗衣,忙道:“不用道歉, 这些不是我洗, 我不太会这些,给了隔壁刘婶一些铜板, 请她帮忙洗的。”
荀子微从她一张一合的饱满唇瓣上挪开视线,对她说:“以后不会了。”
赵锦繁笑道:“没关系, 这种事你又没法控制。”
荀子微怔住,脸色愈发难看。
到了第三日,他醒来时依旧汗水淋漓。这一次他扶额,自嘲地笑了声:“我疯了。”
身体不好发虚汗也是没办法的事, 赵锦繁安慰他说:“过些日子就好了。”
他闻言忽如释重负,松了口气道:“你说得对, 过些日子就会好。”
荀子微的身体日渐好转,赵锦繁不用再时刻围着他转。得空的时候,就跑去田里转悠。
和那的姑娘婶子们打成一片,询问浮州开垦现状。离娘说,她正在培育一种稻谷,这种谷子也许能在北方一年三熟,倘若能在浮州大地种满这种稻谷,一年三次遍地黄金的景象定然很美。
赵锦繁想帮着她们做些活,不过那的姑娘婶子们看她“有孕在身”,不让她多干。
傍晚,荀子微来田间找她,那群姑娘婶子打趣她道:“臻娘,你夫君又来接你回去了。”
打趣完她,还不忘对荀子微说:“三郎放心,我们可没有让你夫人干重活。”说着朝赵锦繁平坦的小腹看了眼。
荀子微道了声:“哦。”
赵锦繁听见那声“哦”,一阵别扭,跨过泥泞的田埂地,走到他身边,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道:“您应什么应!”
荀子微道:“你都敢撒那种谎,还怕别人应吗?”
赵锦繁别过脸不看他,道:“我当时那么说也只是权宜之策,又不会变成真的。”
“的确,不可能变成真的。”荀子微看上去对这一点很是认同。
“那当然。”赵锦繁朝田间遍地金黄望了眼,打了个比方,“看到那的谷子了吗?未耕耘未播种,如何能在沃土之上结出沉甸甸的稻穗?就如同太阳不会从西边升起一样,便是做梦也不可能。”
荀子微听她如是说道,不知为何脸色一白,久久无言。
正是丰收时节,禾高乡的姑娘婶子日日都在田里忙着收割,田边堆满了刚收割的稻子。连续半月都是放晴日,这夜却忽起了狂风暴雨。
暴雨如注,自屋檐倾泻而下,疾风拍得窗框直响。离娘穿上蓑衣斗笠连夜跑去田间,和乡里的姑娘婶子们一道,紧赶慢赶把堆在田边未来得及收的稻子运回就近粮仓。
这要是动作不快点,好些收成要毁。赵锦繁去了粮仓帮忙把运来的稻子搬进仓里。才搬了没几捆稻子,荀子微跟来了。
“你身子不便,还是我来。”他还没忘了他们之间的戏。
赵锦繁道:“可你的伤……”
荀子微道:“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力舞剑就行,做这些没问题。”
一旁的姑娘婶子也劝赵锦繁不要硬撑伤了“胎气”,赵锦繁只好跟着年纪大的几个婶子去了灶房给那些冒雨在田里的人煮姜汤。
众人分工明确,齐心协力,忙碌了一夜,终于在日出时分将所有能收的粮都带回了粮仓。
赵锦繁去田里送完姜汤回来,那群婶子正围在一起说笑,见她过来开口,指着那头荀子微调笑她道:“臻娘真是好福气哟!”
赵锦繁跟着笑了笑:“啊……嗯。”
“你夫君不仅模样好……力气也足。”旁边有婶子那胳膊肘意味深长地撞了撞赵锦繁。
赵锦繁笑容僵在脸上。原来她们说的是那种福气!
对不起,这个福气她享不了。
荀子微朝她走了过来,见那几个婶子对着他和赵锦繁笑,不解问她:“在笑什么?”
赵锦繁扯了扯嘴角:“笑你长得好看。”
“还有力气足!”右后方一位大胆的婶子替她补充道。
赵锦繁瞥了眼荀子微。见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脸色很难看,和他出虚汗的那几日早晨一样难看。
这天半夜,赵锦繁睡在用凳子拼成的小床上,忽被一阵响动吵醒。她睁开惺忪睡眼朝榻上望了眼,见荀子微直起身坐在榻上扶额低喘。
怕他伤势有异,她缓缓从凳子拼成的小床上起来,走到榻边询问:“您怎么了?”
深秋的夜,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薄里衣,稍觉有些凉。他身上却满是汗意,汗水浸透了他的里衣,精瘦健实的身躯若隐若现,赵锦繁稍稍撇开头去。
荀子微闭上眼对她道:“我们……”
赵锦繁眨了眨眼:“我们什么?”
荀子微缓慢地睁开眼,道:“我的伤已愈合得差不多了,我想我们是时候该道别了。”
赵锦繁一愣,应道:“嗯。”
他的伤能再休养几日最好,但他似乎有急事,很着急想要离开这里。
次日一早,赵锦繁开始收拾行礼和盘缠。得知他们要走,离娘有些不舍。
离娘道:“今夜乡里办丰收酒会,反正你们明天才走,不如一道过来玩玩。那天雨夜多亏你们帮忙,今晚我请乡长为你们备酒就当替你们践行。”
盛情难却,赵锦繁答应了,问了声荀子微愿不愿意去,他说可以。
乡里的酒会和宫殿奢华的晚宴全然不同,在一块露天之地,堆起篝火,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吃烤肉喝米酒,谈天说笑。
最后一晚做夫妻,荀子微也算善始善终,装得有模有样,坐在篝火旁烤肉给赵锦繁吃。
赵锦繁不客气地接过他烤的肉,一口咬下,嘴里汁水满溢。
荀子微颇有自信地瞥她:“味道如何?”
赵锦繁一双眼亮晶晶的,真心实意地夸道:“好得不得了,我从来没尝过比这更好的了!”
荀子微淡笑了一声。
他做的东西口味极好,不过以后不会再吃到了。思及此,赵锦繁心里莫名泛上了点酸意,脸上笑容一滞。
荀子微一直在看她,见她失了笑,忽愣了愣。
酒过三巡,众人开始玩“转酒坛”的游戏。把酒坛横放在地上转圈,最后酒坛口对着谁,就要拿谁来取乐子。
离娘运气不大好,第一轮就被酒坛口指中。不过大家没太为难她,只让她讲个故事给大家乐呵乐呵。
离娘笑说:“我不大会讲故事,不过听人说起过一段离奇的故事。”
有几位婶子好奇地问道:“什么故事,快说来听听。”
离娘道:“说从前有位姑娘,家中贫寒,父母为了供幼弟读书,把她送去给了当地有名的地头蛇做妾。那个地头蛇生性残暴,常常殴打家中妻妾,那位姑娘是被折磨得最厉害的。”
有人问:“为什么?”
离娘道:“因为她不肯屈服。越是不肯,地头蛇就越来劲。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日又一日,终于在一个晴朗午后彻底结束。”
又有人问:“这又是为什么?”
离娘道:“因为他死了。被不堪忍受他折辱的妻妾合谋杀了,伪装成了病死的样子。当然杀死他的那个主意是那位姑娘出的。”
众人皆默,有人尴尬一笑:“这故事听着是离奇,但好像不怎么乐呵。”
离娘掩唇笑道:“所以我才说,我不会讲故事嘛。来来来再转,可别再转到我了。”
酒坛继续转,这回转到了荀子微。
村里的婶子看看他,又看了看赵锦繁,笑问他道:“我们就想问,三郎你这快做爹了,心里是什么感觉?”
赵锦繁:“……”
荀子微淡定开口:“很高兴。”
又有人问他:“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荀子微道:“女孩。”
有人追问:“为什么?”
他直言道:“像我夫人,美。”
赵锦繁眼睫一颤,低头藏起通红的脸。
还有人问:“将来想和臻娘生几个娃娃?”
荀子微道:“问她。”
他就这么轻飘飘把问题抛给了赵锦繁。众人的目光都朝赵锦繁看去。
赵锦繁脸愈发红了,尴尬笑了几声,踢皮球似的,重新把问题抛给了荀子微道:“夫、夫君觉得呢?”
这次他没再躲,直接道:“一个就好。”
赵锦繁由衷地想,不愧干大事的人,这种话他都能面不改色说出来。
荀子微回答完问题,酒坛继续转。酒坛口好巧不巧又转到了离娘身上。
众人正想着要拿离娘作什么乐子,人群中一位穿着得体,相貌端正的男子站起身走到离娘跟前,道:“说说你自己的故事。”
赵锦繁觉得那男子眼熟,这人应该就是那位和离娘争锋相对却吻得难舍难分的小高县令。
离娘笑他道:“你不是知道吗?守了寡又无依无靠便辗转流落到了此地。”
小高县令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能种出那种生命力极强的稻子?”
这一点赵锦繁也很好奇。
第074章 第 74 章
“对啊离娘, 说来听听,我们也都想知道。”篝火旁众人起哄道。
人群中立刻有几个婶子出声道:“那哪成!离娘从前过得不好,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旧事重提岂不是让她自揭伤疤?”
