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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在一年的培训结束之后, 皇帝御宣室正殿,召见了此次培训中表现尤为出色的学员,并温言奖励, 许下了种种的赏赐。但相较于司空见惯的赏赐而言,在场的人印象最深刻之至的, 却是皇帝在召见之中, 与亲信闲聊时, 仿佛只是无意中说出的那几句话。

    皇帝说, 尽信书不如无书, 有的时候阅读过往的记录,不能反复纠缠一字一词,而应该观其大意;比如说, 高皇帝“感龙而孕”的故事,就更多只是一个象征性的、比喻性的意向;人们应该关注的, 是其中蕴含的丰富的历史暗示, 而不是说——啊,不是说当时真有那么一条龙。

    这几句话说得很轻巧、很散淡, 仿佛真的只是随便想起, 无心中提到的一句闲话。但在场稍有见识的人, 几乎是立刻就变了脸色。于是乎全程一片默默无声,只能垂眉顺眼, 屏息凝神, 老老实实听皇帝高谈阔论, 谈论的话题亦愈来愈偏,说完“感龙而孕”的往事, 又开始提及高皇帝“乃赤帝子”的设定。他反复强调,这个设定中的“赤帝”, 也是一位哲学上的、精神上的、更倾向于形而上抽象意义的神祇,而不能像愚夫愚妇一样,天天跳大神发癔症,真的希望这位赤帝会“降临”。

    皇帝的语气非常轻松,但底下的气氛却渐渐凝重。当他说到“感龙而孕”时,旁边的侍中已经开始面色发白;当他谈到“赤帝子”时,几位有脑子的人干脆已经手忙脚乱的摸出炭笔和白纸,或者干脆扯开自己的衣袖,在袖子上记录皇帝的谈话——这些人朦朦胧胧,还并不知道这几句莫名其妙的闲谈有什么深刻的暗示,但哪怕是凭借本能,他们也能敏锐意识到,要是真把谈话内容放出来,那恐怕会是惊天动地的变故!

    什么变故呢?作为在相关领域全无经验的新手(说实话,谁会一直关注皇帝祖宗的身世问题啊?),他们听也只是听,记也只是记,并不太明白皇帝的深意;只有几个从上林苑受训人员中选拔出来的标兵脑子灵活,才能隐隐约约的意识到,这种莫名其妙的言论,恐怕回应的是上林苑中某些甚嚣尘上,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大胆妄言的狂想。

    正因为士卒们对“感龙而孕”生出了疑惑,皇帝才会在召见的间隙特意回上一句。这样的用心虽然微小,却称得上是细致周到、处处妥帖,恩德堪称天高地厚,绝对是君臣间柔情蜜意、温柔小性的典范,真是要叫人感激涕零,从心尖尖里生出暖意的。

    虽然用人朝前,不用朝后;用人如积薪,后来者居上;但老刘家的皇帝要宠幸起一个大臣来,那也真是会疼人呐!

    不过,感激归感激,这回应的态度却也非常奇妙。先前他们私下里揣度皇帝的态度,觉得回应无非有两个方向,一个是拿出切实证据坐实高皇帝就是一条龙服务出来的,从此堵住所有质疑之声——但说实话这不太可能;毕竟大家混了这么多年,实在也没看到过一丁点龙的迹象;那么切实的证据拿不出来,就只剩下捂嘴了——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你们深受皇帝大恩,帮天子闭一闭嘴又怎么了?

    说实话,对于上林苑的培训人员而言,捂一捂嘴其实不算什么。部分敢作敢为,勇于担当的骨干分子,甚至已经在私下里琢磨出了话术,要劝说同伴老实服从。可是,现在的这一番问答,却俨然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你说捂嘴,那当然也没有捂嘴;但你要说是直接解释了大家的疑惑……这,这算是解释么?

    哲学的,思辨的,抽象的,形而上的,玄妙的,高深的,奥秘的,一言以蔽之——大家都听不怎么懂的。

    皇帝慢悠悠说完最后一句,往御座上靠了一靠,目光随意一扫,果然四面八方,眼见的都是茫然无知的神情,古怪而又迷惑的脸色——丝毫不出他的预料。

    事实上,早在与穆某人秘密谈话之时,天子就已经预料到了现在的局面。当时穆某人告诉他,面对这样的局面无非两个选择,如果不想直接摧毁以往的所有神性宣传(那当然不可能摧毁,否则列祖列宗的脸面还往哪里搁?),那么就只有暗自转向,将原本的切实、直观、粗糙的原始神话,渐渐向着哲学与抽象、玄之又玄的方向转变,规避掉一切可能的质疑。

    当然,这种转向本来就是历史上神学家们的故智,是宗教被科学逼迫得走投无路时寻找到的巧妙庇护所——你要说人是捏泥巴造的,那当然很容易证伪也很容易打脸;但你要说捏土造人不过只是一个比喻,它真正象征的是形而上与形而下的结合,是灵恩由上至下的赐受,是精神与肉体的契合——反正这么乱七八糟夹杂一堆,科学家当然也只有瞪眼了。

    粗糙原始的自然神灵是可以检验的,可以检验就会被攻击;但神灵一旦上升到哲学领域,那就是自说自话,自言自语,一证永证,左脚踩右脚自行飞升,再怎么攻击都是妄想——这就是神学最完善、最精妙、最无懈可击的防守手段;实际上,哪怕到了两千年后,科学也拿这种完全哲学化了的神学没有一点办法。

    不过,有得当然有失。在采取了如此无懈可击的守势之时,神学家也就等于自动放弃了展现神力、干预现实的机会。神灵是形而上的、是玄虚的、是抽象的,是世俗所无法证伪的;那么同样的,你就不能指望在神灵在世俗中展现法力,真正起到什么作用——人的问题,归根到底还得由人自己来解决。

    所以,这种辩法看似巧妙,但实际也只是神学家们无可奈何的退让而已。为了守护宗教的合理性,不得不吐出神灵干涉世俗世界的权力;看似是躲进了牢不可破的安乐窝,实际却是两脚离地、高高挂起,从此日益沦为吉祥物一样的东西。

    换句话说,现在皇帝用出同样的招数,那也等于将先前千百般渲染,煞有介事的什么“感龙而孕”、“赤帝子”给彻底架空虚无,从此沦为了新的吉祥物。而从此之后,至少在这些已经接受了教育的人面前,他就再也不好用什么装神弄鬼的招数来树立自己的合法性了。

    当然,这个表态还是很含混、很不清晰的,在场众人经验不足,或许还不能意会到皇帝真正的意思,不过也没有关系,只要时日长久,他们终究还是会明白的。

    皇帝陛下哼了一声,从御座上挪动了他尊贵的臀部,再次站了起来。

    “朕听说,你们在上林苑里垒了个什么‘高炉’?”他下令道:“这倒是很有意思,带朕去看上一看罢。”

    ,

    一年期满,上林苑的兵卒学有所成,终于通过了皇帝的检验。圣上御驾亲临,巡视过设于上林苑中,用作冶铁试验的土制小高炉后,立刻龙颜大悦,广开方便之门。他亲眼见证过一次冶铁的全流程之后,当场宣布,要为善于冶铁的培训人员授予官职,将他们派驻各地,指挥修建高炉。

