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冲洗一遍身子上的泥土灰尘, 再用上肥皂团、澡豆等物搓身。
肥皂团、澡豆能自行购买,也能从香水行自己购买,香水行老板娘提着一竹篮肥皂团搁着隔间帘子请人挑选, 算是香水行的一项收入。
叶盏几个凑过去打量,这肥皂团也不贵,是用白芷、白丁香等草药,混合猪肥肉加上皂角果鸡蛋清混合成丸子摸样。
除了肥皂团还有牙粉, 将柳枝槐树枝煮水熬膏,加入生姜细辛, 拿来擦牙,据说能让牙齿亮白光洁,不生蛀虫。
叶盏便出钱买了几块肥皂团用,姐妹几个挑选各样,
叶盏拿了一块丁香紫的肥皂团, 搓在身上居然也起泡沫, 还有草木清香,跟现代的肥皂相比丝毫没什么不同。
想招呼宓凤娘用,却见宓凤娘正拿着一块澡豆在身上搓呢:“老板娘, 买了你家这好几块, 饶我一块罢。”
老板娘一看这家人买了好几块,便应了声好。
叶盏哭笑不得, 见亲娘与老板娘闲聊,还当她又是想套近乎减钱,便摇摇头放下隔间帘子自己去一边洗。
却不知道宓凤娘有自己的盘算。她索性裹着大单子从隔间里出来,跟老板娘闲扯。
如果说叶盏是汴京厨艺最高强的人, 那宓凤娘在套话拉近乎这方面也能当个状元郎。
几句话下来,她就把这家人的底细探听了个明白:
这家阮氏香水行的当家人叫阮茂实, 两口子勤劳朴实,膝下唯有个女儿。
眼看着女儿到了成婚之年,老两口四处为女儿寻摸可心的夫婿。
宓凤娘装作不经意道:“那可是巧了,我是我们坊最好的媒婆,若是有意我也能帮你。”
阮阿婶一听喜出望外:“那敢情好。要烦扰您多费心。”
阮阿婶看着就是淳朴人,没有什么防人之心,几句话就将家里的苦水倒给了宓凤娘:
她着急让女儿成婚是有苦衷的:阮家乡下还有叔伯兄弟,按照族规没有儿子侄子就能来继承他家家产。
虽说《宋律》保障了女户的权益,但很多地方办案官府都会考虑当地乡规族规酌情考虑,毕竟地方长官要办事很多地方都要依仗本地的乡绅大族。
阮茂实两口子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两人远在汴京城讨生活,到时候就算扯皮也是上开封府。
开封府毕竟要比本地县城的长官更不怕本地乡绅族老。
他们指望着赶紧给女儿招夫郎生个孩子,到时候就赶紧立个女户。
再上开封府打官司也更加理直气壮,能拿出女户相关的条款来诉讼。
“招夫郎?”宓凤娘重复了一遍。
“是啊。”阮阿婶还当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找合适的人来入赘。”
赘婿?宓凤娘明明白白记着何翠兰跟人炫耀得意洋洋说的是“姑娘嫁进我家,带丰厚嫁妆过来。”
若是招赘,非但没有嫁妆,赘婿还得去阮家生活,最多阮家给何翠兰一笔钱,算是买断她儿子。
“那你可有人选?”宓凤娘闲闲问,打算再多探听,万一是媒人中间传话传岔了呢?
“倒是有几个。”阮阿婶不好意思得将竹篮子左手换右手,“其中有个张家儿郎,穿着齐整,嘴甜得很,他爹娘又殷勤,这还只聊了个开头就很热情,说是家里儿子多,只能大儿子招赘。那户人家隔三岔五就来我家帮忙,拦都拦不住。”
要不是她女儿三番五次瞧不上那家人,说不定两家都已经下定了。
合着何翠兰没被骗?
那她为什么对外宣称是娶儿媳妇呢?
宓凤娘对自己的敌人那是了如指掌,一下就明白了过来:何翠兰想骗阮家。
肯定是在炭场巷这边宣称儿子娶妻,跟阮家说是入赘,
到时候喜事在外面办,就说给儿子在外面赁了院子,再把儿子入赘过去,要么是礼成第二天一口咬定是弄错了,要么是等生了孙儿再嚷嚷着要还宗。
好啊!一开始以为她要吃绝户,没想到还要再加一层蒙骗。
宓凤娘越想越生气,再看手里阮阿婶给她多给的一颗澡豆,越想帮帮这可怜人,当即开口:“说起姓张,我巷子里倒有户人家三个儿子,只不过那可不能说给你家女儿。”
“哦?为何不可?”阮阿婶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
“那户人家杀了三个女婴才得了儿子,宠得三个儿子无法无天,坑蒙拐骗,看着衣饰光鲜说话也人模狗样,似乎见识过不少大场面,但实际没个正经营生,偷钱为生。”宓凤娘回忆着张家人情形,“再兼上他们娘叫何翠兰的,是个出了名奸诈的,说不定前脚入赘,后脚就要三代还宗,回头慢慢把媳妇磋磨死好发财。”
何翠兰?
阮阿婶吓了一跳,这不就是那户人家的名字?
她手里的竹篮差点掉地上,又怕是同名同姓,特意问一句:“敢问您在哪里住啊?”
“炭场巷。”宓凤娘指点她。
阮阿婶这下彻底握不住竹篮了,胡乱应付了几句话就转身出去了,她要找自家夫君商量,找人好好打听下何翠兰的底细,要不然差点把女儿一生白白葬送。
沐浴完叶盏便觉得神清气爽,宓凤娘也哼着歌擦干了头发。
不知是不是错觉,叶盏觉得全家人的肤色集体白了好几个色号。
洗完澡肚子也饿了,叶盏便提议去城里的酒楼好好吃一顿。
出了澡堂子往北走到南斜街便是汴京城最有名的乳酪张家,
这家店外面欢楼彩门做得很精致,只一条,不许茶饭量酒博士、闲汉这些人进去兜售生意。
金哥儿笑道:“往日里不许我和玉姐儿进去兜售生意,今日咱们偏要堂堂正正踏进他家宝地。”
被门外迎宾的伙计听见,当即点头哈腰:“这不是叶金哥嘛。”全然没有从前的轻慢。
又摆上笑脸:“您请进,上高座!”
在问清后面都是他家人之后,立刻大声喊一声:“叶公子上座!”
“叶老爷上座!叶夫人上座!叶家二公子上座!叶家大娘子上座!叶家二娘子上座!叶家三娘子上座!”
好家伙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连大气都不带多喘一下。
他大声叫座,让叶家人上下脸面有光,金哥儿原先心头那些不快也荡然无存,扇子一展,春风得意走了进去。
叶盏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这就是古代的服务业:
先前有几面之缘就能记住大哥姓名说明记性好、
能屈能伸立刻道歉说明心理素质过硬、
若无其事装作无事招呼需要厚脸皮、
而一口气报座需要强大的肺活量。
这几样缺一不可。
再看酒楼里小二进出有条不紊,熟客生客上门一概笑脸相迎,便深觉在古代要开酒楼,也不只是有厨艺就行。
这管理水平和服务也要跟上,甚至还要比现代苛刻好几倍。
落座点菜,小二又报了菜名,叶盏挥挥手:“你先下去,我们商量好了叫你。”
那小二应了一声,摆上了碗盘,又给诸人倒了茶水,才有力见得退了下去。
宓凤娘舍不得银钱,本来想点几碗最便宜的丝鸡面、插肉面、旋索粉几样面食,
可听着隔壁桌点单后小二在大声报:“甲六号桌赵老爷点了白切羊头肉、滴酥水晶鱼脍、旋炙猪皮肉、野鸭肉、蜜煎鹌鹑……”
一口气报了许久才停下来,还未安静下来又大声报:“甲六号桌赵老爷赏银三百文!”
所有小二都大喊:“谢赵老爷赏!”
那隔壁桌请客的赵老爷高高昂起头,在诸人面前很有面子的样子。
宓凤娘收回目光,便觉得只点面被大声报出来多丢人啊?
她飞快在心里盘算着……丝鸡面十文钱、插肉面八文钱、旋索粉五文钱。
原本想一人一碗丝鸡面,再点个旋索粉当菜,便只花七十五钱就好,
不如给叶大富和自己点旋索粉两份,给女儿们点鸡面,给儿子们点便宜的肉面,花五十六文,再点个最便宜的素菜旋切莴笋四文,一个甜品柿膏儿四文。
总管花六十四,既比第一种方案节约,又能有一长串菜名听上去有面子。
可她点完菜,叶盏又接过单子,一口气点了蜜饯雕花、郑家油饼、点羊头、葱泼兔、酥蜜食等拉拉杂杂一桌子。
唱单的店小二嗓音更洪亮几分。
宓凤娘一边昂头挺胸觉得大有面子,一边听得心痛。矛盾让她脸上表情一度有些痛苦。
等点了酒,好容易抓住一个点便开始跟店里讲价。
原来一贯等于多少银钱在民间各不相同。官陌是770文为一贯,民间说的“足陌”则是1000文。
到鱼肉菜行时720文算一贯,雇奴婢、买虫蚁则是680文一贯,不同行会有不同规则。
这家店里卖的酒一贯是六百文。
宓凤娘立刻抓住了这个漏洞:“你说我们全家每人一杯酒是一贯四一①,我还当是一百五十文,谁知道你说的一贯四一是二百五十文,这不是讹诈吗?”
她坚持要算二百五十文酒钱。
叶盏摇摇头,赶紧悄悄扯了扯宓凤娘袖子:“娘,算了。”
女儿阻拦,宓凤娘才算作罢,
可心里暗暗想,一会要尝尝这家店滋味如何,它最好好吃,不然,哼!
玉姐儿则专心致志在等上菜:那蜜饯雕花、郑家油饼、点羊头、葱泼兔、酥蜜食一听就好吃,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第032章 第 32 章
“上菜喽!”就在玉姐儿望眼欲穿之际, 茶饭量酒博士终于端着饭菜出现了。
玉姐儿拿到的丝鸡面,类似于后世的鸡丝面,雪白鸡胸肉撕成细丝, 混合着面条,上面还撒了嫩绿的荆芥和香葱碎。
玉姐儿跟小二要了调料,加了一勺香醋,又加了一勺深红色的茱萸辣油, 看着碗里雪白的面汤上漂浮着红油点点,这才心满意足拿起筷子搅动面条。
眼看着每一根面条都沾染上了调料才高高挑起一根放进嘴里。
醋香、茱萸的辣、鸡丝的香、面条的韧, 不同口感、味道混合在嘴里,让她满意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叶盏端起一碗旋索粉,将自己的插肉面让给叶大富。
这旋索粉倒不错,有点像后世的宽粉, 吃起来肥厚油润, 做得很入味, 能吃出花椒香气,还有满口呛过油的蒜香,可见店家很下了一番功夫。
银哥儿的是便宜的八文钱插肉面, 却还记得在吃前给玉姐儿挑一筷子“也多尝一种味道。”
玉姐儿便又吃了一口插肉面, 面条差不多,不同的是里面的大肉。
煮得烂烂软软的大块五花肉被切成薄片, 一片片薄薄摊在面条上,底层被面汤浸泡着,看着就水润润的。
吃进嘴里五花肉的肥肉和瘦肉一起被嚼烂,肥肉丰腴, 一下肥油就流得满口,正好适合下面。
叶大富则举了一瓣蒜:“吃面要吃蒜。”说罢边递给了宓凤娘, 自己又剥了起来。
宓凤娘将蒜推远,嫌弃:“不要。”
她要尝尝蜜饯雕花呢,伸出指尖,闲闲拈一枚酸梅,
宓凤娘自忖刚辞的姿态很优雅,与时常进出高档酒楼的夫人们也没什么不同。
她抿嘴笑了笑,对自己很满意,这才仔细打量手里的酸梅。
梅子是雕刻过的,上面雕刻了个“福”字,宓凤娘一下就高兴起来:“这意头好。”
送进嘴里含上一含,酸酸甜甜,刺激得人嘴里酸水都要出来了。
宓凤娘便端了酒盅,打算美美抿上一口酒。
却被叶璃接过酒盅:“娘,空腹不可饮酒。 ”
“好好好。听你的。”宓凤娘放下酒盅,说来也好笑,儿女众多,她最怕的不是踏实能干的叶盏,也不是脾气暴躁的叶玉,而是最小的叶璃。
这时热食也陆续上来了,宓凤娘赶紧夹一块葱泼兔堵住小女儿嘴。
这葱泼兔表面撒了一层葱丝,还能依稀看到热油泼过的痕迹,应当是起锅后撒葱丝又泼了一层热油。
一品尝果然热油已经最大限度把葱丝的香气激发了出来,葱香十足。
兔肉被切成小块,尝一口,肉质紧致,肉汁丰盈,纤维感十足,加入的葱油正好压住了膻味。
再仔细一尝,锅气十足,感觉葱油的香气更加复合,还是叶盏指出了端倪:“葱油加了两遍,第一遍是用小火熬成的葱油。”
家人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果然看到盘内有已被炼化成黑色的葱叶。
“还是妹妹是内行人,我们外行就只会看热闹。”金哥儿称赞妹妹。
觉得不过瘾,叫茶饭量酒博士去买几个郑家油饼。
那博士恭维:“还是叶大少懂吃,这满城的油饼最好吃的便是郑家的。”
门口就有娘子们提着竹篮等着里头叫菜的,一问,果然有郑家油饼。
金哥儿付了钱,取了油汪汪的油饼,用随身小刀对半剖开,再将葱泼兔铺在饼上,最后合上油饼,递给宓凤娘:“娘,尝尝这个。”
宓凤娘将信将疑尝了一口,果然油炸锅的油饼一口油,搭配着葱泼兔解腻,油饼本身的多油感又能中和兔子肥肉不足的缺陷。
金哥儿又给家人分别做了几个油饼夹肉:“尝尝。”
玉姐儿吃了好几口,都快咬到自己手指了,一边含含糊糊:“大哥果然是懂行的。”
“回头我们食肆扩大时,请大哥做我们的相爷,一来参谋菜品搭配,二来也帮我们推荐给城里那些讲究吃穿的主。”叶盏笑眯眯应和。
“那是自然。”金哥儿一口应下。
压轴大菜是一道凉拌羊头肉。
虽然托叶盏的光叶家人吃了几次羊肉,可看到羊肉还是兴奋。
“这可是福宁殿官家最爱的羊肉呢。”小二介绍菜名时就已经着重介绍。
店里这道菜是将羊头卤熟后再放凉切块,
后厨的刀工很好,将羊肉片片得很薄,叶盏随手夹起一块对着日影打量,说薄如蝉翼有点夸张,但对着光能看透,可见手艺不容小觑。
她在心里感慨,这刀工放在现代也能胜任大饭店厨师,可见古人未必不如今人。
羊头肉片冷却后,粉红褐色的瘦肉和淡黄的肉筋互相咬在了一起,越发紧密。
吃进嘴里后两种风味便都能一起尝到:肉筋又脆又柔,羊肉肥美,兼顾了两者。
叶盏觉得很弹牙,瘦肉和肥肉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平衡,
每一口都是肉香,偶然咬到脆骨嘎嘣脆,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奶香味,后味很是醇厚。闭上眼睛,仿佛置身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吃完让人向往自由和热烈。
怪不得大宋上下都追捧羊肉,的确事出有因。
一家人对着各色美食大快朵颐,最后又上了一道酥蜜食做甜点。
这酥蜜食是油炸糕裹了一层蜂蜜,
叶盏作为现代人,从健康的角度对这种高油高糖的热量炸弹敬而远之,打算清清静静喝一口茶水作罢,可是叶家人各个都很喜欢这道甜点。
古代蜂蜜和油炸都算是稀罕物件,因此百姓下馆子最喜欢点油炸和高糖食品。
金黄色的浓稠蜂蜜渗出,裹满了油炸糕,唇齿留香。
叶家人吃得眉飞色舞,叶盏记在心里,便决定以后自家做菜时也记住这一点,在菜单上多加点古人喜欢的菜品。
吃完饭,一家人各个跺着步子往外走,这时候都吃饱了,走路慢慢。
慢慢踱步到东十字 大街买些日常用品。
叶盏决定拿钱买些家具等物,既然暂时搬不了家,就进行改造,把居住环境整理得舒适些,而且家具这些软装物,以后搬家也可以带走,不算是无用功。
东十字大街很热闹,店铺众多,叶大富给儿女们介绍:“要等晚上更热闹呢,这里有鬼市,五更开始,到处点着油灯,星星点点就如星河,有卖领抹花环,有卖挂画衣服的,还有卖古董的……”
说完古董两字,他忽然发现自己失口,赶紧打量女儿神色,生怕被发现又在外面倒卖“古董”。
却见叶盏盯着他,似笑非笑:“爹,我让你扔的东西,你可扔了?”
事已至此,瞒是瞒不住了,叶大富揉揉鼻子:“有的能当寻常用具卖,有的却做得太旧了卖不出去,我送当铺了。”
“之后呢?”叶盏好整以暇。
“都是活当,我拿了一笔钱,过两天就又去当铺当回来了。”
就知道他老人家不会轻言放弃。
“我虽然来这里摆过摊,但一件都没没有卖出去,我只好又送回去了!”叶大富对天发誓。
叶盏听得脑壳疼,合着您老人家拿当铺当超市存包柜呢?
叶大富也很坦然:“后来有次我缺钱,就又赎出来,卖了一件,给你娘买了一壶酒,过两天又拿到了当铺全部当出去了!”
“那当铺还……接待您吗?”比起责备爹,叶盏现在更感兴趣他老人家有没有信用破产,荣登当铺的黑名单。
“当然还能去。”叶大富踌躇满志,“我又不傻,我每次去的都是不同当铺。”
“再说了,我哪里能叫当东西,那叫玩弄当铺于鼓掌间。”
“当铺拿穷人当猪狗,我这么玩就是拿当铺当猪狗。”叶大富越吹越离谱。
叶盏不得不佩服,这拆东西补西墙过桥贷款、灵活抵押资产套现的野路子被他老人玩得出神入化。晚生几千年他一定是一名叱咤风云的优秀金融人才。
警示过爹之后,叶盏又继续逛街,她打算买各种用具。
金哥儿和银哥儿却不让妹妹们掏钱了:“刚才吃饭和沐浴都是妹妹请客,已经大不妥当,哪里有当哥哥们的这般厚脸皮的?”
执意要买。
给叶盏买了一面海棠花带环铜镜,给玉姐儿买一个青白釉粉盒。
就连叶璃都有志气,买了几个上了红漆做的箸瓶送给叶盏:“姐姐们开店,箸瓶总是用得着的。”
箸瓶就是后世的筷子筒,砍掉青竹一段,晒干后上清漆,专门盛放筷子。
叶盏开店,当然店里有箸瓶(筷筒)、渣斗(吐骨头的盘)、止箸(筷托)等物,只不过都是最简单的青竹和枣木做成,没有这种高档货。
她谢过哥哥妹妹,拿起店里银鎏金云龙纹箸瓶打量。
宓凤娘拉着她就要走:“冤家,难道要在食肆里摆这样贵重的物件?”
那可是银鎏金,买回来就要昼夜盯着,万一没看住被人顺走可如何是好?
叶盏还真想在店里摆放:“娘,人家酒楼里都是银筷银盘,有的店里摆放的银餐具动辄白两银子,也没见谁偷走。①”
汴京大部分百姓有一种天然的自在感,有点像古书里遵循周礼的君子,怡然自得,很松弛,不愧是当今世界第一大城市市民。
倒是叶家两口子,先是遇上了拐子,又是在寻女过程中受尽坑蒙拐骗,所以丢了这份松弛感。
“反正不行。”宓凤娘坚持。
叶盏便也作罢,反正她目前还买不起这么名贵的银器,等以后开酒楼时再布置也行。
宓凤娘为了打消女儿的念头,索性拉着她进了一家冠梳头面店②,要给女儿们买首饰。
拿起一个鎏金银簪花手镯:“回头你们姐几个出嫁一人一对,我和你爹都存着钱呢。”
看了看女儿头上梳着的简简单单的双翻髻,非要给两个女儿买时下流行的高髻和懒梳妆。
一会又要买两对鱼鳃骨磨片如今唤作“鱼媚子”的脸上贴花装扮女儿。
好容易拉着她从首饰店出来,叶大富早捧着一份瓶瓶罐罐在门口:“孩他娘,我买了杓、注子、玉壶春瓶,回去服侍你喝酒。”
都是喝酒的酒器,宓凤娘果然高兴,摸着木杓:“花了多少银钱?”
“钱都是小意思,你喜欢才最重要。”叶大富看着妻子笑得如少年郎一般炙热。
叶盏和玉姐儿双双对视一眼,同时双手抱臂摸着大臂上起来的一层鸡皮疙瘩,快步就往相反方向退开:爹娘恩爱起来,有一种不顾旁观者死活的美。
叶盏往后一退,却不想踩到了什么,且撞到了硬物。
她扭身回头,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庞:裴大人。
对方身着便服,青布直裰,腰间挂一个羊脂白玉玉佩,一副温润如玉的富家公子模样,绕是谁都不会把他与开封府官员联系到一起。
“裴……”叶盏要脱口而出裴大人三字,却见裴昭冲她挑挑眉,食指放在唇边,做出个嘘的动作。
叶盏声音熄了下去,顿上一顿才想起本地人的习惯称呼他:“裴公子。”
裴昭点点头,拱拱手算是行礼:“叶娘子。”
叶盏头有点疼,她伸手摸摸头,有点疼,这才顾上打量刚才她撞到的地方。
那一后退,非但踩到了裴大人的脚,还撞到了裴大人胸膛。
叶盏摸头的手不好意思落下,头骨这么硬都发疼,那裴大人胸膛肯定更加疼痛:“对不住。”
“是我没看清。”裴昭还是眉毛都不皱一下,似乎一点都没放在心上,“我要进去,迈步向前,你要出来,没看后面,一来一去,两人都有股往前的劲头,撞上也无可避免。”
小裴大人很有逻辑嘛,叶盏摸着脑壳想,似乎他是开封府办案的官员,怪不得。只不过开封府办案,有没有遇到展昭呢?