众人闻言立刻静了下来, 小高县令低头, 对离娘道了声:“对不起。”
离娘笑笑说:“不要紧。好好的酒会可别为我扫了兴, 大家继续。”
酒坛继续转, 接连指了几位婶子,那几位婶子被众人追问与自己夫君的情史,臊得面红耳赤。赵锦繁正跟着大伙一起笑, 没想到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
“臻娘, 你跟你家那位是怎么好上的呀?”众位婶子探究的目光落在赵锦繁身上,笑得意味深长。
赵锦繁一噎。没有的事,要她怎么说?
“她家那位”正看好戏似地望着她
。
赵锦繁脑中一片空白,手心紧抓着裙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见他第一眼就很喜欢。”
想了想补充道:“家里门当户对, 他刚好少个夫人, 我们就成亲了。”
这世上没有比一见钟情更省时省力不费脑筋的爱情故事了。
她说完松了口气,抬头却瞥见荀子微怔在那里, 用一种很微妙的眼神看她。
赵锦繁干巴巴笑了声:“前面那句话您不会当真吧?我编的。”
荀子微道:“不会。你乱说的话太多了。”
之后他们彼此都静默不语,直到酒会结束。
住在一起的最后一夜, 他背对着她靠在榻上,很早就睡了。赵锦繁心里想着同他分开后,自己即将要去见的人,又期待又忐忑, 辗转反侧。
半夜,她出门找水喝, 听见离娘和那位小高县令坐在院中谈话。
那位小高县令似乎还在为之前酒会上的冒犯之言向离娘赔罪道不是。
离娘风轻云淡地笑了声:“倒不是不能告诉你,只不过我说了你也不爱听。”
小高县令忙道:“怎会?你说什么我都要听。”
离娘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道:“那我就当个故事,说给你听吧。”
她抬眼望向漆黑夜色道:“从前有位姑娘,幼时经历过饥荒,侥幸活了下来。她看见饿殍遍野,心想此生再也不要看见同样的场景。”
“她家乡的水不宜种稻,她就想能不能种出一稻,一种在恶劣环境下也能结出成串穗子的稻。但这并不容易,她想找方法就得先识字,可惜父母不准她识字读书,家里也没闲钱供她,就算有也只会给她兄弟。”
小高县令问:“那后来呢?”
“后来她就偷跑去了学堂听讲,不过被那的先生赶出来了,去几次赶几次。不过她很幸运,有位学识很好的公子觉得她倔得有趣,答应得空就教她识字。那位公子教会她很多,她很感激他,也很……喜欢他。不过门第有别,她也没抱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后来那位公子和他兄长搬走了,她想她跟那位公子之间的交集到这就结束了。”
“多亏那位公子,她认得了许多字,借着去镇上书铺帮人抄书的机会翻遍了所有她能看到的书,终于在一册古籍上找到了一些关于改良水稻的记载,那些记载很模糊,她照着书一次又一次地试,终于在数不清错了多少次后,摸到一些门道。”
“再后来那位公子考取了功名,衣锦还乡,她又再次见到了他。那会儿他一心想在乡里做出功绩,天天跑来田里。知道她在种那种水稻就天天来找她,那时候让每个乡民都吃饱饭,是他们共同的愿望。孤男寡女交集多了,一来二去也就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情愫。”
赵锦繁站在门后,听见这话心里莫名觉得有些别扭。
离娘继续道:“后来上天眷顾,她终于种出那种生命力极强的稻子。那位公子知道了之后很开心。他说只要有了这种稻子,他们就能成亲在一起。她还以为他说的是,她做成了这件了不得的事,他父母兄长还有百姓们会因此而认可她,可惜她错了。”
“他拿着她种的稻,告诉所有人这稻子是他潜心多年种出来的。因为这件功绩他很快就获得了高升。他说只要他得以高升,就能拥有更多话语权,就算家里人反对他也有力量护她,娶她。他也确如他所说得那样,不顾所有人反对娶了她。”
“很奇怪,明明多年心愿得偿,她却感觉不到一点高兴。他见她整日闷闷不乐,就劝她说,她一个女人,就算告诉别人自己做出了成果,也没多少人瞧得上。这稻子只有说是他种的,才能为更多人所用所熟知,他这是在帮她。更何况夫婿高升,她也脸上有光。”
“不过她不觉得脸上有光,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依然是所有人眼中最卑贱的存在。人们对她的鄙夷和暗讽,并不会因为她的夫婿是谁,就减少或消失,相反愈演愈烈。”
“但她的夫婿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拒绝身份高贵的贵女,而娶她为妻是对她的回报和恩赐,她应该感到受宠若惊和欢喜。可惜这样的回报和恩赐,实在让她讨厌到了极致。不过他们也不是没有相处愉快的时候,比如和她一起想怎么才能在北方种出一年三熟的稻子之时。那个时候她总觉得他们好像又回到过去,回到了一心只为让更多人填饱肚子而付之一切的岁月。”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下,稻子的事初见成效。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高兴,她的夫婿就已经迫不及待对世人公布说他很快就能种出一年三熟的稻子。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晚上,他告诉她,他很快又能高升了时兴奋又贪婪的嘴脸。”
不知为何,说到此处离娘忽话音一顿,陷入了沉默。
小高县令追问了一句:“那再后来呢?”
离娘目光幽深道:“再后来他……病死了,我守了寡,跟人四处打听到了浮州,辗转来了这里。在这之后的事你都清楚了,不……”
离娘朝他笑道:“应该说在这之前的事,你也清楚。你这个人啊,要不是从哪里打听到了些跟我有关的事,心里憋得慌,是不会这么着急要要问我的。”
小高县令道:“你说得对,我是去打听了。我得清楚我未来妻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离娘道:“多谢你青睐,不过我没有再成婚的打算。”
小高县令愣住,咬牙切齿问她:“那我们之间又算什么?”
离娘抬起食指点了点他的胸膛,笑着告诉他:“算……特别的朋友,你很不错,我很满意。”
小高县令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良久叹了口气,对她道:“离娘,不,华娘。我不管那个男人是怎么死的,我只希望你能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
离娘道:“我当然会留在这里。”
她笑望夜色下茫茫田野道:“为了脚下这片黑土,也为了我自己。”
“浮州可是块宝地啊。”离娘朝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笑道。他身后的那个男人没说话,走到她跟前低头开始吻她。
赵锦繁懵住了。这两人怎么一言不合,就莫名其妙亲了起来?
她一阵手足无措,转过身却撞上一堵人墙。荀子微不知何时静悄悄站在她身后,看样子像来了有一会儿了。
赵锦繁:“……”
荀子微抬手将跌进他怀里的人扶稳,朝后退开一步。
赵锦繁站定,看见他的动作后微愣。良久,好像明白了什么,低头笑了声,若无其事地解释了一句:“我来找水喝。”
荀子微道:“我也是。”
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静默。留在禾高乡的最后一夜,在彼此无言中度过。
次日一早,离娘找来了村里的驴车,送他们去往就近城镇。村里的姑娘婶子们来同他们道别,在一句句“一路顺风”中,还夹着几句:“等孩子满月记得给我们送红鸡蛋过来。”
“一定,一定。”赵锦繁在荀子微连连皱眉下,笑着应道。
驴车顺着田埂一路直行,乡民们淳朴的脸渐渐消失在眼前。赵锦繁从驴车稻草堆里站起身,朝四野望去,金灿灿的稻梗接连着无边天际。
她闻着四野泥土混合着稻穗的气息,想起昨夜离娘说过的话。
浮州是块宝地,充满无限可能。
赵锦繁对身边人道:“仲父,您知道吗?”
荀子微
看向她:“嗯?”
赵锦繁道:“禾高乡的稻穗长得最高,长水乡水塘里的蜃蛤长得最肥美,玉桂乡的蒲草长得最盛,编成的蒲席坚韧光滑……浮州像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假以时日,定能绽放光彩,惊艳世人。”
“在我手上。”她对他道。
荀子微笑了声,不置可否。过了好半晌,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凝着她道:“拭目以待。”
到了临近镇口的地方,他们从驴车上下来。等驴车走远后,赵锦繁朝荀子微挥手道了别:“就在此地别过吧,祝您此行一切顺遂,后会有期。”
“以及别忘了你我之间的交易。”她笑着补了句。
她正欲走,荀子微却叫住了她:“等等。”
赵锦繁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还有何事?”
荀子微让她在此处等他一会儿,没过多久他骑着马,带着一套男人衣冠回来,递给她道:“此地不比乡间人多眼杂,记得换上。”
“知道。”赵锦繁接过衣冠,在身上比划了一阵。她本也打算立刻找来换上。
荀子微别过脸:“不用比,是你的尺寸。”
赵锦繁想到什么,动作一顿:“……嗯。”
“还有。”荀子微从袖中取出一枚响箭交给赵锦繁,“如若遇到危险,打开此物,这附近有我的人,见到信号会过来。”
赵锦繁接过他手里的响箭,道了声:“多谢。”
不过还是希望用不到。
荀子微交代完,骑着马走了,没过多久消失在了她眼前。
赵锦繁收起他给她的东西,启程去往自己要去的目的地。她并不熟悉当地的路,接连三日连问带打听,摸索着从与荀子微道别之处,一路往东,途径乌留山,顺着从山上下来的河,走到了一处繁华小城。
进了城问了好几个路人,才找到了她想要找的那处地方。那是一座宅邸,坐落在城中富人聚集之地。
赵锦繁走到那座宅邸跟前,望着紧闭的朱红色大门,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她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叩响了门环。过了很久,有位老仆来开门,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问道:“你找谁?”
