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身、靠近。
那个人站在床边, 像是弯下腰,距离他不过分毫的距离,几乎是贴在他后脖颈上,嗅闻着他的味道。
阴冷的呼吸落在他后脖颈的皮肤上, 谢春酌被激起一阵阵鸡皮疙瘩。
谢春酌屏住呼吸, 分毫不敢动一下, 他紧紧靠着傅隐年, 希望能从对方身体汲取力量。
夜风吹动, 静谧又嘈杂。
不知道过了多久, 那股窥探的视线消失。
谢春酌仍然不敢回头, 维持着动作——因为他没有听见脚步声。
如果那个“人”在诈他呢?要是他一回头睁眼看见一只鬼, 亦或者是一个人,他必定会吓得立刻尖叫, 然后逃走。
……当然, 能不能逃走也是一个问题。
谢春酌惜命。
他的命很珍贵,不能随意失去。
他闭着眼睛, 努力放松紧绷的身体,贴着傅隐年,强迫自己入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天光熹微, 窗外黑沉的夜褪去,光线刺破云层, 他才隐隐松了一口气,神经松懈些许,把整个人埋进被子里面,缩起来,不敢探出头去呼吸。
这一夜过得极其煎熬。
在身旁的傅隐年微微动了下身体时, 他浑身一激灵,猛地睁开眼,双眼清明。
傅隐年乍然和他对视,心漏了一拍,随后惊讶:“你醒了?”又看他的模样,蹙眉,“你没睡?”
谢春酌不想多说,又闭上了眼睛。
白天给了他些许安全感,足以让他休息片刻。
傅隐年待在他身边,将人搂进,抚摸后背安抚,之后手机有人打来通话,接通后,谢春酌听见了熟悉的男声,是方助理,汇报的是工作事宜。
没过多久,傅隐年以为他睡着了,轻手轻脚下床,离开了房间。
谢春酌把所有被子都拉过来,把自己卷成一个蝉蛹,密不透风,才勉强睡着。
约莫一点半左右,傅隐年把他叫醒,带着他刷牙吃了午饭,询问他:“你要继续睡还是跟我去老屋?”
虽是询问,但傅隐年并不赞同谢春酌跟着自己去灵堂,因着谢春酌的精神状态实在不好。
他隐隐有几分后悔把谢春酌带过来了,可是……
傅隐年眸色微深,轻轻叹口气,道:“不然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谁料谢春酌却摇头:“我跟着你一起去。”
没睡好也有没睡好的好处,精神和思绪的迟钝让他没有感到极度的害怕,反而让他想要去探究和克服。
什么鬼东西也敢来吓他?
到底是他疑神疑鬼还是确实有鬼?
要是真有鬼,他立刻就找高僧来超度它!
怀着这种豪情壮志,谢春酌跟着傅隐年和大舅等人去了老屋。
上午的时候,傅隐年去过一趟,筹备丧事事宜。
上了半山腰,谢春酌刚站定脚步,抬头就看见殡葬乐队也到了,站在院门口正说着话。
大舅看见他们,走过去寒暄几句,给了领头的负责人递了根烟,几人边抽烟边说话,谢春酌不喜欢那个味儿,退后几步,在一旁的石块边透气。
傅隐年陪在他身边,二人都没说话。
不多时,乐队开始吹锣打鼓,乐声凄凉又刺耳,哀乐随着风声传播,吹起落叶。
呼呼——
谢春酌不由缩了缩脖子,感到一阵冷意。
一滴雨砸落在额头,谢春酌诧异,仰起头,突然的重量“啪”一下,又落在了眼皮上方,他下意识闭上眼睛,接下来接二连三的雨滴让他迟钝地意识到一件事:下雨了。
“进屋吧。”傅隐年拉着他的手快步进了老屋。
踏进屋门的刹那,噼里啪啦的雨声阵阵落下,打在地面像是在执行一场鞭刑。
回头看去,雨珠练成线,成了雨帘,最后是雨幕。
整个天地仿佛都被这场暴雨侵袭。
泥土打湿弹起,土腥味和雨的气味混合,漂浮进屋内,谢春酌收回目光,转身看向灵堂。
灵堂摆在屋内客厅,因为阿公是昨天去世的缘故,所以今天殡葬乐队以及车子会来把人拉走去火葬,之后守灵守的是衣冠,以免尸体腐烂,形成臭味。
客厅开了灯,圆形灯泡昏黄不清,白炽灯光线较亮,于是开了两盏,此时光线汇聚,显得有几分奇怪,灵堂上桌子摆了贡品,果盆、花生、糖果,以及一整只杀好煮熟的鸡鸭。
阿公的黑白照片就摆在上面。
与谢春酌的想象不同,阿公出乎意料长得慈眉善目,头发花白,五官和蔼,笑着时眼角的褶皱尤为明显,可一点也不丑。微胖,就像是平日里在路边会遇见的散步老人。
谢春酌以为会做出掐死婴儿事情的老人会长得凶神恶煞。
不过也是,皮囊总是迷惑人心的。
照片背后摆放着的就是棺材,谢春酌不想凑近去看,他怕闻到味道。
殡葬乐队在进屋后征求了大舅的意见,继续吹打着乐器,声音太吵,谢春酌捂住耳朵坐到了一边,拿出耳机戴上,傅隐年则是跟大舅走到后厨说话。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谢春酌心中腹诽,手机播放纯音乐。
他刚摁好,就发现自己的身边坐了个人,侧头一看,竟然是小金。
小姑娘今天穿了件灰色卫衣,仰头盯着他,眼珠子晶亮。
由于昨天的鸡腿事件,谢春酌不想搭理她,于是睨了她一眼,就收回目光摆弄手机。
段驰也发了很多消息过来,装可怜的表情包一大堆,谢春酌怕他追过来坏事,毕竟这可是真小三,于是严令禁止他来,随后又敷衍地安慰了两句,让对方安分守己。
段驰:[小狗装可怜][小狗摇尾巴]
段驰:那等第七天的时候,我可以过去接你吗?
谢春酌没拒绝也没同意,他发消息:到时候再说,要你来的话我会通知你。
段驰:[小狗点头]
段驰:好的宝宝,我会一直等你消息的[亲亲]。
消息不断弹出,小金探头想过来看,没看见什么,就被谢春酌一个手肘顶开,抬头又见谢春酌眼皮微垂,一副不苟言笑的冷淡模样,坐不住般,屁股在椅子上挪来挪去,最后小声地喊:“哥哥。”
谢春酌没听见。
她鼓起勇气,抓住谢春酌的手臂,再次喊:“哥哥。”
谢春酌低头看了手一眼,然后看她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屈尊降贵地摘下耳机,凑过去问:“怎么了?”
小金估计是真坐不住了,见谢春酌回应自己,就跳下椅子,拉着他的手臂往屋里头走。
谢春酌奇怪,但青天白日的,也不觉害怕,就跟着小金的步伐走去。
出了客厅,是一条短走廊,走廊左右两侧分别有房间,没关门,谢春酌看见陈旧的家具,杂物堆放在地上,床上乱糟糟的,有一个房间还有被子,生活气息浓重,估计之前还有人睡着。
小金把他拉到了最靠里面的一间房间,左右探头,见没人发现自己,才对谢春酌说:“哥哥,我见过你。”
哀乐还是太吵了,谢春酌只依稀听见她喊哥哥。
“可以再说一次吗?”谢春酌蹲下来,指着自己耳朵,“靠过来说。”
有句话叫灯下看美人,但实际上,在昏暗处看人,美有过之而无不及,小金直面与谢春酌近距离面对面,小脸一下就红了。
她结结巴巴:“……哥哥你好漂亮。”
“……”
谢春酌忍俊不禁,还以为小金会说出什么话来呢,原来只是这种夸人的口水话。
即使听过很多,谢春酌还是摸摸她的头,笑眯眯道:“谢谢。”
小金咧开嘴笑,然后又握着他的手指往前走了两步,指了指房间。
“进去吗?”
谢春酌倒是没什么不能随便进人房间的自觉,不过一般他也没心思去探究他人的房间,此时小金拉着他要进房间,他不免有几分诧异,觉得奇怪。
他不动,小金却固执地拽着他要进屋,用足了力气都没拉动谢春酌。
谢春酌从不惯着小孩,想靠墙又怕墙脏,就站在那懒洋洋地说:“不想进去,太黑了。”
而且一看就知道估计是阿公的房间,本来这两天就瘆得慌,再进去他怕晚上做噩梦,昨晚的事情还没弄明白呢。
小金见真的拉不动他,装可怜也没用,鼓起脸颊像是要生气。
谢春酌挑眉,想着她会不会哭,结果对方一松手,竟然直接自己迈过门槛,吭哧吭哧地往里面跑。
小小一个人,窜进没开灯的房间里面,只有一个隐隐绰绰的轮廓,看不真切。
那轮廓跑来跑去,像是在找东西,谢春酌起了好奇心。
他站在门口问:“你要给我看什么?”
这一问,仿佛给小金助力般,小金很快就从一个半人高的木柜抽屉里面找到了东西。
蹭蹭蹭跑出来后,谢春酌看见是一副合起来的卷轴,像是画像。
“哥哥!”小金高兴地蹦起来,把卷轴递给他。
卷轴是纸质的,应该是为了能保存得更久,前后都涂了一层油蜡,触手有些许光滑感。
谢春酌不知道小金把这个拿给自己是为什么,他垂眸,见小金期待地看着他,便不由自主地解开系绳,要将其打开。
卷轴缓缓打开,画面首先露出来的是束了冠的发,画工细腻,颜色清晰,发丝细细画出,恍若真物。
还没看全,他就知道卷轴里面画的人是个男子。
不知道画上的人长得怎么样,应当是个美人吧?
马上就能揭晓了。
谢春酌打算松开拿着下卷轴木骨的手,结果就这一瞬,卷轴猛然被人抢夺拿走。
他下意识侧头,猝然对上了一张贴过来,阴沉到几乎狰狞的脸。
“你们怎么能偷拿阿公的画?!”
第72章
大舅的脸色阴沉得吓人, 谢春酌吓得心漏了一拍,僵立在原地。
看一幅画而已,至于吗?况且这也不是他想要看的,而是小金硬给他的。
谢春酌反应过来后冷了脸。
大舅把卷轴卷起来, 还想训斥, 但看见谢春酌往下撇的嘴角, 还是没说什么, 只是说:“阿公的遗物我们还没来得及收拾, 你们最好别靠近, 阿公说过, 这些东西都是要烧给他的。”
谢春酌讥讽:“那你们也不能打开看吗?”还是说单纯地针对他?
大舅脸色不大好看, “我们也不会打开看!”说完,像是发了脾气, 不管谢春酌, 转头就走了。
谢春酌简直要气笑了。
他恼火不已,低头看惴惴不安的小金, 那股火气对着她又发不出来。
“好了,出去吧。”谢春酌对她说。
小金点点头,怯生生地伸手想去拉他,又不敢拉, 最后把手揣兜里。
谢春酌回到客厅,哀乐还是持续放着。
他戴上蓝牙耳机, 冷着脸,打开视频软件无聊地刷,直到傅隐年过来,拿着一把破伞带他离开。
无聊的一天。
但夜里,谢春酌却做了一个梦。
梦里日光昏昏, 散发着朦胧的光芒,空气中漂浮着闪光般,他站在一处崖边,四周是山与树,明明身侧就是高崖,一眼望去看不见底,不用想就知道掉下去必定尸骨无存。
奇怪的是谢春酌并不害怕。
他看着周遭的一切,反而有一种志满意得之感,仿佛所有的高山,底下的河流与高殿,都是他的所有物。
直到有人喊他:“卿卿。”
他回头,看见了一个长相英俊,凤眼薄唇的男人正笑着朝他走来。
是谁?
谢春酌不认识他,可莫名的熟悉感又叫他感到迷惑。
“我妻。”
又有人喊他。
谢春酌侧头看见凤眼男人身旁出现了一个人,青衫玉冠,君子风范,眼中带着忧伤,踏步而来。
“师兄。”还有人喊他。
这次出现的是个少年人,黑发,眼盲,目光毫无焦距,却又准确无误地“看向”他。
他们是谁?
