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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一言道破局中迷。姜家所有人都似被凉风过了脑子,瞬间清明起来,几乎同时涌现起一个念头, 那就是:和离。

    当初和张家结亲, 一是以为张仕同老实忠厚会对姜姪好, 二是想着他只要本分踏实,在姜家的帮衬下仕途不会差。

    而今,这两点全都图不上, 那这门亲事还有何可取之处?

    顾氏和谢氏对视一眼, 然后齐齐看向余氏和姜姪。发生这样的事, 无论是合还是离, 做主的都是二房母女。

    “这位是五姑娘吧。”张母上下将姜姒一打量,夸奖道:“一段日子不见, 这孩子长得是越发的水灵, 看着乖巧又讨喜。亲家婶子, 你可真是好福气。”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 她如此一来, 顾氏更不好说什么。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命不好,年纪轻轻守了寡妇, 独自带着两个儿子过活。幸得老天垂怜,让我同儿出人头地,还娶了姪娘这样的好儿媳。我想着无论如何,我也算是苦尽甘来,恨不得掏心挖肝地疼着姪娘,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说这话时,她怜爱地拉着姜姪的手, “姪娘,母亲知道你是个懂事善良的好孩子,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能不能原谅同儿?”

    姜姪嘴唇嚅嚅,说不出话来。

    姜姒扁着嘴,像是快哭出来的样子,“他喝醉了酒就打我三姐,这也是恩吗?”

    “姪娘,我发誓,我再也不会那样了。你是知道的,我平日里是如何对你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更不愿意相信自己会做下那样的事。”张仕同保证着,后悔着,一脸的自责与诚恳。

    这般姿态,很难让人狠下心来。

    姜姪犹豫了。

    不止是她,便是谢氏等人也跟着犹豫。

    姜姒瞧着还是害怕的模样,但黑白分明的大眼晴却直直地看着张仕同,清澈一如纤毫毕现的明镜,仿佛能照见所有的阴暗污浊,令人无处可逃。

    “不对,你说的不对,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如果你真的对我三姐姐好,真的爱重我三姐姐,那么在你第一次喝醉酒打了我三姐之后,你就应该把酒给戒了。可是你呢,不仅没有戒酒,反倒一次次的喝醉,一次次的打我三姐,这难道不是故意的吗?”

    众人闻言,再次受到震惊。

    若真是后悔自责,早在第一次犯错就已回头,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除非是压根不在意,或者是故意!

    姜姪的脸白了白,不敢置信地看着张仕同。

    张仕同低头垂眸,生怕被人看见自己脸上和眼底的心虚。

    两年前,他中了进士,又被姜家选中为婿,那时的他是何等的春风得意,与他同科的人不知多少人羡慕他。

    他一时风光无二,走到哪里都有无数的恭维声,他被人抬举得飘飘然,所以当有个同科告诉他应该做些什么事,一来让姜家人更加高看他,二来让他在御史台一鸣惊人时,他不知为何脑子一热就听从了对方的建议。

    那时的他以为只要自己弹劾了赵大人,一是定能彰显他的刚正和胆识,二是能让他在官场中一举扬名。

    但事与愿违,他是扬名了,却不是美名。

    事后他回过味来,知道自己是被那个同科设计陷害。所以他寄希望于姜家,话里话外的怂恿姜姪回娘家替他说好话。

    许是他说得太过隐晦,姜姪压根听不出来,反而劝他放宽心,更应该认真做事。可这些话在他听来,是姜姪也在怪罪他,不愿意帮他。

    他压抑着,愤怒着,开始买醉。

    当他第一次借着酒劲打了姜姪时,内心深处是无比的后怕。他怕姜姪和他闹,他怕姜姪说出去,怕姜姪回娘家告状。事后他拼命自责,哭着求姜姪原谅。姜姪的心软和隐忍壮了他的胆,所以才有第二次,第三次……

    “姪娘,你是知道的,我只是心情苦闷,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姜烜已经开始摩拳擦掌,恨不得当场揍他一顿,“你这个混账东西,一次叫不小心,两次三次无数次,那就是故意!”

    他被顶得哑口无言,因为他就是故意的。

    “啪啪啪!”

    一连好几声响,张母手里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他身上,“你个混账东西,谁让你这么做的。姪娘,你怎么能由着他胡来,你应该一开始就告诉我的!”

    张母痛心疾首着,目光在姜姒和姜烜兄妹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番。“同儿和姪娘成亲时,那时你们还没回京。我还以为你们自小长大京外,又和大房二房隔了一层,必是关系有些疏远,没想到你们这么心疼姪娘,事事为她出头,我真为姪娘开心。”

    从字面上来听这番话没有一个字是坏话,但仔细一解读,全都是挑拨离间。什么他们和大房二房隔了一层,是指他们三房庶出的身份。什么他们事事为姜姪出头,是指他们越俎代庖。

    这其中的深意不仅谢氏听得懂,余氏也听得懂。

    谢氏已然将姜姒当成自己的女儿,岂容外人说三道四,当下怼道:“我家五丫头心思清正,事事都为他人着想。我家六郎是性情中人,更是忠肝义胆的好男儿。他们虽然长在京外,但和长在姜家一般无二,都是我姜家的好儿女。”

    自打姜姒在魏其侯府替姜婵解过围之后,余氏对姜姒便多了几分喜欢,也跟着道:“亲家母说的是,我家姪娘有五丫头和六郎这样的好弟妹,我这个当母亲的比谁都开心。”

    张母听到她们的一前一后的回击,面色变了变,但很快恢复如常。

    “姜家门风清正,子孙个个都是好的。姪娘心地善良,我打第一眼起就喜欢。我这辈子就生了两个儿子,膝下也没个女儿。自从姪嫁进来后,我是真心实意拿她当女儿看待。”说着,她又过来拉着姜姪的手,“姪娘,母亲不能没有你,你和母亲回去,好不好?”

    姜姪是心软的人,最听不得这样的话。何况自她嫁入张家,张母确实对她不错,事事都以她为重。

    “母亲,我知道您对我好……”

    “姪娘,母亲是真心拿你当女儿看的。出了这样的事,母亲比谁都难过。母亲向你保证,以后有母亲护着你,你在张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好?”

    姜姪被她拉着,目光也被逼迫着,眼看着就要点头。

    这时姜姒忽然把她一推,小脸上全是愤怒,“你胡说,你才没有把我三姐姐当女儿看!”

    她一时不察,被推得不得不松开了姜姪的手。姜姪被姜姒带着,往后退了好几步,退到了谢氏和顾氏的身后。

    “张家就那么点大,前屋挨着后屋,他打了我三姐姐那么多次,我不信你一次也没听到?”姜姒气愤地质问。

    张母叫着屈,“天地良心哪。自从姪娘进门后,我想着儿媳都不愿意听老婆婆唠叨,所以无事尽量不去烦她。再加上我年纪大了,耳朵也背了不少,我是真的一次也没有听到。”

    “你听不见?那你也看不见吗?我三姐姐被打之后身体必定不适,她必定也哭过。你方才说你把她当女儿看,难道你粗心到连你女儿身上有没有伤,有没有哭过都不注意吗?”

    “我……”张母看着像是说不过她,急得不行,“姪娘,你来说,我对你如何?”

    姜姪小声道:“母亲待我极好,其实她有注意过。有一回她无意看到我手臂上的伤,问我怎么回事…我告诉她是我自己不小心撞伤的……”

    “你们听听,我怎么可能会没注意,我就是听姪娘说是撞伤的,所以当时也就没有多想。我若是知道是这个混账打的,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

    这样的解释,好像很合理。

    但姜姒是一个字也不信,不仅不信,反倒更确定张母是知情的。

    “我听说三姐夫从小是在你的鞭子下成的才,鞭子打在人身上的伤,别人认不出来,你难道也认不出来吗?”

    “……”

    这下姜家人彻底明白了,也彻底愤怒了。

    谢氏怒喝,“你们给我滚出姜家!”

    张母还在拼命解释,“亲家大嫂,我年纪大了,越来越糊涂,我是真没认出来。”

    她把一横,当下又朝张仕同不停地挥着鞭子,“你个混账东西,害得姪娘和你离了心,害得我被人误会,今天我就打死你!我告诉你,你若不能让姪娘回心转意,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你就给我一直跪在这里!”

    张仕同一声也不吭,任凭鞭子落在自己的身上。

    姜姒朝姜烜一使眼色,姜烜几步上前去夺张母手上的鞭子,并招呼姜煜,“四哥,你还不恰快过来,我们把姓张的这个畜牲扔出去!”

    经过这次的事,他和姜煜这对原本关系极淡的堂兄弟无形之中有了某种默契。姜煜几乎没有迟疑,上来他一起左右拖着张仕同,头也不回地往府外走去。

    张母还想过来拉姜姪,“姪娘,母亲是真心疼你的,你可不能误会母亲哪。母亲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

    “张夫人,这事我们姜家自有决断,你请回吧。”谢氏的这声张夫人,意思不言而喻。

    事已至此,张母无法,只好离去。

    她一走,姜姪就捂着脸哭起来。

    所有人都是叹息不已,余氏更是难受又自责。

    “和离,必须和离!”谢氏气得不轻,一拍桌子。

    姜姪还在哭。

    余氏也跟着哭,“姪儿,你想如何,母亲都听你的。”

    听到这话,姜姪擦了擦眼泪,抬头看向姜姒,哽咽道:“五妹妹…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姜姒再次意外。

    “三姐姐,我还小……”

    该做的她的都做了,但是她没有办法替别人做决定,尤其还是这样的人生大事。

    姜姪闻言,摇了摇头,“大姐姐跟我说…你最是通透,她让我若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可以找你拿主意……”

    原来如此。

    谢氏怜爱地看着姜姒,“我们五丫头可不就是最通透的人,也不怪她嬗姐儿会说这样的话,便是我,也是这么想的。五丫头,你别有顾虑,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顾氏那叫一个惊讶,自从姜姒从侯府回来,她明显感觉姜嬗和谢氏对姜姒的态度,但她没想到竟然是如此的看重。

    “玉哥儿,你有什么就说什么,说错了也不怕,有长辈们在呢。”

    “是啊,五丫头,都这个时候了,你也别有顾虑。”余氏也说:“方才若不是你机灵心细,我们还被那老货给蒙在鼓里呢。”

    这老货,指的是张母。

    余氏能骂出这两个字来,可见也是气得狠了。

    姜姒在所有人的注目中,对姜姪道:“三姐姐,我听人说,以前你在家里时就是读书最多,也是书读得最好的那一个。书上的圣人语,你知道的最多,该懂的道理你都懂。”

    姜姪没有出声,眼泪还在流。

    她读了很多的书,也懂很多的道理,可这些又有什么用。

    “五妹妹,和离终归是下下之策,我害怕……”

    “三姐姐,你害怕什么?”

    害怕什么呢?

    姜姪说不上来,但就是害怕。

    姜姒大概能理解,这个时代的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一旦嫁了人死生都和夫家紧密相连,哪怕是受尽委屈,又有几人敢提出和离。

    “三姐姐,别的我不懂。我只知道人就一辈子,这辈子是好是坏都是自己的。你若回张家,以后守着那一家子人,贴补着自己的嫁妆,养着他们,以及他们的儿孙,这样值得吗?”

    “你五妹妹说的没错,姪姐儿,这个时候你可别犯傻。”谢氏真怕闹了这么一出,最后的结果还是姜姪服软。

    姜姪泪流得更厉害,已经泣不成声,“我…我……”

    “三姐姐,你且再想想,若是你和离后再嫁,无论是谁,应该都不会比张家更糟。”

    “是啊。”余氏正自责着,听到这话仿佛抓到了解决之法,“姪儿,你归家来,母亲下次必定帮你找个称心如意的。”

    “母亲!”姜姪喊着,一把抱住她,“我听你们的,我听母亲的……”

    很快,这件事就传到了姜太傅那里。

    姜太傅得到消息后,将府中所有人召集起来。他精明而锐利的目光将儿孙们扫视一圈,落在姜姪身上。

    “三丫头莫怕,我姜家绝非软弱可欺之辈。不管日后旁人说什么,我姜家都不惧!”

    姜姪又哭了。

    从小到大,这还是祖父头一回如此关注她,也是第一次这般维护她。

    姜太傅的眼神从她身边移去,在看到姜熠之后冷哼一声,“五郎不是病了吗?我听着应是身子不太好的样子,日后你好好养着,但凡家里有什么大小事,你也不用知道。”

    “祖父……”姜熠大急,“孙儿没事,孙儿身体已经好了……”

    “我说的话,你是听不懂吗?”姜太傅对这个孙子很失望,原本以为不过是爱耍些小聪明,倒也无伤大雅,却没想到如此的自私怕事。

    姜熠脸色都变了,求救般看向姜卓,“父亲!”

    他可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啊!

    姜卓皱着眉头,对这个儿子也很失望。姪儿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身为弟弟却不肯出头。正如妻子所说,他们如今尚在,五郎都敢如此遇事就躲,日后他们不在,姪儿和婵儿只怕是根本无人可依。

    “你祖父的教悔,你听着便是。”

    “父亲!”

    “你若不想听,就给我出去!”

    姜熠立马闭了嘴,恨恨地想着自己可是二房唯一的男丁,无论如何父亲都不会不管自己的,他且忍这一时之气,毕竟祖父年纪大了,应该也没几年好活。

    然而当他听到姜太傅夸奖姜煜和姜烜时,又险些忍不下去。

    姜太傅看向姜煜和姜烜的目光满是欣慰,“这次的事,四郎和六郎做得很好,有担当有责任,不愧是我姜家的儿郎。四郎,你有空去我那里挑一块砚台,瞧中哪个直接拿走。六郎,祖父那里还有一些孤本兵书,你得闲去挑一本。”

    姜煜和煜烜二人齐齐称是,对视一眼时仿佛有种并肩作战之后受到嘉奖的自豪感,兄弟间的情意不知不觉根深蒂固。

    姜太傅见他们友爱,越发欣慰。

    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望向姜姒时,立马化成了慈爱。

    “这次的事,小五做得最好。你曾祖母还留下了一些东西,以后就归你了。”

    “父亲,这万万使不得!”最先反对的是姜慎。

    他是庶子,祖母留下来的东西按理说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他们三房头上,何况还全给了玉哥儿,那岂不是招恨吗?

    他的反对,最先反驳的是谢氏。

    “三弟,父亲行事一向最有道理,他把那些东西给五丫头,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认为五丫头最为合适。你放心,我们大房的人绝不眼红,若是谁敢多说些什么,我必定不轻饶。”

    这个是谁,不言而喻。

    姜太傅召集的是姜家众人,所以姜姽也在。

    她如今最恨的有两人,一是姜姒,二是谢氏。听到谢氏如此抬举姜姒,她掌心都快掐出了血,心口也像是堵了一口血,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更让她想吐血的是,余氏也表了态。

    “三弟,三弟妹,你们放心,我们二房也都听父亲的安排。五丫头性子纯良,那些东西给她再是合适不过。”

    大房二房都同意,事情也就此定下。

    姜姒从原主的记忆中找不到关于曾祖母的任何信息,自然是不知道姜太傅说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但姜慎知道,顾氏也略知一些。

    散去之后,顾氏小声问姜慎,“老爷,那些东西…真的全给玉哥儿了?”

    姜慎脚步还算稳,唯有背在后面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泄露了他心情的不平静,“父亲亲口说的,大房二房都在场,应该不会有假。”

    “我…怎么觉得跟做梦似的,那些东西当年没给姑母,嬗姐儿出嫁时也没给,却给了咱们玉哥儿,这…”

    “别多想,父亲这么做,自有道理。”

    顾氏一想也是。

    长辈们在前,小辈们在后,姜煜和姜烜不知在说些什么。而姜姽不知何时也到了姜姪身边,正在说着话。

    “五妹妹真是好福气,前些日子在侯府,也不知怎么得了大姐姐的另眼相看,回府之后送了几车的好东西。这次她帮了三姐姐,又得了祖父的夸奖,还得了曾祖母留下的东西,实在是令人羡慕。”

    “五妹妹待人以诚,那些东西都是她该得的。”

    “三姐姐还是和以前一样心善。我听说曾祖母留下的东西中,有一顶凤冠,传自曾祖母的外祖母,铺翠镶珠金玉累累,乃是价比万金之物。当初我还以为祖父会传给大姐,哪成想竟被五妹妹得了去,实在是出人意料。”

    姜太傅的母亲出身共州薛家,薛氏的外祖母则是大殷第一位被册封的公主,生前封号为柔安。

    姜姽所说的这顶凤冠,就是柔安公主出嫁时所戴,后随其女带入薛家,再传到了薛氏手中。薛氏有女,但这凤冠却留在了姜家。

    姜姪回道:“四妹妹,我们都是一家子姐妹,不管东西是谁得了,其实都一样,你说是不是?”

    怎么可能一样?

    姜姽在笑,却极不自然。

    这个三姐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老实,难怪下嫁到张家还被人欺。

    “三姐姐,你怎么一点也没变?”

    “四妹妹,你倒是变了一些。”姜姪说着,朝身后的姜姒看去,“五妹妹。”

    姜姒快走几步,到了跟前。

    三人同行,却没了话。

    到了岔路,姜姽停下来。

    她看着姜姒,“五妹妹,恭喜你。”

    姜姒笑笑。

    “可惜了。”她又说:“曾祖母留下的那顶凤冠可是超品,不是谁都能戴的,除非是公主王妃之尊。所以祖父把东西给了你,也不过换个地方落灰而已。”

    这倒是事实。

    当年薛氏出嫁时,那顶凤冠只是带入姜家,而非戴入姜家。

    姜姒又笑了笑,这样嘲讽对她而言毫无用处。毕竟她一个不打算嫁人的人,戴不戴凤冠这样的事压根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她淡淡地看着姜姽,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第 42 章

    姜姽嘲讽不成, 仿佛一根针扎进了土里被化解于无形,所有的锋芒和攻击力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朝刺人未成,反而更添几分闷堵。

    她也在看姜姒, 努力让自己不落下风。她们就这么望着彼此, 眼神似在火拼, 如同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哪怕姜姪不知道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见此情形也知她们的关系微妙。身为三人中最年长之人,她自然是不能看到两位妹妹起龃龉。

    天色渐暗, 寒气越深。

    园子里的景致依然, 却又让人看不真切。

    “四妹妹这话说得对, 却也不对。东西不仅是在五妹妹手里落灰, 便是我们姐妹任何一人得了,结果都是一样。”

    姜姽想反驳, 想说不一样。

    她脑海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叫嚣着, 若是她和慕容晟没有生分, 那么她很有可能嫁进福王府, 成为日后的福王妃。

    到那时, 以她的品阶,自然配得上那顶凤冠。但一切都是如果,事实是因为某个人某些事, 慕容晟抛弃了她!

    “三姐姐,你还是这么的善解人意。可惜啊,三姐夫不知道珍惜。”

    姜姪脸色黯了黯,她再是绵软的性子,也容不得别人往她的伤口上撒盐。回家的这两日, 她多少也听了一些府里的风言风语。

    所以面对姜姽这样的刀子,她也有自己的回击, “人各有命,好在我已决定和离。四妹妹,听说你在议亲,河东王家门风清正,倒是一门不错的亲事。”

    “我的事就不劳三姐姐操心了,三姐姐还是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我瞧着三姐夫并不愿意和离。”

    姜姪到底还是性子软,闻言红了眼眶,一是气的,二是急的。

    事情闹成这样,如果张家不肯和离,势力还有一些断不掉的麻烦。她怕自己给家人添麻烦,更怕家人嫌她麻烦。

    姜姒一看她的模样,便知她绝对不是姜姽的对手。

    “三姐姐的事,也不劳四姐姐费心。四姐姐有空,还是多了解一下河东的风土人情,毕竟是在京外,一些习惯规矩都与京中不同,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失了礼数,反倒让王家人笑话我们姜家的教养。”

    姜姽听到这话,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才意味深长地道:“五妹妹,我的事更不用你操心。你记住我说过的话,你注定不如我。”

    一个庶子之女,如何与嫡长房所出的姑娘相提并论。哪怕是嫡母不慈,哪怕是处境艰难,她也绝对不会轻易认输。

    姜姪望着她走远的背影,很是复杂地叹了一口气,“这次见四妹妹,我竟是有些不敢认了,难怪大姐说她变了许多。”

    姜嬗的原话可不止是这些,还有警告和提醒。

    姜姒抬头看了看已黑的天色,哪怕一片灰暗,却还能隐约看到翻涌的墨云。如同藏在人心中的黑暗,不是突然出现,而是原本就有之。

    “或许她从来没有变过,只是你们之前并不了解她。”

    “五妹妹这话,听着颇有些道理。”姜姪又叹了一口气,“大姐姐以前说她心思重,我还不信,如今看来我确实从来都不曾了解过她。”

    姜姒笑笑,“我也不了解她,不过我知道,她很不喜欢我,甚至是十分厌恶。”

    姜姪愣了一下,“五妹妹……”

    “四姐姐,我不难过,毕竟我不金子,如何能让所有人都喜欢我。我在意的人和在意我的人喜欢我,便已足矣。”

    她如此想得开,令姜姪感慨,“大姐姐说的没错,五妹妹果真是难得的通透人。”

    ……

    天色完全黑透时,那些东西就送到了三房。

    看起来件数不多,一数也就十一件,但每一件都堪称稀世之物。夜明珠龙凤璧,二尺高的玉珊瑚树,半人高的双面金佛,其中最为璀璨耀眼的,当属那顶铺翠镶珠的超品凤冠。

    思及先前众人的反应,姜姒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的珍宝,也难怪有人会嫉妒眼红。

    但同时,她有些纳闷。虽说她让姜家人认清了张家母子的真面目,帮助姜姪下决定与张仕同和离,仔细说来这些都是她身为姜家人该做的,如何能当得起这般重赏?

    若换成是她,赏下其中一件便已足矣。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祖父会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全给了她?

    她不解,其他人同样不解。

    姜烜眼睛都看直了,喃喃着:“我早就听说祖父手里有好东西,今日才算是开了眼。玉哥儿,这些东西以后就是你的了?”