赵锦繁眼睫颤了颤,笑道:“我找叶夫人。”
第075章 第 75 章
老仆皱眉道:“哪个叶夫人?这儿没有叶夫人。”
赵锦繁愣了愣, 才想起她的母妃如今已经不姓叶了。她改口道:“我想求见贵府的夫人。”
老仆道:“夫人事忙,你可事先有约?”
“没有,但……”赵锦繁道,“烦请你通报一声, 就说阿臻来见她了。”
她抿了抿唇, 添了句:“夫人她很想我。”
老仆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走去里院通报。
赵锦繁站在朱红大门外等待, 手心紧握成拳,期待又忐忑。
她的母妃出身将门,从前久居雁门关。原本与她那位多情薄幸的父皇无甚交集。
直到有一年, 她父皇出巡北地, 途经雁门关,恰好见到了她母妃骑马射箭的英姿。他见惯了京里的温香软玉,这一路出行又素了许久,乍一见这野性十足又难训的美人,立刻来了兴趣。
使尽浑身解数欲夺美人芳心, 她越是拒绝他越来劲。终于在这位情场老手, 欲擒故纵,英雄救美, 山盟海誓等等攻势下,她母妃动了心。
她不顾一切跟他进了宫, 起初也得宠过一阵,但很快那个曾经对她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男人就厌弃了她,另结新欢。
那个男人说她脾气太硬,嫌哄她费力, 又说她不懂讨好男人,在床上还要他伺候, 麻烦又无趣。母妃不懂为什么从前对她千依百顺情深义重的男人忽然变了样?她不停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越反省越痛苦。
她学着去小意讨好,放下马鞭和弓箭,又学琴又吟诗,想要挽回父皇的心。可等她变成了父皇口中想要的样子,他又嫌她失去了自我,没了原来那股劲。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无论她再多做什么,他总能挑出各种各样的毛病。并不是因为她不好,只是因为他不上心了。从前她越是推开他,他越是要粘上来,现在她越是纠缠,他越厌弃她。他越厌弃她,她就越不甘心。
到后来他都快忘记有她这么个人了,她还在等他回心转意。赵锦繁成长岁月里,总是能见她省吃俭用,花大笔的银钱,向父皇身边的宫娥太监买跟父皇有关的消息。她想知道父皇有没有想起过她,但每次听到的都是父皇和其他女人如何欢爱的消息。
赵锦繁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可能她自己也不怎么明白。她也曾寄希望于赵锦繁,希望父皇看在他们有一个“儿子”的份上,多来看看她。可惜事与愿违,因为赵锦繁生辰时刻被说不吉,父皇更厌弃她们了。
她希望赵锦繁去争去夺,可赵锦繁怎么也“不开窍”。她痛恨地问赵锦繁:“你为什么不争气?”
赵锦繁握着想送给她的花枝低下头。她太想要父皇爱她了,可是他半点都不肯,所以赵锦繁上前抱了抱她的大腿,告诉她说:“不要紧,我会爱您。”
那天是赵锦繁五岁的生辰,父皇在贵妃宫里陪小公主认字,她的母妃紧抱着她哭了很久。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靠在母妃怀里。
她以为母妃也需要她,不过没几天,母妃不知道听哪个宫娥说,父皇是想她的,只不过觉得九皇子不吉,才一直不过来。她给了那个宫娥一大笔钱,然后把赵锦繁丢给了奶母。
赵锦繁抓着她的袖子恳求她,不要丢下她。哭着追她跑了一路,她都没回头。她说等父皇来找她,一切都会好的,到时候她再来接她过好日子。但赵锦繁知道,不会有这一天。
偶尔母妃也会过来探望她,给她带一些好吃好玩的。母妃总说让她再等等,再等等就好。后来她来探望的次数越来越少,赵锦繁也不再期盼她来了。
再后来父皇病倒了,储位之争过后,赵锦繁“幸运”地成为了储君,她很高兴终于能母凭子贵与父皇并肩而立。从前的贵妃死了,父皇封她做了新贵妃。
那会儿父皇还没病糊涂,封妃典礼上,父皇夸她容颜不减当年,她很高兴,笑得合不拢嘴,赵锦繁想这大概是这些年她笑容最灿烂的时候。
她笑着靠在父皇怀里,问他可还记得当年他们初见时的样子?父皇说:“记得,当然记得!我记得你坐在船上采荷,朕还为你做了首诗。”
她闻言怔住,久久无言。因为她从来没去采过荷,采荷的是丽妃。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又问父皇,可还记得她的小名,当年他们彼此交付那晚,他喊了很多遍,说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父皇又答:“记得,当然记得,你叫……叫阿妙。”
她的笑容彻底消失在了脸上,阿妙不是她的小名,是贤妃的。她精心打扮的脸,在那一刻显得有些滑稽。原来他早就忘了她是谁,可能连她自己也忘了自己是谁。
封妃宫宴还在继续,宴上笑语欢歌不断,后殿却传来消息说——
叶贵妃自缢了。
好在有宫人察觉不对劲,冲进去救下了她。赵锦繁赶去的时候,她奄奄一息倒在地上,面如死灰。赵锦繁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说自己很绝望也很后悔,痴缠了那么多年,最好的岁月全都错付了,没有办法回头了,骄傲、自尊全都丢了,呆在这宫里也没脸可活。
她问赵锦繁,她还能怎么办?赵锦繁说:“错了就错了。没有办法回头,那就向前看。东西丢了就再捡起来。但……”
“无论如何千万不要放弃自己。”
虽然这很难,不过她愿意试试。于是赵锦繁在与她一起出宫祈福时,设计了一场意外走水,让叶贵妃丧生在了火里,得以重生。
她临走前抱着赵锦繁,说她舍不得她。赵锦繁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不知是怕动了之后她就立刻会放开,还是因为不习惯。
她说等安顿好了就会想办法悄悄给赵锦繁传信。前不久,赵锦繁在浮州收到了她的传信。
她在信里说自己在沿边沥城过得很好。她在入宫前是个十分能干的女子,出宫之后靠着一百两本金白手起家,不过一年多功夫
已在沥城商界小有名望。还和当地最有名望的乡绅有了一段情,那位乡绅很尊重她也很疼爱她,事事以她为主,继子继女也很孝顺,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信的最后,她说她想阿臻。
此时此刻,赵锦繁站在朱红大门前,等待着她出现。等了许久,她没来,那位老仆出来说:“久等了,夫人正替小姐梳头,请您先去正堂坐会儿。”
赵锦繁愣了愣,双手扯着袖子,静默许久后“嗯”了声。
她随老仆去了正堂,在紫檀木椅上坐了大约一刻钟,一位和她一样长得上扬凤眼的妇人朝正堂走来。
她看见赵锦繁坐在正堂,怔了怔道:“竟真是你。”
赵锦繁藏起无措的手“嗯”了声。
她的眼里没有期许,只有错愕:“你怎么会来这?你不是在浮州?没人跟着你?你私自出来的?那位摄……不拘着你?”
正问话,一位看上去比赵锦繁略小几岁的小娘子从后院跑来,缠着她道:“母亲,你答应要陪我翻花绳,怎么就跑这来了?”
她看了赵锦繁一眼,强笑了几声:“母亲正好……有客。”
那位小娘子闻言,朝赵锦繁望去,好奇问:“这位小公子是谁?好生俊俏。长得还同您有几分像呢!”
她尴尬地扯了扯唇角,道:“这位小公子是我……一位远方表亲。”
“那我应该称呼一声表兄才对。”小娘子朝赵锦繁行了个平辈礼,羞答答喊了声,“表兄。”
赵锦繁默然看了眼她的母妃,没有应声。
她母妃笑了几声掩饰尴尬,对她道:“来了就一道用个午膳。”
赵锦繁“嗯”了声。
午膳时,她母妃夹了几块葱油煎鱼到她碗里,说她瘦让她多吃些。赵锦繁盯着碗里的鱼没法下筷。
饭用到中途,她母妃向她提起:“上次在信里问你的事怎么样了?”
赵锦繁微愣:“什么?”
她母妃道:“就是为阿年谋个好差那事。”
阿年是她继子的名字。仔细想想她的传信有一半都在跟她说,自己这位继子如何能干,如何了不得,如何能堪大任。
赵锦繁很难过,为自己只看到信的最后一句而难过。
或许当初母妃走时说舍不得她是真心的,不过母妃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家人和新的生活,她不该再打扰了。
用完午膳,赵锦繁没有再多留。她答应过荀子微办完事就要尽快回去,现在事办完了,也该启程了。
她背着包袱,骑着马顺着原路返回,一路行至乌留山已是入夜时分。
山上起了一层浓雾,不便再行路。她在一棵靠进山溪的老树旁暂时落脚。
漆黑夜色下,她独自静坐在树旁,视野不清使得她的听觉格外敏.感。她察觉到前方有脚踩过枯叶响起的咔嚓声,有人在浓雾中朝她逼近,不止一个人。
荒山野岭,夜间偷袭,来者不善。
赵锦繁的手在抖,她的马突然间开始嘶鸣,她装作起身安慰马匹的样子,纵身上马就跑,顺便不忘拔开有人给她的响箭。
响箭上空,炸开一声火花。赵锦繁不确定这一带有没有荀子微的人在附近,她只能赌。
身后之人察觉她跑了,立时追了上去。浓雾之中,赵锦繁的马蒙头乱冲,一支支飞箭朝四面八方射来,刺中马背,马匹凄厉一声嘶吼,那群人循声围了过来,很快就要逼近她。
她闭上眼,屏息静声。几息间,听见几声利刃划破皮肉的声音,以及夜袭她的那群人发出的惨叫声。
赵锦繁睁开眼微愣,心想援兵这么快就来了?