谢春酌站在原地,蹙紧眉头,看着他们一步步靠近,然后……
“卿卿。”
耳边传来轻而缓慢的声音。
有人站在了他的身后。
那个人贴着他的后背,呼出的气息烫得他不由瑟缩,脊背敏感地挺直想要远离,却在刹那被握紧。
他低头看去,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牢牢禁锢着他的腰。
“卿……卿。”
那个人话语平静,但呼啸而过的风与他逐渐靠近的姿态,令谢春酌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急迫与哀怨。
“你不看看我吗?千百年来……我日日夜夜想着你……我后悔了,我不该让你知道一切……不该……不该让你走……”
谢春酌脖边激起一阵寒毛,身后的人情绪愈发强烈,强烈到他在梦中也能感到那股绝望与尖锐,他控制不住地回头,看见了一张漆黑的脸。
然后……
那张漆黑的、没有一丝五官的脸在眼睛部分,忽然流下血泪。
“卿卿……”
“春酌?”
谢春酌猝然惊醒。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看见了背对着他坐在床边的傅隐年。
男人宽厚的背深深弯下,听到声音后侧头望来,昏暗的房间内,只能看见对方一双沉静的眼眸,谢春酌心突突一跳,张开嘴说话时,才惊觉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
“你不睡觉,坐在那里做什么?”
“有些头疼。”傅隐年回答。
傅隐年的确有些偏头疼的毛病,似乎是以前在国外读书时落下的毛病,后面回国又因为刚接手公司,工作压力太大,休息时间少,导致更加严重。
谢春酌还陪他去复诊开药过。
不过平日里傅隐年头疼病犯得不算频繁,毕竟现在执掌公司的他不必事事亲力亲为,自然也没以前那么忙碌了。
“你药带了吗?”谢春酌打了个哈欠,靠在床头问他。
“带了,刚吃完。”
傅隐年爬上床,谢春酌余光瞥见放在床头柜旁边的药瓶和水杯。
夜深风凉,傅隐年钻进被窝带来些许凉意,谢春酌不适地把他推开些,但无奈力气不够大,最后就任由他抱着。
谢春酌躺在他怀里,有时会在想,这是不是傅隐年的一次温水煮青蛙?
七天过去,傅隐年真的会和他分手吗?
傅隐年的眷恋与占有欲如此明显,倘若一个有钱有权的人得不到一样东西,需要他放弃时,势必是这人对那东西厌倦了,或者,他自己死了。
谢春酌没有想过要傅隐年死,可傅隐年总是时时刻刻逼迫他,这一次,他确实是生了要分手的念头,再相处下去,难免连最后一点情面都没办法留下。
谢春酌想着想着,困意袭来,他的眼皮阖下,即将要合起时,突然,耳边传来傅隐年睡梦中的呢喃。
“卿卿……”
如雷贯耳,谢春酌倏忽睁开眼,心如擂鼓狂响。
他一动不动,屏住呼吸,静止般缓缓扭头去看自己身旁的人,依旧是傅隐年,而不是什么奇怪的人或鬼。
可傅隐年为什么会喊他卿卿?
为什么要喊卿卿?
卿卿到底是谁?
是他吗?
谢春酌想不明白,他无端感到了恐惧。
自从进入到这个村子,这才第二晚,他就遇到了各种怪事。
若不是答应了傅隐年,谢春酌都想现在就连夜开车离开。
谢春酌强压下心中的不安,逼着自己入睡。
翌日,清晨,谢春酌吃早点时,看着傅隐年,突然问道:“你昨天做梦了吗?”
傅隐年抬眸,黑眸闪过疑惑:“没有。怎么了?你做噩梦了吗?”
谢春酌颔首,“算。我梦见有人喊我卿卿。”
话音落下,傅隐年的脸色明显沉下来,薄唇紧抿,过了几秒才道:“是吗。”
他也不问是谁,或许是谁都无所谓,因为不是他。
卿卿。
多么亲密的爱称。
傅隐年在口中咀嚼二字,只觉心如刀绞。
谢春酌瞥他一眼,便估摸出他心中所想,无非就是觉得他人在这里,心却在别处。
谢春酌不想跟他掰扯其他,直接道:“昨天你半夜吃药睡下前,喊了我卿卿。”
“为什么?”谢春酌不明白。
傅隐年闻言,诧异抬头:“什么?”
对此浑然不知的模样。
“你不知道?”
“我想不起来了。”傅隐年说。
谢春酌没有再问下去,问到最后得到的结果依旧是无。
踏进村子以后,好像其他人感受到的东西,跟他感受到的一切都不一样。
谢春酌决定要提前回去。
他跟傅隐年提时,已经做好了对方违背诺言的准备,但出乎意料,傅隐年同意了。
“你进村子以来情绪就不稳定,我不该强迫你来的。”傅隐年坐在他面前,面色沉静,难得与谢春酌敞开了谈。
“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母亲想要我来,她告诉我,我的出生古怪,仿佛不是她天生孕育的,而是有人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身体里。她怀疑阿公,但是又不敢打胎。”
“他们需要一个继承人,所以在我出生之后,六岁前,没有异常,他们就没有想太多,直到前段时间她突发梦魇,后面与阿公联系,得知对方快不行了,就让我回来奔丧,了结这件事。”
“……我,很迷茫。”
傅隐年垂首。他来得匆忙,带的衣服少,更别提发胶等固定头发的杂物,此时乌黑的发垂着,半遮住眉眼,显得颓丧无助。
堂堂傅氏继承人,恐怕从没有在其他人面前露出过这一面。
谢春酌也没想到陈雯竟然会对这种事信到这个地步,但观傅隐年的脸色,恐怕也不仅仅只是这个。
果不其然,下一秒,傅隐年扶住额头,蹙眉道:“……而且,我总是在做梦。一些,看不清脸的人围着我,我追不到一个人……”
谢春酌意识到,这才是促使傅隐年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
“小酌,我究竟是谁呢?”傅隐年眼中的脆弱和无助,使得谢春酌不由伸手,让人把头靠在自己肩膀上。
傅隐年抱住了他的腰背,力气大得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里。
谢春酌安慰:“你不是任何人,你是傅隐年,所以不用想太多,可能是你近段时间睡眠不好,有点焦虑,所以才会做噩梦。”
说到这里,谢春酌不免有几分心虚。
可能是因为他,才会导致傅隐年变成这样。
傅隐年低低地嗯了声,“明天早上,我就送你离开。”
谢春酌不由欣喜。
太好了,终于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小酌,我们还能在一起吗?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傅隐年的声音拉回谢春酌的思绪。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谢春酌想和他断了,但这时必定是不能直接说的,否则把人刺激到了,他往哪儿说理去?
等到离开,要怎么样,还不是他说了算?
于是谢春酌说了声:“好。”
他没有看见在这声“好”落下之后,抱着他的男人眼中闪过的暗芒和势在必得。
谢春酌以为自己很快就会离开,却没想到,中午开始,天下起了暴雨。
瓢泼大雨,以一种要将天地都淹没的趋势落下,不过一个下午,河水几乎都要涨到岸边,天黑下,雨声渐小,却没有停。
谢春酌站在窗边看雨,心下担忧明天能不能顺利回去。
雨声沙沙,风吹起潮湿微凉的碎雨,飘进鼻尖,谢春酌的手抚摁在窗纱上。
这时,他接到了一通电话。
是一通陌生来电。
房间内只有他一个人,傅隐年在洗漱,在雨声中,手机铃声响得闷而沉。
谢春酌接通了电话。
“喂?”
“智刻科技与谢氏的合作结束了。”来电的人说话声音怪异难听。
沙沙、沙沙,混杂的电流音卡顿。
对方使用了变声器。
智刻科技是之前傅隐年特意帮他去谈的新能源合作,后面傅氏也参与了合作。
在前几天谢氏出事时,这份项目也没有终止合作。
为什么现在突然停止合作?
“你是谁?”
谢春酌沉下心,平静道,“你说这话的目的是什么?谢氏出事,停止合作也该是智刻的负责人和我进行谈话,你凭什么断定合作结束?”
“假如是傅隐年提出的终止合作,你还有能力力挽狂澜吗?”对方说。
谢春酌的心漏了一拍。
他抿了抿唇,压住跳跃而出的思绪,等待对方继续说话。
“还有,傅隐年做的不仅仅只是撤资,你想知道,现在谢氏的股权,还在你的身上吗?”
那个人在笑,笑声闷闷的,十分愉悦,“毕竟,谢峰和王思丽赠予股份的合同,实行期在这个月的月底,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的?!”谢春酌再也忍不住,声音尖锐地问道。
因为他跟谢峰没有血缘关系的缘故,所以股份并不能直接赠予他,除非他对公司付出了重大贡献。
谢峰起草了合同,有效期正好在这个月底开始。
谢春酌不能忍受自己付出了那么多,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人总是贪婪的。”那个人说,“你知道傅隐年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谢春酌看见傅隐年擦着头发走进房间,抬头看来,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但唇又是翘着的,仿佛心情很好。
“因为……可怜的男人,总是无时无刻在幻想着螚得到爱人的垂怜。
可是爱人如此花心,不甘愿于跟他一人一心,他多疑又恐惧,由爱生了疑,由疑生了恨。”
“所以,要怎么办呢?”
“他想到了一个办法……独占你。”
“那个村子很偏僻吧?你除了认识他,还认识其他人吗?你知道离开的路吗?你能……反抗吗?”
对方用咏叹调的声音叹息,收尾,“聪明人,总该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是吗?”
第73章
“小酌, 怎么了?”
傅隐年走到谢春酌面前,对他猝然变冷的目光感到疑惑,随后又睨了一眼他的手机,“你在跟谁打电话?”
谢春酌挂断电话, “骚扰电话。让我买保险的。”
他的手放在膝盖上, 亮起的手机屏幕确实是一串陌生来电。
傅隐年嗯了一声, 视线又落在了窗外簇簇落下的雨上。
雨下个没停, 气象局不断地给地区所在的每个人发短信, 提醒注意山洪与暴雨。
“明天不一定能回去。”傅隐年说, “没想到突然下起了暴雨。”
“你来之前没有看天气预报吗?”谢春酌突然问。
傅隐年侧身看他, 面容在灯光的映衬下, 眉眼深邃。他说:“知道会下雨,但不知道是暴雨。”
气氛凝固。
谢春酌低低地嗯了一声, 没有再说话。
傅隐年静静地看着他, 许久才道:“明天我会送你回去。”
话罢,他关上窗户, 将风雨隔绝在外,而后拿起吹风机吹头发。
屋内只剩下吹风机运作的声音,吵闹。
谢春酌在刚才起,一直就疯狂跳动的心脏至今还没有恢复平静。
他不知道打来电话的陌生人到底是何居心, 但对方成功地让谢春酌对傅隐年起了疑心。
傅隐年明天真的会把他送走吗?
如果明天雨还是没停,河水涨潮, 路边无法行走,傅隐年是不是会用“危险”、“安全”这些字眼来搪塞他。
一天、两天、三天?或者是,永远。
而那些怪异的梦境与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将会在之后的日子一直缠着他吗?
他一定要离开这个村子。
现在、立刻、马上!
过于紧绷的神经和起伏的情绪让谢春酌胃部一阵绞痛,他弯下腰, 面上流露出痛苦。
他胃也不算好,仅仅只是没到胃病的程度,这些天在村子里没什么胃口,吃得少,饿了就忍着,这会儿情绪一激动,胃部就忠诚地体现了身体的状况。
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想要寻找东西缓解自己的症状。
他侧头,看到了床头柜放着的药物,是傅隐年的胃痛药,趴过去一看,是止痛药。
谢春酌的手刚拿到药瓶,吹风机的声音停止,脚步声嗒嗒两声,很快,身后坐下一人。
傅隐年扶住谢春酌的手臂与腰,“怎么了?”
在他的角度往下看,谢春酌面白如纸,额头出了薄汗,一双眼瞳如浸泡过水银般透亮水润,唇色浅淡,一眼就能看出对方状态不佳。
傅隐年摸他额头,没有发烧。
“有点胃痛。”谢春酌没有拒绝他的靠近,长睫垂下,下巴尖尖,叫人看出他近日瘦了些。
“你的药给我吃一粒。是止痛药吗?”谢春酌展开掌心,上面的药瓶滑落至指头。
傅隐年:“可以。不过你吃一粒先试试。”他蹙眉,“你平时也没有胃病,怎么突然?”