    “东西都摆在这里,当然都是你妹妹的。”顾氏小心翼翼地看着那玉珊瑚树,“这么高的珊瑚树,我还从未见过。当年在庆国公府的宋老夫人的寿宴之上,我有幸见过一株。那一株还不到这一半,宋老夫人已是宝贝得不行。”

    姜慎端看着那玉璧,为其精美罕见赞叹不已。

    “我祖母是公主的外孙女,这些东西都是那位老祖宗的。我还以为父亲会把这些东西留给长房,万没想到竟是给了玉哥儿。”

    三人齐齐看着姜姒,又是欢喜又是纳闷。

    姜姒点头,“我也没想到呢。”

    她确实没有想到,更不知道原因。若真的要解释,想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祖父看她顺眼。

    好半天,姜慎说:“你祖父这么做,定有他的道理。”

    除了这个解释,他也找不出第二个。

    不管原因是什么,事实就是这些东西如今都归了姜姒。姜姒将东西全部收好,仅留下那顶凤冠。

    她看着这顶凤冠,仿佛能想象得到当年那位老祖宗戴上它出嫁时的风采。公主之尊,凤冠霞帔,该是何等的雍容华贵。

    可惜了。

    这凤冠落在她手上,恐怕再无见天日的那一天。

    关上门,祝安小声问:“姑娘,这凤冠您要不要试着戴一戴?”

    姜姒听到这话,一时有些心动,毕竟谁不爱奇珍异宝,她也不能免俗。虽说有些东西不合规矩不能戴,可在自己家中无人能见时,那倒是没有必要古板恪守。

    但过了好一会儿,她还是摇了摇头。

    ……

    斗转星移,一夜过去。

    姜家的下人一开门,一眼就看到外面的张家母子。

    为了巴着姜家这棵大树不放,他们倒也豁得出去。滴水成冰的天,张仕同竟然光着上身跪在姜家门外负荆请罪。

    而张母执鞭在侧,一看到有人过来,立马毫不留情地鞭笞着他。他一声也不吭,任凭全身的旧疤上面再添新伤。

    过路人见之,无不为他们的诚心所动。

    消息传到后院,最不安的就是姜姪。

    姜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直到谢氏下令去把人赶走。

    人一被赶走,消息也跟着放出去。很快阖京上下都知道张仕同不仅打老婆,还是生不出孩子的绝嗣之脉。

    如此一来,虽然有人觉得张家母子心诚,却也觉得姜家的做法并不过份。倘若只是打老婆,那在世人看来不过是小事,可若是生不出孩子,那便是大事。

    张家母子也是绝,眼见着苦肉计不成,干脆来一个大杀招:寻死。

    张母在姜家门口哭喊着,求姜姪去见张仕同最后一面。

    姜姪心软,想着到底夫妻一场,哪怕是闹了这个地步也不愿意看到张仕同出事,她问姜姒,“五妹妹,你说他会不会真的有事?若是他出有个什么万一,岂不成了我的罪过?”

    “他不会死的,越是对别人心狠手辣的人,越是舍不得死。”

    越是嚷嚷得厉害,越是想吓唬人。

    “可如果……”姜姪还是不安心,身心都备受煎熬着。

    姜姒暗道那个张母果然是个厉害的,尤其是会拿捏人心。这一招接着一招,不就是想让姜姪心软回头。

    但有些人不值得心软,更不值得回头。

    “三姐姐,如果他最后真的把自己作死了,那也是他自作自受,与你无关,更与我们姜家无关。”

    “五妹妹,我知道……可是我还是不放心。他们其实也不坏,那些事情仔细想想也是人之常情。”

    听她这么说,姜姒反倒不劝了。

    人各有命,想死的拦不住。

    如果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一来占着道理高点,二来又有姜家撑腰,她还是一头栽进张家的泥潭里,那也怨不得任何人。

    她见姜姒好半天没再说话,不由得忐忑起来,“五妹妹,你为什么不劝我了?”

    “三姐姐,无论我如何劝你,真正做主的还是你自己。何况我也不是你,你的感受我无法知晓,也不可能感同身受。你若真觉得他们值得回头,那你就去找他们。因为你的下辈子是你自己的,不是我的。”

    姜姒说完,给她倒了一杯茶。

    她怔怔着,愣愣地抿了一口,又将杯子放下。

    “五妹妹,你说的对,我还有下半辈子。”

    直到张母被人撵走,她也没有露面。

    张家母子一连闹了好些天,张仕同光是上吊就上了三次,听说次次都被及时救下,而每一次张母都会来求她。

    到了第三次时,她也看明白了。

    正如姜姒所说,张仕同舍不得死。

    既然人不死,那和离的事情该谈还是要谈。姜家是高门大户,又占着理,任凭张家母子如何使苦肉计,如何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

    二房和离的事一了,大房那边又起风波。

    为了不嫁给王家庶子,姜姽闹起了绝食。

    这一招,当年姜婳就用过。

    谢氏气得不轻,一气之下遂了姜姽的愿,与王家的议亲作罢。并放出狠话,说是这个庶女她管不了,亲事的事她不会再插手。

    听说当天晚上,柳姨娘在清风院外跪了一夜,也没能让她收回这话。

    姜姽的事,在府里传得沸沸扬扬。

    私底下,姜姪和姜姒感慨,“四妹妹的这性子,瞧着是越的左了。她不满意王家的亲事,必是想着还能嫁更好的人家。当年二姐姐就是用了这一招,嫁进了龚家……”

    说到这,她神情有些不对。

    姜姒以为她是想到了自己失败的婚姻,劝道:“三姐姐,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那些事都已过去。”

    “是啊,都过去了。”她隐有怅然之色,“其实当年我也差点…大姐姐也曾经劝过我,可是我不敢…”

    “三姐姐,难道你当年也有想嫁之人?”

    “都过去了,也就没有必要再提了。”

    这样的回答,那便是有了。

    事后,姜姒问起顾氏。

    顾氏摇了摇头,说自己不知道。

    毕竟那时他们三房都在京外,对于京里发生的事也只知道个大概,旁的也无从打听,也没有必要打听。

    “我只知道原来有两家看上了你二姐,你大伯娘中意的是吴家,而你二姐则看上了龚家。为了嫁给你二姐夫,她不惜闹绝食反抗。你大伯娘拗不过她,最终同意她嫁到龚家。”

    说到这,顾氏的神情微妙起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你二姐夫那时不仅有嫡子嫡女,还有好几个庶子庶女,最大的那个比她也小不了多少。她放着小吴大人那样年轻男子不要,非要嫁个能当爹的老男人……

    说起来那小吴大人真是不错的,哪怕当年亲事没成,这几年同姜家依旧有往来。听说他还未娶妻,不知道是不是还想着你二姐?”

    母女俩正说着话,姜慎下值回来。

    他进门之后先摘官帽,至始至终眉头紧锁着,应是被什么事情所困扰,尤其是在看到姜姒之后,神色越发的纠结。

    一看他这般模样,顾氏心下一紧,忙给女儿使眼。

    姜姒心领神会,刚要告辞,反倒被他叫住。

    “玉哥儿不用回避,这次的事与她有关。”

    顾氏闻言,大惊,“老爷,可是外面有什么人非议玉哥儿?”

    她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些。

    因为姜姪和离的事,女儿和张家母子对上过。如今姜张两家翻了脸,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背地底说坏话。

    姜慎摇头,“不是。”

    他示意姜姒坐下,然后用怜爱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儿,“今日陛下早朝,宣了一道圣旨。凡六品以上官员之女,十八岁以下未议亲者,皆要参加选秀。”

    “选秀!”

    顾氏惊呼出声,这事好些年头没听过了。早前陛下还正值壮年,也没有选过秀,怎地反倒年纪大了,竟然要选秀?

    夫妻多年,姜慎自是知道她为何变脸。

    “莫急,不是陛下要充盈后宫,而是太子殿下和二皇子殿下都到了适婚之龄。”

    “那…那还好。”顾氏拍着自己的心口,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压惊。缓了缓心神之后,忽然想起什么,看了姜姒一眼。

    姜姒倒是心定,毕竟她的命格摆在那里,慕容梵又是最为知情之人,就算是她入了选,应该也就是去走个过场。

    她这么想,顾氏也这么想,很快安了心。

    但姜慎不知道这样的内情,犹在那里担心,“玉哥儿出身是不显,可这模样…我着实有些担心,万一被瞧上了,那该如何是好?”

    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一时说若不然赶紧给姜姒定下人家,一时又说让姜姒装病,总之都是不愿女儿入那是非场。

    “正妃不要想,侧妃也不要想,保林才人再是有品阶,那也都是妾。”

    事到如今,有些事倒是不必再瞒。

    顾氏和姜姒对视一眼,姜姒轻轻点头。

    “老爷,有件事我一瞒着你,是怕你知道了难过。”顾氏斟酌着,把她所知道的原原本本说了个清清楚楚。

    好半天,姜慎都没有回过神。

    他的女儿居然是克夫命!

    这……

    “老爷。”顾氏红了眼眶,“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信的,可这话是芳业王说的,那便是真的不能再真。我早就打算好了,以后玉哥儿就跟着我们,哪儿也不去。王爷知道内情,我想着选秀一事我们什么也不用做,他自会有法子让玉哥儿落选。”

    良久,姜慎说了一句,“这样也好。”

    当今圣上膝下仅有两子,一嫡一庶。

    嫡子慕容承乃庄皇后所出,早早就被封为太子。二皇子慕容启是秦贵妃之子,几年前也被封了王,封号为贤。

    太子有雄韬伟略之才,但幼年时生过一场大病,身体一直不太好。贤王文武兼备,在朝中颇为声望。

    坊间有传闻,说太子是不寿之相。是以哪怕储君已立,朝中人心浮动者也不在少数,更有不少人在暗中观望。

    这次选秀,势必风起云涌。

    如此想着,若自己的女儿因克夫之命而无缘这样的争斗,也不失是因祸得福。

    “既然这般,那倒是不用急了。”他接过顾氏递过来的茶,心事重重地抿了一口。虽说他安慰自己这样也好,但心里还是为自己的女儿有那样的命格而难过。

    为怕妻女看出端倪,他说起朝中的一些能说之事。

    “听说福王也有意在此次选秀中为其子定下亲事,依我看这次的选秀京中的很多人家必是都卯足了劲。”

    “这么说来的话,那还真是。”顾氏也顺着这话道:“太子也好,二皇子也好,福王世子也好,都是一等一的好模样。”

    既然事不关己,讨论起来也轻松了许多。

    “可不是嘛。”姜慎的眉头舒展了些,压了压声音,“我还听说,陛下还想借着这次选秀,为芳业王赐婚。”

    芳业王三字一出,顾氏怔了一下。

    “…王爷也要选妃?”

    “看你这话说的,王爷也是男子,且年纪也不小,长兄为父,陛下岂能不为他操心。”

    “也是。”

    顾氏也不知为何,就是听到慕容梵也要选妃的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仅她如此,姜姒亦是如此。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都抖了一下,然后就是说不出来的滋味。说震惊吧,也算。说意外,也是,但更多的是怪异。

    原来像慕容梵那样的人,也是要娶妻生子的。

    她低着头,看上去情绪不太高。

    姜慎和顾氏都以为她还在为自己的命格一事而难过,一起安慰了她许久,再三保证哪怕是他们不在了,也会交待姜焕和姜烜兄弟俩照顾她。

    这样全心全意的关心,让她动容。

    “爹,娘,我没事,我还巴不得不嫁人呢。我就想一辈子留在你们身边,你们可千万别嫌我烦。”

    “哪能呢,娘也巴不得你一直留在身边。”顾氏抱着她,又红了眼眶。

    她回到自己的屋子后,陪着方令能送的小白兔玩了一会儿。

    天气太冷,这兔子便养在屋子里,到了夜里更是要搬到最为暖和的内室之中,与她同室而眠。

    “姑娘,方才六姑娘又来看桂花了,奴婢瞧着她那样子,怕是想要桂花。”祝安说。

    桂花是小兔子的名字。

    自从姜婵知道她养了一只兔子后,成天往她这里跑。

    “二婶不让她养,我也没有办法,若不然我可以买一只送给她。”

    “奴婢问了,她说她就喜欢桂花。”

    姜姒倒不是舍不得,而是余氏对姜婵寄望较高,一心希望姜婵当个才女,又怎么可能让姜婵玩物丧志。

    她将桂花从笼子里抱出来,放在膝盖上替它顺着毛。

    不过几天的时间,原本小小的一团变成了不大不小的一团,看上去长大了不少。

    这般日新月异的变化,可能人也一样。

    如果日后慕容梵真的成了亲,说不定也会变。

    唉!

    那样的良师益友,她可能很快就要失去了。

    许是有了心事,她夜里一直无法睡着。辗转到了半夜,还是半点睡意也无,不经意瞥见那顶凤冠,她心念一动。

    下床,穿衣,还特意找了一件红色的裙子。

    镜子里照出她的模样,娇花一般的貌美。她恍惚着,似乎能从这张熟悉而陌生的脸上,重合自己上辈子的模样。

    两张脸叠在一起,这才是她。

    她将凤冠戴上,然后久久凝望。

    屋顶传来细微的响动,仿佛是枯枝落在瓦片上发出的声音,风一过便没了影踪。过了一会儿,闩着的门像是被风吹开,昏黄的灯影摇曳了一下,瞬间又恢复如常。

    静夜中,一切的动静都会被放大。

    她的心开始狂跳,却没有回头。

    身后似是有人走近,那脚步声极轻,如雪落松叶间。

    镜子里慢慢出现另一个人的身影,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楚,那样的飘逸出尘,那样的天人之姿,仿佛是深夜来访的神。

    来人到了她身后,俯低着修竹般的身体。

    随后那张俊雅出尘的脸完全呈现,金相玉质,世无第二,如照进人间的一抹月辉。

    她不自觉弯了弯眉眼,镜子里的自己也在笑。凤冠的金玉流苏在她视线之中流光溢彩,一如她的心情。

    他们静静地看着彼此,似如花美眷。

    第 43 章

    不知过了多久, 姜姒如梦初醒。

    她小声解释:“这凤冠是我一位老祖宗所传下来的,我祖父将它给了我。”

    说着,她动手将凤冠取下。

    哪怕是经历了数不清的漫长岁月, 哪怕不问世多年, 哪怕是在这幽黄的灯火之下, 这顶凤冠依旧有着夺目的光华。

    “听说我那位老祖宗是大殷第一位受封的公主,遥想她当年出嫁时,必定是风光贵气, 羡煞世人。”

    大殷建国之初, 慕容氏的开国皇帝论功行赏。最先赏赐的就是追随自己打下江山的亲兵部将, 但并非所有人都活到了那时候, 比如说柔安公主的父亲。

    有些东西可以父死子继,无子则推女, 因而柔安公主得到了封赏, 成为大殷首位有封号的公主, 也是第一位且是唯一一位异姓公主。

    当然她的荣宠并非完全来自其父亲, 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她父亲死后, 她一直养在慕容家,极受大殷开国帝后的喜爱。

    慕容梵的声音响起,又近又低, “此冠由金银局打造,杀翠鸟千只,用宝石九十二颗,珠三千余,仅次于当时的后冠。”

    姜姒闻言, 忽地觉得这璀璨的凤冠变得越发的沉重,她小心翼翼地放下, 暗道这样的东西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压得住的。

    同时她更加纳闷,如此贵重之物,祖父为何传给她?

    “可惜了,这凤冠落在我手里,以后怕是再也见不了天日。”

    镜子里,慕容梵在看她。

    她只顾看凤冠,自然是没有看到慕容梵眼底的波澜。

    “你可知,此冠有名?”

    “它还有名字?”

    姜姒想,或许祖父也不知,姜家人都不知吧,毕竟一般人谁也不会想到一顶凤冠还会有自己的名字。

    慕容梵的手越过去,抚上那顶凤冠。若是从后面看,他似是将娇小的少女圈在怀中,极尽亲密缱绻。

    但姜姒一无所知,她的心思都在凤冠之上。

    “此冠稀世罕见,名倾城。”

    “倾城?”姜姒喃喃,“倒是很合适。”

    这样顶极的奢侈之物,倾城二字再是贴切不过。

    她对着凤冠小声嘀咕,“倾城,跟着我,委屈你了。”

    “不会。”

    凤冠当然不会说话,回答她的人是慕容梵。

    “王爷,难道老物件也有灵,您能知道它们在想什么?”

    “……”

    一室的温暖,安静而美好。

    烛火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如水火融合成了一体,一时之间半是通透半是焰光,潋滟无双美不胜收。

    镜子里的他们,姿态亲近,彼此凝望。

    “咕噜,咕噜。”

    有声音从角落里发出,慕容梵循声望去。

    竹条编织的笼子里,有一团雪白。那团雪白正竖着两只耳朵,瞪着一双泛红的眼睛巴巴地看着他们。

    “那是方家送的兔子,我怕它冷,夜里就把它挪到内室。”

    姜姒解释着,将兔子来历如实相告。

    或许在她看来,慕容梵知道自己的一切,又有恩于她。她在慕容梵的面前无需任何的隐瞒和保留,哪怕是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东西,她也能坦坦荡荡地告诉慕容梵。

    所以她提起方令能时,尽情表达自己的想法与看法。

    “我看他和方姑娘的关系极好,庶子和嫡女之前能处成这样,一方面应是显国公府的家风不错,另一方面也说明他这人的品行极正。

    我听说他住的院子里养了很多小动物,尤以猫最多,被戏称为猫儿苑。一个喜欢小动物的人,心眼肯定不会坏。所以我觉得他一定是个很有爱心的人,也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

    慕容梵沉默了一会儿,道:“兔为群生,不宜单养,我明日再给你送两只。”

    她不疑有它,“那就多谢王爷了。”

    若说品行和爱心,当属这位王爷吧。

    临睡着之前,她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想着这件事,迷迷糊糊地猜测着慕容梵会用什么方式给自己送兔子。

    天刚微亮时,她被祝安的惊呼声吵醒。

    “哪里来的兔子?”

    她听到兔子二字,一下子清醒。

    很快视线之中就出现两团雪白的小身影,它们一时蹦蹦跳跳,一时东看西顾地,以无比软萌的姿态进了屋。

    “姑娘,这也是奇了!”祝安跟进来,夸张地比划着,满脸都是惊奇之色。“奴婢一开门,这两只兔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

    “万物有灵,许是知道我养了兔子,它们来找伴的。”

    “…这也不是林子啊,哪里来的野兔子。再说野兔子少见有白色的,这两只瞧着跟雪团似的,像是家养的……”

    “不管哪里来的,这天寒地冻的,总不能把它们扔出去。”姜姒自是不会告诉别人,这兔子是慕容梵送的。“左不过我也养着兔子,索性就都养了吧。”

    当主子的都发了话,祝安岂能不依。何况兔子这样的生物,最是能轻易掳获人心。一想到把它们扔出去冻死,不说是祝安,便是祝平也不忍心。

    她们把这两只和桂花弄到一起,三只兔子没多会就打成一片。

    姜婵闻讯而来,欢喜到拍手。

    “五姐姐,它们怎么长得一样啊?”

    除了桂花体型大些,三只兔子的外形几乎分不出来。

    “五姐姐,你给它们也取个名字吧。”

    桂花都有名字,其它两只也应该有。

    几人一起朝姜姒望过来,等着她给兔子们取名字。

    她搅动着碗里的甜羹,道:“一个叫银耳,一个叫莲子吧。”

    “银耳?莲子?”姜婵欢呼起来,又连连拍手,“好听,好听。”

    祝安喃喃,“银耳莲子,听起来怎么有点耳熟……”

    祝平看着姜姒面前的那碗银耳莲子羹,暗道可不就是耳熟。“姑娘,您给第一只取名字那么用心,这银耳莲子会不会太随意了些?”

    桂花有什么用心的?

    姜姒自己都糊涂了,“桂花这个名字很讲究吗?”

    祝平也被她问糊涂了,讲不讲究您自己不知道吗?

    “民间传说,月宫有玉兔,与桂花树相伴。您给桂花取的这个名字,自然是极好的,也是极用心的。”

    “可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姜姒啼笑皆非,“那天方三公子送我兔子时,旁边刚好有一棵桂花树,我就顺嘴那么一叫。”

    祝平和祝安:“……”

    原来是她们想多了。

    所以银耳莲子什么的,和桂花一样。

    ……

    到了午时,选秀的事传开。

    很快,这个消息如飘雪一般进入千家万户。

    姜家符合要求的人有两位,一是姜姽,二是姜姒。

    姜姪来找姜姒时说起这事,不无感慨,“四妹妹这次拒婚,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赶上了选秀,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天家的富贵,当然不是那么容易够着的。好比那积在叶尖的雪,看着高高在上,实则风吹就落,天一热就化。

    拱桥之下,池水已经结冰,那水中的船也被冻在中间。

    “小时候大姐姐带着我们几个玩船,四妹妹胆子小,总站在岸边看,谁劝都不上船。有一天大姐姐应是看不下去,非让她上了船,且只留她一人在船上。她害怕得紧,船又晃得厉害,最后落了水。其实她却是不知道,大姐姐一早就让人将那船在水下固定住,只要她自己不慌不乱便不会有事。”

    说起这些往事,姜姪满是怀念。

    那时候真好啊!

    大姐姐有风范,二姐姐性子最开朗,四妹妹虽然胆小,却懂事听话。她们姐妹几个时常在一起,似乎没有什么隔阂。

    不像现在,物是人非,嫁人的嫁人,和离的和离,还有人转了性子。若想一起无忧无虑的玩船,怕是再无可能。

    “大姐姐是嫡出,我们几个都是庶出,但我知道哪怕大姐姐有时候会训斥我们,却从来都是为我们好。她不希望我们胆小怕事,更不愿意我们懦弱无能。”

    所以她信姜嬗。

    姜嬗说什么,她都信。

    “五妹妹,你……”

    她刚想问姜姒什么,远远看到有人朝这边走来。

    府里的管事领着一位身量颇高的青年男子,看样子是要去见姜太傅。等人走得更近一些,她的表情微微起了变化。

    姜姒不认识来人,但听到她行礼之后称呼对方为“小吴大人”后,便明白这人是谁。

    是那位差点成为她们二姐夫的吴家嫡子,姓吴名旭。

    吴旭和她们见了礼,问:“三姑娘,别来无恙否?”