裴昭原本解释完就打算继续往前走,可看眼前叶盏摸着脑壳,似乎在神游天外。
他一时担心真撞坏了人家,又觉她站在那里发呆的摸样似曾相识,想了想,六七岁时,翁翁给他买了一对磨合乐,里面的女童磨合乐,就如叶盏一般柳叶眉、俏皮简单的双翻髻,嘟着嘴,似乎在发呆。
这么想着唇角就无意间带了一抹笑,目光也关切看向叶盏揉着脑袋的手:“叶娘子,可无事?”
“无事,无事。”叶盏意识到裴昭可能误会了,赶紧放下手,“大,不,裴公子,您先忙。”
裴昭冲她点点头,却不急着走:“倘若后续头晕发呕一定要去看郎中,诊金我来付。”
叶盏哭笑不得,难道她会脑震荡不成?
别人跌倒必然会有武功高强的男主拦腰抱住,自己被撞就只能去医馆复查?看来是没穿成主角,命运的荒谬让叶盏好笑:“多谢,您先忙,我先走了。”
说完拔腿就走。
裴昭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啧啧啧,少爷,您也不多说两句话?”大斧上来凑趣,明明撞到了个好美貌的小娘子。
“那是从前吃了她家一碗面的老板娘。”鸣镝倒记性好,“她家面好吃。”
裴昭没当回事,那天忙着追案情,两个长随最多草草吃了几口,囫囵咽了,能品出什么滋味?
“办正事要紧,走吧。”他拔腿就走,把两个长随甩在身后,却还记得甩下一句,“老板,不是老板娘。”
谁知询问过嫌犯邻居,出门后走了两步又见到了叶盏。
叶大富看中了古董摊门口一个据说是唐时的莲花式无盖奁式瓷香炉,正用自己丰富的专业知识砍价呢。
叶家人便在旁边等候,坐在旁边茶水摊上喝一口粗茶解暑。正好遇见赵夫人和儿子。
赵夫人拉着叶盏的手喜欢得什么似得:“好孩子,是该歇歇,天天做工多累啊。”
赵夫人一贯对叶家人很亲热,时不时就打发儿子给叶家送她拿手的笋肉馒头过来。
自打认为女儿能月赚三十两银子之后宓凤娘对赵小七就没那么热情了,不过赵家还是在她的待考察名单上,因此对赵小七也还算周到:“小七的学堂今日休沐?”
两个人被家长簇拥在中间,一个美貌伶俐,一个身形修长,本就有些金童玉女的意思,偏赵小七忽的脸红,连耳尖都红透了。
“吆,这是相看呢?”大斧嘴快。
裴昭扫了一眼,没说话,却觉得赵小七虽然长了个子,但眉目间稍显稚嫩,还未脱去孩儿气,不像是能做人丈夫的。
“走吧少爷,还有几家证人要看呢。”大斧催促。
鸣镝不满看了大斧一眼,这小子,性子怎么这么糙呢?
采买完东西,叶家人和赵夫人结伴回到了炭场巷。
一路上赵夫人说话不停,宓凤娘也爱凑趣,两人说个不停。
叶盏便出钱买了几垄新瓦,银哥儿趁着晴天上房揭除了破损的瓦片,换了新瓦。
再就是调制了石灰水刷墙,将家里家具都搬运出来,用刷子蘸着石灰水把四壁刷得雪白透亮。
再就是家里捡来的那些垃圾家具,不顾宓凤娘的反对全部扔了,
屋内一空,再用细蜀黍毛扎成的扫把将地面细细打扫了一遍,再泼洒了一遍花露调和的水。
最后换上新买的桌椅。
整个家里焕然一新。
宓凤娘先还因为扔掉了旧家具生气,可等进了门,看见雪白亮堂的墙后惊得许久说不出话来。
再看桌椅,虽然都是最便宜的木头做成,没有雕刻什么图案花样也没有上太多油漆,但看着式样大方简明,散发着淡淡的木头香气,也让人很舒服。
床铺更是换上了新买的围子榻,铺上了干净的被褥。芦花棉絮麻布被外面套着青花布被套,这是叶盏仿照前世被套请姐姐缝制的,为的是方便换洗。
宓凤娘手在围裙上蹭蹭干净,这才敢伸出手去摸被褥,又厚实又暖和,可以想象晚上躺在上面肯定很舒服。
家里的摆设用具也齐全了,上次去陶编修家做寿宴时拿来的铺席盥洗用具也被叶盏拿了出来,整整齐齐摆在了家里。
她还在窗前搭了个小木桌,上面铺一层粗麻布,放上了买来的香粉、澡豆、牙粉等物,处处散发着植物清香。
房子还是原先那个房子,但家里处处与原先不同。
宓凤娘像是在梦里,半天才冒出一句:“原先我们乡下的老宅就是这么干净。”她有很多年不曾见过这么干净整洁的家,自打女儿走失,两口子心力交瘁,越来越懒得打扫房间,也越来越喜欢收集垃圾废物。
叶盏搂住她肩头:“娘,以后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申请来的公租房离炭场巷不远,但毕竟不能时时守着,银哥儿担心一家老小都是女娘,出现上次雨夜里坏人藏身的事,便打算给妹妹们抱一条小狗。
据说那小狗是从火场里抢救出来的,当时银哥儿去屋里救人时随手还抄起了一窝小狗,最小的小狗乖乖藏在他怀里瑟瑟发抖,那家主人便送给了银哥儿。
军巡铺专门在汴京城里灭火,街坊们感激银哥儿他们在火里出生入死,便时常拿东西相赠,不以为奇。
银哥儿起初怕咬到妹妹们便放在军巡铺寄养,只不过如今要条狗看门他也更放心,便打算叫妹妹们领回去养着。
姐三个听说有小狗,都感觉很新鲜,便去军巡铺领小狗。
走到军巡铺门口,就看见十几个大汉赤着上身在门口操练,露出身上的纹身,各个精强力壮、筋信骨强。
臂膀宽阔得能走马,窄腰捆着一条绣花腰带,有的身上还绣着狰狞图案的神兽,看着龙马精神虎虎生威。
看见来了三个小娘子,便有顽皮吹了声口哨,大喊:“妹儿,瞧我跳水。”
说罢就从高处一头跳进了汴河里,激起浪花无数,存心卖弄技艺。
虽然热烈但却不猥琐。
叶璃还小,自然是不用避让,玉姐儿和叶盏两姐妹齐刷刷红了脸,虽然用手遮脸,但该看的是一点都没漏看。
玉姐儿看得目不转睛,嘴上还说:“下回我去给二哥送饭。”
第033章 第 33 章
小狗被留了下来, 全身雪白四只脚带黑,所以被宓凤娘取名叫“黑靴”,金哥儿嫌这名字土, 宓凤娘却振振有词:“毛靴是有钱人才穿得起的,这小狗命中带靴,可见命里带富贵。”
叶盏:……
幸好没起名叫富贵来福。
黑靴还小,只到人脚面, 有时候追蝴蝶还会把自己带翻,费老大劲爬起来, 呜呜咽咽不起身,要宓凤娘扶它起来。
宓凤娘便更加振振有词:“这是富家少爷样,我们家定会托它的福跟着兴旺发达的。”
“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才能让贼人闻风丧胆。”玉姐儿念叨了一句,“还不如就放在军巡铺里跟着军汉们学点英雄好汉气概。”
玉姐儿最近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遇上空闲日子就去给二哥送饭, 风雨无阻。
金哥儿很是吃味:“都是做哥哥, 怎得只给银哥儿送?再说, 他们军巡铺有现成饭食。”
“大锅饭哪里有盏儿亲手做的好吃?”玉姐儿振振有词。
金哥儿岂是这么好糊弄的?跟着去了一次就发现了不对,责骂银哥儿:“那么多汉子,怎么能让妹妹常露面?”
银哥儿是个只知道埋头比武的憨汉, 妹妹送饭来他只有高兴的样子, 哪里会想到这么多?
又联系起最近兄弟们又是买花插耳边,又是做新衣裳, 各个孔雀开屏一样,他原先还不懂,现在一联想吓了一跳。
哥俩达成了统一:“以后玉姐儿不许再去军巡铺。”
宓凤娘却乐见其成:“军巡铺里的汉子都是良家子,随便哪个都比我们家家境强。”
再说玉姐儿脾气暴躁的名声满坊里都知道, 没人敢娶,生怕娶回个夜叉儿子挨打。
要是她嫁个军汉 , 宓凤娘也不用担心女儿家暴夫郎了,毕竟军汉力气在那里呢,就是挨几下子也皮实。
至于军汉家暴女儿……笑话,那两个铁塔似的哥哥难道是摆设?再不济还有叶璃会画符诅咒呢。
物理攻击和精神攻击双层保证,由不得他造次。
有了宓凤娘撑腰玉姐儿就能继续隔三岔五往军巡铺跑了,回家后拉着叶盏咂摸感慨半天。
叶盏倒觉得没什么,玉姐儿还没有男女之思呢,回来点评也不过说些这个大臂全是疙瘩肉、那个腹部紧绷七八块,还有肩背宽阔能跑马。
连哪个是谁都分不清楚,只是眼上占占便宜,更像小朋友对健身狂魔的惊叹。
再说有银哥儿在那看着,总不会有人欺负玉姐儿。
她便安心让玉姐儿去看,碰上不忙的日子反正她一人也能周全。
叶家全家都没异议,原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叶盏倒发现一件秘密。
这天赵小七来店里,放下食盒:“我娘做的笋肉馒头,命我送来。”
叶盏道了声谢,笋肉馒头是赵夫人拿手菜,常常派儿子给叶家送一份,皮薄馅大笋子清香肉馅饱满,很受她喜欢。
收了馒头,又拿了些枣泥饽饽放进了食盒做回礼才递过去:“这是新出炉点心,趁热请伯父伯母尝尝。”
赵小七接过食盒转身就走,可走到门口又回头,没头没脑放下了一盒草药包,说了句:“这是珲春堂的,捣碎外敷,最能治晒伤。”
嗯?晒伤?
叶盏还没反应过来。
赵小七就迅速涨红了脸。
看她实在是纳闷,便忍着羞又多说一句:“玉姐儿……晒伤了……”
这句话似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说完后就低着头,拔腿快步迈出了门槛。
叶盏喊他回来他也不回头,装没听见。
不对啊。
叶盏琢磨着:这赵小七管这个干嘛?关他什么事?
想着想着叶盏一拍大腿:好家伙,这小子难道喜欢玉姐儿?
玉姐儿最近时不时顶着大太阳去军巡铺看人家操练,人晒黑了几度不说,连脖颈处、手腕都有蜕皮。
不过她历来是个豪爽性子,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叶盏提醒她戴帷帽遮阳她还大咧咧说:“等冬日捂些日子就好了。”
她自己不在意,叶家上下市井讨生活的,又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因此无人提起。
没想到倒是赵小七这个邻居看见了。
还特意去珲春堂开了草药,那可是本坊最好的药房呢,价钱不便宜,要找坐诊郎中看病也要排个小半天。
又花时间又花金钱,还细心观察,这明显已经超出了邻居和友情的范围啊!
叶盏再回想起来,赵小七天天殷勤往家门口送东西,又热心帮叶家出主意,上次廉租房就是他指点的,平日里家里有什么事他也是来跑腿。
家里都当他这么殷勤是看中了叶盏,却没想到是看中了玉姐儿!
叶盏没急着把草药包给玉姐儿,而是主动去找了赵小七询问。
赵小七说来就来,只不过看见叶盏身后再无旁人,眼神明显有些失望。
叶盏闲闲问他:“赵小七,你如今多大?”
“十三。”或许是还惦记着上次的失言,赵小七老老实实回答。
十三啊?比玉姐儿还小两岁呢。
叶盏连连摇头:“好小。”
因着娘是媒婆,叶盏便略微知道宋朝男女的婚配年龄。
《宋律》里规定,男子十五岁女子十三岁可以结婚,订婚三年内必须要结婚。
一般男子结婚的年龄要晚于女子,毕竟古人讲究成家再立业,她印象中某位大诗人就是到了三十岁才和十八岁的妻子结婚的。
玉姐儿和她十五岁,正是适龄女子,不管是现在直接结婚还是今年先订婚三年内结婚,都很合适。
可赵小七连法定结婚年龄都没有呢。
叶盏摇了头,赵小七正巴巴观察她神情呢,见她摇头自己先焦急搓起了双手,往前走一步,像是给自己辩解:“也不小了,虚岁十四了。不,我生辰在下月,下月我就虚岁十五了。一定能配上玉……”
他生生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都不用费脑子试探赵小七就露了馅,叶盏感慨,果然喜欢和咳嗽一样藏不住。
仔细回想,赵小七每次看见叶家人都恭恭敬敬称呼:“叶大哥”、“叶二哥”、“叶二姐”,却从未称呼过玉姐儿为“叶大姐”,见到都是直呼其名,可见有好感是蓄谋已久。
想了想将草药包递过去:“你自己递给我姐姐,问过她再说。”
宓凤娘先前觉赵小七良配是因为他年纪小家里又有钱赵夫人又和蔼,先定下亲等两年嫁过去,叶盏能干婆母不作妖,定能生活得安稳幸福。
有那么多优点,丈夫小两岁便也不是什么缺点,反而更方便拿捏。
穷人嘛,哪里有好处都占的婚事?能占几头就不能挑剔年龄小了。
可现在随着叶家两女儿赚钱能力大涨,宓凤娘对亲事的考量也变了不少。
上回叶盏听她在家里念叨,还说除了家境好之外,还要找个合心可意两情相悦的呢。
这么一来,赵家就不算什么了,夫婿还是个孩子,嫁过去作甚?
再说赵小七还小,如今的心意充其量算早恋?说不定过两年科举得中,见识到外面的大好天地想法也会变,到时候岂不是与玉姐儿成为一段怨偶?
赵小七眼中黯淡,接过草药包。
当天他就来店里寻玉姐儿,当面给她草药包,玉姐儿大大咧咧要收:“多谢。还是你们赵家人活得细致些。”
她晒得跟猴屁股一样,偷看军汉就太明显了不是吗?
叶盏以手抵拳咳嗽一声,赵小七收到了信号,鼓起勇气问玉姐儿:“玉姐儿,可能与我去外面,有事要问你。”
叶盏踮起脚刚准备看热闹呢,就见裴管事走进门来:“叶二姐,有事要寻您商量。”
原来昨天叶盏休沐了一天,裴老太太没有吃到叶家菜肴,便觉得饭桌上的菜都不太满意,有些茶饭不思,裴管事出来除了买菜便是要解决这个问题,
他矢口不提茶饭不思的是裴老太太,叶盏便拆着明白装糊涂:“既然这样,不如做一瓶鱼松并一瓶肉松。”
“鱼松肉松?”裴管事还未听说过这个。
“是将猪肉和鱼肉先放在卤锅里煮熟,再用小火慢慢烘烤而成。”叶盏柔声解释。她记得《事林广记》里就记载宋末有肉松了,此时应该也有,只不过并没有完全普及。
管事点点头。
就见叶盏一对嫩藕般玉手拿着竹木肉夹从卤汤里捞出一大块卤肉。店里本就常年备着卤锅。
卤肉冒着腾腾热气,颤巍巍在案板上晃了几晃。
再放进石臼轻轻捣几下,肉本就卤了很久,所以一进石臼捣一下就立刻碎了,叶盏便又开始手搓,一边给裴管事解释:“这样手搓出来的要比用石臼全捣的更好吃,更为筋道。”
裴管事点点头,他虽然不懂菜式制作,但也看明白叶娘子的做法更加精细。
叶盏直接将卤肉放入平底锅里,不断翻炒。
随着炒制越来越碎,渐渐透出温润的色泽。
再炒制片刻便成了肉茸,里面的水分已经全部都不见了,剩下的肉显得干干爽爽,非常蓬松,原来这就是肉松名字的由头。
“这做法您想必也看见了,若是吃完了可让府上的厨子们照着方子做,没什么难点。”
裴管事看着两罐吃食很满意,这下可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以后若是我们店里没开张,您可以就着肉松喝粥,还可以配清汤面,都是入口即化,平添几分滋味。”叶盏叮嘱他。
裴管事点点头:“多谢叶娘子。”又要给叶盏支付两张菜谱的钱。
被叶盏婉拒:“您从前给了我免费方子,我哪里能赚您的钱?”再者,这方子本就不是她独创,是历朝历代劳动人民的心血智慧,应该也慢慢在大宋流传开来才是。
别说这方子,她平日里自己做饭也不特意避开诸人,就大大方方让往来行人看,做菜好吃靠的不是一个两个藏私的秘方。
裴管事便也不坚持,想着要在老夫人跟前多说说叶二姐好话,回头看有没有庄子上送来的新鲜果蔬回赠些给叶二姐。
打发走裴管事玉姐儿回来了。
她脸颊有些发红,抬头看叶盏在巴巴儿看着自己,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那赵小七可是疯了,疯癫颠不知在说些什么。”
又皱眉抱怨:“半天不说话,害我在树下被大花蚊子叮了好几个包。”
满脸天真烂漫,没有半点被告白的羞涩,叶盏扶额,看来姐姐果然还是对情爱之事一点都没感觉。
“我说他还小,既没有跟着他爹做生意又不曾有功名,还是个毛头小孩呢,哪里就能想到成亲不成亲的事?几句话就轻松将他打发了。”玉姐儿回答得漫不经心,目光盯着桌子不放,“这是什么吃食?”
叶盏失笑,姐姐果然心里只有食物。
她将小半碗肉松鱼松给她:“肉松和鱼松,刚才为一位客人做的,特意为你留了半碗。”
“好妹妹!”玉姐儿眼前一亮。
肉松看上去是金黄色,丝丝缕缕在碗里,拿勺子舀起来却发现大半松松散散,差点就成肉末了。
这是肉粉吗?
玉姐儿小心抿了一口,却发现与自己吃过的菜肴不同:咸香味十足,肉几乎是入口就化了,还有些丝缕,咀嚼起来津津有味。
玉姐儿吃完一口后忍不住感慨:“怪不得娘喜欢喝酒,这玩意儿就应当配酒。”又说:“我去盛碗米饭,肚里的馋虫都被勾出来了。”
吃起!
叶盏给她盛了米饭,玉姐儿将肉松夹在米饭上,用浅褐肉茸铺在冒着热气的雪白米粒上,再用勺子挖起,一张大口“啊呜”一声痛痛快快全部吞进去。
还真是毫无心事啊,叶盏忍不住开口:“姐姐,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她想试探一下姐姐的心思,也免得再出现赵小七这样的事时措手不及。
玉姐儿没有立刻回答,先摆摆手,示意妹妹等等。
闭上双眼,专心咀嚼,品尝嘴里美味,肉松除了咸味还带着肉的浓香,经过卤和烤制后香味已经非常浓郁,
而且口感软软的,抿一抿就化了,再后面细细的肉丝条又是丝丝分明,可以想象这是卤肉的每一根肉丝都清晰呈现出来,这么加工之后丝毫没有塞牙的纤维,反而咀嚼起来很过瘾。
等不疾不徐咽下去后才回答:“要家里有钱买得起山珍海味的,还要人大方舍得供给我大吃大喝的。”
又兴致勃勃问叶盏:“等到时候寻个有钱婆家,妹妹就给我做干贝扒乌参、一品鲍鱼裙边、红烧翅、黄焖驼峰这些美味如何?”
她从上次妹妹报菜名起就惦记着这些菜式了。
叶盏:……
姐姐显然还在玛卡巴卡。
等晚上回家时听巷口在喧哗,似乎有人在吵架,还伴随着拳头撞击皮肉的声音。
玉姐儿赶紧拉着叶盏往家跑:“这种热闹少凑。”
回到家里,宓凤娘正哼歌呢,头一歪一歪打拍子。
“娘,外头发生什么事了?”玉姐儿好奇凑过去打听。
“还能有什么事?”宓凤娘很高兴,“何翠兰那个贼婆娘想吃人绝户,结果被人家姑娘家里发现了底细,打上了她家门。”
原本阮家暗地查访清楚真相,想慢慢疏远何翠兰便是。却没想到何翠兰为了更有胜算,索性在其他候选人上门时宣称自己家儿子胜券在握,若有若无在街坊中散播谣言,还涉及了阮家女儿的清誉。
阮家虽然是老实人,但最疼爱女儿不过,气愤何家这么行事,当即找了几家邻居雇了几个帮手一起来何家门口讨公道。
一五一十,将何翠兰的算盘公之于众:什么瞒着儿子吃喝嫖赌的过往、什么明明是入赘却宣称是娶妻。
什么在外面散播谣言几句话就将何家的遮羞布撕到了地上。
何翠兰一开始还赔笑赔不是,等试探清楚阮家是没心思结亲了,当即装也不装了,于是两家便大打出手。
她平日里引以为傲的儿子们都是软脚蟹,外表装霸道,真遇上事怕的什么似的,丢了老娘就抱头逃窜去了。
还是阮家看男人走了,便手下留情没再动手,只有阮家娘子撕扯了何翠兰的头发扇了她几个耳光作罢。
大仇得报,宓凤娘连着几日走路都虎虎生风,心情大好。
家里的旧家具到底又被叶大富捡了去,用清水从头到脚冲洗了一遍,又在太阳下面晒干净,搬去他们新赁的房子做家具。
老两口节俭了一辈子,当然是割舍不下任何破烂。
被叶盏扔掉的垃圾里还有一个破锅,正从锅底一圈漏掉了底,举着锅耳能探进去头。
就连这个破锅又原样捡了回来,叶盏摇头:“您要这个有什么用?”