“还不是这里饭菜太难吃了。”谢春酌毫不留情道,“不管明天怎么样,我都要回去。”
傅隐年叹气:“要是明天还是下雨,恐怕会引起山体滑坡,回去的路一半都是山,我怕有危险。”
谢春酌讥讽道:“这危险难不成不是你带给我的吗?”
傅隐年心中无奈,却也没有惯着他,而是道:“小酌,你不要忘记,一个人想要获得什么东西,必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傅隐年说出这句话的本意其实是想要让谢春酌不要再闹。
他有些累了,不想跟谢春酌再吵架,无止境的争吵只会消磨二人为数不多的感情。
回去吧。
等到回去之后,他处理掉一切,他会学着更好地照顾谢春酌。
学着更好地爱他。
谢春酌只需要付出一点点代价。
比如,爱。
傅隐年想着,垂眸去看谢春酌。
谢春酌没有再反驳他,说些他不爱听的话,而是拧开药瓶,道出一粒黄豆大小的扁平药片,扔进嘴里,随后转身要去拿水杯。
傅隐年先一步把水杯递到他手里,看着他喉结滚动,和着水把药吞下去。
“我想吃点东西,你给我煮可以吗?”谢春酌抓住他的手提要求。
药效没那么快生效,况且胃里确实该有些东西才好。“好,你等我一下。”
傅隐年应下,起身下楼去找大舅,大约二十分钟时,上楼后手里端着一碗甜酒糟蒸蛋。
他进房间时,谢春酌正躺在床头玩手机,听到声音侧头看来。
傅隐年目光扫过去,感觉到一股怪异,但他说不出什么感受,想再看时,谢春酌开口问:“那是什么?”
他的注意力被拉扯回去,“是甜酒蒸蛋,对身体好,而且量不大,只蒸了两个,你试试。”
谢春酌说好,但人没动,不想下床。
傅隐年惯来是不爱在床上吃东西,也不能容忍,不过他的底线和规则被谢春酌一再打破,此时只是犹豫就几秒,就坐到床边,用勺子叨开煮得恰好的甜酒鸡蛋,分成小块,加上一些甜酒喂到谢春酌的嘴边。
甜酒下肚,谢春酌的面上浮现出几分血色。
谢春酌吃得快,傅隐年喂完后把剩下的一些他不吃的酒糟一口喝了,端碗下楼,洗好再上去时,谢春酌已经躺好睡下了。
“不刷牙吗?”傅隐年奇怪。
谢春酌眼睛闭着,半张脸埋进被子里,声音闷闷的,“我刷过了。”
那股怪异的感觉在谢春酌说完这就话之后,更让傅隐年感到一阵抓耳挠腮之感。
有事情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
可究竟是什么事呢?
傅隐年隐隐不安。
他关了灯,上床,下意识将谢春酌搂进怀里。
这一次他抱得格外紧,仿佛马上就要失去对方。
谢春酌没有说谎,他确实刷了牙,因为傅隐年靠在他的脖颈边,下巴处,嗅闻到了他呼吸时,微张的唇吐出的薄荷气息。
只是为什么要刷得那么快速呢?
傅隐年带着这种疑惑入睡,直到半夜……
轰隆——
一阵惊天巨响,白光劈下,仿佛要将这昏暗的天地劈成界限分明的两边。
风雨大作,强劲的风吹得山林发出呼啸的哭声,雨水流淌洗刷着一切,水声哗啦。
傅隐年猛然惊醒,发觉怀里空空。
……谢春酌,消失了-
雨下的极大。
雨刷器根本来不及刷除,新一轮的雨水就已经劈来,遮挡视线,好在车灯弥补了一部分视线的缺陷,让车内的人勉强能看得清路线。
谢春酌不敢把车速提高,他怕轮胎打滑,自己没离开村子反而丢了命。
他在傅隐年下楼煮酒糟蒸蛋时简单收拾了钱包与证件,翻找到了车钥匙,藏起来放到枕头下面。
等到傅隐年睡着,就立刻开车离开。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开车逃跑时正在下雨,他淋着雨开了院门,快速上车离开。
雨声帮他遮掩住了一切声响。
只是雨下得太大了。
雷声轰鸣,四周的山与树像摇摇欲坠的黑影,谢春酌身上的雨水干了些,薄t冷冷地贴在身上,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车内暖黄色的灯光照得他脸死一样惨白。
谢春酌神经紧绷,安慰自己,只要把车开到县上就好了。
他已经给段驰和元浮南都发了消息,他们都在赶来的路上。
开车两个小时,就到了。
之后他就能够坐着两人……不管谁的车都行,彻底离开这里,离开傅隐年。
他想好了,傅隐年要是纠缠他,他就和对方分手,谢氏他也不要了,他宁愿把资产变卖,出国白手起家。
比起失去自由和担惊受怕,出国独自起步反而是一件好事,况且他还能接受元浮南和段驰……或者其他人的帮助。
只要给他一个机会。
不知道开了多久,谢春酌突然听到了尖锐的长鸣。
是什么?
他往车外后视镜看,看见了刺目的远光灯,再仔细一看,竟然是一辆老款式的面包车。
开车的人一直对他穷追不舍,明明旁边还有位置,变道越过他,再变回来就能够顺利通行。
可对方却偏偏追着他的车屁股跑。
谢春酌已经猜想到开车的人是谁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他的手机重新震动,手机的来电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人的名字——傅隐年。
谢春酌加速,轮胎打滑,车速变得更快,几乎是以一种“冲”的姿态,迅猛地滑落。
手机铃声还在不停地响动,孜孜不倦。
谢春酌又怕又慌,胃部开始疼痛。
同时,他的呼吸变得急躁,眼白慢慢爬上红血丝。
为什么傅隐年不肯放过他?!为什么一定要追着他?!为什么?他做错了什么吗?明明一切都是傅隐年一厢情愿,贪婪又失信!
他做错事分手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对他穷追不舍呢?
谢春酌恨得心火直烧,他张开嘴,大口地喘息着,在尚存一丝理智时,单手接通了电话。
电话接通,傅隐年焦急的声音就从话筒里面猛然传出。
“快停车!小酌,前面有山洪!”
“你要回家,等到白天雨停了,我立刻送你回去好吗?你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要是路堵了,我就叫直升飞机来接你好吗?小酌,你不要再加速了!”
谢春酌嗤笑:“你要真想要我安全,就不应该追我!而是放我离开!山洪?有本事就把我淹死——!我宁愿死也不要停下来被你带回去!”
“小酌,你听我说……”
“我不听!”谢春酌大声打断他,呼吸急促,情绪激动,“你一直都在骗我!傅隐年,你怎么不去死?!”
话音落下,谢春酌立刻挂断了电话,一脚踩下油门,引擎发出轰隆巨响。
车子犹如断线的风筝般滑行在雨夜中。
谢春酌眼前一阵模糊,他心口绞痛,眉目紧蹙,眼前看不太真切,雨水落下得太快了。
他浑身燥热,没几秒,就控制不住地把车窗降低些许,只是一条缝隙,吹进来的冷风和雨水就让他恢复了些许清醒,驱散了身体的燥热。
也就是在这时,谢春酌发现,自己的手机铃声没有再响起,而身后的面包车不知何时,竟然也消失了。
傅隐年去了哪里?
放弃追他了吗?
可谢春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发现了在雨刮器不停的运作下,前面不远处横挡在路中间的面包车。
——是傅隐年。
傅隐年开到前面去等他了。
难道他真的跑不掉了吗?
谢春酌眼角溢出泪水,怒火与恨意交杂,他脑子一片空白。
车窗隐约照出他狼狈的模样,纤长浓密的睫毛因为雨水变成一簇簇,黏在一起,乌发湿润,面色惨白,双眼发红、神情恍惚地直视前方。
前方的面包车驾驶座开了门,有个人撑着一把黑伞下车,招手。
卿卿、卿卿。
谢春酌好像又听到了有人这样喊他。
不准喊!不准喊——!
跑!他要跑——!
如果谁要阻止他,那就让那个人去死——!
车子无法减缓速度,指针时速达到最高,在这漆黑雨夜中,车头灯光如一道先行利剑,刺向了对方,随之而来的是黑色的野兽。
轰——
剧烈的撞击,不亚于轰雷,两车相撞,面包车直直冲向了路旁外的山坡,车头瘪下,在暴雨中,汽油与雨水形成了一小片淡红色的水泊。
车被迫停下来了。
安全气囊弹出,谢春酌趴在方向盘上,头晕目眩,好半晌,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大雨瓢泼,车前灯闪烁,隐约能看见一把黑伞正被风雨吹打得摇晃,最后落入路边的沟渠……而那里,有着黑色的影子,血色蔓延。
他杀了傅隐年吗?
他撞死了傅隐年吗?
……傅隐年,死了吗?
谢春酌冷汗直流,他浑身发颤地抖着,惊惧与骇然令他无法思考。
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企图将所有的痛苦都吐出来。
嗒嗒、嗒嗒。
车窗被人敲响。
如电流击身,谢春酌下意识挺直背,瑟缩着身体,小心翼翼地侧头看去。
——在仅开了一条缝隙的车窗上方,他看见了一双黑眸。
第74章
人在恐惧到极点时, 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的。
谢春酌满脑子都是自己杀了人,此时四周都是风雨,车前还有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傅隐年,以至于他乍然看见车窗缝隙露出来的那双眼睛, 大脑迟钝得无法反应。
他翕动唇瓣, “……傅、傅隐年……”
那双黑眸闪过一丝谢春酌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随后对方退后一步, 让谢春酌能够更加看清他的原貌, 再开口喊:“是我, 段驰。”
段驰?
谢春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段驰是谁。
而在他迟钝地进行反应的期间, 车门外的段驰已经等不及。
他一脚踹烂本就摇摇欲坠的车门, 再硬生生徒手掰开,待门被打开后, 弯下腰, 直接把谢春酌从车内拦腰抱出去。
谢春酌来不及作反应,雨水就已经噼里啪啦地落在了身上。
他不由自主低下头, 把自己蜷缩进段驰的怀里。
咚!
咚咚!
咚咚咚!
谢春酌听见了段驰急促的心跳声,像是兴奋,又像是紧张。
段驰一言不发地抱着他往前走,似乎是要走到另一辆车内去。
在这短短的十几步路途中, 谢春酌低着头,余光瞥见地面上的血。
好淡的血, 被雨水冲刷得散开。
可那气味却仿佛如影随形地传入了他的鼻尖。
谢春酌不想看见这些,他下意识地想要逃避,想要把一切记忆从脑海里面挖出去。
他头痛欲裂,不禁狠狠闭上眼睛,不敢用鼻子呼吸, 而是张开嘴喘息,他抓紧了段驰身上的衣服,瑟缩又恐惧地依偎着对方。
他现在要怎么办?
他现在能怎么办?
傅隐年要怎么办?
看见他撞死傅隐年的段驰,又该怎么办?
无数的思绪一股脑挤进紧绷的神经内,谢春酌在被放进温暖的车内时,骤然打了个寒颤,他一个激灵,抬起头,恰与段驰对视。
在这一瞬,谢春酌意识到了一件事。
——段驰可以帮他。
于是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段驰即将离开自己腰间的手。
冰冷的手指握住对方宽厚的手背,用尽了力气,骨节发白。
按理说被抓住的人应该下意识因为这温度和力道而吃痛地抽开手。
但段驰没有。
段驰英俊桀骜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表情,一双黑眸平静而镇定,而当他的视线落在谢春酌的脸上时,眉目变得柔和。
“不要怕。”
段驰弯腰,重新抱住自己犹如落水小猫般可怜不安的恋人,拍抚对方的后背,轻声说,“我会帮你。”
在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迟疑地抱住,在谢春酌看不到的地方,段驰的眼中闪过无法抑制的喜色与势在必得。
太好了!
老天都在帮他!
就连老天都在帮他——!
