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二儿媳居然大声说话,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砸场子来了,陶老夫人很不满意。
她固然喜欢这个儿媳妇,可更爱重自己的颜面, 因此微微蹙眉,收敛了笑容:“老二家的,何事聒噪?”
二夫人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陶瓷小瓶:“娘,不是我生事, 实在是此事事关重大。”
“这厨娘居然私自在菜肴中加入肉粉,破了婆母吃素的戒律。”说罢便当众大咧咧将瓷瓶交了上去。
她才不怕丢人呢, 商户人家交往只看重利益,难道觉得陶家治家不严就会拒绝陶家高于市场价的生意订单?
要说在乎颜面也只有往来的官员,可那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反正大房出面交际也不会带上她,自家相公也不指望做官, 要官场好名声还不是替大房做嫁衣裳?
老夫人将瓷盖拔开, 皱着眉从瓷瓶中倒出些粉末, 嗅了嗅,的确一股异香。
她面色变得沉重。
居然含有肉粉?有部分宾客们纷纷大惊。
回想又觉得有道理:那菜肴滋味浓郁,恐怕不简单。
有好事者还开口说起城里的传闻逸事:“从前有家素菜店生意甚好, 每日里客人川流不息, 结果被人发现掌柜的用猪油炒菜,怪不得香呢, 后来那掌柜的被人打断了半条腿。”
其他人也就罢了,与陶老夫人交好的一批老夫人可都是吃素的,怎么能在陶家破例?
诸人都竖起耳朵,关注着这件事动态。
眼看无法糊弄过去, 陶老太太越发不悦。
“老夫人,我跟前阿萍亲眼看见那厨娘举着瓷瓶往锅里倒。她觉得蹊跷就随手拿了瓷瓶, 打开一闻不对劲,尝了尝是肉香,不敢隐瞒,才报了上来。”二夫人委委屈屈。
“老二家的,这话不能乱说,你可确定?”陶老夫人素来慈祥和蔼,此时却铁青着脸。
“当然确定。”二夫人点点头,“昨夜里我丫鬟去厨房传菜,闻见好浓的肉香,灶房里说是厨娘在做肉羹,您想想,她既然做素宴,要肉有何用?”
陶老夫人便倒了些粉末到盘子里几分,分给周围能吃肉的人:“诸位尝尝,这可是肉?”
宾客们舌尖触及一股浓香,吃起来颗粒感也有点像肉,顿时神色郑重:“还真是肉味。”
二夫人得意起来:“怪不得大家都说那素宴吃着香呢,有肉味,能不香吗?”
最好是让大夫人一蹶不振,好让她重新夺回管家权。
旁听的宾客们一时慌了神,有位佛前发愿要终身吃素的老太太还晕了过去。
场面一时极为混乱。
老夫人开口:“就叫厨娘上来问话。”
叶盏正在灶房门口树下休憩呢,干了半天,她腿酸胳膊痛,连举筷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玉姐儿还在憧憬:“不知这回能得多少赏钱?”
就在这当口一个凶神恶煞的婆子进了院门:“兀那厨娘,你随我走一趟!”
她气势汹汹,恨不得上来推搡叶盏,把院里其余人唬了一跳。
玉姐儿挺身挡在妹妹前面:“你这人怎的这么不知礼数?”
“哼?礼数?”那婆子冷笑,“你就等着见官吧!”
玉姐儿不明就里,一听说见官,还当酒席吃死了人,当即吓得手都要抖起来了。
叶盏却镇定自若:“莫怕,身正不怕影子斜,便是去了官府还有击鼓鸣冤的机会呢。”她记得这婆子是二夫人身边人,想必又是两房争斗。
她跟婆子就往外院走,玉姐儿虽然害怕,可拔腿就跟在了后面:“还有我,若是犯下事来我也有份!”
待到了宴席上,叶盏见老夫人脸色铁青举着瓷瓶,二夫人得意洋洋,大夫人面露担心,她一下就明白了来龙去脉。
“厨娘,这瓷瓶是你的吗?”二夫人质问。
“正是。”叶盏点点头。瓷瓶的确是她做菜的辅料,厨房里鱼龙混杂,传菜时进来好几个婆子丫鬟,想必就是那时被人趁乱偷了调料去。
“你这厨娘,在素宴里加了肉粉,什么黑心钱都要赚不成?”二夫人先开口,“如今人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说罢便招呼左右婆子:“还不快赏她一顿耳光?”
“谁敢?”大夫人开口。
她神色严厉,一下就让几个蠢蠢欲动的婆子不敢再上前来。
“弟妹稍安勿躁,先问问事情由头,如若不是别冤枉了人家。”大夫人维护叶盏,“退一万步就算她犯了错,还有官府律法呢,哪里轮得上我们严刑拷打?”
她对叶盏颇有好感,就算她是一时糊涂做错了事,也不忍心任由二夫人斥责一个小姑娘。
宓凤娘在旁边慌得一个劲从椅子上往下滑,她哪里想到还有这种事呢?傻女儿啊傻女儿,你这用肉粉提味难道不应当藏严实些么?
她是已经认定了叶盏偷用肉粉,越发觉得口中发苦:这得罪了平头百姓叶家人还能托关系说情,得罪了当官的那可如何是好?
各种恐怖的猜想在她脑海里萦绕,吓得她大汗淋漓,一时脑子里乱糟糟,又盘算着给女儿顶罪又盘算着带女儿躲回老家避避风头。
叶璃却胆子大,脆生生开口:“老夫人,总要给我姐姐辩解的机会。”
旁边一位裴老夫人也开口:“且听听她怎么辩解。”
陶老夫人微微愠怒,到底还是点点头。
叶盏便笑道:“这是我的瓷瓶不假,可里面却不失肉粉,而是素粉。”
素粉?二夫人冷笑一声:“那么香,怎会是素的?”
“正是全素。”叶盏不慌不忙,“内里有干蒜、花椒、白芷等十几种香料研磨成粉,还有松茸、香菇、蒌蒿干、海带、木耳、地衣等配菜,一起晒干研磨成粉,取的是其鲜美之意。全部都是素菜,没有任何荤腥。”
“如若不信,叫厨房拿来材料,我当众研磨便是。”
一听是纯素的,几位赴宴的老夫人面色稍缓。
峰回路转,宓凤娘喜出望外:“老夫人,您不能任由旁人给我女儿扣屎盆子啊。”
老夫人便点点头。
叶盏便叫玉姐儿取来石钵石捣子,自己当众捣碎各色调料。
她玉手芊芊,颇有章法,不慌不忙捧着石捣往石钵里砸。
旁边的宾客们便不由自主信她几分:看这熟练程度不像是现编的谎言。
二夫人却冷眼瞧着:她还不信了,这小小厨娘能有什么本事?
玉姐儿看着妹妹镇定,自己也平息下来悸动的心情,跟着在旁打下手,一边庆幸还好陶家有这些材料,不然一时半会去哪里伸冤?
不多功夫叶盏便研磨出了粉末:“诸位请尝尝,这滋味与刚才那份可有区别?”
诸人一尝,还真是那个味道:“是,不差。”
如此一来就不能冤枉人家。
宓凤娘这下得意了:“总不能我女儿能把素菜做出肉菜滋味,就污蔑她作弊吧?”
她嗓门老大,故意一个劲看二夫人,要的就是给她没脸。
玉姐儿也跟着开口:“若是没见识过精妙厨艺就多去大酒楼里走走看看,免得狗眼看人低。”
哼,她可不怕得罪人!
“那肉汤又不会凭空消失?”二夫人仍不放弃泼污水的机会,“难道是你在灶房偷吃?”
“我见着府里千金生得冰雪可爱,与我妹妹同龄,问过厨房管事后随手做了两道菜给她送去,其中便有肉汤,这有什么不可?”叶盏掷地有声,“灶房的仆从还有传菜丫鬟婆子都可作证,我并没有偷吃半点。”
“拿了一顿饭的报酬还帮忙再做一道菜赠予府上,这厨娘做事厚道,不能凭空污蔑她,倒平白让好人寒了心。”一直在边上观察的裴老夫人忽然开口,“陶老夫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陶老夫人自然只有点头的份。
要说这厨娘最大的越矩之处就是多做了一遭菜式,可那是人家有意赠送。
再说人家又不是陶府人,纯粹就是感念主人家恩情,既不算贿赂又不算投毒,你要怎么定罪?
眼看着水落石出,一场闹剧就此落幕,陶老夫人挥挥手:“也罢,叫人拿赏钱来赏这厨娘,也算是弥补人家在我家里得了无妄之灾。”
“慢着。”大夫人忽然开口,“可弟妹还没跟人家厨娘道歉呢。”
有几位夫人倒露出意外的神情,仔细打量了大夫人几眼。
陶家在寿宴上公然闹出这种事来,她们原本觉得大夫人治家不严呢,如今看她做事周全进退有据,还能给身份低下的厨娘主持公道,瞬间对她改观:
原来是个清楚明白人,只是为糟心家人所累罢了。
想想她还是读书人家出身,毕竟书香门第与众不同,原先交往还只因为丈夫的同僚情跟陶家面上情,今日看来这陶家大夫人倒值得深交。
陶大夫人没想到因为自己主持公道这一出,让她之后多了好些宴饮帖子,多交了几个朋友。
宓凤娘听说有赏钱可以拿,正眉开眼笑呢,听大夫人这么一说立刻清醒:“是啊,我女儿不能红口白牙就让人白污蔑了。”
“区区下九流。”二夫人瞥了一眼宓凤娘身上的媒婆服侍,很是不屑,“哪里值当我赔罪?”陶家可是官宦门庭呢!这时候她又跟大房是一家了。
这话说得极为跋扈嚣张,惹得在座几位夫人皱皱眉。
宓凤娘原本的笑意一下收敛,眉头也渐渐拧起来。
这是要大怒的前兆。
恰巧此时那位裴老夫人再次开口:“你这称呼不对,我朝律法从明面上废止了下九流,是以你不能这么叫人家。”
虽然民间还是会有各种歧视,但律法和户籍上都没有贱民的分类。
在座的夫人们有那消息灵通者忽得想起,裴家据说有位老祖宗就出自下九流,因着给开国皇帝当马前卒才改换了门庭。
怪不得当众主持公道呢。
陶老夫人赔笑:“裴老夫人,诸位,我治家不严,倒让诸位看笑话了。”又狠狠瞪二儿媳一眼:“赔罪。”
裴家可是她好容易才搭上的贵客,哪里能容得被二儿媳扫了面子?
二儿媳再不情愿也只能弯腰,她心不甘情不愿草草作了揖,含含糊糊用几乎没人听见的声音说了句:“是我不对。”
叶盏点点头,算是受了她的礼。
大夫人便适当打岔,振作精神笑道:“今日我家请了杂耍班子,据说会猴子捧寿桃,诸位可要见识一二。”
穿着彩衣的猴子瞧着小皮鼓上场,另一只猴手里捧着寿桃满场转,惹得宾客们大笑,一场闹剧就此落幕。
叶家人也趁机告退。
等出了花厅却被秋心叫住:“叶娘子,请随我来。”
原来是大夫人也偷偷从外面退场,在灶房旁边一处小楼等她。
秋心送上一托盘红布盖着的托盘,叶盏揭开托盘,就见一盘子里面五贯钱。
叶盏连连摆手:“说好了五贯,已经给了我一贯定钱,我再收四贯便是。”
宓凤娘痛苦闭上了眼睛:我的儿,说不定是人家弄错了,你就不能当没看见吗?
“多出来的一贯一是谢你,二是赔个不是。”大夫人神色和煦,“你安心收着便是。”
“二十桌宴席我们要请外面的大厨做的话,原料花二十两银子,做菜工费五两银子。可请了你之后,原料是五两银子,花费是五两,还得谢谢你替富商节省了十五两银子呢。”秋心在旁边笑眯眯补充。
“原料便宜是因着都是素菜。”叶盏不好意思拿钱。
“可没有你的手艺,这素菜也做不出这般惊艳的效果。”大夫人笑如春风,“回头我家有这样宴席还得寻你。”
她很满意,这场宴席既让人看到自己的才干,又让亲友看到了二房的胡搅蛮缠,以后分家时也能多得些族里的亲戚帮忙。
“再说以后还要劳动你多用心,我家老太太每月十五都要往寺庙里送斋菜供奉僧众,以前都去外面订,以后从你这里订,这钱也不是白拿的。”秋心从旁开口。
既然这么说,叶盏便道了个谢,拿下了银子。
宓凤娘为女儿有生意而高兴,立刻问大夫人:“不知这每月十五的斋菜是如何算钱?”
“一共是两桌,一月五十文工费,食材是我家买好送来。如何?”大夫人问。
五十文做两桌菜,价格不算高,但胜在是长期生意,叶盏点头:“多谢大夫人抬举。”
大夫人仍旧很客气:“今日里灶间锅里没上桌的菜肴我叫秋心也给你们打包一份,你们莫要嫌弃,也算是沾沾我家的喜气。”
厨房里做菜肯定要有富余,这多出来的菜都在大锅里没有人碰过,干净卫生,不算剩菜。
玉姐儿眼前一亮。
妹妹亲自做的菜!刚才她帮厨的时候看着馋死了!
水灵灵的小黄瓜削去外皮包裹金针菇胡萝卜丝做成的翠盏如意,清爽的瓠瓜加红焖料做成的浓油赤酱“清蒸鸭子”,米黄色的桂花酱浇灌厚厚一层的桂花米糕。
样样都好看又好闻。
看得她口水咽了又咽,却也知道自己家做太奢侈。
却没想到转眼就能打包回家。
顿时自告奋勇:“我去帮忙打包。”她决定每样都打包些。
宓凤娘看家里得了这意外好处,高兴得什么似得,口口声声道:“回头我给长公主点长明灯时,给您也添一副。”
叶盏哭笑不得,明明是萍水相逢,却被她说得多亲近一般。
大夫人听得好奇,宓凤娘又将自己结识长公主的来龙去脉说出,叫大夫人对叶家人更多几分郑重。
叶盏摇头,赶紧告辞:“既然夫人今天忙,我们便不打扰了。”
大夫人也的确忙,要盯着宴会的流程,还要安抚客人,更有那位晕过去的老夫人,还要为她请医送药护送回府,便不再客气,于是叶家人便道了个万福告退。
都走出花厅了,叶盏犹豫还是回去:“大夫人,我……有话……要说。”
“?还有何事?”大夫人抬头。
“二夫人多次挑衅您,您莫要被牵着鼻子走,这样很容易陷入被动。不如先出手给她找些事,让她迫于奔命无暇顾及您才好。”叶盏犹豫了再三,还是鼓起勇气开口。
先前她对陶家家事旁观是因为不明情况不能冒然干涉他人因果。
可大夫人好心维护她,还当众给她主持公道,叶盏便忍不住想帮她一回。
大夫人一贯冷静的脸上罕见露出了惊讶、愕然等多种情绪。
“您要是嫌我多嘴,就当是我失言。”叶盏也不意外,“ 我告退了。”
她转身欲走,一边心里嘲笑自己,怎么会这么天真鲁莽呢?难道是穿越后有了家人的爱,自己又从体面冷漠的大人变回小孩了吗?
