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而沉稳的脚步声自休息间外响起。
其步伐规律而克制，每一步的力度与每两步之间的时间间隔都是均匀的，速度比起爸妈哥姐平时的步速要慢上一些，可也绝对算得上是快的那一行列。
很陌生、很有力的脚步声。
方纪被这脚步声吸引，注意力稍稍从情绪中抽离了出来。
“通灵大师”。
……一个用玄灵神鬼之术骗人的家伙。
方纪毫不客气地在心中这样评判着。
他觉得二哥会将这样的人请来，十分荒谬；而他竟然能够同意与对方见面，更加荒谬。
……可是。
哪怕是骗子，如果能够稍稍装得像一点，能够让他稍稍回忆一下哥哥，那、那也……
脚步声在休息间外停下。门被推开。
方纪忍不住抬头望去。
来人是一名年龄应该比他稍大的青年，大约和二哥的年纪差不多。他穿着一身类似道教长袍的服装，头顶头冠，所有的头发都被收进头冠，只有两撮碎发散落在外。
只是不知为何，对方用口罩遮去了大半容貌，只剩一双神情漠然的眼睛露在外面，瞧着却莫名地让人想要亲近。
好奇怪。
粉末均匀地分散在白布之上。
方纪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
通灵者说：“但可以让你与亡者进行短暂交谈。”
……他怎么真会相信这样的东西？
方纪：“这些东西该不会是要用在我身上的吧？！”
冰凉的指背从他的眼角轻轻蹭过，带走了一滴刚刚尚未擦干的泪珠。这是与哥哥一样的体寒体质。
他紧绷着喉咙，问：“要是力量耗尽会怎么样？我真的能听到哥哥的声音吗？不是录音、不是找人伪声假扮吧？什么时候开始，我需要配合做些什么吗？”
……看起来很专业。
通灵者对他的不安情绪视而不见。
通灵者奇怪地瞥他一眼：“强行把亡者魂灵唤来阳间，当然危险。”
这一切……可以是真的吗？
他的脑海乱糟糟的，无数情绪与思维纷纷杂杂，搅成一团。
方纪：“……”
通灵者无视了他的前几个问题，说：“交谈持续时长与亡者魂灵的强度有关，一般为三到十分钟的时间，具体我也无法确定。所以为了保险起见，首次通灵请抓紧时间，有什么想说的话、想问的话，尽快在通灵开始时说完，不要磨蹭。”
通灵者一边说着，一边从手提包内抱出一个直径大约三十厘米球状物体，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白布中央。他动作轻柔地将包裹球体的白布展开，露出了里面浑圆的玉制球体。
他的声音因为这些天的长期哭泣而变得沙哑，没有以前那样好听，甚至带着一种磨石的粗糙感。
一如既往温和的声音。
方纪：“……这件事发生得有些突然。”
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
或许是来源于愚蠢的见面，也或许是来源于可笑的期盼。
他能通灵哥哥。通灵哥哥。通灵哥哥。
方纪忍不住问：“交谈？怎么交谈？面对面交谈吗，我能听到哥哥的声音吗，交谈能够持续多久，与我交谈的真的会是我哥哥吗？”
他的后背紧紧贴着床头，双手紧紧地攥着被单。
“至于通到的灵是不是你的哥哥，你可以通过交流自行判断。”
方纪：“……你好。”
他真的有机会问问哥哥，当时那通电话是想对他说什么吗？
一切完成之后，方纪在通灵大师的指导下坐回床头。双手并在身后，双腿并在身前，依次被铐上。口罩青年大师又拿绳子将他绑在床头，低声询问他绳子的紧度是否合适。最后再为他戴上遮光带。
“……我二哥真在外面吗，我想喊他一声确认一下。”
方纪代二哥道歉：“不好意思。”
通灵者说：“不过现世的主流思想就是这样。这并无过错，反倒是一件好事。”
通灵者漠然地瞥他一眼。
寂静数分钟之后。
方纪此时的视野一片黑暗。
冷静。冷静。冷静。
“可以。”
方纪恍惚而茫然地听着，觉得这似乎有些道理。
做完这一切，通灵者抬起眼，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他。
方纪并没有关注这一行为。他恍惚注视着通灵大师的笑容，又一次回想起了哥哥。
哥哥。哥哥。哥哥！
通灵大师说：“没有了。如果想清楚了，那就在这份通灵须知与责任排除协议上签字画押吧。接下来我会使用仪器对屋子里的摄像头和监听器进行检测，你可以趁机活动一下身体，不然一会儿就动不了了。”
话虽这么说，通灵者的话语之中却没有任何的愤怒或嘲讽。
他茫然，他惶恐，他不安，他隐秘地期盼。
通灵者的手机叮咚一声，他低眼一瞧：“仪式可以开始了。你想好了吗？哦，安全问题不用担心，你二哥就在门外，正常仪式期间我不可能碰到你，如果什么时刻你察觉到不对劲或不安全，随时可以放声叫他。”
外面传来大喊：“我在！”
心思与情绪被忽然戳破，方纪攥紧了被褥。
他没见过。
哥哥……冷静……哥哥……冷静……哥哥……
方纪身体紧绷，半张着口，目光怔怔，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方纪声音微微颤抖：“还、还有？这、这通灵法是不是太危险了一点？！”
他见过吗？
他……他真的能够对哥哥说上一句，他很想他吗？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房内顺时针响起。
终于，脚步声远去、房门开启又闭上，屋内空无一人。
方纪的情绪一下低落回了谷底，他说：“好，我记住了。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沙哑的声音高声问道：“二哥！你在外面吗！”
生前哥哥的眼里总带着笑。
“我感知到了你的不安与怀疑。”
方纪的心脏怦怦乱跳。
宽条黑色遮光带，银白色铁质手铐，以及一捆粗麻绳。
他的耳边，轻轻地、远远地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期间伴随着些许沙沙声，以及从未间断的低声咒语呢喃声。
方纪：“……大师，你这说话古里古气的，手段还挺现代啊。”
既然都是骗术了，怎么连做戏都不能给他做全来？
“……小纪？”
他不知道自己的惶恐情绪来源何处。
通灵大师应：“嗯。”
哥哥。哥哥。他真能通灵出哥哥吗？
陌生的、简洁的、堪称冷漠的招呼声，打断了方纪的出神。
方纪：“限制……？”
通灵者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直冰凉的眼眸染上一点温和的笑意：“如果信我，你就不必感到不安。如果不安，那就意味着你并不信我。既然不信，那从我口中说出的后果你当然也就没必要相信。”
通灵者继续向外拿着道具，一边说道：“方连请我过来，希望我通灵亡者，唤回他的魂灵，以慰藉生者。那人是你的哥哥吧，你知道他的生辰八字吗？”
哥哥、他真的能与哥哥说上话吗？
方纪：“你说。”
方纪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形象，将蜷缩地双腿放直藏到了被子之中。
方纪犹豫：“万一通灵仪式还没完成，我出了声，那我哥哥的灵魂不就……”
通灵大师意外：“当然，我可是个现代人。”
“通灵仪式即将开始。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尽快说，如果没有，仪式开始之后，请保持静默。”
通灵者：“第三……”
他真的能和哥哥说上话吗？
那他怎么会对这样的人产生亲近感？
方纪攥紧手中的七彩针织帽，回答道：“我……我不知道。通灵能够让我见到哥哥吗？”
通灵者说：“不能。”
他只是平淡地叙述着一件事。
正当方纪因来者的装扮而茫然疑惑时，通灵者抬眼轻轻地瞥他一眼，反手合上门，大步上前，走到了他的床边坐下。
通灵者忽然开口，平静地说道。
他将白布在桌上摊开，摆放上蜡烛与黄符，神神叨叨地低声念了陌生的音节之后，往白布上面撒下了黄色粉末。
这真的不是什么高科技诈骗手段吗？
方纪有些疑惑。
带着哥哥特有的嗓音，像是春日里的一缕暖风，轻飘飘地拂上他的耳尖，抚过他的额头，最后温和地覆上他的双眼，浸湿了眼前的遮光带。
方纪猛地回神。
……可是哥哥没能得到世界的温柔。哥哥被冰冷的阴间抢走了。
方纪一时有些说不出的委屈和恼火。
好冷淡的人。
通灵者：“第一，整个通灵期间，不能以任何方式尝试窥探仪式与魂灵。包括但不仅限于肉眼窥视、电子产品窥视，否则阳世的阳气将会灼烧亡者魂灵，导致亡者魂飞魄散、再无机会入轮回。”
“你好，方小少爷。”
通灵者目光平和地注视着他，方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竟然从对方那色深而深邃的淡然眼眸中，看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
通灵者顿了顿：“所以，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亡者魂灵的安全，通灵仪式开始之前，我需要检查房间，并对你的行动与视野进行一些限制。”
方纪明显松了口气，说：“好了，没问题了，开始吧。”
黑暗之中的一切时间，仿佛都被切成细条，无限放慢。
通灵者淡定地从手提包中拿出了三样东西——
他在哥哥的葬礼之日这样做，会不会、会不会……
通灵者淡然地点了点头：“我也没想到，方连竟然会有找我帮忙的一天。我记得他一直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大学时期还为此奚落过我不少次。”
时走时停。
方纪瞪大双眼，一下紧张地坐直起来。
遮光带子很宽，完全截断了上下光线。
不行。不对。冷静点。封建迷信都是骗人的。他可不能……
这目光并不会让他感到寒冷。它更像是冬日的一阵清风，恰从他的身边经过。风的眼中没有他，也不会因他停留分毫。
通灵者奇怪地瞧他：“不用在你身上，难道还用在我身上吗？”
他真的有机会向哥哥亲口说一声，自己当时并不是故意不接电话的吗？
他顿了一下，说：“我从来没见过所谓的通灵，更没想到二哥会在这种时候为我找来通灵者。”
这是骗子。是骗子。是骗子。
总而言之，这是一种令他自己都要发笑的情绪。
方纪：“……”
比这浓郁、温和得多的笑。
纵使刚刚已经确认过二哥的存在，可随着黑暗中的时间的无限延长，期待、不安、后悔、自嘲、茫然等各种情绪，全都在这黑暗之中被无限放大。
通灵者回答：“一般不会怎么样。准备工作由我来进行，你们只需要提供亡者八字就好。等我收到方连回复，就可以开始着手布阵了。”
通灵者平静地继续说道：“第二，整个通灵期间，不能以任何方式触碰、破坏通灵阵法，通灵阵法布置期间，也不能以任何方式打断通灵进程，不要出声、不要移动，一旦阵法出现损伤，通灵通道都会崩塌，亡者魂灵也会因此魂飞魄散。”
通灵者解释：“这说明现世秩序安稳，生者精神富足、阳气旺盛，少有阴魂敢于现身。”
通灵者：“但有几条注意事项需要你牢牢记住。”
他看着通灵者不经询问、自顾自地就从旁边拉来了一张桌子，拉开手提包，从中拿出了各种黄符、蜡烛、朱砂、白布之类的东西，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安。
方纪觉得的喉咙被用力地攥住了。
他鼻尖发酸，双眼湿润，大脑一片空茫。
他的脑袋一僵一僵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去，空白的脑子里什么“确认身份”、什么“不能被骗”，全部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张了张口，沙哑而茫然的声音从喉间漏出：“……哥、哥？”
第 82 章 大师
当干涩而不可置信的呼唤声从喉中发出时，方纪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来都不肯相信哥哥的离世。
哥哥从来都是爱着他的。
哥哥从来都是愿意陪着他的。
哥哥怎么会、怎么会那么突然地就丢下自己离开呢？哥哥不会！
就像现在……
哥哥真的回来找他了。哥哥果然也是舍不得他的！
什么通灵时间有限，要尽快将自己想说的话、想问的话说出来，什么这可能只是骗子的魔术与把戏……种种想法通通被抛到了脑后去。
此时此刻，方纪全身心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哥哥……哥哥，哥哥！你在哪儿？哥哥是你吗？哥哥你说说话啊！”
方纪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
通灵大师解开麻绳与手铐，转身将东西收回到了手提包中，没有回头地丢给了他一方手帕，一边说：
蔺辰声音一顿。
方纪低声抽泣：“我……我想对哥哥说，哥哥对不起，我那天早上不是故意不接哥哥电话的，我、我……”
方纪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原本被遮光带锁在眼里的泪水，无法抑制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不论他在床上怎么挣扎扭动，双膝与床面碰撞出“咚咚”声，也始终无法离开床上一步。
通灵大师：“求我也没用。频繁通灵对通灵者精力消耗非常大，非必要我不接单。”