“有用哩。”叶大富将这个穿底锅上的洞开得再圆些再大些,再给锅配了个小火炉,破锅圈正好套在火炉边缘,不松不紧。
他拿去在自己的博卖摊上售卖,号称锅圈是火炉自家独创,是炉子防风的挡具①。
“户外点火、野地炊火、赶路做饭,都能用。”叶大富大力吆喝,“既能防风还能聚火,节约木炭,保证火苗不歪。”
没想到居然有人买。
是一位小厮模样的,叫叶大富当场点火试一试。
几把干柴烧进去,火舌在炉灶膛里熊熊燃烧,但因为边缘有锅圈挡着,火舌便始终舔舐不到外面。
叶大富再用扇子大力扇风模拟大风:“瞧瞧,风吹过去,火苗不歪又不灭。”
小厮看得心动:“我家老爷外出和朋友冶游踏青,这小炉子烹茶煮水正好。”
叶大富大喜,富贵人家的长随看重的是办差事得利,价钱自然不会计较了,他一开口:“三两银子!”
“三两?”小厮一惊。三两都够一头羊了②!
叶大富一看自己要得狠了,咬咬牙又往下说:“二两便罢,你看这小火炉泥得多精细?外面这一层铁圈又是纯铁打制,别的不说,你去前面铁匠铺打听下如今铁器是什么价格?”
他敲了敲锅圈:“看这工艺!套得严丝合缝,没个五十年的老手艺人套不出来!”
“再说了,满汴京城你找不出第二个!”叶大富作势要收走锅圈火炉。
却被另外一个女声开口:“二两银子给我包起来。”
叶大富抬头看,却见是一个马车,车帘低垂,看不清里面人模样,只能看见拉车的马膘肥体壮、车帘布是贵重的回文织锦。
“好嘞!”叶大富高兴坏了,立刻拿起干蒲草,左右上下包扎得严严实实,再用 麻绳从底下一捆,怕掉还横着捆了一道,两道汇合成“十”字,拧好后递过去,“您拿好。”
马车前自有仆从收走,递给叶大富二两银子。
叶大富捧着银子,临了还记得给女儿食肆宣扬生意:“您可是去野外宴饮,州桥夜市有家叶二姐食肆,做得一手好茶饭,配上这炉子正好。”
对方却不答话,马车立时就走,叶大富看着马车身影久久不能回神,问旁边的人:“难道是哪家贵门女眷?”
有知道的人笑话他:“见识浅薄,高门贵女口不谈财,应当是出来买东西的婢女。”
一个婢女出行都有这般排场,那该是哪等高门啊?叶大富想到她有可能光顾女儿店里,当即高兴坏了,摸了身上的芝麻糖在街巷小孩眼前晃了晃:“去给叶二姐传个话,就说爹介绍了一位贵人生意,万一找上门来让她别赶出去。事成之后我赏你吃芝麻糖。”
芝麻糖是叶盏做得,雪白的麦芽糖上沾满了芝麻和彩色蜜饯,看着就诱人,小孩拔腿就跑,
“那我怎么办啊?”旁边小厮这才回过神来,带着哭腔问。
“怎么办?谁让你嫌贵。”叶大富洋洋得意,
不过他很快就灵光一现:“这样,毕竟客人您是先问的,我少不得要低声下气去求那位铁匠大师再做一个。只不过,这回就不能讲价了。”
小厮忙点点头,他后悔啊,这风炉带到老爷那里去,报账五两,自己还能赚三两呢!
再说老爷追求风雅,动辄一掷千金,一听这炉子京城独一份必然高兴,心情大悦之下必有重赏,自己还能赚不少。
眼看有大生意,叶大富裂开嘴笑。
要不是女儿要扔杂物这破锅圈还在厨房柴堆下躺着生锈呢,哪里有这样的境遇?
盏儿果然自带财运!黑靴也有财运!
第034章 第 34 章
叶大富嗅到了其中商机, 找铁匠铺一口气定了二十个锅圈,因怕泄露商业机密不敢交给工匠加工,自己躲在叶家灶房后的死胡同里叮叮当当敲了好几天。
终于做了一大批一摸一样的“防风炉”出来。
先给那预定了的小厮一个, 剩下就摆在他的博卖摊旁边慢慢卖。
生意出奇得好,二十个防风炉只花了两天就一售而空!
叶大富乐得合不拢嘴,提前收摊,买了酒又割了两刀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牛肉, 回家将剩下的钱交给了宓凤娘。
除去他的成本十两银子,净赚了三十两银子。
两口子对着银子乐, 已经许多年没有赚过这么轻松的银子了,也没有赚过这么大笔的银钱。
等叶盏归家就迫不及待告诉女儿:“今儿有上好的黄牛肉哩!”
黄牛肉在老百姓饮食中算是稀罕物,叶盏来大宋这么久还是第一次
叶大富买的是上好的牛肋条,边上有肥美的牛腩和牛油, 主体是精瘦的红牛肉。散发着好看的光泽。
还跟人多加钱半买半赖了几根牛骨。
可叶大富节俭惯了, 说是奢侈仍旧也只买了三指宽的一片牛肉条, 一家七口人吃显然不够。
叶盏想想,将牛肉上的肥肉剔了下来,小火慢熬, 一会功夫, 肥肉就融化凝固成了淡黄色透明的牛油。
再另起锅,盛一勺牛油下锅, 锅里加入葱白芷丁香等各色香料慢慢爆香,估摸着各色香草的滋味已经渗进了牛油后再将调料捞出。
这一炼化牛油,惹得全家人不住咽口水:“这牛肉滋味还真是香啊。”
香归香,叶大富作为一个老庄户人家还是不忍心吃牛肉:“到底是在田里操劳一辈子, 求菩萨保佑它早登极乐。”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辣椒,不然这锅牛油正好做麻辣牛油火锅, 青花椒醪糟加进去煮起来,嚯,叶盏不敢想象该有多香。
想了想,将牛油分两批,一半做牛油烙饼,一半做牛油包子。
将刚才的调料全部放进石臼子捣成粉,混合着牛油搅拌均匀。
再将活好的白面擀开,用小刷子蘸牛油调料均匀铺开,再撒上一层香葱末,卷起切开,在平底锅里烙熟。
烙饼渐渐变黄,上面有不规则的褐色小点,那是焦了的地方,散发出浓郁的牛油香气。
牛肉则全部放在案板上剁成馅,加了芹菜末、炒过的胡萝卜末、粉丝末,再剁了一条猪肉,混合在一起估摸着馅料这才够了。
“这是要包牛肉馅馒头?①”叶璃探头看,很是好奇。
“嗯。”叶盏应了一声,“牛肉不多,剁成馅能让家里人多吃点。”
她这些天观察了发现一个现象,就是做炒菜或是炖菜,叶大富和宓凤娘两个总是舍不得夹里面的肉,要留着给儿女吃,都往旁边的配菜上夹。
这回有了牛肉,两人肯定又是舍不得,最多夹一筷子尝尝滋味了,不如做成包子,让他们也能吃个尽兴。
叶盏一边说一边迅速擀好了包子皮。
“我也来。”玉姐儿赶紧洗手。
叶盏点头应下,她一手转着包子边沿,一手飞快包起好几个褶。
玉姐儿很认真学习,她这些天跟叶盏虚心学艺,也学了点厨艺皮毛,因此包起包子来也是像模像样,算是叶盏的好帮手。
两姐妹一起很快就包了一百个小笼包,入笼上锅蒸上。
蒸笼下面锅里的水也不浪费,放入焯过水的牛骨和萝卜,炉灶里煨了山芋。
叶盏也是到了古代才知道,蒸食物太费炉灶柴火,老百姓过日子必然是舍不得耗柴,所以蒸菜算是年节大菜,而且蒸的时候也会像现在这样又煮又烘,定要将热量利用最大化。
说起这个,寻常百姓家里连煮热水都不煮,都去街上店铺里买,像上次她们去洗澡,那香水行的老板家里常年供着大灶烧水,除了开茶馆还兼卖热水,街坊邻居们需要了就去打一壶热水。
家里人习惯喝凉水,还是叶盏坚持,家里才养成喝热水的习惯。
锅中很快就冒起了雪白的蒸汽,叶璃好奇四下打量,被金哥儿提溜开:“小心烫。”这蒸汽可要比热水还要烫呢。
玉姐儿巴巴盼望着包子好,坐在灶前不住添柴拉风箱,惹得宓凤娘骂:“火太大小心烧穿了锅底。”
“那正好,给爹拿去卖钱。”玉姐儿一心想着包子,被骂了也不恼,笑嘻嘻开玩笑。
等她添了两回柴,这包子终于蒸好了。
笼屉一开,雾气立刻四散,将个灶屋笼罩得密密实实,像是大雾天,暖烘烘水汪汪的蒸汽贴在脸上,玉姐儿笑容更灿烂几分。
好容易等到包子上桌,叶家人早就迫不及待打量着包子。
牛肉包子外皮雪白,白白胖胖躺在箩筐里,似乎在招呼人“来尝尝!”
玉姐儿立刻回应,迅速拿起一个。可她很快就惊呼一声:“好烫!”
刚出炉的包子还冒着热气,烫得人手疼。
玉姐儿一边嘴凑过去往手上吹气一边左右手互换。可即便是这样仍旧没舍得拿开包子。
汁水饱满,汁水虽然不多,但混了好几种风味:芹菜的清新和胡萝卜的甜,再加上牛肉猪肉混合的肉汁,在蒸笼里混合煮熟后滋味复合,多种香气
馅料好足!虽然牛肉不多,但粉丝丰盈、胡萝卜丝甜软、芹菜爽口、猪肉肥香,这几种馅料混合着牛肉,鼓囊囊把个薄皮包子填充得胖胖胀胀。
叶盏加了点牛油,因此虽然炼过油了仍旧能让人满嘴流油。
宓凤娘看着包子咂吧了下嘴,却没拿包子,而是先拿起一个牛油烙饼。
酥软冒着热气的大饼,咬开后牛油香气四溢,一大口下去,
葱香混合着牛油,已经完全融入到饼里,到处都透着热气。
大饼本身麦香味十足,面饼本身一层又一层,越嚼越香!
叶盏笑眯眯给爹娘碗里各夹了一个包子:“今儿个先紧着包子吃,吃完再吃烙饼,这牛油烙饼可经放呢。”
两口子犟不过女儿,吃了包子,这下两人都满足得直叹气:真好吃啊!
牛肉的滋味比羊肉和猪肉都不同,质感要更粗粝,滋味也更雄厚,完全是不同风格。
连之前不忍心吃牛肉的叶大富也忍不住又拿了一个:“也多亏盏儿的手艺,才没枉费这头牛的性命。”
没人搭话,家里其他人连话都顾不上说,一个接一个吃牛肉包子。
一口气吃了好几个包子,肚子里那股子馋虫才消停,这时又有功夫看桌上其余的菜式。
汤是牛骨萝卜片汤,已经被煮成半透明的萝卜切片后又放回锅里,临出锅前放一点煮好的粉条、木耳、黄花菜,撒一层厚厚的芫荽香菜末,便能出锅端上桌。
桌上摆了两样小菜,一样是将菜园子里带着清香的黄瓜切下凉拌,一样是从缸里捞出来的腌酸菜。
脆生生、凉滋滋,正好都是下饭菜,中和牛油的腻。
吃一口牛油烙饼,就着“咔嚓咔嚓”的凉拌黄瓜,“吸溜”喝一大口牛肉粉丝汤溜溜缝。这日子,逍遥啊!
“皇帝老爷肯定吃的是纯牛肉馅大馒头,一盘几十个。吃到饱为止。”叶大富吃了十几个包子,满足拍拍肚子,不停打着嗝。
牛肉混猪肉的包子都这么香,那纯牛肉的包子该有多香?也只有皇帝老爷才配吃这么纯正的包子吧?
“你可别闹笑话,难道那肉馅馒头还是东宫娘娘亲自包的?”宓凤娘纠正丈夫错误,“长公主所用器皿都是纯金,贵人们哪里会吃那样粗鄙之物?”
她见多识广,当然不屑丈夫这种做派:“再说了,怎么能用戏文里的叫法呢?当今皇上皇后被唤作官家、圣人娘娘,可别说错了。”
“凭它是什么,现在都没我逍遥。”叶大富美滋滋哼着戏文,逍遥自在得很,深觉现在就是给他个皇帝,都不换。
多出来的包子被盛在篮子里,挂在灶房横梁上防老鼠,打算留着慢慢吃。
金哥儿开玩笑:“只怕老鼠还没吃,我家硕鼠先给吃了。是吧,玉姐儿?”
“嗯?”玉姐儿恋恋不舍收回盯着篮子的目光,“大哥,什么硕鼠?硕什么鼠?”
宓凤娘拿出一盘叫叶盏送去给赵小七家:“赵家老送笋肉馒头给我们,老是白吃人家的,这回我们也回赠牛肉馒头。” 牛肉很稀罕,送人多有面子啊。也不枉白吃赵家这么多次馒头。
没想到玉姐儿抢先:“我去送!”赵小七不是口口声声心悦于她吗?正好可以从他手里多拿几个包子回来。
可让玉姐儿意外的是,她没遇上赵小七,赵夫人说儿子换了书院,离家去苦读了。
赵小七原本在附近的私塾,这回去了宜男桥附近的三学院,听说这座学院离着太学近,耳濡目染沾染些文气。
玉姐儿除了有点遗憾没拿到包子外没什么旁的感想。
不过赵夫人还给她抓了一把窝丝糖。
等回家后倒是叶盏发现了端倪,悄悄将姐姐拽到一边,小声问他:“上次你跟赵小七说话,是不是说他学业不精的话了?”
玉姐儿口里正含着一个窝丝糖,说话也含含糊糊,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道:“似乎……说了?我说他既没有生意又没有功名,自己还跟父母张口要钱呢,哪里就能谈情说爱了?”
说完后她后知后觉捂住嘴:“难道是这个原因……”
“多半是为了这个原因。”叶盏点点头。
赵家有商铺有大宅邸,赵小七读书是为了认识几个字方便看账打理生意,并不需要读出什么成果,压根儿不需要苦读。
年轻气盛的小男孩面子大过天,玉姐儿拒绝他时虽是无心,但也戳中了赵小七自尊心。
他肯定痛定思痛,跑去读书,想要读出个成果给心上人看。
玉姐儿一口窝丝糖差点噎住了自己:“那怎么办?他不会怀恨在心报复我吧?”
“应当不会。”叶盏摇摇头,“赵家人都和善,不像小肚鸡肠的。”
“也是。”玉姐儿听几句宽慰就雨过天晴,继续喜滋滋吃窝丝糖,“今儿赵夫人给我的窝丝糖正好是我最爱吃的,应当她家人没有记恨我。”
叶盏也拿了几个包子装盘:“有位老夫人给了打赏,我给她也装一盘,算是答谢人家。”
裴管事拿走鱼松肉松后,第二日又来店里居然给叶盏带了两匹尺头:“这是感谢您肉松鱼松的心意。”
他含含糊糊没说是他家主人,叶盏便仍旧装不知道。再看那尺头是街面上能买到的料子,花样却是年轻姑娘喜欢的,知道对方下了心思,便不再推辞收下了礼物。
如今这包子吃起来绵软,肉馅又全部剁碎不费牙,适合老年人,拿来送人正好。
处置完包子叶盏提起了正事:“爹,您有没有想过再定制一批防风炉来卖?”
“再卖?这……”叶大富迟疑犹豫,“我虽然也心动,可这好运气哪里有一而再再而三的?”
家人们不愿意。
“妹妹,这做生意有赔有赚,咱们这些不熟悉生意的人赚一笔已经是意外之喜,难道不应该及时收手吗?”金哥儿劝说。
他跟着公子哥们混在一起,自然耳濡目染学了不少生意经。
“就是啊,盏儿,要说做菜你懂,可是卖炉子可不一定。”宓凤娘虽然爱财,但也知道这种好运不可能再延续几次。
“我听客人们说,下半年要殿试,所以京城进来不少人,最近都会热闹。”叶盏不徐不疾,显得胸有成竹。
“现在正值三年一次的省试,礼部在各省贡院举行完考试后,各地的优胜者纷纷进京来等待参加参加殿试。”
本朝殿试没有黜落一说,只不过是排先后顺序,参加就能获得名次,殿试后也不用参加吏部考核,由皇帝直接授官。
因此进京赶考的学子们有不少精神松懈的,整日里游山玩水结交朋友,写诗作文拜访高官。
“这些人多了,游山玩水的人就多了。”
学子们想游山玩水留下一个雅名,做些诗文传颂文坛在士人心中留下文名,让高官们也知道自己的名号方便日后攀登仕途;
有女儿待字家中的想在别人榜下捉婿前寻觅个潜力股,便也带着女儿踏青;
爱好风雅的高门也开起了诗会、赏花会,四处发帖邀请学子中佼佼者,提早结个善缘。
玉姐儿也恍然大悟:“是啊,我听说京城附近的下松园、琼林苑这些园林简直挤爆了。最近来店里的客人都在谈论此事。”
“近来酒楼里公子哥们宴饮的外地人也多了几成。”金哥儿回忆起蛛丝马迹。
踏青喝茶的人多了,炉子需求就多。
何况叶大富的防风炉横空出世,简直大大迎合了市场需求。
野外踏青,不管是煮茶还是做饭都离不开火炉,要是烟熏火燎哪里还有风雅可言?
叶大富做的“防风炉”正好挡风档烟,将火苗乖乖约束在方寸天地,多余的火舌也不会蹿出来熏黑茶壶边沿。
“爹的炉子一定大有可为,必然不会赔本。”叶盏一锤定音,“我们还可以借着这股东风再赚一笔。”
“似乎不错啊……”叶大富和宓凤娘对视一眼,都很心动。
他们久居京城,当然知道每三年一次的殿试都能引得城里百货价格上涨,找宓凤娘说媒的人都能多许多。
“那我们第二批再续订多少呢?”叶大富问。
“找铁匠铺再订一百个。”叶盏很笃定,“全国每个州郡至少有一名学子赴京,再加上本地人家,这一百个也够了。”
“不用这么多吧?”宓凤娘慢慢琢磨,“我们先订十个,要有人预订,再慢慢找铁匠买,何必增加成本?”
叶盏还没顾上回答,金哥儿看明白了:“这防风炉太好做了,要是懂行的铁匠打量几下就能仿制一个出来。”
如今供不应求,自然不会引起他人注意,可一旦风靡开来肯定会引得城中铁匠纷纷仿造。
到时候他们再仿制也卖不了高价,而且铁匠为什么要接你的单子呢,人家自己做了卖不好吗?
叶家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
“好,就听盏儿的,这回做个一百个。”宓凤娘下定了决心。
“可是女儿……这成本……”叶大富犯起愁来,“我一共赚了三十二两银子,除去成本和买菜打酒花销,还剩下三十两。”
“再定一百个的话光是铁匠铺成本就要五十两银子。哪来这么多的本钱呢?不如我们就定三十两银子的货,六十个也足够了。”
家里倒是有积蓄,但那积蓄是留着给几个儿女嫁娶的钱款,决不能动。
“这钱我来出。”叶盏毫不犹豫,“如今店里周转得开。”
“那好。”叶大富下定决心,“你出二十两,若是有收益就按比给你分钱。”
于是叶家就这么又定制了一百个防风炉。
接货的铁匠对此很好奇:“叶大富,你哪里混来这么大一笔买卖?”
叶大富拍他肩膀跟他称兄道弟,可说起机密来却含含糊糊:“走了狗屎运,搭上了贵人。”
街头巷尾住着,铁匠也听说了叶大富浑家跟长公主有交情,便不再追问。
防风炉做好后,叶大富索性将博卖摊上的其他器皿都撤了,就专一卖防风炉,他也机灵,摆摊地不是在最富贵的御街就是在都亭驿,
都亭驿周围三个方向分别是尚书省、开封府、御史台,都是达官显贵出入的地方,有一次他还看到了小裴大人,拉着他也兜售过一回。
家人这回都担心上了,这回有一百个炉子,能卖得掉吗?
宓凤娘难得的连酒都喝得少了,后悔没跟叶大富一起去摆摊,金哥儿恨不得拉公子哥儿去买防风炉。
玉姐儿饭都吃得不香了:“若是赔了本,我与你平摊这二十两银子。”
全家翘首以盼,就等着叶大富回家呢。
夕阳西下的时候,叶大富终于归家了,他面色被太阳晒得发黑,看不出表情来。
“卖得怎么样?”宓凤娘急了,赶紧问。
银哥儿和金哥儿今天早早就归家等信了,赶紧一左一右迎接上去。
“爹,车子怎么是空的?”叶璃眼尖。
叶大富摇摇头,挥挥手召集全家,示意家人进屋说。
等进屋后,他又将木窗拉了回来,点燃了油灯。
叶家人纳闷,大眼瞪小眼,不明白叶大富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爹,没赚钱就算了。”叶盏赶紧安慰他,“不然就寄存在我们食肆里,三五不时也能卖掉。”
“你故弄玄虚什么?”宓凤娘不高兴了,“赶紧说句话啊。”
“孩他娘,你听我说。”叶大富赶紧安抚妻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随后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线,掀起了包袱一角,“哗”一声就把包袱里的东西往外倒。
有重量、叮叮当当、白两发光。
“银子!”宓凤娘第一个反应过来 ,炕上全部是白花花的银子。
她看着这么多银子,似哭似笑:“这不是在梦里吗?”
“当然不是梦。”叶大富得意洋洋。
不过一天功夫,叶大富就卖光了这批炉子。
100个炉子,成本50两,售价200两,总共赚了150两银子!
算算钱,他这一批抛去了成本净赚了一百五十两银子。
整整一百五十两银子啊!
两口子自打卖了家产后就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当即激动得泪盈满眶。
叶大富将钱交给了宓凤娘,当天他在门口搭了个配盖睡得,两口子对着钱数了半夜,宓凤娘当天晚上抱着银子睡着,早上起来后背膈到了好几块青紫。
多亏了盏儿才能赚这么多钱!