    他称呼为姜姪为三姑娘,让姜姪少了尴尬与不自在。

    姜姒听着他们的寒暄,忽然想到了什么。

    风吹过时,叶间松松的积雪“扑簌”地往下掉,或是落入地上的积雪之中,或是与地面相触直接化成泥水。

    手笼的温度渐渐不热,这会儿的工夫,姐妹俩都感觉有些冻脚。等吴旭的背影远去,她们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往回走。

    姜姪继续之前的话题,问:“五妹妹,选秀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什么想法,说句不被世人所容的话,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根本不想嫁人,更不想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别人。”

    “你……可是因为我的事,心生恐惧?”姜姪自责起来,她是脱离了张家,但若是因为她的事,让别人害怕成亲,那也是她的罪过。

    姜姒摇头,“不是因为三姐姐的事,而我不想离开我爹娘。三姐姐,皇家的富贵不是人人都能攀得上的,我没有那个心思,也没有那样的野心。”

    “但五妹妹你这样的容貌,或许到时候会身不由己……”姜姪警惕地看向四周,确定没有人会听到她们说话,小声道:“若你真不想,自有办法。”

    姜姒一听,便明白她的意思。

    依照大殷选秀之惯例,第一步就是初选。

    所谓初选,是将符合选秀要求的秀女们初步筛选一遍。这样的筛选不必人到场,仅用画像即可。而秀女们的画像,则由宫中派出的专门画师所作。

    这一步是整个选秀过程中最有操作空间的部分,有人欲飞上枝头,势必收买拉拢画师。有人不愿涉足那是非之地,也会使出同样的手段。但一般而言,京外比京中更容易作弊。

    京外天高皇帝远,如果真有那不愿意进宫的女子,使了银子让画师将自己画得普通至极,落选之后又生活在京外,自然是万无一失。

    可天子脚下的京城中,纵然有不愿意进宫之人,也不敢让画师将自己画得面目全非。同样的道理,那些想让自己中选的人,也不敢在画作中换一张脸,大多都是通过妆容和衣饰来衬托。

    这一点,人人都想得到。

    所以当画师来姜家作画时,见到的是姜家待选秀女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姜姽的妆容精致,与姜姒的素面朝天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个府里的姑娘,呈现出相反的意图,反倒让画师摸不着头脑。

    尤其是谢氏和顾氏妯娌俩没有给他任何暗示,也或者说是没有给他塞好处提要求,更让他一头的雾水。

    这到底是要画得好看些,还是敷衍些?

    思及姜太傅的身份地位,他决定卖一个好。

    “这位是姜五姑娘吧。”他看姜姒,建议道:“你这身衣裳素淡了些,要不换一身?”

    姜姒看了看自己这一身说灰不灰,说蓝不蓝的衣服,坚定地摇头。

    开什么玩笑,这可她精挑细选的。

    画师见她压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又见她一团的孩子气,转头望向顾氏。

    顾氏笑道:“不用换,就这么画吧,该怎么画怎么画。”

    如此一来,画师明白了,这是不想自己好看出彩的意思。但一看到盛妆打扮过的姜姽,他又犯了难,下意识用眼神询问谢氏。

    谢氏也笑道:“是什么样子,就画什么样子。”

    “那我便开始作画了。”

    画师拿起笔,再次感叹姜家这两女的容貌之佳。

    长成这般模样的姑娘,哪怕是脂粉未施,也不用特地打点他们画师画好些,光是照实了画已经十分惊艳。

    画着画着,他以为自己明白了姜家的用意:绝色双姝,一浓一淡,一艳一素,总有一个能入了贵人的眼。

    他这么想着,也是这么认定的。

    便是姜姽,也与他的一半想法重合,以为姜姒故意素淡示人,为的是别出心裁引起贵人的关注。

    所以在画师走之后,她对姜姒说了一句,“五妹妹今日这一身,还真是花了不少的心思。”

    姜姒“嗯”了一声。

    因为这话说的没错,自己真的花了不少心思。

    光是给这件原本淡蓝的裙子做旧,又不能让人出来,她就折腾了许久。更别提她今天这张脸,说是脂粉未施,实则不尽然。

    若是贴着她的脸瞧,必能瞧出一些端倪,那便是皮肤略暗沉了些,也略粗糙了些。如果不是京中不好做假做得太明显,她真想把自己弄成一个丑女。

    她大大方方地承认,反倒让姜姽猝不及防。

    更让姜姽无言以对的是,她也说了类似的话,“四姐姐今日这般装扮,瞧着也是花了不少的心思。”

    “彼此彼此而已。”

    “我们不一样。”她走近一些,面上是娇憨单纯的笑,眼底却是幽沉的冷意。“我说过,我们所求不同,我们的悲喜也不相通。”

    姜姽最讨厌她这个样子,觉得她假得厉害,又比谁都会装。

    “时到今日,五妹妹又何必如此遮遮掩掩?”

    “我从来没有遮掩过,是你想得太多。以自己阴暗之心,去揣度别人说的真话,等事情不如自己所愿之后,又怨天怨地怨别人不公。”

    谢氏和顾氏方才忙着送画师,一转头看到她们正聊着,皆是皱了皱眉。

    “玉哥儿,你们在说什么?”

    姜姽抢在姜姒前头,用最轻的语气,说着最含沙射影的话,“三婶,我们在说选秀的事,我祝五妹妹心想事成。”

    “借四姐姐吉言。”

    姜姒几步过去,到了顾氏身边。

    谢氏脸色不太好地看了姜姽一眼,这个庶女果然是心大了。

    但她在看向姜姒时,又换了笑模样,看得姜姽那叫一个恨。

    更让姜姽心里生刺的是,她对姜姒说话的语气十分慈爱和欢喜,每一个字都透着亲热,“五丫头,你有什么想法?说来给大伯娘听听,说不定大伯娘还能帮到你。”

    姜姒听出这话里的意思,道:“大伯娘,我没什么想法,我就想留在爹娘身边,哪儿也不去。”

    这话谢氏相信。

    但在谢氏看来,这话就是孩子话,听一听笑一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

    画完像之后,姜姒觉得事情应该也就是到此为止。

    上回见面时慕容梵提都没提选秀的事,可见是压根不在意。若是自己猜得没错的话,画像送到宫中之后,以皇帝对慕容梵的信任,一定会让慕容梵观画像以辨人命相,到时候她定然会被刷下来。

    不止是她这么想,顾氏和姜慎夫妻俩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都没把选秀放在心上,认为这件事情已经结束。

    谁知宫中公布初选选出的名单时,她赫然在册。

    当然,姜姽的名字也在。

    姜家两女都入了选,府中上下却无一丝欢喜之气,除了姜姽自己。

    谢氏什么也没说,只把消息送过去,让姜姽自己好好准备进宫待选一事。而顾氏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

    姜慎被她转得头晕,“不用担心,想来王爷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有意替玉哥儿遮掩一二,毕竟克夫命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她一想也是,“这么说…玉哥儿便是入宫待选,有可能第一关都过不了?”

    姜姒也觉得应该是这样。

    谁让她和慕容梵私下有些交情,就凭这一点,慕容梵应该会顾着她一些,所以才没将她的克夫命说出去。反正不是这一次,就是下一次,慕容梵一定会寻合适的机会和理由把她刷下来。

    一家人正商议时,姜太傅那边派人来请。

    姜慎和顾氏都以为姜太傅也是要交待选秀的事,叮嘱了姜姒几句。

    姜姒到了姜太傅的书房,只见杂乱如故。而姜太傅同他们第一次相见时那般,从一堆书中抬起头来,眯着那双精明的眼睛看着她。

    她被看得心里发毛,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小五,来,陪祖父下一局。”

    原来是想考校她棋艺。

    她心下一松,坐到了棋盘边。

    姜太傅执黑子,她执白子。

    因为上回与慕容梵对弈过,使她自信心爆棚,以为自己在下棋一事上天赋过人,哪怕是胡下一通都能让慕容梵那样的高手仅赢她一子。

    所以她秉承着上次的棋风,第一步就将把姜太傅惊得是目瞪口呆。

    仅仅是几个回合,姜太傅就受不了。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这个孙女下得一手如此之烂的臭棋,到底是怎么样的耐心,才能让人甘之如饴地陪着下到最后?

    姜姒见他皱眉,还当是自己的棋风震住了他。

    “祖父,我一招是不是出人意料?”

    “……”

    “祖父,您觉得我有天赋吗?”

    “……”

    姜太傅把玩着手里的黑子,意味深长地道:“你这棋风祖父招架不住,想来也只有王爷才能与你一较高下。”

    说完,他就把黑子扔进了棋罐中。

    “行了,今日就下到这里。”

    再下下去,他怕是老命不保。

    这个小五啊,术数天赋惊人,但是下棋嘛…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姜姒自然也不会强求,她其实心里本来就没有底。所以说天赋这东西,有时候可能连自己都捉摸不透。

    若是姜太傅知道她是这么想的,恐怕会被惊得两眼发黑。

    姜太傅递给她一物,道:“这是王爷托我转交给你的。”

    慕容梵给的?

    她将东西接过,是一封信。

    信很长,共和好几页。

    “王爷还说,你把这些都记下,然后把信烧了。”

    当着姜太傅的面,她把信拆开。

    一看之下,大惊失色。这封信的内容居然是介绍宫里那些贵人们性格与喜好的,第一个就是秦太后。

    她不是走个过场吗?她进宫不应该是一轮游吗?她为什么要了解这些人的性格和喜好?

    慕容梵到底想做什么!

    第 44 章

    ……

    三房院子外。

    顾氏在门口等着, 不时朝一个方向张望。揣在袖子里的手炉渐渐变温,她也顾不得让人去换一个。

    她来来回回地走着,不时跺一跺冻得微僵的脚, 直到视线中出现一抹桃红色的身影, 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快步迎上前, 仔细地打量着女儿的脸色,问:“玉哥儿,你祖父都和你说什么了?”

    “祖父交待了一些宫里的事, 让我进宫之后多多留意。”

    “还是你祖父想得周到, 那皇宫可不是什么善地, 我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你且记住你祖父交待的事, 万一真进了宫,万事都要小心。”

    姜姒自然称是, 眼角余光不经意瞄向不远处, 慢慢垂下眼皮遮住满目的讽刺。

    等母女二人进了院子, 一个婆子从躲藏的地方出来, 缩着脑袋身体如做贼一样往大房而去。从小门进了清风院后, 拐去了后面的一间屋子。

    屋子里的人听到动静后,忙将门打开。

    柳姨娘慌张的脸一闪而过,随即关门。

    她急问:“琴姑, 打听得如何了?”

    叫琴姑的人回道:“姨娘,四姑娘,奴婢听得清楚,五姑娘说老太爷寻她,是为了交待她一些宫里的事。”

    姜姽听到这话, 脸色瞬间阴沉。

    柳姨娘六神无主,不停地喃喃着“这可如何是好?”

    “还能如何!”姜姽冷冷地说:“他们一个个都捧着她, 大姐如此,母亲如此,如今连祖父也偏向了她。明明姜家要进宫有两人,他们却全都不管我!我倒要看看,进了宫之后,还会不会有人护着她!”

    “姽姐儿,你…”柳姨娘抹起泪来,“要怪就怪姨娘,谁让你命不好,托生在姨娘的肚子里…”

    “我命不好?”姜姽厌烦起来,“你别哭了!我和大姐和六妹妹相比,确实是命不好。但和其他的姐妹们并论,我又何来的命不好!我与二姐不相上下,比三姐略强,比她则不知强出多少,她拿什么和我比!”

    这一口一个她,柳姨娘和叫琴姑的婆子都知道,是指姜姒。

    她们看着姜姽,眼神中竟然有一丝害怕。尤其是柳姨娘,她紧紧抓住琴姑的手,不知为何心跳得极快,却又没着没落的令人胆战心惊。

    “姽姐儿,你…你别这样。等进了宫,你们还得相互照应才是……”

    姜姽闻言,冷冷地看着她。

    半晌,诡异一笑,“姨娘放心,我自然会照顾她的。”

    ……

    姜姒花了一天一夜的工夫,终于将那几页信上的内容全部记住,然后遵照慕容梵的交待,将所有的信都化为灰烬。

    炭火将那些飘逸字的吞噬干净,一点也不剩。

    望着那些还是纸张形状的灰,她眼神幽幽。

    一只小兔子不知何时偎在她脚边,隔着裙摆蹭着她。她心下一软,将它抱了起来,慢慢地抚摸着它的皮毛。

    突然两根灰黑的毛闯入她的眼晴里,在一片雪白的毛发中如同两根刺。

    原来这也不是纯白的兔子啊。

    她心情复杂起来,百般不是滋味。

    从穿越至今,包括现在的家人在内,她最信任的人其实是慕容梵。慕容梵悉知她的来历,毫无条件地帮过她。

    然而这次……

    慕容梵明知她是克夫命,却没让她落选,还给她传递消息。无论她怎么想,也只能想到一个可能:那便是对方希望她中选。

    太子,二皇子,这二者之中必有一人是她的目标。

    天家最是无情地,果然没错。

    哪怕是世外之人一样的慕容梵,或许也有不为人知的谋算。虽然她说过但有所遣,必千里奔赴的话,可是她却不想做任何违背道义之事,更不愿意看到慕容梵的形象在她内心深处崩塌。

    那位天家佛子啊。

    不会是真的想让她克死一个人吧?

    “姑娘,您怎么了?”祝平进来,见她抱着兔子发呆,关切相问:“您是不是在担心选秀的事?”

    她轻轻点头,“我不想被选上。”

    这是她的心里话。

    小兔子从她怀中跳下去,去找另外两只玩。

    “奴婢也说不上来,如果奴婢说不希望姑娘被选上,旁人必是以为奴婢不安好心。可奴婢知道,姑娘您是真不想攀高枝。”祝平将那小兔子提起,重新放到姜姒怀中。

    姜姒和小兔子对着眼,面面相觑。

    “是啊,谁也不想被强迫。”她把小兔子放下。

    哪怕那个人是慕容梵,她也不愿意。

    ……

    进宫的日子临近,姜家一切照旧。

    比起京里很多忙碌准备的人家,姜家上下可谓是平静至极。谢氏对姜姽已经失望,除了明面上的安排外,不再操一点心。而顾氏认定姜姒是去做个样子,所以一应准备也只是做样子给别人看。

    姜姒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关于慕容梵的信一个字也没说。至于进宫的东西,明面上的那些已经够用,她觉得也不缺什么。

    一家四口人,只有姜烜不知内情。

    姜烜不知道命格一事,所以自打姜姒入选以来,他便开始担心,一是担心自己的妹妹被欺负,二是担心自己的妹妹被选上。

    他神神秘秘地来找姜姒,说是自己找了一个熟知宫中情形的人,若姜姒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那人。

    姜姒正在看书,听到这话头都没抬。

    兄妹俩感情极好,他见姜姒不以为意,急得直接上手,“玉哥儿,别看了,快跟二哥出去一趟。”

    姜姒这才抬头,看着他,然后又看了一眼窗外。

    “二哥,外面那么冷,我不想出门。”

    “事关你的终身,你还管冷不冷?”

    姜姒其实也不是怕冷,也并非真的不想出门,而是不想那个所谓的知情人。若是她猜得不错,那个人她应该认识。

    她拖着姜烜的手,娇憨一笑,“二哥,我真的不用找什么人打听宫里的事,反正我也不会被贵人们瞧上。”

    “谁说的?”姜烜大急,不是自己自夸,就他家玉哥儿这模样,放眼京中也找不出几个来。“玉哥儿,咱们不做妾!”

    就算是太子和二皇子的侧妃,那也是妾。

    “二哥。”姜姒还在笑,目光中有一丝无奈之色,“你找的那个人,不会是慕容晟吧?”

    姜烜愣了一下,然后不自在起来。

    “我…我没有和他走得近,是沈大人把他安排和我一起当差的。我还是烦他烦得不行,可他是皇家子孙哪,对宫里的事又比较熟悉,我想着他欠我们的,合该让他出出力,你说是不是?”

    “二哥,我不想和他再有瓜葛。不管他是真心想帮我,还是被你强行带来的,我都不想麻烦他,更不想欠他人情。”

    “我不是说了嘛,不是我们欠他的,是他欠我们的……”

    姜姒看着他,眼神无比的认真和坚定,以及固执。

    “二哥,你若真为我好,就让他走吧。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你放心好了,我保证很快就会回家。”

    哪怕是真留在宫里,她也不需要慕容晟的帮忙,毕竟慕容梵给的信息太多太全,足够她应付那些人。

    姜烜又劝了老半天,见她确实不为所动,最后也只能作罢。

    ……

    天家选秀,流程繁琐。

    往往要经过一系列的筛选和调、教之后才能在贵人们面前露脸。所以哪怕是过了画像初选,接下来还有很多的关卡。

    比如说进宫前的第一关,验身。

    这一关验的不止是秀女们的贞洁与否,还有身体是否有疤有缺,任何让贵人们扫兴的因素都会被一一排除在外。

    姜姒站在队伍中,看到不断有人被筛出来。当她看到有个被刷下来的姑娘捂着胳膊哭时,她便猜到那姑娘的胳膊上不是有疤就是有胎记。

    隔着好些人,她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方宁玉。

    方宁玉也看到了她,顶着一张厌世的脸朝她点头打招呼。

    她也点点头,以示招呼。

    她的前面,是姜姽。

    姜姽用只能她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五妹妹,你可知此次选秀,最有可能得偿所愿的是哪位姑娘?”

    姜姒装作没听到的样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月白色的鞋面,绣着吉祥如意的云纹图,上面还缝着米粒珍珠。这鞋子是顾氏亲手做的,一针一线都是慈母之心。

    “五妹妹不敢听吗?”姜姽低低地嘲讽着。

    姜姒依旧不吭声,跟着队伍往前走。

    “谁让我与你是姐妹,谁让我是你堂姐,有些事你不愿意听不敢听,我也不得不告诉你。”姜姽的声音压着,有几分怪异。“这些人中,无论出身名声,当数庆国公府的宋姑娘与显国公府的方姑娘,一个被人称之人雍京第一美人,一个则是雍京第一才女。五妹妹,你可记下了?”

    姜姒心下冷笑,还是不搭不理。

    这个女主,不会是想故技重施,让别人当炮灰吧?

    她看上去很蠢的样子吗?

    不管是庆国公府的宋玉婉,还是显国公府的方宁玉,她们都是雍京城中排得上的贵女,她们成为热门人选理所应当。

    其他人,要么是出身比不过,要么是相貌比不过,或者是才华比不过,拿什么和她们争。若真有人不自量力,最后必输得极惨。

    姜姽白费了一番唇舌,也没换来她的回应,越发言语带刺。

    “五妹妹,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在姜家左右逢源,以为踩着我就能显出你来。你看看这些姑娘们,哪一个比你差。你想出人头地,你踩得过来吗?”

    她没说话,脚一伸踩中了姜姽的裙摆。

    姜姽一个不察,直接朝前扑去。好在队伍还算密,她慌乱之中伸手抓住了前面的人,这才免于摔倒在地。

    “五妹妹,你干什么?”她转头,却不敢大声喝斥。

    姜姒一脸无辜,“四姐姐你一直在说什么踩不踩的,我以为你是想被人踩上一脚。”

    “谁喜欢被人踩?你是不是疯了?一旦我出了丑,你以为你能好吗?”

    姜姒看着她,面上带着娇憨的笑,眼底却是没有一丝温度。“四姐姐,你不喜欢被人踩,切记少踩别人,否则大家谁也别想好。”

    她掐着掌心,表情变化着。队伍往前移着,眼看就要轮到她,她深吸一口气,恨恨地瞪了姜姒一眼后转过身去。

    验身的地方是一间屋子,里面有四位宫里的嬷嬷。一人负责问名记录在册,一人是主事,另两人负责验身。通过验身的秀女们都会发放牌子,拿到牌子的人会被带进祥秀苑。

    所谓祥秀苑,就是通过初试和面试留下来的秀女们可以住进去的地方,当然这里并不属于皇宫。若想进宫见到贵人,还必须经过一系列的教导礼仪宫规,合格者才能拥有最后的资格,在此期间会有人不断被刷下去。

    姜姽验身通过后,轮到姜姒。

    姜姒进去之后,先被命令脱了鞋袜,光脚站着。

    负责验身的两位嬷嬷上前,手脚麻利地将她扒了一个精光。当她最后一件衣服被除去时,离她最近的一个嬷嬷明显皱了皱眉头。

    她面上不显,心下期待。

    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那个嬷嬷什么也没说。

    直到验完身,一切顺利。

    她拿着通关的牌子,心情有些沉重。所以这件事情根本就不会按照她的意愿来,绝非她想什么时候淘汰就能心想事成的,哪怕她有所准备。

    没错,她提前做了准备。

    验身除了验贞洁和疤痕之外,还有体味。

    她故意在衣服上喷了较浓的花露,又在腋下抹了东西,那东西散发出来的气味类似狐臭。但凡是有经验的嬷嬷,必会闻出那气味,也会以为她喷花露就是为了掩盖这种臭味,从而断定她有体臭。

    可是那嬷嬷分明是闻到了,却假装不知,由此明显的放水,肯定是因为事先得了什么人的吩咐。

    “五妹妹可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姜姽见她入选,自是不意外。

    “四姐姐是不是眼神不好,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欢喜了?”

    姐妹俩的对话,听起来就让人觉得不和睦。

    其他人有相互认识的,她们交换着眼神,尽然全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方才排队时,姐妹二人的容貌令不少人觉得威胁。一打听她们居然还是姐妹俩时,更让人介意忌讳。

    一旦她们双姝齐心,无论如何也会有一人中选。如今再看她们的关系并不好,不由得让有些人喜出望外。

    所有的秀女们验身结束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分房间。按照规定两人住一间,若是出身不高又没有打点过的,那自然是被安排住哪里就住哪里。

    但世间万千规矩的背后,总有人情世故在。姜姒正等着分配时,方宁玉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分房的嬷嬷见之,宣布她们二人住一间。

    她挺意外的,毕竟她和方宁玉此前只见过一面。

    方宁玉还是那种不太搭理别人的高冷样,“这些人,我也就看你顺眼一些。”

    原来是这样。

    她没什么好反对的,毕竟比起姜姽,或者是其他从没有打过交道的人,方宁玉可谓是最好的选择。

    两人的房间位置较偏,这是方宁玉的选择。对于这个选择,她觉得很好,因为她也不太喜欢热闹。

    两人走着走着,方宁玉突然停下来。

    假山石头的缝隙中,隐约有一团橘色,并传来一声猫叫。

    “你先去看房间,我等会再去。”方宁玉对她说。

    她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等她在房间里安顿好后,一个宫女模样的人来传话,说是方宁玉问她有没有毛皮袖笼,有的话就送一只过去。

    毛皮袖笼她自然是有的,心想着方宁玉应该是想用毛皮袖笼给那只猫做个窝。当下也没有细想,拿了一只出门。

    她记得来时的路,眼瞅着快要到地方,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姜五!”

    这还真是不想见的人,躲都躲不掉。

    锦衣华服的少年,俊秀的眉宇间难掩皇室子弟的尊贵与骄傲。比之上一回相见,又少了几分锐气。

    慕容晟一步步走近,可走近之后又不敢看她。

    她自知躲不掉,直接发问:“世子,若是被人看到你在这里,还与我私下说话,你猜我会不会被人非议?”