    如此消息一经流出,立刻就激起了长安城中诸多豪商的小小不安。这种不安当然也其来有自;要知道,早在元朔元年皇帝开始对匈奴大动干戈之时,就曾因为国库空虚而四处设法捞钱,穷凶极恶无所不及,据说还打算将全国上下的盐铁全部收回官营,靠国家垄断收取暴利。

    这样的做法自是大大伤触了主营盐铁的豪商的利益,所以一直都在设法抵制,也顺利将这险恶的决策拖延了下去——当然,这里的“拖延”,并不是说皇帝心慈手软,或者豪商们权力滔天,真的能够硬顶住朝廷的意思不执行;而是处于更加现实的考量:国家的盐铁生产长期都在豪商手上运行,一切人才器具和相关经验,当然也都掌握这些巨富手中;就算朝廷希望强力介入盐铁,没有豪商们的技术和人才做配合,那也是一张白纸难以下笔。正因为如此现实的麻烦,皇帝捞钱的希望才会被长期搁置,直到——直到更聪明的人出手为止。

    可是现在,皇帝居然要将上林苑中培训出来的什么“冶铁人才”发送各处,那难免就有动摇豪商们本钱的嫌疑了,不能不引人注目。

    不过,等到正式分发的旨意完整流出,消息灵通的豪商却陷入了新的迷惑——皇帝打算为手中新人安排的位置,居然不是什么关中巴蜀一类冶铁业兴旺发达的要地,而更倾向于发送到河北、江南——迄今为止,在铁器使用上都并不算兴旺的区域。

    这样的派遣办法,又有什么样的作用呢?

    前面的问题还没有考虑明白,后面的事情又接踵而至;皇帝办事从来不会拖拉,在宣示了自己的决心之后,他就以手诏为上林苑中选拔出的人安排上了“冶铁使”的职位,让他们以天子使者的身份,奔赴各地负责生产钢铁。而数日之后,皇帝又任命了“造纸使”、“炼盐使”、“织布使”,同样是从上林苑中挑选人才,立即赏赐职位,同样是以找书送往各处,并不经过朝廷复杂的商议流程。

    以正常而论,这种绕开朝廷秩序,以皇权一人意志而任命的官吏,并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正牌臣僚,而只能算是天子的私人——任意捡拔,用于完成自己意志的私人。某种意义上讲,当初被骤然擢升为太中大夫的卫青、被以侍中身份一直养在身边的霍去病,都可以算是同一生态位的大臣。

    不过,相较于皇帝宠幸卫青霍去病时的态度明确(就是想要打匈奴嘛,这个懂的都懂),如今大批任命私臣,意思却暧昧之至——这些从上林苑中选出来的人像黄豆面一样的被洒进了茫茫大地之中,几乎是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所以说,你那一套真的会有用么?”

    皇帝道。

    显然,早在规划上林苑人才的去向时,皇帝的心思还远没有进化到现在这个地步。

    实际上,一开始他的打算和先前并无二致。上林苑的人培养出来了,可以炼铁,可以晒盐,那天子第一时间的反应,肯定就是把人留在身边,锻造武器,锻造器械,预备打——呃,匈奴已经被打服了,但没有关系,手里有榔头看谁都是钉子,只要道路不断延伸,无穷无尽的敌人就会自动刷新出来,大家是兄弟就来砍一波,岂不美哉?

    这样的操作很正常,很常见,也很符合皇帝陛下的口味。但穆某人却强力制止了他——穆某人指出,现在匈奴已经殄灭,上下兴奋喜悦之余,想的都是休养生息赶紧喘一口气,并没有什么对外大举用兵的共识,更不必说,这所谓的战争,还只是皇帝有了新玩具后的一时兴起,纯粹强加给大家的负担。

    没错,武帝厉害武帝牛皮,你只要活一天大家就得舔一天,老老实实的被迫割肉;但等到武帝驭龙宾天,心怀不满的人却很可能翻脸就来一波反攻倒算,直接将过往政策全部推翻,倒查旧臣的祖宗十八代。

    “我想。”穆祺道:“陛下也不愿意身后看到什么变故吧——比如说清算卫氏霍氏之类?”

    皇帝脸色变了:“放肆!”

    放肆归放肆,他还是不能不承认,穆某人的刻毒却有其道理。皇帝死了老虎没了,在战争中被压迫得仇恨满腹的人当然要清算,既然武帝本人不好清算,那就只有暗算作为武帝一朝战争标杆的卫、霍;而且,从历史上看,这种因为仇恨而滋生的暗算搞不好还会相当漫长,难以防范——就算他顶住了,卫太子顶住了(想来卫太子不至于搞自己母家),卫太子的儿子和孙子呢?宣帝也不只是教子不善,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保住么?

    以此而推之,那穆祺的忧虑也就不难理解了。如果连卫霍的身后名都有被政治波及的风险,那就更不必说上林苑里那点薄弱的技术之火了。到时候双方冲突起来,打老鼠伤了玉瓶儿,为了否定武帝政策连武帝辛苦培育的新产业都一并消灭了——那才叫欲哭无泪呢!

    要想规避这个弊端,要么皇帝老实本分,不把矛盾激化得太过分——那是不可能的;要么就只能将技术扩散出去,让他们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可以在暗处默默长成,避开朝廷的视线——不管是好意,还是恶意。

    可是,还是那个疑问:

    “你这一套有用吗?”

    第142章

    关于“是否有用”的话题, 穆祺并未作出明确回复,或者说他本人实在也不知道,这苦心积虑的一套操作到底能不能行。

    当然, 在一开始做决策的时候,穆祺就曾深思熟虑的考量过, 伴随着炼铁技术被一起撒播出去的还有挖煤选矿的技术, 期盼着这些从关中扩散到地方的小官能够建立一个最基础、最原始、勉强可以自行循环的工业体系:用挖到的煤炼铁, 再用炼出来的铁挖出更多的煤, 左脚踩右脚螺旋升天, 展现工业化自动增殖的效力;而附带着送出去的造纸技术和农具锻造,则是为了消化多余的钢铁,扩展新的市场需求。

    总的来说, 设想非常美好。也许在起步阶段这些散播出去的种子还需要启动资金、生产工具,以及权力的一点小小倾斜;但只要站稳脚跟存活下来, 这一套体系应该就应该能够自动增殖、自动扩张, 不必依靠皇权的荫蔽,也可以很好的延续下去。

    不过, 理论归理论, 设想归设想, 但到底能有几成胜算,穆祺自己心里也在打鼓。说白了, 工业化扩张不是两眼一瞪双手一摊, 念个咒语就能成功的美差;脱离了完整成熟的供应链以及全国市场之后, 这玩意儿的成功在相当程度上都是玄学……要在一片蛮荒的浑茫地带筚路蓝缕,开启山林, 难度之大,真有匪夷所思之感——在这样的难度下, 十成中能有个一成可以存活,那都算是侥幸之至了。

    可是,现在是在甲方面前做汇报,面对着给人给钱支持不遗余力的甲方,你还厚着脸皮说项目难度很大麻烦很多投钱不一定有回报成功率不到一成,那多半是好日子过久了皮发痒了急需铁拳松一松皮;为了表示对甲方的尊重,穆祺踌躇片刻,只能道:

    “这原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不必再说什么了。皇帝陛下是何等人物?只要听到什么“不是一朝一夕”、“从长计议”之类的套话,那真是抬一抬屁股都能猜出对方真正的意思。所以他只哼了一声,冷声开口:

    “不是一朝一夕,那到底要有多久,才能见效?”