方纪甚至不敢呼吸，生怕漏听了哥哥的哪一句话。
休息间的房门被轻轻推开，而后合上。
哥哥的声音一下又变到了他床的正后方。
“我在这，小纪。抱歉，这些天让你伤心了。”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走来一个身影。
正当方纪还想问些什么的时候，哥哥又忽然出了声。哥哥的声音有些苦恼：“小纪，我……我好像不能支撑太长时间。”
方纪从听到哥哥声音的那一刻，双眼就止不住地流泪。
通灵大师疑惑散尽，平淡地回应：“哦。那就好，你哥没白花钱。”
哥哥温柔地回答他：“不痛，小纪，我现在感觉很轻松。只是有些伤心，以后都不能陪在小纪身边了。不过小纪放心，哥哥会一直注视着你的。”
蔺辰：“……”长长叹气。
还好、还好大师经验充足，提前把他捆了起来，不然……不然……！
方纪沙哑地说：“不。我只是……只是太开心，太想哥哥了。”
“物”字尚未出口，哥哥的声音就全然消散。
通灵大师顿了一下，继续回答：“滋养灵魂很简单。逢年过节往他墓上放点他喜欢的东西，不用烧，放上七日就可以带回去了。别送太多，大补对灵魂也不好。”
哥哥……就这么……又走了吗？
可是他的双手被手铐紧紧地箍住，背在身后，不论他怎样拉扯，都无法从那冰冷的铁制手铐中挣脱出来。
通灵大师轻叹一声，一点一点将他的手指从衣摆上掰开，说：“不给，不约，不缺钱。这次是我欠你哥一个人情才来的，没有下次。”
这会儿又听到一次哥哥的声音，泪水更是在遮光带里将眼睛闷得难以呼吸。
轻轻的叹息声，从身后的方向——那是与哥哥第一次开口说话时完全相反的方向——远远地、空灵地传来。
方纪紧紧抓着他，通红的双眼一眨不眨：“不用钱结，用其他东西结款也可以的，大师你喜欢首饰吗？特色首饰，全天下独一无二的那种！只要能让我和哥哥再说上一句话……大师、哎大师！”
蔺辰：“……方小少爷？”
变得无力、虚弱，随时都有可能忽然消失。
他的声音比起通灵之前沙哑许多。
蔺辰：“……”
方纪又慌慌张张地想要努力将目光转到脑后。
方纪适应了一下光线，怔怔地抬起头。
通灵大师被他一路拖拖扯扯到了休息间门口，实在是忍无可忍，停下脚步回头。
程焕臻从追悼会结束到现在，一直在殡仪馆中寻找着自己的小叔。问遍了人，打遍了电话，就连开车带小叔来的司机他都问了。
回头低眼看去，方纪拉住了他的衣袍后摆。
通灵大师低头看着他，将湿润的遮光带放到一旁，说：“你是我这么多年见到的第一个在通灵之后，还哭得这么惨的人。再次与哥哥说上话，不开心吗？”
蔺辰面无表情：“再这么黏着我，我可就要去和你哥告状了。”
他低下身，又为方纪解麻绳、开手铐。
哥哥轻缓地说着，顿了一下。
视野里一片黑暗，房间中一片寂静。除了他的低声啜泣与时不时吸一下鼻子的声音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他伤心地哭泣着问哥哥：“哥哥，你现在是个什么状态？那天早上你会痛吗？现在你会痛吗？你、你……”
却再没有回音。
不过，等等。
他把方纪的手从衣摆上拉了下来，提起包转头就打算离开。
哥哥带着无可抑制的疲倦说：“这样的形态保持对我来说……有点……困……难……”
哥哥的声音渐渐在空气中淡去，他在最后轻声地说着：“如果小纪想我了，就到墓前和我说说吧。除夕夜哥哥会等着小纪的礼……”
粗实的麻绳将他紧紧地绑在床头。
哥哥温和而疲惫：“不，小纪不要担心，哥哥只是有些累，力气支撑不了太久。小纪有什么想对哥哥说的话吗？”
哥哥：“所以，这不是小纪的错。小纪要开心一点，不然哥哥会后悔当时回到家里遇见小纪的。”
方纪慌张地喊道：“不，哥哥不要后悔！如果当时没有哥哥，我、我……”
方纪双眼一亮：“还能给哥哥发消息？”
“哥哥，小纪好想你，哥哥走之后，小纪每天都在想你。”
程焕臻看到，方家小少爷此时的双眼虽然通红，瞳孔里却是燃着光芒的。
他的脚步又一次放轻，逆时针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终于，终于，仪式完成，通灵结束，脚步声来到了他的床前，停住。
方纪慌张而茫然地大喊着：“哥哥，哥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了利落而沉稳的脚步声。
方纪这才猛然想起通灵开始之前那位大师所说的时间问题与注意事项。
可他的身体被禁锢得太紧，根本转不过去。
遮光带撩开，忽然的光芒刺痛了方纪的双眼。
年轻的通灵大师神情依旧平静而冷淡，只是低眼瞧他的目光中，带着些许疑惑。
哥哥的声音低落而心疼。
哥哥……
可下一刻，方纪就反手又握住了他的手腕。
哥哥温和地说：“小纪开心一点，哥哥就不后悔了。哥哥很开心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遇见小纪，陪小纪度过这一年时光。”
可小叔不在。哪都不在。小叔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哥哥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轻，仿佛即将就要飘散在空气之中。
方纪声音一卡。
“小纪每天都在后悔，我不该那么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哥哥，连哥哥的最后一通电话都没接到……而且、而且我本来可以跟着哥哥一起去的，如果我跟哥哥一起去了，哥哥是不是就不会那么伤心，就不会、不会……我、我……呜呜呜，哥哥，小纪对不起你……”
哥哥。
方纪愣愣地呆坐着。
方纪着急地问：“什么时候我才能再和哥哥说上话？通灵是怎么收费的？我哥哥刚刚根本没能撑上多久，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魂灵强度有些弱，我有什么办法能帮哥哥滋养一下灵魂吗？我……”
叹息声像是哥哥温柔的手一样，轻轻捧住他的脸颊，而后穿过遮光带擦拭了他的泪水。
他挣扎着想要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伸长身子、探出头去，想要尝试触碰不知身在何处的哥哥，想要伸手去拥抱、去抓住哥哥。
想到自己刚刚听到哥哥声音、失去理智时，下意识的靠近与挣扎，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大师说的魂灵持续时间最低不是三分钟吗？哥哥的声音为什么听起来那么虚弱？难道是他这段时间没把哥哥的骨灰照顾好吗？
话语的后半句，哥哥的声音已经明显地开始拉长。
……好怪。
通灵大师甩头向着屋外走去，方纪不肯放手，就只能手忙脚乱地光着脚跟着向外跟去。
空气中传来低低的轻叹。
再抬眼一瞧，方纪双唇紧抿，手死死地攥着他，通红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方纪安静地坐着、等着，不哭不闹也不催。他只是怔怔地低头盯着怀里的针织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方纪将帽子放到床上，侧身下床，光着脚踩在地上。他定定地盯着通灵大师，说：“大师，请你给我留一个联系方式。”
冰冷的手指轻轻触上他的脸颊。
方纪一怔，立马追问：“怎样算是频繁？大师需要补品吗，需要医疗团队吗？大师你不用担心，我们家有很充足的医疗资源，只要不是突然猝死我们都能……”
通灵大师一把打断：“停。”
方纪在黑暗中紧张而慌乱地问：“哥哥，你的声音……是灵魂不舒服吗？小纪、小纪是不是该给哥哥找一些……对，道士和和尚过来？”
“逝者不可追，这次通灵已经有违天道，今天下午下葬时，就请人将他送入轮回吧，不然……”
方家小少爷的状态与刚刚完全不同。
哥哥轻声说：“这不是你的错，小纪。我只是太过期待小纪的礼物，不希望打扰小纪的准备——我知道，那是小纪为我准备的除夕礼物。要是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那我当时肯定不会……”
来人进入屋里之后，没有说话，口中低低地念起了不知名的咒语。
走着走着，他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这个地方。走廊并不宽敞，前方的两人因此直直闯入了他的视野。
穿着袍子的人背对着他，他见不到对方的模样，而另一个人则是刚刚在葬礼上哭晕的方家小少爷。
可话语间，除去满溢的悲伤之外，总算恢复了一些活人气。
这才过去了多久？
程焕臻有些奇怪地想。
但这与他寻找小叔的事情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他很快就将这个疑问从脑子里抛开了。
他礼貌地开口问道：“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你们有见到一个扎着低马尾的、刚成年的黑衣服男生吗？他是我的小叔，我正在找他。”
第 83 章 奖金
忽然出现的青年声音打断了方纪的纠缠。
他下意识地向着声音方向看去，茫然而缓慢地对着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脸颊眨了眨眼，刚刚哭晕过去的脑袋花了一两秒钟时间才想起：哦，这是程家那位最有几率成为继承人的少爷。
方纪发誓，自己花了两秒才想起对方，这绝对不是他的问题。
只是这位少爷的存在实在太低，明明感觉名字很熟悉，似乎每次重要聚会上都能见到他的身影，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对方似乎都没有展露出任何一点能够让人记住的特质。
明明这位少爷的商业能力与各方面表现都挺强，硬件条件也算排在很前列，可就是莫名其妙地让人难以记住。
就在他发愣的这一下，手里一直拽着的手臂忽然从中灵巧地抽了出去。
方纪惊而回头，立马“哎”了一声，伸长手想重新抓住通灵大师。
可通灵大师手一抽，紧接着整个人就往后退了一大步，堪堪从他的指尖躲过，避开他的抓取之后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行了，小少爷。”
通灵大师钳住他的手腕，平和地对他说道：“我可不是你哥哥。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那就让方连告诉我。”
程焕臻坐在殡仪馆的大门口，认真而微有惆怅地盯着每一个出门的人。
黎昀辉注视着程焕臻的背影直到消失，这才回过神看向何温炎，继续刚才的话题。
何温炎嗤笑：“谁家排忧解难是把一个心脏病猝死的人翻盘成非自然死亡啊？再说了，别说什么方家第二天就把丞玉老师火化了的事情，当时……”
程焕臻苦恼地回答：“是的，这两天小叔在和我闹脾气，不接我电话。”
蔺辰：“这个项目给你分十万奖金，想买什么跟我说。”
方连的弟弟竟然信这个。
方连比他早一些到达这里，等了他半天。
程焕臻在边上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回复。
何温炎的话在喉咙间卡顿了一下。
对方会主动跟他提吗？
他在刚刚经过此处的时候，就见到黎昀辉和何温炎一起坐在这儿不知道说些什么。
系统犹豫：“宿主您、您说得好像也对哦……”
方纪根本不需要思考，直接往身上摸手机。
通灵大师：“那你到他墓前去跟他说，让他晚一点转生。”
但他追出来太急，手机不在身上。他跟蔺辰说了一声“稍等”，就急急忙忙地转头跑回了休息间里。
终于等到前方两个人影的纠缠暂时停止，方家小少爷进屋拿手机时，他才再次开口询问：“你好，请问你有见到一位低马尾的刚成年男生从这边经过吗？”
接下来该去哪儿找呢？
程焕臻疑惑地想着。
……说好的很快就会见到呢？
方纪低落地问：“真的不行吗？如果……如果再过一段时间，我哥哥投胎转世了怎么办？我还能将他通灵出来吗？”
蔺辰安慰他：“是他选择相信。”
宽袍青年说：“不用谢。”
程焕臻想想也有道理，谢过他们，继续向前走去。
何温炎：……
通灵大师长长叹气，打开手提袋，将里面那颗白布裹着的玉制球拿了出来。
他该不会就是被死神标记的下一人吧？
眼见两人又一次拉拉扯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他来，他干脆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蔺辰说：“等下我教他仪式的时候，你也记一下。以后只要观察到这个仪式，就把摄像头挪到通灵球上，将他在墓前所说所做录制下来，在小说原著隔壁新建一个文件夹存储进去，做好内容总结，然后提醒我去看，看完删除，节省空间。”
蔺辰问：“一颗有着真实传递效果的球，怎么不信？”
何温炎被这巴掌拍得回过了神。
“再说了，丞玉老师那性格能惹什么人？方家那几个大的小的也都不像是会为遗产下这种黑手的人。比起这个，你爸现在都快给你断粮了吧？你有时间想这个，还不如早点来我公司打工挣个钱！”
程焕臻想了想。
他依旧没穿鞋子，只拿了手机就风风火火地出来了。
就和小叔叔一样。