    “姜五,我…我就是想着我们认识一场,看看有没有能帮到你的地方……”

    “不必了,你应该知道,我不会被选上的。”

    “这可未必。”

    “你能入初选,那便说明你有可能被选上。”

    慕容晟情绪有些低落,他虽是天家子孙,但他不是皇子。小皇叔既然让人通过了初选,想来他的堂兄们命格都能压得住。

    以姜五之貌美,他的两位堂兄又岂会看不见。

    他的话,让姜姒若有所思。

    “不管我能不能选上,我的事都不需要世子爷操心。”

    “姜五,你何必如此?我没想再纠缠你,我只是想帮你而已。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对我?”

    姜姒到这话,下意识环顾四周。

    没有人。

    她走近一步,“世子爷真的以为事情都过去了吗?”

    近在咫尺的花容月貌,令人一眼入痴。哪怕美人儿正生着气,依然挡不住惊心动魄的绝色。

    慕容晟喉结滚了滚,“应该都过去了吧。”

    “我告诉你,事情没有过去。”她目光中一片冰冷,看人时像冬日里的水,明明清澈又通透,却无端让人觉得刺骨。

    “难道你还恨我?”

    “是有恨,但不是我恨你,而是有人恨我。”

    这下慕容晟越发糊涂了,“我…我不恨你。”

    姜姒觉得好笑,这个男主还想恨她!

    “世子爷,你可知我经历过什么吗?我险些被人推下水,若不是我还算机灵,那日在魏其侯府落水的就是我。如果不是我一直提着心,我会全身长满风疹见不得人。”

    慕容晟闻言,瞳孔巨震。

    这些事他好像听过,“你…你是说,姜姽她…她想害你!”

    “你不用觉得惊讶,她不是想害我,她是恨不得置我于死地。”姜姒的声音透着嘲讽,“你招惹了她,将她心里藏着的毒蛇放了出来。

    她不恨你,也不怪你,却盯上了我。那条毒蛇追着我,我必须时刻紧着心,稍不留神就会被它咬上一口。而你呢,事后拂衣去,无事一身轻,居然还有脸和我说什么事情都过去了!”

    慕容晟脸色都变了,一时红一时白。

    “姜五,我…我真的不知道,她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是不是想说不关你的事?你是不是想说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就是个混蛋!”

    慕容晟被骂得哑口无言,尤其是对上姜姒那如水底生火的眸子,他莫名觉得愧疚又心虚,甚至还有一丝心疼。

    “姜五,你…你想让我做什么?”

    “毒蛇是你放出来的,我让你亲自收了它,你能做到吗?”

    慕容晟看着她,许久之后摇了摇头。

    他做不到!

    他也不知为何,以前觉得千好万好的姑娘,如今再见竟然心中再无喜爱之情,仿佛那些日子的心动都是自己的一场错觉。

    所以他不想娶姜姽。

    姜姒抬头望天,只觉得可笑。

    这是什么男女主!

    “既然如此,那请你以后远离我,更不要跑到我面前云淡风轻地说什么事情都过去了!你若再招惹我,小心我心里的蛇也会被放出来!”

    “姜五……”

    “慕容晟,你走吧。若是被毒蛇看到了,它恐怕更不会放过我。”

    慕容晟下意识环顾四周,隐约看到有个太监模样的人。

    他想再说些什么,一看到姜姒脸上那似笑非笑,似讥似讽的表情,他瞬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姜姒望着他走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忽然她视线一转,此时才发现不远处居然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中年太监,从他的太监服饰来看,应是二等宫人。哪怕是因为习惯而保持着卑躬的姿态,依然能看出他原本的身量极高。

    这距离不远不近的,不知有没有听到他们说的话,便是没有听清楚他们说什么,也必然看到他们在一起。

    姜姒思忖着,朝他走去。

    经过他身边时,故意扔掉自己的荷包,却装作惊讶的样子,“公公,这是不是你掉的荷包?”

    荷包样式寻常,无任何绣花,是那种很多铺子都可以买到的普通款,也是姜姒专门为这次进宫准备的。

    那太监没说话,捡起后无比自然地揣进自己的袖子里。

    姜姒刚准备继续往前走,不知为何鬼使神差般多看了一眼。这一眼恰好落在他的手上。那是一双虽然皮肤粗黑,但是手指十分修长的手。

    风一阵,寒一阵。

    寒风中送来冷冽的空气,隐有一缕极淡的冷香。

    “公公,您是不是姓贾?”

    那太监闻言,一直低着的眉眼缓缓抬起。

    第 45 章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 有着还算周正的五官,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辨识度,是那种让人看过就忘的长相。

    当他的眼睛正视自己时, 姜姒便知自己又猜对了。

    他的目光看似平静, 但其中多了几分幽沉。幽幽的像无尽的深渊, 看不清也看不透。沉沉的如无光的海底,不知安寂了千年还是万年。

    “那我这次就姓贾。”

    “……”

    “你心里的蛇,是何模样?”

    果然, 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姜姒摇头, “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我刚才就是吓唬他, 哪怕是我心里真有一条蛇, 应该也没有毒……”

    “自然是没有毒的。”

    慕容梵看着她,她的模样渐渐幻化成一条小白蛇, 有着莹白如玉的身体, 又细又软惹人怜惜。恰如她此时的姿态, 哪怕身处混杂之地, 亦能悠闲自在。

    “应是十分可爱。”

    “……”

    这是在夸她吗?

    她不仅不开心, 反而越发心情复杂。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一世,她都没有真正的朋友,更没有像慕容梵这样亦师亦友的朋友。她是真的害怕, 害怕失去这唯一的朋友。

    但他们是朋友吗?

    她忽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包容着她,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让她有了错觉。

    思及此,她情绪莫名低落。

    “蛇有什么可爱的, 不管有毒没毒都不招人待见。若是可以,我宁愿自己不曾有过任何的心里阴影, 也不会有阴影化成的蛇,就像您一样。”

    “你以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慕容梵问她,声音低而沉。

    这个问题……

    她下意识紧张起来,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

    “您天赋过人,慈悲心肠,最是无欲无求又光明磊落之人。”

    “生而为人,谁能真的无欲无求?谁又能真的光明磊落?”

    听到这样的话,她心头发紧。

    慕容梵这是默认了吗?

    是她的错,她上辈子活得那么艰难,连骨肉至亲都吸她的血,她怎么还能天真的以为世上会有人无缘无故的对自己好。

    不知为何,她突然很难过。

    原来她一切都是她以为,所谓的良师益友,到头来终于变成了她最不喜欢也觉得最不舒服的关系。

    但这人有恩于她,她不能知恩不报。

    “我说过,您若有所遣,我必千里奔赴,但我也说过,不能违背良心道义,不能伤及无辜性命。”

    “我以为我想让你做什么?”

    这话她可不敢回答,一切还未挑明之前还有转寰的余地。一旦撕开了伪装,那便真正的不能回头。

    所以,她只能装糊涂干笑。

    “我不知道啊,我听候您的吩咐。”

    寒风无孔不入,哪怕是穿得再多,裹得再厚,那些寒气也能直往人的身体里钻,她不由得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银红色的斗篷,雪一样白的毛滚边,衬得她的小脸白如嫩玉,细如凝脂,像那枝头的雪团一样惹人喜爱。

    她娇憨地笑着看人时,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如可见底的溪水,清澈而通透,有着不谙世事的纯真,又有着隐于山谷的幽静。

    仿佛是一眼沧海,也像是一瞬桑田,慕容梵听到自己内心深处传来从未有过的异动,异动所到之处似游走的蛇。

    那蛇慢慢从他心底钻出来,如携烈焰而生,金光耀眼灼热无比!

    远处,有人朝这边走来。

    姜姒警惕地望去,认出了来人是方宁玉。

    等她再转头时,慕容梵已经走远。

    她看着那卑躬的背影,眼神渐渐黯然。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不由得让她想起了那日大火之后的情形。

    吴伯、贾公公、还有慕容梵本人,为什么会让她觉得都是孤独的人?

    不多时,方宁玉走到跟前,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

    “你怎么在这里?”

    听到这样的问话,姜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所以自她踏入这是非之地起,就应该一刻也不能放松。哪怕是一件看起来十分寻常的小事,背后都或许隐藏着别人不为人知的算计。好在这一次的算计没有恶意,否则她第一天就要吃亏。

    她将袖笼递过去,“这个东西,你看用不用得上?”

    方宁玉拢起的斗篷松了松,橘色的猫脑袋露了出来,正睁着一双琉璃般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她,并发出哈气声。

    “还挺凶。”

    她用袖笼将猫套住,居然刚刚好。

    两人回到住处,安顿好小猫后,各自收拾行李。

    秀女们不能带下人,若想用人,只能用宫里安排的人。若不喜欢用那些人,那便事事都要自己亲历亲为。

    从开始收拾,到一切安置妥当,她们没再说什么话。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有宫女送来方宁玉之前要的东西,一枚煮好的白水蛋,还有一块鸡脯处的肉。

    一看到这些东西,姜姒了然。纵然她上辈子没养过宠物,却也是知道宠物一般都吃什么。当方宁玉剥鸡蛋分蛋黄时,她主动帮忙撒鸡胸肉。

    方宁玉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我三哥和你提过?”

    她摇头,“没有,我猜的。”

    “那你猜得挺对。”

    方宁玉将蛋黄和鸡肉丝喂给小猫,小猫“喵呜”着一口等不得一口。

    “石头,慢点吃。”

    “它叫石头?”姜姒问。

    方宁玉“嗯”了一声,“我在石头缝里捡的它,它就叫石头。我三哥养的猫都是这么取名的,草丛里捡的,就叫绿草。枯井里救出来的,就叫废井。你不是也养了兔子,可有取名?”

    不用说,姜姒养兔子的事,必是方令能说的。

    “养了,我养了三只兔子,一只是你三哥给的,当时旁边刚好有一棵桂花树,我就叫它桂花。另外两只是捡的,我正好在喝银耳莲子羹,所以一个叫银耳,一个叫莲子。”

    方宁玉闻言,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眼睛发亮。

    “怪不得我三哥觉得你合眼缘,你们还挺像的。”

    从取名随意这一点看,他们确实很像。

    原本姜姒以为话说到这里,她又会旧事重提,没想到她不仅没再说起方令能,甚至也没问起选秀的事。

    喂完猫之后,她们也吃了饭,然后各自洗漱一番后关门安置。

    屋子里的炭火很足,用的都是上等的银霜炭。姜姒知道并非是所有秀女都有这样的待遇,自己不过是沾了方宁玉的光。

    方宁玉靠在床头看书,许是看得太过忘我,眼神都没有给姜姒一个,似乎完全将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事彻底忽略。

    姜姒倒也自在,早早就躺进了被子里。

    外面寒风呼啸,屋子里暖和安静。她努力摒弃着心里的那些猜疑和纷杂,闭上眼睛慢慢进入梦乡。

    ……

    天还没亮,她们齐齐被叫醒。

    一番拾掇后,所有的秀女们聚齐。

    有人议论起来,好像是少了一个人。很快又有人说明情况,说那位姑娘的床正对着窗户,昨晚上窗户没关,吹了一夜的寒风后直接起了高热,人已被送出祥秀苑。

    “要说我李姑娘也是心大,这寒冬腊月的,再是贪凉快也不能开着窗睡啊。”

    “与她同屋的人是谁,怎么没发现?”

    “我…我和她同屋,我昨晚上睡得太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算是知道我也不敢问,我也不敢不同意……”说这话的是和李姑娘同住一屋的姑娘,看上去像是吓得不轻。

    很明显,李姑娘身份更高。

    但事实的真相如何,只有这位姑娘和李姑娘知道。

    不管别人说什么,也不管有什么样的猜测,竞争的对手少了一个,对很多人而言终归是一件好事。

    这件事如风中的落叶,很快飘零而去。

    若想入贵人的眼,第一印象就是仪态。

    所有的秀女们住进祥秀苑的第一节课,便是礼仪。

    教导礼仪的是一位看上去很严苛的嬷嬷,人称史嬷嬷。史嬷嬷说话不快,但掷地有声,走起路来更是一步不差,仪态板板正正。

    她的眼神如刻尺,目光凌厉,看上去极其的不近人情。

    “太后娘娘看得起奴婢,派奴婢来教导各位姑娘的礼仪。奴婢知道你们都是千金小姐,有人出身国公府,有人是将门之后。但进了这祥秀苑,你们就只是奴婢要教导的人,不管你们曾经是谁,到了这里都要听奴婢的,都听清楚了吗?”

    秀女们异口同声,自然是都说听清楚了。

    上课之前,史嬷嬷又说了一些规矩。

    所有的课程都有考评,成绩分为上中下三等,每日结束之后会根据秀女们的表现打分。若集齐三次上等,便是获得了进宫面见贵人们的通行证。若集齐了三次下等,那就准备打包回府。

    姜姒听到这个规矩,心中无比雀跃。

    集齐三次下等分而已,这还不容易吗?

    别说是礼仪,她相信自己接下来的所有课程都不行。区区三次下等分而已,对她而言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但慕容梵会轻易让她离开吗?

    “姜五姑娘,你听清楚了吗?”

    突然被点到名,姜姒一脸懵。

    “五妹妹,你怎么发起呆来?”姜姽看似在提醒,实则是坐实她走神。“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她“哦”了一声,道:“我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就好。”姜姽似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我还以为你换了地方不习惯,夜里没有睡好。”

    “我睡得很好,一夜到天明。”

    这时方宁玉来了一句,“我可以作证,她确实睡得很香。”

    “……”

    姜姽盯着姜姒气色不错的脸,满心的恼怒。

    她没有睡好!

    与她一室的钱姑娘不仅醒着的时候说话难听,三句话里就有两句话夹针带刺,夜里那张嘴也没停过,不是打呼噜就是磨牙齿,害得她一宿都没睡好。

    “五妹妹既然睡好了,那是再好不过,想来应该不会再走神。”她看向史嬷嬷,“嬷嬷,你念在她初犯,千万不要生气。”

    史嬷嬷皱着眉,眼神有些不悦。

    “好了,下不为例。”

    毕竟这次选秀同以往不同,入选的全是官家姑娘,哪怕她是太后面前的红人,也不会明面上为难这些秀女,何况姜姒再是庶子之女,那也是姜太傅的亲孙女。

    姜太傅是太子和二皇子的老师,就凭这层关系,在很多人看来,有些事情可不好说。

    所谓的礼仪课,最开始是站姿,接下来是走路的姿势,再然后是规范行礼等等。

    站姿听起简单,却是最折磨人。试问谁能保持着优雅的姿态,一动不动地站半个时辰?不管别人是如何做到的,姜姒表示自己做不到。

    她一松懈,史嬷嬷的竹尺就过来了,虽然不会重重责打,但也是哪里不对敲哪里,足够让人痛到一缩。

    “嬷嬷,你是不知道,我自小体弱,我爹娘都怕我不好养活。我能活着长大都是不容易,这些个苦我真吃不下来。你能不能通融一二,准我歇一歇?”

    有人“嗤”笑出声,“姜姑娘这话说的真有意思,你活着都不容易,看来确实吃不了这样的苦,那你还来做什么?”

    她也不想来啊。

    “这位姑娘说笑了,来与不来,是你我能决定的吗?”

    “……”

    史嬷嬷严肃的脸都快皱成一朵花,“你们俩,都去那边反省。”

    “嬷嬷,我又没有出错,我也没说站不住,我凭什么……”

    “女子当淑静,最忌多舌,你说你错在哪了?”

    那姑娘很是不服气,却也不敢再和史嬷嬷辩解。她狠狠地瞪了姜姒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一边站着。

    既然是去一边站着,那就不在史嬷嬷的眼皮子底下,也不用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倒是可以放松一二。

    姜姒得偿所愿,心满意足。

    “你是不是故意的?”那姑娘问她。

    她点头,“我就是故意的啊。我都说我身体受不住,想歇一歇,你没听见吗?”

    “你…你…你……”那姑娘气得说不出话来,“我真是被你害惨了,这么一来,今日的课程我必是要得个下等!”

    下等啊。

    那可太好了。

    姜姒越发满意,弯起眉眼。

    那姑娘见她这般表情,有些惊讶,“你…你,你不想进宫?”

    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笑眯眯地看着对方。

    “我听说你父亲是庶子,你又长成这般模样,难道不想争一争吗?”

    “我方才不是说了,我自小体弱,我爹娘只盼我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其它的再无所求。”

    那姑娘听到这话,脸上的怒气渐散,低下头去不知想什么。

    这时,又有一人过来。

    来人一袭红衣似火,长相明艳动人,从走路的姿势来看绝非一般的大家闺秀,看上去很是洒脱恣意。

    先前那姑娘小声和姜姒咬耳朵,“她叫叶有梅,是叶大将军的女儿。”

    又道:“我叫左元音。”

    原来是户部左侍郎的女儿。

    “我叫姜姒。”

    两人说话时,叶有梅已到跟前,站在了姜姒的旁边。

    如此一来,被罚站的有三人。

    左元音问:“叶姑娘,你怎么也来了?”

    “我不耐烦学那些东西,所以我就来了。”叶有梅回答得十分坦荡,看向姜姒,“方才真是多谢你。”

    “谢我什么?”姜姒莫名其妙。

    叶有梅明丽一笑,“谢谢你开了先例,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找什么借口脱身。站着那里动也不能动,还要屈着身体保持微笑,还不如打我一顿来得痛快。”

    姜姒也笑起来,“我身体不好,挨打就算了,如果以后能不让我学这些,我愿意挨骂。”

    一个愿意挨打,一个愿挨骂,听得左元音翻白眼。

    左元音是嫡女,出身上也够,她可是卯足了劲要进宫的。如今和这两个没出息的人一起罚站,莫名觉得着急。

    “我可被你害惨了。”她看着姜姒,轻哼一声。

    这样的锅,姜姒可不背。

    “左姑娘,我们要讲道理。我不想学那些东西是我的事,我想偷懒也是我自己的事,我可没有叫上你。再说我刚才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如果不是你想笑话我,哪里会被罚站。”

    “你…你还有理了?”

    “我当然有理。”姜姒看着她,目光清澈无比,直把她看得越来越心虚。

    好半天,她嘀咕一句,“算了,今天算我倒霉,以后我一定离你远远的。”

    那边,众秀女们又换了一个姿势,但继续保持不变。

    史嬷嬷的声音不时传来,“抬头”“收腹”“嘴角要压一压”,听得姜姒心有余悸,暗道幸好自己跑得快。

    叶有梅打了一个哈欠,明显是昨晚没怎么睡好。

    其实不止是她,真正睡得好的人也没几个。

    可是哪怕是睡得再不好,哪怕是精神再差,大多数的人还是打起精神来学。偶尔有人朝这边望过来,眼神极其的复杂,不知是鄙夷还是羡慕。

    课程结束后,被罚站的三人毫无意外地得了下等。

    左元音哭丧个脸,要多沮丧有多沮丧,离姜姒和叶有梅远远的,生怕被人将自己和两个不求上进的人混为一谈。

    叶有梅一脸无所谓,甚至还活动了一下筋骨,耍了一套拳法,看得不少人指指点点,摇头叹息。

    姜姒没什么表情,一副懵懂的样子。

    她这样的态度在很多人看来就是一团孩子气,压根没有开窍,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样的机会,更不知道利用自己的美貌。

    有人感慨,有人可惜,还有人庆幸。

    方宁玉毫不意外地得了上等,同样得了上等的还有宋玉婉和姜姽。

    所有人都不意外宋玉婉,却惊讶于姜姽。姜姽像是冒出来的一匹黑马,一时之间被许多人当成劲敌。

    “这位姜四姑娘,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我记得上回在福王府,她可是闹了一场好大的笑话。”

    有人这么一提,自有人起哄。

    于是便有人说起福王府发生的事,先说姜姽想出风头,却弹断了琴弦的事。又说到姜姒为讨福王妃欢心,当众变戏法的事。

    总而言之,说这些话的人用意明显,那就是为了贬低她们。

    不管她们之间有什么矛盾,在有些人眼中她们都是姜家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踩起来自然要一起踩。

    但有人听不下去,当下喝斥说这些话的人。

    “姜四姑娘今日表现,所有人有目共睹。谁若是不服她得了上等,大可以去找史嬷嬷理论,何必在此阴阳怪气。”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不吭声。

    一是这话说的有理,二是因为说这话的人是宋玉婉。

    宋玉婉出身庆国公府,又有着雍京第一美人的名头,不管是她的衣着打扮气质风采,还是她原本的容貌长相,无不令人自惭形秽。

    她替姜姽出头,没人敢再说什么。

    姜姽自是感激万分,不停道谢。

    两人站在一起,容貌不相上下。

    有人见之,眼神微妙。

    姜姽逮着这个机会,顺利和宋玉婉攀谈起来。

    隔着人群,姜姒分明感觉到姜姽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示威。

    姜姒装作没看到,和方宁玉一道回去。

    方宁玉得了上等,面色还是冷冷淡淡。

    两人默默地走着,谁也没说一句话。哪怕是一句话不说,哪怕是一前一后,姜姒却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的。

    这世上或许有一种人,即便你和她在一起不怎么说话,但就是让你觉得很放松。

    比如她们。

    姜姒不仅放松,还有心情欣赏沿途的景致。

    不得不说,这祥秀苑不愧是很多年前的皇家别苑,一应景致都十分雅致,哪怕是冬寒萧条的时节,亦有景色可赏。

    忽然她视线一凝,看到不远处那卑躬的人。

    是慕容梵!

    他所处的位置是她们必经之路的边上,想避都避不开。

    姜姒察觉到自己想避开他的念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曾经她还感慨过自己今生何其有幸,能遇到他这样亦师亦友的人,而今居然见了就想躲。

    当然,躲是躲不掉的。

    谁让那人是慕容梵!

    她故意走慢了些,没多会儿就落了方宁玉好几步。经过那人身边时,她似是在自言自语,“这次得了一个下等,再有两个下等我就能回家了。”

    说这话时,她眼尾一直勾着看那人。

    她在试探慕容梵!

    慕容梵半抬着眼皮,目光无波无澜。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深处那条蛇又钻了出来,正腾空着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的猎物,满目的贪婪与垂涎。

    第 46 章

    姜姒的心, 不知为何颤了一下。

    这样陌生的慕容梵,似乎连眼神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仿佛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试探没有结果, 反而凭添了莫名的恐惧。

    走在前面的方宁玉突然回过头来, 冷淡的目光中有一丝惊讶之色。

    她心紧了紧, 有些心虚,还以为方宁玉是发现了什么,尤其是当方宁玉指向慕容梵时, 她的心险些跳出来。

    “石头?”

