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白虎穿过墙壁, 把桌子下的萨摩耶扒拉出来,叼着萨摩耶的后颈,跳到办公桌上。白煜月觉得有点勒头皮, 忍不住摸了摸头。
“唉, 你这个精神体真是……”原平安用目光品鉴着白毛小狗。萨摩耶目光游离,偶尔往上瞧, 用圆圆的眼睛观察原平安的脸色。原平安闷了一口茶,旁边的白虎揣手式地坐着, 也在看萨摩耶,表情莫名有点愁眉苦脸。
“老师, 既然你已经看穿了, 那我就直说吧。”白煜月和萨摩耶一起挺直腰板,“长官,我想申请长嬴的赦免令!”
原平安显然很想翻白眼, 但她硬是克制住了。她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们送长嬴过去, 只是因为他要找弟弟,而我们需要他的战力。一码归一码,不管你们在任务中发展出多深厚的情谊, 他仍然是我们名单上的极危通缉犯,要被法律审判。”
“在法律上他应该被审判。”白煜月正色道, “但在极地任务中他确实做出了不可忽略的贡献。根据已故者的遗愿,我认为可以给他一次活着的机会。我愿意花费时间与精力去监管他, 如果他在未来有越界的行为,我会第一时间了结他。”
原平安思考半晌, 问道:“再给我个理由看看你的决心?”
白煜月知道原平安的态度稍微松动了, 连忙思考长嬴留下来的好处。
其实一开始他并不想让长嬴留在他身边,哪怕他答应过长夏了。所以他在体检的时候悄悄去找了长嬴。长嬴也在同一家医院体检, 只是周围戒备森严。白煜月好不容易才摸清那些卫兵的巡逻路线,半夜翻到长嬴床头叫醒对方。
“你走吧,我带你离开新伊丽莎白地。”白煜月坐在窗户上悄声道,微微月光照亮他的侧脸,“顺着铁路走,都是极乐曼陀天的旧势力范围。回到三塔之城你就不好跑了。”
长嬴从极点回来一直很少说话。长夏AI的本体被捞上来装在一个新容器里,跟着列车回去,时不时入侵一些电子仪器,却根本不理长嬴。有一次长嬴想和长夏AI说话,长夏AI拉满警报,声音响遍整个列车:“讨厌八号!讨厌八号!讨厌八号!”直到长嬴离开才停止。
然后长嬴就总是沉默寡言地坐在空车厢里。
偶尔去看一眼白煜月,白煜月整颗心都在担心封寒,小狗尾巴耷拉不起。长嬴的性格和情商突然正常了,他理解到那一刻的白煜月一定是焦灼、担忧、伤心并俱的。他为白煜月的难受而难受,所以不愿意打扰他。
没想到白煜月却跑过来说要让长嬴离开。
“我答应过他要放你走。”白煜月没说长夏的名字,大家都心知肚明,“今晚就走吧。”
白煜月对这两兄弟的观感很复杂。从前很厌恶,后来很烦躁。再到如今一个人当着他面去死了,另一个人被他杀了一次还穷追不舍,唯一的亲属也因他而死。他好像不能纯粹地厌恶与烦躁下去了。
“我能走去哪里?”长嬴反问道。他试图挤出一个轻蔑的笑,但这么久后他已经忘记了如何拉扯相关肌肉,只能做出一个苦涩又不伦不类的表情。
“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我在实验室里出生,根本不知道如何在冰原正常地生活。”他一字一句地陈述事实。
白煜月想到长嬴的家人此刻成为AI,心中忽然便被刺伤。
“白煜月……”
长嬴伸出手。他大概前半生从来没有露出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他真正意识到自己必须保持卑微才有可能求到容身之处。
“我没有地方去了。”他轻轻抓住白煜月的衣角,力道却轻得只要白煜月转身就能晃开。
“因为……”办公室内,回想到那一刻,超级吃软不吃硬的白煜月瘪瘪嘴,“他没有地方去了……”办公桌上的萨摩耶同样嘴角下弯,豆豆眼都快能流出宽面条眼泪。
“知道了,我再考虑一下。”原平安有点恨铁不成钢,没把话说死,趁机揉了揉萨摩耶的耳朵。白煜月处于高兴之中没有理会。
“总指挥——”一个人推门进来,正是许久未见的夜星。她看向白煜月,了然道:“你和你的大胖狗也在啊。”
白煜月不敢置信地重复:“大、大、胖、狗?”