    “也许,也许要有个一年多吧……”

    “也许”要有个一年多吗?坦率来讲,穆祺并不知道这个“也许”的准确与否——说实话,这种纯粹白纸作画的工业起步谁也没有经验,更不说精确估计个一年多了;实际上,他费力憋出这么个数字来,纯粹是觉得刘登的耐心估计只有那么一两年,要是——要是一两年之间还不出了结果,那甲方的态度,恐怕就……

    也不知道这个数字到底能不能令甲方满意,不过他的脸色并没有变化。

    “说得好。”皇帝淡淡道:“既然这样,朕就一年以后派人下去看看,检查检查成效,如何?”

    一日后,天子再下圣旨,决定全面推行巡视制度,由关中挑选官吏任为“直指使者”,每年奔赴各处,检视各地长吏的施政,进贤黜不肖,以做警示云云。

    不过,皇帝的急躁还是大大超出了正常人的估计,虽然口口声声要“一年以后再看”,但实际上只过了七八个月,他就迫不及待地召见了一批从江南调到关中任职的循吏,表面上是让这些人御前述职,实际上还是以某种旁敲侧击的姿态,在暗戳戳地试探,试探他先前撒播出去的人才,是否已经发生效用。

    从结果来看,试探的结论确实相当令人满意。所以召见完官吏后,皇帝又马不停蹄的见了那个死鬼——(居然愿意和死鬼见面,可见真的是非常高兴);而在秘密会谈两刻钟后,老登同样如沐春风的逛了回来,甚至还顺手给手下带来了几件礼物——两把钢刀,一本油纸书,各自赏赐下去。

    虽然没有明说,但这显然就是上林苑的学员下乡之后,在当地生产出来的工业品——钢刀代表重工业,油纸代表轻工业;虽然质量上并不能与实验室中精心设计的样品相比,但也还算相当过得去;如果与先前粗制滥造、近乎于原始产物的玩意儿相较,那就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堪称开天辟地的产物。不能不令老登大为欣喜,乃至微微生出得意。

    按照他先前的分配,这两把刀是送给长平侯与冠军侯的礼物,油纸书则是塞给穆某人涨涨见识,看一看他们大汉官吏在发展工业上的积极主动,高超水平——至少不比现代人差些什么。可是,礼物摆到桌子上以后,穆某人居然毫不客气,一把就抓住了钢刀,一把抽出,上下左右的打量。

    诶不是,你看得懂你就上手?你连水果刀都没怎么摸过吧?

    果然,上下左右打量一阵之后,穆某人又将钢刀合入刀鞘,双手捧给长平侯:

    “卫将军以为,这把刀如何呢?”

    卫将军还能以为如何?难道君主辛辛苦苦带回来的礼物(好吧也未必有多么辛苦),他还能说一句“不好”么?他只能回答:

    “很不错。”

    确实也算不错,虽然没有详细试刀,但看一看材质也算上佳,“不错”两个字,还是担得的。

    “仅仅是不错吗?”穆祺不动声色:“卫将军不觉得,这个形制很熟悉吗?”

    他刷一声又抽出了钢刀,只见刀身细长,刀口熠熠闪光,刀刃与常见的军中形制迥然不同,倒更像是他们先前随手就能摸出来一把的……水果刀。

    不错,水果刀。

    当然,这个水果刀的形状到底是从何处得来,那也并不意外。先前穆祺亲自为上林苑中的学员做培训,演示选矿冶铁调节温度的详细步骤时,就曾经顺手用水果刀的模具做过演示——喔,这纯粹是因为水果刀的模具最好买,最方便携带,而绝不是有其他的什么缘由。但现在——现在,地方居然把钢刀特意做成水果刀的样式,那就实在奇特之至了。水果刀的形状,用来切割小东西也就罢了,实在是不适合拉长了做长刀啊。

    而且显然,有问题的还绝不只是这把刀。穆祺又拎起了那把刀鞘,向几人展示——既然是奉给皇帝的刀,那细节当然要尽力装饰,力求完美;不过嘛,这把刀鞘除了常见的龙凤纹路修饰以外,还多了一些古怪的样式;笔画简略,勾勒粗糙,但似乎……

    君臣三人组平日里见惯了雕龙砌凤的好东西,反而习以为常,所谓过眼云烟,略不挂心,一点没有记忆;即使隐约觉得这装饰有些奇特,一时也没法详细指出;倒是穆祺哼了一声,取过墨笔,蘸一蘸浓墨,在木桌上随意勾勒了两笔,虽然歪歪扭扭,但依然能一眼看出大概的形象——那是一个胖滚滚的熊猫头。

    在现代混了那么久,该见过的也都见过了。刘先生不会认不出来这么经典的表情包。但他仍然愣了一愣:

    “这是……”

    “这是水果刀包装纸上的图案,应该是好评返现的二维码,实际上,这把刀模拟得很精细。”

    穆祺反转刀鞘,请几位仔细查看刀鞘后的纹路——如果一一分辨,可以在凤凰纹上发现一个大写的“VX”。

    不过,相较于他们印象中熟悉的原版,流水线制造的工业品,这把刀鞘上的纹路可要精细漂亮太多了;虽然描摹尚且生疏(废话,大汉的工匠什么时候描摹过这种玩意儿?),下笔依旧迟疑,但也能看出勾画涂抹之间的深厚功力,那真是横如千里行云而竖如万岁枯藤,笔锋笔势连绵不绝,绝非工业化的死板线条可比——简而言之,艺术品。

    不过,这样的艺术被用来描绘一只挤眉弄眼、吊儿郎当的熊猫头,那简直就有另一种荒诞的美感——而且,明眼人还能轻易看得出来,这把刀鞘上的纹路应该是被特殊设计、用心排布过的,所以风格相对统一,即使是在龙凤纹中挤入了熊猫头,居然也并不怎么……

    好吧还是比较违和的。但正是这样的违和,反而激起了茫然无知的迷惑:

    “……他们画这些做什么?”

    “大概是因为,在上林苑接受演示教程的时候,他们对这些形象印象极深。”

    “形象极深,就要这么一比一的效法?”

    穆祺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也是难免的事情。”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在工业技术发展的早期,观摩技术的学徒与其说是在掌握知识,不如说是在习练法术。既然是习练法术,那当然要战战兢兢,按部就班,一定要死记硬背,将师傅演示的一切流程都牢牢记住;将来自己上手,也一定要亦步亦趋,丝毫不敢有违,生怕心意稍有不诚,机魂稍有不悦,以往法术失灵,那便冤枉之至了。

    显然,这种迹象原本是普天之下,无所不有,一切工业起步的文明,都难以摆脱的迷信阶段;可穆祺虽早有预料,但在亲眼目睹了第一批学员的杰作之后,仍然感受到了匪夷所思的惊愕——说实在的,盲目效法流程其实可以原谅,毕竟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在没有吃透吃全所有技术原理之前,按部就班的搞祖宗之法,未尝不是可靠的选择;但是吧,复刻流程归复刻流程,连表情包都一起复刻了,那就实在不可理喻了。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难道他们以为这些挤眉弄眼的熊猫头是某种异样的符咒,非得原模原样的画下来,才能发挥效用吗?

    工业可能破除了迷信,但工业破除迷信有点不太可能;死板僵化到了近乎于遵奉神灵的地步,这样建设的产业,能够满足他们先前的期望么?