浓雾之中,她看不清援兵的样子,只听夜袭者中有人出声:“来者何人?”
那人答:“西南荀子微。”
“还有什么遗言吗?”那人顺便问夜袭她的那群人。
第076章 第 76 章
听到来人自报家门, 赵锦繁一怔。
还没等那群夜袭者说出遗言,他手上的剑已经毫不留情切开了那群人的脖颈。
浓烈的血腥味在雾中弥散开来,赵锦繁胃里升起一阵恶心,方才午膳硬吞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荀子微很快解决完夜袭者, 收起剑朝她走来。
赵锦繁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侧过身背对着他, 她抬袖擦了擦嘴, 若无其事地问他:“您怎么也在此?”
荀子微道:“路过,刚巧看见你的求救。”
赵锦繁不敢想,如果今日荀子微不在此, 自己会怎样。她惨白的脸上挤出一抹笑, 对他道了声:“多谢。”
荀子微看见她吐在地上的秽物,问:“你很难受?”
赵锦繁尴尬道:“让您见笑了。”
荀子微取下腰间水囊递上前,道:“要水吗?”
赵锦繁看见他手上那只熟悉的水囊愣了愣,抿唇道:“不必了,用您的不合适, 我自己有。”
她说完, 才发觉自己的包袱在方才逃亡时不知丢哪了,除了水囊, 盘缠和干粮都在里面。
赵锦繁站在原地有些窘迫。
荀子微看了她一眼,道:“你的私事办完了吗?”
赵锦繁点头。
荀子微道:“等雾散了, 我会送你下山,到了山下镇上我会让我的人护送你回浮州。”
赵锦繁松了口气,又对他道了声:“多谢。”
荀子微道:“不必,这是交易。我说过, 不会让那群乱党伤你半分,言出必行。”
当然他照例不忘添一句:“你只会死在我手上。”
他说完看向赵锦繁, 似乎是觉得她听见这话应该回击些什么,但她今日出奇安静。
夜深雾浓,前路难行。两人走了一阵,看见山上有一处光亮,走近一看见是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主人是位年过半百的猎户,儿子媳妇去镇上做买卖了,几个月才回来一趟,正好有一间空屋能住人。
荀子微给了那位猎户一些银子,那猎户便把屋子借给他与赵锦繁留宿。
屋子很小,只有一张榻和几张凳子。赵锦繁搬着凳子勉强拼出一张小床,打算今晚凑合一下睡这上头。
荀子微看了眼她惨白的脸道:“你睡榻。”
赵锦繁问:“那你的伤?”
荀子微道:“无妨,你的样子看上去比我更不好。”他说完转身出门,道:“我去弄些水来,你先休息。”
赵锦繁看着他,抿了抿唇:“能再找些吃食过来吗?”
她不好意思道:“……我饿。”
荀子微朝她点头。
赵锦繁坐在榻上等他,等了好些功夫也不见他回屋,起身出去寻他。深夜,那位猎户已熄灯歇下,赵锦繁循着光走到厨房,见灶上蒸着糙饭,荀子微站在灶旁,正握着刀切菜。
赵锦繁看见这一幕愣了愣。
荀子微听见脚步声,回头望了她一眼:“这里没有现成的熟食,那位猎户说,厨房有些剩米和白菜,想吃可以自己煮。”
赵锦繁道:“有劳您了,我……”
荀子微打断她的话道:“不是特意为你做的,只是我也需要充饥,顺便带上你。”
赵锦繁道:“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是想同您说,我不太能吃葱。”
荀子微道:“我知道。”
赵锦繁微怔。
荀子微道:“你我在禾高乡同住同吃,我还不至于连这一点都察觉不到。”
“不必多想,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重点补了句。
赵锦繁回道:“我没有多想。”
她苦笑了声:“只是吃惊还有人那么在意我。”虽然这个人满脑子只是想对付她。
荀子微听见赵锦繁说他在意她,拧眉道:“我了解我的每一个对手。”
“你也了解我。”他道,“不是吗?”
赵锦繁微微撇开头,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的确很了解站在她眼前的这个男人,了解他的信念,他的作为,更了解他的身体,连他的胎记在腹下几寸都一清二楚。
荀子微见她不语,也不再多话。不多时,他端着两碗糙饭和一叠清炒白菜回屋。简单的清炒他也做得有滋有味,
比赵锦繁午膳吃的那些山珍海味还美味。
赵锦繁蒙头扒饭,很快就着菜吃完了一碗糙饭。
荀子微见此愣了愣,问了句:“还要吗?”
赵锦繁笑答:“要。”
荀子微扯了扯唇角,起身出去给她添饭,连添了好几次,她才算够。
连日赶路,又遭逢夜袭,赵锦繁格外疲惫,等荀子微收拾完碗筷回屋之时,她已经闭眼躺在了榻上。
她听见荀子微吹熄了桌上的蜡烛,也跟着躺在凳子上。
夜很寂静,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赵锦繁梦见了她的母妃。梦里她的母妃正惊怒地责问着她:“有没有被别人看见?”她低头看见自己被血迹染红的裤管,才察觉是月信来了。
那好像是她头一回来月信,她也不太懂怎么会这样,只知道自己不舒服,肚子很疼……
赵锦繁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的枕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湿了,抬手摸了摸脸,才知这水是从自己眼眶冒出来的。
小腹传来熟悉的酸痛,粘腻的感觉从她身下传来。不巧,她月信来了。
许是因为前些日子在冷水里泡了大半天,又或许是这些天来日夜不得停歇太过疲累,这次月信小腹疼得厉害,她额前冒了一层冷汗,忍不住闷哼了几声。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的包袱丢了,这里也没有月事带,她还弄脏了别人的榻。赵锦繁有些不知所措。
桌上熄灭的蜡烛,忽又亮起。
荀子微瞥见她脸上泪痕,问:“你怎么了?”
赵锦繁急忙擦掉了脸上残留的眼泪,侧过身去背对着他。她不知该如何跟一个男人提这种事,咬了咬牙说了两个字:“月信……”
荀子微愣了愣,默了半晌,对她道:“有问题想办法解决就好,哭没用。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赵锦繁很无力,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做了个梦,眼睛就冒出水来。她一直不是个爱哭的人,正如荀子微所说,她比谁都清楚眼泪解决不了问题。
荀子微问她:“你需要什么?”
赵锦繁小声回道:“月事带。”
但这种东西,私密得很,且是女子贴身之物,深山野岭的到哪去找?
荀子微面色平静,问她:“你说的东西大概长什么样子?”
赵锦繁比划了一阵,形容说大概是一种布条,里头塞有棉絮,两边缝有系带。
荀子微又问:“你会针线吗?”
赵锦繁摇头。
荀子微起身出门,没过一会儿从外面回来。他问猎户要了几块旧布,取来猎户儿媳留在屋里的针线,坐在桌旁就着烛火,拿起针线照着她形容的样子安静缝了起来。
赵锦繁怔怔地看着他:“您……还会针线?”
荀子微道:“嗯,少时离家,出门在外独自为生,衣裳破了只能自己缝补。你说的东西,应该不难缝,很快就好。你先对付着应急,等下山再想别的办法。”
烛火忽明忽暗照在他侧脸,赵锦繁望着他的侧脸出神,好一会儿后垂下眼眸问:“您不觉得做这事不妥吗?”
荀子微平声道:“更不妥的事,我们都做了,还差这个吗?”
赵锦繁眼前划过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脸上一阵火烧火燎,咬牙道:“别说了。”
荀子微道:“你问的,我只是陈述事实。”
赵锦繁扯起被子遮住自己的脸,听见被子外传来他的声音:“我并不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帮你解决问题有什么不妥,你也帮过我。”
“比如擦身。”他好心给她举了个例子。
赵锦繁缩在被子里,希望他能立刻把自己的嘴缝起来。
她在被子里躲了会儿,听见荀子微道:“缝好了,你试试。”
赵锦繁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接过他缝的月事带,瓮声瓮气道:“您先出去。”
荀子微闻言,走出屋外,站在门外等了会儿,听见屋里人道:“好了。”
他进屋问了声:“可以吗?”
赵锦繁道:“……可以。”
他“嗯”了声,又问:“还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
赵锦繁闷在被中,道:“脏衣还有……被我弄脏的被单。”
荀子微又出了趟门,回来的时候带来了干净的被单:“被单换了,衣裳暂且穿我的。”
赵锦繁愣道:“穿你的?”
荀子微道:“你也不是没穿过,有什么问题吗?”
赵锦繁道:“我怕会弄脏你的衣裳。”
她顿了顿道:“听说……这样不太好。”
赵锦繁记得从前宫里有位很得盛宠的妃子,侍寝时刚巧来了月事,她父皇因为沾到了那位宠妃的血,深觉晦气,而将那位宠妃打入了冷宫。她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但并不代表着别人不介意。
荀子微道:“我沾过的人血很多,不止你一个。”
赵锦繁愣了愣,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这种感觉很奇怪,以前从来没有过,心跳一下一下的,在胸口乱撞。
换好被单和衣服,屋里的烛火再次熄灭。
赵锦繁安静躺在榻上,捂着小腹眉心紧蹙。
荀子微问:“还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
赵锦繁觉得这事他也帮不了自己,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告诉他了。
“腹痛。”
荀子微道:“需要我做什么?”