叶家人这回都这么认为,叶大富更是抽出了六十两银子拿给了叶盏:“这是盏儿自己赚钱得来的。”
叶盏也不推辞,收下了银子,她最近正好需要用钱。
京城外出踏青成风,叶盏决定推出踏青套餐也借机大赚一笔。这回面向的是有钱有闲的贵门,菜品原材料就应当更昂贵才行。
首先,菜品能装入食盒带到郊野,最好不要有汤汤水水,否则马车颠簸路途遥远,破坏了菜品本来的形状,让客人扫兴;
二是,样子要好看,食材要高档。这个很容易理解,踏青的都是贵人们,自然会对入口的食材有所挑剔,菜肴的卖相很重要;
三是不容易变质。现在虽然有能放冰块保鲜食物类似现代冰箱的“冰鉴”,但外出马车上肯定无法携带此物,要保鲜还是要靠厨子的技艺,做一些不易坏掉的饭菜。
要满足这三点范围就已经很小了,叶盏思索着,闭店后仍在账册上写写画画,力求谋划出完全方案。
就在此时听得一声“店家,打烊了吗?”
男声浑厚凝重,音色很好听,叶盏不由自主抬起头。
是小裴大人,他这回身着官服,似乎下衙后还来不及换便服,叶盏想起上次见面时自己还撞了人家一下,当即开口:“尚未。”
她指了指案板:“只有我们自己吃的馉饳了,大人可介意?”
这回赚了钱,她请客给家里又买了些牛肉,打算在店里包好后带回家吃。
“可以。”裴昭点头,又似乎有些好笑,“上次来你食摊也没吃上正经饭食。”
叶盏笑,这位裴大人还真是工作刻苦。
裴昭找了间空座自己坐下。
今天下衙后他来附近查访一桩案件的线索,还体恤得给两位小厮提前放了假,谁知忙完后已经天黑。
他实在不想拖着这么饥肠辘辘的身子回府再吃饭,便想在附近找一家小食店吃些点心先垫垫肚子。
想来想去忽然想起叶二姐食肆就在附近,便起意过来。
原本只是试着向路人询问一下,却没想到过路人一听就知道:“叶二姐食肆啊,那家很好吃,往那条街去。”
裴昭走到了杏花巷门口,看了一下四周,到底还是走到了店门口,等到店门口心里暗暗赞叹一声:好雅致个去处。
他欣赏一遍店内外风景才进去,却发现店里已经没了客人,大半桌子已经撤了杯盘,店主正在清洗桌面。
随口问了两句,还好老板想办法提供了餐食。
裴昭正胡思乱想,忽然感觉到身上焦距了目光,职业习惯让他立刻抬头,却捕捉到店里另外一位姑娘正直勾勾盯着他,目光颇有怨念。
裴昭不明所以,只记得这位似乎是老板姐妹,上次捧着半张粗粮馅饼蹲在角落里吃得欢,不知道为何这么对自己?
他想了想,向对方礼貌微笑,点点头,却见那位小娘子气鼓鼓去数案板上的牛肉馉饳,似乎还瞪了他一眼。
就在这时候叶盏开口了:“馅料混合了牛肉,价钱有点贵,一碗三十文,大人吃吗?”
牛肉?
裴昭一顿。没想到这么小一家脚店居然能有牛肉。
“我们的牛肉是正经从集市上购买的!”老板姐姐立刻怒了,双手叉腰语气尖锐。
“误会。”裴昭笑,“我不是怀疑牛肉。只是饿得慌,听说有牛肉高兴。”京城里这么多人,自然有人违反规定,去郊野收购牛肉专门来黑市上高价出售。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说了饿之后那老板姐姐对他脸色倒好了不少,还给他端了一杯甘菊茶:“里面泡了冰糖的。”
裴昭道了谢,小口喝着甘菊茶一边等饭。
这甘菊茶很稀罕,京城的茶都是炒制,加上各色配料恨不得像一碗稠粥。这家店里的甘菊茶却是开水冲几单几瓣甘菊。
清清淡淡,但花香清冽,提神醒脑。
喝了几口茶,似乎这一天的疲乏都得到了缓和。
裴昭少不得看向案板。
擀面杖在案板上飞速转动,远处只看着眼花缭乱,不过一会功夫就擀出了一大片面皮。
随后老板拿起刀飞快切割面皮,只见一片片馉饳皮薄薄如纸片一般,交叠了一大堆。
老板这是在现包馉饳。想必是原本他们自己吃的话够,加了自己的份量就又要再做。
裴昭忽然明白了,怪不得店主姐姐会一开始看自己的目光怀有敌意,原来是个护食的。
他好笑,一边喝着茶一边看老板做饭。
就见叶盏用用筷子尖蘸一点水,一边将肉茸包进里面一边教导身边的姐姐。
姐俩一个教一个学,很快就包完了馉饳。
这时候锅里的汤底也翻滚起来,一看就是水开了。
老板将雪白如鸽子的馉饳一一投入水中,又用漏勺慢慢搅动开。
动作行云流水,即使只是简单的动作却做得如同舞蹈一般充满节奏感和韵律,一看就是烹饪高手。
“馉饳好了!”一会功夫馉饳就漂浮在汤里,叶盏立刻将馉饳捞到早就准备好的汤碗里。
汤底漂浮着嫩绿的芫荽香葱和金黄的鸡蛋丝。
裴昭一看就知道虽然是自己吃,但老板并没有敷衍,该有的各色配料一样都没少。
他道了声谢,拿起调羹开始开吃。
先喝一口汤,汤底入口,顿觉一股暖意,裴昭舌尖细细品味,尝出了这事热热的牛肉汤,汤底被撇去了牛油,半点油星子不见,只有满口浓郁牛肉香。
舀起一块馉饳,吹一吹热气送进嘴里。
圆溜溜的馉饳几乎是滑进了嘴里,
裴昭作为富家子弟对牛肉倒没有稀罕,更惊讶的是馉饳皮。
在叶盏包馉饳的时候他就注意到皮很薄了,却没想到吃进嘴里还能感觉更薄。
整个馉饳滑溜溜,滑润,没有印象中面食那种口感,滑得不像面食。
几乎不费力咬,只是牙齿碰了碰,馉饳外皮就开裂了,内里浓郁鲜香的肉馅吃进了嘴里。
肉质鲜美,肉馅细腻,裴昭想起刚才听见叶盏跟姐姐说“这肉馅要八分瘦二分肥”,心中了然,这么搭配出来的馅料有肥有瘦,他作为食客吃起来也觉得很有滋味。
馅料中只混合了一点香葱,一口吃下去全是牛肉很是过瘾。
不过这馉饳吃起来肉馅只是搭配,馉饳皮只是点缀,裴昭想起家里厨房包出来的馉饳,馅料包得很多很厚,相比之下却失去了馉饳的意味。
吃了两口他注意到两位小娘子在后厨自顾自吃了起来,那个姐姐还起身去背阴架子上取了一盘粉红色的咸菜。看着很好看。
裴昭素来对饮食的态度是糊口就行,可这次却忍不住开口问:“店家,那是什么?”
“哦?你说我们吃得吗?”叶盏回答他,“那是自己腌制的紫苏醋姜,用来下饭。”
“可以给我一盘吗?”
叶盏点点头,给他取了一盘。
裴昭夹了一筷子紫苏腌姜,这是将生姜片成了薄如蝉翼的薄片,经过腌制后几乎成了半透明的。
紫苏的颜色已经完全沾染到了姜片,透出了粉红色,所以这道菜看着便是好看的粉红色。
吃进嘴里一片,生姜原本的辣味已经被腌制除味,取而代之的是恰到好处的辣味,刺激味蕾,酸酸甜甜,还有紫苏的香气,让人顿时很有胃口。
吃牛肉馉饳搭配这紫苏腌姜正好,一张一弛。
裴昭吃完了馉饳后又感觉意犹未尽,将馉饳里的汤汁都喝光了。
喝完后,很是畅快,出了一头汗,夏夜晚风吹过来,着实放松。一天的疲乏顿时荡然无存。
皮薄、肉香、汤暖、味鲜,这道菜让他意犹未尽,起身又问店家:“可还能饶一碗。”
在他起身瞬间,老板姐姐警觉将剩下的馉饳一勺舀进了自己碗里:“没了。”
裴昭: ……
叶盏好笑,带着歉意微笑:“不好意思客人,我们店里没有旁的吃食了。”
“无妨。”裴昭看见她笑,顿觉整间黑乎乎的房子亮了几瞬,“我下回早点来。”
等回到裴府,他还惦记着那碗馉饳,吩咐厨房做了一碗上来,然而自己扒拉了半天饭碗,总觉得不是那个味道。
叶盏倒对裴昭抱有歉意,人家客人来店里吃饭,到底是付了钱的。
谁知第二天就听到食客议论裴昭。
起因是如今京城里人人都在讨论殿试,这些杏花巷的食客或许家里有当官的,说起裴昭也很是熟悉。
“那位裴昭是个有骨气的。”陶老爹赞叹,“原本他祖辈做官,家里有恩荫,能自己通过恩荫得官。”
叶盏大概了解一点,这恩荫就是古代贵族子弟能够得官的途径,不用考试直接获得重用。
正五品官员的儿子就能恩荫,等到做到宰相三公级别,连门客亲戚门生都可获得恩荫。
“只不过他拒绝了恩荫,自己考中了进士,非要以进士出身进官场。单是这份志气和能力就不错。”
“为何不恩荫呢?”玉姐儿好奇问。
那位老者嘿嘿笑:“恩荫官入职前须得考试,入职后升迁也比进士出身的官员更慢。再说了,你当官场上大家服气?”
“官员互叙平生时提及出身,会说某某年某科出身,进士自然出身大些,五经及第要脸红,可恩荫之人连这个都没有。”旁 边一位官员模样的人笑道。
叶盏大概明白了,官方在打压恩荫,这普通官员也看不起恩荫,要想杜绝隐患最好不要走恩荫制度。
“这么看来小裴还挺有志气的嘛。”玉姐儿撇撇嘴,那还非要吃别人的馉饳?
第035章 第 35 章
自那以后裴昭就常来店里吃饭, 他不多说话、也不挑剔、给赏钱又多,玉姐儿对他态度才大为改观,每每见到他还会给他多倒一杯茶:“您请喝。”
裴昭道过谢, 点了一份炒面。
常听衙门里同僚说这炒面如何如何好吃,今日一吃,果然名不虚传:锅气浓郁的炒面里面混合着豆芽肉丝等配料,各色酱料都在炒制中融入了面条里, 比普通的汤面吃起来滋味要更加浓郁。
旁边桌的食客跟他点了一样的菜式,呼噜呼噜就三下五除二吃完了炒面。
裴昭则吃相斯文, 慢条斯理好久才吃完。
玉姐儿笑眯眯给他端过来一份鱼汤:“第一次您来店里吃饭时没喝到,这回免费送您,您请尝尝。”
她笑得格外真心,裴昭除了饭钱还给了五十文的赏钱呢, 白送他一条鱼都划算。
裴昭谢过, 慢慢喝汤。
他今天比往日里要早, 但也比其他食客要晚,喝汤的功夫店里其他食客都陆续吃完离开了。
裴昭坐着的这个位置,抬头看过去正好能看见柜台里的叶盏。
就见她手指轻轻捏起纱布, 十指翻飞, 灵巧将里面包裹着的饭团捏成圆形,
随后将饭团摆进食盒, 垂首四下打量,似乎在品鉴菜式卖相是否合格。
或许是太忙乱了没顾上梳头,一缕发丝慢吞吞从她髻间滑落,在夕阳余晖中折射出温柔的光泽, 她没理会,只垂首沉思, 夕阳中的剪影温柔又坚毅。
叶盏正在琢磨踏青套餐。
定制了正方形的食盘,内里放的菜式有主食有甜点,还要有荤有素。
叶盏打算做八宝饭和手鞠寿司的结合版,就叫做八宝蹴鞠饭。
蒸好的糯米饭内加入糖拌匀,纱布铺平先放一层蔬菜,再铺糯米饭,最后卷起来团成小球状捏圆。
再加上鹅梨羊肉签、烤鸡翅、蒜香酸辣鸡爪、陈皮红豆双皮奶几种菜式,满满当当就放满了整个食盒。
正在调整,就听门外车马响动,有辆马车停下,下来一个衣着华贵的婢女,左右跟着两个小婢女,神色也很倨傲:“这里便是叶家食肆?”
“正是。”叶盏想起亲爹叮嘱过买防风炉时替店里打过广告,干净笑着迎上去,“客人请进。”
那婢女置若罔闻,立在门头上下打量食肆,在看到一系列与本土风格不同的装饰后面色才隐约有了松动,抬起步子往里走。
进店之后她坐也不坐,仍旧昂着头问:“店里可有适合踏青的菜式?”
正好。
叶盏便将自己刚出精心布置好的食盒递过去:“您瞧瞧,这是店里的踏青套餐。”
侍女皱眉看去,就见一个方方正正的食盒,内里整整齐齐摆放着十数个团子大小的米饭球,球表面有“万”字、“井”字花样,黄的,粉的,绿的,紫色各种颜色蔬菜搭配,看着不像吃食,倒像是一盒小花球。
她第一次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是何物?从未见过。”
“名叫八宝蹴鞠饭,是本店独创,因为看着像蹴鞠所以得名,蒸好的糯米饭内加入糖拌匀,纱布铺平先放一层蔬菜,再铺糯米饭,最后卷起来团成小球状捏圆。”
“表面是各色菜式,内里的饭团有甜有咸,甜的有果干糯米甜饭,咸的里面包裹肉松。”
“肉松?”
叶盏便拿起一罐自己做的肉松递过去给她看:“是用纯肉炒制成末而成。”
侍女又看了看里面其他鹅梨羊肉签、烤鸡翅、蒜香酸辣鸡爪、陈皮红豆双皮奶等菜式,每样都询问制作手法和原材料。
玉姐儿在旁边听得不耐烦,这人到底买不买啊?问了一圈每样问这么细致,会不会是打探菜式的竞争对手?
她要上前询问,却听裴昭轻咳一声,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玉姐儿这才坐下,虽然与这位裴大人并不相熟,但玉姐儿凭直觉就知道他是位好人,值得信赖。
不同于玉姐儿的急躁,叶盏认认真真给侍女逐一解释,最后出言询问:“这一个食盒要一千文,客人可要买一点尝尝?”
食盒里选用了不少稀罕食材,叶盏的要价便也相应抬高了不少。
侍女对价钱没什么反应,似乎并不觉得贵,想了想道“都来一份吧。”
下面的小婢女出言阻拦:“姐姐,市井小店万一不干净……”
侍女摇摇头。小婢女们才不出声了,转为擦桌凳,将个手帕垫在椅子上,那位侍女才倨傲坐下。
小婢女又给她摆上了自家带来的筷子和杯盘。看得玉姐儿眼界大开,原来富贵人家出行这么讲究?
侍女先拿起一个八宝蹴鞠饭,这蹴鞠饭各个是圆鼓鼓的小球,表面用粉
“米”字、“万”字、“井”字花样,红紫苏腌姜做成金盏花,萝卜片做成梅花,形状精致漂亮,让人很难错过。
一口下去,原来这个是咸味,腌姜下饭、鸡蛋丝鲜美,肉松在嘴里化开,一下让人极其满足。
再仔细打量其他饭团,发现黄的是鸡蛋丝,绿的菠菜,粉的,米字型黄瓜,黑点是芝麻,上面的主菜有鹌鹑肉、羊肉、糖脆梅、玲珑双条、栗子酱、 廖花①、黄花菜等各种配料。
“不同喜好的客人都能满足。”侍女在心里暗暗思忖。
再尝尝凉拌羊肉,叶盏处理过这道菜,选用羊身上最嫩的部位,煮熟凉拌料泡两个小时再捞出,这样就没有了汁水。
再盛放在卷起的小饼上,方便取用。小饼采用了墨西哥卷饼的思路,半开半阖,用红葱头做了本土版莎莎酱,方便蘸取。
吃起来丝毫没有膻味,而是又嫩又鲜。
下一道鹅梨羊肉签是用竹签将烤好的羊肉和鹅梨一起串成串,等到郊野还能自己上火复烤。竹签一拿方便取用,不用脏手。
另外两道菜烤鸡翅和蒜香酸辣鸡爪算是本时代的奢侈品了,古代又不像现代能够批量化大生产,要凑鸡爪鸡翅只能买整鸡自己剁。古代有几位大臣留下“奢侈”的罪名不就是因为要凑白菜心和鱼唇嘛。
叶盏一口气买了五只鸡才凑齐,还好食肆客流量大,取用剩下的部位她做个辣炒鸡胗之类的菜式也能迅速消耗完。
烤鸡翅外皮焦褐,像流着蜜一样,蒜香鸡爪则酸酸辣辣蒜香十足。
侍女对于攒一盘鸡翅这样的奢侈之举倒并没有提出赞叹,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反而提出了意见:“这两眼虽好吃,但自己私下里踏青吃着好玩,设宴难免不雅,可否用其他菜式替换?”
叶盏受了提醒,赶紧答:“好,就用甜厚蛋烧和脆鸡米花来代替。都方便拿取。”
这位客人虽然倨傲但她的意见却很重要,叶盏身处小市民阶层,对踏青的设想当然是酸辣鸡爪在野外开胃、烤鸡翅老少咸宜,却忘记了古代贵族阶层踏青要得是体面风雅。
这么一来她决定设置AB两种套餐,让客人自己选,如果是家人朋友不拘小节那就以好吃为主,如果是宴饮就以体面为主。
侍女又尝了尝陈皮红豆双皮奶:雪白的牛乳已经凝固成膏状,上面漂浮一圈蜜红豆,吃进嘴里奶味醇厚,蜜红豆甜滋滋可口,还有一丝陈皮独有的芳香,算是一道不错的点心。
她每样都尝了一遍后,拿出巾帕优雅拭拭嘴,这才开口:“做得不错,我要预订五十份,务必干净洁净,送到西郊的太师园。”
太师园是太师老人家的私家园林,听说里头景色秀丽,不输皇家园林,有时候也借给贵族们办宴席,能有能力在太师园办席,实力和地位都不容小觑。
叶盏应了下来。
她说完后自有小婢女上前将定金送上前来,叶盏收了二十五两:“先收您一半定金,若是有吃坏肚子或滋味出了纰漏的,您只管扣着后面的钱。”
侍女抬头打量了叶盏一眼,似乎很惊讶她能有这样魄力,半天才笑道:“好,那便说定了。”
反正以她的身家背景也不会怕叶盏一个小老板赖账。
玉姐儿眼巴巴看着那些人走了,赶紧凑上前去问叶盏:“妹妹,什么叫鸡米花?现在起锅做吗?”厚蛋烧妹妹给她做过,甜甜的,软软的,这鸡米花应当更好吃吧?
叶盏“嗯”了一声:“一会青娘子就要开门做生意了,咱回家做。”
一边又冲裴昭歉意道:“裴大人,我们该打烊了。”
她出言提醒,裴昭才意识到自己坐到了现在,再看外面天色已经黑透,街市上人来人往已经点灯夜游,不由得好笑:没想到自己看了这么久。
可这家老板做事麻利,就如流水一般张弛有道,让人忍不住看下去。
他起身:“是我叨扰了。”
等回到裴府,两位小厮早就在门房候着,见自家少爷来立刻上前牵马,一个牵马一个稳马镫,笑道:“少爷又将我们打发开,难道是去外面偷吃?”
他俩自小跟着裴昭长大,没大没小惯了,本来是开玩笑,却让裴昭牵着马缰绳的手一顿,心中颇有些不自在。
第036章 第 36 章
裴家清清静静住着祖传大院。
裴老爷是个一心只知当官的。
裴夫人名唤柳如嫣, 她是个会过日子的,原本出身书香门第陪嫁不多,可她善于经营, 嫁过来后先是默书,誊写了几本柳家的几本藏书,而后抄写注解多本,卖给书院大大赚了一笔。
而后用这笔银子做本钱, 在京郊置办了土地,等裴老爷四处做官她也跟去, 身为官夫人不与民争利,只不过每次离开辖地时总能买几船土产走。
离开徽州置办了几船徽墨、离开成都府时置办了名山茶、蜀锦、蜀扇好几种。
最难得是一种省油灯①,灯中一端注水便可省下一半的灯油。
这省油灯一经售出便推广开来,柳如嫣索性与四川邛窑②合作, 长期从蜀地往汴京贩卖省油灯。
如今汴京城多有的省油灯都出自裴家。
家中又无侍妾和子女分薄资产,
因此裴老爷虽然不过是个四品官, 可裴家却家底丰厚,生活得很富裕。
两口子只有裴昭一个独子,裴夫人很关心儿子, 听见外头宅院通禀说公子归家, 当即便去他院里探望。
去了后儿子正坐在花厅喝茶,裴夫人一看就急了:“厨房怎的摆饭这么慢?”
原本她就心疼儿子归家晚饥肠辘辘, 一边问大斧:“你们这些跟着少爷的,怎么也不尽心提醒厨房里早些摆饭?”
“娘,是我叫他们不用再上菜的,我在外头吃过了。”裴昭出言制止。
“吃过了?”裴夫人想想作罢, 又念叨两句,“应酬也是好事。”
裴昭想说自己没应酬, 只不过是在小食肆吃了饭。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在开口那一瞬他就将这句话压了下去,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有什么好隐瞒的。
裴夫人没注意到儿子的不对劲,还说话呢:“你做官不能像你爹一般死脑筋,也应当审时度势,多跟同僚往来喝酒应酬,须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徒,千万莫要遗世独立做那等清高孤傲的样子。”
“知道了,娘。”裴昭哭笑不得,他都二十岁的人了,娘还念叨这些琐事。
说也奇怪,爹从裴家这样官僚世家出身却一肚子天真热血,娘出自书香门第却熟知世俗圆融,夫妻两人好似掉了个。
裴昭听娘说爹,不由得好笑。爹能做到四品官肯定不是全凭天真,只不过娘偏心爹,才会觉得“官场那些人都是会算计的只有你爹最忠厚。”
这跟市井妇人说“旁的小孩都精刮只有我家孩子最老实”有什么区别?