    “如果只是学到了这一步,那恐怕也还算不得成功。”穆祺若有所思:“恕我直言,这几份送上来的贡物,多半也只是充面子献祥瑞,向皇帝展示业绩的样板工程而已。真正发展的情况,或许没有那么鲜亮……这也只有等等再看了。”

    这一等又是几个月,直到皇帝派出的首批直指使者巡视完各处,恭恭敬敬面圣回报,并奉上了他们私下考察各地工业的见闻——如果按照直指使者们的叙述,则此次见闻可称欣欣向荣,他们行走至江南各处,眼见着城中已经修起了大大小小的高炉和烟囱,各色精巧的铁制器具流水一样的被生产出来,一日的产量便能抵得上过去一年;所以他们特意带回一些器具作为验证,同时也要进献陛下,展示此次巡视的成功。

    不过,面对那些被捧上来的、亮闪闪的金属器皿,被大大奉承了一番的皇帝却并未展现出任何喜悦欣然的神色;相反,他稍一踌躇,居然——居然回头望向了某个站在御座之后的方士?

    穆姓方士不动声色,仿佛只是随意旁听,绝不放在心上;直到回禀的使者滔滔不绝的说完,他才终于慢慢问上一句:

    “敢问尊使,出巡时所见的高炉烟囱,都是在城中布置的么?”

    直指使者愣了一愣,不解其意,但还是老实答话:

    “当然。”

    “那没事了。”

    “那没事了。”穆祺道:“还欠着火候呢?”

    刘先生略微有些不服了:“怎么就欠火候了?”

    又是高炉,又是烟囱,他看这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哪里就欠火候了?欠的什么火候?

    “工业选址,有把钢厂选在居民区的么?高炉要吞入矿石,吐出铁器,所以选址要么在矿山附近靠近原料,要么在便于运输的港口,哪里有选在市集中央,人烟富盛之处的呢?”

    选在人烟富盛之处,那是既没有原料,也不方便运输,喷吐出的烟雾无遮无拦,当头就可以往居民区猛灌,当地的达官贵人平民百姓躬逢其盛,开门就能品享二氧化硫的滋味;其余的安排有利有弊,还要利益相关方彼此撕扯;但这个安排就非常之超乎意外了,因为正常人想来想去,都实在是想不出来它的好处会是在哪里!

    ……喔不对,虽然在正常情况下这个操作确实没有好处,但为什么不展开来想一想呢?直指使者下去巡访,也不可能处处都查到看到;要是不把辛苦搭建的高炉放在一眼就能望见的城市正中,他们这一番向上进步的热望,又怎么能传递到圣上御驾之前呢?

    刘先生默然了。

    数日后,天子再次召见直指使者,详细核对他们的报告;最终以“渎职不力”、“谄媚逢迎”的罪过,免除了江南数地的太守,下廷尉处置;同时严谴使者,指责他们巡视时敷衍了事,上下勾结,流于形势——使者是天子私人,问罪时甚至都用不着走廷尉审问的流程,直接拖出去一人六十大棍,打完之后扔到长陵去给高皇帝看坟。

    今日天上人,明日土里草;敢让皇帝丢面子,那还有得好?

    总之,一顿板子下去立竿见影,使者们魂飞魄散、创巨痛深,多年积习,一朝即改。从此之后,派遣出去的使者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工作方式摇身一变,变为不发通知,不打招呼,下去后直奔基层,调查完后马上跑路,绝不要给当地主官任何见面请托的机会。

    ——你们不要脸了,我们还要命呢!

    这么一整顿之后,效果果然非常明显,至少第二次再派人巡视的时候,皇帝就终于拿到了真实的信息,而结果则相当之不令人愉快——胡乱投资、胡乱扩张、胡乱生产,有大量投产的炼铁厂只是在盲目效法上林苑的经验,生产出来的铁制品并不符合当地的需求,即使在严重缺铁的蛮荒区域,居然也有滞销之余,不得不依靠地方官强行摊派;但既然销路严重依赖于地方官府,那产业的扩张当然也不能不任人摆布;于是几年下来,相当多技术点不但没有完成上林苑预期的本土化,反而渐渐有了退步的嫌疑……

    如果详细总结下来,那么第一批派出去的技术人员之中,十成里估计也就只有两三成能扎下根来,开枝散叶,不需要上面太过操心。其余八成有余,往好了说是样板工程,往差了说是银样蜡枪头,主要精力都花费在敷衍皇帝的权术,而非自我进步的技术,长期效果极为可疑,恐怕将来必定会闹出笑话。

    敷衍至此,令人愤慨;皇帝断然下令,将此次巡视中表现不佳的技术人员召回长安,重新扔回上林苑中,再做培训——是的,虽然以皇帝的脾气,更喜欢的是打一顿后扔到陵墓上喂狗,而不是什么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但没有办法,现在手上的技术人员只有那么一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也不能不给这些统战价值高到爆表的新铁盘一点颜面。就算犯了错误,一时也不能喊打喊杀,还得叫他们回来多加历练,将来再派上用场。

    如此疯狂换血,吐故纳新,上上下下,为之战栗;而皇帝本人的动作,绝没有一点缓和的迹象。第四年他再次派出使者,同样是气势汹汹,直插底层,照样是穷凶极恶的搜刮了一堆样品上来。不过,相比起之前崭新亮丽的刀具利器,这一次送上来的样品却要朴素,乃至暗淡得多——几把生锈的锄头、已经瘪下去的铁盆、十几根粗细不一的铁针。

    皇帝仔细看过这些堪称寒酸的物事,没有发一句话,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一边的方士——多日以来,御前的近臣已经摸准了脉络,知道真正强力操纵着上林苑中技术下放的并不是天子本人,而是这些来历颇为诡异的方士;所谓虽不常言,言必有中;即使平日里并不会抛头露面、指指点点,但这些人偶尔有所议论,那就是皇帝本人,也不能不表示出某种尊重。

    穆姓方士当仁不让,快步上前,蹲下身来,将几件上不得台面的铁器仔细看了一遍。他伸手敲击铁盆,仔细听一听动静,平静开口:

    “他们生产的就是这个?”

    “……是。”

    使者硬着头皮做答,心中已经是七上八下,拼命敲起了鼓——将这样简陋粗糙不堪入目的东西送到御前,严格来说甚至可以算作大不敬;要不是——要不是先前皇帝收拾人的手段实在太过酷烈,吓得他们战战兢兢,不敢有违;那不然再怎么讲,这些人也得勾连勾连,想办法敷衍个结果出来。但现在嘛……

    哎,横竖躲不过这一刀,也只有咬牙硬顶了。

    穆祺喔了一声,莞尔一笑。

    “还是很不错的嘛。”他道。

    第143章

    “总的来看, 技术发展似乎是上了一点门道了。”

    穆祺举着那根铁针,向几位甲方稍作展示——在明亮阳光之下,这些铁器的细节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略无掩饰:他高举的几根铁针上满是毛刺,疙疙瘩瘩凹凸不平, 针尖也并不锋锐, 整体还略有弯曲;看起来就是个勉强合格的半残次品。但他拈着这枚针比来比去, 俨然是兴致盎然, 别有趣味。

    “在先前试制铁器的时候, 我手把手教会他们的,都是些钢刀钢剑,铁盆铁盘, 大件的铁器。可从来没有制造过这样细小的器具。”穆祺道:“他能自己摸索出来,可见功力。”

    坐在御座上的天子抬一抬眉:“什么功力?”