他抬手一掐，平静地说：“直接去殡仪馆门口等人吧，你想见的人很快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不过是个玄学“大师”。
去殡仪馆门口等着吧。
……
想起祁问冬，他的情绪便有些惆怅。世事无常，谁能想到他去年冬天、今年冬天，能够接连参加两位友人的葬礼呢？
“你可以花一百万把这颗球买过去。之后我会教你一个简单的法诀，以后去墓前找你哥哥说话的时候，把它带上，这样你在墓前说的话、做的事，就都能给你哥哥传递到了。”
系统茫然、震惊：“他这都信啊！”
何温炎怀疑：“不是吗？”
“是的。”他再次询问，“请问你们刚刚有见到我小叔吗？”
不需要交际。
身着宽袍的青年人影总算回过头来。
他看着宽袍青年那一掐指，有些犹豫地思考：这是在帮他算小叔叔的位置吗？他需要付钱吗？
想到这个，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丞玉老师带给他的，那与祁问冬几乎相似的“撞鬼感”。
不是小叔。
程焕臻的思维里简单地浮现出这个第一印象。
宽袍青年开了口，声音陌生，说：“没见过。这里没有来过别人。”
蔺辰将手提包一放，把口罩、头冠全部摘下，又从口袋里抓出了一把微型音响交给方连，郑重嘱咐：“及时销毁，不要过夜，最好不要经他人之手。”
蔺辰微笑：“整个项目过程中，除了最基本的统力消耗，还有很多其余的运营成本。这些成本的消耗难道不是全部都由我来承担吗？”
此处没有小叔，也没人见到小叔。
黎昀辉辩解：“我分明就是想为兄弟排忧解难！你瞧瞧方纪这些天因为这事崩溃了多久，我这不是想着……”
程焕臻听到这位方小少爷对宽袍青年可怜哀求着：“大师，你就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好不好嘛，不然万一到时候我在向哥哥传递消息的途中遇到了什么问题，我该去找谁？去寺庙里找其他道长或是和尚有用吗？”
也不是小叔。
方纪惊喜抬眼：“晚点转生会对哥哥有什么影响吗？我在墓前对哥哥说的话，哥哥都能听得到吗？要是我在墓前给哥哥跳舞，哥哥能看得到吗？”
程焕臻：“好。”
系统怀疑：“真实传递效果？”
……很好看的眼睛。
不不不，生死严肃大事，想起电影属实不合时宜。但……
他对着何温炎背后重重来了一下。
通灵大师：“这样吧。这是目前我在用的通灵球，它被我用法力加持过，能够很好地充当阴阳两界的中介物。”
黎昀辉很不满意：“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因为太闲才找你讨论这件事的。”
当时祁问冬去世的时候，不也是第二天就烧了吗？
没有经验。
蔺辰：“……”
然而黎昀辉“哎”地一声，大步上前挡在了他的前路上。
系统：“？”
说完，他将方连赶出房间，换回程翌明的衣裳与容貌之后，大大方方离开了此处。
系统：“……”
这似乎是一个容貌非常清秀的人，他的额头光洁，双眼深邃，但因带着口罩，程焕臻无法见到他的全貌。
……《死神的标记》？死神标谁谁就死？
又经过一次，他又一次见到了他们。
黎昀辉恼：“当时什么？你倒是把话说完啊！再这么钓着人胃口不说话，小心明天刺客上你房！”
宽袍青年无奈地转回头去：“寺庙里找不到道长。而且我不是道长，也不是和尚，我自成一派，别去找他们，没有用……算了，加就加吧，但先说好，我平时忙得很，不要没事就来找我……”
黎昀辉：“你说得确实没错，但我还是觉得小纪他哥的死亡有蹊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做什么的，什么心脏病、脑梗、车祸……不都是人力就能轻易伪造的事情吗？”
他低落地垂下头，双眼红通通的，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继续哭泣。
糟糕。这“撞鬼感”在蔺辰身上也见到过。
系统下意识地开心：“哇！是奖金！整整十万！这还是宿主您第一次给我发奖金诶！！”
不是小叔。
蔺辰总算安抚好方纪之后，提着手提包，脚步匆匆地在殡仪馆中左拐右拐，来到了一个旁人难以到达的偏僻屋子里。
就在这时，方纪从休息间里跑了出来。
方纪眼中的亮光又一次黯淡下去。
一个玄学大师。
好奇怪。
整个殡仪馆都被他找了个遍。
系统紧接着疑惑：“但是宿主，为什么一百万的利润我只能拥有百分之十呢？整个监控、录像并总结的工作不都是由我来做吗？”
他转头看去，是黎家少爷黎昀辉。
他一路向着殡仪馆门口的方向走去，就在他从某个角落经过的时候，边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问他：“还在找你小叔呢，还没找到？”
黎昀辉建议：“不如让你爸或者你家司机帮忙打个电话联系一下。”
何温炎白眼一翻：“四年前林家老爷子去世的时候不也是隔天就火化了吗？当时他们甚至直接下葬！”
程焕臻微微颔首：“好的，谢谢你。那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看。”
何温炎叹气：“麻烦多点真诚，少点怀疑。今天丞玉老师的葬礼都还没过呢……你要是实在闲得无聊，那就来我公司找个班上。”
程焕臻有些失望。
……
何温炎看了眼时间，不打算继续在这种话题上深究下去。他拎起包，说了声“下午忙，回见”之后，就打算转头离开。
边上的何温炎说：“没见到。他的电话没人接吗？”
不需要认识。
程焕臻摸着口袋里的道歉礼物，惆怅沉思。
方连惆怅地接过道具，长叹一口气：“小纪是不是太容易相信人了？”
用不上，没有用。
忽然，一股非常非常淡的晚香玉香水味飘入鼻中，直而长的黑发从他的肩上垂落下来。
程焕臻怔怔地抬眼一看，小叔叔睁大着眼睛，在他身后，垂着脑袋瞧他。
小叔叔疑惑：“大侄子，追悼会都结束多久了，呆坐在这儿干嘛呢？”
第 84 章 回家
……是小叔叔！
小叔叔终于出现了！
程焕臻从殡仪馆外的长椅上站起身来，露出笑容，喊道：“小叔。”
小叔叔今天穿了一身黑衣，马尾低了、香水淡了，看上去倒像是变成了一个“清淡版”的小叔叔。不过程焕臻多看两眼，倒也觉得并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小叔叔的双眼依旧明亮，精神依旧健壮。
小叔叔轻轻歪着脑袋，对他等在这儿的行为感到有些疑惑。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在生他的气。
小叔叔没有生他气吗？
程焕臻不确定地想着。
他紧紧捏着口袋里的礼物，思考着是不是这时候就应该将它拿出来给小叔叔——这里来往的人好像有点多了。
小叔叔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若无其事地说：“走呀。第二场追悼会都快开始了，我们在这干嘛呢？”
程焕臻一想，要是出了门，那来往的人大约会更多。
程焕臻问：“小叔你喜欢剧里哪个角色，需不需要让我父亲帮你把人约出来，或是给你要个签名？”
他判断出来。原本因为小叔这两天出乎意料地没来找他而不安的心情，稍稍安定下来。
小叔叔有心情这样玩他，看起来是真的没有在生他的气。
这不正常。
小叔叔反问：“难道你有能够一块出门玩的朋友吗？”
小叔叔举例：“比如刚才那个问题，要是换作我，我就会回答‘是的，我是程焕臻牌复读机，小叔，你有什么不满意吗’。”
索性起身，出门看看小叔叔究竟在做些什么。
程焕臻不知道怎么应对小叔叔的调笑。
隔壁小叔叔的房间里没有小叔叔。
下楼，客厅没有小叔叔。
奇怪，小叔叔明明回到家里了，怎么连着一天半的时间都没有打扰过他的计划？
程焕臻跟着小叔的目光向外一看，今天的日光确实明亮而温和，哪怕是隔着窗户看，都知道这太阳必定是能驱散一些冬天的寒意的。
小叔叔想了半秒，回答：“我在晒太阳呢。”
小叔叔的声音有些发恼：“大侄子！你干什么啊！哪有你这么套我话的？”
小叔叔苦恼地想了三秒钟（是的，连他都看得出的苦恼！），然后才说：“我这几天追上了一部电视剧，就是去年那部《职业真道士，年薪九千万》。你听过吗？”
不知道他究竟重复问了多少遍，小叔叔实在忍无可忍：“大侄子，你是复读机啊，只会这一句？”
他换上一件跟随小叔叔一起购买的深绿色衬衣，心情比起前些天轻快许多。
程焕臻疑惑：“晒太阳？哪里有太阳？”
他坐在卧室里，低头瞧着平板上的今日计划，忽然感到一丝疑惑。
程焕臻心想。
程焕臻有些茫然地进行回忆。
但这会儿他们已经并肩走在了离开殡仪馆的路上。
程焕臻觉得这两天一直憋在心中的不舒服、不开心的感觉，一下子就完全消散了。
小叔叔有可能一天两天不来找他玩、不来缠着他一起出门，可是怎么可能连着六天都悄无声息呢？
这句话倒把小叔叔给逗笑了，小叔叔捧着肚子笑了他半天，艳丽的红色晃得他满眼都是红：“你瞧，你这句话就很幽默嘛。”
程焕臻：“……”
午饭结束后，他依照计划进行下午的工作。工作顺利结束。接着进行晚上的工作。工作结束，睡眠。醒来，进行第二天的工作。工作结束，睡眠。醒来执行第三天……
那小叔叔怎么会不来打扰他的计划了呢？
他没把心里的回答说出来。
一切与之前并无区别。
小叔叔疑惑地回过头来。
程焕臻也回到屋里更换衣服。
他坐到小叔边上，闻到小叔身上浅淡而自然的晚香玉味道。
小叔叔正顾着笑，说他什么“太好逗”、“竟然一本正经地回答问题”。
出门……哦，见到小叔叔了。
程焕臻这么想着、判断着，出门与小叔叔一同吃了午饭。
程焕臻疑惑：“小叔，你的朋友呢？”
他担心小叔不敢与老宅沟通，便主动帮小叔跟老宅的司机解释交流了这件事情。
程焕臻心想，如非必要，他也不想把工作上的手段拿到这儿用啊。
这一天半的时间里小叔叔都在做什么？
于是第三天过去了，第四天过去了，第五天过去了，第六天……
小叔叔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好在这件事已经经过祖父允许，交流、执行起来因此非常顺畅。
吃饭的时候与他聊天，其余时间……不知道。他与祖父立下了军令状，这些天工作较为忙碌，常常需要出门赴约、开会，即使是在家里自行工作，时间也是安排得非常紧凑的。
程焕臻有些莫名。
程焕臻停下手中的动作。
小叔叔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嘴角缓缓压平：“如果不是你说的，你为什么要来向我道歉？该不会是做了不敢承认，还想来哄我吧？”
小叔叔疑惑地低头一看，笑了：“呀，香囊，红色的，还是晚香玉味！有意思。大侄子，这是给我的？怎么忽然送我东西？”
就当他是在开心吧。
小叔叔在他身旁盈盈笑着，微微弯身、侧着抬头看他，乌亮的黑发垂在空中，随着小叔的动作一晃一晃，实在是活泼得让人难以指责半分。
这是舒服的感觉。
小叔叔同意了与他回家。
小叔叔认真地将红色晚香玉香囊收起，得意洋洋地朝他挤了挤眼睛。
可是难道小叔叔就这么看了六天的太阳、晒了六天的太阳，什么事也没有做吗？
程焕臻与小叔叔又聊了几句，安心地回到书房进行工作。下午还抽空去了趟公司。
程焕臻停下了手中的计划安排，“要不要探究”、“有没有必要探究”的问题在脑海中转了五秒钟时间。
这才几点，工作还没开始呢。
小叔叔不满意：“你不能这么认真回答我，要有点幽默感好不好！”
程焕臻是个很耐心的人。
他没有回答小叔叔的这一问题，而是反问小叔叔：“小叔，你在这做什么？”
小叔叔震惊：“？！”
似乎在晒着太阳，也似乎在发着呆。
程焕臻心想，瞎说，他才没有这种本事。
每隔三分钟，就重新问上一句：“小叔，你这几天不开心吗？”
小叔没有生他的气。
这时，迎面而来三名哭得梨花带雨的大学生。
小叔叔面色一下就崩了，他化成一滩红色的水，委屈地趴到了窗台上。
小叔叔今天依旧身着红衣、高扎马尾，可不知道为什么，浑身上下却透露着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只能努力把话题转回到自己关心且不解的问题上：“小叔，你这几天为什么都不爱出门玩了？”
程焕臻走到小叔叔身边坐下。
程焕臻茫然不解。
小叔叔茫然地抬起头，好一会儿才聚焦起目光。见到是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程焕臻继续问：“那小叔你喜欢里面的哪个情节？我记得父亲说过，这部剧里最出名的两个场景，一是道士开天，二是九千万争夺战里道士和反派的那段打戏。这两个场景我记得父亲都洗了纪念照片出来，小叔你喜欢哪个，我去找父亲要照片给你看看。”
小叔叔：“大侄子，你怎么出来啦？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吗？”
春天的阳光？
跟前些天一样的笑容，相似的提问。
一件事了，程焕臻终于又可以捡起计划继续执行。
好吧，上一次小叔叔是在晒太阳，这一次小叔叔是在看太阳，似乎也是一种解释。
……往好处想。
“小叔！”程焕臻开口喊了一声小叔叔。
但小叔叔的态度让他有了些把握，他问道：“小叔，一会儿你还回老宅吗？要不要跟我回去？”
走廊没有小叔叔。
他摇了摇头，问小叔：“小叔，你在这做什么？”
程焕臻疑惑：“幽默感？”
但这一次，程焕臻总算不觉得小叔叔是真的“什么事也没有”了。
程翌明笑眯眯地回应：“大哥好，我又来给你们添麻烦啦。”