“等等。”
却不想被大夫人叫住。
叶盏回头,却见大夫人苦笑:“多谢你这孩子。”
不知为什么,她看着叶盏那张朝气蓬勃又充满关切的脸,既没有觉得叶盏多管闲事,也没觉得叶盏说话唐突。
那张脸让大夫人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也是这样鲁莽冲动,这样一往无前,正义感十足,听说三叔打了三嫂后居然当即气冲冲到三房质问三叔。
三嫂矢口否认,和三叔和好如初,她也被家里长辈狠狠教训了一顿,还被禁足,罚抄《女诫》。
这样的事多了,她便变成了现在这个周到妥帖的贵妇人,
堪称女子表率,只不过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祠堂里挂着的画了,没有血肉也没有朝气。
大夫人这回待叶盏的态度就更加亲切:“想必你也看出来,老夫人……更喜欢……二房,这法子恐怕不可行。”
虽然说得很委婉,但即使这样对她这种循规蹈矩的淑女来说已经算是惊天骇俗之语了。
“我倒觉得老夫人没有偏向谁。”叶盏开口,“我听秋心说老夫人在试菜时当众训斥二夫人下了她颜面,可见老夫人并不是一味向着二夫人。”
大夫人一愣,似乎在消化这句话。
她从未想过这件事还能用这样的角度去分析。
“她老人家并不是偏心,而是谁对她有利她就更喜欢谁。”反正交了底,叶盏就索性说得更直白些。
今日寿宴上那个鱼跳龙门的杂耍表演就很有问题,说是龙门,其实是刀扎成的刀门,杂耍艺人训练鲤鱼能听从口哨跳过尖刀造就的龙门。也不知训练过程中死了伤了多少鲤鱼。
从这件小事叶盏就看出来了老夫人的品格:既然口称向善,为何忍心要鲤鱼从刀尖跳过?
只不过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罢了。
大夫人恍然大悟,她回想起陶老夫人行事:
原先大房科举多年不中,陶老夫人眼看着要依仗二儿子养老,自然抬举二房;
如今大房得官改换门庭,陶老夫人自然要向着大房。
这么看来,她老人家的确不是民间常见的偏心老人,而是凡事以利益为第一导向。
“您以后与老夫人相处与其一味贤惠顺从,不如以利益打动她。”
叶盏说话直来直去,却让陶夫人觉得很悦耳。
她有许久未与人进行这样直白的对话了。
“好比您这回请厨娘,就跟老夫人说是担心她吃腻了外面酒楼给换换口味,要裁撤用度就说是给陶家攒更多银钱。”
“不管您的出发点是什么,都要把话说得极其圆滑,绕到老夫人贴身利益上去,这样才能说到老夫人心坎里去。”
大夫人慢慢品味着这番话,咀嚼良久,才笑道:“受教了。”
“不敢。”叶盏忙避开她的礼。
“从前待字闺中时没有人跟我讲过这些立身处世上的微妙玄通之处。”大夫人看着外面的晴空,似乎陷入了回忆,“这把年纪倒人事不通,你莫要笑我才好。”
她生母早逝,父亲和女夫子教导的都是书本上的教条,从没有人跟她讲过人情世故。
“一样米养百样人,夫人这样有自己的好处。”叶盏安慰她两句,见说完话也不留恋,告辞回家。
这番谈话显然让陶大夫人很有感触。
当天稍晚些,她百忙中还打发小厮来叶家送了一回礼,有本来说好的寿碗,还有二十个寿桃,一小袋铜钱,并她们住过房里的用具。
叶大富打量着那些竹夫人、烘篮、竹篦子等物,连上手摸都不敢摸,生怕自己脏手弄脏:“没想到富贵人家就算是寻常摆设都这么讲究。”
六贯钱,还有寿碗八对,寿筷八双,并铜钱结子,宓凤娘抄起算盘就开始算账;“这回去陶家一共赚了八两银子。要是算上我们四个的饭和送来的吃食,那便又是五十文。再加上各色器皿,一共是十两银子。”
叶大富笑得褶子都起来了:“盏儿这般能干,出去一回倒赚了这许多。”
他摆摊风吹日晒一个月都赚不了这么多钱呢,女儿出去两天就赚了回来。
金哥儿听说妹妹被人污蔑,气得要找自己结拜兄弟们打听二夫人的来头,被叶盏赶紧拦住:“她也当众给我道了歉,何况她家又是官户又是商人,惹到她没好处。”
宓凤娘点点头:“她家赔了钱,也算便宜他们了。”
又算起账:“城里都说女儿家做厨娘吃穿不愁,我原先还不信,现在看来真是盆满钵满。”
这还没完,等叶盏回家,陆续又有几家小厮上门,口称是当日寿宴上赴宴的人家。
说是吃着叶盏的手艺好,跟陶夫人打听了叶盏的收费,想着自己家摆宴席预定叶盏过去做大厨。
一连来了四五家,光是定金就收了五贯钱。
宓凤娘把几串铜钱翻过来覆过去得数,怎么也数不够:“二姐儿真能干,回头让老小也跟着她去学厨娘。”
住在客房备受礼遇,帮厨时管饭,还能打包多做的酒席菜回家养活家里人,这份工作怎么瞧就是圆圆满满。
叶璃连连摇头,敬谢不敏。
“一个两个都是老娘管不了的倔驴。”宓凤娘恨铁不成钢,又突发奇想,“那我跟着你学厨吧。你娘我年过四十,风华正茂,正是要干大事的年 纪。”
“我看着行当就像老中医一样越来越值钱。”叶大富在旁赞同老婆的观点。
叶璃点点头:“就跟我们时妖一样,老者受尊重。”
“到时候出去人家看我年纪大还当我们是多年传承的老字号呢,”宓凤娘憧憬着未来的幸福生活,“这可比当媒婆赚得多。”
却被全家人集体泼冷水:“不可。”
“难道又要火烧灶房?”
“娘您做菜那是糟蹋粮食。”
“食客们罪不至此。”
宓凤娘想起自己做饭不小心烧黑的厨房,摸摸鼻子,不做声了。
有了这笔钱叶盏便开始寻觅开店的地址。
原先在州桥夜市摆摊,要开店也最好是在州桥夜市周围。
可是贵啊!
你知道州桥夜市是全汴京城最繁华的地方,难道其他人不知道吗?
周围的商铺一个月租金都要十两银子以上。
“十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更快呢?”宓凤娘咋舌。
叶大富也反对:“你娘说得对。”
叶盏摇摇头。
叶家父母对于任何风险都非常恐惧,
但不能苛责父母,他们的精气神似乎在经年累月艰难的寻女过程中耗尽,如今能拼命维持活着已经是拼尽了全力,丝毫没有半点多余的力气去思考前路。
唯有她慢慢引导他们改变观念,帮他们重新燃起希望。
“店铺要开好选址当然是重中之重,赁金便是贵些也无妨,肯定能收回来。”叶盏解释,“要不那些租赁”
宓凤娘听完就觉得叶盏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
叶盏趁机给宓凤娘洗脑:“娘,这回被人污蔑下九流,上回还有人因此退亲,我们家先前是没办法,可总不能这么长久下去。”
“我想的是先做生意,以后做大了家里乡下买地做回农户,家人后代也不再当贱民。”
虽然今日那位裴老夫人说律法废除了贱民,但老百姓生活中根深蒂固的歧视还是避不开。
一番话说得宓凤娘都惆怅了:“ 我儿,是不是还记挂着退亲的事情呢?”
“放心,家里一定好好给你说个好人家,比那负心汉家里强一万倍一千倍,定然不会让你受委屈,在他家跟前扬眉吐气。”叶大富一唱一和。
“别的不提,赵家你看如何?”
怎么话题绕了一圈又回到赵小七那里去?叶盏仰倒。
“男人对媳妇如何都随爹,你看赵员外对赵夫人那叫一个言听计从体贴照顾,赵小七有样学样也坏不到哪里去,有道是买猪看圈……”
眼看宓凤娘要说个没完,叶盏连连摇头:“娘,您就别说这些了。”
不过说到赵家她倒有别的问题:“我们家能不能跟赵家借些书本?”
有了这些开蒙的书本,家里人也能读书认识几个字。
“我想的是先攒钱开铺子,以后有了钱,我们家定要买田买铺做生意,总得会几个字才好。”
大哥还读过几年私塾,二哥是就只会写自己名字和几个字,大姐和我们几个大字不识,连个货单子都不会写。
这话说动了叶家上下,
于是从赵家借了几个开蒙的书本,由叶大哥和叶盏来教大家看书写字。
叶盏其实自己也连蒙带猜,她学的是简体字,这里繁体字好多都对不上,好在还有些基础,因此能勉强跟上大哥进度。
学习痛苦之余,叶盏难免想,以后自己要在本朝推行简体字改革,再推行拼音,占据周有光教授的功劳。
可惜很快她的畅想就被打断——一滴水重重落在脸上。
呀!
叶盏一抬头看见屋顶的大洞。
汴京城的雨季到了。
宓凤娘舍不得花钱寻泥瓦匠,使唤丈夫上墙修了房顶,但技艺总归不专业,因此叶家的房屋到了下雨天总会漏雨。
索性把家里的锅碗瓢盆都搬来在落雨处,听取滴答声一片。
叶盏翻了个身,索性睡不着,便跟玉姐儿讲讲如何做菜:
“做宴席呢,讲究食材高级,用料十足,好比干贝扒乌参、干贝黄肉粉丝、红烧比目鱼、佛手燕菜、鲍鱼裙边、松鼠桂鱼、芙蓉鲍片、乌参扒鱼肚、酿海盖、蟹黄鱼肚、虾子鱼唇、酥炸驼峰、紫鲍烧驼掌、姜芽豆豉鸡。”
玉姐儿馋到用手挠床单。
“先来一道干贝扒乌参,将乌参开水下锅烫一遍,找一个砂锅,先放四根筷子垫上竹篦子,再放上乌参,再放一层竹篦子,放上干贝、火腿、鸡块,倒入山泉水,大火烧开后小火煨烂熟。”
玉姐儿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可以吃了吧?”
“熟了还不算完呢,要将汤汁煸炒勾芡,干贝搓散,淋上鸡油,浇在乌参上。这才算是一道菜,有些摆盘精致的还要加上小油菜萝卜花装饰,一道菜色香味俱全,才是真正的讲究。”
听得玉姐儿口水直流:“妹妹,我去灶房里看看有没有今夜剩下的饭。”
说罢就起身和衣要出门,都顾不得外面还下着雨。
宓凤娘睡得迷迷糊糊,还惦记吩咐一句:“叫你爹陪你出去。”说完又翻身砸吧下嘴,睡着了。
叶大富鼾声如雷。
玉姐儿不忍心叫爹,叶盏自告奋勇:“我陪你去。”
叶璃点点头:“去吧,你俩一会不回来的话我就推醒爹娘。”很冷静。
逗得玉姐儿点她鼻头一下:“小机灵鬼,就你会充大人。”
汴京城里虽然没有宵禁,但今日下着雨,百姓应当是早早睡了。
外头街面没有往日喧哗,只听见雨声哗啦啦,外面黑漆漆一片,连灯火都少见。
玉姐儿开了灶房,窗下熟悉的位置摸了一根引火奴,又舍不得,放了回去:“算了,灶房里我是闭着眼睛都能找到饭。”
她摸黑走到切菜板边上去摸索,那里有从陶家打包来的炸素丸子。
叶盏打着哈欠在旁边等玉姐儿,忽然身形一僵。
那水缸边的黑影是什么?黑乎乎,似乎有个人蹲在那里?
她刚要本能尖叫,却生生捂住了嘴,因为看见那黑影动了下。
更大的恐惧铺天盖地袭来,叶盏的血刷一下全凉了。
不等反应,叶盏本能几步冲到玉姐儿旁边,抄起案板边的菜刀,一手捏了捏玉姐儿:“给爹他们几个带点,别吃独食。”
爹?爹不是睡得正香?玉姐儿刚想问,就感觉妹妹重重捏了捏自己的手几下。
姐妹间的默契让她没质疑,也跟着嗯了一声,捧起了陶碗。
叶盏佯作无事打了个哈欠:“走吧回去睡,陪你拿了吃食你可不能再挤我了。”
“本来家里地方窄,哥哥们又个子高,你让我去哪里睡?”玉姐儿机灵,几下就领悟了妹妹的意思,
幸好夜黑,没人看见她捧着陶碗的手在微微颤抖。
从灶房出来明明只是几步路,却让姐妹俩双双觉得走了很久很久,等进了屋里,叶盏赶紧把门闩上。
玉姐儿放下碗就去低声摇醒爹娘:“快醒醒,咱家灶房里爬了一个贼。”
“贼?”宓凤娘一股脑爬起来,“是来偷铁刀铁锅的?”无怪乎她这么想,铁器是底层老百姓很重要的财产,偷铁器的人不在少数。
“不是。”叶盏挥了挥手里的菜刀,赶紧把刚才的情形告诉爹娘。
不是贼,黑灯瞎火躲在人家灶房,莫非是个江洋大盗?
这下家里人再也睡不着了,偏偏两个有武力的男丁都不在家,外面下雨,要喊人也听不见。
叶盏当机立断:“我们全家继续睡。”
叶大富要辩驳回去,却发现女儿这法子可行,全家出去捉贼?黑夜里也不知对方同伙人数,打不过如何是好?脚印或被大雨冲刷、呼喊声会被雨声遮盖,叶家人无论如何都占不了上风。
要出门去找巡逻的士兵,只怕自己前脚出门后脚家里人被害。
要是全家一起浩浩荡荡出门找士兵,人家就明白是自己的藏身之处被发现了,万一被人家记仇标记下怎么办?
只好全家在黑夜里静坐。
正忐忑着,忽然听见外面一声大喊:“哪里跑!”
随后是纷纷脚步声,听着似乎有许多人跑进巷子,还有呼喊和刀剑撞击的声音。
叶大富从门缝里看了又看:“是官府的人!进了灶房!”
等了片刻功夫,就听有人呼喊:“大人,捉住了!在这里呢!”
叶大富实时播报:“押着贼就走了。”
贼被押出了巷子,叶大富才敢开门,装作才睡醒的样子打着哈欠开门:“外头何事啊?”
又捂着嘴装作才看见吃了一惊的样子:“呀!有贼!”
“啊呀!这是怎么了?”宓凤娘演技也好,“咦,这不是裴大人吗?”
叶盏觉得奥斯卡欠爹娘两座小金人。
叶盏从他肩膀侧看过去,就看见裴昭。
他穿着蓑衣,明明这种蓑衣衣形臃肿,却仍看得清楚下面劲腰挺拔,身姿端直。
裴昭也在看她。
准确说,是看她手里举着的菜刀,在灯光下反着银光。
而宓凤娘夫妇还在演戏:“怎么会有个贼?真的假的?”
“天爷啊!真的是贼?”
叶盏:……
她默默放下了菜刀:“爹娘,别演了,裴大人发现了。”
裴昭耳朵动了动,朝叶盏又看了一眼,虽然唇角还是绷着动都没动,但眼角多了丝笑意。
叶盏也冲他笑了笑,雨夜喧哗的人群中,两人四目相对,似乎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叶盏忽然觉得耳朵有点热,她不自然别开脸去。
裴昭并未在这里停留许久,很快就带着士兵们离开了。
因着叶家灶房是发现犯人的地方,叶家人便有幸知道了点案件进展。
原来这贼才是宝箓宫至酸枣门那几条命案的真正凶手!