    “大件的铁器和铁针完全不同。”穆祺解释道:“大件的铁器需要考虑材料的韧性和屈张强度, 要能弯能屈, 特别抗造;这往往需要降低生铁中硫和碳的含量,适当掺入一些硅……但钢针不同, 钢针不需要考虑韧性, 反而是更加硬脆一些, 才方便使用,所以硫和碳的比例应该提高一些, 而不是遵循以往的经验。”

    他停了一停, 又道:“能够突破以往旧的经验, 本来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当然,关于硫碳比例及钢材韧性的关系, 早在上林苑培训时穆祺就已经重复过无数遍了;可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听一万遍经验也不如实际上手一遍。照猫画虎的按照先前演练过的流程造钢刀造钢剑是很容易的, 另开炉灶重辟天地,要调整导师们为他们设定好的既定“比例”,那就要承受很大的压力了——那意味着抛弃熟悉的领域,进入完全陌生的范畴,意味着要自己选矿,自己烧炉,自己试验,而整个试验的方向,很可能还是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脑。

    别看只是一个元素比例的小小变动,真要规规矩矩的把事情办下来,那整个冶铁的思路都要大作更张。虽然更张的理论难度并不算大(毕竟上林苑里开课,能讲的知识都已经讲了一遍),但创新的压力却显然不容小觑。能够顶住压力办好事情,不仅需要相当的勇气,更需要相当的自信——至少当事人应该是已经将旧有的体系完全吃透,才敢动手改动的吧?

    “非常有创意,非常了不起。”穆祺啧啧称赞,发自内心的感到钦佩:“真正是做到了因地制宜的东西——铁针铁盆,确实是开拓了新的市场。”

    先前演示技术的时候,上林苑中试制的都是刀剑弓弩一类的武器,这一方面是为了给甲方交差(毕竟他们游说皇帝的主要思路,就是这套工业化体系可以“富国强兵”),另一边也是盯准了现有的广阔天地——大汉的士人们是很喜欢佩剑的,刀剑市场的规模实在不算小;但铁针铁盆,则无异又是另一个思路,意味着铁器市场继续下沉,由礼器武器而扩张至家务领域,所谓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铁盆铁针当然是蚊子腿上的肉;但再小的肉也是肉,吃到嘴里总不嫌少;再说了,相较于高大上的盔甲刀剑各色礼器,贴身可见的铁盆铁针铁斧铁锅,恐怕才是大部分人真正可以感受到的,所谓技术的变化。

    感受到了技术的变化,才愿意为技术投资;愿意为技术投资,才有技术后续的进步,工业进步的难点,就在于这个要命的循环上——艰难、缓慢,有的时候甚至还不能被人理解——比如现在不自觉皱起眉的皇帝。

    他冷冷道:“这么一点破烂流丢,朕实在没看出什么了不得来。”

    呈上来的这几根铁针,那是既歪扭、又短粗,针头上还星星点点、锈迹斑斑,卖相上实在不算好看,不要说远远比不上宫中精美的骨针、玉针;就是和档次差一些的青铜针,那都是绝不能相较的。

    喔当然,皇帝平生所见过档次最低、最为简陋的器具,大概也就是在诸侯府邸上做客时偶然瞥到过的那一点小玩意儿;其发言的参考性还不如他小舅子的半根毛;而且,就是这样“何不食肉糜”的发言,也显然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

    “陛下说得不错。”穆祺从容道:“可是陛下大概疏忽了一点——先前我已经问过下去巡访的使者,这些人异口同声,都说下面铁针的价格,只要一枚铜钱,便能买到十根以上。而在两年以前,关中一枚骨针的价格,还在半枚铜钱左右呢。”

    “一枚铜钱十根,和半枚铜钱一根,这中间的差价,那可实在是不小呢。”

    还好,皇帝再怎么养尊处优,还没有堕落到连基础常识都沦丧殆尽的地步。所以他默然片刻,并没有就这句话本身提出什么质疑。只是道:

    “针头线脑,这么一点细微的变动而已。能够有多大的效用?”

    穆祺露出了微笑。

    “那就要等后面再仔细看看了。”他曼声道。

    是的,虽然心中有种种猜想,但在没有详细查明之前,一切猜想都还只能是猜想。因此,他们还需要更详细、更准确,更进一步的调查。

    不过还好,或许是出于体谅,或许是想换一换口味;这一次牵头调查的终于不是各位怨种内臣、苦逼使者了;皇帝御笔亲点,确定这一次调查由刚刚长成的太子牵头,到各处去“一一细看”,理由是太子在上林苑中陆陆续续也学了几年,如今也该出去见一见世面,知道知道人间疾苦。

    所谓“见一见世面”,在大汉一朝绝不是什么稀罕的措辞;当今圣上年轻时就很喜欢以平阳侯的名义出去见世面,具体世面见没见到不得而知,但所过之处的鸡犬牛马却是扫荡一空,堪称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惹得关中抱怨四起,大大损害了平阳侯的名誉,也搞得皇帝的亲姐不满之至,并在私下里为天子的行径做了最精准的定性:

    “什么微服私访,我看就是偷人鸡吃!”

    不过,人总是不能互相理解的,哪怕面对的是另一个自己。二十岁时的皇帝浪来浪去,四处“私访”,觉得到处策马闲逛四处打猎打不到猎就偷鸡吃简直是平生最快乐的事情;但现在的皇帝却绝不能容忍他的宝贝太子下去偷鸡吃——哪怕偷鸡摸狗是从高皇帝就延续下来的光辉传统。

    所以,皇帝此次派太子巡防,那就真是巡防,而不是干些什么别的;他下令为太子配备属官、侍卫、文书,允许太子使用一半的天子仪仗,又反复降旨,谆谆教诲,要求太子在寻访中“克己复礼”,多多向尊长师保们学习,磨砺自己、提升自己,不负天地祖宗的厚望。

    说实话,想起圣上往年的光辉事迹,显赫声名,这样冠冕堂皇的发言只能叫人尴尬;也就是欺负太子还小知道得不多,居然还好意思叫他学习天子,真是脸皮厚如长安城墙;不过,相比起上谕中的另一个安排,那这个发言的离谱也要向后退上一步了——因为皇帝为太子安排的“保傅”,让他随行请教学习的榜样,居然不是多年来以忠实笃厚著称的万石君石庆,也不是汲黯等抗言直谏的名臣,甚至不是时常伴驾的文学富盛之士,而是——而是几个方士?