小叔叔支支吾吾：“这……这就不用了吧，我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演员……”
小叔叔眨了两下眼，不知怎么笑得更欢快了。
问到这个问题，小叔叔嘴一下瘪了下来。
程焕臻：“……”
卡在喉咙里的话语几经变化，最终变成了：“是的，小叔。”
小叔叔的声音顿了一下：“啊……”
很快，他成功地带着小叔回到了家里。
程焕臻面无表情地说：“道士怎么会开天？电视剧里也不会。你并没有看这部电视剧，小叔。”
小叔叔不说话，他就一直坐在小叔叔的身边。
不过小叔叔看起来状态正常，没有生气，他便放下心，心想大约小叔叔这两天只是暂时没那么想出去玩而已，没什么奇怪的。
程昭睿笑：“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午饭已经准备好了，快去屋里换身衣服，来吃饭。”
但吃饭的时候，小叔叔看起来很正常。
奇怪，好奇怪。
程昭睿今天也在家中。
——小叔是故意的！
“我还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这因为这个。放心吧，大侄子，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对我的——大侄子很喜欢我，对不对？”
生机与吵闹的红，不知怎么就变成了生锈且安静的红。
小叔叔：“配上你的表情就更有意思了！”
他趴在窗台上，小声嘟囔：“又没有人跟我一块出门玩，我一个人出门有什么意思？”
程焕臻不知道小叔叔为什么这么说，他也没有去想。他只注意到小叔叔不看差点就要与来人撞上，皱着眉头，立马将小叔叔拉了一把，把他往自己边上拽了点，躲过边上三名哭得不看路的学生。
这回，小叔叔坐在了客厅窗边，手撑着脑袋，安安静静地看着屋外的景色。
程焕臻在卧室里呆坐半分钟，尝试重启计划，重启失败。
程焕臻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样红色的东西，塞到小叔叔手中。
小叔叔瞧他慌张，一下笑出了声。
小叔叔的声音犹豫了一瞬，原本的笑容不知为何变浅了一点。可还没等程焕臻疑惑地想出缘由，小叔叔就重新绽开了笑容，对他说道：“好啊，大侄子，只要你不嫌我烦就好。”
不是香水。是香囊。
于是他问：“小叔，这几天你都在做什么？”
他担心小叔叔拒绝，绞尽脑汁地说：“老宅方面不用担心，我已经和祖父打好招呼了。小叔你的房间这两天没有人动过，很整齐。东西我会喊管家帮忙拿过来，也不需要操心。”
程焕臻坐在书桌前，盯着计划日程，又一次意识到了不对劲。
程焕臻一怔，立马澄清：“不，小叔，我不是……”
程焕臻打断小叔叔的笑：“小叔，看路。”
他是在开心吗？
程焕臻有些紧张，说：“小叔，老宅是不是有人告诉你，是我不喜欢被你打扰计划才把你赶走的？……我没有做过这种事情。我没有不喜欢小叔，也没想把小叔赶回老宅的意思。”
窗台上那株火红叶片的植物生机盎然，在无风的屋内轻轻摇摆着叶子，似乎也跟随着他的心情一块儿轻快着。
“去你家啊——”
他做下决定，喊住小叔叔：“请稍等，小叔。”
程焕臻平静地说道：“听过。父亲在里面演了二号男配。”
他见到程翌明，开心地与小弟打招呼：“翌明回来啦！”
小叔叔抬头瞧了眼天，面不改色地归因：“你把云朵引来了！”
奇怪。
小叔叔眼巴巴地瞧着他，干巴巴地回答道：“第一个吧。道士开天，我喜欢这个。”
嗯？
“噗嗤。”
小叔叔幽怨地瞪他一眼，手指弯弯绕绕地缠着衣袖拽。
他直白地问：“小叔，你这几天不开心吗？”
程焕臻高高悬着几天的心情在这一刻轻轻落地。
小叔回来了。
……好吧，毕竟是他好不容易哄回来的小叔叔。
小叔叔正坐在院子里。
很奇怪！
怎么回事？
小叔叔扭头看他，脸上露出意外的笑容：“呀，大侄子！你怎么出来了，今天工作不忙吗？”
程焕臻认真解释：“不是，但是小叔你一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程焕臻若无所思：“可我并不是复读机，小叔。”
程焕臻睁大眼睛，一句“小叔你这么能这样”预备在了喉咙里。
小叔想了一秒钟，说：“我在这儿看阳光呢。你瞧，今天的太阳多好啊。看起来就和春天的阳光一样。”
程焕臻这么想着，终于又一次站起，出门寻找小叔叔。
程焕臻认真地保证：“我不会。”
程焕臻：“我平时一般不出门玩，所以不需要有能够一起出门的朋友。”
小叔叔：“……”
小叔叔低下眼，趴回手上，总算小声说：“我这才刚回国，在国内哪有什么朋友啊？”
或许小叔叔的神情太过低落，程焕臻下意识地就接了一句：“那为什么不来找我？”
第 85 章 邀请
话刚出口，程焕臻立马就自己止住了声音。
等等。不对。他怎么会主动邀请小叔叔来破坏他的计划？
这一秒的茫然被小叔叔捕捉到了。
小叔叔幽怨地抬眼一瞥，问：“怎么，刚说完就后悔啦？”
程焕臻：“……没有。”
程焕臻立马解释说：“我只是在思考，如果小叔来找我，我的计划日程应该怎么调整。”
小叔叔垂目趴在手上，轻哼一声：“你的计划日程这么忙碌，怎么能有时间跟我一起玩？”
程焕臻心想，小叔叔之前每天找他玩的时候，明明也没考虑过他的计划日程问题。
怎么现在就开始考虑了？
程焕臻不确定地问：“是祖父对你说过什么话吗，小叔？”
小叔叔继续说道：“我爸其实也没说什么。他只是告诉我，要是再打扰你的工作，就要把我接回到老宅去罢了。可是接回老宅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不是吗？”
小叔叔惊恐：“公司不可以，给我重新想！”
程焕臻在刚刚下意识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程焕臻担心小叔叔没有完全听懂自己问话的意思，干脆挑明了直白地问：“祖父有没有向你说过，如果打扰了我的计划日程就会怎么样的事情？”
可是、可是祖父怎么可以……！！
小叔叔极不满意：“我们是去玩的，不是去工作和学习的！”
他沉默了一下说：“不应该拿你威胁我，然后又拿我威胁你。”
但小叔叔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小叔叔又问：“如果他偏要这么做呢，你能把他怎么样？难道你就不怕我爸反手把你在公司里的权力全给收了吗？你就不怕他把你继承人的身份给撤了吗？”
不知道在开心什么，但这是开心。
程焕臻：“那……那想去A大逛一逛吗？”
小叔叔：“重新想！！！”
程焕臻：“祖父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小叔叔：“重想！”
程焕臻同样疑惑，答道：“小叔，你来定。”
他喜欢哪里？
他问小叔叔：“祖父真的找过你？他对你说过什么？”
程焕臻被他忽然的笑容弄茫然了。
程焕臻冷静了一点，思考说：“我……会向他抗议，他不能一件事收两份好处。”
小叔叔：“重想！！”
程焕臻感受到了不舒服，感受到了愤怒。
祖父将小叔叔骗回老宅姑且还能只算作“警告”。
小叔叔失语：“这都要让我来定的话，那叫什么你带我逛？你决定，快给我努力想！找你喜欢的地方、想去的地方，我陪你去！”
毕竟，这种事情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了。
小叔叔震惊：“？！”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紧盯——
他想到自己的那些叔叔姑姑面对祖父时的模样，解释了一句：“小叔不用担心，我和祖父比较熟悉，平时沟通也比较多。像三叔、大姑他们，常常会通过我去联系祖父。”
程焕臻这么想着，于是回答：“好的，小叔叔。我邀请你出去玩。”
小叔叔又把脑袋埋了回去，小声嘟囔：“好吧，好吧……那你让我思考一下。”
小叔叔神情果然一下变得犹豫起来。
小叔叔问：“告诉你说没说过，然后呢？”
早早地成为了整个程家中最符合祖父心意、最能让祖父满意的后代。
程焕臻疑惑一秒：“嗯？”
又答错了。他想。
小叔叔多探了一点头，多鼓了一点腮帮子：“祖父没有跟我说什么！不要复读机！”
小叔叔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忽然望着他笑了起来。
程焕臻：“……我吗？”
程焕臻苦恼地思考。
可就像是当他小时候养的兔子死了之后，后来每次拥有对他有着不一样意义的事物，例如幼时从父亲家搬到老宅时带去的一直陪伴在床头的玩具熊、例如小时候逃避课程时总爱钻入的假山洞，都会最终毁坏、消失，而其理由稍一探究，就能发现祖父的身影一样。
小叔叔问：“然后呢，如果我爸真的对我说了什么，你要怎么办？”
小叔叔看着他，忽然笑了：“哎呀，大侄子，生气啦？生好大的气啊。好吧，你哄好我了！”
程焕臻怔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程焕臻追问：“只是什么？”
他紧紧地盯着小叔叔，试图从小叔叔的神情中发现自己提问的答案。
他用这份好性子先对小叔叔说：“小叔稍等，我去屋里拿个手机，我要向祖父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小叔叔支支吾吾：“没、没什么，我爸怎么会跟我说什么呢？……大侄子你不要转移话题！”
这、这样的事情，它不该会再出现啊！
小叔叔：“……”
程焕臻茫然但认真地应下了。
小叔叔支支吾吾地说：“爸爸他只是……”
程焕臻有些委屈地“哦”了一声。
小叔叔垂下脑袋：“爸爸只是在乎你的工作成果罢了，我能理解的。而且你瞧，我之前在这的时候确实很打扰你，害你好多工作没完成……”
程翌明睁大眼睛，立马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两个大步追出去，一把抓住程焕臻的手腕，震惊地问：“你怎么不继续哄我了？我还没被哄好呢！”
不过，如果能让小叔叔更开心一些，那么偶尔打乱一天计划也是可以的吧。
满腔对祖父的怒火一下就被抛到了脑后，他疑惑地望着小叔叔，不知道小叔叔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对他笑。
想去的地方想不了，那只能想喜欢的地方。
程焕臻想了想，说：“今天没什么重要工作。”
……会不会是他想多了？
小叔叔这么说着，从手臂里再次探出的脑袋上，却是带着显而易见的藏着话的神色。
香囊的味道浅浅的，但伴随着小叔叔的忽然靠近，这股香味依旧横冲直撞地飘进了他的鼻子里。
不舒服、愤怒的感觉又一次燃起。这份情绪不是对着小叔叔的，而是对着祖父的。
今天的工作还没开始呢。
小叔叔不吭声，却偷偷地将脑袋往手里埋了一点。只剩着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带着一点儿委屈瞧他。
小叔叔说：“你不要多想。我爸怎么会对我说些什么话呢？”
……小叔叔在开心。
程焕臻忽然被抓住手腕，一怔，怒火便随之降低三分，一贯以来的好性子又浮现了出来。
程焕臻张了张嘴：“不，接回老宅……”
程焕臻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猛地起身，转身向着屋里大步走去。
小叔叔把双手背在身后，脑袋往前一凑，笑着：“那你要邀请我出去玩吗，大侄子？”
双方安静对视了三五秒钟，小叔叔率先疑惑出声：“怎么不说话呀大侄子？我们去哪儿？什么时候去？现在吗？”
就像小叔叔先前总会想方设法为他寻找喜欢的东西一样……那又何尝不算是在想办法为他寻找开心呢？
分明是小叔叔让他想自己想去的地方，怎么他想了之后全被否了？
小叔叔从手臂中探一点头，鼓了一点腮帮子：“不要转移话题！不要复读机！”
小叔叔笑起来的模样，就像红色的花苞在阳光下绽开，带着独有的芬芳与韵味，在空气中向他拥来。
小叔叔震惊：“哪有你这么回复的？”
小叔叔喊他：“大侄子！”
程焕臻面无表情地说：“不怕。这份家业本来就是祖父要我继承的。”
程焕臻说：“去问祖父，他究竟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威胁你了。”
果然，祖父真的对小叔叔说过什么！
程焕臻紧追不舍：“为什么要思考，小叔？你只要告诉我说过或者没说过就够了。”
程焕臻犹豫：“我想去的地方……小叔，你想陪我去公司吗？”
小叔叔的正确答案好难猜。
他努力思考，思考了两秒钟，抬头问小叔叔：“小叔，你想看展还是看风景还是吃东西还是逛街买东西？”
小叔叔却闭着嘴不肯说。
程焕臻没有转移话题，坚持问道：“祖父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早早地学会了如何满足祖父的“完美”条件。
程焕臻立马说：“那些工作并没有关系。它们不重要，重要的工作我不会不做。”
程焕臻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如果是，那我将会去询问祖父，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看就是真的没有被祖父抓去进行过任何继承人训练的模样。
小叔叔拉长声音，“噢——”的一声，歪起脑袋，起了兴致，问：“那今天呢？你的重要工作做完了吗？”