轰隆——
层层乌云沉甸甸地密布天空,雨水坠落,雷声在其中炸开,雨水愈发猛烈,路两边的山仿佛发出了细微的裂响。
泥土与草木从上方滑落,跌至路旁,晕开土黄色的水渍。
“傅隐年企图囚禁你,你向我求助,我带着你离开。”
段驰在这宛若世界末日的风雨中,低声在谢春酌的耳边说,“在这一天夜里,我开车带你离开,傅隐年却因为出来追你,在半路车子打滑,不幸地撞到了路边的山坡,最后……”
“……车毁人亡。”
谢春酌浑身一抖。
他瞪大眼睛,与稍稍远离他的段驰对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肯定。
“不是你的错,是他咎由自取,不是吗?”段驰一字一句地说。
“……是,是他咎由自取……”
谢春酌不断颤抖着重复这句话,双目失神,像是在说服自己,最后声音慢慢低下去,而后再抬头,表情便冷静了些许。
事已至此,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稳定自己,处理好后续的一切。
他不能、不能就这样毁了自己的一生。
他看向段驰,如黑曜石般璀璨的眼眸里涌出晶莹的泪水,无声流下,巴掌大的脸色惨白,透着脆弱无助。
段驰的心被击中。
尤其是当谢春酌搂住他的脖颈,唇瓣落在他的唇角,带着泣音求助:“……帮帮我,帮帮我……段驰……求求你帮帮我……”
“我会帮你的。”段驰痴迷地嗅闻着谢春酌脖颈处冰冷的雨水与体温混杂的气味。
他声音嘶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咚咚咚!
咚咚!
咚!
谢春酌再次听到了段驰剧烈的心跳声和激动的喘息,而这一次,他也预感到了自己即将付出的代价。
可他有什么办法吗?
他没有办法。
谢春酌只能用哽咽柔弱的语调,温顺地应了一声好。
之后,他推开段驰,段驰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他的额头,便离开了车内,关上车门,去后备箱拿出了不知什么东西,直接朝着毁掉的车和……生死不知、躺在马路边上的傅隐年而去。
谢春酌坐在后车座,双腿并起屈膝,踩在坐垫上,双手抱膝,投过车前玻璃模糊地看着雨中的一切。
就像是在看一场默剧。
油桶淋上破烂的面包车内部,尸体扔入其中,打火机点燃后扔入,轰隆一声,大火冲天,烟雾被雨水浇灭,可火焰依旧烧得灼热热烈。
段驰快步打开车门进入驾驶座,启动车,引擎轰鸣,不多时,车子往前滑去。
谢春酌握紧自己的手,在车子驾驶几米之后,还未开口,便听到了一声雷鸣巨响。
他猛然回头,看见山土轰然倒下,埋住了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
谢春酌耳边好像听见了不知是谁的痛苦悲鸣,随机,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响声,惊得他下意识抱紧自己的双臂,把头埋入膝中。
段驰在后视镜中看见车后的那一幕,心中骇然,而后险些畅快地笑出声。
真的是连老天都在帮他们!
傅隐年,早就该死了!
段驰一脚踩上油门,迅速开车远离,双眼发亮地直视前方。
仿佛前方是一条康庄大道。
他终于,可以和谢春酌在一起了。
……有了这件事,再也没有人能分开他们。
车子飞驰而过,迅速离开,那山崩之处,泥土与草、树一起横倒在路上。
雨水侵袭,将一切埋葬。
不多时,一辆躲避在另一条小道,隐秘在树木土坡角落处的黑车缓缓开出,在原地待了片刻后,再度开车离开-
之后的一切对谢春酌来说恍若在梦中。
段驰开车带他来到县城酒店当中,住下的第一晚,他就发起了高烧。
在医院内得知了傅隐年身死的确切消息,陈雯和傅父赶来,悲痛欲绝,下意识就要找谢春酌算账,但都被段驰给赶了回去。
“是他咎由自取。”段驰站在病房门口,神色淡淡,语气平静。
他看着面前衣着华贵,神情悲痛的夫妇,唇角露出一点意味难明的笑。
“说到底,是谁让他来这里的呢?你们到底是痛苦失去了儿子,还是失去了一个人人夸赞的继承人?”
陈雯如遭雷劈,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不稳,倒在丈夫怀里。
傅父冷冷地看向段驰:“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就算是你的父亲,也不敢这样跟我说话!”
段驰微笑:“那你就去跟我爸聊吧。我是什么东西暂且不说,反正你儿子是死人了。再退一步说……傅氏的股价还好吗?虽然不愿意承认,毕竟死了的傅总,能力可比老傅总要好得多呢。”
“你——!”
傅父暴怒,还来不及再训话,便听到病房内有些许动静,段驰面色一变,戏谑旁观的冷脸化为春水,立刻转身,关上门就进了里头。
病房的隔音并不好,夫妇二人听见在他们面前嚣张至极的段驰轻声哄人,像是恨不得把人含进嘴里,生怕对方因为什么而受伤。
如果傅隐年在,可能站在谢春酌床边这样哄人的,就是傅隐年吧?
陈雯懊悔又痛恨,懊悔自己不该因为一时糊涂而叫傅隐年回村子,痛恨于为什么傅隐年要在大雨天里追逃跑的谢春酌。
也恨谢春酌为什么要跑!
她儿子还不够爱他吗?!
如果不是因为傅隐年太爱谢春酌,她也不会生了其他心思,导致现在的一切发生。
“……先去看看隐年吧。”
傅父不欲多想,他闭了闭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随后垂眸看向怀里的妻子,低声道,“之后,我们再商量了一下其他的事情。比如:我冷冻的精子。”
陈雯面色一僵,多年保养良好的脸仿佛在一夜之间垮掉,她灰白着脸,哑声说:“好。”
二人相互扶持离开。
病房内,谢春酌呼出一口热气,脸颊两侧泛着潮红,嘴唇微干,呈现出一种紧绷感。
段驰给他喂了一点温水。
温水下肚,却无法缓解热意,谢春酌靠躺在床头,右手放置一旁正在输液,纤细的手腕像是一折就会断裂的玉石,手背上的青筋在光的照耀下,脉络明显。
不知因为发烧,谢春酌看起来更瘦了,憔悴的面色不仅没有给他的容色带来损伤,反而使得他多了几分脆弱。
长睫垂下,眉心微颦,他声音嘶哑地询问:“他们回去了吗?”
段驰微愣,而后答道:“现在应该走了。因为……一些原因,他们要在这里把尸体火化了再回去。”
这原因自然是尸体残破,无法承受天气温度,也无法整理仪容入殓。
谢春酌抿唇,没说什么,单看神色,似乎极其困倦。
段驰有意缓解他的心情,随口道:“其实还好你前日夜里出来了。”
谢春酌疑惑看向他。
段驰:“那天夜里,你们住的那户人家后面的那座山也崩了,把老屋埋了,也祸及到了你们住的房屋。”
谢春酌讶异,段驰见他有兴趣,便继续说:“不过人都没什么事,就是他们在清理的事情,挖出了一座神龛,有个中年男人当时就大惊失色,抱着神龛大哭,之后得知傅隐年死了,更是跟丢了魂似的。”
段驰把这当八卦笑话说给谢春酌听,说完后,还笑了一句:“听说他家里人还把他带来医院看神经科了,生怕他是受了什么刺激。”
谢春酌怔怔,段驰说的中年男人可能是大舅。
这个话题说完,段驰又跟谢春酌说了几句玩笑话,谢春酌便有些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段驰不再说话,而是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又调好了空调温度,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离开。
谢春酌听见门打开又关闭的声音,应该是段驰出去了。
病房内只剩下他一人,谢春酌心情却并不算放松,他困,但神经却还是紧张着的,不知是不是病了,近些日子,他总觉得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像是打雷一样,睡不安稳。
这声音,叫他想起那天雨夜的一切。
躺了不知道多久,谢春酌突然听见门打开的声音。
他以为是段驰,便没有睁眼,而是继续阖着眼皮浅眠。
那人来到了床边坐下,坐了一会儿,谢春酌便感觉到了正在输液的手背覆盖上温热,是有人用掌心温暖他冰冷的皮肤。
谢春酌这时便觉出了几分怪异,段驰没有那么贴心。
难道是元浮南吗?
元浮南昨日赶来见了他一面,便又急匆匆走了,至今不见踪影。
谢春酌思绪漂浮,身体和眼睛却一动不动,维持着原样,直到脸颊被轻轻捧住。
对方的手指在他微干的唇瓣上抚动。
不带情色意味,反而像是怜惜。
但这仍然令谢春酌感到不适。
这种被掌控的、无法反抗的感觉。
谢春酌沉了沉气,正要睁开眼,却突然听到了叹息声。
他呼吸一滞。
因为,坐在他床边的人喊他:“卿卿。”
第75章
是谁?
坐在他床前的到底是谁?
为什么要喊他卿卿?
……只有傅隐年知道他做过那个梦, 只有傅隐年知道“卿卿”。
难道坐在他面前的是傅隐年吗?
是鬼吗?
他来索命了吗?
谢春酌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
对方的手仍流连在他的脸侧和嘴唇,粗糙的掌心摩擦细嫩的脸,让本来带着些许热意的皮肤变得更加烫。
即使谢春酌竭力想要稳住呼吸, 但他的呼吸还是不由微微乱了。
他觉得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应该发现了他其实并没有睡着, 可对方出乎意料地没有揭穿他, 而是坐了一会儿, 离开了。
当房门关闭之后, 谢春酌缓缓睁开眼, 入目是窗外灰暗的天空, 今天又是雨天, 而他的面前仿佛还残留着刚刚那人留下的些许气味。
雨水潮湿的气味。
谢春酌突然后悔起来自己刚刚为什么没睁开眼,或许刚才那个人是元浮南或者段驰, 亦或者是某个故意来看他笑话戏弄他的人。
毕竟鬼怎么能青天白日地出现呢?
可为什么那个人会喊他卿卿?
谢春酌开始理解为什么有句话叫做:不做亏心事, 不怕鬼敲门。
他有些害怕地蜷缩起身子,将自己埋在被窝里, 隔绝外界的一切。
现在,闷热的空气和窄小的空间才能让他感到安全。
呼呼——
风吹动玻璃,发出闷闷的轰声。
病床上鼓起的一团犹如冬日里躲在洞穴中,恐惧面对寒风的小动物, 可怜又可爱。
而不大的病房内,正对着他紧闭的玻璃窗户上映照出的不仅仅是病床, 还有……距离病床几步之遥的门口。
在那探视窗薄薄的隔窗上,有个人正站在那静静地注视着内里。
他的手摁在冰冷的门上,口中无声呼唤:卿、卿。
含着的话语缠绵又湿润,呼出的热气落在透明的隔窗,宛如蛇类爬行留下的粘液。
笑容在模糊的玻璃前映出, 最后消失-
十六号,晴。
谢春酌在下午四点半出院,阳光温柔,落在地面上刺目的光芒带着热度,轻易就将一天前湿润的土地晒干,散发出潮湿闷热的气味。
段驰撑着一把浅蓝色的伞站在他面前。
谢春酌在台阶下的阴影处看他。
面前的男人生得人高马大,穿着黑色半高领短袖,身材好到令周遭路过的人频频回头,拿着一把浅色系的伞,微微弯着腰和谢春酌说话的样子,就像一只收起獠牙、温驯的狼狗。
“宝贝,这里没有停机坪,我们只能开车回去了。你确定没有问题吗?”段驰看着谢春酌的目光像是在看易碎品。
他怕那天的事给谢春酌带来阴影,因此无论谢春酌说了多少次没有关系,他还是忧心忡忡。
谢春酌烦他:“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段驰就不敢说话了,把伞倾斜着遮住日光,带着人往院门口停着的车走。
开车的人是段驰的助理,段驰和谢春酌一起坐在后车座。
谢春酌上车时感觉空间还行,但段驰挤进来之后空间就变得窄小了,不过谢春酌喜欢这种窄小,这令他感到安全。
他主动靠着段驰。
即使他嘴里说着不怕,可对于车,还是隐隐有些余悸,尤其是当车启动前,他浑身不由一颤。
段驰发现这一点,心疼地抱住他。
对方的体温缓解了谢春酌轻微的不安,他呼出一口气,没有阻止段驰变本加厉地把自己揽过去。
驾驶座上坐着的助理面不改色,直视前方,等待指令,恍若没看见车后座的一切。
段驰瞧见,正要开口叫他把挡板开了,再开车时,怀里的谢春酌突然抬头,看向窗外。
窗外站着一个穿黑西装的年轻男人,黑框眼镜,面色板正,撑着黑伞,正看着内里。
明明车窗是防窥的,但对方的眼睛却好似能够透过玻璃望到谢春酌的身上。
段驰看见黑伞就不由低头看谢春酌了,恰好,他也听到谢春酌喊:“方助理。”
方助理。段驰记得是傅隐年的贴身秘书。
怎么人死了,身边的人还阴魂不散呢?