裴夫人见儿子面带一丝笑意,还当他不愿意听呢,便辩解两句:“别嫌娘话多,还不是你从小就被送到你外家读书这两年才能团聚?我总觉得你还是当初那么大点。”
孩子小时带去缺医少药多瘴气的外地不安全,便和她一起留在了汴京娘家,等六七岁再带着一起和丈夫团聚,可转眼要读书,开蒙时她和夫君还能教导,等读得再深入些便只能忍痛将儿子再送回娘家书院。
后来好容易等到儿子读书中了进士,偏偏本朝规定父子不得在一地当官,裴昭做京官,裴老爷便只能在外地。
还好这回裴老爷是在京兆府长安做官,她顺着河坐船几日便能回京看看儿子。
只不过理智上再知道,实际看儿子时总觉他还是当初离开父母时小小的模样,忍不住要叮嘱他各种为人处世的微妙处。
“娘,开封府里同僚都很好,只用专心办案便是,没有那样乌烟瘴气的风气。”裴昭耐心开口,娘焦虑,他多哄哄娘就是。
“那便好。”裴夫人这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念叨:“都说成家立业,若是你能娶个新妇也算大人了,娘就彻底不再啰嗦讨人嫌了。”
“咳——咳咳。”裴昭一口茶沫子差点呛着,没想到娘会提起这些,他半天才将那口茶叶咳出来,“娘。”
“有什么可回避的?”裴夫人不以为然,“男大当婚,天经地义。”
先前她随着丈夫仕途奔波,不好给儿子定亲,总不能在任职的当地定下亲事吧?
之后孩子一心科举是大事,自然不能扰乱心神。
如今考中,又有了差事,还能再等?
“我叫你父亲已经给他的同年、师门等各处去了信,我这回来汴京也要去你外祖家求助,总要说定了你的婚事我才走。”
“娘,我心思不在这上面。”裴昭放下茶杯,正色劝娘,“我办案判案,难免会被当事哪方怀恨在心,万一盯着家眷蓄意报复,娶妻岂不是连累人家?”
“那就调离开封府,你在金吾卫不是好好的嘛。”裴夫人在心里念叨了一句,不过她也知道儿子志向在此,便没有说出口,只道:“开封府那么多官员,也没见谁因此就不娶妻了。再说咱家宅子这么大,又有仆从,哪里就危险了?”
再看儿子执意不许,她便也悻悻然回自己房中,决定明日往娘家走一回问问可有适龄女子。
叶盏拿了定金便四处采买菜蔬,用心将这踏青食盒准备起来。
先是去木匠那里定制了五十个食盒。
原本叶盏只定制了一两个做展示商品用,没想到那位侍女瞧着这食盒好,索性就交由叶盏来负责,还表示愿意出食盒的钱。
准备好了食盒便是做菜。
炸鸡米花倒简单,将鸡胸肉切成小丁腌制。为了凑鸡翅买了好几只鸡,鸡胸柴不好做菜剩下来了,这会正好做菜。
等腌制一会后再将鸡胸肉下油锅炸半熟起锅复炸,等炸到金黄酥脆时才起锅。
这回别说宓凤娘,就是贪嘴的玉姐儿都惊呼:“费油。”炸完后小半锅油不见了。
“还有炸鸡翅呢。”
玉姐儿一听是什么也想不出来,一只鸡才两个翅膀,要炸这么一大锅鸡翅,又费油又费鸡,是何等奢侈的人家才能有这样的折腾?
不过滋味确实不错,黄金外皮咬一口酥酥脆脆,内里的鸡肉嫩嫩,叶盏特意制作了咸口的黑胡椒蘸料和酸甜口的林檎酱两种。
玉姐儿蘸着吃起来停不下,不好意思捂着脸跟叶盏说:“妹妹,回头从我分红里扣些钱呗。”她自认在店里吃掉了一份分红呢。
叶盏笑,汴京就是开封,她在汴京做鸡米花岂不是货真价实的“开封菜”?
五十个食盒,一个里面十个小八宝蹴鞠饭,加起来便是五百个。
叶盏团得手都要酸了,玉姐儿跟着帮忙也叫苦不迭:“钱可真不好挣。”
宓凤娘知道自己厨艺差帮不上忙,就在外面地摊买了些膏药,夜里给两个女儿贴在背上。
等做好了食盒,叶盏便又请两个哥哥帮忙一起送到太师园。
她家没有牛车,好在汴京街上到处都有马车牛车往来,类似后世的出租车,挥手即停,宓凤娘找了一家街坊的,请他事先将马车刷洗干净。
几人帮忙搬运这才将食盒带了过去。
等到了太师园,那侍女早就等着了,
见马车很是干净,铺一层干净的稻草,上面再铺一层纱布,最后是一层雪白油纸,食盒一个摞一个放在上面,旁边还用水盆放了冰块在旁边降温。
而叶盏一行几人都没有坐车,跟着马车步行,显然是担心弄脏了马车上的食盒,
侍女很是意外,叶二姐食肆到这里不近,旧郑门一路往西出了新郑门,两道门之外还有半截路,这家人居然就这么步行了过来。
她挥挥手示意小厮们上前拿取,给叶盏多给了一个银子:“这是主家的赏钱。”
这块碎银子被人用剪刀绞过,因此不是足两,可这也不少呢,放入手中沉甸甸,叶盏忙行礼:“多谢。”
还有一半银钱要等到宴席结束才能够呢,叶盏和玉姐儿两个索性就在门口树荫处等外面宴会结束,以免出什么纰漏。
因着两位哥哥都有差事要办,便只能先行离开,留两姐妹在这里等。
叶盏跟那位侍女要一条窄椅,侍女倒好说话,带她们去园门口偏向外侧的一处僻静处:“这里有间亭子可以休息,往西走几十步就是茶水,你只要说自己是紫芸请来办事的帮手就能进去讨茶水。”
玉姐儿倒不急,妹妹给她俩也做了一个踏青食盒呢!虽然食材都是做菜剩下的边角料,但那也都是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羊肉干贝,她一路上不知道咽了多少口水。
她看人走了,便小心吹吹亭子里石桌上的灰尘,将食盒放在上面。再迫不及待从箸袋里掏出筷子。
鸡米花还带着温热呢!吃进嘴里仍旧是酥酥脆脆,一点都没变软。
八宝蹴鞠饭团好漂亮,先挑哪一个呢?
玉姐儿迫不及待挑了个贝柱干的,这是贝柱晒成的干货,从海边运来,价格便也高昂,玉姐儿早就盯着了。
雪白圆圆的贝柱,周围又交叠围一圈樱桃萝卜切出的薄片,仿佛一朵白牡丹,中心雪白,周围层叠簇拥着,只有边缘有一点粉色,叫人不舍得吃呢。
贝柱水发又烹煮过,吃进嘴里让舌头一激灵,来自遥远海洋的海味还带着特有的咸鲜,
咀嚼起来也很有意思,是那种富有嚼劲的口感,能感受到贝柱被咀嚼成了无数细丝。
樱桃萝卜片也大有端倪,原来被叶盏腌制过,所以并不是辣萝卜味,而是酸酸甜甜,口感也有点韧性,似乎像萝卜干,正好给贝柱作配角。
玉姐儿吃到满意处,高兴晃晃脑袋,双手摆摆动:“妹妹,你这手艺真好。”
两人正在这品鉴美食,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裴大人!”玉姐儿疑惑出声。
虽然离得远,对方却还是听见了,转过头来,果然是裴昭。
他也疑惑停住脚步,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两姐妹。
随后毫不迟疑拔腿就走了过来。
“裴大人,这么巧,您也来这里?”园子里走动的小厮和婢女就像没看到她们姐妹一样各顾各的忙,因此玉姐儿看见熟人后很高兴。
“是。我正好有事来这里。”裴昭彬彬有礼回答。
裴大人是办案的,说有事,那应当是来查案子或者追踪凶犯了,姐俩一想就到这里去了。
再一深入想,内里是高门贵族在举行宴会,哪里会容忍一个小吏的打扰?肯定不耐烦敷衍让他等宴会结束再来。
怪不得裴大人会在这里徘徊了。
想到这里叶盏就觉得裴大人颇有点不容易,好意问他:“您可要同坐?”坐在这里等待至少避免了被主人家冷落干等在一边的尴尬。
“多谢。”裴昭冲她拱拱手,便坐在旁边的石凳上。
玉姐儿看了看被自己吃了两个的饭盒,到底还是嘴上客气一下:“裴大人,可要跟我们同吃?”
“多谢。”裴昭回答得利落。
玉姐儿:……
算了,毕竟这位是店里的常客,出手打赏也大方。
裴昭是直率的性子,在征询了之后便拿起一份鸡蛋井子形的八宝蹴鞠饭团吃了起来。
还好还好,不是贝柱的。玉姐儿感谢上天垂怜。
裴昭这几天在店里常见叶盏忙来忙去试食盒菜式,却从未尝过,如今一试果然不同凡响,卖相精致、滋味多元,食材好看又好吃,怪不得能精心策划那么久。
等他吃完后玉姐儿又拿起一份鹅梨羊肉签递过去:“裴大人尝尝这个。”裴昭吃得越饱她的贝柱就越安全。
“多谢。”裴昭接过去,不疑有他。
这羊肉签叶盏改良过,除了烤羊肉还加了凉拌羊肉,为的就是担心凉了羊油凝固不好吃。
裴昭拿的这块就是凉拌过的,全是羊瘦肉,清清爽爽丝毫没有油脂。
裴昭之前从未想过凉拌羊肉和米黄的鹅梨能串在一起,看着就很漂亮很精致。
吃起来一点腥味都没有,嫩嫩的羊肉虽然没有任何汤汁滴下来,但是糅合了凉拌调料的滋味,并不单调。
吃一口羊肉再吃一口鹅梨,甜滋滋的果香充盈了口腔,原本羊肉滋味荡然无存,只好回去再吃一口羊肉。
有了果香的铺垫,羊肉的鲜美更加醇厚,
好像是在拼命将享受盛宴的时间拉长再拉长。
“匠心独运。”裴昭赞美了一句。
“那是自然。”玉姐儿也为妹妹自豪,“我妹妹做的菜自然是全天下第一的好吃。”
鸣蝉阵阵,风将槐树的花香送了过来,园子里一树高大的合欢从园里垂出枝条,粉红色缨子状花朵在柔软如羽般树叶间点缀,里头文会喧哗的人声从墙外飘进来,还能听到院子里头缥缈的音乐声。
三人吃完了饭,喝着茶水,安逸听着音乐声,倒有了一丝踏青的闲适。
“刚才妹妹说我们才是享受了满园风光。果然没说错。”玉姐儿笑眯眯开口。
裴昭拿着茶杯的手一顿,他没想到叶盏跟自己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里面名利场上看似繁花似锦却无人精心欣赏花开花谢,反倒是他们三人坐在园子边缘,能感受风感受树荫婆娑,裴昭笑着看院中随风摇摆的合欢树:“叶二姐说得是。”
或许是几人结伴,或许是美食太过精致,裴昭竟然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等到侍女过来找叶盏结账时他自己都觉得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不愧是贵族仆从,侍女看了看裴昭,虽然奇怪但没开口讲话,只给叶盏递过去一个荷包:“你瞧瞧够不够。”
荷包里装了二十五个银子,叶盏清点了两遍后点点头:“没错。”
侍女又拿了两条锦帛给她:“这是捆扎在树上做假花的,现在没用了,给你拿回去裁衣服吧。”
叶盏道了谢,这种帛就算到了科技发达的现代一米也要一千块钱,在古代的确是好东西。
她拿了荷包批帛,道谢后便和两人离开。
侍女看着几人的身影,终于想起来了,跟小婢女奇道:“那位公子不就是今日请来的客人之一么?怎么会中途离席又跟厨娘在一处?”
怪不得她刚才看着这位客人总觉得脸熟呢,长得俊美的客人总会给人留下印象。
小婢女捂嘴笑:“姐姐是有名的聪慧人,怎么今儿个倒糊涂了?”还不是出来散酒看中了这位厨娘,所以有意攀谈。
侍女也笑:“原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位厨娘生得美貌又伶俐聪明,能被瞧中也是难免,只不过那位公子既是坐中客想必地位不低,又怎么屈尊纡贵去俯就厨娘?
“裴大人,您不去办事了吗?”叶盏看宴会已散,还当裴昭应当可以去办事了。
裴昭摇摇头:“不用了。”
叶盏想着也许是主人家这么冷遇他让他不高兴了,便识趣没有再提。
裴昭坐着马车来,叶盏和玉姐儿便也顺路坐了马车,玉姐儿还是第一次坐私家马车,很好奇,却也克制住了自己目光没有乱看。
反而是裴昭自己翻出储物格里的点心盒子请她吃:“这是家母留着让我办案时充饥用的。”
玉姐儿:掉进了米缸。
等到了炭场巷,裴昭放下两人,叶盏姐妹俩诚心诚意向他道谢:"多谢裴大人。"
这回姐妹俩一致觉得裴大人真是个和气的好人。
裴昭含笑点头,看着她们进了巷子回家这才放下车帘。
旁边大斧和鸣镝对视一眼:这是怎么回事呢?
少爷好好来赴宴,明明是参加文会怎么就遇上了这厨娘?
这也就算了,最后他跟厨娘一路回了汴京,非但如此,还和气将她一路送进了家里。
跟着少爷这么多年,还没见少爷对哪个除了嫌疑犯的女子这么上心过。
难道……这个厨娘身后背负了大案?
联系到少爷在追查一对情侣殉情案,两位小厮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叶二姐可能是嫌疑人。
因此回到裴府被夫人叫去询问少爷最近有无什么中意的女子时,两个小厮异口同声:“没有。”
“我们少爷平日里最喜欢判案子,要不就是翻阅卷宗,哪里有什么旁的心思?”
大斧更是拍胸膛保证:“夫人放心,咱们昼夜跟着少爷,少爷有什么动静还能不知道?定是没有的。”
裴夫人点点头,她这回回娘家讨要主意,娘家人倒是给了她一张与她家门第相当的适龄闺秀名单,上面有各家闺秀的性情和家人情况。
裴夫人行动之前到底还是想问问儿子可有自己看中什么人,免得乱弹鸳鸯谱反而不美。
问过之后确定儿子没有旁的心思,裴夫人就安心回屋写信,将纸上的人家给丈夫提了一遍,问清楚可有政见不同或家里污糟的,打算先将这些人剔除掉,再慢慢寻访。
她写完信后又叹气,贴身婆子便问:“夫人何故叹息?”
“我常年随着老爷在外面,这汴京本地的人家竟然一点都不知,要不然也不会连个头绪都没有。”
婆子安慰她:“夫人莫急,好事多磨,说不定少爷的命定姻缘忽然就冒出来了也不一定。”
裴夫人被她逗笑了:“那就承你吉言。”
叶盏回家算账,这一趟成本有一半,算下来五十个食盒赚了二十五两。再加上额外打赏的半两碎银,有二十五两多一点。
也就是说家里几人一趟辛苦,叶盏和姐姐两人忙了两天,赚了二十五两银子。
玉姐儿高兴抱着钱袋子翻来覆去数:“咱家可是发达了,时不时就能赚一笔钱。”
宓凤娘如今倒有些好高骛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发一笔一百五十两银子的横财。”
上次那防风炉的好事可惜无法重演。
叶盏却开口问家人:“爹,娘,现在外面的地价如何?”
“就拿我们老家来作比,贫瘠的旱田二百文一亩,可以种植水的水田最肥沃的可到二两银子一亩。”叶大富回忆着,问女儿,“好好问这个作甚?”
“我想买田。”叶盏回答。
自己赚了二十五两银子,加上家里赚的一百五十两银子,已经是一百七十两银子,而且后续踏青食盒肯定还会源源不断赚一批钱。
如果能趁着这时机买一批田地,让它们放在那里钱生钱,也能加快致富速度。
女儿想买田?两口子惊讶对视,掩饰不住诧异。
第037章 第 37 章
“如今我们家老家还有什么亲戚故旧么?可以跟他们先打听一下?”叶盏想着先打听一下家乡情况。
毕竟依照《乡土中国》的理论, 在农业社会买田置地这样的大事寻了本地土著帮忙才是最好的办法。
谁知宓凤娘和叶大富两口子对视一眼,双双沉默。
半天才给女儿说了家里的往事。
叶家祖祖辈辈生活在汴京郊区的雍丘县,爷爷奶奶生了一女两男:大福、大富、大官。
大福姑母嫁到了县城上的榨油坊, 日子早年滋润,后来丈夫另娶了小,对方生儿育女,她无出, 日子便艰难起来。
叶大富像父亲,生得身高体阔、仪表周正, 叶大官像母亲,矮了半头、畏畏缩缩;叶大富娶了门当户对的地主女儿,叶大官因为长相有瑕疵气质太弱没人看得上,只能退而求其次娶了佃户的女儿。
明明是两兄弟, 两人却脾气长相迥异。
叶大官打小就秉性不好,
譬如一碗 肉面一碗菜面, 他想吃肉面偏不明说,先是把肉面藏起来,把菜面递给自己大哥, 叶大富问一句:“我想吃肉。”, 叶大官便絮絮叨叨说好久吃菜面的好处,想劝大哥去吃肉面。
眼见着叶大富开始吃菜面了, 才将肉面从暗处端出来。
小时候这么做还觉得可爱,可年近三四十他都是这个做派,一副上不得台盘的算计劲儿。
等两人成亲后两家院子住着矛盾就更多了:宓凤娘爱说爱笑长得漂亮,在村里好评很高, 叶大官媳妇任月心则嘴笨又心眼坏,在村里不受欢迎。
大房生男生女热热闹闹, 村里有人家还特意来宓凤娘打听生孩子秘诀,任月心成婚几年才生了个儿子,偏不如大房孩子聪明伶俐。
于是即使大房什么都没做,都被二房视为眼中刺。
叶大官因为长得像母亲所以得了母亲的偏爱,常常叶大富指责弟弟做得不对时,叶老太太都睁眼说瞎话向着小儿子。
叶老爷子只顾着种地攒金元宝不管儿子教育,叶老太太又一味偏向小儿子,于是叶大官成功被养偏了,叶大富也成功跟父母离了心。
听到这里叶盏想:怪不得爹对子女不管男女都一碗水端平,看来是在修复自己的童年创伤。
叶盏听完后总结,如果亲爹是小农狡猾的话,那叶大官就是蔫坏。
看着不声不响不说话,可做出的事都能给人设个陷阱。
好比他把梯子用坏了,不修也就罢了,好歹提醒一下家人,偏偏他不吱声,仍旧往家里一放,叶大富不知情,上墙修瓦时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这时叶大官才惊讶说:“大哥不知道吗?梯子坏了。”
叶大富责问他,他却无辜说自己只是忘了提醒大哥。
原先是拿梯子坑人,后来长大后拿大事坑人。
叶盏丢了,身边人开始劝叶大富夫妻往前看。
“现在嫁闺女嫁妆可贵了,好多人家生下就得淹死,你家闺女倒是个报恩的,主动走丢了,省了你们手上背罪孽。”
“别说丢了个女伢,就是丢个男孩隔年也能再生一个,你家这么多孩子怕什么?”
“挨饿荒年还有吃孩子的,你们找了几个月已经尽够本分了。”
在一群不正常的人群中,正常也变成了不正常。
在不正常的世界,正常是罪过。
这些劝叶大富的人里面就有叶家爷爷奶奶、叶大官等人。
偏偏叶大富和宓凤娘都是儿女心极重的人,不管旁人说什么,自己一门心思就要找女儿。
在几次阻拦无果后,叶大官便嚷嚷着分家,索性将家产分了两分。
叶大富夫妻倒觉得这很合理,没必要拉着二弟一家为自己找女儿出钱,因此分家没有影响他们对二弟的感情。
奈何二房对他们没有什么感情,撺掇叶家老两口住到小儿子家里去,榨干了他们留着养老的金钱田地后又把老人赶到了老大家里。
叶大富在外地找孩子,宓凤娘在家照看田地赡养公婆,给公婆接连送了终后二房居然又在葬礼上跳出来,指责宓凤娘不孝顺伺候公婆不尽心才害得老人去世。
他们闹这一场的目的是想独吞葬礼上的随礼礼金。
还是族长站出来说了公道话才两家平分。
二房越发嫉恨大房。
遇上官府修渠,民间有意向的人家可以出一份钱让水渠往自己家绕绕,许多地主家都愿意,毕竟便于以后灌溉,是桩大好事。
叶大官不找人帮自己哥哥捎句话,悄无声息只报了自己家田产,
等到叶大富得到消息从外地赶回来时,叶大官则无辜发问:“大哥不知道吗?我还当大哥知道呢。”
看着没做坏事,偏偏每件事都这么膈应你,日子久了,叶大富跟二弟的感情就越来越淡。
“人都说兄弟姐妹天生亲近,其实还是要看缘分,有时候即使身上流着同一个爹妈的血,还是无法亲近。”叶大富总结。
宓凤娘则趁机教育儿女们几句:“以后你们成家后看重自己小家很正常,但万万不可互相之间偷奸耍滑使心眼。”
叶家儿女齐齐应是。
后来叶大富变卖田产,叶大官知道后破天荒拎了一袋米糕进了大房家。
开口没有询问一句哥哥是不是需要帮助,第一句话便是:“看在咱们兄弟情谊份上,村口那片水田能不能便宜三成给我。”来趁火打劫。
叶大富又伤心又愤怒,一把铁锹赶了出去。
两家便断了联系,从此叶大富只跟姐姐互通往来。
宓凤娘这边亲戚倒关系不错:“你外祖父母去世了,你姨母嫁到了隔壁的信阳郡,她公爹是个出息的,给位县令当师爷,全家跟着县令去贵州赴任了,寻常都有书信往来。”
只不过本地也没什么近亲:“我的叔叔伯伯当年因为觉得我家是绝户想侵占祖产,跟你外祖父闹翻了,也不往来。”
原来外婆家只生了两个女儿,估计当年在乡下也受过歧视,怪不得宓凤娘这性子火爆。
外祖只有两位女儿自然是如珠如宝疼爱,所以宓凤娘没有如大部分同乡人一样看不起女儿,反而将女儿看得重要。
一位认为女儿跟男丁一样的娘,一位立志不让孩子吃父母偏心苦的爹,两人在一起才会做出散尽家财寻女儿的惊世骇俗之举。
叶盏再次觉得,做他们的女儿,真是她两辈子以来最幸运的事。
比穿越捡回一条命还要幸运。
这也坚定了她要帮叶家买回田地的决心:“爹,娘,要不我们回老家问问,还买回田地可好?”