程焕臻：“图书馆？”
程焕臻：“祖父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当他意识到小叔叔的奇怪改变时，第一反应就是想到祖父。
他早早地适应了老宅的训练节奏。
小叔叔不满：“那怎么能由我来定呢？今天是你邀请我出来玩哎，当然是要你带着我逛啊！”
程焕臻无法描述自己的直觉。
小叔叔问：“去问我爸什么？”
程焕臻：“创投沙龙？”
对很多叔叔姑姑弟弟妹妹来说，都很可怕。
他不知道，好像没有什么喜欢的地点。
所有地方对他来说并无区别，只是熟悉和不熟悉的差异罢了。
就这么努力想了五分钟时间，小叔叔大约是总算看不下去了。
小叔叔努力明示：“要是你实在想不到想去的地方，那你猜猜我想去哪儿呢？”
第 86 章 玩乐
小叔叔想去的地方？
程焕臻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比回答自己想去哪儿要更简单些。
不过也就简单一点点。
实际思考起来，程焕臻发现，脑海里出现的全部都是小叔叔之前带他逛过的地方。
除此之外？
……好像，还是很难。
新奇的地方。有趣的地方。
小叔叔的正确答案。
程焕臻苦恼地想了半天，试探着回答：“游乐园？”
小叔叔：“？”
小叔叔十分震惊：“我成年了！”
小叔叔看电视看得认真，常常对着节目内容笑出声来，除了中间十来分钟跑到边上看手机之外，其余时间都很认真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但对看他猜测喜好的行为颇有兴致。
程焕臻心想，好吧，他被当成孩子哄了。
又将窗帘拉了一半，把三盆盆栽遮了起来，再飞快换了一身正式的西装，将身上新买的衣服也藏进了柜子里。
小叔叔不一定喜欢鬼屋。但小叔叔一定不适合进鬼屋——这也太打扰其他游客的鬼屋体验了！
程焕臻面无表情地答：“但是祖父你以前就是这么交代的。”
就这样停停走走，两人总算在预计时间的半小时后回到家中。
小叔叔惊讶：“大侄子！”
第三次，路遇鲜艳糖葫芦，小叔叔欢喜下车，购买两串，分他一串。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隐隐有些发火的迹象：“都说了不要这么死板、不要这么死板，你要去理解市场、理解顾客需求中的核心欲望！”
小叔叔换了一身睡衣，是一身明亮的金。穿在身上也好看。
兴许是因为早上刚从小叔叔那儿得知祖父的双头吃行为，程焕臻在忍着脾气回答了几条问题之后，胸腔内的情绪罕见地有些难以受控。
总不能是因为被祖父警告了所以不敢来找他吧？
他将前两日的部分工作拼拼凑凑成了今天的行程报告给祖父，希望能够以此平息祖父的不满。
小叔叔这些天究竟都去做什么了？
程焕臻：“祖父，这场沙龙我让阿宏去了，这会儿他还没来得及把报告给我呢。”
哦。小叔叔喜欢刺激一点的。
像今天这样的场景，他反倒是第一次见。
程焕臻呼吸均匀、面色平静，向视频内打招呼：“祖父，晚上好。”
可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程焕臻一看——
终于，他在祖父追问到某个理由时，实在忍无可忍，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因为祖父你以前就是这么交代的。”
程焕臻答：“没去过。”
大摆锤上，小叔叔仰着脑袋舒服吹风。
边上的老管家连忙上前，劝说程老先生，什么“程小少爷向来有些不懂变通”、什么“今天除夕不宜生气”、什么“您的血压刚降下去”……
小叔叔继续期待地望着他。
小叔叔：“大侄子，那我们就去游乐园吧！你也来猜猜我的喜好。等我们从游乐园里出来，你要告诉我，我喜欢游乐园里的什么项目！”
这是程焕臻第一次带人出门，去的还是游乐园这种他一辈子都没靠近的地方。
喝咖啡了？
祖父停下散步的脚步。
而后屡次失败。
清脆的玻璃水杯碎裂声当啷响起。
回到屋中，程焕臻将口袋里的香水拿出，放到桌上。这是小叔叔起了兴致随手买的香水，而不是为了试探他的喜好而买的，这让程焕臻不由得有些好奇，打算先试试味道。
程焕臻这么想着，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刚刚他与小叔叔聊了那么久的天，竟然根本没有问出他最初想要获得的答案——
程焕臻将自己提前制作并打印出来的计划方案从口袋里掏了出来，照着顺序计划逐个带着小叔叔体验。
程焕臻努力思考，努力细化：“小叔你相对最喜欢的是跳楼机。水上项目弄湿衣服太麻烦，小叔你一般喜欢……”
……看来下次的计划表上还是得留出更多的冗余时间啊。
程焕臻被小叔叔硬拉出了门，一路来到客厅里，与父亲打了声招呼之后，就和小叔叔一起坐到了沙发上。
跳楼机上，小叔叔兴奋地睁大双眼。
祖父看上去刚吃完晚饭，正在老宅的院里散着步。祖父问：“刚刚做什么去了？”
第一次，路遇新鲜香水店，小叔叔欣喜闯入，挑选两瓶，送他一瓶。
程焕臻：……
程焕臻听掌声听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小叔叔却义正辞严地说：“做到了以前没做过的事情，那就该鼓掌鼓励！”
不过他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多想。
摩天轮，小叔叔坐得又快睡着了……
父亲则是吃零食吃得认真，一边吃，还一边对着节目上的某些同行指指点点，左一句“这歌手”、又一句“那导演”……零零散散地、嘴就没有停下来过。
他面无表情地挂掉电话。
出于对陌生事物的谨慎，他向小叔叔讨要了三十分钟准备时间，回到屋里，先将计划进行相应改动，又和管家一起查阅资料，提前规划好了整天游乐园的玩耍计划。
程焕臻带着小叔叔坐上回家的车，面对小叔叔好奇而期待的目光，他思考片刻，给出总结：“小叔你喜欢刺激的项目，但不适合鬼屋。”
……明天就是大年初一，到时候他们都要回到老宅去。
程焕臻这么想着，却还是有些担心，决定先去跟小叔叔说上一声，让他明天注意着些。
第二次，路遇新奇娃娃机，小叔叔好奇尝试，战绩为零，失望离去。
祖父一皱眉：“以前？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交代是死的人是活的，现在情况有变，你就不会视具体情况改变策略？”
他长这么大，见祖父生气的时候不少，可大多时候他都是作为旁观者，站在一旁看着祖父气恼地将自己的叔叔姑姑弟弟妹妹们骂得狗血淋头的模样。
管家并没有跟随出门，他们只带上了司机。
他惆怅地想。
车内安静五秒，小叔叔失望地问：“就这样，没啦？”
程焕臻面无表情继续回答：“因为祖父你以前就是这么交代的。”
程焕臻努力平静地说：“祖父，我今天……”
小叔叔嫌弃：“你该不会连除夕晚上都要工作吧？快来快来，大哥都已经在外面等着我们了！”
……不过，也还不错。
可平时知道孙子有这毛病，姑且还能忍受。今天这毛病发自己身上来……
祖父火了，呵他一句：“程焕臻！”
根据管家分享的经验，有些人在鬼屋里可能出现尖叫、发抖等现象。
小叔叔撑着脑袋听他盘算着，他每努力挤出一条，小叔叔就会为他鼓个掌。
程焕臻打招呼：“小叔好。”
程焕臻露出歉意的目光：“抱歉，小叔，我以为你会喜欢。”
祖父：“不错，看来你这几天确实没再闲着了。对了，听说今天AA大厦有一场余家主办的沙龙，你去没去？”
程老爷子恼得很。
程焕臻原本因为白天与小叔叔一起出门而产生的平和且舒适的情绪，在这一问一答中渐渐落于平静。他的双唇拉成了一条直线。
祖父皱眉：“这场沙龙的主题和你们这个季度要出的新品息息相关，作为总掌舵人，你应该随时主动关注最新动态！沙龙你让下属去，那你今天在做什么事情？”
旋转木马上，小叔叔快要睡着了。
祖父常常会给他打电话，频率大约一至两周一次，用于讨论或抽查近期的工作情况。
程焕臻对此本已早就习惯，向来能够平静对待。
白天与小叔叔一同出门游玩的好情绪，也像流水一般缓缓回来了。
……好吧。
祖父如常地询问了一些工作上的情况，程焕臻流畅回答。
程焕臻回答：“刚刚在卫生间里，没把手机带进去。”
他不知道小叔叔是否惧怕鬼屋，便在进场前对小叔叔交代：“小叔，如果进去后你觉得害怕，那就闭上眼睛跟我走。”
他快速扫了一眼房间，将近期新置办的各种东西，能遮的遮，能收的收。
祖父“噢”了一声，姑且接受了这一解释。
终于一天行程结束。
程焕臻这么判断着，又带着小叔叔进了鬼屋。
祖父的逼问总是这样，不会给人留下丝毫余地和空隙。
一夜零食，一夜春晚。
是祖父的视频电话！
更恼人的是，他确实知道自己孙子的性格就这毛病。
程焕臻疑惑地想，小叔叔看样子似乎对游乐园兴致一般。
小叔叔睁大眼睛进入鬼屋。小叔叔摸摸路边的道具尸体。小叔叔摸摸头顶掉下来的尖叫恶鬼。小叔叔见到藏在黑暗里的npc活人鬼，主动而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程焕臻眼见着手机屏幕就这么黑了下去。
可不知道为什么，当他今天听到祖父这么教训、逼问的时候，胸腔中隐隐地积聚起了一些令他不舒服的情绪。
完全被小叔叔给糊弄过去了啊。
嗯，小叔叔的精神看起来比起刚才聊天的时候好了许多，走起路来马尾都能晃了。
小叔叔：“……你去过游乐园吗？”
没等程焕臻想好怎么引入话题，小叔叔就已经笑着将他拉出了门：“除夕夜，快来看春晚！”
程焕臻说：“好。”
可祖父紧追不舍，还要接着往下细究：
程焕臻疑惑：“春晚？”
因为很快就想到一件值得担心的事情，祖父该不会因为这通视频，又要把小叔叔收回老宅，以此来惩戒他吧？
以往，他对此毫不畏惧，完全可以秒接视频。
然而刚进鬼屋五分钟，程焕臻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回家路上，小叔叔保持着一贯来的突然作风，三次叫停车辆。
就在祖父挂掉电话之后，程焕臻忽然觉得，自己的胸膛似乎不像是平时那么紧缩着了。
终于，在视频邀请结束前一刻，他“哐”地坐回到座位上，面色端正地接通了视频。
程焕臻茫然地跟着看节目，每到小叔叔笑出声的地方，他都会更加茫然地试图从节目中寻找笑点。
他冷哼一声，没有好气地说：“年后我会找时间再来检查一次你的进展，到时要是再让我发现你像你那些个叔叔姑姑一样偷懒……哼！”
可这回，程焕臻接到视频邀请的第一时刻，他一惊，当即将手机丢在桌上，迅速把香水收到了柜子里。
游乐园里项目很多，人也很多。好在他们买的是尊享票，有特殊的排队通道。
程焕臻发现，在他准备方案的半小时里，小叔叔似乎也做了相应准备——
为什么沙龙重要性更高，却不将它排在行程里？为什么中午明明有时间安排这些零碎工作，却要将零碎工作放进上下午的黄金时段？为什么……
程焕臻：“……是的，小叔。”
这么想着，他便起身打算去找小叔叔。
不过祖父向来重视大年初一过年的气氛，不可能会在大年初一这么做。更何况，小叔叔这才刚回家里几天呢？
水上滑梯，小叔叔穿着雨衣，却依旧被水打湿了，小叔叔对此十分不满，跑去卫生间换了身干燥衣服。
然而刚一开门，他就见到了站在门外的举着手似乎刚打算敲门的小叔叔。
奇怪。
小叔叔思考片刻，转眼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他一下起了兴致，马尾跟着人一蹦、一晃，整个人精神起来。
而他呢？
小叔叔：“除夕晚上的必做项目哎，你该不会从来没看过春晚吧！”
毫无作用的四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
他的夜晚计划又一次被毁得彻底。
不过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毁了。
这样的时光虽然毫无用处，也毫无计划、乱糟糟的，但却也称得上是一段让人舒服的时光——比起刚刚与祖父汇报工作的时候来说，怎么不能算得上是舒服呢？
第 87 章 除夕
又是一年除夕夜。
或许是因为先前的通灵，方纪从葬礼回家之后，精神状态比起葬礼之前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他一想到哥哥的魂灵真实存在，依然“健康”地游荡于世间，“陪”在他的身边、注视着他，他就觉得自己仿佛又重新获得了力量。
他不能让哥哥“见到”他的颓丧。
他要如约让哥哥听见他充满心意的首饰音乐。
于是葬礼过后，方纪一改先前的低落颓废，全心全意地将所有精力投注在了首饰音乐的创作上。
终于，除夕来了。
他也完成了一切。
除夕夜，八点，方纪与方连一同前往墓地。
方连没有下车，只有方纪一人独自抱着阴阳球与一个背包前往碑前。
今天，他的脑袋上戴着哥哥去年今天送给他的七彩针织铃铛帽，身上戴满了“除夕”主题的音乐首饰。
来到哥哥碑前，他先依照通灵大师教导的方法激活通灵球，然后将球端正地摆放在墓碑前方。
空气依然寂静。方纪知道。但方纪依然露出了笑容。
“晚上好哥哥。”
于是他说：“……通了电话，祖父检查我的工作进度，不太满意。”
完成！
视频开始播放。
方纪羡慕极了：“哥哥怎么不来入我的梦？二哥你有什么独特法门吗？”
蝴蝶重新起舞，乐曲的调子重新升起，它不像第一阶段那样欢快，也不像第二阶段那样死寂，它开始变得和缓、变得安详，最终曲声渐淡，而后曲终。