赵锦繁抿唇:“煮个姜汤。”
荀子微道:“这里没姜。”
赵锦繁道:“那可不可以……”
荀子微问:“可不可以什么?”
赵锦繁知道从前七妹生病不适,父皇会讲故事哄她的。她犹豫了会儿,小声对他道:“讲个故事?”
荀子微顿了顿,道:“我不会。”
赵锦繁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正想说算了,却听他道:“念《论语》行吗?”
赵锦繁应道:“行。”
他讲书的声音渐渐传来,赵锦繁的眼眶不知怎么热了,心跳又开始一下一下的,在胸口乱撞。她想她知道自己怎么了。
上天一定是在为难她。
第077章 第 77 章
赵锦繁从漫长的回忆里醒过神来, 心尚还在胸口乱撞,未得平复。
睁开眼,眼前不再是乌留山上破旧的小屋,而是国寺厢房古朴雅致的装饰。房中浸润着淡淡佛香, 朝阳初升, 金色辉光透过菱格花窗照进屋内, 在青石地砖上落下一地斑驳光影。
昨夜她在轻水镇上见人落水, 一时间曾经与荀子微在浮州弃船落水后的点点滴滴,似潮水般涌进脑海,陌生而熟悉的记忆纷至沓来, 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之后她回了国寺, 在榻上辗转反侧,也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她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再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院中几个小沙弥正拿着笤帚清扫落叶。昨夜站在窗外等她入眠之人已经回了皇城。
赵锦繁心里莫名空落落的,不过很快平复下心绪,继续忙于祈福事宜。
祈福大典, 将于今日辰时开始。晨起过后不久, 寺中僧人送来早斋。
用过早斋后,赵锦繁沐浴焚香, 穿戴好衮冕,于辰时率一众朝臣登上国寺最高处, 在山顶巨型佛像前敬香烧经,祈祷国运昌盛,社稷安康。
耳畔梵音缭绕,赵锦繁站在山顶朝四周眺望。远处群山苍翠, 有不少道观佛寺坐落其中,高低错落。
赵锦繁想起了玉苍山三大名景, 除了黄金满地和女鬼浴血之外,还有一景,名曰:神佛满山,说的正是此刻在她眼前这一幕。
这一景说起来与她父皇有莫大关联。
早年大周被迫与北狄议和,赵氏威望大失。她父皇为了安定民心,重建赵氏威信,指使司天监上奏说天上有“昌隆星”现世,预示大周将在议和后国运昌盛。没过多久,又说玉苍山附近出现五星连珠奇景,称是国家兴旺的大吉之兆。
父皇大喜,命人将这一喜讯传到大周各地。有位善于钻研的县令猜到了皇帝此举的意图,便在自己管辖之地,假造
祥瑞现世,说当地的蝗虫被皇帝的神威所慑,不敢再啃食庄稼,竟在一夜之间都死了。
听闻这则奇闻,圣心大悦,立刻晋了这位县令的官,并赐下厚赏,夸他治理有方。其他各地官员得知此事后,一一效仿,争相开始向皇帝报告各地出现的祥瑞之兆。什么黄河水百年难得一遇变清了,天上出现大红祥云啊之类的层出不穷。
她父皇政绩平平,但又有一颗想被天下人歌颂的心。于是他从这些天降祥瑞中得到了启发,命人伪造了“天书”。所谓天书,就是道教中天降符箓的把戏。
他自称梦见皇城丹凤门前有天帝赐下天书,设下道场亲自率领群臣前去相迎。果见城楼之上挂着一封像模像样的天书,他当着群臣的面,亲自拆开上天赐下的天书。
只见天书上写有一段长诗。大意是说上天将大周交于赵氏,他身为皇帝是天命所归,是神的化身,只要有他在,大周必能繁荣昌盛。
为了庆贺天书下凡,他还下旨大赦天下,大赏群臣,在各地举办庆典狂欢。紧接着大周各地开始大肆歌颂皇帝,各种阿谀奉承的颂词、贺文涌现,一时间他仿佛真像一位英明神武受百姓爱戴的君主。
紧接着他为了感谢天帝赐下天书,在玉苍山大举祭祀天帝,而后下令建造规模巨大的玉清观,用于存放天书。不仅如此,为了感激上苍信任,他还下令在大周各地修建天信观,各地共计要修建天信观上千余座。
他不仅崇道,也信佛。有一段时期对佛学也很热衷,因此也曾兴建佛寺,以图教化百姓。玉苍山作为龙脉所在地之一,自然建有不少道观佛寺。此举荒诞,但也不是全无作用。在当时的确提升了些赵氏在百姓心中的威望,亦带动了与之相关的产业发展。
但为造天书,建宫观,各项支出繁重。前段时间赵锦繁翻查国库账册,现今大周每年赋税收入约有四千多万两,而每年用于“敬神”的费用就要支出一千多万两,足足占去每年财政总收的三分之一,支出实在惊人。
荀子微属意制止“敬神”,不过此事不好办。
一则赵氏咬着不肯松口。赵氏中人并非不知“敬神”劳民伤财,但若不再“敬神”,岂不就否定了天书,承认了赵氏并非天命所归?赵氏江山还没倒,荀子微就是再强势,名不正言不顺,凭什么?
二则大周信奉天神者众多,人们相信不敬重天神,违逆神明之意,神就会降下大祸,不仅有碍国祚还会祸及子孙后代。
*
祈福完毕,赵锦繁与众臣从山顶沿山道而下,山上梯田层层,稻叶碧绿。
见此盛景,不乏有臣子出言讴歌赞颂,每一个都要提起沈谏这些年为天下农事尽心竭力,今有如此盛况他功不可没。
楚昂眼角抽了抽,合理怀疑这群人都被沈谏收买了,并且他猜测沈谏不止这一招。
果然没走多久,就见梯田中央有一熟悉人影,身形修长,皮肤苍白,不是沈谏又是谁。
沈谏正站在田间与农人交谈,仔细查问附近屯田状况。
见此情形,赵锦繁身后几位臣子又不禁感叹。
“沈相真是尽心尽责,凡事亲力亲为,实乃我等为官之人的楷模。”
“我大周有沈相这般良臣,何愁不繁荣昌盛。”
楚昂听得牙酸到不行。
那头沈谏留意到动静,朝这边看来。“偶遇”圣驾,沈谏受宠若惊,刚向赵锦繁行完礼,忽听一阵小儿啼哭之声。
田间不知哪来的稚童,恰在此时摔了个狗啃泥,哇哇大哭起来。沈谏连忙走上前,温柔地把孩子抱在怀中,不嫌孩子身上脏污,抬袖帮孩子擦去脸上的泥。
赵锦繁道:“沈卿日后必定是位慈父。”
沈谏笑道:“臣,谢陛下盛赞。”
楚昂看他不顺眼,朝他“哼”了声。
这一哼,沈谏怀中的小儿忽然又哭了起来。沈谏一脸无奈提醒道:“少将军,你吓到孩子了。”
楚昂:“……”
二位爱卿你来我往间,赵锦繁低头去看田里的稻谷。这些稻谷与她记忆中在浮州见到的一模一样。
*
夜间,赵锦繁在禅房誊抄完经文,回到厢房。刚回厢房不久,怀刃前来求见。
赵锦繁朝怀刃身后望了眼,没见他的主人。
怀刃向赵锦繁递上一封折子,禀道:“君上事忙脱不开身,托我将此物带给您。”
赵锦繁从怀刃手里接过折子。坐在灯火前,翻开荀子微送来的折子。
这是一封来自浮州的公文,乃是现任浮州知县高朗所奏。这封公文上报说,浮州有位娘子,种出了能在北方一年三熟的稻子。
折子里夹着一束稻穗,眼下明明是五月,这束稻穗却金黄分明,粒粒饱满。
赵锦繁看着手上金黄的稻穗,唇畔漾开笑意。
深夜,赵锦繁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她想了许久,起身走到桌旁,拿起桌上的稻穗,眼珠滴溜溜一转。
*
次日清晨,自国寺传出消息,称陛下突发怪症,昏迷不醒,群医束手无策。
消息不过一个时辰传到了皇城,摄政王大惊,集议中途,离开皇城赶赴国寺。
张永站在宣政殿门外看向荀子微骑马远去的背影,道:“我还从没见君上那么着急过。”
朱启拍了拍他的肩道:“着急赶着去收尸吧。”
*
荀子微马不停蹄赶到国寺,未等侯在院内众人向他行礼,不顾寺中人眼光,快步入了厢房。
厢房内静得出奇,香炉内檀香袅袅,窗门紧闭。荀子微一眼望见里屋屏风后的榻上,躺着个人。他没多想,走到榻前,声音有些哑,唤道:“陛下。”
榻上的人一动不动,荀子微轻轻拍了拍躲在被子里的人,忽觉不对劲,人的身体怎么可能那么软?荀子微眉心微蹙,抬手掀开被子,却见被子里躺的不是人而是枕头。
正疑惑,脖颈处忽一凉,一把匕首抵了上来。身后拿匕首的人,朝他俏声笑了笑。
荀子微“呵”了声,低头看了眼抵在自己颈上的匕首,问身后之人道:“不是说病了,昏迷不醒吗?”