宓凤娘可激动坏了,天刚亮就抓着瓜子就去找巷子里的街坊们聊天。
他们几个聊来聊去,拼凑出了案子全貌:
当初抓到大食商人后大家便都想结案,谁知大食商人抵死不认账。
司理参军执意要结案,但裴昭坚持要彻查,索性请了法曹行参军帮忙继续追究这案子的来龙去脉。
就连大食番坊的番长都极为不满,跟开封府抗议了几次。
但裴昭觉得疑点重重,顶着巨大压力继续审问,终于在大食商人无意说的一句证词里发现了端倪。
他说:“入住番坊以来,有位后巷里的人跟我吵了几次嘴。”
第一次调查时没人把这当回事,只走访了他隔壁邻居,没想到要看看他家后巷。
裴昭一查就发现了不对。
这位跟大食商人吵架的邻居苏生有个营生,他在文思院所属“四十二坊”中做工匠,专门负责“犀作”。
而犀作工匠频繁接触犀牛角,技艺高的工匠能充分利用一点一滴边角料巧妙雕刻,可以说是偷藏些边角料无人得知。
而案发现场也频繁出现大量犀牛角吊坠。
当初大家都觉得牙犀为朝廷所定下的禁榷品,普通人手里没有,定然只有外来的番邦商人才会有。
却没想到本朝的犀作工匠也能拿到。
再深入询问大食商人和其余街坊,才知道这位大食商人每日里呼朋引伴,歌舞不休,常常深夜还在莺歌燕舞。
大食商人们又喜欢喷香水用香料,整个家里气味刺鼻。
而大食商人家的后窗正好对着犀作工匠苏生的家。
苏生心灵手巧,但性格孤僻,没有家人朋友,对清静的要求度很高,因此两人因为吵闹声和香料声吵了几架。
甚至打了一架还一度闹到了官府去,但因为大食商人的身份特殊,案件被移交到大食番坊的番长,那里有类似外交豁免权,这件小纠纷就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裴昭警觉,叫人开始跟踪调查苏生。
再仔细追查才发现几桩案子案发前后都有苏生身影。
因此正式开始抓捕,苏生也是个机敏的,看见巷口有衙差,立刻跳上了一辆路过的牛车,趁着雨夜在城里逃亡。
跑到了叶家,却被官府抓走。
宓凤娘带着好几拨人来灶房参观:“瞧瞧,就在这个水缸后面。”
赵夫人咋舌:“听说是个杀人狂魔呢。”
听说苏生是生性冷血,第一次家里长辈病痛难耐,他便提刀让长辈早日解脱,临了又灵机一动伪造成大食人的杀人现场。
本来想嫁祸给大食人,奈何这个案件无人侦破成了悬案。
又过了一年,苏生却忘不了杀人时血液四溅的痛快,于是终于忍不住再次杀人,从此不停四处作案。
每次作案他都会留下大食特有的犀牛角吊坠,材料是他从文思院偷来的,还特意雕琢成大食风格,为的就是迷惑衙差们,嫁祸与大食人。
也是大食商人自己倒霉,他自己偷税漏税,看见官府探访,立刻心虚吓得提脚就跑,因此被官府怀疑上了。
要不是有裴昭大人,只怕他要被冤枉成几桩凶杀案的凶手了。
宓凤娘嗑着瓜子,总结了一句:“我瞧这裴大人倒不错,看着是个好官。”
家里成为了连环凶杀案现场,她着急忙慌带了好多邻居来参观,眉飞色舞讲解,好像自己才是破案的主角。
一脸的与有荣焉不说,说起裴大人也是满脸自豪:“我们裴大人。”
“上回在大相国寺他捉人时我也在场呢,我算是看了这案子全程。”
叶盏摇摇头,不去管亲娘,她要四下查看摊子呢。
这铺面并不好找,夜市生意好,铺面供不应求,就算偶然有放出来的也是价格高昂,不是叶盏现在能付得起的。
好在经纪人很好,和颜悦色耐心给叶盏找寻了一处又一处备选方案。
这也是大宋特色,汴京城里做什么事都讲究找中人、经纪,这卖房子也寻了中人,买卖东西通过经纪、中人这样的中介角色免了许多经济纠纷。
叶盏还特意问了中人一句:若是要买卖这附近的房子须得多少钱。
对方果然很有职业素养,没有大惊小怪,而是认真核算过后告诉她一个数据,大约需要三千贯,倘若是再大些地方只怕还要更贵。
跟经纪聊天之余,叶盏又随口问了汴京城住宅的价格,心里也有了底。
等以后赚了钱先买下这处店铺,再买下住宅,以后家人也不用租房。
走遍州桥夜市,终于在旁边巷子里找了一处合适的铺面。
店铺大约有十平米左右,并不大,好在店铺内椽木结实房舍高大,看着不错。
店里还有上个店主剩下的东西,这家店上一个主人家原先是做凉饮子的,因着手艺高明深得街坊们信任也能有些生意糊口,
再加上房东家里照顾,几十年没涨过房租,因此能在这里立住脚跟。
这家店铺墙背后就是大名鼎鼎的州桥夜市——的河。
严格来说不算州桥夜市范围,又背对着夜市,因此生意很不好。
这也在情理之中,老百姓买东西肯定是去更加繁华的州桥夜市,只不过多走几步罢了,导致这里还不如普通街巷上的店铺。
叶盏想了想,还是决定租赁下了房子。
来签约的是个老年男子,长胡须,人长得和善,倒不急着签约,先问问叶盏父母家人。
听她祖籍在郊区务农,被拐子拐走后近日归家,如今开了个食铺,这才点点头:“甚好。”
所以这是房东面试吗?
叶盏以前听说过某些国家房东会对租客严格考察的逸闻,却没想到在大宋也遇上了,她想想还是实话实话:“我家人现在不务农了。”又将家人职业一一告知,表达自己家并不是房东想象中身家清白的耕地务农之家。
没想到对方也没偏见:“能自力更生便是大善。”
看来是通过了面试,叶盏松了口气,那房东除此之外人倒和善,听闻叶盏想赁下房子也是做餐饮后很高兴,笑道:“那我给你一道凉饮子秘方,你以后还可以做来尝尝。”
租房送秘方?
叶盏再次愣住,房东笑:“上一个店家有道招牌就是用的我家秘方,生意一直甚好。”
“也不收你钱,白送,只要你做了饮子每日给我家府上送一碗便是。府里灶房做这个太麻烦了些。”
“那府上为何不自己开店?”叶盏糊涂了。
房东摇摇头:“《礼记》里说,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我们家不与民争利。”
看来是遵循古训的守礼之家,叶盏还是第一次接触古代的君子,顿感大开眼界。
有些杂志鼓吹西方的绅士风格、骑士品德,这么看来我们大宋君子人家也不差嘛。
叶盏询问过后确定房子可以拆墙改造这些细节后,便与这位房东签订了协议。
房子的赁金是六两银子一个月,还要给中人二十文钱的中人费。
叶盏眼睁睁看着银子交出去,顿觉心痛,她开小食摊一个月才赚了这么点钱呢,不过她很快勉励自己:能交出去就能赚回来。
房东宽厚,还给她预留了一个月的改造期,这段时间是不收赁金的,叶盏抓紧时间紧锣密鼓开始改造。
小小的门面不过十平方米,一般是一分为二,前面待客后面做饭。
叶盏却没有采用这种方式,她将锅灶摆在前面,为的是让过往行人都能闻见饭菜香,知道这里有家食摊。
砌好锅灶,又将家里原先一些锅碗瓢盆搬过来,
店里还有前一任留下的一些炊具,叶盏挑挑拣拣,捡外观良好还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索性卖给收破烂的商人。
她看那案板木边沿都有轻微的霉点索性都扔了。被宓凤娘嘀咕了两句:败家。
但叶盏还是坚持不要案板,木头案板最容易发霉,看着是一点小污渍,可是木头纹理里头不知蔓延了多少,绝对不能用。
买了新案板,又添置了二手的桌椅板凳,这些物件又是神通广大的金哥儿从他哥们那里淘换来的。
这还不算,叶盏又寻了泥瓦匠。
决定将那墙打上一个洞,开个窗,从窗里向外面兜售饮食。
她既然邻近州桥夜市就定要分一杯羹,这样开一扇窗,坐船的游人能从窗口里买吃食,河那边的游人也能从窗户看见这边食客在吃什么,吸引他们过来,再有就是食客们也能吃着饭欣赏外面的州桥夜市。
可以说是一举三得。
等开好了墙洞,店铺也布置得差不多了,再将叶璃原先画好的幌子挂在了大门侧面,店铺算是布置停当。
邻居们很热情,见这里又换了新租户,便提着茶壶果子上门,请叶盏喝茶,给她指点附近木柴哪里买、淘井哪里请人、最近的菜摊怎么走这些生活琐事①。
叶盏被汴京城淳朴的民风打动,也给邻居们回赠了些自己做的枣泥糕和笋肉馒头,算是投桃报李。
与邻居们攀谈,叶盏探听到这爿街坊们的情况。
这条街上左右纵横也能有几十条巷子,街上人家都较为富庶。
叶家原先住的炭场巷是卖炭的地方,堆着黑炭,来往地面都是黑的。
可这条街铺着大块的青石条砖,看着就很大气规整,巷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半点槐花都没有沾染。
一看就是有钱有闲人家。
一打听果然是,这条街上人家借着地利之变,要么在夜市上自己做点小生意,要么索性在夜市有铺面收租。
因此很是富庶。
店铺里经营变也要变化,原先是卖炒面,如今也还卖炒面,却不能只卖炒面。
这样叶盏便决定改变自己的经营风格:一方面保留炒面吸引原来的老顾客,一方面增加新的高价菜式吸引现在这些富庶的新顾客。
开张前几天,叶盏特意在摆摊时跟每位路过的食客都指明了自己家新店的位置,还说老顾客来一定打五折。
玉姐儿担心生意不好,在叶盏装修期间索性自己每天推着太平车在原先的位置守摊,一边指引老客户过去。
寻了个好日子,在门口噼里啪啦放了鞭炮,叶二姐食肆便开张了。
汤大人如往常一般想去吃一碗炒面。
却在原先位置只见到老板的姐姐,指点他:“现在我们食摊搬到隔壁那天后巷了。”
那后巷背街,并不繁华,但汤大人还是点点头:“好。我去看看。”
他带着几位同僚,聊着天就往那边走。
远远看见“叶二姐食肆”的幌子在风里摇晃,再看门口花草众多。
最外面摆了一长条茉莉花,枝条繁盛,正是花期,绿叶下面点点小白花,自然成为一条分隔线,将街面与食肆分隔开。
显然是店铺内位置不足所以才借用了一部分街道,这在汴京城屡见不鲜,只要不超过街道司摆放的红线便是合法合理。
只不过旁人家是突兀在街边摆些桌椅板凳,可叶二姐家却是用花做隔断,看着极好,
外面用茉莉花统一隔断,里头各张桌子间却用金盏花分隔,
仔细看栽花的花盆都是自己用木板钉的简陋花盆,看着粗糙,可是搭配上
门外花影萧疏,看着有点意思。
门口的砖头上铺了一层木板,从未见过这种装饰,倒显得店铺有点野趣。
店铺屋檐下雕花的鸟笼,里头没有鸟,笼门不见,显然是废弃的坏鸟笼,但却被叶二姐放土种了一簇凌霄花,
红的黄的花朵自由自在倾泻而下,像是店门口多了一道花之瀑布。
汤大人这些同僚都读过书,当即纷纷赞叹:“不错。”
“看着很有意趣。”
汤大人也很意外,原先他就只看着叶二姐家食摊整齐干净,却没想到叶二姐本人这么兰心蕙质,有个店铺立刻脱胎换骨。
虽然地方简陋些,很小,但布置的格调和背后体现的意趣,却与许多高档的酒楼都差不多。
再往里走,见门口是锅灶,侧面放一个翠色屏风遮挡,
再里面便是客人们坐的地方,小线香袅袅升起一股青烟,墙上贴了金花笺,墙上铺着版人高的夹毡软帘,最正中的墙面挂着洒蓝草书板联一份,横批“人间有味是清欢”。
乍然看见这爿小店,觉得清爽怡人,可走进一看却觉韵味十足。
几位大人咀嚼着横批内容,都觉这句诗好。
店铺里装饰得这么好,那吃得怎么样?大家不约而同想到这个问题。
有位胡大人嘴快:“我要一份红烧肉炒面。”他上午在衙门枯坐,惦念这一口惦记了一上午。
“好嘞。”叶盏飞快应下。
胡大人很得意,飞快瞥了同僚们一眼,今天先做他的,他吃同僚们眼巴巴看着,嘿嘿。
汤大人却没理会那得意目光,他环顾一圈:“有别的什么吃食吗?”
叶盏指着灶台旁的几盆菜:“我们现在有各色菜肴,您看着想吃什么就可以点菜。”
诸人这才看见灶台旁设置了一个大桌子,上面摆放着几个大盆,叶盏掀开上面盖着的白色纱布,大家便看见里面的美食:原来里面装着各色菜肴。
叶盏一一介绍:“有猪蹄肉酢、各色兜子、糖醋排骨、糖醋藕带、桃仁鸭方、核桃酪、枸杞雏鸽汤,都是今天的菜式。价钱都挂在各自木盆上。”
什么,有新花样?
食客们立刻围了过来,汤大人看了看,果然很诱人:“那我要兜子和糖醋排骨两样。再加个核桃酪。”
其他大人也纷纷点菜:“我要猪蹄肉酢和枸杞雏鸽汤。”
“我要桃仁鸭方。”
几人纷纷点菜,一开始那个得意洋洋的同僚笑容消失了。
他没想到今日能有新菜式,这样就算自己先吃上炒面,可同僚们都在吃新花样啊!