方纪神情自然，看上去今晚似乎并没有哭，反而像是了却了一件天大心事的模样。
于是当晚，方纪回到家中，将自己刻录到光盘里的视频稍作加工之后，在知名视频网站C站上注册了一个账号。
果然，当他们到达老宅之后，祖父十分明显地对他摆了臭脸色。
没有回应。
[我曾以为，这样美好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
系统小声嘟囔，失望地说：“宿主，自从您到了程家之后，都不爱和统聊天了！”
聚餐结束时，老管家来到他们身边，微笑着邀请程翌明：“翌明少爷，程先生有请。”
蔺辰便找了借口离开客厅，切号查看，见到了方连转发的C站视频链接。
曲风一转，整首曲子的调子直往下降，悲伤而沉寂的空气止不住地往屏幕外溢着。
小叔叔算是应下了，但程焕臻仍然有些紧张。
不过，程焕臻以往从没在除夕夜的时候惹恼过祖父，一时间难得有了一丝丝紧张。
[哥哥，你在天上过得好吗？]
第一部分的乐曲完全是欢快的。
“叮铃——”
[但是世事无常，一年后的冬天，你走了。]
接着又从背包里掏出水果、红酒、草莓小蛋糕，以及其他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念念叨叨地喂给哥哥。
……
可是小叔不找祖父，祖父会来找小叔。
随着一声铃铛叮铃声响起，微弱的生机从乐曲中重现。一抹微弱亮光自黑暗中生起，柔和而温暖，自舞台四方驱逐黑暗，包裹住了中央的蝴蝶。
方纪从背包中拿出光盘与一个小巧的mp3，放到墓前。
“小纪说过要给哥哥赠送一份特别的除夕礼物——一首‘除夕’主题的首饰音乐。今天，我已经彻底完成了它。我把它刻在光盘里，带过来了。”
掏空背包之后，他将背包靠着墓碑放着，又回到哥哥墓前，开了红酒，给哥哥倒上一杯。
方连说：“你的音乐世间唯一，如果将它公之于众，整个世界都会为你鼓掌。”
舞台上的青年像是一只轻盈的蝴蝶，落到五彩斑斓的花丛之中，流连忘返，不愿离去。
毕竟老宅里事情怎样发展，那并不是他们能够说了算的。
不过没有关系，他知道哥哥能够看到、听到的。
起名：FJ-哥哥早安午安晚安一切都安。
方连：“……”钱。
他每动一下，身上的首饰就会随着他的动作碰撞数声。一动一止，声音便编成了悦耳的节奏。
[直到后来，你看不下去，回来告诉我——你会永远在天上看着我，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方纪说：“刚刚还跟哥哥说了会儿话。二哥你不去跟哥哥说说话吗？”
欢快的叮当声忽然低缓下来。
司机关心：“二少爷？”
除夕夜匆匆过去。
系统憋气憋了十分钟，忍不住委屈地戳戳宿主：“宿主宿主，视频已经结束了！”
一开始，先是一片黑屏，其上渐入一段白色的文字：
他只对小叔叔说道：“不需要，小叔，今天你不要去找祖父就够了。”
程焕臻并不关心其余的亲戚怎样看待这件事情，他们的态度从来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在你离开后，我一度不愿睁眼，只想在梦中欺骗自己，你仍未离开。]
方连摆手表示自己没事，干脆从铛铛上捞了几名远在国外、不放春节的下属，临时开了场视频会议。
当然没有回应。
黑暗之中，青年摆起舞蹈的起手姿势。
一切纷繁复杂的想法从他的脑海中消失。
方纪摇摇头，说：“这是我创作给哥哥的礼物，为什么要给别人听？”
上传视频。
蔺辰说：“哦。因为台词量动态平衡。”
方连挪开眼：“哦。不了，昨晚大哥入梦，我已经跟他说过话了。”
方纪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哥哥能不能看到光盘里的内容？……嗯，不能也没有关系。哥哥你瞧，小纪今天是戴着全套首饰来的。小纪现场给哥哥跳上一曲好不好？”
……
方连顿了一下，熟练地说：“当然，他们也会为引导你走向这条道路的大哥而鼓掌。而大哥——如果他知道你的首饰音乐事业道路因此变得更加宽敞的话，也一定会为你而高兴的。”
这是程家的传统，他们总会在大年初一回到老宅相聚，今年自然也是如此。
方连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说起来，小纪，这首歌除了送给大哥当做礼物之外，你有没有想过将它对外发布？”
终于，两个小时过去，方纪总算回到了车里。
“除夕快乐。”
[愿你在天上一切都安，早安、午安、晚安，除夕安，日日都安。]
[我曾以为，我能在你面前，亲自将这首歌送给你。但是现在……它只能以这样的形式，送给哥哥了。]
欢庆的世界逐渐凋零，蝴蝶孤寂而悲伤地落在了舞台中央，死寂的黑白两色吞没了整片花丛。
终于，随着第一声清脆的首饰碰撞声响起，富有节奏感和韵律感的叮当声音，在寂静墓园中优美地响起。
这让同时回到老宅的亲戚们十分震惊。
轻盈而欢快的叮叮当当声响起，纯黑背景接着亮起，那是一个巨大的舞台。舞台上只有一个身影，他的身上、头上，穿戴了无数的首饰。
心想这分明就是要统提醒，要统提醒，要统提醒啊！凭什么宿主接受了统的提醒，还不给统一句夸夸？哼，小气宿主！！
视频结束，自动循环。
于是上车之后，他喊了声小叔，压低声音，认真地对小叔交代说：“小叔，一会儿到了老宅之后，你就跟在我身边，不要单独去找祖父。”
程焕臻顿了一下，觉得“因为昨晚我惹了祖父不开心，所以今天祖父有可能把你收回老宅”这句话说出来，需要解释的东西太多了。
[一年前的冬天，你来到我的身边，为我带来了满世界的花束与阳光。]
蔺辰向来有看春晚的习惯。
方连结束视频会议，像是不在意地问道：“怎么这么久？”
方纪一怔，觉得二哥说得好像有些道理。
次日，大年初一，家中三人早早起床，驱车前往老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哪怕每个除夕他都在别人家里“忙碌”着工作，也依旧会照着习惯，带着工作对象们一起把春晚给看了。
程焕臻：“不是。只是昨晚我和祖父……”
今年的春晚看到一半，系统忽然在脑海里提示他说绿信大号收到了消息。
系统眼见宿主面不改色地一键三连，然后将视频转发给了祁景明与程昭睿，接着再淡定地回复方连三个拇指之后，切换绿信，起身打算回到客厅。
系统同时试图邀功，期待地说：“宿主，现场版视频我已经给您放到原著边上的新建文件夹里了！”
[我信了。]
方连将手肘搭在车窗上，远远眺望在墓前为“大哥”起舞的青年，长长地、幽幽地叹了口气。
蔺辰戴上耳机，点开视频：“好。”
[现在，我将这首音乐送给你，我的哥哥。]
他目光迷离，像是望着黑夜之中的透明虚影，神情专注而投入。
系统这才发现自己被平衡了。统伤心极了，决定十分钟内不理宿主！作为复仇！
程翌明刚刚开口：“我爸……”
宿主回过神来，笑它：“要你提醒？”
小叔叔也担心地小声问他：“要不要我帮你去和爸爸说两句好话？”
程翌明惊讶而疑惑地问：“为什么？因为你昨天带我出门玩了吗？难道我爸消息这么灵通，这就已经知道了？”
[所以，我重新爬起，完成了这首音乐的后半部分。]
程焕臻就站起了身。
他从背后拽了拽小叔叔，将小叔叔拉到自己身后，自己向前一步，礼貌地对老管家说：“王叔，今晚我有一个工作项目需要小叔的帮助，需要早些回去，不然计划日程完不成。”
他微微一顿，看着老管家不变的脸色，偷偷又往边上挪了两步，试图将小叔叔多遮住一点。
他绷着嘴角说：“这项工作非常重要，事关第一季度的新品发布。麻烦王叔跟祖父说一声，祖父会理解的。”
第 88 章 冲突
面对程焕臻的说法，老管家微笑着说：“焕臻少爷，这是程老先生的意思。”
他在“程老先生”这四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这就是程焕臻担心的问题了。
这里是老宅，祖父是老宅的唯一话事人，祖父在老宅有着完完全全的最高话语权。
他们现在人在老宅，如果祖父坚持要在老宅里强行将小叔叫过去……
程焕臻的嘴抿成了一条直线，努力地说：“王叔，今晚这份工作真的很需要小叔叔。”
他努力向老管家编造着小叔叔今晚回家的重要性，试图打动老管家，让他去向祖父解释并美言两句。
可老管家毕竟是祖父的管家。
对于这些天程老先生和程焕臻之间的事情，老管家了如指掌。
他耐心听完程焕臻的解释，摇了摇头。
“不过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教就会。道理是不可能和他说通的，所以——”
祖父的责骂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但是基本上都只出现在十六岁以前。
他让医生到门外等着，关了门，脸色臭极了。
“程老先生只是想让翌明少爷去做个身体日常检查。至少刚刚让我来喊翌明少爷的时候，程老先生并没有将他留在老宅过夜的打算，您不用太过担心。”
老管家不让他跟着往后面去，那他就站在这儿，不离开，也不动，就这么干巴巴地等着。
程翌明回过头，拍拍他的手背，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安抚笑容。
程老先生伸手阻止了蔺辰的张口。
程老爷子低喝一声：“送焕臻回家！”
程老先生重复交代了几句，这才转头出门，打算接着去处理大孙子。
老管家皱眉：“焕臻少爷，你……”
他们在这僵持住了。
程老先生的语气不是很好。
系统迷茫，喃喃自语：“原、原来工作量都在我身上了吗？”
他将刚才的事情简要解释了一遍。
蔺辰平静地说：“思维难改，那也是要改的，毕竟这是三千万的活。”
他冷哼一声，大手一摆：“所以你这方案得改改。你之前说的什么人性注入计划，对他来说还是太激进了！”
于是他向程老先生解释道：“程先生，焕臻少爷说……”
他好声好气地对程焕臻说道：“焕臻少爷，您不用担心。”
换做以前，他对孙子的反应并不会有太大不满。
但他知道，这就是不开心。
蔺辰还没说些什么呢，系统一下就着急了：“哎呀这老东西！他上次不是同意了宿主您说的‘完整的人走得远’的道理吗，怎么现在就开始反悔了？”
“你看。程焕臻光是初步体验到‘人’的生活，他就已经无法无法忍受程老先生的控制和压迫。一旦他彻底变成了‘人’……”
一挨骂，就要变复读机、闷葫芦。
沉默对峙的两秒钟似乎给了程翌明什么错觉。
蔺辰欣慰，安慰：“庆祝吧，你也是一个有用的统了。”
系统离开静音区，气鼓鼓地嘟囔：“谁把他变这样的，还不是他自己吗？哼，自己教育出了问题来求助我们，结果花了钱还怀疑宿主您的能力？哼！”
祖父再骂、再问，他就再次重复这一句话。
他知道程焕臻向来就是这性子！
一边嘟囔，系统一边瞧着宿主打开了储存在脑子里的方案，大惊失色：“宿、宿主等等，您要干什么？您该不会真的要改方案吧！”
小叔叔！他到底有没有把自己早上的交代记在心里啊！！
程老先生一听，更不开心了。
说完，重重一哼，不再理会身后孙子的叫唤，大步走到了医务间里。
他一锤定音，沉声说：“总之，就这么定了。这些天你先在我这儿住一段时间，跟你的同事们讨论一下方案究竟应该怎么改。”
他从程焕臻身后走了出来，在程焕臻瞪大眼睛的一句“小叔……！”之中，小声地对他说了一句：“没事的。”
奇怪的反应。
程翌明上前一步，红衣飘扬，精神的马尾高高地晃着。
程老爷子气笑回头：“怎么。复读机嘴活啦？”
怎么被小蔺改造两天，工作态度不升反降，不光学会了工作偷懒、浪费时间跑出去玩，还学会了违背他的意思跟他对着干，甚至还敢顶脾气了？！
程老爷子一听更气。
程焕臻：“……”
不舒服的感觉。
刚一到达，就见程老先生非常不满地将眉头皱了起来。
系统紧接着就瞧着宿主打开了两份方案。
他索性叹了口气：“那就跟着来吧。有什么事，焕臻少爷你直接询问程先生意见好了。”
蔺辰微微一笑：“加上他们本就有着的历史矛盾，这不得打起架来？”
蔺辰说：“程老先生的年纪，还能主持程家不少年。”
可程焕臻不想退。
……
程老先生越想越气，骂了好几句，听到耳里的回应来来回回就那么一句。
他想劝阻，可想了想，又觉得这会是白费口舌。
看起来什么也听不懂的模样，实际上这嘴闷死个人！
系统似懂非懂：“哦——对比？”
蔺辰轻轻地说：“他们将无法共存。”
系统疑惑：“什么事？”
后头。
如果这时候要他说些什么，他怕他的言语会被不开心的情绪所影响。
他气得一拍椅子，直接喊老管家将程焕臻送走，自己扭头大步就要往后头走去。
系统更加焦急：“那怎么办，难道就让他这么否定我们的方案吗？他想做什么呀？照他那个法子，怎么可能达成目标嘛！”
至于像今天这样，对祖父的责骂产生情绪反应的事情……那都得追溯到他十二岁之前了！
老宅分前后两厅，程老先生此时就在后厅等着程翌明。
蔺辰：“请按照原有方案的语言风格扩写大纲。今晚完成一份发我工作邮箱，根据我的改动倾向，于三天内完成剩下四份。”
程焕臻有些生气，用力拽了一下他的后衣摆！
十六岁之后，他就很少再被祖父以这样不满意的语气责骂了，更多时候都是听祖父这样骂其他亲戚。
说完之后，就紧紧闭着嘴，沉默低头，不发一言一语。
接着对着美化版方案列了五份大纲，交给它。
“一旦让程焕臻变成了‘活人’，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焕臻被我从小养到大，我知道什么是他最适合也最喜欢的生活方式，可不能随便改动。”
宿主骂它一句：“想什么呢？”
蔺辰露出讶异神色：“哦？”