身后之人道:“装的,骗人的。”
荀子微又问她:“怎么骗过别人的?”
身后之人手里握着马球在他眼前晃了晃:“在一本偏门古籍上学的,把这东西夹在腋下,脉搏就会变得微乎其微几乎没有了。”
荀子微道:“为什么这么做?”
身后之人道:“为了省一大笔钱。”
荀子微低头思索她想省哪笔钱。
身后之人忽对他笑道:“有件事您发现了没?”
荀子微问她道:“什么事?”
赵锦繁紧了紧抵在他颈上的匕首,道:“把您骗过来杀,太容易了。”
“是吗?”荀子微抬手捏住她拿匕首的手腕,稍用力往前一扯,反手夺过她手中匕首。
匕首“哐当”一声掉地,赵锦繁被他用力一扯,失去重心往前倒去。
荀子微立刻上前托住她,那手正好扶在她腹部。
赵锦繁看了眼他扶在自己小腹的手,心猛地一跳。怀孕第三个月,孩子已经微微有些撑起小腹。
她不知所措地捉住他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我这里胖了。”
荀子微道:“是有点。”
他手心的温热隔着轻薄衣料从小腹传来,赵锦繁眼睫颤了颤,抿着唇小声道:“都怪你。”
荀子微似乎很高兴,朝她笑道:“嗯,怪我。”
第078章 第 78 章
赵锦繁站稳, 拨开他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道:“都怪您做的饭菜口味太好,害朕吃多了。”
荀子微笑道:“你的脉案上说,你的饮食不能一味清淡, 菜品的种类要丰富, 还需要多吃肉, 气血才恢复得快。”
赵锦繁抬手放在小腹上, 光明正大摸了摸她的小公主,道:“那这里过些时日还会变得更大。”
荀子微温声道:“抱歉,我的责任。”
赵锦繁抚着小腹抬目凝向他,
问:“你的什么责任?”
荀子微愣了一瞬, 正想说些什么,门外传来楚昂与沈谏的争执声。
赵锦繁朝他“嘘”了声,跑回榻上闭眼躺好,睁开一只眼,轻声对荀子微说了三个字:“配合我。”
荀子微知道她是要他配合她装病, 低声道:“给我个配合你的理由。”
赵锦繁闭着眼道:“我会给您一个大好处。”
荀子微一愣, 目光不经意落在她张合的唇瓣上,但又觉得她说的不可能是那方面的事, 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很期待……你给的好处。”
过了不久, 门外响起求见的声音。荀子微道了声:“进。”
楚昂快步走到榻旁,朝荀子微行过一礼,忧心忡忡地看向赵锦繁,道:“昨夜里还有说有笑好好的, 今早忽就病倒了,这病来得突然, 不见其他症状,只是昏睡不醒,奇怪得很,大夫也束手无策。”
沈谏跟在楚昂身后走了进来,低头行礼时瞄见床角边丢着把匕首,意味深长地望向荀子微。
荀子微瞥他一眼,若无其事地挪脚,将匕首踢进床下藏起,道:“过后我会延请名医再来看看。”
沈谏扯了扯唇角道:“陛下乃天子,得上天庇佑,必定吉人天相,相信不会有大碍的。”
荀子微眸微敛道:“但愿如此。”
然而事与愿违,赵锦繁这一病就病了三日。很快皇帝得了怪病昏迷不醒的消息就传遍了民间。
“听说这病奇得很,不止宫中御医束手无策,连摄政王请来的那些专治疑难杂症的名医也无能为力。”
“我听我那位在宫里当差的婶娘说,陛下昏迷不醒,不吃不喝已有三日。”
赵氏宗族听闻赵锦繁一病不起,焦急万分,纷纷将目光投向荀子微。一手扶植的傀儡倒了,也不知荀子微会有什么动作?
深夜,国寺厢房内。荀子微正替传闻中已经三日不吃不喝的陛下码菜。
“你这病差不多是时候该好了。”他对她道。
赵锦繁道:“嗯?”
荀子微道:“你要是再多病几日,照道理我就该考虑重新找个人代替你的位置。”
赵锦繁道:“您不会。”
荀子微垂眸盯着她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是觉得我……舍不得吗?”
“那倒不是。”赵锦繁眼一抬,“是因为没有人能代替我,我是最好的。”
荀子微失笑:“陛下好生狂妄。”
赵锦繁瞥他一眼,挑眉:“不过您说的对,朕是时候该醒了。”
当夜,国寺后院厢房吉光乍现,昏迷已久的陛下在祥瑞的红光照耀下苏醒。只见已经三日不吃不喝的陛下面色红润,丝毫不见病态,反而精神抖擞,气力充沛。
群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在玉苍山闭关多年,年逾两百有余,已成半仙的王道长现世解惑,他称陛下并非是得病,而是遇仙。
赵锦繁直言王道长是她的知音。原来她不是昏迷,而是在玉苍山龙脉所在之地,受上天感召,神游去了天界。她在天界见到了已位列仙班的赵氏先祖,以及她早逝的父皇。
父皇见了她之后,耳提面命,告诫她要做一个明君,以百姓和社稷为先,治理好赵氏江山。
她父皇还要她做一件事。他说他如今已位列仙班,当初天帝赐给他的那封“天书”,他想亲自保管,请她将那封天书葬进帝陵。
赵锦繁的这番言论一出,外界纷纷质疑。但谁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她多日不吃不喝,面色还日渐红润?她苏醒当日天降吉光是怎么回事?
不仅这些无法解释,苏醒后她还亲自绘出天宫图,将那日神游去天界的景象一一画了下来。这些图中将赵氏历代帝王的样子都画了出来,其中高祖的人像画得十分惟妙惟肖。
年近花甲的赵氏族老们为之惊叹。其他人的模样尚能照着流传下来的帝王像画出来,但高祖却不能。因为高祖的帝王像,早在五十年前就遗失了。现年只二十有一的赵锦繁如何能画得出高祖的样子?
如果说一件是巧合,几件加在一起,实在是匪夷所思,让人渐渐相信真有其事。
赵锦繁一个人当然做不到这些,但她还有位好仲父。这位好仲父在她昏迷数日里日日提着满满一食盒美味菜肴来见她,她没胖就算不错了。
至于所谓的天降祥瑞红光。只要将红色透光的纸贴在灯笼上,灯笼就会照出红色的光,在屋檐里侧多挂几盏,从外头看来就像吉光普照。
高祖的帝王像在五十年前就遗失了,但西南荀氏秘库里却有多年前复刻的拓本,身为荀氏家主的荀子微自然是见过的。
赵锦繁画完大体天宫图后,请她无所不能的仲父,仿着她的画风,将高祖人像添了上去。
从荀子微手中拿到完工的天宫图时,赵锦繁不禁惊叹:“您仿得也太像了,简直就跟我亲自画似的。”
荀子微道:“我了解你身上每一点。”
赵锦繁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对每个敌人都这么了解?”
“不。”荀子微道,“只对你。”
赵锦繁仰头与他对视,又问:“为什么呢?”
荀子微垂眼,入目是她颤动不止的眼睫,有什么东西在心口汹涌作祟,几欲喷薄而出,良久,他克制地答道:“你是我……特别的敌人。”
赵锦繁眼里映着他的轮廓,笑问:“那跟你……的敌人密谋,感觉如何?”
荀子微答说:“很不错。”
*
当今天子神游天界遇先帝一事,很快传得人尽皆知。大周以孝义为先,五月中,天子遵先帝旨意,亲赴皇陵将“天书”落葬于先帝陵墓之中。
闲暇时,张永问沈谏:“您说这陛下神游天界遇先帝一事,到底是真是假?”
沈谏靠在丞相府水榭亭中的躺椅上,道:“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而该去问问你最敬重的君上。”
张永:“啊?”
“不过嘛……”沈谏道,“无论是真是假,对社稷而言都是件好事。”
“那倒是。”张永道,“前两年用来存放天书的玉清宫遭雷击焚毁,一直有人提议重建修复,若要重建那可又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先前君上一直咬着这事不松口,如今这天书随葬进了皇陵,那原来用于存放天书的玉清观就没必要重修了,可为国库省下好大一笔。”
“这一招着实妙,既不否定赵氏是天命所归,又解决了天书的问题。如此一来,也算给了赵氏中人一个可下的台阶,让他们别再对‘敬神’一事紧咬着不放。”沈谏笑道,“只怕我们这位陛下想要省的不止这一笔钱。”
果如他所料,没过几日,赵锦繁在朝会上提及:“修建上千座天信观劳民伤财,上天有好生之德,也不愿见苍生黎民因此而受疾苦。故朕决意停修天下宫观。”
此言一出,即刻遭到了敬神派的反对。无非就是怕不敬天神遭到报应之类的言论。
赵锦繁听见这些言论,没有斥责那些人愚昧迷信,反站在那些人的角度上,语重心长地说:“朕理解诸位所忧,既然诸位心有顾虑,不如就听听看上天的意思如何?”