这家店老板做炒面那么好吃,做别的菜也肯定很好吃。
失策啊失策,后悔啊后悔。
他立刻开口:“我的红烧肉炒面以外还要个糖醋排骨,对了还有枸杞雏鸽汤。”
“好嘞。诸位请稍等。”叶盏一一应下,她做事麻利,很快就给各位大人上好了菜。
这也是她事先准备好的,汴京城里的饮食着实丰富多彩,烤肉烤肉都有,要推陈出新唯有独辟蹊径。
以前炒面独一份,如今最好是先做定食,每日一换菜单,让食客们感受到新奇感。
做菜都是事先做好一大锅放在木盆里,这样食客来了直接盛饭就行,减少他们的等待时间。
而且固定做好一大盆,售完即止,也方便采购原材料,避免食材浪费,增加成本。
汤大人迫不及待开始吃饭。
饶是他一贯稳重,夹菜的筷子也忍不住比平日里快了几分。
兜子是大宋城里流行的一种饮食,类似包子饺子或者现代的贵州丝娃娃,半透明的绿豆粉皮包裹上各色馅料后捏成半圆形状,倒扣过来就如一个小布兜,因此得名兜子。
食客只要跟叶盏吩咐吃哪种馅料,叶盏便会将馅料都包起来。
汤大人各色馅料都要了一遍。
因此看上去色彩很丰富:雪白的豆芽、红的胡萝卜丝、绿色的瓜丝、白的炒猪肉丝,还能看见红彤彤正往下流淌的茱萸红油。
吃上一口,各色馅料咔嚓作响,绿豆粉皮则糯软一片,让人很是满足。
汤大人很满足,又夹起一筷子糖醋排骨,
这道菜却简单,精挑细选肥瘦相宜的猪仔排切成小段,油炸后加糖醋汁爆香。
可店家做完后排骨紫红光亮,油润的勾芡汁裹着排骨,吃进嘴里酸酸甜甜,开胃又好吃。
另一位大人则在享用猪蹄肉酢。
猪蹄肉酢是选用上好的猪蹄膀,去骨,洗净后再切块煮熟,等到煮熟后再加入香醋和花椒油搅拌。
猪蹄膀本身弹性十足,微粉的肉皮下面是白色的蹄筋,被烹饪后呈现出浅黄色,
店家盛放的盘子也很讲究,是褐色粗陶碟子,古朴中带着一丝豪爽,正好搭配猪蹄膀。
他轻轻闻了闻,香醋的酸味、花椒油的冲鼻,两种味道交融,一个劲往人鼻子里窜。
引得人口水直咽。
吃进嘴里,嘴巴发麻,花椒油霸道的滋味立刻先声夺人,可是却不讨人厌,
随后便是香醋的香气,这应当是黄米发酵的米醋,微酸中还带点甘甜,与别种醋不同,可见店家做这道菜时肯定是费了心思。
花椒为主,香醋为辅,之后便是草果砂仁两者的香气,淡淡的,并不喧宾夺主,但也恰如其分占据着自己的一席之地。
咬一口蹄膀,蹄膀煮熟后又被凉拌,所以燥热气息半点全无,凉丝丝的,正好适合炎炎夏日。
要微微用力才能咬下蹄膀,并没有煮得太软烂,不过食客觉得这么处理正正好,这道凉拌菜又不是红烧蹄膀,吃得不是软烂而是柔韧,这样子微硬才好咀嚼呢。
他很快就将整道菜吃光,还嫌不过瘾:“再来一份。”怎么这么不经吃呢?
咂吧下嘴,尝试一道糖醋藕带。
虽然都叫糖醋却和糖醋排骨完全不同的风味,这道完全是凉拌菜,吃起来酸味更重些,一口就把夏日里的闷热一驱而散,让人胃口大开。
藕带细而嫩,吃一口又嫩又脆,丝毫没有老藕的拉丝和韧劲,
虽然只是一道小凉菜,但丝毫不输于其他的菜肴。
几位大人吃得心满意足,各个挺着吃得鼓鼓囊囊的大肚子回衙门上衙。
裴昭没想到衙门的官员们谈话又变了:“今天吃得真香啊。”
“糖醋排骨我吃了两份,没想到猪肉都能做那么美味。”
他有些好奇,忍不住多问一句:“汤大人,怎么今天不去吃那炒面了?”
要知道汤大人整整一个月都在议论那炒面如何美味,如何好吃,怎么忽然不吃了?
第027章 第 27 章
“噢那家店的老板生意好, 索性开了家食肆。”汤大人回味着今天的美味排骨,一边回答。
裴昭有点意外:“没记错的话食摊才开了一个月,能在一个月之内就换到了食肆?”
“小裴大人好记性, 这种小事都记得住。”同僚笑道。
裴昭友善笑了笑,他的确记性很好,办案时一眼就能观察到细节。
旁边有同僚笑着招呼:“明日小裴大人跟我们同去便是。”
裴昭破了那个牵涉五六条人命的案子,一下就在衙门里立稳了脚跟, 原先还对他态度不明的同僚们立刻对他多了许多亲近。
原本大家都觉得他是从金吾卫过来镀金好为日后升迁打下基石,因此对他敬而远之,
前些日子他追着案情不放,还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嘲讽他,说他外行倒来指点内行办案子。
可这桩案子全靠他才得以告破,听说他屡次走访各处, 追凶时还在雨天亲力亲为不辞辛苦。
因此大家对裴昭也改观不少, 原先叫他“那个刺儿头”, 如今也能称他一句“小裴大人”。
“是啊,明日跟我们去用午膳。”汤大人也开口,他看着裴昭受同僚欢迎, 自己心里也替他高兴, 这少年做事沉稳合他的脾气,因此打心眼里希望他能走得更顺利些。
“明日恐怕去不了。”裴昭说起话来 文质彬彬, 自有一派,想让想起时人一句词“云峰秀叠,露冷琉璃叶”,“明日我想请诸位一起去樊楼吃酒庆功。”
樊楼是汴京城第一酒楼, 当然是人人欢呼。
第二天诸人喝酒不提,只裴昭没想到, 晚上归家时同僚里有人还惦记着吃那家小食店呢:“今天回家时我要特意绕到那家店门口,打包一份糖醋排骨走。”
“我也是,我馋他家的酥骨鱼了。”
开张两天店里就生意火爆,除了原来的老食客,还来了许多新客人,一是原住在这条街附近的居民,二是逛州桥夜市的行人。
居民们原本离着州桥夜市近,更愿意多走几步去夜市买吃食,那里选择更多食物也更美味。
毕竟要在餐饮竞争者林立的闹市站稳脚跟,也须得有些真本事。
看这家小店紧锣密鼓装修,还议论几句:“怎得来这地方开店,万一赔钱了可如何是好?”
等店铺开张,见店里售卖凉饮子,打听到原来配方后便决定买碗饮子喝一喝。
可进了店铺就走不动路了,店门口摆着的大盆里盛放的菜肴那是闻所未闻,见多未见:“那是……?”
叶盏贴心介绍:“这是芥末虾球,那是长安葫芦鸡,您要尝尝吗?”
“葫芦鸡?”街坊看着被做成葫芦形状的鸡,油色发亮,金黄色的鸡皮很是紧绷,一看就香,而且凑近已经能闻到无处不在的鸡味了。
他点点头:“来一整只吧。”
想了想:“再来一份芥末虾球吧。打包送到我府上。”
叶盏笑眯眯应了下来,不愧是有钱人,买鸡都买一整只。
这位街坊的家人晚饭时就在餐桌见到了这两份菜。
家中老爷子很嫌弃:“家里的灶房有厨子专门做饭,何必又去外面买?”
倒是娘还会打圆场:“不如尝尝。孩子也是一片孝心嘛。”
老爷子哼了一声拿起筷子,不过在听说菜名叫做长安葫芦鸡时又生气了:“什么长安鸡,比得过汴京嘛?”
两京百姓互相看不起,长安人觉得自己是西京,比东京文化底蕴深厚,汴京觉得自己正当红,长安不过是前朝故都。
“您尝尝嘛,挂着长安名号,可孩儿往来长安也未曾听说过有葫芦鸡这道名菜,想必是做菜的厨子起个噱头。”儿子倒是好脾气。
老爷子见儿子顺从,倒不挑剔了:“那我尝一口。”
他吃一口,鸡皮经过油炸,酥,脆,在嘴里发出咔嚓的声响。
几乎是一下就化开了。
很快就咬到了鸡皮下面的鸡肉,很嫩,肥美多汁,
想必这道菜是先卤再油炸,所以在确保外皮焦脆的同时还做到了内里多汁。
“这厨子虽然爱乱起名,但对鸡肉了解倒颇有见地。”老爷子吃得痛快,指点江山,“鸡皮油大,油炸后正好发挥鸡皮的丰腴,而这鸡肉容易干柴,必须卤后才更有滋味。”
“世人做鸡,要么油炸炙烤,要么加汤卤汁,很少有人能想到结合这两者。”老爷子总结。
老爷子配着葫芦鸡喝起了小酒,还诗兴大发,唤来童子去拿纸笔,当场就着餐桌,泼墨挥毫填了一首《临江仙》!
“吃个鸡也这许多劳什子。”老夫人笑话他,自己夹了一筷子虾仁。
芥末虾球外观黄腻腻的,也不知道什么酱汁裹在外面。
放进嘴里,一下就不说话了。
真滑腻啊,那层酱汁浓稠,与往常吃过的任何酱汁都不同,奶味十足,口感非常丝滑。
随后冲进口腔的是芥末,非常霸道,先声夺人。辣的叫人说不出话来。
下面的虾仁弹牙中带着清甜。
这个芥末虾球口感和滋味都十分复杂:蛋黄沙沙的滋味、绵软滑润的奶香味道、芥末的刺痛,虾仁的清甜。
乍然让人有点懵,感觉这道菜有点怪,拼凑了各种奇怪风格。
可是吃完后回味一下——搭配正好!
芥末的辣更好突出虾仁的鲜美,蛋黄沙沙的口感和奶香酱润滑形成对比,正好中和了芥末带来的清爽。
让人忍不住吃了一个又一个。
从那以后他家餐桌上必然有叶家食肆的菜式,至于是什么菜式嘛,取决于哪个是新上菜式。
原本想吃几次新鲜等吃腻了就作罢,没想到叶家食肆的菜式基本两日就一更新,没有重样的!
这……
这家人便开始天天往叶家食肆跑。
像他家这样的人家不在少数,街坊邻居们原先都是为了去买饮子,可去了以后不由自主就被店里新奇有趣的美食吸引,因此免不了要消费。
至于这行人嘛……
店里营造的景色雅致,风格独特,因此许多逛州桥夜市的行人难免被吸引:“那家店是什么?”
河对岸原本是别人家后院,一排灰扑扑的砖墙也没什么看头,可今日居然多了一扇窗,窗上应当是钉了钉子,居然用麻绳挂了个小木盆,里头一长串开得枝繁叶茂繁花累累的黄木香垂下腰肢。
窗台下更是一排矮矮的茉莉花,风沿着河面吹过来,连茉莉花的香气都吹进鼻端,香气盈满行人衣袖。
窗扇向外推开,看得见里面摆着饭桌,坐满了食客。
那副窗景就像一幅画,勾得行人走不动路,对着那扇景色看了又看。
这时桥下有个生得美貌的小娘子开口:“想去那家吃饭吗?那是叶二姐食肆,你过桥从前头那个巷口走,第三家便是。”
行人赶紧点头,顺着她的指引走过去。
等过去后,先是被店铺从未见过的装修风格所吸引,入座后又是被各色新式菜肴所吸引。
一盆盆没见过的菜式都已经做好了,单等着人来点单。
在这种氛围下还有人会走吗?当然是坐下点菜,享受鲜花美景和丰盛菜肴。
这是叶盏精心设计的巧思。
虽然聪明才智比不过古人,但她可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像森系花草为主的装修,还有各色后人新发明的菜式都可以选用。
汴京城里虽然烤肉、烤鸡、火锅这些菜品一应俱全,但什么龙井虾仁、滑溜黄菜、鲜肉烧麦、金黄桶子鸡这些后世发明的菜式却没见过。
因此叶二姐食肆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火爆。
只过了短短十来天,叶盏就赚回了六两银子,惹得宓凤娘连连惊叹:“乖乖,原来真能回本。”
“我和姐姐双人帮忙,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一个做菜一个收钱,天明开店夜市还不关,算下来一天十二个时辰要忙八个时辰,这点钱实在是辛苦费。”叶盏仍然没有轻易满意。
她想了想,在征求房东同意之后,索性将店铺找中人租了出去。
中人吃了一惊:“怎的才租下就要转租?”
等问清楚只不过是租晚上亥时到早上巳时①这六个时辰,才点点头:“我去试试问。”他仍旧觉得这桩生意听着就不靠谱,怎么会有人租一半店铺的?
谁知到市面上去问,却有很多小贩愿意:既能在州桥夜市做生意又不用支付高昂的全额赁金,谁不愿意?
叶盏这商铺平时租要六两银子,如今对外租赁只需要二两银子,只付了三分之一的价钱却能享受这商铺一半的时间,谁不愿意?
何况叶盏的商铺打理得别出新颖,很吸引人眼球。
一时有许多小贩来求生意,甚至还有神通广大者直接找到宓凤娘这里说情。
叶盏哭笑不得,她便也请中人做了个背景调查,挑选了一位家世清白举止端正的独身女子青娘子签了协议。
青娘子是个爽快人,当即就掏出了银钱递过来:“您放心,以后脚店里的洒扫、清理,都包在我身上。”
宓凤娘听得女儿用这法子赚钱,先是担心女儿吃亏,又是自告奋勇想自己去做那六个时辰,被叶盏拦住:“通宵熬夜,您这身子骨哪里受得住?”
叶盏将铺子租出去之后从容了许多,虽然夜市热闹,但她也以身体为重,夜里收工,优哉游哉回家,跟家人吃几道当日剩下的菜肴,和哥哥学习看书,也算是劳逸结合。
女儿不愿意,宓凤娘只好作罢。
不过宓凤娘嘴上嫌弃女儿败家,在心里还是很以女儿为自豪的,连着好几天连睡梦中带着笑意:这才回家几个月,就能月赚十八两?
这十八两银子是宓凤娘自己算出来的,10天赚了六两,30日不就是十八两吗?
丝毫不考虑房租,也不考虑买菜成本,更不考虑新店开张凑热闹的新客不一定会在后续留存。
她说是十八两,那就一定是十八两!
原先她还热心考虑撮合赵小七和叶盏,如今眼光也带了几丝审视:赵家这赁金一个月有多少?
固然比十八两银子多,可汉子天经地义就应当比浑家赚得多好多才叫像话。
这赵小七有没有本事带着赵家家业再上个台阶?
原先还有些遗憾王家亲事没成,如今看见王家门老远就要唾一口:“呸!我女儿如今月赚十八两!你家迟早肠子要悔青!”
原先闲暇时免不了跟炭场巷街坊邻居们磕着瓜子谈笑风生,点评东家长西家短。
可如今从巷子里走过远远看见那些人,必然高高扬起头,腰背挺得笔直,她可是要去女儿店里帮忙洗菜择菜,哪里比得上那些闲人?
那些闲人婆子哪里懂月赚十八两银子的紧迫喔?
谁知她傲然走过时,却被个熟人叫住:“宓凤娘,你怎得一天天这么忙,连跟街坊们闲聊的功夫都顾不上?”
说话人叫何兰翠。
整个人干瘦,三角眼覆舟口,一对眼睛喜欢滴溜溜上下打量人,瞥完后不如自己的眼中划过一丝鄙夷,比自己强的更加嗤之以鼻。
宓凤娘见她就没好气,何兰翠是她死对头,上次关于叶盏退亲的传言也是何兰翠宣扬的满巷子俱知。
因此宓凤娘说话就没好气:“帮我女儿一点忙罢了,要说我家女儿贴心,一日都不许我累着,可我有手有脚的哪里能忍心女儿忙碌?”
何兰翠脸色变了,她一向自豪自己生了三个儿子,奈何各个都是讨债鬼,除了跟她要钱偷钱没有别的事做,哪里比得上叶家孩子各个贴心?
她努力抿了抿嘴,笑道:“我们正说笑话呢,你也来听听。”
“我刚才说啊,那街上,有个地主放屁,帮闲讨好他,说不臭,地主大惊,说屁不臭是犯了病?听说屁不臭是大病,定要去看郎中!
帮闲赶紧说‘我又闻了又闻,您这屁有回甘呢,回甘略有些臭味’。”
一番话,说得邻居们大笑。
这回换宓凤娘气得脸色青白了。
金哥儿便是帮闲,虽然穿着锦绣衣服,每日里吃喝体面,但在少爷老爷跟前伺候,哪里是轻松的?