    石头!

    她顺着方宁玉的手看去, 极其震惊地看到一小团橘色偎在慕容梵的脚边。

    “石头, 过来。”方宁玉说。

    石头眯着眼睛, 一动不动。

    姜姒深吸一口气,朝慕容梵走去。

    “这是方姑娘养的猫。”她说着, 准备弯腰去抱石头。石头“喵呜”着, 躲到了慕容梵的身后, 还朝她凶狠地哈着气。

    方宁玉见了, 看样子打算过来帮忙。

    “方姑娘, 你不用过来了,我自己能行。”她连忙阻止。

    “你能行吗?”方宁玉表示怀疑。

    “我行的。”

    她不行,不是还是慕容梵嘛。

    “你能不能帮我把它抓住?”她向慕容梵求助。

    慕容梵什么也没说, 弯腰朝石头伸手。说来也怪,石头立马上前蹭他的手,顺着就爬到了他的掌心上。他另一只手捋了两下猫毛,石头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一副无比享受的模样。

    当姜姒凑过去要抱它时, 它瞬间炸毛,并发出哈气声。

    看这样子, 它更像是慕容梵养的猫。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以一种十分温柔乖巧的姿态。低着眉眼,长睫如羽扇,莹玉般脂白的小脸,有着吹弹可破的细嫩。

    慕容梵压着眸底的波澜,将她的模样完全纳入自己的视线中。

    须臾间仿佛天地无垠,辽阔高远唯有他们二人。天边光影变化,周围景致如画。星月与之相伴,花草点缀旷野。世间万物复苏醒来,与他们同在。

    忽然他目光一变,朝方宁玉那边看去。

    方宁玉一直在看着这边,隐约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乍然与他的目光对上,不知为何吓了一跳。

    不过是一刹那,他目光收回。

    那普通的外表,卑躬的姿态,完完全全的宫人模样,与别的太监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让方宁玉以为方才的心惊肉跳之感都是自己的错觉。

    “想不到,您对付小动物也有一套。”姜姒对此一无所知,还在小声嘟哝着。

    “宫里除了人,就是野猫,见得多了,自然知道如何与它们相处。”

    “宫里有很多野猫吗?”

    “富贵盈余,岂能无猫?”

    姜姒一想也是,天底下谁家也没有皇宫里的伙食好,像猫这样的食肉动物会聚齐在宫中也不足为奇。

    “它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最穷?”

    这个穷,当然是相比慕容梵和方宁玉。

    三人之中,她最穷。

    “不是。”慕容梵看着她,眼底无风。“你身上的气味,它不喜欢。”

    她蓦地想起,昨晚上没有沐浴,她虽然擦拭过,但那种气味应该还有残余。

    “都说狗鼻子灵,想不到猫鼻子也灵。”

    “你鼻子也灵。”

    “……”

    方宁玉一直在看他们,越发觉得不安。

    “姜姑娘,你行不行?”

    “快了,你别急,我很快就好。”姜姒回答着,低着嗓子问慕容梵,“那我现在怎么办?”

    慕容梵抚摸了石头两下,这才把它交到她手上。说来更是奇怪,这一次石头不哈她了,乖乖地任由她抱着。

    她抱着石头,与方宁玉汇合。

    方宁玉皱着眉从她手中把石头接过,隐晦地看了慕容梵一眼。两人走远了一些后,她小声道:“那公公着二等宫人服,应是有些体面的奴才。但是宫里的人心污秽,哪怕是瞧着再面善的人,也不能全然相信。越是手头有些小权利的奴才,越是容易起歪心思。”

    “……”

    这是什么意思?

    她回头望去,已不见慕容梵的身影。

    听方宁玉话里的意思,难道是看出了什么?

    “我还以为你聪慧无比,一点就通。”方宁玉靠近一些,“那些奴才虽然身体残缺,但亦有人心不死。你日日照镜子,当知自己容貌如何,千万莫招了那些人的眼,引来那些肮脏的觊觎。”

    慕容梵觊觎她?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姜姒有些哭笑不得,那个人可是堂堂芳业王啊,哪怕是改头换面,应该不至于就变成了猥琐之人,更不可能对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方宁玉一定是误会了!

    但是这误会又不能解释,何况方宁玉也是为她好。

    “多谢提醒,我记下了。”

    “你记住就好,以后万不能和那些人走近。”

    方宁玉点拨了她,便不再说什么。

    宫闱之深,龌龊之多,还是少脏了耳朵的好。

    一路上她仔细回想自己和慕容梵刚才的事,怎么想也想不出是哪一点让方宁玉觉得慕容梵会觊觎她。但即使慕容梵没有以真面目示人,她也不想让别人误会他是一个心思龌龊之人。

    “刚才那位公公,我瞧着不像是坏人。”

    “……”

    方宁玉冷淡的目光复杂起来,那个公公表面上看起来确实没什么不对,可是那眼神……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以后离他远一些。”

    “……好。”

    这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倒是说到了姜姒的心坎上。她已经完全不敢去猜慕容梵想让她做什么,更不敢挑明。

    两人回到住处,方宁玉推门之后却没有立刻进去,而是蹲下仔细地观察着入门处的地板。地板上有一层极薄的灰,若不是这个角度根本看不见。

    进去之后,姜姒先看了一眼床头的柜子,只见柜子之上有一根极细小的猫毛,如浮尘一般没有变动位置。

    与此同时,方宁玉朝她看过来。

    她弯了弯眉眼,微微一笑。

    方宁玉也笑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有人来访。

    当姜姽的声音传来时,姜姒眼底泛起一抹玩味。

    这个女主啊,莫不是来显摆的?

    姜姽一进来,那满脸的担忧之色看得姜姒心下直摇头。

    已然撕破了脸,何必还要装?

    “五妹妹,你今日实在是不该。若是忍忍,再坚持一会,也不至于得一个下等。一旦有三次下等,你就要归家,你真的愿意吗?”

    姜姒“嗯”了一声,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姜姽环顾她们的房间,目光落在那四脚炭盆之上。

    这样的炭盆每个房间里都有,但是她房间里的炭火此时已熄,所有的用度都要紧着夜里。饶是如此,夜里的炭火也远不如眼前的这个旺。

    她按捺着心里的嫉妒,反而越发苦口婆心。“五妹妹,你莫要再任性了,且不说丢脸与否,你真的甘心吗?方姑娘与你同室而居,她可是上等,你得个下等,说出去也不好听啊。”

    方宁玉正在看书,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仿佛视她为空气。她又上前几步,刚好到了圆桌旁,拂了一下自己的袖子。

    “五妹妹,你若是不嫌弃,我教你吧。”

    “不必了。”姜姒觉得甚是腻烦,实在不想再配合她表演什么好姐姐的戏码。

    “五妹妹……”

    “四姐姐,我乏了。”

    姜姽叹了一口气,看上去又失望又无奈,“既然如此,那你自己私下练一练。若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向方姑娘请教。你们一个房间里住着,可不能再一个上等一个下等了,你无论如何惫懒,也该得个中等。”

    她一走,姜姒就到了桌边。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方宁玉也过来了。

    两人的视线都在一处,那便是圆桌之上的茶具。茶具一看就是方宁玉的东西,白玉般的薄胎茶杯,凑近一看杯沿上有一星点细小的粉末。

    “我原本不愿意掺和任何的是非之中,无奈事事不如人愿,这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我知道你不愿嫁福王世子,更不愿意嫁人,你是不是想着集齐三次下等,到时候顺利归家?”

    “这是我的打算。”

    方宁玉想了想,道:“有些事,或许并非你我所能掌控。”

    姜姒苦笑一声,“我知道。”

    过了一会儿,她长吁一口气,问方宁玉,“你为何也会怀疑?”

    她深谙姜姽的本性,但方宁玉不应该知道。

    方宁玉淡淡地道:“那日在侯府,我看到你换汤了。后来我听人说她起了风疹,我便有所怀疑。”

    原来是这样。

    “那你为什么不怀疑是我想害她?”

    方宁玉摇了摇头,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当初我三哥去侯府原本是相看她的,她却落了水,而你也在。若是我猜得不错,其中必然有隐情。”

    “那你更应该怀疑是我害她?”

    “不是你。”方宁玉回答得十分肯定,“你曾当众指责福王世子轻薄于你,并在芳业王询问你时亲口说过不愿嫁福王世子。你若真是攀附权贵之人,行事便不会如此。所以我猜,她想嫁福王世子,不愿与我三哥相看,原本想算计你,不想被你识破。你来了一个将计就计,所以落水的人就成了她。

    若是我这次出了事,所有人都会以为是你做的。一来你与我同住一屋,二来你还有合理的理由,那便是我得了上等,而你是下等,嫉妒二字就是最好的解释。”

    不得不说,她猜到了事情的全部真相。

    姜姒沉默了。

    这一切都是姜姽的算计。

    纵然没有一次成功,但却让人如鲠在喉。

    “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这就是最为难的地方。”

    “那你打算怎么做?”

    姜姒望着靠在炭火旁呼呼大睡的那一团橘色,道:“有人跟我说过,主动害人是罪孽,只能顺势而为。”

    慕容梵说过的话,她都记得。

    她多么希望对方之于她,永远都是亦师亦友,不掺杂任何的算计。她只要想到世上有这么一个人,便觉得温暖。

    但是……

    或许是她太天真了。

    而今她才知道,世间或许根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所有的赠予的后面,或许都早已标清楚了代价,只不过当时不知而已。

    那么她的代价,会是什么呢?

    ……

    夜里飘起了雪,雪积一尺有余。

    天刚蒙蒙亮,她们被嘈杂之声吵醒。

    掀开帘子往外看,尚不能清楚视物,只看到几点火把,隐约还能听到什么“这么冷的天,难怪会冻死人”的话。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起床。

    她们穿好了衣服,一起朝着人声最多的地方而去。远远看到不少的人围着,有秀女有宫女还有太监嬷嬷。

    “怎么会这样?昨天还好好的人,为什么就这么死了?”

    “那间屋子是不是风水不好,李姑娘夜里发了癔症,开窗把自己冻病了。这张姑娘居然半夜独自出门,还被冻死在这里……”

    听到这些议论声,姜姒终于知道死者是谁。

    同屋而住的两人,一个冻病了,另一个冻死了。这样的事情说出去,难怪会有人觉得是那间屋子的风水不好。

    祥秀苑这样的地方,以前不知住过多少秀女,繁华之下尸骨累累,自然也不知有多少秀女有来无回。

    “你们怕是没听说吧,那屋子以前就死过人……我听一个嬷嬷说,先帝时选秀四次,那屋子次次都死人,除了那间屋子,还有一间屋子也邪门……”

    那人说这话时,目光看向姜姒和方宁玉。

    所以这另一间邪门的屋子,就是她们住的那间。

    这时又有不少秀女赶到,其中就有姜姽。姜姽在看到她们之后,眼神明显有一瞬间的变化,一半是不敢置信,一半是失望。

    她望过来时,姜姒也看了过去。两人的视线在冷气中相遇,一个比一个隐晦,却又一个比一个心知肚明。

    “这张姑娘是不是中邪了,好端端的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还冻死在外头……”

    “肯定是中邪,若不然为何不回屋?为何不喊人?”

    众人议论纷纷,直到京武卫的人来办案。

    为首的是沈溯,其后跟着好几个人,有两人姜姒都熟悉。一个是她二哥姜烜,另一个就是慕容晟。两人齐齐看向她,在看到她没事之后,似乎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她朝姜烜轻轻点头,暗示自己一切都好。

    姜烜甫一听到祥秀苑出了命案时,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他一路胡思乱想,此时看到自己的妹妹毫发无伤,这才彻底放心。

    慕容晟一进来,目光就一直在姜姒身上。而有一个人,自他出现后,眼神就没有离开过,从期待到怨恨。

    姜姽掐着掌心,执念越发如野草疯长。

    当慕容晟不经意接触到她的目光时,骇得不轻。

    为了掩盖住自己内心的惊骇,慕容梵没话找话,“姜六郎,你说死者真是中了邪吗?”

    “你别离我太近。”姜烜往旁边移了两步,“我家玉哥儿可看着呢。”

    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姜姒尽收眼底。

    她垂下眼眸,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这里不是荒郊野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人会被活活冻死。此案的疑点也是所有人议论的那两点,一是张姑娘为何半夜出门,二是张姑娘为何直到被冻死都不喊人。

    死者很快被抬走,也很快被验了尸。

    验尸的结果证明,此事是人为。

    张姑娘生前为何独自出门的原因暂时不知,但她之所以没有喊人的原因却很简单,那就是她死前已被人打晕,她的后脑勺处有明显被人敲击过的痕迹。

    姜姒依稀记得她的模样,清清秀秀的姑娘,看上去像是很怯懦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是细声细气。

    那样一个鲜活的人,哪成想一夜过后,竟成了冰冷的尸体。这锦绣堆之下,到底还会有多少生命被埋葬。

    天已亮,却照不亮人心。

    出了这样的命案,祥秀苑里人人都有嫌疑。很快所有人被召齐问话,除了秀女们,还有那些宫女太监和嬷嬷。

    姜姒朝那些人看去,慕容梵也在其中。他卑微地躬着身体,一如其他人那般。但哪怕如此,他的身量依然有种鹤立鸡群之感。

    有些人生来不同,哪怕隐入凡尘也能一眼辨之。

    沈溯大马金刀地坐着,气势十分吓人,与之前所见判若两人。他开始盘问,问题基本一样,那便是昨晚上干什么,可有人为自己作证。

    晚上能干什么呢?

    那当然是睡觉。

    原本姜姒以为大家的回答应该都是这样,没想到竟然是五花八门,有人说自己看书,有人说自己练习礼仪,有人说自己研习琴谱,还有人说自己抄写佛经。

    一屋住两人,大多都能彼此为证。

    她大为震惊,暗道这些人大半夜的不睡觉,这么卷的吗?

    须臾,她便明白这些人为何会如此。

    不管她们是不是真的读书练习,这么说的好处都是为了彰显自己的风雅才情。毕竟无论是沈溯还是慕容晟,皆是她们的目标之一。若不能入太子和二皇子的眼,沈溯和慕容晟这两位皇室子弟也是极好的选择。

    轮到她时,她明显感觉沈溯坐正了一些。

    她没什么可说的,道:“我早早就睡下了,一宿无梦。”

    “我可以为她作证。”方宁玉说,“我看书到子时一刻,她确实睡得极沉。”

    有人目露轻蔑之色,小声讽刺,“姜五姑娘得了下等,还睡得着,可真是心大啊。”

    这声音很小,但习武之人耳力都好,不仅沈溯听得见,姜烜也听得见。姜烜可不觉得下等不好,他还盼着自己的妹妹多得几个下等,好早日归家。

    而沈溯则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沈大人。”姜姽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中上前,“我等皆是入选秀女,人人都是读过四书五经,通晓道理之人,应是无人会做出谋害他人性命之事。”

    她的话,得到一众秀女的认同。

    所有人七嘴八舌起来,一个比一个激动。

    沈溯眯着眼,问:“那你认为,害死张姑娘的人是谁?”

    姜姽看向那些宫人,道:“张姑娘半夜出门,而无人发现,此事必有蹊跷,应是有人诱之。而她被人敲晕,想来是遭了算计。便真是有人想害她,想来也有帮手,或许是有人与人串通,也或许是有人被授意。”

    这时有人惊呼一声,“我…我昨天好像看到姜五姑娘和一个太监说话……”

    所有人朝姜姒看过来,目光各异。

    姜姒:“……”

    果然是恨她入骨的人,这都能往她身上引。

    姜烜已露出愤怒之色,但碍于自己的身份不能发作。他狠狠地瞪着那人,眼刀子一刀接着一刀。

    慕容晟也皱着眉,却是在看姜姽。

    姜姽一脸的震惊,问姜姒,“五妹妹,你…你怎么能和太监私下往来?”

    “四姐姐真是聪明,一听有人说我和太监说话,便断定我和太监私下往来,你这样的好姐姐,简直是世间难寻。”

    众人闻言,不少人眼神微妙。

    她又道:“沈大人,昨天我确实和贾公公说过话。只因为我们屋子里养的猫跑了出来,恰好被贾公公捡到,所以才说了几句话。”

    方宁玉冷着脸,问那人,“你既然看到她和贾公公说话,那你怎么没看到我也在?”

    “方姑娘也在啊?”姜姽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我五妹妹昨晚早早就睡了,方姑娘可以为她作证,那有谁能为方姑娘作证呢?”

    这条毒蛇,如今是逮谁咬谁了吗?

    姜姒朝方宁玉摇头,示意她别再为自己说话。

    方宁玉也对她摇头,意思是不用担心。

    “对啊。”有人附和,“方姑娘不是说她也在,说不定她和那贾公公……”

    “肃静!”沈溯厉目一扫,“贾公公可在?”

    他话音一落,慕容梵缓步上前。

    “你就是贾公公,你在哪里当差?”

    一连两问,却迟迟没有听到慕容梵的回答。

    他眼神凝视着,越看越觉得这人可疑。

    宫里的太监无数,他不知见过多少,而眼前这位相貌虽然不显,但却有种说不出来的从容不迫。便是陛下跟前的常公公,也没有如此的气度。

    “还不快说!”

    “奴才是园子里的杂役管事。”慕容梵说着,并没有抬头。

    “贾公公,你昨晚在何处?可有人证?”

    “奴才一早就睡下了。”

    姜姒:“……”

    这么听着,他们怎么像是串通好的!

    果然,有人也发现了这一点,嘲弄出声,“你们听听,姜五姑娘一早就睡下了,他也一早就睡下了,还真是巧得很。”

    沈溯:“……”

    一个太监还敢和他小舅抢人!

    他刚想说什么,只见慕容梵揣在衣袖里的手轻微地动作着,一串佛珠若隐若现。

    第 47 章

    那串佛珠之中, 有一颗极为显眼。哪怕是离得不算近,哪怕仅是一瞥,他也能将那颗天眼石认出来。

    那颗天眼石浑然天成, 色如霞光碧晕红影, 灵似复瞳万象横生, 莫说是雍京城内,便是放眼整个大殷,也找不出第二颗。

    分明是长相迥异之人, 但他此时已感觉到熟悉的气场。

    他瞬间坐得笔直, 意外又不意外。

    谁让姜五姑娘在这里呢。

    看来小舅是真的在乎姜五姑娘, 为了姜五姑娘不惜易容成一个下人, 也不知姜五姑娘有没有认出小舅,知不知道小舅的心思?

    思及此, 他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这样的机会难得, 也很新鲜, 他不知死活地想着, 自己必须得好好把握。

    他不怕死地问道:“贾公公, 你可有人证?”

    “奴才一宿无梦,并无人证。”

    哦豁。

    小舅也说一夜无梦。

    他们之间肯定有什么!

    “大人,他们连说辞都一样, 肯定是着不可告人的关系!”先前那位姑娘嚷嚷着,一脸的兴奋,仿佛逮到了别人见不得人的把柄。

    沈溯也很兴奋,面上不敢显露半分。

    他在心里赞叹那姑娘眼睛毒,说出来的话却是极其严肃, “入夜之后,世人皆会休息, 本官亦是如此,何来巧合一说?”

    那位姑娘自知说错了话,低头不作声。

    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除了姜姒。

    姜姒明显感觉到沈溯前后态度的转变,下意识朝沈溯看去。好巧不巧,沈溯的目光刚好望了过来。

    不用再问,她便知道自己这位郡王已经认出了自己的舅舅。

    既然如此,那慕容梵便不会被为难。

    但在旁人眼中,慕容梵不过一个小人物,有心之人还想利用这小人物,将劲敌拉下水,或者是彻底除去。

    先前那位说看到他们说话的姑娘小声道:“大人,这位公公无人作证,方姑娘也无人作证,确实是有些可疑。”

    沈溯表情玩味,与他小舅有疑之人可不是方姑娘,而是方姑娘旁边的那位。

    “方姑娘,你仔细想想,可什么能证明你昨晚未曾外出?”

    方宁玉抬着下巴,神情一如既往的高冷,“沈大人这话问得极其的可笑,看书睡觉,皆是我行我素之事,如何证明?”

    沈溯:“……”

    他想起他娘说的话,什么阖京上下,也就看方家这位姑娘顺眼。看上去不怎么言语,也不太合群,但心思澄明聪慧至极。

    可在他看来,这位方姑娘极其不知变通,连他话里的暗示都听不懂,枉费才女之名,更谈不上聪慧至极。

    “方姑娘,你再好好想想!”

    “我看书时浑然忘我,不知身外之事。我睡着时,更是入梦境之界,不理世事纷扰。我实在是想不出该如何证明自己在看书睡觉。沈大人若是因此而问罪于我,岂不贻笑大方!”

    沈溯:“……”

    这个书呆子!

    简直是榆木脑袋,死犟个什么劲,你胡扯个什么理由都行啊!

    “既然方姑娘说不出人证,也不愿为自己辩驳,那本官……”

    “回大人的话,方姑娘所言不无道理,我可以证明她一旦看起书来,天塌下来或许都听不见。”姜姒隐约明白了沈溯的意图,忙替方宁玉辩解。“大人,张姑娘死得蹊跷,当务之急是赶紧查明真相,而不是纠结一些无谓之事。”

    沈溯闻言,对她的反应很满意。

    不愧是他小舅看上的姑娘,这份聪慧机灵劲,便已胜过许多人。

    不像某个书呆子……

    他隐晦地睨了方宁玉一眼,有些怒其不争。

    刚想着顺着这坡下去,没想到又有人站出来。那姑娘上到前面来,努力展现着最好的姿态,盈盈地朝他行礼。

    行过礼后,自我介绍,“我叫左元音,家父姓左,在户部任侍郎一职。”

    介绍完自己后,她看向姜姒,“姜姒,你少说两句吧。沈大人心中自有数,办案之事岂容你置喙?”

    有人下意识看向姜姽,“姜五姑娘的闺名听起来怎么像是在叫你?”