他语重心长地教育蔺辰：“这一人一案的道理，你这个搞教育的应该懂啊。像焕臻这样的孩子，你就不能给他打开口子，不然口子一打开，一切就会像泄洪一样，再也止不住了！”
但就算是在十六岁之前，这样的话听多了，也就自然能够平静地接受每一句。
蔺辰将系统放回静音区。
另一份，是交给雇主的美化版方案。
老管家坚持地摇了摇头，说：“翌明少爷情况特殊，需要家里知道情况的医生检查。”
程焕臻说：“王叔，如果小叔需要做什么检查，我明天可以抽空让杨哥带他去体检中心。没有什么检查非要大晚上的做吧？”
宿主微调了一下自用方案的部分位置。
系统一惊：“那可不行！单主和工作对象打起架来，宿主您的好评有损！”
程焕臻一下就抬起眼来，警惕而紧张地喊他：“祖父……！”
“我们得保守一些，必须保证激活他的工作积极性这一最终目标顺利达成，千万不能让他的情况往回开倒车了！”
蔺辰眨眨眼：“顺手解决。”
不到半分钟时间，就保存、关闭。
眼见事已至此，程焕臻只能努力想着补救办法，对老管家说：“王叔，如果非要带着小叔进去，那我也要跟着一起去。我在边上等着小叔。”
蔺辰：“没错。所以，与其让它们在我离开之后爆发，不如现在直接引爆，然后——”
老管家无奈劝说：“焕臻少爷，您也知道程先生的脾气，这样等下去，恐怕只会让程先生更生气啊！”
老管家带着两位少爷前往后厅。
他总觉得自己一旦让步、退缩，就会发生令他后悔的事情。
可昨晚的事情太过气人，连带着今天这会儿程焕臻明里暗里写满了“怀疑”的态度，都让他感受到了被忤逆的愤怒！
他心知这份脾气并不是冲他来的，而是冲着话语中多出来的那个人。
回过头来，对着程焕臻冷哼一声：“怎么，这才刚把你小叔接过去几天呢，就要离不开小叔了？这些天你们是玩得有多好？这些年教你的东西都进肚子里去了？这么软弱的性格将来要怎么接管程家？”
“但记住一点：千万不能让他松懈情绪，不能让他变成一个会受情绪控制的软弱者！”
好在他早有应对之法——
蔺辰：“不然怎么说本性难移呢？一时哄一时顺，九爹这几十年保持下来的思维，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改变的。”
程老先生想到孙子这两天的表现，对于蔺辰所说的“掌控”十分怀疑。
蔺辰微笑：“给他创造一段刻骨铭心的现实对比吧。”
他面无表情地说道：“祖父晚上好，我是来这里等小叔的。等他检查完身体，带他回家一起工作。”
蔺辰回神，对程老先生的否定皱起了眉。
程焕臻：“……”
程老先生的语气不好，骂了他一句：“让你带一个人来，怎么带了两个过来？他们俩都叫程翌明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要是程焕臻继续坚持，下一秒大约就要被老宅赶出去了。
老管家跟了程老先生这么多年，早就知道他的脾气。
程焕臻面无表情，嘴角拉成了一条直线。
一份，是宿主的自用方案；
程老爷子气得将茶杯往桌上一砸：“你太放纵他了！瞧瞧他这两天都成了什么样子，都敢跟我逆着来了。要是再按你这方案走下去，那他不得反了天了？！”
程焕臻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他左思右想，愈加肯定：“不行，果然不行。不能让焕臻成为那种软弱的人！”
小叔叔被带去的地方。
胸口紧闷，似乎有力量在其中聚集、涌动。
并不赞同地说：“请放心，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不会出现您担心的情况。更何况，改造不是一天一夜就能生效的事情。”
他自然地笑着，对老管家说：“王叔，今天的检查项目不多吧？我想快点检查完回去，今晚还等着在大侄子的项目上大展身手呢！”
他非常不满意地对蔺辰说：“小蔺啊，我发现你这个法子，不行！”
要知道他的好大孙子，从前可是最听他话、也是最优秀的一个孩子！
他比了个手势，让医生先把程翌明带去后边检查。
程焕臻硬邦邦地回应：“谢谢王叔提醒，不用担心，我只是想在这里等小叔出来。今晚的工作需要小叔一起帮助。”
老管家头疼极了，程老先生他劝不动，这程小少爷他也劝不动！
他努力地想了半天劝词，没能成功，长长叹了一口气。
“算了算了，程少爷您这倔性子，简直跟程老先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劝不动！”
第 89 章 留下
事实证明程焕臻的倔强即使是程老爷子亲自来劝，也没有任何作用。
程老爷子是带着火气来的。
一出来，就连着听了五句复读，火气一下子唰地就上来了。
他干脆转头又回到医务间，喊了蔺辰：“你去跟他说。别让他在这愣着，没用！随你找点什么理由，快让他该回哪回哪去！”
程翌明于是离开医务间。
程焕臻此时仍在后厅。
他板着脸，直直站着，一动不动，像是一棵扎根在这的老树，不论边上来了什么人，他都不会动一下。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一声清亮的喊声：“大侄子！”
程焕臻骤然回头，就见红衣飘扬，马尾高晃，小叔叔快步朝着他而来。
程焕臻总算动了。
小叔叔留在了老宅。
他的双眼无神，不知道聚焦何处。
程老爷子输了棋，吹胡子瞪眼：“你们的新方案不行！不行不行、重做！我都说了，核心路径还是得照着我说的来！”
小叔叔继续说道：“你听我说。”
司机“噢”的一声，不敢多问了。
程焕臻：“……”
三月到了，这原本是第一季度新品发布的预定时间。
父亲更加震惊：“啊？怎么可能？他……”
如果小叔叔愿意离开老宅，跟他走，那他现在就让司机调头回去。
不行。不可以。这影响效率。影响睡觉。影响一切。
依旧不开心。不需要行动，但是情绪并不好。
小叔叔的笑容减弱，马尾耷拉。
他一时间理不清自己现在又是在不开心什么。
寒假也结束了。
老板意外：“哎哟，以前从来不挑味道的，今天怎么挑起来了？”
然而小叔没动。
心情更像是扎了针一样，刺痛着他的胸膛，让他一阵难受。
“长得倒是挺帅的，可谁家好人天天上课穿西装啊？！”
程焕臻并不关心父亲去做什么事。
车子停在程昭睿家门前。
他的衣服……小叔叔。
——趁着祖父不在现场。
月薪千万的专业棋手，实力确实与众不同。
一个月的时间匆匆而逝。
一直一直，小叔叔都没有回复。
他低下头，低声说：“其实，大侄子，刚刚爸爸和我说了以后要立你当继承人的事情……他说，你作为未来的继承人，需要学很多东西，做到很多优秀的事情。他觉得把我留在你那儿，会非常影响你的成长，所以……”
……他想做些什么。
然而当他这天晚上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时，他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今天发生的各种事情。
这位小卖部老板遇客总喜欢随心情送糖，比如现在，老板在他付了钱后，就随意地从边上抓了一把糖，塞了三颗到他手中，笑盈盈说：“昨天股票疯涨，给你也沾沾喜气，平衡一下我的财运。”
司机见到程焕臻，赶忙从车里出来，给他打开车门，提醒他：“少爷，外面下着雪呢。快进车子里暖暖。”
程焕臻对这说法没有任何反应。
奇怪。奇怪。
想着想着，他就感到更加难受，感到更加不舒服。
花花绿绿的色彩似乎又渐渐褪成黑白两色，归于静止。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到他的头上，飘落到他的衣襟之间。
父亲茫然着急，满身地摸手机，没摸到，转头大步跑房间里找手机去了。
有些凉意。
这份寂寞淡淡的、浅浅的，与小叔叔平日展露在外的张扬与活力对比起来，更加刺得人心疼。
数名熟悉的同学凑在一块儿小声聊天，聊到假期、红包、游戏……聊到隔壁班那位家境优越但性格实在是无趣得令人发指的程同学。
司机却在此时问他：“少爷，今天老宅有个聚餐，你要不要过去？”
程焕臻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小叔叔推出了老宅。
老板努力塞塞，直接上手把糖扔他口袋里了：“草莓味的，好吃，甜。尝尝！”
可是——他该做什么吗？似乎不。因为小叔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不需要再行动了。
“完了，一学期过去，我又忘记他的名字了。”
偌大的车子里，来的时候有他、有小叔、有父亲。
他只是瞧着手中被塞的三颗糖——它们有着不同颜色的糖衣，其中一颗糖的红色包装鲜艳刺眼，看得他眼角一跳。
他面无表情经过他们，下楼，到楼下的小卖部买水。
老宅。小叔叔。祖父。
小叔叔的手指按住了他的嘴。
他却没有注意。
快走！
结果饭后，父亲不敢在老宅多待，自己悄悄打车先跑了。
老宅。
程焕臻茫然地看向小叔：“小叔？”
程焕臻：“……哦。”
程焕臻出教室买水，沿路上恰好听到。
但这影响他的睡眠。他会失眠，会做梦，会反反复复回想起小叔叔选择老宅时的模样，会回想起从前那只死掉的兔子，会回想起祖父从小到大对他的各种惩罚。
他不应该在意这件事情。他不在意。他不在意。他不在意。
这天下着小雪。
程焕臻直直地盯着他，快速地问了一句：“小叔，身体检查没事吧？”
程焕臻茫然地在车上呆坐着。
程焕臻不知道到底听没听进这句话。
1分钟。
一切与过往二十年似乎并无不同。
程焕臻浑浑噩噩地下车，茫茫然然地回到家中。
睡觉。醒来。
他似乎是在为小叔拒绝了他一起离开的邀请而不开心。
工作。工作。工作。
他应该做些什么吗？
小叔叔他怎么……怎么就那么快就向祖父低头了呢？
这天。
程焕臻面无表情地回到家里，如常地按照计划推进时间。
他原地跳了跳，马尾跟着在空中跳得更高：“你瞧我这能蹦能跳的，能有什么事？”
程焕臻：[如果抓到，被送出国，我有存款，可以接你回来。]
他机械地回到屋里，呆坐。坐到管家来敲他门，提醒他到点该睡觉了之后，才总算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躺到床上。
听到话语，他抬起腿，机械地走进车内坐下。
程焕臻在玄关停顿两秒，抬头回应：“小叔留在老宅，不回来了。”
他忍不住翻身摸了手机，点开绿信，发送消息。
小叔没动？？
程焕臻：[我明年毕业，也可以出去陪你。这并无所谓。]
父亲震惊：“你就这么让他留在老宅了？！留在老宅那可就意味着……”
程焕臻点头，没有在这时候询问小叔叔为什么竟然没有被祖父留下，用力一拉小叔叔：“小叔，走，回去工作。”
可即使这样，小叔叔仍旧对他露出笑容：“你回去吧，大侄子。本来我也就只是借住在你们家，没什么关系的。你也没有必要为了我和祖父吵架，我刚刚都听到啦……回去吧，大侄子。”
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小叔叔的手腕。
以至于整辆车上，除了司机，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程焕臻面无表情说：“不。”
得亏这并不影响他的工作。
他失落而难过的神情：“爸爸说，如果我再影响你的生活，他就要把我重新送出国去。”
程焕臻：[回来不会让祖父抓到你。]
……明明他都还在为了将小叔叔带出来而直面祖父、与祖父对峙。
不开心。不开心。不开心。
下棋。
他的睡眠被影响了。
程老爷子赢一把。蔺辰赢一把。蔺辰又赢一把。
“……看起来和上学期一个样呢。”
父亲听到声音向外探头，惊讶而疑惑地问：“你怎么是一个人回来的，翌明呢？”
程焕臻对此并无所谓。
“哪怕在国内，在帝都，只能住在老宅里也没有关系。至少在这里的时候，你、其他的哥哥姐姐侄子侄女全都在，偶尔过来老宅聚聚，也算有些意思。所以……”
程翌明笑着说：“当然没事。”
那灰蒙蒙的一片像是寂寞，却又不会浓烈到歇斯底里。
祖父。祖父。祖父。都是因为祖父的威胁！
工作。看窗台上的三株盆栽。不开心。
开学，上学，同时抽空工作。
这是借口，也是一种暗示。
他胸膛的闷气也越积越多。
是为第一季度的产品而忙碌，还是为下半年的产品而忙碌，这对他而言并无区别。
风景唰唰地移动，在视网膜上留下花花绿绿的残影。
10分钟……
但是因为供应链方面出了问题，新品发布不得不推迟到四月份去。
司机犹豫地问：“少爷，翌明少爷……”
不好。这不好。他不该在意。他该恢复平静。他该……
春节匆匆而逝。
程焕臻第一次在小叔叔眼里见到这样的色彩。
但是不再需要行动。他只需要工作。经验证明，认真工作，只想工作，心情就能自动恢复平静，铲除一切不开心。
他只需要让他的身体顺着计划表的计划而动就够了。
他的身体忠实追随着计划行动，只要有着计划在，一切就都能保持在掌控之中。
心里却疑惑：明明少爷以前对于老宅的事情从不缺席，程老先生喊了就去，可自从今年春节过后，少爷怎么就不爱往老宅去了呢？
A大课间休息。
……
换衣。看衣柜里的新衣服、新裤子。不开心。
程焕臻面无表情，打断，说：“回家。”
他低头握着手机，等待回复。
洗漱。看洗面奶、看洗面巾。不开心。
程焕臻的话语立马变得急促起来：“什么继承人？这根本就是他自己决定的，我……”
于是他将这颗红色的糖挑出来，还给老板，说：“谢谢老板。”
祖父威胁。小叔叔屈服。小叔叔选择。小叔叔不理他。
没有如习惯那般借着车上时间梳理计划，也没去做其他事情。
老宅……小叔叔。