刚刚还开心地竖起耳朵的萨摩耶石化了,每根毛都透露着震惊。
夜星旁边跟着封寒。他第一时间看向白煜月,但老师们在这里,他莫名不敢表现得多亲近。他心想夜星老师真是敢说话啊。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怎么说话的!”原平安狠狠一敲桌子,对夜星怒目而视。她顺手把萨摩耶抱起来摸了摸头,辩解道:“啧,它只是毛绒绒了一点,你干嘛说它是大胖狗,你到底会不会看?不会看别看。”
萨摩耶瞬间展露笑容,白煜月的烦恼也烟消云散。总指挥看起来心情很好,看起来之后的汇报也能轻松过关了。
“哦……”夜星无语,随手放下一些资料,“我把封寒也带过来了,你一起说吧。”
封寒站在夜星旁边,还是朝白煜月看。
白煜月察觉到封寒的目光,也看向对方,开心一笑。然后莫名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正经地看向原平安。封寒也想起要尊重老师,于是礼貌地说了声长官好。
原平安的目光疑惑地在两人间徘徊。
虽然她教了许多届学生,学生们也一批批地毕业了,但在她心里学生永远是刚入学的模样。封寒就是那个不服管天天翘课的刺头,白煜月就是那个抱着她大腿默默流泪却一句话都不肯说的小朋友。
原平安好不容易接受了封寒长成脾气温和但是孤僻的新模样,又接受了白煜月一走好多学生为他疯狂的惊天事实,后来这两人还凑一起去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卧底了!连个信号都没有!尽管事出有因,可原平安的心脏还是差点经不起这种折腾。
幸好他们都活着回来了,而且两人的关系还不错。
感谢冰川之神,原平安感觉能心平气和地接受所有过往的苦难了。
“我看了资料,抛去那些复杂的故事不提,能看到你们彼此信任、共度难关,我很欣慰。”原平安再开口,语气十分柔和,甚至还开了个玩笑,“很多年前我还想过你们成为一个家庭里兄弟的模样,毕竟你们还是有一点点血缘关系的嘛,你们以后要是能一直这样和睦相相处就好了。”
血缘关系只有一点点,不多。
原平安知道一点点事实,但也不多。
“呃……”封寒紧张又尴尬移开目光,他宁愿去打十只长夏,也不要听总指挥用这种语气提起这种事啊!
“这个嘛……”白煜月拼命猜测到底是谁替他写的汇报资料,这几天他和封寒可都是病休状态,到底是谁向总指挥综述任务材料的!
原平安又察觉这两人间不正常的沉默。她已经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心虚的味道,当即十指交握,审讯的气势向两人压去。
白煜月和封寒差点想坦诚一切,其实他们背地里大搞特搞了已经决定互许心意了,老师你就同意了他们吧!可每当真相快要突破喉咙,一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又把话扯肚子里去。
“干嘛呢。”夜星开口挽回了这一切,“两人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又搞你那职业病。”
原平安想了想,也觉得是自己疑心病犯了,当即不再在意那些细节。她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筐食材:“好了,我叫你们不是来汇报的,难得平安回来,吃点东西洗洗晦气。”
夜星好像在头盔里笑了一声:“今天只是来给你们接风洗尘。”
白煜月眼睛亮起:“好!”马上去帮忙弄小火锅。
封寒不自在了一会儿,才去帮忙拿食材,在新抽出来的桌子上把食材切段,偶尔瞄一眼白煜月。萨摩耶在白煜月脚边摇尾巴摇得正欢,见封寒搬运食材立刻跑过来,一边仰头一边摇尾巴。封寒趁其不备摸了一把萨摩耶的耳朵,白煜月抽空瞪了封寒一眼。
看到了一切互动的夜星保持沉默。
小火锅很快支起来,各式肉类在里面翻滚,冷冻的冰屋里冒出白雾。给白煜月配的是特殊研制的酱料,主要来自极乐曼陀天的研究,味道淡淡的。
其实这种仿制酱料肯定没有极乐曼陀天的大餐好吃,但白煜月还是吃得鼻尖冒汗,身体暖暖的。
封寒忍不住给他多夹了几块,生怕萨摩耶饿着。白煜月也想给封寒夹,但半路中筷子拐了个弯,把肉送到总指挥碗里。
“尽干这种花里胡哨事,有肉就赶紧吃。”原平安早不耐烦看他们夹来夹去的。
夜星把食物从头盔下方伸进内部,没有人知道她的表情。
饱餐一顿后,总指挥马上投身到下一场会议,新建城市、和新势力接洽、处理逃亡者、处理叛徒、处理极乐曼陀天信徒、关注夏耕进度、关心极地生态,这些事情像山一样压在她身上,催促着她前进。她给了这些大方向的事很多关注,便只能给自己的学生很少关注。