    不错,当年三月,皇帝赐予穆氏等人节杖、宝剑,命他们随行护持太子,逶迤出京而去了。

    因为圣旨明文规定,要求方士们随行教诲太子,所以穆祺预备了足够的材料,在行程中每两日与皇太子见上一面,继续教导从数学物理到天文地理,诸多各派大儒们知之甚少的秘传知识,所谓多对一辅导查漏补缺,绝不叫孩子在起跑线上有一点的疏漏。

    当然,这里的“多对一”也是有讲究的。除了理论知识以外,穆祺讲解时一般还要带一个实验助手,负责随时搞点什么实操方面的小演示——这个助手有时候是冠军侯,有时候是长平侯,但出于某种大家都可以理解的原因,在绝大部分时候,都是某位姓王的刘先生。

    不过,同样因为某种大家都可以理解的原因,每次带着姓王的刘先生上门为太子辅导,都可以算是穆祺的重大磨难——喔,这倒不是说刘先生每次随同上门都要唧唧歪歪注目凝望爱在心头难开什么的,他还没有这么戏剧化——真正麻烦的是,刘先生拒绝在太子面前行礼。

    当然,因为考虑到师道尊严(或者说也有那么一点微妙的感同身受),皇帝是允许了太子的老师们不必在驾前行礼的;但理论归理论实际归实际,鉴于老刘家在小心眼记仇上的光辉往事,基本没有几个官员敢在太子面前拿这个大,最次也要行个半礼——但刘先生就不同了,他每次都是昂首挺胸,理直气壮,略无愧怍的大步走在前面,而两边往往就是低头拱手,预备向太子致意的官吏;于是显得大家不像是给太子行礼,倒像是给他在行礼了!

    你几个意思?

    这样的特立独行,傲慢无礼,难免会激起意料之中的愤怒;几个常常陪在太子身边的舍人就时而怒目而视,要无声的斥退这些胆大包天的狂徒;但刘先生本人却觉不以为意(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留意过这些小虾米),于是只留穆祺一个独顶压力,总是非常难堪。

    这样的难堪是很难消除的,因为他一没有办法劝刘先生对亲儿子行礼,第二也没有办法让太子左右的侍臣保持冷静,所以只有咬牙忍耐,同时设法在太子面前巧妙转圜,最好别搞出什么大事来。

    但很可惜,他的话术似乎还没有修炼到最高的境界,至少太子默默看了他许久,并没有立刻露出什么被说服后恍然大悟,或者慨然心许的表情,他只是道:

    “先生仿佛有些吞吞吐吐。”

    穆祺:“什么?”

    “先生仿佛有些吞吞吐吐。”太子重复了一遍:“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在我面前谈到吗?”

    穆祺:…………

    穆祺沉默片刻,忽然道:

    “都说殿下肖似今上,以我看来,太子倒是很有孝文皇帝的风范。”

    虽然在教学中沉默寡言,常以温柔敦厚的面目示人;但太子冷眼旁观,显然又有寻常人意料不到的毒辣眼光——比如说,他默默围观了很久,就从方士们搞出的尴尬闹剧中窥探出了更深刻、更微妙、更难以示人的东西;而更难得的是,在意识到这种微妙的东西之后,太子居然没有直接叫嚷,找人商量,而是不动声色地忍耐了下去,直到现在才骤然发问,一举掌握了主动权。这样善于隐忍,所谓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心性,确实更像他曾爷爷。

    面对方士的夸赞,太子并无喜色。他只是道:

    “穆先生先前欲言又止,是想议论那位王先生的事情吗?”

    连这都看出来了!

    穆祺心情复杂,不觉略微叹了口气:

    “殿下说得没错。”

    知觉居然这样敏锐,真是俨然有当年孝文帝的风范;所以说大汉朝将来的臣子们真是有福气极了,搞不好费力八劲伺候走一个武皇帝,又要迎来一个柔中带刚、绵里藏针的新皇帝,这一辈子的盼头都算是有了。

    太子稍一踌躇,终于开口,主动发问:

    “……那位王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历呢?”

    穆祺叹了第二口气:“连太子也疑惑了么?”

    说实话他并不感到诧异。以老登这样大摇大摆在太子书吏面前浑无忌惮的作风,是个有常识的人都会察觉出不对。比如他就非常清楚,近日以来那些书吏的心态已经改变了数次,先是愤怒后是迷惑,现在已经在私下里窃窃私语,议论这位横天横地的方士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到现在为止,天子还没有堕落到让五利将军娶亲女儿的那种疯批境界,所以人们暂时还无法想象一个方士会享受怎么样过分的荣宠;因此,他们普遍只会以为,这位举止特异的“王先生”之所以敢如此大胆,肯定是他的身份非常特殊,特殊到没有敢招惹。

    某种意义上,这个猜测也不是不对,不过……

    “太子为什么会迷惑呢?”

    太子明显的犹豫了一下,终于道:

    “因为……因为这位王先生时常会屏退众人,对我说一些颇为奇异的话……”

    穆祺:???!!

    他就说这个老登不会安分!

    因为老登的表现实在过于无礼,有的时候穆祺实在尴尬,会借口净手趁机溜号,在外面一蹲就是半天,要艰难做好心理准备之后,才能面对室内那种近乎凝滞的空气——而在这个溜号的过程中,也就只有老登会留在原地,所谓横眉冷对千夫指,独自面对一群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太子属官;当然,穆祺对老登的心性抱有极大的信任,相信他绝不会在这种场合感到任何尴尬;但他也万万没有料到,老登岂止是不会感到尴尬而已?这简直直接是翻身做主,当起太子的家来了!

    这么理所当然的吗?这么顺顺溜溜的吗?你这是不是也太无所顾忌了一点!

    虽然是奉命来指导,但指导也要有自己的分寸。穆祺现在就很有分寸,除了该讲的知识以外基本不会指手画脚。但老登呢?你恐怕不能指望刘某人这一辈子能意会到什么叫“分寸”,人家是真的指导有瘾,而且善于指导的!

    穆祺倒吸一口气,觉得皮都绷紧了:

    “陛——我是说,他都说了些什么?”

    太子更迟疑了:“他,他谈了一些朝中的人事……”

    是的,每当穆姓方士找借口溜号之后,王某老登就会以眼神逼退那些爱管闲事的属官,然后有意无意的在太子面前说一些莫名其妙的闲话——虽然只有寥寥数言,却总是若有若无的提到一些极为敏感、极为关键的问题,比如说现在朝政的进展、朝中势力的分布、历年来国家施政的得失,等等等等——非常微妙,非常奇特。

    说实话,因为这些话太过于微妙,如果不是躬身入局之人,大概听都听不怎么懂;可就算太子听懂了听明白了,第一反应也是惊骇,难以遏制的惊骇: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都绝不该是人臣能对储君说出的话——不,它甚至不该是任何能够摆在台面上说的话;这样牵涉到权谋细节的言论,某种意义上是属于屠龙术——要么是至亲间秘传心法,绝不对第二人泄漏;要么就是妄人狂言,应该立刻拖下去打死那种。

    但现在问题来了,以太子的见识来看,他从王姓老登那里听到的各种小提示小知识小问题,居然——居然还相当之靠谱?

    诶不对,这就实在有点难办了。

    如果是纯粹胡言乱语,其实那也还好办。太子一可以选择听不到,二可以选择向他舅舅告状,让他舅舅私下里想办法解决妄人;但如果对方言之凿凿,说到的每一句话都切中要害,恰恰说中了朝政难以示人的隐秘,再考虑到对方身份特殊,又正好是皇帝老子派来教导储君的“保傅”,那很难做出适当的反应了。

    也正因为此,太子思前想后,才打算趁穆姓方士开口之时,悄悄做一点试探——因为他本能的觉得,这位姓穆的先生,仿佛总比那位古怪的王某人要心软那么一点、单纯一点、好应付那么一点。

    某种意义上讲,他确实也没有看错人。

    穆祺欲言又止,片刻后终于道:

    “请殿下相信,那位王先生应该——应该是没有恶意的。”

    太子道:“我相信。”

    他确实相信。因为以他全部的经验来看,王某人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说过一句假话——在这样关键的问题上,能做到不偏不倚、不说假话,那就实在是了不起得很的善意了。

    巡视四面来看,看似亲密的太子属官各有心思,在皇太子面前十句话里总要有一两句假话,那原本也无可厚非;真正血亲的大将军和霍将军倒是不会说假话,但是为人臣子克尽职责,很多话题连碰都不会碰一下。又放肆大胆什么话题都敢涉及,又真实坦诚不会撒谎的,大抵也只有王先生一人了。

    某种意义上讲,这甚至可以算是极为宝贵、极为坦诚的“诤友”——毕竟,敢对太子什么真话都说的,又有几个人呢?