    姜姽掐紧掌心。

    或许正是因为她们的名字像,所以才会相冲。

    “我五妹妹叫姜姒,我在家中行四,也有人叫我姜四,说起来我们的名字确实很像,也很容易让人误会,有时会让人分不清。”

    若非她们相冲,她又怎么会事事受制。

    “那你挺倒霉的,明明你是先出生的那一个,姜四姑娘就是你。谁知突然冒出来一个同名的堂妹,着实让人恼火。”说话的人不怕事大,恨不得添柴加薪。

    不少人听到这里,忽然明白为何她们堂姐妹之间看上去并不和睦,想来和这个原因脱不了干系。

    而姜姽伤感无奈的表情,更是佐证这一点。

    “一家子姐妹,这也没什么好计较的。我是无所谓,毕竟我是先出生的那一个,但我五妹妹应是心有芥蒂。”

    “四姐姐自知我心有芥蒂?”姜姒问她。

    她大度一笑,“五妹妹,是我说错话了。你最是懂事乖巧,哪能因为一个名字而计较。你放心,我会告诉所有人,千万莫要叫错了你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父母所取,源自前朝名将凤姒。听说凤姒虽为女儿身,却巾帼不让须眉,有力拔山河之气,战功赫赫身强体实,享年一百零三岁。我父母盼我身体康健,愿我长命百岁,这才以姒字为我名。”

    这是姜姒从原主记忆中得知的信息。

    她的名字饱含父母的期许,哪怕是读音再相同,也不可能和别人的名字一样。

    “但是你们的名字听起来就是很像。”左元音好不容易冒头,生怕自己的风头被抢,当下不合时宜地说道:“哪怕意思不一样,也很容易让人弄错,只怕是你们自己都会弄错。”

    姜姒深深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她有些心虚,同时又觉得没什么好心虚的。

    她们这些秀女,若不是为了自己前程和富贵,又为何要争来抢去。她自知身份尚可,却也没有到占据枝头的地步。

    太子和二皇子的正妃头衔她抢不过,她只能退而求其次,不管是沈溯还是慕容晟,对她而言都是极好的选择。相比慕容晟来说,沈溯更胜一筹。

    所以她努力表现在,就是想给沈溯留一个好印象。

    “姜姒,我是为你好。”

    姜姒点头,“多谢提醒。”

    她态度诚恳,语气真挚,反倒让左元音不自在起来。

    好好的审问现场,画风不知歪去了哪里,身为主事者的沈溯倒是有心看热闹,但又不能光看热闹。

    他轻咳一声,道:“行了,本官心中已有数,你们都退下吧。”

    然后他一指慕容梵,“你留下来。”

    姜姒闻言,下意识朝慕容梵看去。

    慕容梵也在看她,微不可见地朝她点了点头。

    沈溯一直密切关注着他们,自是将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看得清清楚楚。当下心里那叫一个激动,暗道原来姜五姑娘知道小舅的身份。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内情,挥手让手下的人也全退出去,包括姜烜和慕容晟。

    众人散尽,慕容梵卑躬的身体慢慢挺直。

    尽管面容不同,那通身的气势不减。

    “小舅?”沈溯小声唤着,人也到了跟前,“您…您怎么扮成这副模样?那姜五姑娘是不是早就知道是你?”

    慕容梵“嗯”了一声。

    沈溯越发兴奋起来,“您这么做,是不是都是为了她?”

    这次慕容梵没有回答他,而是说起案子一事。“此事与慕容启有关,李宏是他的人。那张姑娘作恶在先,也不算死得冤枉。”

    慕容启就是当朝二皇子。

    “我知道了。”

    沈溯一点就透,这案子该如何处理已经有数。

    他更关心的是自己小舅的终身大事,“您是不是想等姜五姑娘进宫之后,再向陛下请旨赐婚?我是不是很快就有小舅母了?”

    慕容梵没有回答,目光望向外面。

    一片银装素裹之中,那抹桃色如一缕春意。

    积雪处处,压弯了树枝,覆盖着地面,也掩盖了所有的不堪。

    姜姒站在姜烜身后,听着姜烜在质问姜姽,“四妹妹,你方才为何那样?”

    姜姽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向他们后面的慕容晟,淡雅脱俗的面庞上既有哀怨之色,亦有几许愤恨。

    “六哥,我哪样了?”

    “你…你怎么能那般曲解玉哥儿,你可知你的话有多恶毒!”

    “我恶毒?”姜姽冷笑起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说我?你怎么不问问她,她都做了什么?”

    “那你倒是说说看,我都做了什么?”姜姒凉凉地看着她,目光比这满目的积雪还要冷上三分。

    “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姜姽的眼神,又看向慕容晟。

    慕容晟离得不远,自然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楚。

    当姜姒也回头看他时,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过来,“姜姽,以前的事是我不对,你要怪就怪我以前心性不定,没能对你有始有终。”

    姜姽听到这话,彻底崩溃。

    她要的不是道歉!

    “世子爷,你一句心性不定,我就要承受所有的不公平吗?曾经我从未有过奢望,我恪守着自己的本分,努力做一个懂事听话的庶女。是你!是你来招惹我,让我以为自己可以离经叛道。我把自己保守的心一点点打开,准备接受你带来的一切,可是你呢?你反而转过身去,抛弃了我!”

    “姜姽,对不起。”慕容晟终于明白姜姒说过的话,真切感受到了姜姽心里的恨。

    他后悔了。

    如果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招惹姜姽。

    姜姽不仅看清楚他眼底的后悔,还看见了他神情中的闪躲,越发觉得怨恨。

    “你曾说我是全京城最温婉最让人怜惜的姑娘,你告诉我,我值得被人小心呵护,你还说你愿意当那个人。而今,你跟我说对不起……”

    “姜姽……”

    姜姽一点点地往后退,神情也在发生着变化,从幽怨哀伤,再到面无表情,如同一条蛇慢慢地褪去着旧皮,换上全新的皮肤。

    既有她姜四,为何要有一个姜姒?

    她要的是以后姜家只有她姜四!

    当她走远之后,慕容晟喃喃着:“难道真的过不去了吗?”

    姜姒心说,当然过不去!

    除非你死我活。

    姜烜狠狠地瞪着慕容晟,“你这个害人精,都怪你!若不是你朝三暮四,我四妹妹就不会变成那样,更不可能害我家玉哥儿……”

    “我……”慕容晟内疚着,羞愧着,突然看到沈溯和慕容梵出来,下意识开口道:“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我已经知道错了。眼下的事才最紧要,姜五,那贾公公看着不是什么好人,一个太监装腔作势,看上去人五人六的,你以后离他远点。”

    这话姜烜赞同。

    反正他说不上来,总得那太监有些不太对劲。

    若不是故意,为何和他家玉哥儿说一模一样的话?

    “玉哥儿,你以后别和他说话。”

    姜姒:“……”

    慕容晟见姜烜赞同自己,越发来劲,“姜五,这次的事指不定和那太监脱不了干系,谁知道他存了什么样的心思?说不准是他心怀龌龊害死了张姑娘,若是他对你也有那样的想法,那他……呜呜……”

    他话还没说完,已被疾步过来的沈溯捂住了嘴。

    沈溯咬着牙,“身为京武卫中人,岂能无凭无据而妄断案子,我看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

    这个臭小子,居然敢说小舅有龌龊心思,当真是嫌自己的命太长。

    慕容晟被捂着嘴,只能发出“呜呜”声。

    而慕容梵,正从容不迫地从他们身边经过。

    那幽沉的目光,从姜姒脸上掠过,如贪婪的蛇在盯着美味可口的猎物,伸着长长的信子。

    姜姒对上他的眼神,不知为何心尖颤了颤。

    ……

    出了这样的案子,史嬷嬷宣布停课一天。

    姜姒以为既然不用上课,那么今天就是无所事事的一天,然而她低估了其他人的卷。

    当宋玉婉提议趁此时机举办一个雅谈会时,众女无一不是积极响应,还得到了那些嬷嬷们的力挺。

    所谓的雅谈会,就是聚在一起弹琴吟诗,极尽风雅之事。

    秀女们集聚花厅,花厅内四角都摆着炭盆,炭盆里皆是炭火旺盛,一进去顿觉阳春之感,说不出的温暖舒适。

    一应瓜果点心果脯茶水,样样精致。所有人谈笑晏晏,称赞着宋玉婉的用心,对这次雅谈会充满了期待。

    她们三三两两地说着话,往来皆是兴致盎然,没有人再提起之前发生的事,仿佛张姑娘的死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风,风一过便无痕迹。

    姜姒听着这些欢声笑语,只觉得无比的讽刺。

    众女的中心,是宋玉婉。宋玉婉身边的几位姑娘中,赫然就有姜姽。姜姽大方得体地应对着其他人,极尽书香之气。

    雅谈会以宋玉婉的发言开始,大意是相聚便是缘,让大家不要拘束,尽情畅所欲言展露自己的才华。

    姜姽的琴是第一个表演节目,由宋玉婉力荐。

    琴声很快回荡在花厅之中,优美而动听。

    琴声停止后,响起阵阵夸奖声。

    “姜四姑娘这琴技,还真是不错。”

    “那日在王府定然是失了手,若不然必能艳惊四座。”

    姜姽听到这样的议论声,无比的满意。她朝姜姒这边看来,那眉宇间的骄傲之色尽现,仿佛在告诉姜姒莫要不自量力。

    姜姒无所谓,一脸的平淡。

    以琴开场之后,接下来是斗诗。

    这样的风雅之事她参与不了,但方宁玉身为雍京第一才女,看上去也没有参加的打算,她不由问道:“你不参加吗?”

    方宁玉摇头,“诗词会知己,我今日没有兴致。”

    言之下意,这里没有她的知己。

    她们坐在最角落里,再加上一个凑过来的叶有梅。这个位置的不远处刚好有一个炭盆,倒是舒适之地。

    炭盆里的炭火暖烘烘的,烘得姜姒好想睡一觉。

    “姜五姑娘昨夜不是早早睡了,怎么还要睡?”不知哪里传来的嘲弄声,伴随着其他人的笑声。

    姜姒半垂着眸皮,一副懒散的模样,“这位姑娘问得极好,倒叫人不好回答。这睡了又睡的难道不应该吗?正如你昨日吃了,难道今日就不用吃了吗?”

    方宁玉闻言,冷淡的眉眼间隐有一丝笑意。

    叶有梅更夸张,直接打了一个哈欠,还伸了一个懒腰。“还别说,这人哪,不可一日无睡,也不可一日无食,你们作的那些诗啊词,听起来无比动听,直叫人昏昏欲睡。”

    她应是不受约束且随意惯了的人。先前许是没找到同伴,只能装模作样。如今与姜姒一起,似是完全放飞。

    宋玉婉见之,不悦地皱眉。

    “叶姑娘,女子当静娴,你还是应当注意些。”

    “这些静啊娴的,你们做得好就行了。我反正无心争什么,这样岂不更好?”

    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么个理,许多人巴不得她无心相争,但谁也不会说出来,更不会表现出来。

    甚至,还得义正言辞地反驳一番。

    “叶姑娘,请慎言。我等有幸入选,一是皇恩浩荡,二是代表家族,原也不是来争什么抢什么的。”

    叶有梅听到宋玉婉这话,笑出声来。

    “宋姑娘这话说得在理,你确实是不需要争什么抢什么。”

    一众秀女中,就数宋玉婉和方宁玉的出身最高。庆国公府和显国公府一样,都是大殷开国之初受封的爵位,一直延续世袭至今。

    她们二人一个号称雍京第一美人,另一个则是第一才女,早已被人视为太子妃和二皇子的人选。不少人暗自猜测她们俩最后谁为太子妃,谁又为二皇子妃。

    宋玉婉眉心越发皱着,不赞同地道:“叶姑娘不愧是将门之后,言行确实与众不同。”

    她身边的一位姑娘应是看不惯叶有梅的态度,语带讥讽地说:“这叶姑娘确实和别人不一样,我瞧着叶姑娘不喜诗词,反倒喜欢舞枪弄棍,难怪与姜五姑娘投缘。

    听说姜五姑娘以前长在京外,常往来市井之中,学得一手好戏法。那日在福王府,许多人都见识过。既然叶姑娘不耐烦听我们谈论词诗,何不让姜五姑娘露上一手解解闷。”

    这番话不仅贬低了叶有梅和姜姒,还有挑拨之意。

    姜姒一脸懵懂地朝那位姑娘看去,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我与叶姑娘是有些投缘,叶姑娘若是想看变戏法,我私下变给她看便是。”

    “五妹妹,你误会白姑娘了。白姑娘不是非要你耍个戏法,而是觉得你们都觉得无趣,何不参与一二?”姜姽说道。

    “四姐姐最聪慧,什么话到了四姐姐的耳朵里,必然会有不一样的解释。先前好像也是这位白姑娘说看到我和贾公公说话,四姐姐你便断定我和贾公公私下往来。这回白姑娘非要我露一手,分明是见不得我们自在,你却说她是怕我们无趣。可你根本没有问过我们,又怎知我们是如何想的?”

    叶有梅点头,“正是这个理,我都说了,听你们谈论诗词很是动听,我半点也不觉得无趣,姜五姑娘,你呢?”

    “我也觉得有意思极了。”

    姜姽不是想在人前摆出好姐姐的姿态来恶心她吗?

    她还就不想依了。

    众人一时都无话,气氛有些尴尬。

    宋玉婉是主事人,自然是不能见自己的场子冷场,遂道:“姜五姑娘,你四姐姐也是一番好意。那日福王府设宴,我正在京外陪我祖母礼佛,无缘得见你的戏法。听说十分有趣,不知姜五姑娘可否让我开个眼界?”

    所有人都等着看好戏,神色不一地看向姜姒。

    姜姒还是一副不知事的模样,不加思索地点头,“好啊。”

    众人:“……”

    姜姽的脸阴晴不定着,仿佛被人打了一耳光。

    姜姒已经站起来,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素色无任何绣花的帕子,前前后后地展示了一遍,还故意在那白姑娘面前晃了一下。然后她一通故弄玄虚,当她再一次抖开帕子时,只见帕子上赫然有四个字:心想事成。

    “雕虫小技而已,献丑了,在这里我祝在场所有人都能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心想事成几个字,适用于所有人,在一众秀女听来极其的贴合心意,已有不少人对姜姒转变了态度。

    “这位姜五姑娘,还挺有意思。”

    “她祝我们所有人心想事成,还真是有心了。”

    姜姒确实有心,有些事有备无患,迟早都能派上用场,比如说今日。

    宋玉婉或许不喜她出了风头,但对她的彩头很满意。“谢姜五姑娘吉言,我也借这吉言一用,祝各位都能心想事成。”

    一时之间,欢呼声更高,气氛到达巅峰。

    姜姒极有眼色地坐下,将主场交给了宋玉婉。宋玉婉借着这股欢乐的气氛,主动给众人弹琴一首,引得无数夸赞之声。

    雅谈会在欢乐声中落下帷幕,所有人都乘兴而去,但不包括姜姽。姜姽的目光紧随着姜姒,隐晦不明。哪怕是走得远了,姜姒还能感觉得到。

    “她怕是更恨你了。”方宁玉小声说。“以后你要更加小心些。”

    “我知道。”姜姒抬头望了望阴沉渐黑的天色,“我们之间,迟早会有一个了断。”

    第 48 章

    秀女们散去的方向, 不时有谈笑声传来,但亦有不和谐的声音。

    “说来也是奇怪,我怎么瞧着姜家两姐妹不太和的样子, 可行事却又一般无二。姜四姑娘攀上了宋姑娘, 姜五姑娘和方姑娘走得近, 实在是令人羡慕。”

    说这话的人是左元音,嗓门之大,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她语气中全是不服气, 以及明显的嫉妒。今日姜姽因着宋玉婉的抬举, 而展露了琴技, 一开始就出了风头。

    原本她进祥秀苑之前就有所准备, 还借着斗诗一鸣惊人,谁成想她准备的诗词还没来得及说出来, 接下来的风头就被姜姒抢了。

    “今日这雅谈会, 她们姐妹俩出尽了风头, 还说什么不和。莫不是故意为之, 耍着我们玩的吧。”

    她大声说着, 望着姜姒的方向。

    姜姒和方宁玉都没有走远,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方宁玉低着声音,示意姜姒莫要理会。“这明里暗里的不知多少眼睛, 我们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指不定全被人记了下来。”

    这一点,姜姒不难猜到。

    她没有嫁人的打算,更不打算进宫,但是方宁玉呢?

    方宁玉是国公府的姑娘, 不仅出身足够好,且自己本身的名声也极佳, 又是选秀的热门人物,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或者是太子妃,或者是二皇子妃。

    “方姑娘,你想进宫吗?”

    “这不是我想就能成的,也不是我不想便能作罢的。”方宁玉冷淡高傲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奈的表情。“纵然是我的父母,也不能决定。”

    世家朝堂,京里京外,皆在天家掌控之中。贵人们为了平衡局势,或者是达到什么关乎江山社稷的目的,往往会以天下为棋,而所有人都是棋子。

    她的话,姜姒听明白了。

    两人一路回屋子,期间再没有谈论这个话题。

    从门口的灰,到柜子上的毛发,都显示没有人进出去,但却留下一串串开花一样的小脚印,一直延伸至门外。

    很显然,石头又溜出去了。

    姜姒问:“要不要找一找?”

    方宁玉摇头,“不用找了。我三哥说野猫关不住,它若是在外头找不到吃的,自然就会回来。”

    说完,她情绪有些低落。

    过了一会儿,她恢复如常。

    “我三哥真的很好,或许在世人看来他无所事事,又没什么才能,但在我看来,他不仅心地善良,还十分的善解人意。为人从不计较,心胸宽广待人以诚。谁要是嫁了他,必定会过得很舒心。”

    “这话我信。”姜姒赞同道:“方三公子是我见过最热爱生活之人。”

    方宁玉闻言,眼睛亮了亮。

    ……

    翌日。

    礼仪课照旧。

    许是出了命案的缘故,史嬷嬷的脸色比之前还有严肃,眼睛也更锐利,看上去越发的不近人情。

    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位提着药箱的太医在。

    她环顾所有人,道:“太后娘娘仁慈,为怕有人身体不适,特意安排了太医随同。这位王太医医术高超,若是谁身体不舒服尽管说出来。”

    说这话时,她凌厉的目光落在姜姒身上。

    姜姒心道,这不会是针对自己的吧?

    果然史嬷嬷接下来的话,破灭了她还想借口身体不适偷懒的可能性。

    “奴婢不管你们有什么理由,所有人必须认认真真的学。昨日耽搁一天,今日务必补回来,若有一人不会,谁也别想歇着。”

    这真是……

    不学都不行啊。

    姜姒低着头,心知今日躲不过。既然如此,躲不过就有躲不过的法子的。除了认真学,也不能再做其它的。

    虽然很吃力,但她还是坚持了下来。

    到了下课之时,她出乎意料地得了一下中等。事实上是今日的评比,除了上等就是中等,一个下等也没有。

    上等的人不多,大部分人都是中等。

    左元音也是中等,可想而知她有多不满意。她不满意的不是自己的中等,而是姜姒和她一样是中等。

    “你倒是走运。”她哼哼着,不满地看着姜姒。

    姜姒挺不想搭理她的,“嗯”了一声。

    她见姜姒这个态度,越发来气。

    宋玉婉和方宁玉她比不过,也不会去比,但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和一个庶子之女平起平坐,甚至还不如。

    “姜五,你也就是一张脸能看。”

    “我也这么觉得。”姜姒在等方宁玉。

    方宁玉和宋玉婉都被史嬷嬷留下说话,许是看到姜姒还在等自己,方宁玉朝她摇了摇头。她心领神会,准备先走一步。

    左元音气得直跺脚,和她一前一后同了一段路后,两人在岔道处分开。

    没有碍眼的人跟着,她便放慢了脚步,不徐不缓地欣赏着沿途的残雪。残雪一堆堆,一团团,或是遗留在枝头假山间,或是在地上散落斑驳着,尽管洁白如故,若仔细瞧去便会发现雪白之间,不知何时沾满了灰尘与枯草落叶。

    一如人心。

    她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左元音的声音。

    “姜五姑娘,你等一下!”

    与左元音一起的,还有好几位姑娘。

    左元音气喘吁吁,质问道:“我方才发现我头上的宝石玉钗不知何时掉了,你有没有捡到?”

    “没有。”

    “不可能!”左元音一脸的气急败坏,“我之前与你同路,分开之后也没有碰到别人。刚才我们一路找来,也只看到了你,你说你没有捡到,分明是在撒谎!”

    她问随行的人之一,“你可以帮我作证,我今日是不是戴了一支镶着红宝石的玉钗?你方才见到我时,玉钗是不是不在我头上?”

    那人点头,“我可以作证,早上我还夸了你的玉钗好看,很多人都听到了。方才不止我一人看见了,她们也都看到了,那玉钗确实不在你头上。”

    “你听听,她们都能作证!”左元音咄咄地看着姜姒,“姜五姑娘,大家相识一场,你也不想闹得太难看吧?东西若是你捡了,你承认便是。我也不是小气之人,大不了我把那玉钗送给你。我知道你一个庶子之女,必是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眼皮子浅些也是情有可原……”

    又有几人闻讯而来,其中就有姜姽。

    姜姽急切地问:“五妹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若是捡了左姑娘的东西,你还回去便是……”

    “四姐姐,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姜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一来就认定我捡了别人的东西不还,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有人听出端倪,眼神微妙。

    “姜四姑娘,你事情都没有弄清楚就认定是姜四姑娘的错,这世上居然有你这样的姐姐,当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叶有梅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站到了姜姒身后,其用意不言而喻。

    姜姒很感谢,对她笑了笑。

    她明丽的脸上全是信任,说:“我相信你,你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我的玉钗没找到是事实,这一路上就只有她,她说她没有捡到,谁信哪。”左元音嚷嚷着,一双眼睛不停地往姜姒身上瞄。

    这般架势,似是想搜身。

    姜姽道:“五妹妹,我知道你对我有误会。但左姑娘丢了玉钗是事实,若真不是你捡了,你何不让她搜一搜?”

    “我让她搜?”姜姒都快气笑了,“你怎么知道她丢了玉钗是事实?谁亲眼看到她丢了?谁知道是不是被她藏在哪里,故意在这里恶心人!”

    左元音闻言,眼神微闪。

    她一脸受辱的表情,但实则心虚不已。

    之前她一路上越想越气,走着走着计上心来,将自己头上的玉钗随手扔进了一处草丛中,又自导了这一出。

    “你…你这是诬蔑!”

    “你说我捡了你的玉钗,难道不是诬蔑吗?”姜姒冷冷地睨向姜姽,“方才左姑娘说我没见过好东西,四姐姐,你来告诉她,我手里有没有好东西?”