听了这话的众臣面面相觑。
次日,风清气朗。赵锦繁在皇城天台设下祭天仪式。文武百官齐聚天台,荀子微站在百官最前侧,离她最近的地方,安静注视着她。
赵锦繁沐浴焚香,穿戴礼服,一步一步走到高台之上的龙纹香案前,向上天呈上祭文。
祭文上用云篆写下,赵氏先祖第十六代皇孙锦繁,属意停修天下宫观,提请天神批示。
她站在高台之上开口向天启问,倘若天神同意祭文上所言,就请降下祥瑞的吉雨。
祭文呈上后,一炷香过去,天色丝毫没
有变化。底下有几个敬神派的臣子脸色变了变。
又过了一炷香,天上还是没雨。有臣子开始焦躁不安。
等到第三柱香过去,天上还是没雨,底下臣子开始忍不住了。张永身为祭天礼官,上前向赵锦繁传达底下群臣的意思,说:“要不还是算了。”
他们怕上天怪罪。
赵锦繁闭了闭眼,坚定地站在高台之上,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向上天起誓:“朕身为一国之君,为万民之主,是朕决意停修宫观,倘若上天要怪罪,那就只怪罪朕一人便可,与朕的臣子,与天下生民皆无干系。朕愿承此罪,祈求上天允准停修天下宫观。”
诸臣闻言皆静。
不多时原本晴朗的天空阴云密布,雨水一滴接一滴地从天上落了下来。
广场之上,众臣皆喜。
“是雨,老天下吉雨了。”
赵锦繁长长松了口气。虽然司天监早测算过午后差不多这时辰会有雨,不过这雨也来得太迟了些!
祭天仪式毕,赵锦繁回了紫宸殿,正喝着姜汤,荀子微过来看他的兔子。
他神情很严肃,轻嗤了一句:“胡闹。”
赵锦繁朝他笑笑。
荀子微看着她的笑容想,他比谁都明白,她是最好的。
赵锦繁道:“天下宫观停修,每年省下的那笔敬神费,可以干不少有用的事。”
荀子微道:“比如呢?”
*
不久后,浮州,禾高乡。田里金色稻穗遍野。
小高县令跑着来田里找离娘,告诉她京里破天荒拨了一大笔款项给浮州。
离娘笑了,她想来年,来年的来年,浮州会越来越好,以后的浮州也许会是大周的粮仓也不一定。
第079章 第 79 章
不知不觉间五月已过半, 赵锦繁看着自己越来越大的肚子发愁。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三个半月多,快将近四个月大了。好在她的肚子还不怎么显怀,加之这阵子天气渐热,衣裳穿得宽松, 倒还不怎么引人注意。不过孩子只会越长越大, 再过阵子她这肚子怕是怎么遮也遮不住了。
国寺祈福结束, 近日朝中无甚大事, 一派祥和宁静。
自她从马上摔下醒来至今,已过去两月有余。不日便是定国公寿辰。赵氏垂危,定国公作为保皇派中流砥柱, 这些年对赵锦繁扶持有加。
赵锦繁亲绘了一副寿比南山图为其贺寿。定国公府钟鸣鼎食, 兴盛百年,是京中出了名的豪富之家,府中珠宝玉石,宝马悍驹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 想送份能表现诚意的寿礼着实不易。为了画好这副贺寿图, 赵锦繁自两个月前便开始准备,终于在寿宴前一日完成了这副画作。
她拿着这副刚画完的贺寿图去了长阳殿, 请荀子微品评:“怎样,还好吗?您觉得这画可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
荀子微仔细瞧了瞧, 道:“画功极好,布局精巧,无需修改。不过……”他顿了顿道:“我觉得比起寿比南山图,定国公大约更喜欢美人群舞图。”
赵锦繁:“……”她要是真送了美人群舞图, 楚昂怎么也得跟她赌气三年以上。
看完画,荀子微留赵锦繁用了晚膳, 晚膳期间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几度欲言又止。
赵锦繁问他:“您怎么了?”
荀子微看了她一眼,默了许久,摇头笑了声,前言不搭后语地道了句:“算了。”
*
次日,定国公在玉泉山庄设下宴席大宴宾客。黄昏,玉泉山庄笙歌丝竹声不断,香车宝马络绎不绝。
赵锦繁随荀子微一道前去玉泉山庄赴宴。定国公楚骁携夫人宋氏及众宾客,赶赴前院迎候。君臣礼遇过一番后,众人一一落座。
这席间座位怎么坐,大有讲究。赵锦繁与荀子微自不必说,身份最尊贵,坐在最上首正中央的位置。
离定国公最近的位置的两个位置,坐的是他平日往来最密切的人。一位是多年来与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好友傅凛傅老将军。另一位则是大周曾经的宰辅冯文。
傅老将军与定国公年纪相近,身形高大,面容刚毅,坐在席位上背挺得笔直,看上去精神矍铄,气势十足。
冯文年轻时是个典型的白面书生,眉清目秀,温和儒雅,年纪上来后言谈举止透出几分历遍官场的圆滑与老辣。
如果说傅老将军是定国公的良师益友,那冯文绝对是与他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冯文最懂官场风花雪月那一套,与定国公那可说是相见恨晚。
冯文身后坐的是沈谏和张永等人,这些人大多出自他门下。
楚昂意外也在席间。据说是因为宋夫人百般相邀,他看在宋夫人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同意出席寿宴的。
他人虽来了,却偏要坐在离定国公最远的位置。言怀真一惯低调,无论参与什么宴席都习惯坐在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楚昂为了远离定国公,只好委屈自己,坐在了相比较而言稍微比他爹不讨厌那么一点的言怀真身旁。
楚昂在位置上坐定后,抬头朝坐在上首的赵锦繁瞥了眼,见赵锦繁也正朝他的方向看来,正想笑却发现赵锦繁的视线越过他,落在了坐在一旁的言怀真身上,脸顿时一沉,怒瞪向言怀真。
言怀真:“……”
坐在赵锦繁身旁的荀子微也留意到了她的视线,目光微敛。
沈谏正与冯文饮酒,余光瞥见了他看她,她看他,他看他,他看她看他这一幕,嘴角扯了扯。
赵锦繁没留意到身旁人的目光,看了言怀真几眼,收回视线低头沉思。
自那夜从轻水镇上回来以后,失去的那三年记忆开始一点一点回到脑海。起先是记起了与荀子微在浮州弃船跳水后的点点滴滴,再接下来又有一些别的片段涌入脑海,大漠黄沙,美酒丝绸,还有关于那夜的事。
赵锦繁记得那夜,她未着寸缕躺在榻上,身上都是未干的汗水,染得鬓发微湿,小腹酸酸胀胀的,她摁了摁,里头的东西溢出来了些,弄脏了被单。
正觉羞赧不适,如意突然来禀,说言怀真有急事求见。她慌里慌张地起身走到镜前,发觉颈上和胸口有几处不堪的红印。这让她实在没法见人,情急之下只好拿着水粉和颜料盖了盖,找了件有领子衣裳穿上,出去见言怀真。
她腿软得不行,留在小腹里边的东西时溢时不溢的,怕被察觉出什么,只好小步挪着去了正堂。到了正堂她立刻找了椅子坐下,并拢膝盖。
言怀真朝她行过一礼,正打算要开口道明来意,抬头看见她的样子愣了愣,之后他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她。
她记得那夜言怀真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张纸条,看上去像是一封信。他拿着信,同她讲了些什么,好像要查什么事,但具体要查什么,她尚记不太清,只记得会面的最后,言怀真说待他有头绪后,会再来同她细说。
离那晚已经过去三月有余,也不知言怀真查出什么头绪没有?
赵锦繁叹了口气,抬头见荀子微正在看她。她忽想到了什么,红着脸躲开他的视线。
荀子微见她躲他,垂下眼问:“我是不是做了什么惹你不快的事?”
赵锦繁抿着唇不答,心想可能正相反。
不多时,寿宴之上,来了一位身姿曼妙的琴姬,为定国公奏乐贺寿。轻柔悠扬的琴声自琴姬纤细十指间传来,美人奏乐,定国公甚是喜爱,笑逐颜开。
楚昂连瞪了他老爹好几眼,但他老爹无视了他,继续欣赏美人。宋夫人见此长长叹了口气,无奈摇头。
台上那位琴姬连连朝定国公抛去媚眼,忽然原本悠扬的琴声一顿,乐声陡然由轻柔变得激昂。铮铮铮几声琴响,如战场马蹄声起,柔婉小调变成了出阵曲。
这气势磅礴的乐声一出,赵锦繁陡然一愣。
随着记忆逐渐恢复,她终于清楚了如意那晚听到的那段气势磅礴的琴声是怎么回事。
那根本就不是在切磋琴技。而是
……
赵锦繁正想得出神,忽听台上琴声断了。抬头望去,见楚昂气冲冲走到台上,指着那奏乐的琴姬怒道:“谁让你弹这曲子的?滚!”
琴姬委屈不已,泪眼涟涟望向定国公,却见定国公脸色比楚昂更难看。
冯文瞪了那琴姬一眼,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还不快滚。”
琴姬吓得跌坐在地,不知所措。
宋夫人瞥了管事一眼,管事立刻待人将那位琴姬“请”了出去。
傅老将军站起身,拍了拍定国公的肩膀,长叹了一声。
张永望着眼前这场景,目瞪口呆,讷讷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沈谏拿着酒盏,回他道:“这位琴姬是老师为替定国公贺寿,特意请来的。原本说好只弹些江南情曲,谁知这位琴姬主意太大,私自改了原定的曲目,奏了一段出阵曲,想来是觉得这样能博得定国公另眼相看。不过很不巧,这曲子弹不得。”
张永问:“这是为何?”