    太子停了一停,又道:

    “有的时候,王先生在对谈之余,还让我不要拘泥于那一点教学上的内容,要多多向穆先生请教。”

    是的,王某人一直在有意无意的教诲太子权谋心法,密不外传的屠龙之术;但在教授之余,却又反复提醒太子,这些权谋并不是什么玄妙的、崭新的的东西,它固然重要,但也只是重要而已;大汉所了解的权谋,并不比大秦或者战国高明多少,要想达成新的成就,还需要新的力量。

    说白了,一个能让手下吃饱喝足、对外战争基本胜利的皇帝,就算权谋心术差了一点,其实也不算要紧;但反过来想……暴秦之败,肯定不是因为赵高没有权谋,对吧?

    当然,新的知识不是凭空来的,而老登就一直在暗戳戳的做提示,让太子多多向穆某人学习,争取能套出更多更隐秘、更能配套适应于他教诲的那些“屠龙术”的内容。

    不过,刘彻在这上面的态度,显然就有些太过于以心度心,算计无限了;至少穆祺愣了一愣,直接开口作答:

    “我该说的,该讲的,都已经为太子教过一遍了。”

    “王先生的意思是,喔还可以请教一些更隐秘的——”

    “没有更隐秘的。”穆祺打断了他:“没有什么更隐秘的知识,没有什么不可示人的秘诀;陛——我是说,姓王的实在是想太多了;这里可没有什么家传心法——”

    大概是在权术阴谋的气氛里泡久了,或者说是因为对理科本身的不了解,在老登的大脑中,可能还根深蒂固的留着某种显宗和密宗的概念——大汉皇帝外儒内法,口头喊的和实际执行的完全可能两样;实际执行的和心中真正相信的可能又是两样;一层一层层层嵌套,显宗用于宣扬,密宗用于办事,两者并行不悖,属于都要教也都要学的关键。而在他看来,自然科学大概也有这样的显密关系。平常可以教授的都是光明正大、能够公开见人的东西——也就是比较普通的东西。但只有私下里秘密传授的,那才是最有效、最带劲、最可靠的好玩意儿。

    但很可惜,这种判断在现有的知识体系下并不成立;自然科学中不怎么存在“秘密传授”的好东西,或者说他的好东西基本都是公开的,唯一的麻烦大概是——这些好东西实在是太难了;太艰深了,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接受水平,于是变相达成了密宗的效果。但问题是,别说这玩意儿能不能教了,关键在他本人也不会呀!

    不过……

    “其实,我也大致明白他的意思。”穆祺道:“那么,如果太子没有意见的话,从现在开始,就让我们来学一点新的内容吧。”

    当月二十日,在缓步行进大半个月后,太子的车驾终于驶出函谷关,到达了他巡视的第一个地点。

    第144章

    当月二十七日, 太子车驾入南阳宛城,于此地召见了南阳太守,并视察了当地的冶铁业。

    因为是光明正大, 声势浩荡而来,所以当然没办法搞什么不打招呼不发通知的突然袭击, 即使太子本人谦逊退让, 也决计挡不住当地的高官热情洋溢, 拼了命也要一拥而上。所以太子的仪驾是越拉越长, 抵达宛城之时, 已经是浩浩荡荡左呼右唤,一群千石二千石中二千石随行护卫,人数多得连郡守府都挤不下。

    南阳在先秦时就以冶铁业闻名于天下, 所谓“宛之钜铁施,钻如蜂虿, 轻利剽遬, 卒如熛风”,当年楚国以此与秦赵争锋, 即使百战劲卒, 亦锐莫能当。不过, 在高皇帝执三尺剑平定天下以后,南阳的冶铁业反而骤然中衰, 一度到了零落不堪、籍籍无名的地步, 即使朝廷百般扶持, 效用也并不昭著——没有办法,南阳的冶铁技术是为战争和武器而设计的, 高皇帝后海内升平,倒覆干戈无所用之, 原本在残酷厮杀中磨砺出的技术成了大而无当的屠龙术,实在很难适应新时代的发展,于是曾经冶铁名城的衰落,当然也就在情理之中。

    自然,放纵这样珍贵的技术自然流失,是非常沉痛而可惜的事情。所以在上林苑的人员培训成功之后,皇帝就特别在意毗邻关中的工业发展,一口气往南阳输送了上百名人才及大量配套物资,希望这些新鲜血液能够吐故纳新、再整旗鼓,重新恢复宛城过往的荣光——或者用穆祺私下的话讲,“南阳老工业基地振兴计划”。

    几年下来,朝廷陆陆续续也为这个振兴计划拨了数千万的大钱,至于其他的人才、物资,更是随用随取,略无吝啬;如今事情告一段落,当然也要叫自家亲儿子亲自下来检查检查,也算是甲方验收一番。

    显然,这种甲方是绝对不好伺候的;所以陪同的太守提心吊胆,一路上简直是沟子都要夹得梆紧,偏偏一个二千石又没资格凑到太子面前讨好(太子属官得罪不起那姓王的方士,还能得罪不起你?),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后头。好容易出了城区,进入到专门为冶铁厂设立的工业园地,太子便坚持自己下车步行,还不许侍卫用黄盖遮挡四面。

    他跳下马车,用力在地上踩了一踩,喔了一声:

    “这路面是经过硬化的?”

    现在的达官贵人只要外出,除了迫不得已要亲自见面以外,多半都是缩在车中紧闭门窗,还要用帘幕牢牢塞住缝隙,一点也不怕昏暗憋闷。这倒不是因为矜持娇贵,而主要是忌惮路面上的扬尘——而今的路都是现开辟的黄土路,除了长安洛阳这种大城市,千人踩万人踏真把路面完全踩瓷实了以外;其余路段多半都灰尘漫天,土石乱飞,大白天可以暗不见天日那种。但现在——太子踢了踢路面,又用力碾了一碾,发现居然不能碾出一点土屑——这就很难得了。

    “是。”南阳太守快步趋前,垂手恭敬回话:“殿下明鉴。先前朝廷里发下来的册子,都说冶铁厂附近的地面要用什么水——水泥硬化,所以臣等先用高炉炼了一批水泥,先用了一些试一试……”

    站在后面的穆祺喔了一声,忍不住扬起眉毛:他发下去以供参考的小册子确实提示过硬化地面的重要性;一是为了防止扬尘二是为了避免火灾。但说实话,从零到有办一个炼铁厂已经很难了,在他的本心里也从不指望着下面真能老老实实按章办事,都觉得能有个大概的样子就差不多了。只是万万没有料到,南阳人居然还真的勤勤恳垦,不嫌烦琐,老实把这些最基础的功夫都给做了!

    是他们非常勤勉吗?是他们非常认真吗?还是他们单纯为了逢迎太子,赶在车驾来临前搞的面子工程呢?