儿女们各个都是她的心头肉,她为了大儿子受气不知私下里担心了多少。
这何兰翠明摆着就往她心头扎。
因此宓凤娘脸沉下来,转念之间却将火气压了下去,闲闲举起右手挠了挠:“怎得有蚊子,好痒!”
“啪”一下在胳膊上打了一下:“净日里在人耳边嗡嗡嗡,赶紧打死清静!”
这话是暗指何兰翠呢,她越发恼火,脑子飞快想着回击招数。
可是诸人眼光都被宓凤娘高举右手上戴着的大红玛瑙缨带吸引了去:上好的大块玛瑙、精心编制的结子、新奇的宫制花样,在宓凤娘雪白手腕间衬得她多了一丝阔太太的做派。
何兰翠眼珠子一转:“你这是发了一笔财啊!听说你家二女儿最近很风光,做生意赚大钱了呢!”
宓凤娘心头警铃大作,她虽然得意女儿赚钱,但从未在人前流露过半分,这何兰翠这么知道的?
转瞬之间她已经换上了一副笑脸,镇定自若拉起了何兰翠的手:“我怎么没听说过这等好事。”
“外面都在传呢,说她如今在州桥夜市租了个铺子,我上回去买果子还特意去看了看。”何兰翠说得振振有词。
炭场巷的平民谁会去最繁华的夜市买果子?用脚指头都能想到那里肯定是全京城最贵。
可见这何兰翠是特意去看食肆的。宓凤娘一下就想明白了,原来是何翠兰在这里试探呢。
宓凤娘立刻将何兰翠的手亲亲热热搂在自己臂弯里,面上灿烂笑容带了些苦楚:“哎呀我的婶子,这钱莫非是从虚空里变出来的,叫他们这些红口白牙给我可好?”
她一拍大腿:“不过是和人合租了个背街的小铺子,两家各用半天,那铺子小的还没我家茅坑大,现在还赔着钱呢!”
她说得活灵活现,街坊妇人们便也信了大半。
就连何兰翠自己都犯嘀咕,可她到底还是疑惑:若不赚钱,那怎么不把铺子关了?
宓凤娘不给她思索的机会,连连出击:“要是做生意真那么容易,我们谁不能做?非得她个小娘子做?”
“就说咱炭场巷这些婶子阿婆,谁不会整治茶饭?到时候跨个篮子去州桥夜市走一圈,比我家叶盏赚得多。”
诸人听这些话都觉得很有道理,频频点头,
只有何翠兰还有点疑问:“可我听那边洒扫的说你家赚钱不少呢。”
这个何兰翠果然是偷偷打听了底细!哼,真是个搅屎棍挑事儿精!
宓凤娘心头越恨面上笑容就越动人:“这不是害我女儿嘛,婶子啊,你是个明白人,糊涂人听他胡沁说什么呢。”
她抬举何兰翠还是头一回,因此何兰翠脑子迷瞪瞪的,一时倒没有反驳。
“我家二姐儿呀也就是自个儿折腾,赔钱无数。我家叶大富还说呢,光我那做饭的手艺,就不能给几个闺女教什么好来。”
宓凤娘火烧灶房煮出焦糊黑粥的事街坊邻居们都知道,这下都信了九成,若是那二姐儿随了亲娘手艺做饭赔钱是板上钉钉。
“因着她多年流落外面,家里就由着她折腾,也算是我们做父母的一片儿女心,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宓凤娘满脸愁容。
“现今这些小娘子跟我们那一代没法比啊。我常劝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眼不见为净,由着他们折腾便罢。”
这番话勾起了巷子里诸人的共鸣,人到一定年纪就会觉得看不顺眼年轻人,自古以来全然相同。
于是这番对叶家财富的试探神不知鬼不觉变成了对当代年轻人不如上一代人的批判。
宓凤娘经历此事后更加勒令叶家人行事低调,不许将叶盏赚钱的事传出去。
还有,她对四处挑事的何翠兰更加愤恨,狠狠记上一笔,并发誓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报复回去。
叶盏对这件事最大的感触就是以后一定要搬家。俗话说在野鸡的世界里,天鹅什么都不用做,光是存在就是原罪。
炭场巷是平民区,她如今住的杏花巷就要更富贵些,月赚十八两银子在炭场巷被眼红,到了杏花巷只怕要被嘲笑。
如今她熟悉了杏花巷,倒发现了一位熟人:裴老夫人。
原来她老人家就住在这里,当日跟叶盏签合同的人便是裴老夫人的管家,叶盏租赁的商铺便是裴家的。
那天裴老夫人在陶家仗义执言,叶盏对这位老夫人很是感激。
再加上有免费赠送凉饮子菜谱的恩情,叶盏便自己琢磨做了两道老年人爱吃的菜肴送过去。
一道五香糕,用糯米粉再里面加上白术、茯苓、人参这些滋补的食物,在石磨盘上磨成细粉,而后蒸熟,
等冷却后用毛笔小心翼翼在上面画个小梅花。
之后再用精致的印梅花小瓷碟装了六个,层层叠叠取一个吉利数字,堆叠起来恰如一簇梅花,让人看着就觉雅致非凡。
玉姐儿在旁边赞:“我虽然不会作诗,可是这玩意儿瞧着就有诗词那个调调。”她如今跟着大哥学习也是进步飞快,能体味到其中诗意。
因着不知道她老人家喜欢咸口还是甜口,叶盏便又做了一道咸味的点心。
这道点心叫做骆驼蹄,是汴京城里时兴的一道咸味点心,类似于现代人喜欢吃的煎饺、水煎包。
白面擀薄皮,里面包了鸡肉、猪肉两种馅料,做成骆驼蹄形状,再油煎,直到外皮变成焦黄色出锅。
叶盏和玉姐儿两人一起送了糕饼上门,门却没开,门子开了门上那扇小窗后嗯了一声:“容我去通禀。”
过一会那扇小窗开了,门子态度冷淡:“我家老夫人说知道了。”
嗯?
怎么回事?
玉姐儿和叶盏齐齐对视一眼,当时这位老夫人能够仗义站出来,应当不是冷心冷血的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冷冰冰?
“我此次来并不是攀附老夫人,只是想表达谢意,既然老夫人不愿意被打扰,那请转交我谢意便是。”叶盏想了想,妥帖回答。
门子进去又回来,传话道:“我家老夫人说帮你说话,倒不是想仗义执言,而是因为裴家祖上也曾被人这么污蔑过,其实是在替自己正名,你不用感念在心。”
叶盏嗯了一声,神色依旧平静:“晚辈以后绝不会再打扰,只是老夫人举手之劳却顺带帮了晚辈大忙,烦请将这食盒呈上去,也是晚辈一点心意。以后绝不上门打扰。”
门子又去问了问,这回没拒绝,开门接过了食盒。
第028章 第 28 章
“这位老夫人当真是有点……”从裴宅里出来, 玉姐儿小声嘀咕,看见妹妹目光扫过来,硬生生把“乖僻古怪”几字咽了下去。
她避开了这个话题, 扭头回望宅邸,换个话题:“裴宅可当真是大宅邸啊。”
杏花巷走到头,左手边临着汴河一大片都栽种着槐树,槐树荫里米黄槐花点点, 落叶成荫子满枝,树下槐花碎米般星星点点撒满一地。
而槐花荫遮蔽之处都是裴宅, 虽重檐遮蔽看不清楚具体几进,但目光所及就已经有了三进。
在寸土寸金的汴京城,这裴宅算是中等偏上的宅邸。
雨打梨花深闭门的大宅、孤僻少言的老夫人,裴家简直自带神秘色彩, 勾得玉姐儿心里痒痒, 当天就发扬了继承得来的宓凤娘基因优势, 将裴家事打听了个底朝天:
原来裴家累世官宦人家,要说富有的话自然是比不上京中巨富,但也算是家底殷实。
据说比叶家姐妹上次去的陶家还要背景深厚, 怪不得上次裴老夫人说话时, 陶老太太也能听得进去。
裴老夫人与儿子儿媳并不住在一起,
据说裴老夫人原本要儿子娶自己娘家侄女, 奈何儿子与另一个小娘子感情甚笃。
若是旁人也罢了,这小娘子是裴老夫人死对头家的女儿。
裴老夫人劝不住儿子,便放出话去,若儿子执意要娶那女子, 家里的财产便不要再肖想。
裴老爷是个硬气的,请裴老太爷出面帮忙定亲娶亲, 就此放弃家中资产,搬离了出去。
他携了妻子去了外地赴任,后来又升迁回京,每日晚上都会来门外向母亲问候请安,一日不缺。
可裴老夫人一面都不见,后来裴老太爷去世后她更加深居简出不怎么见外人。
玉姐儿边洗金橘边感慨:“听说过男子听老娘的打老婆,却没听说过男子为了老婆忤逆母亲的。”
男人嘛,有钱便是娘,像裴老爷这么个人算是异数。
又感慨:“裴老爷没听亲娘的,裴老夫人也有不对,怎么会与自家儿子生分成这样呢?”说着还飞快往嘴里塞了一个金橘。
叶盏摇摇头:“放在咱们叶家,就好比金哥儿执意要娶何兰翠女儿,娘不跳起来才怪呢。”
玉姐儿想到宓凤娘在家剁萝卜时都要把萝卜喊成何兰翠的名字,哆嗦了一下,立刻就能共情了。
“不过官场人家都讲究体面,闹那么僵也是少见。”叶盏将金橘对半劈开剔去籽粒,“也就是裴大人孝顺,不论寒暑都守在门外请安,否则还不得被政敌参上一本?”
上回那个陶家,大房明明被老太太压得喘不过气来,却因着一个孝字不能动弹,只能忍辱负重。
却不知道裴家这么明目张胆的与老夫人不合,是如何堵住政敌嘴的?
在玉姐儿的八卦下叶盏很快知道了缘故:
原来裴宅比她想象的还要大,府邸分为东西两面,
杏花巷这边的门是原来宅邸的一个小侧门,当初老夫人生气,叫了泥瓦匠将两院联通的地方砌砖给堵了,连着的门也都上了锁,自己又在杏花巷这边另外开了一扇大门。
外面看上去,老夫人仍旧住在裴府,深居简出,裴家宴饮老夫人都对外宣称自己年岁大了专心礼佛,亲友人来访也是从裴家正门进来送到西院,因此居然也没露馅。
叶盏了然:“所以这位老夫人生气归生气,到底还是留了慈悲,没把儿子的路给堵死。”
否则她跟亲戚哭诉或是去开封府告状,谁能拦着?裴老爷的官途只怕当时就能到头。
儿子不按照自己心愿行事,老夫人也就只是拒绝不见 ,既没有当面阻挠又没有影响儿子仕途。
可见她老人家心底善良。
“否则要是那等刻薄婆婆,非要儿媳给自己端茶倒水服饰左右,趁着儿子在外地任职将儿媳扣下,让她劳累缺觉,折磨得生病后又不请大夫,只怕两年就能把儿媳磋磨死。”
到时候跟儿子和好如初,按照自己的意愿再找个合心意的儿媳,照样是亲亲热热一家人。
“再者,这些小事连我们这些外来户都能打听到,可见裴家并没有刻意隐瞒,倒是光明磊落。”
叶盏根据自己分析的细枝末节得出结论:“裴家老夫人性情刚烈不折,裴老爷不避讳家丑光明磊落,这裴家上下倒都是正直人家。”
说完了八卦叶盏便下锅煮起了金橘,就见门外有人探头,居然是裴家的管家。
他以拳抵口轻咳一声:“来拿今日的凉饮子。”
叶盏入住后便信守承诺给房东天天送凉饮子,只不过往常都是来个跑腿小厮拿,今日怎么劳顿了管家?
她心里疑惑,但还是将一罐早就准备好的紫苏饮放在了食盒里:“好了。”
管家拿了食盒却不走,问:“还要买点五香糕,还有,呃,骆驼蹄。”?
玉姐儿嘴快:“我们店里只卖正食不卖点心。”
说完后自己反应过来,这点心虽然不是前天送给裴老夫人的吗?难道……
她看了看叶盏。
叶盏含笑,似乎没听见:“您稍等,等我起锅现做。”
磨好煮完了五香糕,又下锅油煎了骆驼蹄,仔细装好,临了又将放了一瓶金橘酱进食盒:“这是我才刚熬制的,早晚喝水时加几勺增味。您且回去尝尝。”
管家含糊应了一声,拿出银钱。
叶盏坚决不收钱:“您给我方子无偿,我怎么能收您的钱?”
管家却坚持:“你若是不收钱,我明日若是还想吃便不好意思开口了。”
叶盏想想也是,便只收取了糕点的钱:“金橘酱是送给您的添头。”
等管家走了,玉姐儿眼珠子咕噜噜转:“我猜到了,肯定是老夫人吃完你做的点心,又想吃,跟你讨要的话面子上挂不住,所以才差遣了管家亲自来买。”
“只不过……”玉姐儿还有一个点没明白,“五香糕和骆驼蹄明明是前天我们送给老夫人的,怎么今天才来买?”
除非……除非老夫人吃完后觉得好,但又碍于面子不来买,等到第三天时实在煎熬得紧,这才冒着丢面子的风险差遣了管家过来。
只不过她和管家都不知道这点心不对出售,还当冒充普通食客开口购买就不会暴露自己。
谁知一开口就暴露了买主是老夫人。
玉姐儿乐:没想到老夫人跟她一样是馋虫附体忍不了的饕鬄,这么一想她对裴老夫人的成见小了不少。
叶盏淡笑:“老太太既然对我好,那我回报她便是,管她家里那些纷纷扰扰呢。”
*
裴老夫人看着放在桌上的点心,嘀咕了一声:“也是奇了怪,黄土都埋到脖子了,倒忽然变贪嘴了。”
跟前服侍的潘婆子笑着给她布菜:“您说什么呢,能吃是福,这是菩萨的恩德。”
老夫人这些年深居简出,也不大理会世事,吃食上也简约,初一十五礼佛时吃素,平日里上的菜简单夹几筷子便罢。
今年也就是前些天才因着娘家侄女的面子去了趟陶家赴宴才多用了小半碗。
前天门外有小娘子求见,送了五香糕和骆驼蹄两样点心。
外面送来的点心自然是不会直接给老夫人的,老夫人赏赐给了她们下面丫鬟。
偏偏下午喝茶时新来的小丫鬟拿错了,将那两样点心端了上来。
五香糕滋味绵软,软软糯糯的口感还有各色坚果香气,
寻常点心上点画都只是个红色,无可这五香糕上面画着的梅花吃进嘴里都带着甜滋滋的梅花清香。
骆驼蹄听小娘子的建议先煎过,所以油滋滋的,微微焦黄的脆皮咬开便尝到馅料,脆爽的猪蹄搭配肥瘦相间的肉馅满口留香。
老夫人已经许久没吃过这么多点心了,居然一口气吃光了大半盘点心,最后还是潘婆子担心她吃多了,哄着她拿走了点心。
潘婆子在廊下吩咐小丫鬟:“再去叶家,寻那小娘子买些点心。”
难得老夫人有胃口,不如多买些回来。
没想到被老夫人拦住了:“不许去。”前脚刚跟人家说了不愿相互结交,后脚就巴巴儿去人家店里买点心,那不是笑话吗?