段驰不爽,想要命令自己的助理立刻开车离开,但谢春酌却先他一步摁开了车窗。
这下方助理是真的能看见谢春酌的脸了。
谢春酌已经很久没看见方助理了,但仔细想来,也不过个把星期,只是这期间的日子一日便如一年,不堪回首。
他恍神时,方助理微微朝他颔首:“谢先生。”
没想到方助理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对他有丝毫的愤慨和仇恨。
谢春酌嗯了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方助理:“傅总之前有样东西一直想给你,我拿过来了,你还想要吗?”
话罢,他拿出来一个红丝绒小盒子。
只要不是傻子,任由谁都能看出盒子里面装着的东西是什么。
谢春酌怔愣。
段驰气极反笑。
他冷眼看着面色无波的方助理,讥讽道:“真是一条好狗,主人死了,还想要找人给他守寡呢。你那么爱傅隐年,怎么不跟着他一起去死啊?”
不等人答话,段驰又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笑:“哦,难怪。你本来就是傅隐年爸妈给他选的‘通房’不是吗?”
羞辱人的话语如针般扎向车门外的方助理。
可方助理仍然看着谢春酌,等待他的回答。
谢春酌垂眸,摇头:“不用给我了。我不要。”
一旁的段驰就等着这句话,当谢春酌表达出拒绝时,马上摁上车窗,对着前面当木头的助理道:“挡板开起来,开车!”
助理吓得一激灵,拧动车钥匙,引擎启动后,挡板随之开启,车子往前开去,将方助理远远甩在车后。
段驰紧紧抱着谢春酌,单是把人搂进怀里还不够。
不肖片刻,谢春酌便觉得腰间一紧,紧接着他整个人被小心地提起来,随即眨眼间就面对段驰,坐在对方的腿上。
段驰把头埋进他的脖颈,有几分委屈和生气的样子,好像他才是那个对车有ptsd的人。
谢春酌觉得好笑,去推他的头,“干什么?我又没接。”
段驰:“我总感觉那助理没安好心。”
除却因为对方是傅隐年的助理以外,段驰在看见方助理的那一刻,便从心底蔓延上一股莫名其妙的厌恶。
谢春酌闻言,全当他吃醋,心中就有些厌烦。
“我不会离开你。”谢春酌的手抓住段驰的头发。
短发夹进指缝,发质黑粗,有种刺挠感,谢春酌垂眸,视线落在段驰的脸上。
他观察段驰的表情,企图在其中看到贪婪、喜悦,亦或者是其他的表情,但出乎意料的,段驰顺从地看他,仿佛他就是他的全世界。
真的吗?
真的没有私心吗?
谢春酌微微笑了一下,低下头,赏赐般地在他额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只要你不背叛我。”
段驰眯起眼睛,仰头盯着他,“我怎么会背叛你呢?”
看着怀中的爱人,段驰在心里说,只要我是你的唯一,我愿意为了你去死-
回到市里后,一切好像告了一段落。
谢春酌受到了谢峰和王思丽的询问和安慰,因为段驰和元浮南的缘故,谢氏并没有就此陷入困境,而是仍然在苟活。
谢春酌回去后立刻让谢峰把转让股份的合同时间进行更改,提前日期,否则他会让段驰和元浮南停止投资和帮助。
谢峰乍然被威胁,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之后回神便有些生气。
“你还信不过我吗?”
谢春酌直接说:“是。你们有亲生儿子,我当然要未雨绸缪,免得你们骗我。”
当然,最主要的缘故还是东西不到手不安全,况且退一万步说,那天雨夜里,打电话给他的人至今还没查到是谁,对方犹如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冷不丁咬他一口。
谢春酌已经打算好等到风波过了,再过段时间出国,不留在国内。
谢峰恼得不行,但最后还是同意了,只是股份扣下百分之五,要留给谢春酌那个没见过面的便宜哥哥。
谢春酌略有几分惊讶:“找到人了?”
谢峰臭着脸点头。
“人找到了。只是不愿意回来见我们,说要过段时间处理好事情再说。”王思丽在旁边解释,说起亲生儿子,眼睛都在放光,“他自己开了一家公司,是个聪明孩子。”
“人家聪明孩子不一定要你这烂股份,看不起这点钱。”谢春酌嘲讽道。
不过他也没阻止谢峰给,分例大小无所谓,只要不影响他成为最大股东就行。
他还是愿意从指缝里溜出点东西给便宜哥的。
谢峰怒:“看不起这点钱你还要!”
谢春酌淡淡道:“这是我的卖身钱。”
谢峰又没话说了,这件事确实是他们亏欠了谢春酌。
他迅速签好了合同,递给谢春酌,见人仔细查看,不免气闷:“……我们对你也不算很差吧?”
谢春酌睨他一眼,没理,等到确定股份转让合同修改好,就拿着东西离开了客厅,直接上楼。
他站在阳台上,蝉鸣不断,微风吹拂,燥热扑面而来。
这时,他忽觉夏天要到了。
他从桌子上拿起开了的烟盒,里面的香烟还剩下一半,他抽了一根夹在手心,打火机点燃,星火燃在指尖。
爆珠是香橙味的。
谢春酌深深吐出一口气,烟雾缭绕升起,他的面容在夏日午后朦胧而美丽。
树叶被风吹响,沙沙、沙沙。
花草摇曳,散发着清香。
在站立在阳台上的身影进屋之后,远处树下的男人缓缓走出,在离开时,阳光折射,胸前的饰品闪过亮光,犹如星光。
第76章
傅隐年的死引起的震荡在一月内结束。
傅父重新掌控傅氏, 同时媒体报道,陈雯出入医院,在悲痛下公布查出已孕的消息。
当看见这个消息时,不少人心下了然, 陈雯都快五十了, 试管之下仍要拼一个孩子, 无非就是怕傅父再找一个愿意生的女人, 威胁自身地位。
谢春酌得知此事的速度比媒体消息要早, 盖因段驰嘴太碎。
二人确定了恋人关系后, 段驰几乎每天都粘着谢春酌, 恨不得挂对方裤腰带上。
同时, 谢春酌觉出了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究竟有多么难缠。
相对比于以前的克制,段驰明显放纵了许多, 在床上花样多又霸道, 展现出了成功捕猎者的姿态,谢春酌因为车祸一事, 没办法拒绝他。
在某个瞬间,谢春酌仿佛在对方身上窥见了死去的傅隐年的影子。
“……我真是恨不得死在你身上。”
段驰深呼吸一口气,用鼻尖蹭着身下人的脖颈至胸口处。
雪白的皮肤上遍布咬痕与高/潮下带来的红晕,谢春酌纤长浓密的睫毛因为泪水与汗水粘成一簇一簇, 面上覆着一层薄汗,像是被打湿的花儿。
“滚开。”
谢春酌蹙眉, 推开他的脑袋,翻身背对着他,平摊的胸口起伏,两侧却有轻微的凸起,显然是被过度疼爱过。
口中发出平复时、细微的喘气声, 谢春酌身上有些难受,想去洗漱,又不想动。
而他身后的人如狗一样粘过来,撒娇似地喊:“宝宝……”
谢春酌还以为他要继续,正要发火,就听见对方说:“我带你去见见我爸妈吧?好吗?”
这对谢春酌来说,无疑拉响了警报。
他沉默不语。
室内灼热暧昧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
段驰或许也察觉到了这沉默中代表的含义,他不气馁,也不为此难过,而是揽着谢春酌的肩膀,轻声细语企图打动对方。
“我爸妈一直想见见你,他们人都还算不错,不会让你为难的。”
段驰看着他的神色变化,小心翼翼地说:“我没有要你承诺什么,只是见一面……哪怕是谈谈工作上的事情。”
许久,谢春酌才嗯了一声。
段驰本还想继续争取,闻言愣了一下,随后睁大眼睛,喜悦从脸上绽开。
他不禁抱着谢春酌,将背对着他的人翻了个身面对这个,低头不住亲吻,话语里遮不住的兴奋。
“谢谢你,宝宝。我保证,只要你有一点不高兴,我就带你离开。”
谢春酌垂眸,靠在他怀里,声音低低的,柔软轻哑:“我信你。”
长睫遮掩下的眼眸却闪过一丝暗芒。
在段驰下床进入浴室后,谢春酌更是整张脸冷下来,宛若覆盖上一层冰霜。
他注视着磨砂玻璃内的人影,心想:不出意料,要得越来越多了。
果然,人都是贪婪的。
谢春酌随手拿了扔在地上的睡袍披在身上,腰间系带细细一条,他打了个结,衣襟敞开,露出大半片雪白的胸膛,走动时长腿露出,上面有掐捏和亲吻过的痕迹,交叠在一起,呈现出青紫色,像是被虐待过,有种凌虐美。
他拉开窗帘,站在阳台,拿了根烟抽。
这次拿的烟不是他惯常抽的,而是段驰的,薄荷味。
自谢春酌认识段驰开始,段驰就一直抽女士烟,烟味不会太浓重,气味相对来说更好闻。
接吻时,尼古丁混杂着各色水果或花香,异样的甜蜜与缠绵。
但在这段时间,谢春酌和段驰来往频繁时,却发现段驰最开始并不是抽的女士烟,他在段驰的房子里面发现了些未开封的烟盒,还有雪茄。
段驰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温顺。
谢春酌倾向于他接近自己最开始是有目的的。
他侧头,落地玻璃窗模糊地映照出他冰冷而美丽的面庞。
这张脸和这具身体,给了他人生的启动金,也给了他人生另一种毁灭的可能。
如果他没有这些呢?他们还会爱他吗?
肤浅、贪婪的男人们。
真是该死。
烟雾从口中吐出,他嗤笑了声,待要转身时,突然看见落地窗前闪过红点,清晰而快速。
他神情一凌,立刻转身往阳台外看去,四处都是草木与房屋,肉眼看去,根本看不到有人藏着。
红点……有人在监视他,或者段驰吗?
谢春酌眉头紧皱,肩膀倏忽搭上重量,他心中一跳,回头见段驰只下半身围着浴巾走出来。
“怎么了?”段驰见他表情不对,挑眉问。
谢春酌摇头,随后问他:“你这里安保好吗?”
“应该还算不错。”段驰奇怪,“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春酌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没有说出刚刚看见红点的事情。
他转过身,自阳台眺望,忽地脑海里想起自己曾经也在某个地方看见过这一红点。
是哪里呢?
“宝宝?外面冷,我们进去吧。”段驰睁眼说瞎话,微微弯腰,双臂禁锢住谢春酌的大腿位置,把人托抱起来进屋。
谢春酌扶着他的肩膀,在进房间的一刹那,猛然瞪圆了眼睛,手指因为激动,指甲陷入了段驰的肉里。
段驰发出“嘶”的抽气声。
谢春酌却无暇顾及。
因为他想起来在哪里看见的这红点了。
在县城,他与傅隐年短暂居住过的酒店,在窗户前一闪而过的红点。
……这说明制造红点的人早就在很久之前就开始盯着他,或者傅隐年了。
那么是不是说明,那个人,也知道傅隐年死亡的真相?
谢春酌不由呼吸急促,咬紧唇瓣。
段驰把他放到床上,发现这件事之后,蹙眉焦急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是陈雯他们找你麻烦了吗?他们找到这里来了?”