沈谏告诉他道:“因为她刚刚弹的那首出阵曲,是少将军的生母,定国公从前那位原配陆夫人最拿手的曲子。”
张永想到一些关于那位陆夫人的传闻,摇头叹息。
好好一场寿宴,被不合时宜的人搅和了。
楚昂愤然离席,赵锦繁很清楚他气愤的原因,担心他出事,同身旁随侍交代了几句,借口去院里吹风,起身跟着楚昂的脚步追了出去。不过他的步伐太快,赵锦繁肚子渐大也跑不快,追到花园就追丢了。
正着急,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一回头,见荀子微拿着她的披风站在她身后。
“虽说快要入夏,但夜里风凉,陛下还是套上披风比较好。”
第080章 第 80 章
赵锦繁接过荀子微手中披风披在身上, 仰头对他道:“多谢仲父。”
荀子微垂眸凝了她一会儿,道:“我……也很担心子野,他应该还在这山庄里,走吧, 我随你一起去寻。”
赵锦繁愣了愣, 应了声好, 朝他笑了声道:“看不出来您也这么关心子野。”
荀子微淡淡地“嗯”了声, 随她一齐沿花园石子路往前而去。
赵锦繁边走边与他说道:“您知道子野母亲的事吗?”
荀子微回她道:“清楚当年瀛洲攻防战之事,至于别的事,或曾听过一些, 但不多。”
赵锦繁道:“还记得先前你我去长街看斗文会那会儿, 在街边书摊上看到过许多和定国公有关的艳情……咳咳野闻小册子吗?其中有一本名叫《楚将军夜探陆娘子窗》的。”
“记得。”荀子微记得她当时还站在书摊前,翻过这册书,但没有翻看记录他战绩的小册子时间久。
赵锦繁道:“陵州陆氏世代将门,长女陆明姝,姝色无双, 风姿卓绝, 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定国公楚骁为求美人一顾,跑死两匹马, 连夜赶来相见。《楚将军夜探陆娘子窗》说的正是此事。时人皆道此二人郎才女貌,恰如一对璧人。”
不过楚昂的母亲并非这位拥有傲人美色, 明艳大方,才德兼备的陆氏嫡长女,而是这位嫡长女众多庶出妹妹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位。
年轻时的定国公, 家世显赫,样貌出众, 又有战功在身,样样都拔尖,引得无数贵女芳心暗许。
他这人没别的嗜好,唯爱招惹美人,风流债多得数也数不清。彼时他连夜赶来与陵州陆氏长女相会,被美人拒之门外。
虽然楚骁家世样貌样样都好,对她也很应勤,但陆明姝一点也不喜欢他这样的风流种子,她就喜欢像傅老将军那样刚毅威武不爱笑,又不经逗的男人。
楚骁正懊丧不已,从美人窗前离开。路过前院之时,见府中一穿戴尚可的婆子正仗势欺压一位身形瘦小,弱柳扶风的姑娘。怜香惜玉之心顿生,忙上前替那位姑娘解了围。
他解救的那位姑娘是府上的三娘子,名唤有容,是家主通房所生,那位通房长相普通,平日不受家主待见,连带着她所生的女儿也不受家主待见。
陆有容在家中日子过得并不好,母亲早逝,父亲不管,她话少不会讨主母欢心,自小没少受人欺凌,鲜少有人愿意为她出头,楚骁为她出了头,她很感激,忙抬头向那位帮她的人道谢。她这一抬头,却是晃了眼,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仗义的郎君,看得入了迷。
楚骁却在她抬头的那一瞬略感失望,原以为是英雄救美,但很遗憾眼前这位姑娘长相实在没什么过人之处,相貌过于普通。他未作停留,策马走了,陆有容却将他的身影刻在了心里。楚骁分毫未将自己随手解救的这位姑娘放心上,用他的话来说,爱慕他的姑娘实在太多了,不是貌美如花,又没什么特别的长处,他哪记得住?
后来陆明姝和傅凛成了亲,楚骁也懒得再往陆家跑了。直到有一年,楚骁与陆家人一同受命,在陵州剿匪,在陆家借宿了一阵。借宿期间他还是死性不改,与陆府诸位美人之间暗流涌动。今日与二娘子狩猎,明日教六娘子学经,至于三娘子陆有容,因为相貌平平又过于无趣,并未入得他眼。
陆有容一直在旁默默看着他。楚骁这种情场老手如何能看不出这位时不时与他“偶遇”的三娘子是何心思。这位三娘子每次见人都低着个头,唯唯诺诺的样子,胆子也很小,说话从来都是怯怯的,不敢大声,不仅如此,她整个人看上去阴沉沉的,一点也没有将门之女的豪爽大气。
楚骁生性豪放不羁,最不待见扭扭捏捏的人,实在看不上她这样的,从来不多给她眼神。那位三娘子大概也读懂了楚骁的意思,渐渐不再与他“偶遇”。
之后他忙于剿匪,也就渐渐淡忘了这事。再后来他在剿匪时不慎中了匪徒的美人计,被下了大量欢药,虽清剿了那群匪徒,但自己也因为中药神志不清跌落山崖。
浑浑噩噩间有位姑娘救了他,给他擦汗,喂他水喝,但他神志不清,错把那位姑娘当成了解药。一夜过后,他的毒解了。人清醒后,那位在夜里躺在他身边的姑娘却不见了。他没看清那姑娘的模样,但记得那位姑娘身上的味道和她小声呼喊的声音,很快就找到了当天晚上的那位姑娘。
他找到那位姑娘的时候,那位姑娘正被主母罚跪在门外,斥责她胆子肥了,敢夜不归宿。那位姑娘还是和从前一样低着头一声不吭。
她的主母威胁要将她嫁给一位老鳏夫做填房,她还是一声不吭,不知是因为对主母言听计从,还是因为过于胆怯。
楚骁看不下去了,直接冲上前把跪在地上的她拉了起来,道:“我娶她。”
在场诸人都愣了,尤其是陆有容,张着嘴好半天,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楚骁问她:“你愿意吗?”
陆有容终于吭了声:“愿、愿意。”
楚骁娶了陆有容。陆有容知道他对她有同情,有责任,但没有爱。一见不倾心,更没机会日久生情。成亲没多久,大周与北狄开战,定国公赴往前线退敌。
离京前陆有容弹了一首出阵曲为他送行。她看上去很怯懦软弱,弹起出阵曲来却铿锵有力,气势十足。楚骁问她怎么会弹这个?
她说这曲子很鼓舞士气,她父亲很喜欢,她学了这曲子,但没机会弹给她父亲,所以就弹给他听。因为他跟她父亲一样是位英雄。
这仗一打就是很多年,楚骁几乎没怎么回过京。每年冬至,陆夫人都会赶赴前线探望他。大周败多胜少,楚骁难免颓丧,每次他精神萎靡,陆夫人都会弹这首曲子鼓舞他。
仗打了一年又一年,仿佛看不到尽头,每次陆夫人要从前线回京时,都说希望以后不要再分离。有一年楚骁在她说完这句话后,没放她走,多留了她一夜。
后来,她再去探望他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个楚昂。
赵锦繁道:“您知道吗?子野小时候在祈愿河灯上写的愿望,是想变成一个和他父亲一样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荀子微并不想知道,但“哦”了声回应她。
小时候楚昂每年最高兴的事,就是等冬天和陆夫人一起去前线探望父亲,直到他七岁那年。
那一年大周接连战败,定国公转至瀛洲与北狄进行攻防战。时值冬日,北方
气候严寒,定国公命人用水泼城墙,在城墙上形成一层冰甲,使敌人无法顺着城墙攀爬攻入。一连焦灼十几日,未有胜负。
北狄粮草补给将尽,大周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将士们都憋着一股劲,守在城门前,寸步不让。
敌军诡诈为破城门,施计去抓来前线探望定国公的陆夫人和楚昂。护送母子的士兵,拼尽全力只救下了楚昂,陆夫人却落入敌手。
敌军将陆夫人带到城门前,逼迫定国公打开城门,如若不然,他们就杀了陆夫人。
定国公看着敌军手里瑟瑟发抖的妻子,想到自己作为一国将首的使命,又想到妻子这些年对他全心全意的爱和等待,迟迟下不了决断。
敌军将领看着手边怯懦的妇人,用蹩脚的汉语对她道:“不想死就叫你夫婿快开城门。”
陆夫人低头咬着唇一声不吭。
敌军将领又道:“你们中原女人,讲究夫为妻纲,以夫为天。我们答应你,只要他开城门,绝对留他性命。你也想早日和他团聚吧?”
陆夫人缓缓抬起头,看着站在城门上的定国公,红着眼颤抖着道:“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下一瞬,定国公看着自己那位毫无将门之女风范,连说话也不敢大声的夫人,用力撞上了敌军的尖刀。
“我才不要跟他团聚。”
这是陆夫人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
*
赵锦繁道:“所以对子野和定国公而言,所有与陆夫人有关的东西是不可言说之痛。”
荀子微“嗯”了声,见她有些气喘吁吁,拉她在花园石凳上坐了下来,道:“你最近总是特别容易累。”
“也还好。”赵锦繁无奈笑了笑,藏在披风下的手,轻轻摸了摸小腹,她的身子确实愈发笨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