潘婆子只好作罢。
谁知到了第二天下午,老夫人喝茶时看着满桌的点心一个都没胃口,筷子拿起又放下,最后只说:“撤了吧。”
第三天,潘婆子吩咐厨下做了一桌更丰盛的点心,老夫人夹起一筷子又放下。
潘婆子黯然,自打跟老爷断绝关系后,老夫人的性子是一年比一年孤僻了,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平日里不大高兴,一个人吃饭也没滋没味,往往只喝一两口,这脸颊凹陷下去,比实际年龄看着都大好几岁。
她开口欲劝,就听老夫人说:“着人去趟叶家食肆。”
去食肆干什么,当然是买点心。潘婆子知道老夫人性子倔强,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算是难得,因此不咸不淡应了声:“是。”心里却乐开了花。
点心摆上桌,除了五香糕和骆驼蹄,还有一个小瓷瓶。
潘婆子转达管家传的话:“管事说那叶家小娘子正在熬果膏,所以额外送了一瓶子金橘膏做添头。”
老夫人倨傲应了一声,算是知道了的意思。手却比她嘴更诚实,直接拿起小瓷瓶打量。
掀开盖子便看见黄橙橙的膏体,鼻端也立刻闻到柑橘清新充满活力的香气,让人整个都神清气爽。
潘婆子拿小勺挖一勺放进老夫人手边的水里:“说这个金橘膏是兑水喝的。”
几勺下去,白水也变成了橘色,里面的金橘果肉呈现晶莹状,在水里慢慢弥散沉浮,让原本孤寂黯淡了许久的房舍也多了一丝色彩。
喝进嘴里之后甜丝丝的,还有点清爽的柑橘酸,却不涩口,只有清新感。
就着那果味,老夫人居然将一茶杯白水喝光了。
潘婆子大喜:平日里老夫人嫌白水没味不怎么喜欢喝水,可郎中说应当多饮水,用这法子倒能哄得她多喝水。因此打定主意,等这罐金橘膏喝完后要再去叶家买几罐存在家里。
喝完水,那几块点心也吃得一干二净。这可是平日里老夫人饭量的两倍。
潘婆子高兴,当即在旁小心翼翼开口:“回禀老夫人,今日管事听说明日有胡炮肉和莲蓬汤,许多附近的街坊担心被一哄而抢都提前订购了一份,他便也定了一份……”
听说那家店里除了点心还有正食也做得不错。
她一边说一边留意打量着老夫人的表情,见她还是老神在在似乎没有什么兴趣的样子,立刻改口:“您也知道管事这人就是个琐碎性子,往好了说是做事周全,往坏了说就是啰里啰嗦多此一举……”
“你也别责怪他了。”老夫人开口,“订都订了,明日便呈上来吧。”
“哎!”潘婆子开开心心大声应下。果然老夫人这别扭性子,要绕着弯哄着她才能成事。
第二天老夫人就在餐桌上见到了胡炮肉和莲蓬汤。
她用 筷子巴拉一下:“羊肚?”
胡炮肉外面一层微微带着焦黄的羊肚,潘婆子示意分菜丫鬟上前将羊肚切开,一边笑道:“老夫人莫嫌弃,这羊肚是在烧过火的地坑里慢慢煨烂的。”
随着羊肚被银刀划开,里面清透的肉汁流了一盘子,潘婆子笑:“店家说内里加了羊脂,如今看来果然没错。”
随后里面的馅料流出来,淡粉的羊肉丝冒着腾腾热气,铺在盘子里。
裴老夫人夹起一筷子尝了尝:
羊肉丝被包在羊肚里长期加热,已经被变得软嫩一片,吃进嘴里几乎是入口即化,丝毫没有任何肉丝的纤维感,只有无尽的绵软。
羊肉滋味也没有半点膻味,反而能尝到荜茇、豆豉等各色香料的香气,衬托得羊肉更加鲜美。
而羊肚丝也没有想象中的硬,反而有点软烂,还保留了嚼劲但却不费牙,吃起来烂烂的。
裴老夫人吃了两口,潘婆子在旁凑趣:“这羊肉并不是便宜物件,厨娘能做好,可见技艺不错。”他们裴府的后厨虽然也会料理羊肉,但这么奇妙心思却没有。
眼见老夫人连着吃了几口羊肉潘婆子立刻转移注意力:“您尝尝这莲蓬汤吧?”羊肉肚丝都不好克化。
雪白瓷盆里清汤清澈如许,上面漂浮着小小绿色莲蓬,小的指甲盖大小,大的戒指大小,看着倒精致。
外面烈日炎炎鸣蝉焦灼,盆里清凉如许,如一抹清泉,立刻就涤荡去热天的浮躁。
喝了一口清汤才发现其中大有端倪。
原本以为这汤就是简单的白水,谁知一口下去滋味醇厚,一尝就是高汤,老夫人也对厨事略通一二,记得这是撇去了油花又用鸡茸吸附过,才有这样的清澈。
一个小小食肆,能有这样的功夫,怪不得能够客似云来呢。
再尝尝里面的小莲蓬,入口绵软,像是吃了一口棉花。
仔细品品舌尖的滋味,有鸡肉的清香、有豆腐的细嫩,还有莲子清冽的香气。
想必这莲蓬是将三者混合而成后研磨过滤,再小心捏成小莲蓬的样子,所以滋味才这么复合。
仔细看莲蓬上还捏了莲房和小莲子,看着栩栩如生,几乎能以假乱真。
夏日喝这莲蓬汤,又是清爽又能满足口舌之欲,堪称上选。
不过嘛……裴老夫人看了一眼潘婆子,不动声色,不打算说这道汤是荤汤。
不然潘婆子一听肯定又要劝诫她少吃些。
反正这汤看着清淡,没入口之前谁也想不到是荤汤。
她一口接着一口,喝了两小碗汤,还吃了四五个小莲蓬。
吃多了的代价就是她肚子鼓鼓,只好在院子里兜了好几圈消食。
潘婆子不明所以,还当她是来了兴致呢,高兴得什么似的:“就该这么活动活动才好,郎中说了,多活动手脚才没病没灾。”
又问她:“难得您有雅兴,要不要去后花园,那里一排紫薇花开了,最是繁盛。”
老夫人摇摇头:“不想去,没心情。”
潘婆子也不勉强,反正老夫人要是现在这么好好吃饭好好散心,就已经足够难得。
叶盏在摸清周围居民财力之后,适当升高了食材的档次,原来只是做猪肉,如今也能做羊肉了,再加一些海货,偶然还能做些稀罕的山珍。
店里的菜肴渐渐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仍旧走平价路线,一部分则是精品路线,主要以外带为主。
分为两种风格之后店里的营业利润更加高涨。
在开张一个月后叶盏做出了第二个决策:把精品的菜肴做成自助餐。
在家人费劲力气解释完自助餐的定义后全家都惊呆了。
“你疯了不成?城里的大肚汉进来吃饭,各个能将你吃得钱袋子朝天。”宓凤娘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我这店里开张一个月,精品菜肴一共出售了二十贯银钱,客人是四百位,这么算下来每个客人的客单价是五十文钱。我的定价便是六十文,无论如何都不会赔本。”叶盏给娘耐心讲解。
叶家人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个月叶盏都在纸上写写画画,还吩咐玉姐儿记下客人的数量和年纪、男女,原来是打着这样的算盘。
宓凤娘可不听女儿的理论:“这么说吧,要是城里有一家你这样的店,我一定带着你爹你哥哥顿顿去吃。”
“是啊,连你们这些平日里不下馆子的人都来吃,那其他人来吃的就更多了。我的客流量定然会高企,这样走量之后每个人头上可摊的成本就更低了。”
宓凤娘一愣,她没想到女儿还能这么诡辩,一时被女儿的逻辑绕进去,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只好给叶大富使个眼色:“他爹,你说句话啊。”
叶大富立刻响应:“不成,原本吃一碗的人,因为你这是免费,立刻死撑着吃两碗,甚至两三天不吃饭,就为了来你这里吃一顿,肯定会赔本。”
“要是寻常的价钱肯定会有爹娘所说的这类人。”叶盏耐心解释。就算是在人人都能吃饱肚子物质资源极其丰富的现代,还有很多人吃自助是奔着回本去的,何况在缺衣少食的古代?
“可是六十文一位,这在汴京城里豪华酒楼中也是个不小的价钱了。”叶盏分析,“能拿出六十文吃一顿饭,这样的人原本也就家境优渥,不会在意一顿餐食回本的事。”
这……
叶家人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他们寻常吃一碗面也就六文钱,年节想吃得好些最多咬牙割肉到二十文。
像隔壁赵小七那样的人家过年也就人均六十文。
能在寻常日子里舍得花六十文一顿的人算是城里的中等人家了,也就杏花巷里这些人家才舍得。
对这样的人家来说六十文不算什么,平日里他们也是吃各种山珍海味,肚里不缺油水,因此也就不会有指望一顿能回本的想法。
而对于穷人来说,为了图占便宜一口气拿出六十文也不划算啊。
这六十文的门槛,一下就把那些想占小便宜的人拒之门外。
如今店里生意虽好,但叶盏想要开拓营业利润,就要先从高收入版块入手,她打算先把店里这些高端客户变成忠实消费者。
“再说,我做自助是想让这些客人多尝尝各种菜。每次店里这种客人来,最惋惜的就是自己只能吃不完那么多种菜肴,不如开设自助让他们多尝尝。”
“还有,我这也不是一味由着客人们吃,会给客人每位菜肴不超过两盘的限量,再怎么样也赔本。”
女儿侃侃而谈,看着又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叶家父母一时哑口无言,半天银哥儿冒出了一句话:“爹娘,我瞧着盏儿心里有数,就由着她去罢。”
说完还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个军绿色的钱袋子:“这里头是我的俸银,妹妹拿着,倘若不够我再跟人借些。”
“不用不用。”叶盏连连摆手,她现在赚钱攒了些钱,完全能够应付得来。
这件事虽然有了定论,但叶家人仍旧很是忐忑:满汴京城都未听说过“自助”的吃法,叶盏这别出心裁的做法会不会折戟惨败?
第029章 第 29 章
常都监老爹踩着满地的槐花碎慢吞吞踱步, 一边漫不经心跟路过的街坊打招呼。
“老爷,听说叶家那食肆除了以往的外带、堂食还多了一种没听过的‘自助’,您可要一观?”身边长随殷勤相问。
常老爷停了脚步。
自打儿子从叶二姐食肆拎来长安葫芦鸡之后他便离不开叶家食肆了, 常让仆从打包了外食回家。
但真要去坐在市井脚店里吃饭吗?
毕竟儿子还在做官,常老爹有那么几份矜持,不想被街坊们看见出现在那里。
可……实在是肚里馋虫战胜了一切,回想起叶家的葫芦鸡和玉带糕滋味, 咂吧下嘴,到底还是放下了面子, 踱步来到叶二姐食肆过来瞧瞧。
这一瞧倒觉得很合乎心意,每天外出时能看见门头装饰,当时就觉得很雅致新奇,没想到店内也另有一番样子。
他的小厮忙上前寻了张靠窗的桌子, 擦干净, 摆正了椅子,
常老爹才咳嗽一声,很矜持拂袖坐下。
“两位是要点菜还是要自助?”来招呼的小娘子穿着青布衣裳,洗得干净, 浆得挺括, 看着是个利索人。
今日是奔着自助来的,小厮忙道:“是来吃自助的, 姐姐,那可是什么菜肴?”
小娘子摇摇头:“自助不是一道菜,是由着客人随心所欲自己选用所有菜肴,六十文一位。”
“吃尽所有菜肴?”长随惊讶, 无措看向常老爹。
他没见识过,饶是常老爹都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吃饭方式。
不过仔细一回味, 倒觉得有意思。
叶家的菜谱几乎天天一变化,他每日里吃过来都是不重复的,可仍旧遗憾于无法全部吃尽。
而且今日吃两道菜,想着其余几道菜明天再买,但第二天店里又换了新菜,听说是掌柜的为了增加食客新鲜感又换了菜单,想要穷尽实在是难。
常老爹便倨傲点点头:“那就自助罢。”
长随交了钱,常老爹四下打量,见墙根下一排桌子,摆着各色菜肴。
“自己想吃什么选用,莫要浪费食物便是。”小娘子收了钱,笑着招呼他。
常老爹应了一声。
再次环顾食肆一圈,还是有点嫌弃的,
他自恃身份,平日里出入都是大酒楼,本来不愿意来这种小地方,
可奈何这自助的概念实在是吸引人。
算了,来都来了。
常老爹起身打量,见那些大盆前都有木头菜牌,用毛笔写着大字:翠松玉兰卷、金银扣肉、葵花鸭子、金银镶猪肝、冬笋锅烧鸡、炸佛手卷、豆豉熏鱼……
常老爹立刻放下了矜持,决定每样都来点。
店家提供了一个特制的大瓷盘,每样小菜都可以用粽叶盒盛放,应当为了避免串味。
常老爹各样都往盘里稍微拿了点,打算品着哪个滋味好吃第二遍再多拿些。
随后就迫不及待往桌前坐着,捋捋袖子,打算大吃一顿。
他先尝了尝翠松玉兰卷。
翠松玉兰卷是一盘小卷,外面是玉兰片,里面裹着各色蔬菜丝,青菜嫩绿,胡萝卜发红,蛋卷丝黄澄澄。
原本整道菜是一盘摆成圆环状的,可这回自助只用夹起一个尝尝味就是,还能腾出肚子去吃别的菜肴。
常老爹一下就觉得自助这法子不错。
再看周围,除了他还有不少衣着富贵的客人。
有人穿着官袍,有人是杏花巷熟悉的老街坊,有人是身上配饰一眼就不凡。
常老爹思索一下就明白了,自助六十文一位,出得起这钱的也不大应该是市井粗鄙百姓,便将刚才的不快丢了大半,伸出袖子做出大吃一场的架势。
他继续品尝下去。
金银镶猪肝是凤尾状,孔雀翎羽中间有个大眼睛,这金银镶猪中间的眼睛便是半透明的油脂。
外面是猪肝,里面是腊肉。
原来是猪肝里面灌了肥肉,再一起做成了腊肉腊猪肝。
如此一来便是腊猪肝包裹着一块腊肥肉,也不知道做菜人哪里来的巧思能想出这样奇妙的点子。
腊猪肝外面一层因为熏烟和腊制的缘故吃起来微微发硬,却也更增添了一份豪爽。
里头的肉质保留了猪肝的口感,还是绵软,沙沙的,有颗粒感。
最中间这个圆形半透明的腊肉吃起来肥香满口,肥肉特有的油脂一下就流了满口,正好中和猪肝沙沙的口感。
当真好吃。常老爹又夹一块炸佛手卷,脆皮里头肉蛋齐香,一边夹一块豆豉熏鱼,咸香伴随着酥鱼块,重味咸口。
而且因为自助的缘由每道菜都不会吃多,吃个一两口尝尝味道,浅尝辄止之余能尝遍许多种美味。
常老爹想起自己前些天叫小厮来叶家食肆买盒子菜,总共也只能买两三个菜,总归是不尽兴,哪里像今天这样一般,一口气吃了许多种?
“痛快!”