叶家父母想了想,最后还是同意了。毕竟卖掉祖产在乡下人眼里是大不孝的败家子,如今能有机会买回来最好。
于是时隔多年,叶大富带着儿女归家。叶璃跟着师父有功课,银哥儿要当值抽不开身,便只带了三个女儿。
老家雍丘县离着汴京不远,往西走坐半天车便能到。
坐上“汴京版出租车”,叶大富发挥了自己讲价能力,成功让一家五口饶了一文钱。
省下这一文钱,他又添了一文,去街边买了一巴掌大小黄杏,抱上来给家人和车夫分:“路途颠簸,吃些黄杏生津止渴,免得恶心。”
叶盏:不愧是亲爹,该省省,该花花,骑着自行车去酒吧。
车走了一条街,又上来两人。
叶大富抗议:“车把式,你是把牛当大象使啊?”
车把式摇摇头:“不怕不怕,你家两个小娘子那么瘦,载得动。”
叶大富便从路边枝头扯了一把嫩树叶犒劳老牛,牛舌头一卷,就安安静静吞了下去,站在路边慢慢反刍。
上车第一位是名老先生,看着很瘦,应当没什么重量,谁知第二位是位熟人——王四。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叶大富立刻挥舞拳头:“你个撮鸟 !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说着就要过去再揍他一顿。
还是车把式拦着:“这位客人昨天就给我付了定金,您可不能打他。”
叶大富便作罢,不过还是冲着王四挥了挥拳头。
王四缩缩脖子,似乎是想起了那天被毒打后的疼痛。但他也是个抠门的,想起付了定金不能退,就硬着头皮继续坐在马车上。
宓凤娘扯扯丈夫,不理会王四,只一家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不时指点外面的景观,倒像是在郊游。
王四待在车角落,不时偷偷白这家人一眼。
叶家人在这种欢乐氛围中不知不觉到了雍丘县境内。
看见界碑,叶大富自豪跟女儿介绍:“我们雍丘县可是好地方,往北是洛阳府,往南是开封府,夹在两大城之间,风水好哩,听说周时还叫杞国,说不定有大墓呢!”
一直安静的王四忽然开口:“哼,杞人忧天!”他刚才看着叶家人笑闹可气坏了,赶紧抓紧时间嘲笑杞人出出气。
“真是好笑,自己是个流民,不被我收留你连户籍都没有,借着我们雍丘县的土地发了财,如今倒来说雍丘县的不是?”叶大富一听就气坏了。作为杞人,他们雍丘县人没少被外人用这个典故笑话。
“我说的是俗语,关你什么事?”王四梗起脖子犟。
这……叶大富哑火,他听出了王四说话不友好,却没法挑人家的刺。只能狠狠瞪他一眼。
就在这时叶盏开口了:“其实杞人忧天压根儿没说对,鲁庄公时杞人被迫迁徙到鲁国,这时候才有了杞人忧天的成语。”
“可《史记》里说过,那时候鲁西北陨星如雨,当地有南、北落星村,还有星星山,都是天上落下的陨石得名,换成谁在那里住看着天上时不时下石头雨,都得担心天塌下来。”
金哥儿跟着帮腔:“就是,我们杞人才不是乱担心呢。”
王四哑口无言。
宓凤娘虽然没听懂女儿说的一长串,但也知道声援女儿:“也不知谁,只认识几个字就乱用起了典故,显得自己多有文化,真是半瓶水!”
气得王四涨红了脸,但他的确没什么文化,只能干瞪眼。
坐在角落里的那位老先生看叶盏的眼神很是赞赏:“说得好。”
玉姐儿见妹妹怼王四怼得过瘾,眼珠子一转,提议:“先拿食盒出来吧,我饿了。”
哼,馋死你!
第038章 第 38 章
因为路程远, 叶盏在出门前就做了食物放在食盒中。
此时一听玉姐儿说要吃饭,叶家人立刻心领神会,金哥儿从食盒里往外拿食物, 宓凤娘拿了软帕子招呼全家人擦手。
王四坐在角落里咽了咽口水,他这回独自回乡下,没有带小厮,所以没人帮他跑腿去买美食。
再者因为走得匆忙, 见了叶大富吓了一跳,竟然忘了出发时买些吃食。
如今兜里虽然揣着银钱, 但现在赶路,路边都是庄稼地,去哪里买吃食?
因此只能远远瞥一眼叶家的食物。
叶盏做了蒜泥白肉,主食带了饭团, 甜食带了红豆蜜枣糯米卷。一共是三样。
王四看到食物后心绪渐平:还当是什么大鱼大肉呢, 最好的肉不过是几片猪肉, 那饭团瞧着是几样糙米混合,不是纯白米的,糯米卷不过是寻常百姓吃食, 有什么了不起的?
果然是穷人做派!
倒是车夫吆了一声:“这吃食丰盛。”
在普通人眼里, 有猪肉,还有杂色米和蜜枣, 已经是极其丰盛的美食了。
叶盏便拿出两个饭团分给车夫和老先生:“有缘同路,还请尝尝。”
车夫乐呵呵接过,他估摸这一个饭团可抵得上一文钱了,可见自己没亏本。
老先生道谢, 从自己包袱里拿出一个白面饼递过去:“来而不往非礼也。”
玉姐儿不耐烦听他们文绉绉说话,只专注享受自己分到的饭团。
叶家人节俭, 饭团并不是纯白米的,而是由糙米和黑米、白米混合做成的,比纯白米便宜很多。
但在玉姐儿心里,因着妹妹手艺好这杂米团子比外面卖的纯白米团子都要好吃!
饭团里面还混合了各色蔬菜,主要取决于食肆做食盒剩下什么材料。
这次糅杂了胡萝卜粒、黄瓜丁、青菜碎、咸菜、里面还裹了肉松。
“啊呜”一口咬下去,玉姐儿咬掉了大半个饭团。几种米混合的香气从嘴巴里窜上来,白米又软又甜,糙米有独有的香气,黑米颗粒发硬很有性格。
让她一下就觉得吃了五谷杂粮,整个人都像跟脚下孕育五谷的土地有了实实在在的链接。
内里的肉松也显露出来,微微发咸的口味,加上各色蔬菜丁,即使凉了也不失风味,很让人满意。
叶大富担心女儿们嫌腌臜不吃,自己主动接了长者给的白面饼。
他用随身小刀剖开白面饼,将带来的蒜泥白肉整整齐齐摆在上面。再慢条斯理合上饼子,收好小刀,准备享用饼夹肉。
王四口水一下接着一下吞咽:这个死叶大富,怎么这么会吃呢?
叶大富张开大口一口下去。
王四眼睛都看直了。
叶盏做的蒜泥白肉是将大肉煮了后切得薄片,她手艺高明,小小一块肉片被片成了好多薄薄的碎片。
切肉时宓凤娘拿起一块肉片对着太阳看过,还惊呼:“看得见太阳影。”很满意女儿手艺:“以后在食肆里也切这么薄,平摊着上菜,客人觉察不出份量少了。”
叶盏:……
娘,您以为我在青海拉面店培训过吗?
白肉切好后在蒜泥汁里狠狠裹了一圈,有跺成泥冒着泡的烂烂的蒜泥,还有香气夺人的花椒粉、替代辣椒的茱萸青韭菜花酱,微微褐的茱萸捣碎,加上青青郁郁的韭菜花,滋味又辣又麻。
叶盏还别出心裁加了川式甜酱油,这份甜能让辣更加立体。
与白面饼一起夹着吃,白面饼暄软,还带着麦子香,蒜泥白肉肉质鲜嫩,肥而不腻,鲜香散馥,
浓郁的蒜香混合着霸道的甜酱油味侵袭舌尖,咸、辛、甜、辣,几种滋味轮番上演。
随后是余味悠长,让人久久惦记。
宓凤娘嫌蒜泥白肉有味,拿起了一块红豆蜜枣糯米卷。
糯米煮的烂烂软软,铺在纱布里随便塑形,用擀面杖擀平成饼,铺一层早就炖煮好的红豆蜜枣,再卷起来便成。
简单,快手,方便出发前快速做完。
吃起来滋味却不含糊,糯米又软又香甜,煮烂了的红已经尽数变成红豆泥,蜜枣去了枣核,自带甜味,整个红豆蜜枣糯米卷又软又甜,舌尖一下品尝到许多甜味,让人很是满足。
几种滋味香浓,她忍不住又吃了一个。
王四挤在角落,简直要馋死了,既要努力压制自己的馋虫,还要分小段咽口水避免被叶家人听见。
也不知道这一路他是怎么煎熬着度过的,好容易苦捱到了雍丘县城。
长者先下车,还向叶家人拱手作揖,叶家人也恭恭敬敬给他回了一礼。
王四则是赶紧下了马车,连后续的路程都不坐了:他要赶紧去找一家饭馆,好好吃一顿!
他一路就惦记着吃,倒忘记琢磨叶家人忽然回叶家村要办什么事。
于是接下来的路程便只剩下了叶家人,很快就到了叶家村。
叶家村周围全是平原,只在触目所及处有一两座矮矮的小山,显然到处是良田,村头还有条小河,不缺灌溉。因此村子是个大村。地势还算平坦,地面的土地都是黄河多次泛滥沉积而成,起伏不大,主要产大蒜、酱菜、豆腐干等物,算是一处富庶之地。
宓凤娘早就为回乡特意装扮过,穿了汴京城时兴的旋裙,擦了胭脂,画了笑魇妆,还特意将长公主府上得来的玛瑙红缨发带系在发间。
叶大富虽然是寻常装扮,但也洗了头脸,修了面,看着又像从前那个殷实地主。
金哥儿跟着城里的浮浪子弟们混,别的不说,这气质方面也一眼就与农家子弟不同,浑身的富贵子弟气息。
至于叶盏和玉姐儿,两人都出落得亭亭玉立,穿着虽不奢华但眉眼坦荡,立在村里就如鹤立鸡群,气质不俗。
两夫妻当初离开叶家村时有多狼狈,如今返乡就要有多风光。
果然村口有闲聊的村人看见他们后立刻围了过来,在认出两人后惊道:“这不是叶家老大和他浑家吗?”
两人便停下来,跟村人简单寒暄几句便告辞:“我们要去找村长。”
村人望着两人的背影,很是纳闷:“不是都卖田卖院去了城里吗?为何又回来了。”
“那还用说?”有明眼人开口,“当然是衣锦回乡,你看那衣服,那饰品,样样都是富贵人家做派,说不定叶家人发达了。”
“看他们那个找回来的女儿统身的气派,说不定叶家老大还真是走了狗屎运。”有个眼尖的议论。
这件事一跃成为叶家村今日新闻头版头条,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件事。
没人注意,在一处角落,有个矮个子妇人将手中的针线扔进了箩筐,急匆匆往家里走了。
叶家人早有准备,去找村长,还带了礼盒。
给村长带了两匹细布、一盒子红豆蜜枣糯米卷。
谈了一会又请了村长一起去族长家里谈事。
给族长家的礼品要更好些,除了这两样,还带了从长公主府带出来的半盘子点心。这也能理解,村长看似管理着诸多事务,是朝廷意志的眼神,但实际在村落层面是由族长任命的。
宓凤娘舌灿莲花,将自己见过长公主的经历说得天花乱坠。
叶盏在旁边忍得好辛苦,
娘啊娘,您也太夸大了吧。明明只是在一天内见了两面。被宓凤娘的语言技术加工成:“我就是运气好,投了长公主的缘法。”
“光是那天上香,嫌着烦闷就连宣了我两次。”
“她们贵人宣人不直接找人去你家找,而是找里正去寻。我那天都怕里正大人嫌烦,还好他一脸荣耀恭维我,我想应当是我被长公主宣召连他也跟着沾光。”
“你瞧这红缨绳好不好看?是上次见面长公主身边的第一女官给我的,我也不知道什么缘由,后来听人说女官们会巴结长公主身边的红人呢。”
有谎言吗?都是真话,上回的确见了长公主,也的确通过里正宣的,女官的确会跟长公主身边的红人互相交好。
可宓凤娘这么一加工,就成了她是长公主身边的红人、常客、连里正都跟着巴结她。
叶盏:娘这本事要是放在现代还不得玩转网络啊?
村长族长两人还是比普通村民有见识,见了那点心花样是内廷宫样,外头没有,都珍而重之将礼物收了起来。
原本还当叶大富家是个破落户,没想到他们费尽心思居然得偿所愿找到了女儿,而且又是跟长公主关系密切,又是搭上了开封府的官吏,还给诸多贵人做过饭。
对叶家村而言,这就是数一数二的顶级人脉了。
族长要想的更远些,他小孙子如今学业有望,说不定也会科举入仕,奈何自家只是普通农家,有了叶家这样的人脉,别的不说,光是在城里也能有个知根知底的落脚歇息处不是吗?
因此还没等叶家人提出要求,两人也绝对对叶家人提出的要求尽心尽力去办。
“什么?你们要买回田地?”在听说后两人俱是一惊。
叶大富便赔笑解释道:“当初卖田地是无奈之举,如今孩子找回来了,当然要想法子把田地买回来,不然以后死了无言面对祖宗。”
“就是。”宓凤娘在旁边帮腔,“您两位也知道,咱们庄户人家对土地,那是至死都恨不得握一把土落葬的,哪里割舍得下?”
族长和村长对视一眼,他们都是农民,当然懂这种感情。
其实两人原本对叶家夫妻有点偏见:卖土地在传统朴素的农民眼里简直就是罪大恶极!败家子!浪荡户!何况是为了孩子,更不知道值当了。
在他们眼里孩子就是免费劳动力,让他们帮家长免费干活,大不了等闭眼时将家产传给子孙做补偿就行。
偏偏叶家人非要对个女儿付出这么多,他们付出得越多,不就越凸显出其他父母不爱子女不慈吗?
这让其他父母如何自处?
可是在听到叶家夫妻的剖白后却对两人大为改观,特别是叶大富还把当初描述成走投无路迫不得已。
村长族长对他的厌恶就更减轻了。
有了村长族长帮忙,这件事就好办多了。
家里的田地当初一部分卖给了王四家,一部分由当地的地主家瓜分了大半,要买回来也好说,大家都乡里乡亲,族长开口,那些人难免要卖这个面子给族长。
村长去转了一圈,回来后说听说王四也回了村,这回回乡就是来变卖田产的。
村里对王四本就感官不好,他是个流落而来的外乡人,来本村之后靠着叶大富起家,又将叶大富的田地买入自己手里。
虽然合乎法律,但在道义上难免被村民谴责。
因此他的田地虽然在村里,但村民也没少给他使绊子。
村长讲完这些缘由后猜测“或许是这个原因,他才来卖田地的。”,叮嘱叶大富:“我看他神色匆匆,眉眼焦急,似乎是急着出手,你们先别着急,撑上他几天,等他降价时再出手。”
“多谢您!”叶大富点点头,“我们这几天就去走亲戚,过几天再回村里。”
直系亲戚都不熟了,还有旁系亲戚呢,什么叶大富舅舅家、宓凤娘外祖父家,还有县城的大姐家。转悠上一圈总能花上三五天,到时候再说。
宓凤娘倒细心:“许久未回来,先去两方老人坟上祭拜一回。”
她出了几文钱,借用村长家的灶台调料,又打发丈夫去邻居家买了些鸡蛋肉食。
叶家村祭祖的规矩是荤素皆可,叶盏便动手炒了个韭菜花鸡蛋、猪肉酸菜丝、爆炒白肉片、又做了枣泥糕、黄米甜糕两眼做甜品。再就是他们带来的白肉片和两份烤鹌鹑,凑上叶大富从附近镇上买的黄酒和几样点心。便也丰盛摆满了七八个碗碟,做了两份。
因着路上带生肉不方便,祭祖的饭菜便有些简陋,只能就地取材,饶是如此还是叫村长媳妇惊叹:“这也太泼费②了些。”
村里再富贵的地主家一月能吃一次肉就不错了,叶家人居然在非年非节的祭祖上就拿出了这许多,果然是发达了。
宓凤娘赶紧解释:“好几年不来,平日里都是在汴京路祭,这回来父母坟前当然要尽些心意,不然恐怕祖宗怪罪。”
村长媳妇想想也是,才收起惊讶之色。
叶盏看完暗暗松了口气,既要在村人面前露出显贵一面以免被人欺负,又不要过于出挑以免被嫉妒记恨。宓凤娘的生存智慧值得她好好学呢。
叶大富到坟前就叹气,坟头杂草老高,显然叶大官除了年节之外平日里没来过。
他叹口气,拿出手帕,就开始擦墓碑上的灰泥,等擦干后又带领儿女割草,将各处料理得平平整整后才带着儿女给爹娘祭祀、磕头。
去了叶家祖坟又去了宓凤娘家坟墓,祭拜磕头。
等吃完坟,再将祖宗享用过的食物端下来,由着孩子们在祖宗墓前享用,以示享受到了祖先庇佑。
韭菜花鸡蛋炒得火候正好,韭菜花梗脆脆的,不像普通的韭菜很容易炒软,吃起来脆爽开胃。搭配金黄色的炒鸡蛋正好。
猪肉酸菜丝是由切成细丝的农家腌酸菜和猪肉丝同炒,酸菜脆爽,正好解了猪肉的肥腻。
爆炒白肉片猪油被尽数煎熬干净,丝毫不油腻,只有肉质清香,即使没有加任何配菜都丝毫不单调。
枣泥糕香甜,黄米甜糕绵软。
玉姐儿吃了一块又一块,还问宓凤娘:“我这好吃的毛病可是随了翁翁婆婆①?”
惹得宓凤娘白她一眼:“别逼我扰了长辈清静。”
玉姐儿缩缩脖子,识趣闭嘴,专心吃饭。
却说在京城里,银哥儿正为难呢。
叶家人都不在家,偏偏阮家婶子带着女儿前来报恩。
还带着厚礼,一瓶金华酒、一篓鲜鱼、一盒子抹穰卷儿,约摸能有一百文。
原本宓凤娘存心结交阮家是想坏了何兰翠的好事,见阮家诚心相交,敷衍两句。谁知聊了两句倒觉脾气相投,虽然阮夫人不像她这样爱挑事凑热闹,但两家都是把女儿当珠宝一样疼爱的人家,能说到一起去。因此指点了她两句。
阮婶子听了她指点,带人查访去找何兰翠大闹一场,出了气,避开了这场陷阱。
等气消了才想起感谢恩人。宓凤娘仗义执言,帮她女儿避开了坑,不就是大恩人吗?
因此置办了当季吃食,拎着礼品盒子,领着女儿,到炭场巷打听了宓凤娘家在何处后,就来上门道谢。
偏偏家里只挂了个大锁。
正要离开,却撞上了回家的银哥。
银哥是告了假回家喂黑靴的,一到家门口就见一对母女在家门口东张西望。
他还怕是贼,上前打听了几句,这才知道是找娘的,想想也能对上号:“那天我家的确是阮氏香水行沐浴去的。”
阮婶子连连点头:“是哩,我就是那天遇上那个热心婶子的。”
既然认对了人不是贼,待客的礼数还是要用的。银哥儿便请客人坐下,自己拿出钥匙开了锁,给她们倒水。
门一开,黑靴先迫不及待蹦跶出来,伸舌头围着银哥儿快乐打转。
银哥儿怕客人怕狗,赶紧拿了个箩筐,抱了小狗扔进箩筐由着它玩。又洗了手才去倒水。
可他没翻出来茶叶,叶盏来家后吃不惯如今时兴的点茶,喜欢喝清淡花茶,捎带着连叶家人的口味都带过来了。家里连半点茶叶沫子都没存。
要去倒水,却发现家里没水。要走好几天,宓凤娘怕水臭了,临走前把水缸里的水倒空,水缸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眼看客人等着,银哥儿急得双脸冒汗,他本就不是会客套话的性格,只会磕磕巴巴跟客人说句:“劳烦您等会。”便拔腿去外面巷子去买两杯甜水。
阮家女儿看着他的背影“噗嗤”一笑,围着箩筐逗小狗,一边笑:“这人可真是实心眼,也不怕我们偷了他家。”
阮婶子也笑:“这孩子真是憨厚,瞧着他娘是个精明的,生出的儿子倒实诚得让人心疼。”
不过四下打量,屋里没什么贵重物品,想必是出门前收拾了起来,因此也不能算这孩子粗心。赞许地点点头。
再看屋内,虽然窄小但收拾得井井有条:雪白的墙壁,家具都擦得光亮有色泽,处处摆件雅致,看得出来是花了心思的。便对叶家人生了些好感。
等到银哥儿买来水,阮婶子看见他给母女俩买了荔枝甜饮子,给自己只买了一盏白水,就更加赞许了。
宓凤娘不在家,阮婶子不便多待,喝了茶就要告别:“回头我再来看她。”
银哥儿想想从屋里寻个礼盒:“那请您先拿着这个,等我娘回来我家人登门拜访您。”人家提着礼物上门没遇上正主,不好意思让她空着手回家。
阮婶子打开礼盒:两封自制的芝麻糖,一包茉莉花干,虽然简单但也很有礼数。
她便也不推辞,接下了礼盒:“既如此,我就告辞了。”
阮家女儿却看着小狗恋恋不舍:“还真想跟黑靴多玩一会。”小奶狗围着她又打转又作揖,简直可爱得让她心都融化了。
“既然喜欢,回头我让我娘给您带一只。”银哥儿开口,他救了一窝小狗,再寻主人家讨要应当也能要来。
“真的?”阮家女儿喜出望外,她还是爱玩的年纪,当然高兴得笑容满面,“多谢你!”