过了一会儿勤务兵带来总指挥的口信,她让白煜月回三塔之城办理一下身份手续,别不明不白地黑户口了。白煜月便知道长嬴的事通过了,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接下来要找小红和小猕猴桃。”白煜月和封寒说道,“我刚刚问人了,它们都在企鹅酋长的养护区。”
企鹅酋长来自欺骗岛的原始部落——企鹅部落。
前前任首领当时和白长青谈判,觉得对方会好好对待企鹅,便愿意把土地让给白长青他们修建城市。后来白塔便一直保持着驯养企鹅的传统。
企鹅酋长是位白发苍苍、身形矮小的老人。据说正因为他矮,所以企鹅们都觉得他是大企鹅而不是人类,很愿意听他的话。
“你们就是小红和小猕猴桃的监护人是吗?”企鹅酋长慈眉善目地笑了笑,在鹅群中精准找到两只企鹅,把它们送到白煜月和封寒面前。
“小红性格很好,大企鹅总是容易霸凌小企鹅,可它一次都没欺负小猕猴桃,还打跑了许多霸道鹅。”企鹅酋长拄着拐杖,谈起每只企鹅的表现都滔滔不绝。
“小红你真的太棒了!”白煜月蹲下来和小红紧紧相拥,小红骄傲地挺起胸膛。
“是啊,真的太棒了。”封寒棒读道。
“酋长爷爷,小猕猴桃是王企鹅,我真的能养它吗?”白煜月关心起另外的事。如今小猕猴桃已经长到40厘米高,棕毛炸开,差点看不见眼睛。
“我们欺骗岛的帝企鹅,特殊就特殊在基因比较特别,所以比常鹅聪明,与别地的帝企鹅群都无法相融,因为觉得对方太笨了。王企鹅更是不能相处。”企鹅酋长道,“但是我看小猕猴桃在大群里融入得很好,也许成长环境也会改变鹅的性格吧。多多关注它,以后有什么不对再来找爷爷我。”
“谢谢爷爷!”白煜月抱起小猕猴桃。
小猕猴桃和小红似乎听懂了,都举起双翅朝企鹅酋长挥手,仿佛也在说谢谢。
“谢谢酋长。”封寒懒洋洋地说。
等他们带着两鹅离开,封寒才抓了一把小猕猴桃的绒毛,明显地叹了一声:“唉,又要去钓两只鹅的口粮,任务又加重了。”
“说不定小红抓的比你钓的还多。”白煜月无语道,“我们以后在亚历山大岛可以挖个鱼塘,以后还可以……”
白煜月突然顿住,才有些忐忑地说了长嬴赦免令的事。总指挥口风有所放松,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长嬴这家伙要在亚历山大岛和他们做邻居了,想想就有些忧愁。
没想到封寒听完后神色变得很复杂,且不是生气这种情绪。他只是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我以为你不会告诉我。”
“啊?”白煜月懵了,“为什么不告诉你?”
封寒:“我以为你不会和我商量。”
“为什么?”白煜月更加懵了,“我们未来不住亚历山大岛?”
“我们未来?”封寒抓抓手上的小猕猴桃,忽然笑了笑,“原来我不是做梦……”
白煜月更加无语:“学长,不要突然变傻好吗?”
白煜月原本想坐列车回三塔之城,但封寒说最近夏冰期,海路好走,提议他们去蹭破冰者的船。白煜月也觉得不错。恰好夜星也回三塔之城处理事务,几人便跟着船队一起上了船。
临走前,某位破冰者告诉封寒有人找他。
封寒来到船边,看见北星乔站着上船处。新伊丽莎白地很大,封寒想了许多办法来避免北星乔和白煜月见面,他不想这两人有一丝死灰复燃的可能。而北星乔一见到封寒便毫不客气地提出要求:
“我要找白煜月。”
“他不会见你。”封寒语气笃定地说道。他站在船上,像高高在上的胜利者。
一瞬间北星乔真的以为这是白煜月亲口说的。他们再也回不了过去了,所以白煜月完全有可能说这种话。北星乔现在对白煜月的各种可能根本没把握。
只是面对情敌,不低头是他的底线。
“我要见他。”北星乔咬牙道,“除非他亲口对我说,否则我不会在乎你说的每一句话。”其实他自己都不信自己说的“不在乎”。
“那谁会在乎一个失败者?”封寒轻描淡写地回堵回去,“不管你怎么说,我和白煜月都要在一起过喜欢的生活,没有心思理会你的阴暗想法。”
“你们尽管去,把所有事都做了。”北星乔幽幽抬头,说出来的话像一番诅咒,“等过了五年十年,他心底就会只记得我的好,一天天地回想我们相伴十年的情谊,把我的过失都美化成一些小错。而你就在一天天的陪伴中暴露更多错误……到时候我再出现,他自然会舍不得我。你那时候便再也留不住他了。”
封寒被戳中自己都不知道的痛处,内心一梗,但脸上丝毫不显狼狈:“你问心有愧才这样误解,但我和他不会。”
他转身回到船舱中,北星乔的话却像伤痕般留在心底。
破冰船开始启动。北星乔站在岸边没有动,站着像尊石像。封寒隔着窗户看见他越来越来渺小,却好像听到了对方的魔音:
“我可以等,五年、十年、二十年……总能等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