    姜姽:“……五妹妹,眼下说的是玉钗的事,你扯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四姐姐不愿意说啊。”姜姒下巴一抬,装作得意的样子,“也难怪,毕竟都是姜家未出阁的姑娘,祖父却将那些东西给了我,而不是给你,你自然是不愿意说的。”

    “姜五姑娘,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快说出来听听。”叶有梅的话,等同于给姜姒递了梯子。

    姜姒心下感激,道:“我曾祖母出身共州薛氏,她的外祖母是我朝第一位被册封的公主,封号柔安。那位老祖宗留下了一些东西,由我曾祖母带入了姜家,而今我祖父将那些东西给了我。”

    这话一出,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柔安公主这个名字,或许有些人不知道,但当朝第一位被册封的公主这句话,足以震惊在场所有人。

    当然她们更震惊的是,老祖宗们传下来的好东西,姜太傅没有留给嫡子长孙,反倒是给了一个庶子之女。

    “柔安公主?”叶有梅惊呼道:“我听说过她!我听我祖母说过,说她当年出嫁时戴了一顶举世无双的凤冠,那凤冠有名,名为倾城,乃是我朝开国皇帝所赐。”

    “倾城?”有人喃喃,“这名字我怎么没听过,我只知道宫里有一顶凤冠,名叫倾国,如今在皇后娘娘手中。”

    叶有梅好心为这人解惑,“当世有二冠,一冠倾一国,一冠倾一城,倾国代代传,倾城难再见。倾国向来由皇后传至太子妃,时有出现。但倾城仅是一现,那便是当年柔安公主出嫁之日,此后尘封多年,再没有人见过。姜五姑娘,不知这顶凤冠,可在你手上?”

    所有人齐齐看向姜姒,在看到姜姒点头之时,又是一片吸气声。

    一时之间,众人目光各异,羡慕、嫉妒、复杂,应有尽有。

    “姜五姑娘,这样的东西,你祖父为何给你?”有人相问,明显觉得不可思议。

    “我祖父行事,自有他的道理,我哪里知道。”姜姒的目光从姜姽不虞的脸上划过,落在左元音身上,“左姑娘,我手上不仅有倾成,还有夜明珠龙凤璧,以及二尺高的玉珊瑚,你说我有没有见过好东西?”

    “二尺高的玉珊瑚?”又有人惊呼出声,“我记得宋姑娘的祖母那里有一株,也不过才一尺高,你竟然有一株二尺高的,姜五姑娘,你…你可真…太让人羡慕了!”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左元音无不恶意地说:“姜五姑娘这样的身份,那倾城再是精美华贵,她也戴不出来。”

    “这倒是。”姜姒不反驳这话,“但是左姑娘,我能不能戴有什么打紧的,东西是我的,它就在我手上,就算是不能戴,它也是我的。”

    “姜五姑娘说的没错,不管她有没有资格,东西都是她的。”叶有梅附和着,“倒是左姑娘你,你应该好好想想,那玉钗是真的丢了,还是被你放在哪了?”

    话音一落,便见一个下等太监过来,手里拿着一物。

    “诸位姑娘,这是奴才刚才捡到的,不知是哪物姑娘的东西?”

    众人看去,寻太监手上拿着的正是一支玉钗。

    “这就是左姑娘的玉钗!”先前帮左元音作证的人认了出来。

    左元音自然不会否认,脸色不好看地将玉钗接过,同时隐晦地瞪了那太监一眼,恼对方坏了自己的好事。

    她明明记得那草丛十分隐蔽,若不扒开来瞧根本看不见,这下贱的奴才反是眼力极好,居然还给找了出来。

    她又气又恼,更恼的是叶有梅的话。

    叶有梅说:“左姑娘,你自己丢三落四的找不着,红口白牙就冤枉别人,这个习惯可不好,说得好听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说得难听就是故意诬陷他人品性不端。”

    “我就是一时着急……”

    “左姑娘,你是不是一时着急只有你自己知道。”姜姒走近几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紧盯着左元音,“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比你优秀的人,你若以为除掉别人就能显出自己,那你就是大错特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是除不尽的。”

    左元音心下一个“咯噔”,竟不敢与之对视。

    “姜五姑娘,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她紧紧握着玉钗,“好了,我东西也找到了,我也该走了。”

    她身形刚一动,就被人拉住。

    “姜五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你刚才那么冤枉我,你不会以为事情就这么算了吧?”

    “你…你想怎么样?”

    “道歉!”

    左元音一跺脚,一咬牙,“姜五姑娘,今日之事,真是对不住了。”

    姜姒松开她,看向姜姽,“四姐姐,刚才那番话也送给你,望你能共勉。”

    姜姽闻言,掐了掐掌心。

    这个五妹妹……

    为何如此难对付!

    ……

    姜姒同叶有梅分别后,继续往前走。

    她思量着那太监出现的那般及时,总觉得或许和慕容梵有关。她走走停停,不时四下张望,当她终于看到慕容梵时,脚步却有些迟疑。

    略一思索后,才朝对方走去。

    慕容梵还是青年太监的模样,身上的二等宫人服饰表示他可以不用干杂活。他之前说他是个管事,想来平日应该比较清闲。

    姜姒左看右看,小心翼翼地靠近。

    “方才那个小太监,是不是您安排的?”

    慕容梵没说话,平和的目光看着她。

    “此番选秀,是太后之意。”

    她怔了一下。

    这人是在解释吗?

    秦太后不仅是正嘉帝的嫡母,也是他的嫡母。

    当初正嘉帝登基之后,朝堂上下并不稳固。一是原本不被看好,自然支持者极少,二是那时的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势力仍在,处处受到掣肘。

    若非秦太后鼎力相助,当年势必还有一乱。

    秦太后出身英国公府,英国公府是大殷开国之初的三大国公府之一,也是之首。有了她和英国公府做靠山,正嘉帝才能最快的速度掌控朝堂,并将其他的皇兄皇弟们赶出雍京城。

    对于这位嫡母,正嘉帝十分敬重。所以选秀若是秦太后之意,那么正嘉帝不会插手半分。天子都不插手,何况是慕容梵。

    慕容梵的母妃秦太妃也姓秦,听说正是因为与秦太后同姓,早年备受秦太后的照顾,基于这个原因,他也不可能干预秦太后的决定。

    姜姒不由得羞愧起来,为自己恶意揣度了他的心思。

    “王爷,对不起。”

    她小声道着歉,惭愧到不敢抬头看人。这位王爷何等识人之准,必是看出了她的防备与躲避,这才有今日之解释。

    他人待自己以诚,而自己却用小防之人度之,实在是不应该。

    “我错了,我不应该误会您。我以为是您让我过了初选,我以为您是想将我安排在哪个人的身边。”她越说声音越小,“我错了,我不应该这么想您。”

    “你以为我想利用你的命格,达到自己不为人知的目的?”慕容梵的声音极轻,似乎是在叹息。

    她老实点头,“我…我错了。”

    “姜姒。”

    慕容梵叫着她的名字,不由让她的心抖了一抖,她越发将头低垂着。

    “我错了,您骂我吧。”

    “你给我听好。”慕容梵这次是真的在叹息,“我若想做什么,绝对不会假他人之手,更不会利用一个姑娘。”

    “我知道了。”姜姒已经羞愧到无地自容,她为自己之前的猜测感到深深的内疚。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巴掌大的小脸泛着嫣红,这不是害羞,而是羞愧到脸红。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倒映着自责,因为愧疚而心虚不已。

    “我错了,您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她的声音娇娇软软,带着乞求之意。

    慕容梵清楚感觉到心底的那条蛇又要冒头,他心神一敛,那蛇心不甘情不愿地缩了回去,贪婪的目光中全是恋恋不舍。

    良久,他说:“我从来都没有生过你的气。”

    姜姒闻言,不知为何心漏跳了一下。

    他们所在的地方,前有假山奇松,还有小亭遮掩,倒是一个避人耳目的好位置。松枝还残留着雪,风吹过时“簌簌”地往下掉。

    明明这么冷,她的心却是热的。

    “王爷,我上辈子…不,我上上辈子必定积了很大的德,所以这辈子才能遇到您。”

    她该是多么的幸运啊,竟然能认识这样的良师益友。

    “姜姒。”慕容梵又在唤她,她的名字从对方的口中出来,仿佛有着不一样的感觉,令人不由得心跳加速。

    “万物相生,亦相克。你命格有异,寻常人难以压制。但世间之大,命数之奇,哪怕你命格再不同,总有与之相匹配之人。你若可以,也能如其他女子一样嫁人生子。”

    “……”

    姜姒心下琢磨着,他说的人是谁。

    慕容晟是天家子孙王府世子,这样的出身都压不住自己的命格,可见还得是更高的出身。而他此时提及,倒是不太难猜。

    应是太子与二皇子中的其一,也或者是他们都可以。天家富贵,引天下之人前赴后继地追逐。但那样的富贵背后,又有多少的龌龊算计。

    “王爷,我不愿意。”

    “为何?”

    “王爷所说的那种人,必然是少之又少,也或许普天之下只有一个。这对于我而言,几乎是没有选择。换句话说,便是我非他不可。与其将自己的下半辈子寄托在一个非他不可的人身上,我何不自己掌控?

    您曾经说过,我可以生子。相比而言,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和自己的亲生骨肉,我更愿意依赖后者。所以我不想嫁人,我更愿意留在父母身边。若是有机会的话,我可能会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她有家人,还有钱,她要男人做什么?何况还是一个非他不可的男人,这种关系太过被动,绝对不会是她的选择。

    “您是最了解我的人,您应该知道我所求的是什么。我这辈子已经很圆满,若是再贪心太多,恐怕老天爷都会看不下去。”

    “我知道了。”慕容梵垂着眸,眸底的情绪无人能知。“若是他日你想借人生子,可以找我。”

    “!”

    姜姒感觉自己的身体都是僵的,浑身的血液刹那间全部凝固。她…她听到了什么!什么叫她想借人生子,可以找他?是那个意思吗?

    “……王爷,您说什么?我没听清……”

    她心狂乱地跳着,震耳欲聋。

    “人心难测,最是无法掌控。你若信我,我可以帮你找一个绝对无后顾之忧的人。”

    “……”

    她还以为……

    原来是她误会了。

    第 49 章

    ……

    夜幕低垂, 迷雾重重。

    姜姒知道自己在做梦,若不然她也不会再次出现在芳业王府。她站在石头山上,俯视着整个王府的景致。越是想努力看清楚, 越是看不清楚。

    一转头, 慕容梵就在她身边。

    白衣胜雪, 披发如瀑,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那飘逸出尘的身姿,得天独厚的五官, 在迷雾中朦胧而美好。许是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她任由自己放肆地看着对方。

    “姜姒, 你告诉我。”慕容梵的声音很好听, 如梵音从天边而来。“关于你孩子的生父,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她回过神来, 开始去想。

    事关孩子, 当然还是要慎重一些, 毕竟她的基因占一半, 对方的基因占另一半。

    半刻钟后, 她开始掰手指,“首先必须身体健康,只有健康的身体才能孕育健康的孩子。其次是脑子要好使, 生出来的孩子才会聪慧,最后便是长相要过得去,至少个子要高,容貌要端正。”

    “仅这三点,倒是不难找。”慕容梵似乎笑了一下, 一时间若神光乍现。

    她惊艳着,“那就麻烦王爷了。”

    慕容梵靠近了一些, 语气带着几分诱惑。“你说的脑子好使,是何程度?容貌长相,是否有具体的要求?比如说像谁一样,以便于我找到更合适的人。”

    她眼睛都不眨一下,认真地看着对方。

    既然这是梦,那她应该大胆一些啊,出应该更贪心一些。要么不找,要么就找一个上等的男人。

    “聪明才智嘛,比王爷逊色一些就行。长相嘛,也是如此。”

    慕容梵这样的人她不敢想,比慕容梵逊色一些的,那必然也是极为出色的男人,她觉得自己还是可以想一想的。

    突然她感觉慕容梵又欺近了些,俊美无双的脸在她瞳仁中放大,令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不知是因为痴迷,还是因为紧张。

    “样样都比我逊色一些,何不如和我一样?”

    什么?

    她感觉脑子“嗡嗡”作响,哪怕是在梦里,也能感觉到狂乱的心跳声。

    这果然是梦啊!

    “你跟我来。”

    慕容梵拉着她的手,一步步朝迷雾走去。

    突然他修长的手指像拉开帘子一般将迷雾拉开,迷雾之中乍然出现一个人,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姜姒,你看这个人如何?”

    姜姒看着那个人,渐渐喘不上气来。

    蓦地,她睁开眼睛。

    与此同时,她清楚感觉到自己真的有些喘不上气。呼吸间有种说不出来的气味,混着炭火的热气。

    她瞬间想到什么,摸出一粒药丸吞服。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到窗边,将窗户推开。冷空气进来的那一瞬间,她闷堵的胸腔顿时得到疏解。

    再看方宁玉的状态,呼吸十分急促,人却没有醒来。

    “方姑娘,方姑娘。”

    方宁玉被摇醒,茫然地看着她,渐渐的皱起眉头。她什么也没问,直接给对方的嘴里喂了一粒药丸。

    而方宁玉同样也没多问,将药丸咽了进去。

    冷空气不断从大开的窗户灌进,屋子里的热气和那种奇怪的气味被慢慢驱散。

    不知过了多久,方宁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谢谢。”

    “不用谢。”姜姒下意识摸着自己的心口,此时此刻才有一丝后怕。若是她没有半夜醒来,那她们……

    如果要谢,应该谢那个梦,以及那个梦里的慕容梵。

    “应是炭火被人动了手脚。”方宁玉说,“这是冲着我来的,差点连累了你,对不起。”

    “你怎知是冲着你来的?”姜姒虽然这么问,但其实心里认同这个推断。因为仇视讨厌她的人,比如说姜姽,比如说左元音,应该都没有这样的能力。

    一个能买通祥秀苑采买的人,绝对不可能是一般的秀女。

    须臾间,她已经有了猜测。

    而方宁玉的话,更印证了她的怀疑。

    方宁玉说:“白天我被史嬷嬷留下,许是有人以为太后娘娘是有什么话给我。”

    莫说是有人,便是姜姒也是这么以为。

    “史嬷嬷找你,所为何事?”

    黑暗中,光线昏灰,但她们已经适应,故而能看见彼此。

    方宁玉看着她,道:“史嬷嬷留我说话,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

    “我?”

    “对。”方宁玉点头,“是你。史嬷嬷说太后娘娘曾问起过你,似是对你很有兴致。她惋惜你不求上进,希望我私下劝劝你,若你能好好表现,说不定你能借此有一番造化。”

    姜姒明白了。

    秦太后之所以会问起她,恐怕不止是因为她在祥秀苑的言行,或许还因为之前她在慕容梵面前状告过慕容晟。

    “她为何不直接同我说?”

    关于这一点,方宁玉也有些想不明白。

    方宁玉又说起另一件事,“那人误会太后娘娘对我另眼相看,必是以为我会坏她的好事,自然是迫不及待地要除掉我。”

    “她属意二皇子殿下?”

    姜姒之所以不猜太子,而二皇子,因为在所有人看来,二皇子比太子更有可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庄皇后是正嘉帝的发妻,但正嘉帝还是皇子时并不被人看好,所娶的皇子妃出身也不如其他几位皇子妃。

    庄家一无爵位,二非世家,在庄皇后曾祖父时期是仅是商贾。若不是庄皇后的祖父读书出仕,官至内阁大学士,庄家也不可能与皇家联姻。

    太子是庄皇后所出,且因幼年大病一场之后一直身体不佳。宫里早有传言他活不长,他一旦不在,所有的一切都会是二皇子的。二皇子不仅身体康健,背后还有秦太后和英国公府。

    所以不仅是姜姒,其他人也会以为若是要争,秀女们也只会争二皇子,而非太子。

    “不是二皇子。”方宁玉面色凝重起来,“你可记得那日张姑娘出事时,沈郡王问起众人夜里都做了什么,她的回答是什么?”

    姜姒仔细回忆,记了起来。

    “她说她在抄写佛经。”

    “没错,她在抄写佛经。你有没有见过她手上戴着一串佛珠,那佛珠中间还串着一块异形玉石,极似天眼石。所以她属意的那个人不是二皇子,也不是太子。你应该也听说过,此次选秀,不止是为了太子和二皇子,以及捎带的沈郡王和福王世子,还有一个人。”

    慕容梵!

    这个名字一划过姜姒的心间,她不知为何又想到了那个梦。

    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不就是一个误会嘛,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她为何在潜意识里念念不忘,还做了一个荒唐至极的梦。

    难道她觊觎慕容梵?

    不,不可能!

    她敛起心神,摒弃杂念。

    “你说的佛珠,我没有注意过。”

    “你与她认识的日子尚浅,没有注意到也是正常。我与她相识已久,她的心思我一早便已看出来。她那个人心气极高,首选摘月,若摘月不成,才是摘星。但她怕是要失望了,芳业王那样的人,说是天边明月亦不为过,他自来超脱凡尘之外,又岂是凡尘之人所能企及的?何况他会相面相命,最是能一眼看穿那些表里不一之人,越是不堪之人,他越是不会多看一眼,又岂能让有心之人如愿?”

    慕容梵那样的人,确实堪比天边明月。

    姜姒认同着,为梦里自己的荒唐感到脸红。那样的天边明月,是她这样的人可以摘得下来的吗?

    “你说的对,我也觉得芳业王不是那么好接近的。”

    事实时,他们常常私下往来。

    方宁玉当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又道:“我还有一个消息,也是关于那位芳业王殿下的。太后娘娘曾问他属意哪样的姑娘,他回答‘净灵如玉,洵美且异’。这话不知怎地传了出去,宫里的人都猜他口中的净灵如玉之人,在我和那人之中。”

    “所以有人以为他心悦的人,名字里有个玉字?”姜姒喃喃问着,心情有些复杂。

    方宁玉冷哼一声,“那些无知之人,净灵如玉是指纯净灵秀一如美玉,哪里就是名字中有个玉字?更可笑的是,这样的话居然有人相信。焉不知天下名字中有玉之人何其之多,光是祥秀苑住的就不止我和那人。什么张清玉、杜玉桐、王妙玉,随便一数都有好些个。”

    “这倒也是。”

    “是吧,我就觉得很荒谬,那些人竟然还信了!他们也不想想,芳业王殿下是这么肤浅的人吗?他说净灵如玉,难道真是因为他属意的人名字里有个玉字?若照此说来,不少人都有可能。你的小名里也有个玉字,真这么说的话,你也有可能。”

    “……”

    “是不是很可笑?”

    姜姒点头,确实很可笑。

    和她之前做的那个梦一样,荒诞不经。

    ……

    祥秀苑里管事的嬷嬷姓文,文嬷嬷和史嬷嬷性子完全不同。史嬷嬷为人刻板而严肃,而文嬷嬷则逢人三分笑。

    不管是对哪个姑娘,她都是笑脸相迎,哪怕是出身最低,模样也不算出众的姑娘,她也是无比的恭敬。

    所以当方宁玉和姜姒找上她时,她别提有多热情。

    “奴婢这里是下贱之地,怎能劳两位姑娘亲自前来。你们若有事找奴婢,派个人知会一声便是。”

    她用袖子将凳子擦了又擦,请她们坐下。

    方宁玉没坐,姜姒也站着。

    “文嬷嬷,我且问你,我们昨日用的炭火,是从哪里采买的?”

    “回方姑娘的话,咱们这里的炭火不是单独从外面采买的,全是从宫里的采办司匀出来的,皆是上等的银霜炭。”

    宫里?

    方宁玉和姜姒对视一眼,心下俱是一沉。

    “宫里的炭?”姜姒装作不解的样子,“我还以为哪里买的下等货,比我们家里用的炭火不不如。夜里烧起来不仅烟大,气味还不好闻,夜里险些没将我和方姑娘给呛死。”

    “这怎么可能?”文嬷嬷看向方宁玉,“方姑娘,你是知道的,奴婢怎么可能把下等货送去你那里。奴婢可是千交待万交待,送到你屋子里的必是上等的霜炭。也不知是哪个惫懒的混账东西,竟然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两位姑娘放心,这事奴婢一定会查个清楚,给你们一个交待!”

    从表面上看,这事和文嬷嬷不一定有关系。

    但宫里的人,最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也不能相信。哪怕是真的查出了什么结果,那结果也不能信。

    她们来找文嬷嬷,只是想知道那炭火都经了哪些人的手。如今得知东西是从宫里出来的,自然是不用再白费力气。

    宫里的千丝万缕可不是她们能抽丝剥茧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那炭已经烧得一干二净,一点证据也没有留下。光凭她们两张嘴,无论如何也说不清,这也是她们没有说炭有问题,而是品质较次的原因。

    两人一大早来找文嬷嬷,自然被人看了去。

    有人好奇相问时,她们也不瞒着。不多时,所有的秀女都知道她们屋子里的炭不行,夜里险些出了事。

    “我早就听说了,这祥秀苑有两间屋子最邪门,一间是李姑娘和张姑娘住的那间,李姑娘病了,张姑娘死了。另一间就是方姑娘和姜五姑娘住的那间,她们…她们差点也出了事……”

    “你少在这里胡言乱语,张姑娘的死可不是邪门,她是被人害死的。”

    “说是被人害死的,那凶手呢?”

    “急什么,沈大人自会查个水落石出。”

    说曹操曹操到,一群人正谈论着,沈溯带着几位京武卫进苑。那些人中没有姜烜,也没有慕容晟。

    姜姒看了一眼,有些失望。

    当然她失望的不是慕容晟没来,而是没看到她二哥。

    京武卫办差,向来雷厉风行。众女行过礼后,齐齐避让到一边,中间留出路来。而沈溯带着自己的属下,手按在佩刀之上疾步过去。

    他朝着姜姒的方向,不等姜姒反应过来,人已被他带离。

    与此同时,原本站在姜姒身后不远处的一位宫女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嘴角流出混着白沫的黑血。

    很显然,这宫女是咬毒自尽。

    这是姜姒第一次亲眼见到有人从生到死,难免受到冲击。沈溯掀起自己的大氅,遮挡了她的视线。

    “别看。”

    她闻言,低下头去。

    那宫女的尸体很快被两名京武卫抬走,原本受到了惊吓的秀女们也回过神来,目光各异地看着他们。

    沈溯一手护着她,一手替她遮挡,完完全全一副保护的姿态。落在所有人眼里,无不是以为沈溯对她不同。

    众人窃窃私语,言语隐晦。

    “前日我就瞧着不太对,沈郡王对姜五姑娘明显不一般。”

    “这么看来,他们…或许早就相识。”

    沈溯耳力好,这些话悉数入了他的耳朵。他皱着眉头,目光锐利如刀地看着那些议论的人,直把那些姑娘看得一个个低下头去。

    忽然他鬼使神差地往一个方向看去,远处站着一个人。哪怕是离得远,哪怕是那个人已经变成另一个模样,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当下心头一紧,他对方宁玉说,“方姑娘,你过来一下。”

    方宁玉其实就在旁边,听到这话两步就到了跟前。

    他示意方宁玉扶住姜姒,“你帮忙照顾好她。”

    不用他说,方宁玉也会如此。

    “不用大人交待,我知道怎么做。”

    那你刚才愣着做什么?