这还是她进门来第一次跟银哥儿说话,银哥儿脸一红,赶紧守礼得把目光移开,对着旁边的狗箩筐,磕磕巴巴答:“不算什么。”
阮嫂子注视着这两人,忽然心中一动。
第039章 第 39 章
祭拜完祖宗,
索性躲懒去亲戚家。
带了各色礼盒,先去近处的亲戚家走动,吃喝一番, 了解了家里的情况。
先去叶大富舅舅家柯家,叶盏们叫做舅爷爷的亲戚家里。
柯家人性子朴实,一看有客人来,立刻热情招呼他们上桌, 端上来几碗水,里面全部兑了麦芽糖, 喝起来甜滋滋。
在汴京城这不算什么稀罕物,可在乡下就是至高的礼节了。
过一会又起锅做饭,从堂屋房梁上解下一块绑着的腊肉就要待客。
叶家人赶紧拦住他们,柯家看着又不富裕, 家里几口人穿着的衣服摞了好几块布丁, 拿下来的腊肉应当是过年杀猪时拿一条猪腿做的, 可这过去半年了那猪腿还只缺了一小块,可见平日里根本舍不得吃。
两边互争,舅爷家人脸都红了:“难道我家还请不起外甥吃顿饭?”,
叶盏怕伤了亲戚面子, 便笑道:“正好我在城里开食摊有点手艺,不如献丑今日让我帮厨?”
这在村里也正常, 客人来家里常常会跟着一起做饭,柯家人只好应下来,叶盏便进了厨房。
她也不去动亲戚家的米缸,只将自己带来的食物查看了一番。除了米面, 自己家带了半袋白肉,再就是一点上坟时从野地里掰下来的蘑菇。
先将白肉切了一小块下锅煸炒, 将猪油炒出来。
而后将菜园子里的大葱洗干净,削出来一点葱头,加一点点油微微爆香后才加了蘑菇炒香。
野蘑菇配上葱根,很快就服服帖帖在锅里翻滚,带出一股山野香气。
再泡了一点粉条,裹上肉汁炒了粉条炒肉末。
柯家媳妇是个勤劳 的,看叶盏做菜熟练她帮不上什么忙后,就在旁边烧火洗菜,不住问每道菜的做法。
又捞出菜缸里腌制的咸菜疙瘩给叶盏:“这个炒腊肉香。”还是没放弃给叶家人做腊肉。
叶盏看看,这咸菜疙瘩宋朝人叫做薤,现代人叫藠头,辛辣入味,最是下饭。
便接过一块,“刷刷刷”几刀切成细丝后,加上丝瓜,也用猪油同炒,配上空心菜梗炒个素什锦。
柯家孩子正摘花玩呢,院坝前盛开着栀子花摘下来戴头上当新郎新娘玩。
叶盏便开口:“那些栀子花给我做菜可好?”
“我们都不吃那个,发苦呢。”柯家儿媳笑,如果不是带着苦味,庄户人家什么植物都能琢磨着入口。
“有法子。”叶盏很笃定,“处理过就不苦了。”
反复搓洗摘掉花蕊,再加上清水焯过。
柯家媳妇将信将疑,捞起一个栀子花放进嘴里,眉眼弯弯笑起来:“果然不苦了。”
她婆婆非要拿两个鸡蛋来炒菜:“你们是客,哪有上门连鸡蛋都不给一个的。”
却被宓凤娘给拦了回去。
寻常鸡蛋都会沾鸡毛黄土鸡粪,偏这鸡蛋上干干净净,被微黄的稻草垫着,干干净净挂在屋檐上,一看就是人家留着换铜钱的,他们哪里安心吃得下?
叶盏眼看那家婆媳两人又要脸红,赶紧开口:“这栀子花加韭菜扁豆丝可香呢。”
不用肉不用蛋,就用农家园子里自家割下的一把韭菜、摘下的一把扁豆作配。
韭菜切成段,扁豆细细切成细丝,一起翻炒后加入栀子花。
韭菜辛辣的气息裹着熟扁豆的香味扑鼻而来。
主食便是黑面,叶盏想着给他家省面,便又从门口树上槐花摘下来,撒了一把面一起铺到笼屉上蒸煮,煮熟后拎着屉布四角下锅炒,炒得又干又焦,出锅前撒一把芥末根。
等到菜做好,玉姐儿跟这家的孩子一起将方桌从屋里搬到了院里,擦干净桌面,放上碗筷便开始端盘子。
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大葱炒野蘑菇、藠头咸菜素什锦、芥末根炒槐花、栀子花炒韭菜扁豆丝。
唯一的一盘肉菜就是粉条炒肉末。
叶盏本来想炒自己带来的一大块白肉,但看着这家家境不好,便只切了一指宽的一点剁成肉末炒了个粉条,剩下的肉都留着这家人慢慢吃。
舅爷看着这一桌菜,眼眶就红了:“如今新稻米还没收上来,去年的存粮又吃得快光了,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
他咳嗽一声:“下回你们秋社日来,给你们蒸新麦饭、割豆腐、杀秋社猪。再买两尾泥鳅加黄酒焖熟!”
“好!好!”叶大富连连附和,
宓凤娘也乐呵呵把筷子提起来:“不是您外甥媳妇我吹,我家二姐儿这手艺可是一绝,您吃完会觉得这比肉还香。”
柯家人也没想到这些菜会真比肉香:
大葱头吃起来很有嚼劲,葱香比别处要更加浓郁,搭配着灰扑扑油汪汪的野蘑菇,吃起来绝对有肉的口感。
藠头咸菜被切得稀碎,和脆脆的空心菜梗炒在一起,咸鲜适中,正好配饭。
槐花加了黑面蒸本来是村里人人都会的做法,可是叶盏巧妙用锅再炒了一遍,立刻没了水汪汪的感觉,吃起来干爽脆香,还加了芥末根来提味,让这道菜空口吃都香。
至于栀子花炒韭菜扁豆丝里,扁豆丝被切得很细,又软又烂,连牙口不好的老人都能吃,里面的栀子花吸了韭菜的辛辣,层层花瓣吃起来口感又肥厚,居然好像真的在吃大肥肉!
粉条炒肉末就更不用说了,粉条被炒制了好久,从开始的雪白晶莹变成了浅褐色,“吸溜”一大筷子,上面沾染着的酱汁和肉末一起刷进嘴里。滑溜溜,酱汁丰沛,谁能忍住不吃呢。
叶大富也很自豪,不过嘴上还要谦虚:“你们别夸她小孩子,只不过是切了猪油进去,借了肉味。”
柯家人当然知道他是谦虚,他们可是亲眼看见叶盏为柯家人省钱,半点油壶都没碰,只切了一点猪肉炼化的猪油,只能将锅底那一片润湿罢了。
两家人吃得不亦乐乎,原本菜里没肉,可吃起来居然比记忆里的肉菜滋味都不输。
盘子里最后剩一点肉末沾粉条,柯家人非要让给叶家人吃,玉姐儿看了看柯家孩子眼巴巴守着桌的眼神,将那粉条夹了给孩子吃。
柯家小孩先是看了娘一眼,没被骂才慢慢一点一点吃进嘴里,咀嚼得一顿一顿,似乎在品味这点粉条肉末的香气。
最后吃完了还忍不住又拿最后剩下的一点槐花碎沾了沾碗里的汤汁,将饭碗擦得干干净净才心满意足放进嘴里,打了个痛痛快快的饱嗝。
舅爷老人家身子骨不错,都七十了还能一口气吃一碗叶盏送来的芥末根炒槐花。
吃完后倚门大骂叶大官不孝,既不孝顺爹娘又不惦记舅舅,这么多年也就看了他一次,还是有事相求才登门。
叶大富不好跟着骂二弟,在旁苦笑。
乡下人家舅舅的位置很高,每家媳妇去世没有娘家人过来看一眼绝对不能安葬,要是娘家人说自家姑奶奶去世得冤枉那当场就得找仵作验尸,不能耽误片刻。
婚礼葬礼上舅舅都要坐主桌上位,分家分财产时见证人里面更是得有舅舅。
所以像叶大官这样不敬重舅舅的人实在是异类。
宓凤娘不好说婆家人不是,躲到灶房里跟舅舅儿媳妇磕牙,倒得到了一个消息:如今水田涨价了。
等从舅家告辞,舅爷倚着门口不住大声喊:“别忘了秋社日来,蒸新麦饭、割豆腐、杀秋社猪。还有两尾泥鳅加黄酒焖熟!”
“哎!”叶大富跟他老人家招手,“我一定还来。”
从柯家出来,叶家人在村里走访,果然发现田地价格上涨了:原先二两银子的田地如今涨到了三两银子。
叶盏琢磨一下:“是不是因为这些年太平盛世,村里人们休养生息,所以田地价格也上涨了?”
早些年战乱大家元气大伤,还没缓过来,所以田价不高。
可是这些年四海承平,所以百姓生活越来越安逸,生孩子越来越多,活下来的孩子也越多,人口逐渐增长,田地的价格便水涨船高。
“这么看来,要尽早买田,要不一年一个价。”叶盏当机立断。毕竟人口激增后口粮得天天吃,居住条件却可以暂缓改善。
叶家人带着一百七十五两,原本计划是这样的:全部买八十七亩水田,或者买拿一半买田,剩下一半买乡下宅子方便照看。
可如今一看只能买五十八亩水田,倒不如将钱全部拿来买田更划算。
"要不买旱田?"玉姐儿提议。
水田的价格也比旱田要贵许多,若是不挑剔,二百文就能买到旱田。
只不过叶大富作为资深庄稼人还是建议买水田:“看着水田贵,可出产的谷物也多。”
而且旱田得费心费力打理,他们全家人以后在汴京,没有太多精力时间盯着佃户,难免会照顾不周。
“那……真的不买院子了?”宓凤娘将信将疑,毕竟她活了这么多岁数田价一直维持不变,还没经历过价格上涨呢。
“乡下有个院子也是我们家的根。”如今既然有钱了,宓凤娘还是想有个固定的房舍。
叶大富却很相信女儿:“盏儿自带福运财运,好几次发财都是她的主意,这次我也听她的。”
其余兄妹也相信叶盏。宓凤娘便也相信了女儿,叶家人达成一致:钱全部拿来买稻田。
只不过就算全部买田,也不过能买五十八亩水田。
五十八亩地听着不少,架不住叶家孩子多,分下来一个人只有十亩左右。
这十亩可以求个温饱,但比起叶家从前地主做派时少了许多。
在村里一般农户四口之家应当有40亩地左右,出产粮食60石。①四人口粮25石,留粮种4石,还有赋税。扣除这些能余下个10石余粮已经算是老天开恩。
所以叶家计划购买的这五十八亩地实际算下来一年只能攒个20石余粮。
不过万事开头难,有了田垄做依仗后面总能更顺当些。
聊到这里,叶盏才了解到古代的地主并不是买田就能高枕无忧赚钱了,还有负重的赋税:什么地税、户税、租、庸、调(后两者主要通过农民自己织的布、棉、麻等实现)各种各样。
直到了本朝才好点:先是不用人丁税,所以百姓们才能随意生养孩子。
第二是不用“庸”制,国家出面募兵制,农民不用去当兵,只要出钱补上身丁钱米就行。
百姓只要付田赋、折纳、支移、交钱等便可以。
总结来说,就是本朝的税赋虽然不低,但比前朝已经好了许多。怪不得历史书上说宋朝是各朝各代中百姓幸福指数较高的一个朝代。
叶盏不由得感慨:“说不定以后会有一天,老百姓都不需再缴纳赋税了。”
惹得家人取笑:“可是白日里被鬼上了身,说些谵妄胡话。”
有了这些赋税,叶大富当初卖掉田地的事就更加合理了。
他心思不在田地上打理不好,佃农又需要监督,田地的产出就不再那么多了,可每年要缴纳给官府的各项税负都是固定的,说不定一年下来还要倒欠官府赋税钱。
倒不如一口气买了避到城里去。
城里也有各种杂税,但是叶大富带着叶家人走赤贫路线啊,
他既没有商铺又不从事明面上的商业活动,全家在汴京城这座国际都市里做法外之徒,吃点巨兽嘴边的残渣过活,还免了赋税,不比在乡下更加逍遥自在?
想明白了这点之后,亲爹在叶盏心中就从一个投机倒把小商贩变成了大智慧大魄力的生活哲学家。
她给亲爹递了一葫芦水。
商议定了这件事,叶家人便散步去看田地。
金哥儿还记得,指着河边一片稻田:“这就是当初王家从我们手里买走的稻田。”
汴京周边有五丈河、金水河、蔡河、汴河四条河流,流经雍丘县的是汴河。叶盏是穿越后看到汴京城外稻田繁盛才知道河南原来是水稻大省,她原先误以为河南属于北方产小麦,实则人家也产水稻。
稻田里水稻正抽条,在阳光下很是精神。
叶大富又提起一遭:“一百五十两中有六十两是盏儿的钱,再加上她做菜攒的二十五两银子,一共有八十五两是她的钱,这回买田可要说好,这些事她的。”
叶盏执意不要:“家里为了寻我才散尽家财,要分这么清的话就从当初变卖家产开始算。”
而且有些东西就算有钱也弥补不了:两位哥哥被耽误了的学业、玉姐儿少吃了那么多年的美食、还有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叶璃失去的童真。这又去哪里寻?
兄弟姐妹觉得欠了她,她又何尝不觉得是欠了兄弟姐妹们呢?
见叶盏执意,宓凤娘便叹口气收下银子:“只这一回,就当你从此还清了姐妹兄弟,以后莫要再想欠着谁。”
“就是啊,妹妹你好好活着就是对我们兄妹几个最好的回报。”金哥儿开口。
叶大富便点点头:“这笔钱虽然收了盏儿的,但你们从此要承盏儿的情,不要将她付出视为理所当然,知道了么?”
两兄妹点点头。
定好了策略,只不过王四还在村里转悠,半点都没有着急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打算买卖稻田。
叶家人也不着急,慢悠悠走到县城里走亲戚——转悠好几天,就看看是谁沉不住气。
雍丘县城因为靠着汴京所以很是沾染了几分繁华。
叶大富去原来门户敲门,却被告知姐姐家已经搬家到了县城最繁华的一条街。
他谢过路人带着家人又去新房走亲戚,还记得去路过的南食店里要十碗桐皮熟烩面叫送过去,想想又从街边买了两只烧鸡提溜上。
再加上原本准备的四色点心、一封红糖、一封南茶叶,这份礼已经算是很厚了。
这里面是有原因的:当年叶大富落魄后每回上姐姐家都要被姐夫奚落,姐姐婆婆更是在饭点时摔摔打打不舍得做饭给他吃。
后面叶大富不想让姐姐为难就不登门了,只托人每年送节礼到姐姐家。只不过每年的回礼越来越薄,去年只回了小半口袋油渣。
那油渣是榨油剩下的,乡下人讨了去喂猪,往常叶家富贵时姐夫可是白送好几车过来。
叶大富就知道姐姐的日子恐怕不好过,因此这次上门礼重有存心给姐姐撑腰的意思。
至于买吃食则是扬眉吐气:不是不愿留我吃饭吗?这回我自带吃食,不吃你家的饭。
等到裘家门房,外观看这宅子的确气派,两进大院,朱漆大红门,门头钉巴掌大,各个是黄铜铸就,看着很有份量。
叶大富拽拽衣服角撑开,才请人通禀:“是你家当家夫人的娘家来人了。”
“是甄家舅爷来了?”看门人殷勤道,开了门上小窗就往外看。
等看见叶大富后很困惑,却还是点头哈腰开了门:“您是……”
“我是你家夫人的二弟,叶家老二。”
“叶家?”看门人摇头,“认错了罢?”
“这里难道不是裘家?开油坊的裘布仁家?”叶大富急了。
“正是。”那看门人关上门,不知道去跟谁禀告,过了一会才有个人开门招呼他们进去:“对不住了,这人是新来的,还没认全人。”
宓凤娘皱眉,就算小厮是新来的,他嘴里说的甄家舅爷又是谁?难道裘家这厮停妻再娶又找了姓甄的二房?
叶大富已经拿眼往院里四下打量了,恨不得现在就能寻出端倪。
可这新家他也不熟悉,往来的管事小厮没有半个熟面孔,只能按捺住焦虑跟人家走。
裘家这名管事会说话:“我家大娘子身子不大好,家里老夫人体恤,特容许她在这偏院养病。”
宓凤娘四下打量:偏院窄小,阳光不好,哪里是富贵人家太太应该待的住所?
“你家小少爷呢?”叶大富赶紧问外甥。
“小少爷跟着老爷做生意。这回去了湖广贩豆子,要到桂花开时才能回来呢。”裘管事道。
叶大富心里稍安,至少外甥跟着接手生意了,只不过他怎么也不护着亲娘?
他一肚子困惑急着见大姐,快步就走进屋内。
进屋后几人吓了一跳:屋舍本就光线不好,屋内家具陈设还简陋,全是最便宜木头做成的家具,还缺胳膊少腿,一看就知道是其他屋里淘汰的旧家具。
屋内挂画全无,没有绣件花瓶这样的摆件,越发显得屋子黑洞洞,毫无生气。
正堂有位夫人迎上来,白发混在乌发里,面色愁苦,哪里像叶大富姐姐,倒像他长辈。
“二弟!”
两方见面,叶大福先哭了起来。
叶大富也红了眼眶,但到底记挂着正事,赶紧扶起她:“先别急着淌猫尿,先讲讲何事。”
这才知道裘布仁抓住了运气,搭上了军需的路子。
京城郊区有“养甲兵数十万”,这些驻兵的吃油量巨大,他一天就能卖出原来的好几倍:麻油,杏仁油、红蓝花子油、蔓菁子油,各种油都做起来。
因此裘家便扩大了生意,赚得越来越多,逐渐从一户中产富户变成了县城的富人。
这中间便是他小妾搭的桥,原本是买来解闷的清倌人,没想到她的干娘手下好几个姐妹,跟军营里的一名准备将搭上了关系。
见着了银钱,裘布仁越发宠爱这个小妾,抬举她提了二房,又只留在她房里。
叶家原本门当户对,可后来叶大富落败、叶大官又生性凉薄没半点骨肉亲情,叶家大姐便也只能忍辱负重。
“好你个裘布仁!你敢薄待我姐姐?”叶大富气得一拳就砸在桌上,将上面茶碗激得跳了又跳。
“当初这婚事是你家老太爷和我爹一起说好的,你敢不孝?”叶大富气得团团转,恨不得现在就将姐夫揪出来狠狠揍一顿出气。
还是宓凤娘有主意:“你先别急。”
她先问大姐:“大姐,如今有你二弟撑腰,你想如何?”
大姐想了想:“小妾着实可恶,可是我儿如今跟着他爹做生意,万一发落小妾惹怒了他爹,害得他没了家业该怎么办?”
说着又眼泪汪汪。
真是个糊涂蛋,宓凤娘翻了个白眼:你儿看着你受苦不吭一声,能是无辜的?
第040章 第 40 章
叶大福没有正面回答, 只是继续哭,跟兄嫂诉说自己受得委屈:什么丈夫如何将管家权交给小妾、如何拿儿子拿捏她让出嫁妆、如何给她残羹冷炙,听得人拳头攥紧。
叶大富可顾不上等大姐纠结, 既然不见大姐决断,他先开口替大姐选择:“你可愿意和离?”
“和离?”叶大福吃了一惊,哭都顾不上了。
“既然裘布仁那厮抬举小妾,你终年受苦, 和离岂不是最好?”叶大富回忆,“当初给你置办的嫁妆丰厚, 丰衣足食平安度日还是可以的。”
宓凤娘也表态:“如今我家日子虽然不如从前,但从寻到盏儿后也在好转,能照应大姐不受人欺负,大姐尽可放心。”
叶盏在旁看得眼花缭乱, 好家伙, 爹娘这么有魄力吗?上来就劝人离婚?
就算在离婚司空见惯的现代, 大家遇到亲戚矛盾也不会马上立刻劝离婚吧?大部分还是担心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自己掺和白白成了人家夫妻的仇人,所以都会明哲保身糊弄几句。
爹娘情商都很高, 怎么没在这件事上选择观望或和稀泥呢?
正看得热闹, 忽听得门外有人冷冷道:“吆,今日吹得什么风?”
叶大富回头一看, 怒从胆边生:“什么风?贼跌折腿的三寸丁风!”
原来裘布仁这人个子矮,走路姿势不雅观,远看像瘸了一腿。
宓凤娘看大姑姐脸上不痛快,赶紧拉丈夫一把:“孩子们面上, 快休恁的。”
裘布仁眼珠子转了转,先上下打量了他们衣服一眼:“如今你家可是富贵了?”
宓凤娘哼了一声:“也就只是认识了几位贵人吧。”这厮当初看不起叶家, 如今可要好好给他脸色瞧瞧。
裘布仁那轻慢的神色果然收起了不少。
叶大富懒怠理会他,只问:“你如何慢待我大姐?我大姐的嫁妆你收去了哪里?”
裘布仁听第一句话还仍旧混不在乎,拿根牙签有一下没一下剔牙,可等听到第二句后便放下了牙签,笑道:“既然许久不来,堂前摆了饭菜,先去吃饭。”
“我来这里是为着探望我大姐,又不是为了吃一口饭。”叶大富才不稀罕他的饭菜,“早从门外叫了饭进来。免得你肉疼。”
裘布仁像没有听见这句嘲讽一般:“既然二弟买了饭,那我就也跟着蹭一口。今日就在这里摆饭。”最后一句吩咐身边的小丫鬟。
叶大富看这小丫鬟还是他身边跟着的,姐姐住的侧院连个服侍丫鬟都没有,心里更恨:“我买的饭不许你吃。你先说说嫁妆。”
“都是一家人,何必讲究去向?”裘布仁亲亲热热给叶大富倒了杯茶,“做生意周转困难,你姐姐深明大义拿出来帮我,这还有错了?”