谢春酌咬着牙缓出一口气,摇摇头:“……不是,我只是想到一些事情。”
他主动低头,把头靠在段驰的肩膀,“段驰,你说,除了你,会不会还有其他人知道……那件事。”
段驰一怔:“当时在场的只有我们。”
“我害怕。你去查查好吗?”谢春酌声音带了些许由惧怕延生出来的哽咽。
段驰自然不会拒绝,连声说好。
在段驰答应时,谢春酌同时怀疑起了另一个人。
他用舌尖顶了顶腮帮子,眼中闪过冷色-
与段驰父母的会面时间定在傍晚时分,七点左右,谢春酌换了一身稍显正式的西装。
宝蓝色外套,暗纹领带,头发简单用定型喷雾抓了两把,脸小而精致,没有上妆,只是因为唇被段驰咬破,不得已涂了唇部精华,在灯光下微微有些晶莹,像是花瓣上的露珠。
段驰一路上很紧张,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话,谢春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侧头看夜景。
车子恰好驶上高桥,岸上高楼大厦,灯光耀眼,江面波光粼粼,微风轻浮,水波荡漾,上面像是洒满了碎钻。
段驰的家庭非常幸福。
跟傅隐年父母联姻式的婚姻、元浮南父母离异敌对的姿态、谢春酌家庭的抱错截然不同。
他的父母是青梅竹马,校园恋爱,毕业结婚生子,家庭和睦富有,甚至于父母为了爱他,只生了他一个。
即使段驰喜欢的谢春酌在大众眼中是一个自甘堕落、不择手段的形象,他们也没有立刻责令让段驰和谢春酌分手,还同意段驰带人过来正式见面。
谢春酌觉得荒唐可笑,又觉得有些惶恐不安。
太过刺目的东西会让他感到不安。
半开的窗风呼啸吹过,谢春酌眯起眼睛,忽然感到一阵寒冷。
“宝宝,我们到了。”
谢春酌回神,便看见了立在车前的酒楼大门,他们到目的地了。
段驰停下车。
他下车后先车童一步打开副驾驶座,把谢春酌接下来,随后一边打电话,一边牵着人往内里走。
段驰话语里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
他对父母的叮嘱:“爸妈,我们到了,你们待会儿可要注意言行举止,可别把人吓着了。”
电话里传来段母嗔怪的声音:“臭小子,你这话说得我和你爸跟洪水猛兽似的,小酌长得那么好看,我们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吓着他。”
段父也道:“你妈说得对。你快把人带上来吧,我们在包厢里面等着了,还没点菜呢,也不知道小酌爱吃什么,怕点了不爱吃的。”
段驰当即就要报菜名,谢春酌睨了他一眼,他才闭嘴,嘀咕道:“等我们上去再点呗,不过你们先点个粥吧,他中午没吃多少,可能会饿,先垫垫胃。”
段母应好,之后二人上电梯,电话就挂断了。
电梯一层层往上,红色的数字跳跃,几乎是一眨眼就到达了目的地。
当金属质感的门缓缓往两侧打开,谢春酌生出几分莫名的恐惧。
身边的段驰不知何时没有再继续说话,声音消失,谢春酌正想侧头去看对方,却没想到手忽然被牵住了。
牵着他的手冰冷刺骨,相贴的掌心黏连时,隐隐像是有冰霜凝结。
电梯门彻底打开,停顿时发出细微的“铛”声,像是被人过度用力撑开。
谢春酌打了个寒颤。
段驰的手什么时候那么冷了?
不对……
不对……
段驰明明牵的是他的左手,但是为什么现在,他的右手也被人牵着?
第77章
呼~
耳边好似有阴冷的风吹进, 谢春酌不敢侧头往左右两边看。
他疑心左边的段驰也不是人,因为握着他的左手同样冰冷。
电梯内的灯光白得吓人,他直视前方,看见金属门外的走廊, 墙壁上的瓷砖隐约倒映着他的身影。
——只有他一个人。
“小酌, 你怎么不出去?”左边的“段驰”凑过来, 轻声问着。
同时, 谢春酌的左手被轻轻揉捏, 冷冰冰的指腹摁压掌心与手背, 如同一个连接起来的点, 谢春酌害怕自己的手直接被掰断。
而右边的鬼也在说话。
它说:“卿卿, 你为什么要去见他的爸妈?你要和他成亲吗?”
问着,声音好像变得艰涩悲痛, 又含着无尽的哀怨不甘。
“……为什么他可以呢?威胁你的人, 不该被你杀掉吗?你怎么可以不一视同仁呢?吾恨他,我恨他……这个小三该死, 该死……我们明明能有很好的未来,只要回去之后,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颠倒混乱的呓语仿佛成了一种诅咒,谢春酌听得头痛欲裂。
同时, 因为谢春酌许久没有回答它们的问题,左边的“段驰”忽然低下头, 亲吻他的脸侧,用哄劝的语气道:“宝宝,你不是答应我的吗?怎么不出去?你反悔了吗?不可以反悔哦。”
湿润的舌尖舔过脸颊,嘴唇缱绻地流连,谢春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一时忍不住,眼睛往旁边看去,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而或许是对方的举动激怒了右边的鬼,它握紧谢春酌的手松开,猛地掐住谢春酌的下巴,迫使对方侧过头来。
这力道令人无法反抗,猝不及防之下,谢春酌脑海闪过不知哪里看的古怪话语:“鬼吓人,是为了灭人肩膀上的火,假装没看见鬼,鬼就不能奈人如何。”
于是谢春酌在侧过头的一瞬间,选择闭上眼用来逃避。
他没看见任何东西,只感觉湿冷的舌钻进了他的口中。
冷得他脑子嗡的一声,似乎从口腔直通天灵盖,有种浑身要被冻僵的错觉。
他不自觉抖了一下,而始作俑者仍嫌不够,谢春酌不知道它怎么做到的,总之,转瞬之间,他左边的手被迫与“段驰”松开,他被鬼抱起来,抵压在电梯边上。
它的舌头异常灵活,扫过口腔内的每一处,最后与那不停躲避,想要把它推出去的舌头缠绵,分泌的唾液来不及吞咽,部分在交颤的两双唇中溢出,流入谢春酌的脖颈处。
而这唾液最后,又被粗糙的舌尖舔过。
……是另一个“人”。
那个原本站在他左侧,疑似段驰的鬼。
“段驰”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侧边,似乎默不作声看了很久,直到唾液从被蹂躏过度的红唇流下,才弯腰,低下头,舔去。
双重的刺激令谢春酌不由自主绷紧身体,像一张被拉紧的弓弦。
“小酌、小酌……宝宝、宝宝……”
“卿卿、卿卿……”
“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们……”
“不要成为他人独有的,不要对我那么残忍……我好痛,好痛啊……”
在含怨痛苦的呓语中,谢春酌双手撑住面前“鬼”的肩膀,即使无济于事,也还是竭力往后仰着头躲避。
索命变了味,成了索爱,但这依旧不妨碍谢春酌得到报复。
他双腿悬空,恐惧于电梯会因为他们的举动而轰然塌下,最后在迷糊间,不得不抱紧了欺辱他的鬼。
而在双手抓紧对方的瞬间,谢春酌又在悚然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对方身上穿的衣服,衣襟口为什么是层层叠叠的?
……就像是古装长袍。
难道面前这个正在强吻他的鬼,不是傅隐年吗?
“分神……真不乖啊……”
在啧啧的水声中,含糊的话语不满地响起,将谢春酌的思绪拉回。
谢春酌此时被这亲吻所胁迫,无法分清对方到底是不是傅隐年。
但他还是倾向于对方是傅隐年来索命,毕竟他就害死了这么一个人。
在恐惧到极点时,谢春酌反而生出点莫名的恼恨来,恨傅隐年死了也不安生,恨他如果真的爱自己,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死了呢?
也恨段驰,为什么要带他来见父母,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以及,怀着那威胁的心思,将他掌控在掌心。
即使段驰没有展露出来,可从见父母这件事出现时,一切都已昭然若揭。
谢春酌陷入思绪里,无法反抗的愤怒聚集,最后在面前两个鬼即将变本加厉,急色地伸手从他衣服下摆往上探的时刻,抽出空隙,一巴掌扇过去。
“滚远点——!”他厉声喊道。
巴掌没有扇到实处,只感觉有一阵波纹似的东西在掌心浮动。
他的手腕被水一样的东西攥住。
谢春酌心如死灰。
为什么鬼能抓他,他打鬼却不行?
这未免太不公平了。
随后,电梯轰隆一声巨响,谢春酌以为是真的要坠落,吓得发抖,而一直紧紧抱着他的鬼却突然停下了动作。
硬冷的手擦过他的唇瓣,最后梳理他的头发后,谢春酌被放在了电梯内的角落。
一落地,谢春酌就立刻抱紧双臂,双腿并起屈膝,把头埋下,紧紧抱着自己,蜷缩在一边瑟瑟发抖。
他张开嘴大口呼吸,脸颊上还带着因为过度疼爱而留下的余韵,白皙的脸颊与眼尾泛着红晕,神色却惊惶而惨白。
当电梯再度轰鸣,上下一抖,门打开之后,谢春酌脑子一片空白。
他要死了吗?
他们要把他害死,然后变成鬼吗?
谢春酌眼角溢出泪水。
当手臂再度被触碰时,他在惊骇之下,仍然是第一时间反抗。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挥去,手背砸到了一处柔软又坚硬的东西,同时听到了一声闷哼。
“小酌,你没事吧?啊……好痛!”
是段驰的声音。
而且碰到的东西好像是热的。
谢春酌怔愣,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是鬼的阴谋,可那个被他打到的人在他不动时,伸出手来,抓着他的手去触摸对方的脸。
眉骨、眼睛、鼻梁、嘴唇……跳动的心脏。
谢春酌终于在余悸之中慢慢抬起头,泪眼中看见了段驰担忧的面容。
“……段驰?”他迟疑地喊。
段驰点头,将他拥入怀中,轻声细语道:“是我。你不要怕。”
心跳声稳重而有规律地跳动着,拥抱着他的躯体是热的。
是人,不是鬼。
谢春酌松口气,紧绷的神经松懈,几乎是感到安全的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第78章
段驰打横把谢春酌抱在怀里, 离开电梯时,脸色阴沉得吓人。
站在门口的电梯维护人员、酒店经理看见这一幕寒颤若噤,连嘘寒问暖和稀泥的话都说不出口。
而段父段母因着方才召集,往里暼了一眼, 看见谢春酌的样子, 自然也知道事情不对劲, 因此二人对视一眼, 心中既诧异又疑惑。
谢春酌那副被人强迫过的模样, 任由谁也不信他是一个人单独被困在了电梯里面。
“在楼上开个房间让小酌休息, 再叫医生过来给他看看, 饭先不用吃了, 我和你爸叫他们调监控出来看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段母率先下了决定。
段驰没有意见,只是他道:“监控你们都别看, 我来看就好了。”
段母一怔, 明白过来段驰是不想要让其他人看见谢春酌狼狈的模样,况且退一万步来说, 若是谢春酌真是被人欺辱了,那么那副模样恐怕也不能随意被人看见。
“妈妈明白。”段母颔首,“你好好照顾小酌。”
话罢,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往段驰怀中紧紧抱着的人身上看去。
瘦削的身体, 松散的衬衫领口被解开几个扣子,下摆塞进裤腰的衣角也被拉扯出来, 却因此更能看清那细得能一把掐住的腰。
雪白的皮肤上泛着淡淡的红,从锁骨处蔓延到下颌,其他的段母看不见,但即使看不见,也该知道这人该有多么地诱人。
就像是长在悬崖上的一株花, 美丽又危险。
段母没有再多看,因为她的儿子蹙眉朝她看来一眼,隐隐有些不太高兴的模样。
真是多看一眼都不行。
段母退后一步,与丈夫站在一起,看着儿子对着他们点点头,抱着人离开。
酒店经理紧随其上给他开门。
不殷勤小心也不行,毕竟这家酒店都是段家的。
段驰一路冷脸,直到进了酒店房间,门关上后,把怀里的人放下,神情才略微松动,但在助理把监控送来,他看完监控,脸色就沉了下来。
——没有人。
监控里面,空无一人。
甚至连谢春酌都不在其中。
助理在旁边惴惴不安,看着段驰越来越冷的脸,心下奇怪,不知道监控里的画面怎么戳到了上司的心。
不过很快,他就猝然低下头,不敢继续看过去,因为段驰寒声道:“把今天酒店所有的监控都调过来。”-
谢春酌在针刺般的疼痛中醒来。
他醒来后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的错觉,而是因为确实有医生正在给他输液。
“谢先生,你醒了?”医生说了句废话之后,解释自己的行为,“你发烧了。”
谢春酌闻言,才惊觉自己浑身上下酸软无力,又困又累。
不过这热意没有让他感到十分痛苦,反而略略安心。
经历了电梯的那一遭,相反的感受才能让他觉得自己还在活着。
医生给他扎好针,便听到了门打开的声音,扭头见段驰进来,便喊了声段总,随后离开。
谢春酌半坐起身,看着段驰走向自己。
段驰跟他解释了一句:“郝医生是我们家的家庭医生,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也可以直接喊他。”
说完,段驰走到床边,伸手抚摸他的额头,见他还有些发热,面上就带了几分忧色。
“最近你总是生病,我请个擅长药膳的师傅回家给你煮饭,调理一下吧,或者我去学学。”
谢春酌听着这些关怀备至的话,见段驰絮絮叨叨,事无巨细的样子,竟觉得面前的人神情与傅隐年有几分相似,心下一惊,胸口狂跳。
他想起来电梯的事,神情一瞬恍惚。
当段驰要去帮他捂暖手背时,他猛地抽手,线管晃动,砸到挂吊瓶的细架,发出细微的响声。
手背尖锐的疼痛使谢春酌回神。
他抬眸看见段驰的脸色倏忽沉下,但很快,当对方察觉到谢春酌的视线时,立刻换回了原本的模样,反而还自我检讨。
“是我吓着你了。疼吗?要不我把郝医生叫回来给你重新扎。”
谢春酌不想跟段驰讨论这些小事。
他蹙眉观察段驰的脸色,仍不太安心。
酒店落地窗曦光乍现,酒店房间内灯光明亮,照得二人神情分毫毕现,没有遮掩。
当段驰的声音停下时,谢春酌缓缓呼出一口气,心想现在是白日,鬼应当没那么嚣张在青天白日里面现身。
“昨天……是怎么回事?”谢春酌问,“我记得我跟着你一起进了电梯,你牵着我的左手……但很快,你就不见了。”
谢春酌确定在电梯里面,站在他左边的人不是段驰,至少不是人。
段驰怔愣,回神后,淡声道:“我昨天和你一起下车,进了酒店,正要往电梯里面走的时候,接到了我爸妈的电话,我正跟他们说话时,你就进了电梯,电梯门很快就关了。”
“你不是很快就挂断电话了吗?”谢春酌不等他说完,反问。
这跟他记忆有出入。
段驰眼神一暗,“没有挂断。”
谢春酌顿感怪异。
段驰继续说下去:“……之后电梯出了故障,停留在14楼不动,我便找了维修人员打开电梯,大概十五分钟左右,门打开,你一个人蹲在电梯角落里面……”
话到这里就停止了。
段驰沉默地看着谢春酌。
谢春酌发现他在看自己的脖颈处,微微疑惑,想询问时,段驰却避而不谈,莫名其妙道:“没有关系。”
“什么?”谢春酌不明白。
段驰低了低头,再抬头,就仿佛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冲他露出一个爽朗开怀的笑。
“你不想见我爸妈也没有关系啦!反正我们在一起,不用管任何人的意见。如果有人有意见,你就叫他来找我吧。”
段驰眯着眼在笑,谢春酌却感到了冷意。
他没有回话,段驰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给谢春酌掖被子,陪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谢春酌虽奇怪于他的行为,但转念一想,自己见鬼一事不是更惊人吗?