小厮一看老爷说了声痛快,预备着老爷要写诗,早就从随身带的木盒里熟练翻出宣纸,准备擦干净桌面放在桌上伺候笔墨。
谁知老爷大手一挥:“再拿点。”
还放了恩典:“你也不用服侍着了,去旁边买碗面吃吃。”
小厮大喜,他在旁边伺候着早就看馋了,虽然六十文一份的自助捞不着吃,但叶二姐炒面也不赖啊
当即弯腰鞠躬:“谢过老爷。”
老顾客们纷纷往店里走,吸引了旁的路人也来凑热闹。
原本这巷子偏僻,寻常人想不到进巷子里来。谁知今日时不时就见人往里头走,穿着打扮还颇为体面,就让人生了好奇,探头要看:“是什么热闹?”
待到看清楚,原来是一家食肆。
再仔细看这家食肆布置得不错,门外木地板茉莉花,还没见过这样风格,便免不了要来看看究竟。
陈少爷就是这么过来的。摸摸肚子,正要到饭点,他便想在这家脚店凑凑热闹,谁知刚走进店门这才看见那头有个人也同时伸出一只脚踏上了台阶。
定睛一瞧,居然是死对头邱员外。
两家原是邻居,后来邱家建房,把陈家预留出来给公用巷子的地也圈进了自己家,
陈家不服,闹到里正那里评理,逼着邱家把已经盖好了一层的青砖墙拆掉,
邱家不服气,居然趁夜黑往陈家院里扔了些腌臜之物。
因此两家生了嫌隙,彼此不和。
陈少爷看见就冷哼一声:“囚根子。”这是他给邱员外起的绰号,土话里拿囚根子骂人,意思是进囚狱的根苗。正好邱员外姓邱,拿来骂他算是信达雅。
两人对视,互相翻了个白眼,同时将头偏转过去
陈少爷原本想避开,转念一想,凭什么我让着囚根子?
当即也大腿一迈,走进了店里。
邱员外也存了较劲的心思,进来就挑了店里最中央的位置坐下。
哼,我偏坐在你旁边。陈少爷稍稍然进来,衣裳下摆一提,端端正正坐在长凳上,
“这……吃些什么菜呢?”
陈少爷看了半天,这灰水米粽、盐水胗花、鱼香全茄、醋油拌小瓜、桂花排骨、鸭茸彩蛋、雪衣鱼条、叉烧鸭块。
每一样都让他难以割舍。
最后陈少爷点了单:“来个灰水米粽、鱼香全茄、再加一个雪衣鱼条。”
吃不完没关系,要得是气势,到时候邱员外看自己桌上满满当当,还不得丢了面子?
想了想:“再加鸭茸彩蛋、盐水胗花、醋油拌小瓜。”
大不了打包回家,给兄弟们桌上也添几道菜式。
点完菜后还倨傲瞧了邱员外一眼:吃得起吗?
如今汴京城里的酒楼流行报菜名:就是点单后店小二大声飞快包出客人点的菜和打赏,为的是让食客有面子。
可惜这家店没有这样的服务
而且店家小娘子也并未急着点菜,而是先问他:“客人考虑自助吗?”
自助?
“就是店里的菜任吃,价钱只收个六十文便是。”
“我看客人点了这许多菜肴,算下来价钱早超过六十文,您又是一个人上门,吃不完那许多,何不试下自助?”
陈少爷想了想点点头:“好。”
邱员外也不甘示弱,点了一桌菜。
邱员外一开始站在店门是被新奇的门头所吸引,等看见了陈少爷后想别苗头才进了来,否则他转身就走,陈少爷还以为邱家怕了他呢。
进了店,却仍然不觉得这家店能有什么好吃的,一家小小脚店,左不过是卖些贩夫走卒喜欢的简陋吃食罢了。
因此草草点了一桌,不好吃,大不了叫人跑腿送去给亲戚们,也算做个人情,
店家小娘子同样去提醒,邱员外却眼睛一鼓,很是自大:“不用,我不是那样穷酸做派。”
说完还眼睛瞥了一眼陈少爷。
陈少爷气急,但想起父母告诫不许在外与邱家争斗,状如市井泼汉,白白丢了陈家脸面。便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
不过心里有点后悔,早知道就不听店家的了,直接点一桌菜多好啊。
浪费就浪费,花钱就花钱,将邱员外的面子当众踩才是正经,
点完菜陈少爷沮丧,也不想起身去盛菜,直接吩咐店家:“每样来一点,帮我送过来便是。”
店家小娘子笑吟吟应了下来。
邱员外的菜上桌,回头瞥了一眼陈少爷桌上:似乎也没什么菜?就一个盘子,里面盛得满是满,但是就一个盘子,挺寒碜啊。
陈少爷才不管他呢,他在专心打量桌上的菜。
这粽叶被编成巴掌大的小方盒,里面盛放着各色菜肴,挨挨挤挤,很是热闹。
他闻见这些香味看见这些菜品就觉得自己饿了,赶紧动筷子吃饭。
吃进去第一口眼睛瞪圆:“佳肴!”
灰水米粽软糯的糯米里清香四溢,鱼香全茄酸甜开胃,
雪衣鱼条则鱼肉鲜嫩,外皮脆脆,
至于盐水胗花切得细致,拿来配酒正好,醋油拌小瓜则清爽解暑。
其余十几种菜肴吃下来,才觉得这道菜着实是饕鬄盛宴,原本与人好胜争斗的心思也悄然散去。
只有在眼帘无意间扫到邱员外时才想到他也在这家店里。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他起身。
邱员外以为他要来自己打架,吓得一缩脖子,警惕盯着他手里的盘子,生怕那盘子一个倾覆就拍到自己脸上。
谁知陈少爷脚步轻快越过他:“店家,我再来盛些。”
他这回吃得半饱,就挑了些汤水点心:紫苏饮、牡丹酥、香煎馉饳、杏仁果酱嫩豆腐。
邱员外瞥了一眼,又飞快收回视线,
这小子精啊!
你看他只花了六十文钱,就把所有的菜肴都尝了一遍,而自己花了一百文摆了一桌,吃得品类却没他吃得多。
想要叫店家过来问问能不能改成自助,却又不想当着陈少爷跌份,便装作若无其事得吃菜。
其实他点的菜肴也很好吃,不得不说这家小小脚店的老板有两把刷子,
吃着菜,隔壁桌上的香气直往这里窜。
紫苏饮还散着热气呢,袅袅雾气四散,带着紫苏独有的清窍气息,闻一口感觉整个人都净化了。
再就是杏仁豆腐,本来豆腐没什么味道,可上面浇灌着的果酱浓厚啊,能闻见石蜜、林檎、李子、鹅梨等多种香气,果子们馥郁的浓香直往鼻子里窜。
邱员外小心觑看,就见黄橙橙浓郁的果酱都要挂不住了,一个劲从豆腐面往下流,
那豆腐也实在是嫩,被果酱压得颤巍巍抖个不停。
雪白的嫩嫩豆腐,上面橙黄果酱厚厚一层。
啧啧,这店家真是浪费,区区一个甜点心,放那么多果酱干什么?
邱员外咽了咽口水,却立刻撞到一个冷厉的目光上。
是陈少爷,他目光灼灼,正盯着偷看的自己。
邱员外心虚,本能摸了摸鼻子,就见陈少爷哼了一声,倨傲得把豆腐盘子挪到更近些,又拿了茶壶挡在原本的位置,将邱员外的视线遮住。
可恶!
邱员外在心里狠狠骂。
只能低下头装作对自己盘里的菜肴很感兴趣的样子,结果不小心就吃多了,最后撑坏了,捧着肚子出门。
宓凤娘胆战心惊站在后厨,打量着周围的情况。
她到底还是不放心,打着帮忙的幌子来店里探视,生怕两个憨女儿赔本赚吆喝。
遇上第二次来加菜的顾客,她立刻热心上前,笑道:“客人,我来帮您盛。”
满脑子盘算着盛菜的手要好好抖一抖,好把菜肴从饭勺里抖出去才好。
却被叶盏笑着扶她去后面:“客人自己盛便是。”
玉姐儿乐呵呵给客人解释:“我娘见不得女儿忙,来帮忙哩。”
宓凤娘阴谋被女儿识破,无奈只好嘀咕了一声“两个油嘴子”后去洗菜,只不过心里还是怀疑:会赔钱吗?
想到可能会赔钱,她菜也不洗了,直起身偷偷打量大堂。
从客流量来看,人倒是很多,一拨接着一拨客人,来的客人里要自助的是大约有三成,
再打眼仔细打量,那些自助的客人大都回头取了第二遍,甚至有人过来取用了第三遍。
这可如何是好?
宓凤娘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又不敢故技重施怕惹恼了女儿,只好自己干着急,菠菜上的水滴打湿了鞋面都没顾上。
好容易等到晚上打烊,才小声问女儿:“今日可赔得多不多?”
玉姐儿扫地,等着青娘子来接替店铺呢,叶盏拗不过亲娘,便扒拉起钱匣子粗略数了数,报了个数:“三两银子吧。”
六十文一单,来了五十位要自助的客人,总共便是3000文,也就是三两银子。
多少?
宓凤娘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娘,您这算账不算成本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叶盏捂嘴笑。
玉姐儿跟了叶盏也耳濡目染,给宓凤娘算钱:“这钱里至少一半要拿出来买菜,就能扣掉二两。”
“原料钱、我和二姐还有您的工费,算下来也没多少。”
宓凤娘乐得嘴根子直咧开:“那也有许多呢!”
还有不吃自助只点菜的客人,也维持了几百文的收益。
就算狠狠刨除成本算下来一日也能赚个一贯。
算下来一个月就有三十两!
前几天算出女儿一个月赚十八两银子已经足够让宓凤娘惊讶,
这回一个月赚三十两银子。
让宓凤娘激动得全身都开始颤抖。
“等等。”她忽的想起什么,蹑手蹑脚去外面,将店铺的木板拿起上了门板,
又回店里翻出个破抹布当做包袱皮笼起钱匣子,
想想还是不妥:“你们在店里等着,我去寻你两位哥哥接你们回家。”
“娘,您就别烦扰了。这爿脚店谁家赚得少?若是都怕被偷那日子还怎么过?”叶盏赶紧哄她两句,“倒是鬼鬼祟祟落到别人眼里反而不美。”
宓凤娘想想是这么个理,便放下了钱匣子,人却高兴不已:“乖女,我们家,如今可是要转运了!”
第一天开自助生意甚好,第二天人数翻倍。
原来许多第一天犹豫的食客看到了别人吃自助的样子,自己再也忍不了了!
一样坐在店里吃饭,自己要思索半天,要搭配有荤有素、既要有下饭菜又要清淡适宜,纠结了半天,
回头一看别人早就吃上了。
因此包括邱员外在内很多人都选上了自助。
昨天看那小子吃得香,他早就馋虫痒痒了。
因此第二天选择自助的客人又多了许多。
玉姐儿高兴得眼睛发亮:“这样下去岂不是自助客人会越来越多。”
“不会,增长到一定量肯定会停止。”叶盏这时候还很冷静,六十文吃一段饭可不是人人都负担得起的,有钱客人毕竟占少数。
要想彻底做大有钱人市场,还要等实力雄厚些以后再开设一家高档酒楼,现在店里那些客人没挑剔全是看在菜肴的面子上,可他们本质上还是很在意环境的。
又不是演电视剧,穿越女开一家小餐厅就能吸引四方客人前来捧场。
这吃饭一事对有钱阶层而言,食材、菜肴、环境氛围缺一不可。
宓凤娘前几天挺胸抬头,
原先路过聚众磕牙的街坊们心里想的是“你们不懂月赚十八两银子的辛劳”,现在变成了“你们不懂月赚三十两银子的辛劳”。
只不过这回她更有钱了反而变谦和了,
见谁都要逗趣两句,不是跟路过的老人们挨个笑着打招呼,就是逗弄包在襁褓里的小婴儿,在炭场巷的人缘创立了新高。
这番做派,当然被她的死对头所不喜。
何兰翠就特意挑着宓凤娘经过时在巷子口开腔,说起街头一个豆腐西施:“有人拿着女儿赚那黑心钱,说是卖豆腐,实际是卖豆腐。”
她说得俏皮,惹得街坊婶子们都笑。
宓凤娘哪能听不出这是在映射自家?
当即肚子冒火,她上回还攒着对何翠兰的不满呢,要不是她最近操心女儿赚钱大业早给何翠兰使了好几个绊子了,还轮得到这条老狗在这里吠叫?
何兰翠见街坊们都笑,越发得意:“我看那种凭着姿色卖吃食的,还不如那倚门卖笑的暗门子呢,至少人家不是挂羊头卖骚狗肉!”
狠狠指桑骂槐说了一顿后才觉痛快。
宓凤娘虽然说自己女儿没赚到钱,但她就是看不惯宓凤娘满巷子进进出出时满面春风的样子。
昨天丈夫就称赞宓凤娘走路有精气神,从后面看背影还当谁家的小娘子呢,一句勾起了陈翠兰的火气。
哼,都坐五望六的人了,头发梳那么光亮,脸蛋光彩照人,也不知道得意些什么呢!
自己可是能出入大户人家的梳头娘子呢,丈夫在箍桶作当个箍桶工,家底比叶家殷实多了,都不曾像她那般得意忘形。
宓凤娘还能容忍何翠兰放肆?她早就对这婆娘心里憋了一肚子气,这下是再也忍不了了,当即开口:“这天是要落雨?惯爱满街飞撞的蜻蜓子都飞出来了,满口胡吣些谣言,什么三只腿的金刚、长着两只鲸角的大象都冒了出来,听得人好生糊涂。不知道得还以为谁家粪坑炸了呢。”
一连串骂人不带重复骂了个痛快。
何翠兰吃亏就吃亏在没宓凤娘脑子快,骂人的话也要背地里思索多久,刚才骂的那几句她已经暗地里憋了好几天,
一时脑里空空,被骂得哑口无言,只有憋红了脸,气得怒目圆睁。
宓凤娘冷哼,就这么点嘴上功夫还想跟老娘叫板?她拍拍屁股扭头就走,月赚三十两,老娘可没那个功夫陪你磕牙!
且等着吧,奶奶我现在就寻寻你家的阴私短处,叫你这狗才在背地里给老娘弄鬼!
第030章 第 30 章
宓凤娘一旦下定了主意找何兰翠麻烦, 便干劲十足。
先是跟巷口街坊们搞好关系,这些日子她沉迷赚钱连闲聊嗑牙的时间都没有了,因此回到巷口跟街坊们大聊特聊。
聊了半天就知道了最近何兰翠颇为嚣张, 而且举止也极其反常:她忽然有钱了!
原本何兰翠是梳头娘子,丈夫在箍桶作,两口子都有手艺在身,日子本来也应当比宓凤娘过得好。
奈何三个儿子各个不省心, 眼高手低看不起手艺人,不愿意承继爹娘手艺, 上了年纪就游手好闲,镇日里闲游闲逛,与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有钱了就去酒楼花楼大吃大喝,没钱了就去爹娘手里讨要, 讨要不到便偷家里的物件去买卖。
有三个儿子做无底洞, 再厚的家底也被掏空了。
何兰翠原本也就是外头穿衣打扮勉强撑着体面, 其实家里比大杂院中最穷的人家还空。
一件二十年前样式的衣衫洗得都快白了还在穿,鞋子破了洞就拿绣片缝上,总归是捉襟见肘。
谁知道这些天她忽然一改往日风格。
开口说要裁衣买首饰, 大手大脚铺张浪费了起来。
“昨儿我见她买了好肥一只酱鸭子。”街坊们咋舌, “那走一路油滴得啊……”
“还有前儿个胡家头面行给她送来了好些头面冠梳。”
宓凤娘听得心头疑窦丛生,何兰翠哪里舍得那许多银钱?背后肯定有猫腻。
那多余的钱是哪里来的?