    沈溯心想着,这姑娘还真是个书呆子。

    他再次凌厉地扫视一圈众人,落在文嬷嬷身上,“姜五姑娘受了惊吓,劳烦嬷嬷给她煮碗安神汤。”

    这种情形之下,文嬷嬷当然笑不出来,恭恭敬敬地应下。

    又是护着,又是关心,又是安神汤。如果说沈溯对姜姒没什么,恐怕在场所有的人都不会相信。

    是以沈溯一走,立马有人说酸话。

    “还是姜五姑娘有福气,受了惊吓还能得到沈郡王的关心。”

    “姜五姑娘以前应是见过沈郡王吧,毕竟当初福王世子就在姜家学堂上学,指不定沈郡王去找福王世子时遇到过。”

    “姜五姑娘,方才真是吓死人了,幸亏有沈郡王。”

    姜姒对这些含沙射影的话充耳不闻,她的目光落在之前那宫女倒下的地方。这一团团的锦绣繁华之下,不知倒下过多少人。

    祥秀苑如此,那深宫之中更是如此。

    “你怎么样?”方宁玉小声问她。

    她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文嬷嬷终于敢有笑模样,一边吩咐人去煮安神汤,一边上前来扶着她另一只胳膊,“我的姜五姑娘哟,你可真是受了大惊吓了。这么冷的天,你可不能再在外面站着,赶紧回屋歇着吧。”

    “……”

    “奴婢早就看出来了,你模样长得好,必定是个有福气的。这些个惊啊吓的,你喝了安神汤之后万事皆无。”

    “文嬷嬷,你自去忙吧,我照顾她就好。”方宁玉实在是听不下去,面色比以往更冷淡了几分。

    文嬷嬷闻言,还是一副笑脸。

    “那两位姑娘慢走,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婢。”

    有人实在看不下去,重重哼了一声,“这些捧高踩低的奴才,也不怕最后看走了眼。”

    说这话的是左元音,她实在是气不过,也忍不住。

    文嬷嬷听到她说的话,不仅不恼,反而笑得越发热情,“左姑娘,奴婢瞧着你也是个有福气的。”

    “……”

    不等她心里转过味来,就听到文嬷嬷对所有人道:“奴婢瞧着,诸位姑娘都是有福之人。”

    ……

    沈溯刚出祥秀苑没多久,远远看到巷子口停了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

    他和马车的车夫对视一眼,暗自叫苦。转头吩咐了属下几句,等那些京武卫离开后,他直接上了马车。

    马车外表不起眼,内里却是迥然不同。不仅雅致,而且精美。内壁之上,雕刻无数,或是飞禽走兽,或是花鸟虫鱼。

    铺锦之上,坐着一人。

    金相玉质,静如神子,正是慕容梵。

    “小舅。”他讨好地笑着,“方才是事急从权,我不是有意唐突姜五姑娘的。”

    慕容梵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无波,“有些事我不宜插手,你帮我去办。宫里的霜炭这些年都是章家供给,章家怕是舒坦日子过久了,忘了谁才是他们的主子。”

    他神情立马一肃,“章家与宋家是姻亲,他们这次确实是手伸得太长了。小舅放心,我一定会替姜五姑娘出这口气。”

    察觉到气氛不对,他恨不得打扇自己的嘴。

    “我…这不是想着她迟早会是我小舅母……”

    “她不是。”

    “啊?”

    他纳闷起来,难道是他想错了?

    “小舅,你对她…没有那个意思吗?”

    慕容梵垂着眸,眼底有什么在慢慢滋长,很快浮出平静的湖水,将水面覆盖得严严实实。那么的疯狂,那么的恣意,黑压压的一片。

    “她不想嫁。”

    听到这个回答,沈溯越发糊涂。

    “她不想嫁,那……”

    “依她。”

    “……”

    自小沈溯就觉得,这个小舅不是一般人。看似世间红尘中人,却俨然超脱世俗之外。哪怕他已经算是和小舅最亲近之人,此时此刻他还是窥不透对方的心思。

    “小舅,您的意思是,她不想嫁,那你就依她。那你们……”

    这不是无缘吗?

    “只是不嫁而已。”

    “不嫁而已!”沈溯脑子都快烧干了,好半天他才想到了一个可能,眼珠子都快掉出来。“您的意思不会是除了不成亲,你们…该有的都会有?”

    慕容梵还垂着眸,心里的那条蛇钻出来,转眼间身处山林之中。阳光从树叶缝隙中透进来,洒在那青苔之上。青苔间卧着一条细软的小白蛇,懵懵懂懂而又悠闲自在。

    金蛇见之,目露着贪婪与垂涎,悄无声息地缠了上去。

    半晌,他极其平淡地“嗯”了一声。

    应是如此的。

    好半天,沈溯才将自己快掉出来的眼珠子收回去,震惊地喃喃着,“姜五姑娘看起来娇娇弱弱的,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却是不知道,提出这个想法的人是慕容梵,让这个想法在姜姒心里扎根的人是慕容梵,让这个想法长出翅膀的人也是慕容梵。

    “小舅,您不成亲也好。”

    “为何?”

    “您这个样子,便是成了亲,那也是个…惧内,您不觉得您太依着她了吗?她说什么……”

    当慕容梵淡淡地睨着他时,他立马识趣地闭嘴。

    第 50 章

    ……

    姜姒和方宁玉刚回屋不久, 叶有梅来了。

    叶有梅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们的屋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后得到一个结论, “我方才一路行来, 唯有你们这间屋子最是清幽, 坐北朝南前有松后有竹,风水应是不错。这屋子里的布置简单明了,横梁不压顶, 床头不对门, 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方宁玉问:“叶姑娘还懂风水八卦?”

    “也不是懂, 就是略知一二。我大哥最是景仰芳业王殿下, 平日里好摆弄这些。”

    “原来如此。”

    炭盆里的炭火已经换了一批,依旧烧得旺盛。

    叶有梅半点也不客气, 自己寻了地方坐下, 瞧着十分洒脱。

    “这连接死了两个人, 我瞧着怕是还没完。”

    谁说不是呢。

    几人都沉默了。

    一时间没人说话, 叶有梅一拍桌子, “说这些晦气之事做甚,不如我和你们讲讲雁门关外的景致?”

    叶家是武将世家,家中常年有人镇守边关。她年幼时与兄长们在雁门关长大, 两年前才回的雍京城。

    雁门关在大殷以西,是极寒之地,也是寻常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去的地方。不说是方宁玉,便是活了两辈子的姜姒都十分感兴趣。

    见她们皆是期待的模样,叶有梅清了清嗓子, 道:“世人都以为雁门关外除了风雪便无其它,但却不知冰雪一望无垠之美, 更不知冰雪融化之后的瑰丽。连天的草原,一眼望去水草丰美,再过些时日百花竞放绚丽无比。纵马草原之中,累了就在花草丛中打个滚,渴了就喝山上流下来的雪水,别提有多惬意。”

    “那必定是极美的。”方宁玉目露向往之色,“可惜了,那样的景致我们注定无缘得见。”

    姜姒上辈子倒是见过,正是因为见过,才更能体会现实与远方的差距。

    “纵情驰骋天地间,踏花归来马蹄香,叶姑娘比我们都要幸运。”

    叶有梅闻言,抚掌道:“没错,正是这般,姜五姑娘这两句诗真是说到了我心坎上。我以前也与人提及过那样的美景,但那些人竟然不以为然,还规劝我应该收心学一学规矩,莫要贻笑大方。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姜五姑娘你可真是我的知己。”

    知己二字,让姜姒怔住。

    恰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听到有人说话。这次来的人是宋玉婉,与她一起的是姜姽。

    宋玉婉是来看望姜姒的,先是关切地询问姜姒有没有好一些,又建议她今日若是身体不适可以向史嬷嬷告假。

    “你此番受了那样的惊吓,万事都情有可原。你若是不便向史嬷嬷告假,我可以替你向她讨个人情。”

    “多谢宋姑娘,我歇一会儿就没事了。”

    “你真的受得住?”宋玉婉言语之亲切,好似她们关系有多紧密。“你莫要逞强,若真有什么不适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说完,她看了一眼那炭盆。

    “新换的炭应该不会有问题,我和文嬷嬷交待过了,以后送到你们这里的份例要一一验过,万不能再有差池。”

    “多谢宋姑娘。”

    除了感谢,姜姒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五妹妹,我今日才知道你和沈郡王相熟,你可真是瞒得紧。”姜姽说话的语气很轻,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极重。

    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姜姒和沈溯私下有往来,且还是不清不楚的那种。

    “四姐姐自然是不知道的,因为我与沈郡王上次见面时,四姐姐正被大伯母禁了足,自然是不知道那日沈郡王来了家中。”

    两人四目相对,暗流涌动。

    姜姒实在是厌烦了姜姽的手段和套路,若不是顾及姜家的脸面,她真想让人知道这位女主都做过什么。

    一本书中,男女主为主,她们这些人要么是配角,要么是炮灰,更有甚者是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路人甲。她实在是想不通,她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给这样一位女主当配角当炮灰当路人甲。

    叶有梅听出端倪,故意发问:“姜四姑娘瞧着知书达理的模样,没想到竟然还会被禁足?也不知是犯了多大的错?”

    “嫡母管教庶女,自然是要严厉一些。”姜姽回答道。

    姜姒摇了摇头,“四姐姐,你这么说,我可要替大伯娘叫屈了。我敢说阖京上下也找不出比大伯娘更宽仁的嫡母,若不然就凭四姐姐做下的那些事,真换成一个严厉的嫡母,只怕早就随便把你给打发出门了。”

    “姜五姑娘,你可不能话说一半啊。你倒是说说看,姜四姑娘到底犯了什么事?”叶有梅急切地问着,一脸八卦相。

    姜姒知道她是在配合自己,道:“家丑不可能外扬,恕我不能如实相告。”

    虽然没说什么事,但家丑二字足矣。

    她装作惋惜的样子,重重叹了一口气。

    姜姽自知不能和她再辩,转而博取同情。“五妹妹对我心存偏见,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信。但我真的没有做错什么,若说是错,那也错在我好心办坏事吧。”

    这是笃定她不会说出来,所以才敢含糊其辞。

    宋玉婉皱着眉,道:“人生在世,谁能无错,何况你们还是姐妹。姜五姑娘你听我一句劝,得饶人处且饶人。”

    姜姒刚想反驳,被方宁玉截了话,“宋姑娘这话说得没错,人生在世,谁也不能保证不犯错,但犯错和作恶是两回事,不能混淆一谈。”

    她们互看着,也有一番眼神碰撞。

    气氛一时有些诡异,安静之中唯有那盆炭火发出细微的声响。

    “方姑娘,你这话就严重了。”姜姽红了眼眶,“我知道你和五妹妹交好,你自然是信她说的话,我百口莫辩。我是家中庶女,不如五妹妹受父母疼爱,我人微言轻,也不如五妹妹得长辈看重。”

    她看着宋玉婉,一脸的感激,“多谢宋姑娘替我说话,我实在是惭愧。”

    说完,又转向姜姒。

    “五妹妹,宋姑娘一番好意,你可千万别辜负了。”

    “这都是应该的。”宋玉婉看姜姒的目光充满亲近之意,“姜五姑娘不必觉得不自在,我年长一些,理应照顾你。”

    姜姒满心的纳闷,她和这位宋姑娘并无交集,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对方何来的理应二字。

    当宋玉婉再次表示亲近而拉着她的手时,她看到了对方手腕上的那串佛珠。乍一眼看去,和慕容梵手上那串还有点像。

    她忽然福至心灵,约摸明白对方今日这番示好所为哪般。

    宋玉婉这般态度,她能感觉到不对,方宁玉和叶有梅做为局外人,自然也能看出不同寻常之处。

    等屋子里又剩她们三人时,叶有梅毫不避讳地相问:“姜五姑娘,你和宋姑娘此前有什么交情吗?”

    姜姒摇头,“从未有过。”

    “这倒是奇了。”叶有梅若有所思,“她对你的态度,比你那位堂姐还要体贴。若非我知你们并无关系,我还以为她是你的长辈或是长姐。”

    方宁玉闻言,看了姜姒一眼。

    姜姒有些无奈,也有些哭笑不得。

    她和沈溯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

    那宫女的事很快传来,结论是畏罪而服毒。

    至于原因,当然是因为张姑娘之死。

    京武卫那边查出来的结果,是那宫女怨恨张姑娘曾经骂过自己几句,因而怀恨在心。趁着张姑娘夜里独自外出时,给了张姑娘一记重击。

    前因后果似乎都有,却又说不出来的怪异。比如说张姑娘为何外出,又比如说那宫女咬毒自尽的方式实在不寻常。

    但这些没有人解释,所有的疑惑如一阵风,吹过去便也就过去了,除了飘零几片枯叶,再无其它的痕迹。

    礼仪课照旧,众女再看到姜姒时,一个个眼神微妙。

    姜姒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人在揣测着什么,无非是因为沈溯对自己的态度。

    史嬷嬷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甚至更严厉了些。她板着脸示意所有人开始练习,紧紧盯着每一个人的动作。

    不到一刻钟,姜姒装作支撑不下去的样子。

    “嬷嬷,我原本就身子不好,今日还受了惊吓,可否容我歇一歇。你放心,我知道自己不应该,也知道这样不妥当,你尽管给我一个下等分,我绝无怨言。”

    史嬷嬷看她的目光,那叫一个怒其不争。

    她生怕史嬷嬷生气般,再三表示,“嬷嬷,你现在就宣布我今日是下等吧,也好让其他人心服口服。”

    反正她就是要下等。

    慕容梵对她没有安排,那她哪里还需要顾忌什么,自然是怎么容易离开这里怎么来。只要拿到三个下等,她便能走人。

    如此一来,摆烂即可。

    当事人不在意成绩,一再地要求下等,史嬷嬷不给她下等分都不行。

    当她刚刚名正言顺地罚站时,叶有梅也提了同样的要求。

    史嬷嬷严厉的目光看着叶有梅,眼睛都快喷火,“姜五姑娘自小身体弱,叶姑娘也是吗?姜五姑娘今日受了惊吓,叶姑娘也是吗?叶姑娘身为将门之后,打小应该学了一些拳脚功夫,不论是耐力还是体力,按理说应该更胜常人。你若动不动就歇,对得起自己这身上的叶氏血脉吗?”

    叶有梅无法,只好作罢。

    这一堂课下来,史嬷嬷明显存着火气,教导更加的严格,要求也越发的严苛。等到课程结束之后,除了宋玉婉和方宁玉外,再无上等分,且中等分的人不多,下等分的居多。

    左元音也得了下等分,离开之时狠狠地瞪了姜姒一眼。

    姜姒无所谓,她如今已有两个下等,再集齐另一个她就能回家。

    所以第二日,她准备故技重施。

    众女保持优雅的仪态一动不动之时,她开始拿捏着时间,以便在最合适的时机表现出吃力的样子。

    她的目标是在今日集齐三个下等,但有人与她存着相反的心思。

    左元音也得了两个下等,再来一个下等就失去了选秀的资格。所以今日的她不仅努力认真,且心态十分煎熬。

    这样的煎熬如流沙,一点点地侵蚀她的支撑。她越是在意就越是紧张,越是紧张就越容易出错。当史嬷嬷严厉的目光再一次看向她时,她的支撑轰然倒塌。

    变故就在一瞬间,最先感觉到的人就是离她最近的姜姒。姜姒在看到她倒地上不断地抽搐,嘴角还吐着白沫时,以最快的速度用袖子挡住了她的脸。

    “你们快散开!”姜姒对众女喊着。

    又对那坐在一旁的王太医喊,“太医,左姑娘晕倒了,你快给她瞧一瞧。”

    王太医回过神来,提着药箱上前。

    因为姜姒挡着,其他人都看不清左元音是什么情况,除了王太医。

    “姜五姑娘,左姑娘怎么了?”有人想过来。

    “你们别过来,人多了气息不畅,不利于左姑娘醒来。”姜姒这话一出,几个想过来的人也止住了脚步。

    好一会儿,也不知是王太医的针灸起了作用,还是左元音自己缓解过来,她慢慢睁开眼睛。

    姜姒压着声音,“左姑娘,刚才你发病了。你放心,其他人都没有看到你发病的样子,我只说你是晕倒了。”

    她说着,用帕子替左元音擦去嘴角的白沫。

    左元音的脸色一时红一时白,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哭起来。

    “你别怕,事情还不是最糟。若是身体不适而退出,倒也不会引人注意。”

    “我……”左元音眼神茫然而无措,“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她是知道的。

    只不过是幼年发过一次病后,多年来再没有犯过,她以为自己好了而已。这次选秀她抱着极大的野心,万没想到竟然发了病。

    这样的病一出,她知道自己再无资格。

    “太医,左姑娘怎么了?”又有人问。

    “太医,求求你。”左元音乞求地看着王太医。

    王太医斟酌一二,道:“左姑娘晕倒了,眼下已无大碍。”

    这样的说法可圆可扁,倒也没说说错。

    左元音松一口气,看向姜姒的目光有些恍惚,还有些复杂,好半天才喃喃,“……谢谢。”

    而因为这件事,姜姒竟然得了一个上等。

    按照史嬷嬷的话说,那就是仪态虽重要,但临危不乱冷静沉着更重要。

    对于这个意料之外的上等,姜姒真是有苦难言。更让她哑巴吃黄连的是,还有人用酸话挤兑她。

    她简直是哭笑不得,私下和方宁玉感慨,“我真是有苦说不出。”

    “不妨事的,明日还有机会。”方宁玉劝她的同时,也感慨了一句,“我已经三个上等了。”

    两人相视一眼,皆是一脸无奈。

    不远处的假山后,一抹浅蓝色一闪而过。

    姜姒心念一动,声音大了几分,“今日之事,必定很快传到太后娘娘那里。先前我在雅谈会上出了风头,又因为沈郡王的事被人谈论。你上次不是说太后娘娘原本就对我很有兴致,你说她会不会召见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方宁玉使眼色。

    方宁玉虽不知她的用意,但知道她必定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当下顺着她的话,“很有可能。我记得上一回选秀还是陛下初登基之时,那时候便有一位出身不高的秀女因为下水救人而被太后召见。你可知那人是谁?”

    这个姜姒还真不知道。

    “说来你可能不信,那位秀女的父亲不过是个七品县令,她在被太后娘娘召见之后竟然被赐婚给了亲王,她便是福王妃。”

    “原来福王妃竟是这样嫁进了福王府的,当真是好造化。”

    “所以若是太后娘娘真的召见你,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

    “那是必然的。”

    她们走过去老远之后,方宁玉才小声问她,“刚才姜姽是不是就在附近?”

    她点头,“我无害人之心,她若心术不正,便是咎由自取。”

    今日着浅蓝色衣裙者仅有一人,那便是姜姽。

    她们之间,也是时候该有一个了断了。

    她看向远处,视线之中出现一道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昨日未见人,她心里一直记挂着,如今乍一见,顿时心中欢喜。

    一路上,她都在想借口。

    回到住处后,她没发现石头的踪影,顿时有了主意。

    “方姑娘,石头两天没回来,我还是出去找找吧。”

    “我三哥说过,野猫性子野,很难养熟,除非是饿了,否则它有可能不会再回来。”

    “我心里放不下,左不过也是闲着,我就当是出去走走。”

    话说到这个份上,方宁玉自然不会再劝。

    她出了门,直奔之前那人所在的位置。等到了地方左右一看,并没有看到人,她满心的欢喜扑了空,一时之间有些失落。

    积雪已经化得差不多,唯有石头缝中还有一星点的残余,留着沾了灰的白,承受着终将消失的命运。或许人也是这样,哪怕曾经相逢,哪怕曾经相识,再好的关系,再紧密的挚友,终究还是会有分开的一天。

    那么她和慕容梵也会如此。

    “你在找我?”

    身后响起慕容梵的声音,她惊喜回头。

    “你昨天去哪了?”

    一开口,她便知这话不妥当。

    他们是什么关系呢,慕容梵有必要和她报备自己的行踪吗?

    “我没有打探的意思,我就是昨日没看到您……我又得了一个下等,再多一个的话,我就能归家。”

    日已半斜,阴遮影长。

    光影照在慕容梵平淡寻常的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违和。唯有那一双无论如何易容都改变不了的眼睛,依旧包容万物。

    他看着姜姒,目光如潮水涵盖所有。

    “你若能如愿,便是很好。”

    “我自然是欢喜的,我恨不得马上回家。”姜姒娇憨地笑着,眉眼弯弯。“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那些个富贵权势我攀不上,我也不想攀。我只想陪着我的父母,哪儿也不去。”

    “人生常悔,身自当之,无谁代承。若有所愿,若有所求,尽管去做。不论常理,不论对错,或许才不悔。”

    慕容梵走近一些,哪怕仅是两步,却让姜姒无端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仿佛是高山一下子近到了眼前,她触手可及。

    “王爷……”

    “姜姒。”慕容梵叫着她的名字,“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我都会帮你。”

    这样的承诺!

    如同高山一下子撞在了她心上,那样的激烈,那样的震撼。

    慕容梵这是在纵容她吗?

    她何德何能,这辈子竟然能结识这样一位亦师亦友的长辈,在这陌生的时空中,仿佛是有了一往无前的底气,以及无所畏惧的倚仗。

    她忽然想起方宁玉说的那些事,慕容梵易容成一个公公出现在这里,自然不会是一时兴起,必然是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王爷,有没有什么事,是我能帮到您的?”

    “没有。”

    “哦。”

    姜姒倒是不意外,谁让这人是慕容梵呢。以他的能力,既会相面又能相命,又岂会需要别人的帮助。

    忽然,慕容梵又走近了些,修长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

    她闻到了极淡的冷香,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

    “看来你确实有好好抹药。”

    “您说的话,我都记着呢。您放心,便是洗干净之后,也看不到一点印子。”她顺着慕容梵的手劲抬着下巴,像是一个向长辈卖好的晚辈。

    慕容梵俯着眉眼,手指摩挲着。

    这个动作……

    她觉得有些怪异,目光不经意那么一扫,看到了不远处有个人。

    方宁玉正望着这边,一脸的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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