叶大富看向大姐,大凡这时候大姐出来说句话,说自己不是自愿拿出嫁妆的。他就有理由再闹。
可是叶大福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继续掉眼泪。
叶大富心里叹口气。气势先去了一半。
裘布仁见状更加得意:“再说了,我膝下就一个儿子,以后还不是都是他的?”
又走到妻子身边,不顾周围还有这么多小辈呢,亲亲热热拍了拍她肩膀:“你啊,就是一个人想太多,还爱吃醋。”
大姑没甩开他搭在肩膀上的手,裘布仁便笑:“说来让二弟看笑话了,我新近得了个小妾,去她那里次数多了些你姐姐便怄气大闹,男人嘛,谁没个好色毛病?可我又不傻,那小妾连个儿子都没有生,回头老了提脚卖了便是,哪里值当我们两口子这么吵架?”
他这么说,叶大福果然神色松动,眼泪也不掉了,人也不哭了。似乎觉得丈夫说得很有道理。
叶大富一听,那小妾没有儿子,在裘布仁嘴里似乎并不值得看重,先松了口气。
倒是宓凤娘撇撇嘴,今年没儿子明年不能生?真有诚意怎么不是现在就卖?这种男人的话骗傻子呢。
再说就算他说话是真,能嫌弃小妾老了就能嫌大房老,看着和小妾情浓可说卖就卖,小妾虽然没儿子但也生了女儿,难道连终老都不能?可见这男人生性凉薄。
只不过再看大姑姐,满面春色,又面露骄矜,已经被姑父稳住,就知道今日这一场是狗拿耗子。
裘布仁看着叶家偃旗息鼓,便笑道:“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日我设宴,二弟跟我细细说说在京里遇到什么贵人,看能不能帮姐夫姐姐排忧解难。”
叶大福居然也站起来,擦干净泪痕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开始招呼小丫鬟:“去叫人摆酒。”也不管那小丫鬟压根儿不理会她。
叶大富这时候哪里有心情吃酒:“既然姐夫说心中还记挂姐姐,那便把嫁妆先还来,总不能从拿走到现在都生意困难需要周转吧?”
裘布仁装没听见,叶大富才不理会他呢:“说起赖皮我可是赖皮祖宗,你别想用这一招敷衍我。”又再三追问,还拒绝了姐姐打圆场,一副不解决就不走的架势。
“你这厮好不识抬举。”裘布仁瞬间变脸,起身指着叶大富鼻子开骂,“让你几分颜色你要开染坊不成?”
“你要作甚?”金哥儿瞧见不对,立刻挺身挡在了亲爹前面。
他人高马大,裘布仁笑容变都不变,一个眼神,叶盏就觑见了个婆子偷偷溜出去喊人。
这是裘家地盘,大小家丁几十号人,两边打起来的话叶家人还真不是对手。
电石火光之际叶盏忽发急智:“爹,快别闹了,一会我们还要集市上给长公主选购土产呢,耽误了时间可怎么办?”
长公主?裘布仁脸上的阴毒一刹那消散得一干二净,狐疑盯着叶家人。
宓凤娘也反应过来了,特意摸了摸发髻间扎着的红缨:“是啊,得了长公主送的红头绳,总要回礼才合适,你只顾着在这里说话,集市散了去哪里买?”
裘布仁打量那红缨:上好的红缨绳,上面沾染着的染料一看就是极红极昂贵的正红,让不懂染料的人也能明白寻常集市上买不到。红缨中段打一个如意结,是宫里的花样,坠角是红玛瑙,玛瑙不贵,但难的是寻颜色这么红里头毫无半点杂质的。
裘家如今也算有点家底了,裘布仁也会分辨好东西。这红头绳他要花费大价钱大力气也能买得起,可他怎么会买这种女眷手边容易丢失的日用消耗品?
也只有真正的贵族人家才会将不小心会丢失的头绳做得这么贵,随意堆在抽屉里一堆,随心所欲想用就抽一条,连数目都不会计数。
再联系到叶大富忽然咸鱼翻身,裘布仁动用他那小生意人的狡诈立刻得出结论:叶家真的是傍上了贵人。
“老爷,小的来了!”门外几个小厮气势汹汹过来。
身后跟着那个气喘吁吁的婆子,看他们这行人的架势只要等裘布仁一声令下就要将叶家人捆起来暴打赶出府去。
“干什么?”裘布仁抬起眼,不耐烦挥挥手,“大惊小怪,快下去,哪里有进内宅的道理?别让亲戚们嘲笑。”
小厮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跟着婆子描述跑进内宅,还以为自己护卫有功能得到主家的嘉奖呢,谁知道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顿。当即有好几个有血性的想等做工期满就不再续约了,晦气!
裘布仁又骂婆子:“你大惊小怪些什么?在外面乱嚼舌根,没看我跟大舅哥聊得正好吗?滚!”几句话就把婆子骂走了。
婆子是小妾的人,蝎蝎螫螫跟踪过来,本来想添油加醋来两头讨赏,却没想到劈头盖脸挨了顿骂,心里恨恨走了:该!等你被叶家人暴打,我就装没听见!
裘布仁连着“阿嚏”“阿嚏”打了两个喷嚏,这才掏出手绢擦擦鼻子,顺势换上笑脸:“大舅哥,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似乎刚才那个要动手的人不是他。
叶大富哼了一声,懒怠看他在这惺惺作态演戏,扭头问叶大福:“大姐,拿你的嫁妆单子来。”
叶大福迟疑着“嗯”了一声,宓凤娘看不下去,走到她跟前半是搀扶半是催促:“走吧,去拿。”
拿到了嫁妆单子,叶大富斜斜睨裘布仁一眼:“今儿个,我办完事才走。”
“好说,好说。”裘布仁笑着,扬嗓子把自己骂走的小厮又叫回来,“去叫账房来。”
说话间,叶大富外卖的饭菜也到了,他也不让裘布仁,自己命令小厮将饭菜摆在桌上,招呼家人来吃。
裘布仁也不恼,叫了下面人摆菜:“快去催厨房,哪里能让亲戚连口饭都吃不上?”
“可……”那人迟疑,“今儿厨房都拿着小镊子在给二奶奶挑燕窝毛呢,这个点腾不出手来。”
叶大富咳嗽一声,放下筷子看裘布仁,裘布仁被他看得心里发虚,一脚就将那丫鬟踢倒:“狗东西!主家的话现在不管用了?”
过一会才有饭菜摆上来,倒也没敷衍,硕大的酱肘子、整个囫囵的烧鸭、满满当当一盘的鸡块,叶大富便也不客气,风卷残云吃了起来。
等吃得半饱,账房才拿着账册过来。
叶大富便将嫁妆单子上的田契房契收了回来,叫叶大福拿着。这还不算完:“拿走这些年收的赁金呢?”
裘布仁笑起来:“好舅爷,这钱却不能够,一来家里生意困难填补进去,二来你外甥去湖广贩丝贩油难道不要本钱么?”
“是啊。算了吧弟弟。”叶大福居然也跟着开口求情,“我前些年也花用了不少。”
宓凤娘在心中暗骂:真是个糊涂蛋。
她印象里的叶大姐嫁得好回娘家总容光焕发,谁能想到这些年她变成了这样呢。
“也罢。也罢。”叶大富叹了口气,将嫁妆盒子交给姐姐,“将这嫁妆收好,别再心软交出去,若是有人强迫你你就来捎话来汴京城找我。”说着警告似得看了裘布仁一眼。
裘布仁赶紧嘿嘿笑起来:“都是一家人,不至于不至于。”
叶大富白了他一眼,继续叮嘱姐姐:“爹娘给你陪嫁了几十亩县城边上的良田加上县城一个商铺,这商铺赁金和田地出产也足够你和离后也能安稳度日。不要忍着委屈。”
叶大姑接过田契房契,不再吭声。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吃完饭,裘布仁亲亲热热要与叶大富勾肩搭背:“大富,你好好讲讲长公主那里的事。”
一家人往外走,宓凤娘也要跟着丈夫出去,却被叶大姑叫住:“弟妹。”
宓凤娘停住脚步,看了看大姑子:“大姐,这回大富可差点被揍了一顿。”
“弟妹……,我,……我实在是……”叶大姑不敢抬头,盯着脚尖,手里腰带被拧了几拧,“到底是个家,哪里就能随便散了?”
“啪”地上掉一滴圆圆的泪珠。
宓凤娘一肚子气散尽,叹口气,大姐,当初也是个爱笑爱闹的活泼少妇,责备的话到底说不出口:“你要是有事就捎话找大富我们,不过,以后你也得硬气些。”
等从裘家出来宓凤娘教导两个女儿:“性子不要软弱,别怕夫家,上有律法撑腰,下有娘家帮忙。”
“可万一像大姑这样娘家忽然出了事呢?”玉姐儿开口。
听到这里叶盏也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爹娘要趟这趟浑水,因为叶大富认为叶家大姑境遇变坏也与叶家衰落有直接关系。
“如果到处无靠,就自己泼辣些做出拼命的架势,也能把男人吓死。”宓凤娘言传身教她们市井生存的智慧,“趁着男人喝醉酒没有力气时绑住他手脚用软鞭子蘸水抽一顿,或是每日给他碗里下泻药半夜在他耳边叹气磨刀。”
“只不过要机灵些,得看清男人不是那种亡命徒也别让他反拿了刀。”叶大富在旁边补充。
“总之,别听男人花言巧语,要自己把钱攥在手里。”玉姐儿沉思。
不能听男人哄你两句蜜也似的话,你就昏了头将钱财交出去。
“像你们大姑母这般,其实丈夫在外面找个小妾的门路,那就当时就闹起来,要自己儿子接手这条线,然后自己与管事的母 亲妻子相熟走动,一面让儿子出面跟管事交际。”
“虽然一开始搭线的是小妾,可哪个有脸有脸人家女眷跟妓子交往?最后这条线还是能被自己和儿子攥在手里。这样丈夫看在利益的份上也不敢张狂。”宓凤娘告诫女儿们。
可一看叶盏一脸“我绝不成婚”的坚定,玉姐儿探着头一个劲看食摊上挂着的酱桂花鸭子,宓凤娘叹了口气:只好日后慢慢教导了。
家人四处走亲戚,叶盏也借机看了看周围的土产,这才知道大宋人民食谱丰富,除了常见的猪牛羊,还吃山野鸡、鹧鸪、鹌鹑、野鸭,果子狸、野兔子等野物。
叶盏便琢磨着跟乡下亲戚定个协议,到时候从雍丘县送到汴京城,丰富下食肆的菜单。
又在外面几个村的亲戚家里轮流转几天,再回到叶家村时已经是三天之后。
几天不见王四,他脸上长了个大包,大红肿得发亮,满脸急切之色。
庄户人家一般很少卖田买地,如今是夏天,地里的稻麦还没有变成钱,手里拿来的余钱买地?
大地主们也不急着买田,王四要求把稻田里的稻谷收割了再交割,这不是耽误了一季吗?不如开春了再出手购买,这样接手不耽误农时。
叶盏觉得他找错了地方,他要是一开始去找汴京城里的经纪说不定还真能帮他卖掉,这一个村子毕竟需求有限。
叶家人不慌不忙,进了村就去自家亲友跟前打听,果然打听到王四已经对外放出风去,说只要他手里的五十亩田地全吃下,愿意总共降价二十两。
叶大富盘算一下,这个价格算是合理,便去找村长说和。
“您说叶大富要买我的地?”王四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哪里来的钱?”
想起两家上次的龃龉,不由得面露愤恨:“就冲他跟我断交那架势,这地我不卖了!”
村长好言相劝:“你这田本来就是跟他买的,现在还卖给他互相知根知底,交割起来也方便。若是再换个人你还要带着他挨个去看地,讲每块地是怎么回事,人家也未必全盘买下,肯定会挑肥拣瘦,到时候麻烦是小事,挑拣剩下的地又怎么好卖?”
王四琢磨,是没说错。
可他还是觉得心里膈应得慌,他当初买田的时候是一百两,当初叶家给自己减价了一贯。后来又补回给叶大富。如今降了价是一百三十两,看似涨价了三十两,可这么多年物价飞涨,一百五十两的购买力跟先前一百两差不多。
相当于他这些年非但没赚到一点钱,反而还让叶大富从他手里多赚了二十两。
他又没有种田天赋,这些年没有从田地上收到多余的粮食,去除赋税和雇人的成本,基本等于白干。
合着他这么多年都在免费给叶家当管事吗?
王四差点咬碎了一口牙。
村长看他纠结也不苦苦相劝,自己起身作势要走,只不过临走前轻飘飘添了一句:“这些天想卖地的不止你一人,买地的却只有叶家。”
王四一听就急了,要是叶家买了别人的田,谁还买他的田?
要知道他等着卖田这笔钱急用!
回去辗转反侧了一夜,熬出了两个青黑色的大眼圈,王四终于再次找到了村长:“我愿意卖。”
王四愿意卖田,叶大富也高兴,一来是买回家产很有意义,二来这处田产地理位置倒不错:既恰好避开了河道又离着水源不远。
原本雍丘县在汴河流域,河水无定,难免会威胁到周边农田。如今全依赖疏浚才能安然无事,甚至有的地方河床已经高出了堤坝外的平地,可以想到若干年后政务松弛后定然会导致决堤。
叶家这片地就很好,远离了堤岸,在山脚下,自然有山上留下一股溪水,水源丰沛。
两家通过村长约好了日子,叶大富买了写菜蔬果肉,请了村长、族长、里正来见证,还备好了银子,和王四签了约。
在村里这买田是大事,当然要请族长来见证,村长也是村正,和里正都是行政长官,他们看过后才能送到县衙备份。
可两家一起去县衙备份时,要轮到王四时,他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签约,咬定了要再加二十两银子。
“谁不知道你现在发达了?在汴京有钱了,凭什么要我降价?”王四脖子一横,一脸无赖样,“我就是后悔了又怎么样?你在村里盘桓几天就等着我先耐不住呢,凭什么我降价?”
宓凤娘纳闷,他们这一路来除了村长没跟任何人透过口风要买房,这王四如何知道的?
“我们怎么就等你降价了?”宓凤娘从他嘴里套话,“我家是回来走亲戚,临时起意才要买田。”
“谁信你?叶大官亲口告诉我的!”王四理直气壮,他本来就迟疑,这下更是生气。
宓凤娘愤愤:他们进村时看到过弟妹,她贼眉鼠眼的,宓凤娘没把她当个屁放,谁知第二天去扫墓就在坟墓前见到过二房的小孩,当时以为他是好奇,原来是跟踪了他们听走了叶家人在祭祖时的念叨。
听走便也罢了,居然跑去给王四通风报信。“当真是损人不利己!”金哥儿气得一拳砸在手心。
王四越发得意:“被我说中了吧?加钱!否则我就不办!”
里正和村长族长都在场,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王四居然能中途反悔。
就在这时忽然有位熟悉的老人走过来:“何事喧哗?”
旁边的小吏们开口:“见过主簿大人。”
里正和村长们也跟着行礼,叶家人行过礼之后才发现那人就是当日车上跟他们同坐一车的老人。
一个县里最大的长官是县令,下面两名县丞协助办案,再下面便是主簿。
虽然主簿平日里只用管着文书往来,也是名副其实的三把手。
小吏们讲完事情缘由,他们也为难,乡下人淳朴,这还是第一遭买田时候有人反悔的。
主簿听完来龙去脉后,只开口道:“若是不愿履行条约也可,只要依照契约约定赔付定金便是。”
叶盏便赶紧翻起了双方画押的契约:“如有一方违约,赔付另一方十两银子!”
小吏点点头,指着王四:“你拿出十两银子给他,我就把这契书撕了。”
“十两银子?”王四盯着那契书反反复复看,他没什么大学问,字也是后来认的,做生意也是靠老婆家一班忠诚的伙计和账房,没意识到契书是不能随意签的。
“是,赶紧给吧。”小吏催促。
王四盯着契书,额头上硕大的汗珠直往外蹦,最后思前想后,只能咬咬牙开口:“算了,就按照原合同履约吧。”
终于签了契约,王四连个笑脸都没有,揣着银子急匆匆就走。
叶大富倒好奇:酒楼每天都有稳定的现金流,这厮怎么会忽然这么缺钱?
不过如今天他抽不出时间来料理王四,急着看自己的田地。
不是买了田就算,要置办水田耙、耖和礰礋这些农具,还要雇佣佃农。讲究些的还要买水牛,再买秧马、?秧船等种稻谷的工具。
叶大富便一人留在村里,等置办了这些再回去。
宓凤娘担心他一人弹压不住,遭叶大官陷害,便留下金哥儿作伴。
其余人便急着启程回汴京。
又去了集市上采购东西。
叶盏拿出银钱买了山野鸡、鹧鸪、鹌鹑、野鸭各一对,又买了野兔一只,又买了些灰灰菜菜干,新鲜的一担子无花果、核桃、榛果、等物。
“一来琢磨些新菜式,二来给杜家府里送礼。给府里主家和往日姐妹们带些乡野吃食。”
“我的儿,还是你想得周到。”宓凤娘赞一声,自己也掏钱买了些人情往来的。这要是提一篮子送到长公主府得了青睐赏赐下来,下次吹牛的素材不是又有了?
金哥儿玩伴、银哥儿同僚、叶璃师傅、自家房东,还有上次送她们寝具的陶家。
叶盏便吩咐小贩:“ 不用除去枝条,就带着叶子最好,要的就是那份从树上刚摘下来的野趣。”
又挑选了好看精巧的竹编篮几个,到了京城就叫人直接送到杜府上去。
谁知正在集市上采购,往前走却看见了裴昭:“裴大人?”
宓凤娘高兴得什么似的:“今日喜鹊叫,谁知一个贵人接着一个贵人得遇。”要是能让裘布仁那厮看见她又跟主簿熟悉又跟裴大人熟悉,那还不得狠狠出气啊?
叶盏福礼:“见过大人。”纳闷怎么在这里碰见裴昭。
玉姐儿热络问裴昭:“大人可是来买果子狸的?”她看着人家挂在外面的风干肉,可是妹妹说野外不要乱吃,不许她吃。
裴昭仍旧是面色如水:“办公务路过此处。”
“是了,此处雍丘县也归开封府管辖。”叶盏随口说了一句。只不过县衙不应该有自己的衙差之类吗?难道是解不开的大案请了裴大人救援?
裴昭面色不改,不搭这句话,反而问她:“我看二姐在店外告示上写有事回老家,也没写去几天。”
“哦,那个啊。”叶盏想起来,“雍丘县是我老家,跟着父母过来处理一些家事,不过如今已经解决了,现在要回城。”
“正好我也回汴京,不嫌弃的话,可以捎你们一程。”裴昭指着身后的马车。
还没等叶盏回话,宓凤娘早就高兴开口了:“好好,好。多谢大人。”这回去的车费省了。
叶盏觉得过意不去,特意在茶摊买了一壶茶谢过裴昭和小厮、马夫,递给裴昭时鸣镝先开口了:“我家少爷不喝外面的东西。”
叶盏忽然想起店里来过的各种贵人,讲究些的是不碰外面的餐具和食物的,立刻想要道歉。
谁知裴昭从她手里接过了茶杯:“无妨。”
一路倒也热闹,宓凤娘跟裴昭不住攀谈。
叶盏原本还捏着一把汗。没想到裴昭倒很有礼貌,基本能说得都事无巨细告诉宓凤娘,如果有不能说的内容则礼貌回绝,没有半点不愉快。
临下车时叶盏就对裴昭很为感谢:“请容许我送些吃食到府上答谢。”
裴昭告诉她地址,却开口:“今日太累了,不用劳烦二姐。”
他客气,叶盏却不能把客气当了真。这回欠了人家大人情,早点还清也好,再说买来的食材要早做才新鲜。
回家后稍微休息后就先下厨做了些山野菜蔬答谢。菜式就设置烧斑鸠、香炸野鸡、五香兔、洗沙夹茄片、茨菇糕。
裴昭以为二姐听了他的劝告,回去后先去衙门办公,等晚上回家时就见亲娘正在吃饭。
对着一桌菜赞:“今日你买的菜倒好。”
有些富裕人家自然是从郊野的自家庄园送来,不过大部分人家是从汴京市集上购买,吃到山野之物一定会觉很是新鲜。
裴夫人赞:“城里的斑鸠都瘦得皮包骨,也不知道这哪里逮到的居然还能出油。”
山里设了圈套拿出来出售的斑鸠,一吃就觉口感新鲜,与城里买的不同。斑鸠油脂慢慢流入米饭中,金黄色的肉皮泛着光泽,吃起来肉质紧实
沙姜染黄了斑鸠外皮,也让斑鸠肉质带着好闻的沙姜气息,正好去腥增香,
卤制后的香料浸泡了斑鸠,整个肉质软嫩,吃起来滋味香醇。
五香兔大火翻炒兔段,叶盏选用的是兔腿段,这里是兔子跑动弹跳的部位,经常锻炼因此全是肌肉。
可是吃起来却不柴,反而外面弹牙,牙齿再咬开就能感受到内里的兔肉爆汁,丰沛的汁水让整个内里的肉质柔柔软软。
肉嫩多汁,搭配着五香卤汁,很是下饭。
洗沙夹茄片是将茄子切段后从中间切一刀不断,做成茄盒的样子,内里加上豆沙馅,再上锅蒸熟。
豆沙馅用的是雍丘县特产小红豆,绵软适中,偶然有没煮破的红豆,吃进嘴里也毫无豆腥味,满口口香。
裴夫人顾不上招呼儿子,自己先吃起了饭:“赶紧去洗手,来用膳。”
“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