酒店房间内这会儿只剩下他一人,虽是白日,可还是不太安定,他想了想,在手机里面翻找元浮南的联系方式。
谢春酌想要叫对方找寻几个有名望和本事的道士,最好能将那些色鬼恶鬼通通一网打尽,灰飞烟灭。
可他还没拨出去号码,元浮南就先一步给他打来了电话。
铃声响起的刹那,谢春酌险些把手机扔出去。
接通来电,不等对面说话,谢春酌先劈头盖脸地怒道:“你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
元浮南似乎愣了一下,“……听说你在酒店出事了,我就给你打个电话问问。”
他回过神,笑着调侃:“怎么?跟段驰吵架了?要来找我私奔?”
谢春酌翻了个白眼,“滚。”
跟相熟的人说话时,谢春酌说话的语气都松快了不少。
他提正事:“你去给我找几个道士,要名门正派有本事的,我要驱鬼。”
元浮南哈地笑了声:“不是吧?你叫我这个金毛蓝眼的混血去找道士,等下人家给我驱了怎么办?”
“除非你是鬼,不然怎么驱得了你。”谢春酌懒得跟他插科打诨,语气严肃,“要尽快。”
他不想自己去找道士,因着事情一传出去,恐怕会引来陈雯夫妇的报复,这两人本就虎视眈眈要为儿子报仇。
同时,虽然傅隐年死无全尸,但要细查,还是能查出几分端倪的,要不是段驰派人打点,恐怕还没那么快了事。
还有……
“你为什么不叫段驰去找?”元浮南问。
谢春酌也想问自己,为什么不叫段驰去找呢?
明明他们才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无论如何,段驰选择了包庇他,就势必会包庇到底,可谢春酌却不想找段驰做这件事。
一是段驰现在越来越贪婪,想要的更多。
他出国一事谁都没有告诉,倘若段驰知道,除非对方跟着他走,否则是绝对不会让他离开的,而段驰也确实有不让他离开的办法。
倘若让段驰知道他找道士这件事,恐怕会觉得他精神受到了伤害,而精神失常,往往带来的含义也有一个:囚禁。
对许多人来说,对精神病人进行禁锢是正常的。
谢春酌现在脱离了谢家,又没有傅隐年庇护,此时段家独大,即使元浮南愿意帮他,他也依旧四面楚歌,一着不慎,恐怕就会落入深渊。
且细细想来,元浮南也不能全然信任。
现在他能靠得住的只有他自己。
并且叫元浮南去找道士,也有他自己的算计在身上,元浮南要是在其中露出端倪,也算是一件好事。
“宝贝,你在想什么呢?问你句话你都不理我。”元浮南故作哀怨的声音拉回了谢春酌的思绪。
他定了定心,道:“你到底找不找?你不找我就找他了。”
元浮南嘻嘻笑:“当然找啦。这可是你爱我的表现,你叫我干事,说明你信任我可比信任段驰多得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
电话那头话语一转,语气变得粘腻,“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谢春酌面不改色:“你想我怎么报答你?”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什么时候见一面呢?我很想你。”元浮南笑问。
谢春酌垂下眼睫,“你想什么时候见面,告诉我,我会过去。”
“好的宝贝儿。”元浮南哈哈笑,在电话那头飞了个响亮的吻,“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电话挂断,谢春酌侧头看着落地窗,短暂的十几分钟,天色已经彻底亮透了,阳光穿破云层落在,一层灿金。
谢春酌闭了闭眼睛,没过多久,强烈的困意让他慢慢陷入了睡梦。
而门口,站立许久的人终于推开未关紧的门走进来。
皮鞋踩在毛毯上,悄无声息。
段驰来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在睡梦中紧蹙眉头,睡得不太安稳的人。
他的眼睛略过对方脖颈上浅淡的吻痕,平日里英俊桀骜的面容变得阴鸷而痛苦。
他的爱人,水性杨花。
他早该知道的,不是吗?
第79章
元浮南行动的速度很快, 谢春酌在病好之后的第三天,就收到了对方的消息。
约见的地点在金鹏酒店包厢当中。
谢春酌刚回消息,便觉身边的沙发往下陷落,他一惊, 下意识把手机回扣放在膝盖上, 扭头就险些与段驰面贴面。
“跟谁聊天呢?不给我看。”段驰鼻尖摩擦着他的脸颊, 唇瓣微张, 吐出状似委屈的话语。
谢春酌只觉毛骨悚然。
自从在酒店回来, 这几天, 段驰都想幽魂一样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就差上厕所也要蹲在旁边看着他。
谢春酌那日在酒店确实也瞧见了自己脖子上的吻痕, 很淡,但确实存在。
这对他来说是鬼留下的痕迹, 证明一切不是他的癔症, 而对段驰来说,或许是他出轨的证明。
谢春酌无从辩驳, 尤其是电梯监控内并没有出现任何异样,就连他本人也消失了,直到最后一刻,电梯监控画面电流紊乱, 他才凭空再次出现。
真的有鬼。
谢春酌再次确定这件事,所以对这些时日里段驰的跟从没有拒绝。
只是段驰有时未免过于过分。
谢春酌脸上隐有愠怒。
“跟元浮南。”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段驰又成了贴心好男友, 善解人意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们也是确实有些日子没见面了,是想要叙叙旧吗?他是你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我也该和他处好关系。”
谢春酌睨他一眼,“是吗?”
“当然。”段驰笑着蹭他脸颊,最后衔住他的唇, “……你身边的一切,我都想参与。”
这句话令谢春酌不寒而栗。
唇舌相缠,津液交融,段驰抚摁着他的后脖颈细细地与他接吻。
谢春酌的手臂撑放在段驰的胸膛。
他没有闭上眼睛沉浸于这个吻,而是睁开眼睛,看着段驰,段驰微阖双眼,明明口舌之间极尽缠绵,但眉目间却有莫名的冷意。
谢春酌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跟段驰服软,解决二人之间的间隙,但他不愿意。
而且……暂时搁浅,或许还有其他用处。
他心下思索,垂下眼睫,漫不经心地回应,却没注意到当他不再看向段驰的瞬间,段驰掀开眼皮看他,一双黑眸幽深。
亲吻最后延生而来的抚摸,以及更深层次的爱/欲是理所当然的。
谢春酌因为要出门,所以没有半推半就地随段驰为所欲为。
他在紧要关头推开段驰,翻身从沙发上站起,呼吸微急,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房间浴室走去。
段驰坐在沙发上,双腿叉开,缓解燥热的情绪。他弯下腰,手肘撑在膝盖上,深深吐出一口气,在听见水声后,顿了几秒,拿出手机,拨通来电,吩咐道:“按照计划进行。”
谢春酌对此一无所知。
他洗澡出来,就看见段驰穿着围裙,一副居家好男人的模样在厨房做点心。
客厅蔓延着一股古怪的黄油香气,一眼望去,段驰手中端着的、刚烤出来的曲奇饼黑得千奇百怪,造型独特。
段驰侧对着谢春酌,低下头,拿起一块曲奇,似乎下了很大的觉醒,张嘴咬了一口。
随即不过两秒,就立刻呸呸吐出,嘴唇都染上了黑色。
谢春酌看得心情一言难尽。
“你在做什么?”他远离岛台,嫌弃道。
段驰赶忙把烤毁了的曲奇往背后藏,回身面对谢春酌时又是一张笑脸。
“啊,想烤点曲奇给你吃,但是不太熟练,烤毁了。”
段驰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不是说,想要抓住一个人的心,就要抓住一个人的胃吗?我想做点你爱吃的东西。”
谢春酌瞥了他嘴角黑色的痕迹一眼,心想,段驰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抓住他的心了。
“你现在要出门了吗?”段驰问。
谢春酌颔首,低头看了眼手表,“一个小时内我会回来。”
在没有万全准备的时候,他还是不想和段驰撕破脸。
“要我送你吗?”段驰又问。
谢春酌略有些不耐:“司机会送。”
他说完,已经做好了段驰继续纠缠的准备,但却没想到段驰点点头,说:“那我在这里继续给你烤曲奇,说不定等你回来我就烤成功了。”
谢春酌闻言反倒觉得怪异,他狐疑地看着段驰,见对方仍笑着看来,没有露出丝毫破绽,甚至好像还因为他不走而奇怪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眼看着时间要到了,谢春酌不再纠结于这件事,摆摆手,“我走了。”
玄关处传来关门的声响,段驰一动不动地看着消失不见,变得空荡荡的客厅,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又笑起来。
“My star……”
他将手里端着的曲奇倒进垃圾桶,哼唱:“Control that star.”-
路上,谢春酌心下不知为何惴惴不安。
他给元浮南发消息,对方没回。
上一条消息还是元浮南说,找好的道士已经在金鹏酒店包厢里面等着他。
“开慢点,不要太急。”谢春酌心情不平稳时,就爱找他人麻烦。
他随口说了句,司机应答后,他觉得声音不太熟悉,便下意识看向驾驶座上的司机。
不看不知道,一看便顿感奇怪。
他没有见过这个司机。
“你是段驰新招的司机吗?”谢春酌发问。
司机约莫四十岁左右,国字脸,体态略微肥胖,给人敦厚老实的感觉。
他说:“谢先生,李司机临时有事回家了,我是太太从家里调过来给少爷用的。”
谢春酌嗯了一声,算作应答,之后便没有再说话,只是这件事放在心里,总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想。
大约过了半小时,车子到达目的地,谢春酌下车,就接收到了元浮南的消息。
元浮南:对不起亲爱的,公司临时出了点事,我可能要晚点才能过去,你先上楼和他们聊几句,我争取过去接你去吃你最爱吃的私房菜~
谢春酌划掉消息,踏步进入酒店。
而司机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才拿出手机。
酒店内金碧辉煌,红丝绒地毯长长铺着,空气中散发着浅淡的香味。
因为上次的电梯事故,谢春酌不敢待在密闭的空间,所以元浮南订了二楼的包间。
酒店经理陪同谢春酌一起上楼,在进入酒店包厢之前,有一对年轻男女恰从转角处走来,面色不满,低声不知在说什么。
谢春酌和二人擦肩而过时,那名女子忽然扭头看向他,面露惊诧。
“怨仙!?”