程焕臻挪开手指，着急地抢话说：“祖父说了又怎么样。影不影响这应该是我说了算！”
春节发生的事情反反复复地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因为他的身体从来不受心情影响。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程焕臻：[我会努力不让祖父抓到你。我能为你提供回国支援。我能想办法把你从老宅里弄出来。小叔你回不回来？]
司机应了声“噢”，便把车往家里开去。
红色的草莓糖……小叔叔。
程焕臻看着车窗外迅速向后移动的风景。
程焕臻骤然发现，原来自己自春节以来的情绪，到目前为止仍然没能彻底平息。
他只是一个劲地想着：小叔叔不跟他回来。祖父又威胁了小叔叔。祖父又在威胁他。
呆坐半程，他拿起手机，给小叔叔发消息。
程焕臻重新恢复稳定，恢复平静，每天的计划被他列得更加详细，细致入分，就连每天睡前选择什么香助眠，都被他一一定在了周、月计划表上。
程焕臻嘴角拉平，语气毫无波动地说：“小叔自己选择的。”
小叔叔摇摇头，继续对他说：“在国外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交到过朋友。那里的生活对我来说枯燥无味，非常没意思。所以……我不想冒这个风险。”
3分钟。
他回到教室，上完课，离校，上车，前往公司忙碌片刻，准备回家。
为了证明自己道路的正确，他从老管家那儿要过报告，给蔺辰炫耀：“你瞧，你不在的这两个月，臻儿多完美啊！”
蔺辰让系统在脑海里调出由它扩展的第四版方案。
一边接过报告，扫了一眼，笑：“很努力，时间很充实。不过——”
他虚心询问：“新品发布时间都延了，您确定他在这种状态下的工作表现，真的叫做‘完美’吗？”
第 90 章 四月
程老爷子眼睛用力一瞪：“当然！”
他当即拿出手机，朝蔺辰摆出程焕臻过往数年的成绩报告，又摆出了诸多其他家同龄孩子的表现。
如果排除掉已经被赶出竞争圈的何温炎，那么能在同一年龄段时与程焕臻相媲美的，也就一个大了几岁的方连了。
程老爷子得意地说：“只要焕臻能将这种状态维持下去，那么他就必定能够保持过往的优秀成绩——他一直都能做到。”
蔺辰对此没有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他只是微笑着让老管家重新整理棋盘，然后应了一句：“那我期待新品发布之后的市场表现。”
一夜棋毕。
蔺辰回到卧室的时候，已经完全到了睡眠时间。
但在入睡之前，蔺辰有个助眠活动：听系统播报今日“盯梢”的各个重要事项。
事项一，程焕臻今日的实际私下表现。
他瞧着系统日报里加粗圈起的“黎昀辉”三个大字，稍作回忆，就想起了那位天天染发的七彩马尾人。
他面带难色，委婉地说：“焕臻少爷，翌明少爷这时候正在休息，不方便见人，您看要不……”
可是小叔叔……
接着话音一转，十分不满：“你们的新方案也不行，得重写。这已经是第五份方案了，要是下一份方案还不能让我满意，那我们这份合同，可就得好好重新商量了！”
不是小叔叔拒绝的他。
正在休息？这分明就是借口罢了！
他没有处理这种情绪的经验，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为什么为难？为什么还需要特意去问？
这样的行为让他感到轻松。
他与小叔最初相识的时候，小叔的绿信上的交流语气和现实中的语气几乎是完全一致的。
大约等了三五分钟，老管家重新来到客厅。
是祖父拒绝的他！
他不知道。
弟不错，包个红包恭喜一下。
程焕臻说：“王叔下午好，我来找小叔。”
什么时候回来？他可是他的六千万啊！短短一年的合同时间，怎么能浪费在毫无意义的老宅那儿？！
但就像是小叔叔当时打乱自己的计划时，也从来没有问过他的意见一样。
虽然小叔叔是自己选择留在那儿的，并且还一次次冷淡地放置他的消息。
会不开心吗？会痛苦吗？就像其他被带去老宅的叔叔姑姑弟弟妹妹们一样？
他打断了老管家的话语：“他说了什么？”
程焕臻：？
好在黎昀辉暂时没有怀疑到祁问冬头上。
程昭睿：“……”
他有的时候会想，如果这是工作上的决定就好了。工作上的决定可容易做了。分析，比较，然后决定。就结束了。
他不知道小叔叔最近在老宅究竟过得怎么样。
愤怒。不开心。那他就不该愤怒。
都是祖父。都是祖父。都是祖父……！！
他该怎样消灭愤怒？
管家立马应下，三下五除二就把盆栽都给搬走了。余下的衣服好办，全叠起来找个箱子放进去，往仓库里一放就成了。
从春节开始就积聚在胸膛中的愤怒延迟地燃起，烧着烧着，就成了茫然。
蔺辰微笑，不言不语陪他下棋。
管家震惊：“少爷，这些可是……？！”
想什么来什么。
这一次，他又是被小叔叔赶出来的。
司机：“好的，少爷。”
管家小心翼翼地问：“少爷，您今天是跟翌明少爷吵架了吗？您去老宅了？”
这是他最习惯的行动方式。他无需思考，只需行动。
程焕臻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难道小叔叔会拒绝见他吗？……就像小叔叔冷淡地放置了他的绿信消息那样？
见到首日销量，虽是平平无奇的优秀，可这回的优秀，却让他脸上不由得带上了笑容。
祁景明回复：[他爸有钱，适合发展为客户。无偿引荐，需要扣1。]
老管家问：“焕臻少爷，您今天是来？”
程焕臻点头说：“好的，谢谢王叔。”
可现在呢？
他的脑子里仿佛没有任何东西在思考，只有时间在缓慢流逝。
虽然有些任性，有的时候烦人了些，虽然毫无计划、毫无章法，但归根结底是善良而温和的。
他继续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管家：“……”
他眼见着自家儿子好不容易生了点活人气，这会儿又变成这个模样，心疼极了。
昨晚刚刚在脑海里编完了整个爱恨情仇故事，用来解释少爷几个月不回老宅原因的司机：……
和祖父有关系。
程昭睿上楼，经过管家边上，顺理成章地一招手：“还挺好看一花，有几盆？都放我屋里去吧。”
他找来蔺辰，喝茶下棋，得意地将首日数据展现给蔺辰看：“你瞧，小蔺，我就说我的教育方法非常正确。你看，焕臻表现得多出色啊！”
新品问世的数据，也在一天天地同步往老宅更新。
小叔叔不一样。
管家犹豫：“搬、搬到哪儿去？”
可是小叔叔，老宅，祖父……他不知道。
明明小叔叔毁他计划的时候也没有问过他能不能，那他为什么要关心能不能？
程焕臻在客厅坐下。他的坐姿很端正，双手静静地放在膝盖上等待着。
程焕臻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狗狗摇头表情包，试图从表情包中分析出哪怕一丁点的小叔叔心情和语气……
脑子里的问题还没想完，这更重要。
还是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程焕臻的嘴角努力不了一点了。
……
就在这时，程昭睿恰好开门回家，在玄关抬头见到管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疑惑问：“杵在那儿干嘛呢？”
管家：“啊，先生，焕臻少爷让我把这盆栽找个看不见的地方放着，我在想着究竟要放哪儿呢。”
程焕臻面无表情地重复：“搬出去。”
他总不能去找上祖父，指责祖父，然后抢回小叔叔。
他从没有做出过这类的决定。
对此，方业成回复：[建议给他找个班上，欢迎他入职方家企业。]
蔺辰于是趁着睡前联系方业成，保险起见连带着祁景明一起联系上，让他们将自己当时的身份薄弱点该强化强化、该补的补，以免哪天爆了雷，大家都得连坐，一起死。
直到日落月升，才终于有一个问题慢吞吞地挤进了他的脑袋里。
因为那与他没有关系。
扔了肯定不行，可在这家里有什么地方是焕臻少爷见不着的？
这么想着，他终究忍不住了。
看看小叔叔能否习惯老宅的生活，是过得开心还是痛苦，有没有找到除他之外的玩伴？
程焕臻：“…………”
程焕臻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玻璃杯碎片，缓慢地意识到，好像还是有点事的。
和小叔叔没有关系。
程焕臻关上门，将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但刚一跑到走廊上，管家就茫然了。
程焕臻原本对这些事情并不关心。
程焕臻幽幽地从椅子上抬起头。
程焕臻茫然地陷于情绪之中。
他们的想法、他们的痛苦……他见过，但从未插手过。
蔺辰评价：“大学毕业不上班的闲人。”
决定尚未做出。
包扎好手，他回到屋中，像溺水的人那样抓住自己的计划日程，逼着自己制定出尽可能严丝合缝的精密计划，然后让身体照着计划行事。
是祖父威胁了小叔叔。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第二天一放学，他就让司机朝着老宅而去。
程焕臻很快来到老宅。
首日销量还算不错，确实能够达到“优秀”的标准。
管家被他吓得不轻，在他耳边唠唠叨叨地不知道念着些什么。
……把工作计划安排得更加严丝合缝一些吗？
程昭睿把自己的东西往屋里一放，好奇地跟着管家跑去程焕臻的屋子里瞧。
他的嘴唇平平地拉成一条线，两端微微下撇。
他就事论事，只是因为兄弟方纪过于悲伤，这才多问了几嘴方丞玉的死亡细节，从中发现蹊跷，这才好奇地打算细查。
程焕臻怔怔地被赶出老宅。
于是这会儿他趁着儿子开着门，探进头去，故作轻松地询问儿子：“这大好的天气在做什么呢焕臻？要不要一起去唱个歌、打个牌、搓个麻将、逛个街、逛个公园……或者你想去游乐园吗？”
但是他的双拳紧攥，用尽了力才让自己的嘴角不要下撇得那么明显。
绿信记录里那一句句“大侄子~！”，他光是看到文字与标点，就已经能够想象出小叔叔的声音。
事项二，大号绿信上，何温炎以林如晏夺得某项世界级大学生竞赛金奖为由，邀请他出门吃饭分享喜气。
“咔嚓！”
程焕臻：“……”
系统跟评：“就爱捣乱！”
清脆的碎裂声从房间里响起，管家吓了一跳，连忙跑到程焕臻少爷房外“叩叩叩”地敲门问：“少爷？少爷？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公司的新品怎么样，到底和小叔叔有什么关系？
难受的情绪堵在胸间，将他的心情堵得发慌。
他想，或许有些事情就是不需要询问意见的吧。
小叔叔没有拒绝他。
他为什么不能去找祖父？为什么不能直接从祖父手里把小叔叔抢出来？
他没有去听。
事项三，有人因为毕业过闲，试图探究方丞玉的死亡真相……
冷漠地平淡地拒绝：“不了，父亲，今天我的计划安排很忙。现在我要开始工作了，请您出去一下。”
管家应了一声：“哎，少爷。”
他坐在计划表前，发着愣。
……为什么不同意？
回到家后，他依旧呆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直到管家忍不住拿手在他面前摆摆晃晃的时候，他才骤然回过神来。
小叔叔并没有同意要跟他回来。
老管家一下就露出了为难的神情：“翌明少爷？这……那焕臻少爷您先坐，我去问问翌明少爷。”
程老先生时刻关注着大孙子的事业进展情况。
程焕臻面无表情地指着窗台上的盆栽，以及衣柜里那些与原本整体基调格格不入的衣服，说：“麻烦杨哥帮我把它们搬出去。”
眼见闷在葫芦里的火山就要爆发，管家连忙二话不说抱了一盆花就往外跑。
所以，他是不是应该直接去看看小叔叔？
屋内传来程焕臻平静的声音：“没事。”
程昭睿默默收回了探进屋子里的脑袋。
程焕臻喊了一声：“杨哥。”
惆怅无比，想念翌明，便气愤地拿出手机，又一次给程翌明发消息。
时间就这样来到四月。
老管家无奈地叹了口气，如实说道：“翌明少爷说，程先生对您这段时间的工作状态十分满意，希望您能将它继续保持下去。他希望等您忙完第一季度的新品之后，再来找他。”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程老爷子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
连下三天棋。
他该做什么？
他的叔叔姑姑弟弟妹妹，他一个都没去关注过。
所以这盆栽究竟要放哪儿？
嗯，很人机。
没能成功。
小叔叔善良而温柔。
目前进度还停留在调查方丞玉回家之前的人际圈这步。
新品依照延后给定的时间如期发布。
程焕臻说：“哪都行，只要我看不到就好。”
他开了门，让管家进来处理玻璃碎片和自己的扎了玻璃渣子的手。
蔺辰：“。”
但是没关系，问题不大，不重要。
决定依然尚未做出。
老管家见到他，十分意外。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翻一次、覆一次，就看一次手机。
他站在老宅门口，呆呆地站了会儿，就被司机拖上车，载回了家。
原因无他——
这两天的销量，比起首日销量简直是跳崖式下跌！
第三天晚上，程老爷子终于忍不住了，在棋室气得大拍桌子、破口大骂：“程焕臻怎么回事？！第三天了，他难道就没有看到这么明显的销量波动吗，他的应变策略呢？他这样毫无动作，是木头人等死吗？！”
他愤怒地向老管家：“程焕臻呢？把他给我叫过来！现在、立刻、马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