有位大婶边纳鞋底子边猜测:“难道是她哪个儿子忽然发达了?”
说完后她立刻摇摇头:“不应当啊。”
旁人不知道, 他们这些街坊们还不知道吗?
何兰翠三个儿子一个赛一个烂泥扶不上墙,哪里会有出息?
何兰翠自己也不教训。
听说何兰翠早些年在乡下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老大被当场送了人,老二被家翁捏住脚活活淹死在尿壶里, 老三被家里人捏着手脚撕裂,为的就是震慑女婴不许投胎。
她也因为生不出儿子来没少被公婆折磨, 数九寒天月子里还要去挑水,晚饭时公婆把饭食带到自己房里去吃,任由她饿着。
在外务工的丈夫听人撺掇想在汴京再纳个小生儿子。
村里人也嘲笑她,欺负她,因为“她没有儿子撑腰”。
何兰翠倒在雪地里,半疯不疯。
一朝时来运转她生了个儿子,坐月子时就喝上了红糖水冲蛋。
这还没完,之后又一口气生了两个儿子,算是给老张家留了后。
从此何兰翠地位一跃而高,在家里横着走,公婆任由她 打骂,邻居见她也只能赔笑,因为邻居家只有一个儿子,以后打架打不过她家。
她也终于被丈夫接进了城里,跟人拜师学艺学了梳头的技艺成为了梳头娘子,以后再也不用过地狱里一般的日子。
有这样的舒心日子,当然是拜儿子所赐!
儿子们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她站稳脚跟脸上有光的原因,是她从张家奴隶一跃成为主人翁的救星,是她在邻居丈夫族人中腰杆挺直的依靠。
谁会教育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何兰翠把三个儿子当宝贝一样,舍不得舍不得骂,还护着不许丈夫教育,赚出来的银钱都娇养儿子,把他们各个打扮得如富人家小少爷一般。
几个儿子直到十八岁都是跟她同睡,十五岁时还要她穿衣穿鞋,被溺爱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满心虚荣,只知道讲究吃穿。
要不日子也不会越过越糟心。
这样教育出来的儿子,能忽然有钱?
宓凤娘听着街坊们议论,一句话不说,装认真嗑瓜子,
她手抓瓜子抓得勤快,说好是请街坊们吃的瓜子,她嗑了大半,直磕得嘴角齁咸。
等吃完瓜子后心里便有了数。
第二天她特意称了二两甘草杏片,往箍桶作走了一回,
装作要买箍桶跟那里工匠师傅们打听了一回,得知何兰翠丈夫新近没有提等也没有涨俸。
她丈夫还是一样的工钱,何兰翠本人梳头技艺又平平,不过是给富人家不得宠的偏房梳头,赚不了两个银钱。
好一个宓凤娘,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跟了何兰翠身后偷摸跟踪,终于被她发现了何兰翠往城东去。
城正东有将军府,还有王府,在外面便是上清宫、崇夏寺,难道她还真来了狗屎运,榜上了富家夫人的大腿不成?
宓凤娘恨得牙根痒痒。
再仔细看却发现何兰翠往一家澡堂子里去。
她不去洗澡,却将手里拎着的一提白糯米纸包着的方糖糕、两节子红纸包着的白生生召白藕递给了澡堂子老板娘,满脸堆笑。
两人似乎很熟悉,笑着打过招呼之后,何兰翠就熟练系了围裙往澡堂里去清扫浴池。
宓凤娘看得一头雾水:何兰翠这厮是寻了个打扫澡堂的活计?
那送礼又是怎回事?何况澡堂帮工才赚几个钱,够她打半个簪子尾巴?再者,炭场巷附近打零工不好么?非得走了老远去东城帮工?
宓凤娘满肚子疑问,准备日后慢慢查访。
可是她跟了好几回,见何兰翠几乎是天天去澡堂,有时带礼物,有时不带。
但不管哪次,都没有跟澡堂老板娘手里接过一文钱报酬。
这还真是奇了怪了。宓凤娘琢磨这事,连酒都不喝了:何兰翠这么个爱占小便宜的性子,怎么会白给人帮工干活?
也是宓凤娘运气好,第五回偷跟何兰翠,碰上她半路在包子摊吃猪羊包子。
宓凤娘背身蹭着行人过去站在旁边的猫行里,假装在挑选狸猫,耳朵却竖起来。
何兰翠本就是爱炫耀的人,不过几个包子下肚,就拍着肚子使唤包子铺掌柜:“店家,拿你家纯羊肉包子上来,便拿膻气的猪肉包充面子。”
宓凤娘不好出声,却撇撇嘴:猪肉包怎么不好?我家盏儿做得猪肉包比羊肉查不到哪里去。
掌柜的见是大生意,便端上了羊肉包,又恭维几句。
何兰翠越发用鼻孔看人:“我儿要娶个大户姑娘进门,以后嫁妆大笔,吃穿不愁,还缺这几个包子钱?”
宓凤娘差点把手里逗猫的鱼干捏碎:怎么这个尿泡种子老花子倒真走了狗屎运?
何兰翠不知背后的猫儿行里站着死对头,还在那吹呢:“家里开澡堂的,也是中等门户,老两口只有个女儿,宠得掌上明珠一般,那不得把家私都陪送上?”
宓凤娘听明白了,怪道这何兰翠天天去澡堂干活,原来是给自己干呢!
汴京流行厚嫁女儿,许多人家陪嫁几乎都要掏空家底,互相之间还会攀比。
这澡堂掌柜家只有个独生女儿,肯定嫁妆只能更厚。
可是嫁进这么个人家,不是毁了人家小娘子吗?
“我呸,你还想发这一笔绝户财?我叫你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宓凤娘狠狠在心里发誓。
赚了半月钱叶盏手上才松快了些,原先她摆摊的钱全投进了新店,新店开张后虽然赚得多,但又是买整鸡买羊肉,成本也居高不下,过了十几天手里的钱攒够了十八两银子。
抛掉这月成本与房租,再留了备用金,叶盏拿出三两银子做两人的酬金。
这钱按照约定分了一两给玉姐儿,她连连摆手拒绝:“留着店里花费罢。”
娘天天嚷着赚钱发财了,她却知道店里运转成本不低。
叶盏坚持给她:“我已经预留了出来,剩下便是我们自己花销的。”
玉姐儿拿了钱,激动得将银子送进嘴里咬了又咬,又举起对着窗外照进来的太阳照照,放在耳边用铜钗敲敲听银子的回音。
“药铺的坐诊郎中说银子是一味药,疏肝解郁,能治心神不宁,我还不信呢。”她笑眯眯拿出个荷包,将银子妥善放进荷包又将荷包挂在脖上,让银子贴着自己心脏,“没想到拿了银子之后我一下心神大定,心情舒畅,比喝几副小柴胡汤①还管用!”
好药!
叶盏自己拿了二两银子,拿了银子第一件事便是想改善家人的居住环境。
宓凤娘舍不得现在住的地方:“独门独院自己清清静静住着,又有灶房,租金又不高,哪里就要搬走?”
叶盏手里的钱先想投入再生产,因此也不急着租房买房,只想给家里多租赁一间房子,
如今家里男女只用一个布帘隔开,两位哥哥为了妹妹们方便索性都躲了出去在外面住,再租一个房间,男女分开,她们也能更宽敞。
才刚把这念头露出来就遭到了家人的拒绝:“哪里要花那个冤枉钱?”
“如今你二哥住在军巡铺里,大哥外面有自在去处,我们住得宽敞,花那个钱做什么?”叶大富振振有词。他的观念里儿子们粗糙些养便罢。
宓凤娘也点头:“若是你嫌房里挤,我去你店里打地铺便是。正好陪陪青娘子,免得她一人做夜宵时害怕。”
“娘,人家赁了就是人家的,哪里容得我再随意分派?”叶盏眼看她动手就要张罗铺盖,赶紧拉住她手,“再说了做饭的地方睡了人,虽然开窗通风但总是有股怪味,哪里对得起食客?”
“哪里,哪里,这也哪里那也哪里……”宓凤娘放下铺盖,嘴上却不服输,嘀嘀咕咕学女儿的腔调阴阳怪气。
叶盏叹口气,不理会亲娘,扭头去问赵夫人。
赵夫人好说话:“只不过大杂院里如今住满了,没有多余的房间。”
赵小七倒给叶盏值了条路:“你可以去楼店务问问。”
叶盏便打听了路去询问,这才知道原来楼店务是大宋官府的租赁房子组织,管着公租房,一间月租金五百文,相当于后世的廉租房②。
家人陪着叶盏来,叶大富看见楼店务的门头先缩了缩脖子:“是衙门呢。”
他们这些百姓对官府生来保持着适当的敬畏心。
叶盏不慌不忙,赔了笑脸询问路过的人。
那人见一位俏生生的小娘子端正立稳了跟他问话,自然热情几分:“那是掠钱亲事官,他们管着这事呢。”
叶盏按照他的指点寻了一名掠钱亲事官,说了自家想赁官府的房子,不知有什么要求?
那位掠钱亲事官应了下来,不过他也说明:“这房子优先孤老寡贫和破产无片瓦遮身之人,你们若有房产便只能轮候。”
叶盏便报了自家户主姓名、所在里坊、受管辖区域、管事的里正等信息,又将现有租住情况说明。
那人在名册上记了下来:“好,我记下了,汇总后会找我们衙门的店宅务勾押官大人示下,到时发榜,你家初一来衙门门口,榜上有你们名字便是中了。”听意思应当有一个政务审批的流程。
叶大富便失望摇摇头,想拽着女儿走。
他在寻女过程中见多了打官腔不办事的官僚做派,因此对这种事习以为常。
叶盏想了想,问旁边人:“借您笔墨一用。”
那人不提防小娘子居然识字,很为惊讶,做了个请的姿势。
叶盏便提笔在宣纸上写字,她每天跟大哥学二十个字,只学了几百个繁体字,便用已有的知识简短将自家情形写明。
又特意写明自己原先是京郊的农户,被拐子所害流落汴京,如今一家七口人不分男女挤在一处靠别人墙根搭建的破屋,如今也愿意将大屋让给旁的更需要的人,自家只要一间能容三个人住的小屋便可。
有理有据,也不贪心。
写完后检查一遍吹了吹墨迹,见半干才将宣纸递给那位掠钱亲事官:“这是我家情形,还请您面呈长官。”
这回那掠钱亲事官看她的目光已经完全不同,待她态度也变得郑重恭敬:“好。”
等从楼店务出来。
宓凤娘不抱希望,叶大富也摇头:“恐怕那都是官府家亲戚故旧才能住进去的。”
他家又是城市流民,又是下九流,只怕难申请到。
谁知到了初一张榜,叶大富的名字赫然就在榜单上。
他家被分配到了一家小房子,赁金只要五百文。还免除了五日免租期可以搬家打扫房子,第六日才开始计算价钱。
要知道市价租房一月要花费三贯银子到五贯银子,这楼店务简直是做慈善。
叶大富和宓凤娘两人大为惊讶:“还是要读书。”
先前儿女读书时两人还不愿意,这回震惊,改变了主意。
叶盏觉得应当是经济形势决定,从前家里富裕地主时也知道给金哥银哥上私塾考学
因着有叶盏这件事,再加上如今家里经济宽裕,二老便不再纠结读书费钱的事了。
反而满口称赞:“我家姐儿有志气!”
宓凤娘更是坐在巷口把女儿举动吹上天去,这回跟银钱无关,不用藏富,她是美美将女儿炫耀了一番。
就连往来的邻居们看到叶盏,也都多了几分敬重。
准备搬家,金哥儿难得笑逐颜开:“我那些瓶瓶罐罐总算有地方放了。”
银哥儿也露出了喜色:“兄弟们老打鼾放臭屁,还有脚臭,可算能安生睡个觉。”
宓凤娘一听孩子们受了这么多委屈,便绝口不提退房的事了:“也罢,回头我去大相国寺集市上,扯二尺布,给你们缝些新被褥铺盖。”
却被丈夫拒绝:“男儿家糙养,我们抱走旧的,你给女儿们缝新的便是。”
宓凤娘到底还是打算给儿子们各缝一床,只不过家规还是要立好:“以后不管多忙,每人每天都要去食肆里帮忙,端菜也好倒污水也罢,总归不能让做妹妹的养着哥哥。”
金哥儿和银哥儿自然是满口应下。
叶盏忙替哥哥们说话:“二哥只要不当巡就在店里洗碗,大哥帮我们推荐了不少生意,常有跑腿帮闲们过来店里要某道酒菜,说是大哥陪人喝酒时说起的。”捎带还会教她们认两个字。
金哥儿嚷嚷着要去买香胰子:“ 银哥儿说他军巡铺的兄弟们有脚臭,万一染给他如何是好?帮你洗洗才允许你上我床。”
银哥儿闷声闷气反驳:“又是香胰子又是花露,上你的床倒像上了女人家的香闺。”
多赁了一家房,又多了些银钱,叶家上下心里都极为畅快,
叶盏便大手一挥:“我请客,我们去逛街采买加吃饭,都由我来结账。”
宓凤娘当即提议:“不如我们去东大街洗浴。”
出了丽景门沿着旧宋门内大街一路往西,直接就到浴堂巷。
浴堂巷,顾名思义一条街全是浴堂。即使是夏日都觉得一股热浪袭来,雾气袅袅,像是仙境。
全汴京城的百姓都愿意来这里洗浴,便是些闲人老爷也拎着鸟笼来这里闲坐谈生意。
门口挂着一个大壶,这是大宋规矩,招牌挂个壶就是浴堂。
叶盏看完就明白了,这与后世江南等地的老虎灶相似,前面茶馆,后面泡澡,前后需要十文钱。
宓凤娘带路:“我瞧着这家阮氏香水行干净,我们就挑这家吧。”
香水行,此香水非彼香水,而是指代干净的水,香汤沐浴,大约相当于现代的洗浴中心。
家人自然听她的。
叶盏穿越过来还是第一次进集体澡堂子,
她刚穿越过来没法洗浴,就用热水擦身,要不然就等灶房煮完饭用灶火余炭烧些温水,用葫芦瓢舀着浇身。
今日才算是痛痛快快洗了一回。
澡堂子内分了男女,内里也有三六九等,有下饺子似的大澡堂,也有隔开的小热汤池。大澡堂里坦诚相对,很是坦然的大宋百姓慢悠悠洗澡。
叶盏索性出钱包了两个单间,男一间,女一间。
小时候孤儿院为便于看管将几十个小朋友一起送进澡堂,由育儿员一个个搓澡,她不小心走错队,被育儿阿姨抓住搓了两遍,那时又胆怯内向不敢辩解,胳膊上皮都搓破了,因此看见集体洗澡就连连摇头。
让叶盏惊讶的是,往常宓凤娘会摇摇头说浪费,可这回她一句话没说,倒心事重重,似乎在探听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