谢春酌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蹙眉:“你说什么?”
女人目光紧紧地看着他的脸,但又闭紧嘴不肯再说话了。
她身旁的男子在看见谢春酌后立刻低下头,随即赶忙赔笑着道歉,“没什么,我妹最近有点神神叨叨,你别介意。”
说完就拉扯着女人的手臂快步往外走,像是怕得罪了谢春酌。
酒店经理窥看揣摩谢春酌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谢先生,要不要我叫人把他们拦下来?”
谢春酌心中虽觉怪异,但没有多想,摇头说:“不用了。”之后便继续往前走,没一会儿就来到了元浮南给他发的包厢号。
酒店经理帮他推开门,见他走进去,门关紧后,就没有再跟,而是站在门口守着。
酒店包厢内。
谢春酌一进去,就闻到了香火烟味。
定睛一看,竟然是饭桌上放了个约莫成人巴掌大的小鼎,鼎上插了三根细长的香烟,正在燃烧。
谢春酌:“……”
他冷脸看去,又看见约莫四十来岁,身穿道袍的一男一女正坐在饭桌前,见他进来,男道士就像是火烧屁股似地蹦起来,开始抓着桃木剑舞动。
谢春酌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现在想立刻打电话辱骂元浮南,找的都是什么人?!
“这位就是想要寻求我们帮助的施主吧……”女道士正襟危坐,张嘴就是深沉拉长的语调,谢春酌不耐烦,直接甩了一叠照片出去。
“这死掉的鬼能不能弄死。”谢春酌手指指向一叠照片中最上的男人,直接干脆道。
这叠照片正是傅隐年。
一共有五张,三张单人,两张是和父母一起拍的上媒体采访的照片。
谢春酌甩完,见女道士目瞪口呆,当即就想起身离开,却没想到对方看着照片,突然发出惊讶的叫声。
“诶?这人……”
谢春酌皱眉:“什么?”
“这个人我见过。”女道士指了指照片上面的人。
谢春酌顺势看去,他以为女道士指向的是傅隐年,却没想到,对方指着是人是陈雯。
女道士说:“有个人叫我……”她没继续说下去,像是为了才发现自己透露了某个客户的隐私,捂住嘴,假装若无其事,“可能是以前见过吧。”
谢春酌不耐,他本来就对这两个神神叨叨,看上去毫无本事的道士失去信任,这时一听这话,当即明白他们要的是什么。
“说。”
谢春酌冷声道,“我给双倍。”
女道士眼睛一亮,在她背后用桃木剑舞动的男道士也停下了步伐,眼珠子咕噜噜地乱转。
“这个人曾经也是我们的客户。”女道士微微笑道。
她声音徒然放低:“……这位客户,是有人介绍给我。”
谢春酌品出她话语里的深意,想起傅隐年突然入村一事,或许就是陈雯听从了道士的言语才促使这件事的发生。
“所以你的意思是,有人指使你靠近她吗?”
谢春酌心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问女道士:“是谁?”
女道士一语双关:“是这次邀请我们的施主。”
第80章
女道士笑眯眯地说完这句话, 随后便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给谢春酌递了自己的银行卡号,随后继续对鬼神侃侃而谈,张嘴便是谢春酌惹了冤孽。
傅隐年和谢春酌的关系人尽皆知, 傅隐年的意外惨死也是众所周知, 女道士二人接了这份工作, 自然知道怎么对症下药。
谢春酌却没心思听她继续说。
他抬抬手示意对方停下话语, 结束这场闹剧, 之后便起身要离开。
结果打开门, 酒店经理守在门口, 见他出来, 疑惑道:“谢先生,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吗?”
谢春酌看着他, 几秒后, 道:“你去给我端几盘点心来。”
酒店经理颔首,旋即就要拿出对讲机找服务员, 但刚摁下按钮,就听到谢春酌说:“你去。”
他一愣,登时明白对方意思,抬头看去, 触及到对方目光后又迅速低头应好。
酒店经理快步离开,谢春酌眼中闪过一丝冷色, 而后迅速下楼,也没有去大厅找司机,而是从酒店侧门,直接打车离开,前往元浮南的住所。
在出租车驶出不过五分钟, 他的手机立刻发来消息,是元浮南发来的,说自己现在正在赶往酒店的路上。
谢春酌没有点开,直接关闭手机屏幕。
放在大腿上的手机屏幕自下而上映照出他冷若冰霜的神情。
谢春酌没想到今天竟然还有意外之喜,但他也不知道,这“喜”,是不是有人故意透露给他的。
是想要揭开真相吗?
他确实也想知道真相。
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想知道,元浮南是否知道傅隐年之死的真相。
既然大家都想,不如他就先一步掀开这帘幕吧。
约莫半小时,在谢春酌抵达元浮南居住的小区时,段驰的电话如约而至。
谢春酌看了一眼,直接把电话挂断,面上闪过一丝不耐和烦躁。
一群神经病。
他付钱给司机,而后将手机关机,往元浮南所在的楼层去。
因为楼层太高,谢春酌这次还是坐了电梯,进入电梯的刹那,他又感觉到了一股阴森的冷意,他抿紧唇,强忍惧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电梯侧边的屏幕上红色的字一步步往上跳。
好在期间并没有出现意外。
元浮南的公寓与别墅门锁都输入了谢春酌的指纹以及面容,所以谢春酌没有费力气,直接就开门进入了元浮南的家中。
在进入元浮南家门的瞬间,谢春酌就注意到了上方正对着玄关的监控摄像头。
他站在原地,与监控对视几秒,便直接走入,并且第一时间就进入了元浮南的卧室。
元浮南的卧室非常简洁,除了基本的家具以外,只剩下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电脑以及书本资料,谢春酌过去瞥了两眼,没看出什么东西来,随后便开始抽开抽屉和柜子。
谢春酌一一查看,没有问题。
午后阳光明媚,室内窗帘未拉,光线柔柔地透进来,撒了一地柔光,谢春酌站在屋内却不觉得温暖,只觉得冷。
不知为何,他总有种正在被窥探之感。
他的视线扫过屋内,突然一顿。
因为他发现,衣柜旁的墙壁上的一块瓷砖,似有些异样。
他走近,发现那块瓷砖隐秘在衣柜之中,只露出来一点边角,而这边角露在外面,缝隙与缝隙之间隐隐泛着点灰色,寻常看不出来,但仔细瞧又能瞧出点端倪来。
难不成是装修时被偷工减料了?
谢春酌手摸上去,缝隙粗糙、冰冷。
他注视着墙壁的眼瞳微微颤动,下一秒,他倏忽往旁用力,用自己的左侧身体顶住书柜,往旁边推去。
结果是书柜纹丝不动。
谢春酌没有气馁和恼怒,眼中反而闪过一丝了然,他直起身,在书柜正前方看了看,最后又走到侧边摸索,找到了一处凹陷。
拧开。
之前恍若铁铸,有千斤重般的书柜主动挪开,发出沉重的响声。
——一扇门就遮掩在书柜之后。
部分住所会设置专门存放衣物的衣帽间,元浮南向来不爱装扮,且独居一人居住,所以基本上衣帽间都由侧卧改造,谢春酌一直没有想过,本该存在的衣帽间是否被拆除过。
现在想来,是被改造了。
谢春酌在打开那扇门的时候,突然觉得很好笑。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元浮南。
而元浮南也从来没有对他设过防。
是因为像他一样把他当成朋友,还是说,无所畏惧?就算被他发现了,也只是一件小事,或者说,更可以光明正大地展露自己的心思?
他真的真正认识过元浮南吗?
他真的,是他的朋友吗?
谢春酌嘴角噙着笑,推开了门。
与此同时,未拉紧的窗帘外,银光一闪而过。
进入隐藏的密室内,谢春酌首先闻到的是一股冰冷而沉闷的空气。
他摸索着墙壁,打开了灯。
约莫十几平的储物间,布置得跟外面的房屋设计别无两样,简洁,一张大床放在前方最左侧,被褥凌乱,想必是经常在此睡下。
再看四周,两排书柜分别立在两侧,里面放着一些书和物件,而最前方的桌子上则是放置台灯,以及被黑布遮起来,大约小臂高、立起来的长方形物件。
除此之外,别无异样。
但当谢春酌往前走动,视线一一扫过书柜时,就发现了奇怪之处:他看见了他的书。
一本高中物理书。
之所以能认出,是因为封面上写着他的名字以及他的涂鸦。
再往边上一看,不止一本,也不止物理书。
还有笔、有笔记本、试卷、画纸、涂鸦本。
再往上一层看,有他曾经用过的水杯、丢失的尾戒、胸针、夹子。
还有衣物。
最上层放着的书似乎也不是书。
他打开柜门,随意拿了一本下来,翻开,看见了一张张照片被叠放在里面,仔细保存最上面的一张正是他初中时的照片。
白色衬衫校服,胸口绣着蓝色的学校校徽和名字,头发柔软,面庞精致稚嫩,脸颊两侧还有婴儿肥,眼睛微微眯起,正在拿着小风扇吹,十分惬意。
照片是在左侧方拍下的,从角度看,无疑是偷拍。
再往后翻,这一本都是初中时的照片。
再拿过几本,一一查阅,从初中至大学毕业,乃至前段时间。
从校园到家中,再到卧室,再到每一处。
因着早有猜测,谢春酌心如止水,他把相册放回去,走到桌前,还未垂眸,便先一步看见了床边枕头底下露出来的一角相片。
谢春酌看见了自己的半张脸。似乎是脸上沾了奶油、手里捧着蛋糕的照片。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呢?或许是某个生日。
谢春酌感到了难以抑制的愤怒,他认识到了一个事实:元浮南方方面面入侵了他的生活。
这张照片单独放置在床边,是因为什么,谢春酌不想去思考。
他重新看向桌面,那被黑布蒙着的、立起来的长方形究竟是什么东西。
会是监控设备吗?
谢春酌预感到了真相即将在他面前展开。
他捏住了黑布一角,猛地掀开。
呼呼——
冷气猝然扑面而来。
谢春酌下意识后推两步,眯起眼睛。
下一秒,一双手从前往后揽住了他的肩膀,随后将他拥入怀中。
冷。
谢春酌只感觉到了冷。
“卿卿……”
耳边传来呢喃,谢春酌止不住颤抖,他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直视前方——
他前面根本没有人!
只有一座小臂长的神龛,内里供奉着一尊看不清面容的塑金神像,垂着头,手里端着东西,看上去像是一截蜡烛。
且令人感到惊恐怪异的是……那蜡烛正在燃烧。
一点火光幽幽亮着,散发出奇异的香味。
谢春酌心如擂鼓狂跳,而抱着他的“东西”,此时仍缠在他身上,哀哀地喊:卿卿……
元浮南的密室里面为什么会有那么古怪的神龛?!抱着他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难不成是傅隐年,还是说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
无数思绪冲进谢春酌的脑子,令他无法思索,短暂的几秒后,谢春酌发现抱着自己的“东西”只会哭,而不会动,也没有做什么。
他也看不清对方。
对未知的恐惧使得谢春酌神经紧绷,大脑一片空白,而在缓过神之后,他敏锐地意识到,这只“鬼”目前似乎没有伤害他的打算。
储物室内幽冷,没有阳光,相当于密室,他现在要是假装看不见这鬼,出去,外面日光未散,这鬼应当就不会缠着他了……
谢春酌轻轻咽了口口水,木着脸转身,缓步往密室外的门走。
短短几步路,他走的极为艰难。
而这“鬼”好像也明白了他的想法,缠得他愈发紧,在这无形的注视和压迫下,谢春酌感觉自己的脸被捧起来。
同时,那冷意也从身前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处。
他的步伐也变得缓慢。
不行、快走……
谢春酌咬紧牙关,蒙头快步往前冲,终于在最后一刻冲出了被遮掩的门。
然后,蒙头撞进了另一个怀抱中。
他腿脚虚软地瘫软跪下,腰却被掐紧提起来。
谢春酌颤抖着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深蓝色的眼眸。
“宝宝,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元浮南舌尖顶了顶腮帮子,轻声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