    这一点并不难判断。穆祺没有说话,看着太子站在原地,慢慢思索——思索那些不久前才教诲过他的,“新的东西”。然后,他伸出手来,向旁边的人要了一壶清水,反手倒在了水泥路面上。

    水流在路面上汩汩流动、扩散,浸润下一片暗沉的印记。太子俯身仔细观看,同时费力的回忆知识。

    “浸润的痕迹。”他低低道:“如果水泥是不久前才敷上去的,那么下面就来不及干燥,水——水泼上去后,就会……”

    就会怎么样呢?太子有点卡壳了。他转着眼珠还在思索,站立一旁的老登则已经催促式的咳嗽了一声——就好像小学里当众背不出来古诗的小孩,当头就要面对家长的压力。而显然,这种压力除了制造莫名的紧张以外,对记忆本身又实在没有什么用处,穆祺只能叹了口气。

    “水就会沿孔隙扩散。”他低声提醒:“扩散得更大。”

    “……扩散得更大。”太子松了口气:“如果是敷上去很久了,那就会迅速渗透,不会怎么扩散。”

    背诵完这个小秘诀,太子赶紧低头检查地面,顺便避开王姓方士的目光——还好,地面的水迹只有小小一滩,这证明水泥确实是很早之前就铺设完毕了,不是为了迎接太子做的面子工程。

    太子直起身来,终于可以说出那句话:

    “你们做得不错。”

    提心吊胆的南阳太守愣了一愣,终于喜笑颜开,赶紧谢恩不提。

    是的,虽然口口声声要教“新东西”,穆祺教授给太子的并不是什么高妙的、玄秘的、口口相传的“绝学”(或者说,他自己本来也不会);而只不过是一点小秘诀、小诀窍,用来方便快捷的辨别真伪的材料而已——比如说,判断水泥凝固的时间。

    说实话,这点小知识并没有什么大不了,要是用对了路或许能吓人一跳,但也只能吓人一跳而已,现代技术的严密运行,显然不是靠这种小伎俩可以保证的。雕虫小技到底是雕虫小技,虽然有用,但也有限。

    不过,皇权却似乎非常青睐这种阴私、诡秘、不能示人的雕虫小技;以至于太子正确判断出水泥路面的修筑时间之后,老登心怀大慰,甚至向穆祺露出了一个微笑——大概在他看来,穆某人还真是信守诺言,已经传授了非常高妙的心传“秘法”,了不得得很呢。

    穆祺并不愿意揭穿这个幻想,所以只是默不作声跟在车驾之后。他们沿着硬化的路面一路前行,跨过一条小溪之后,终于看见了高耸屹立的烟囱——因为有水泥做加固,所以宛城的烟囱修得格外的高大粗壮,鹤立鸡群、笔直耸立,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大奇观,以至于往来的商人行旅,到此都要特意绕道,专门来看一看城郊的烟囱,简直要当作特异的景点来看待。

    显然,太守专程将贵人们引到此处,也是想请他们“躬逢其盛”,亲自感受感受宛城建设的“伟大成就”。不过他的预计有所错误,因为太子并没有看烟囱,而是让他带路,去看了几个闲置的高炉(原本是打算看人现场炼铁,但是侍卫坚决不许,也确实挡了下来);他仔细查看高炉的形制、样式,然后蹲下身来检查高炉的底部,查看从地基中延伸而出的粗大铁管。

    “你们……”

    太子迟疑片刻,从怀中翻出了一张纸条,简单翻了一翻,终于道:

    “你们用铁管来降温?”

    高炉炼出来的是铁水,而红热的铁水当然必须要降温。一般来说,土法炼钢的思路,就是在高炉附近挖它十几条上百米长的地沟,开炉后将铁水倾倒其中自然流动,一边流一边降温,降到一定程度再泼水淬火,锻打成型;这种地沟炼钢的办法,好处是方便简单,所费不多;坏处则是会引入大量的杂质、灰土、碎石、严重降低铁的品质;所以上林苑制定的规范中,同样建议用石质或者铁质管道来降温,最大限度规避杂质。

    不过,就和硬化地面一样,这种操作好当然是好,但难却也是真难;打造的铁管又要长又要粗又要耐高温,对刚刚掌握高炉技术的炼铁厂绝对是个巨大的难关。能够攻克这样的难点,那是连穆祺都意料不到的事情——所以他本能的向前一步,好奇张望向了那些铁管。

    太子显然领会到了老师的意思,所以也问了一句:

    “怎么做出来的?”

    南阳太守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他立刻转头望向身后的几个随从,但这些负高炉责技术的随从同样面面相觑,再明显不过的表现出了迟疑。

    穆祺立刻看出了不对:

    “这个东西不是你们研究出来的?”

    在一众贵人的灼灼逼视下,当头的几位技术随从额头上立刻沁出了冷汗。他们踌躇许久,终于低声开口:

    “回,回上差的话,这些炼铁的土法子,有些是当地的工匠因地——因地制宜,自己琢磨出来的……”

    说出这句话时,这些奉命侍卫的随从心中回荡的是极大的恐惧——朝廷花了那么多的人力、那么多的物力,又是尽力培养他们学知识,又是送物资送技术,可以说是用心之至,无可非议;如今他们却连一点技术问题都无法解决,却还要仰赖当地工匠的“土法”,这不是倒反天罡,辜负了朝廷的信任么?

    就是往少了说,这也是个渎职的罪呀!

    但出乎意料,曾在上林苑负责传授过技艺的方士并没有生气。相反,穆某人稍一沉吟,露出了微笑。

    “很好。”他柔声道:“群众的智慧总是无穷尽的嘛。那么,能不能见一见这位解决了大问题的工匠呢?”

    上官居然并不见怪,那已经是古今罕有的奇事,又哪里有人敢对这样小小的要求说半个“不”字?于是在场的小吏巴不得这一句话,听到许可后拔腿就跑,半刻钟不到的功夫就把人拉了过来,连推带搡,送到了贵人眼前。

    被拉过来的工匠满头大汗,一身破衣还来不及换下来,只抬头望了一眼诸位衣着华贵的显要,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或许是太过于紧张,又或许是根本没有听懂小吏先前的吩咐,大汗淋漓的工匠昏头涨脑,呃呃半晌,居然挤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小人死罪!求贵人们恕罪!”

    在场一片惊愕,人人神情都有些茫然;还是穆祺见机极快,迅速打断了这一句不明所以的话:

    “跑昏了头了吧?怎么还谢起罪来了呢?是不是太渴了中暑了?”

    他环顾左右,当即提高声量,迅速压制所有人的疑虑,而绝不容一点质问:

    “有水吗?取水来!喝过水再说话也不迟嘛!”

    工匠一口气喝下半桶凉水,总算是稍稍平复了下来。大概惊魂已定,他勉强也看了出来,知道贵人们大张旗鼓,应该不是为了自己这点小事,所以喘息片刻之后,终于没有提什么认罪不认罪的事情,而是结结巴巴的回答起了贵人们的询问——这个铁管冷却的技术确实是他想出来的,只不过他不善于言辞,要穆祺一半提示一半引诱,才能吭哧吭哧把自己的思路倒出来。

    他的思路说白了也不算什么——以现在的加工精度,要直接搞铸铁管道是绝无可能;于是他从他妻子织布的本事里想到了灵感,用薄铁皮一层又一层卷成铁管,外面再用铁丝密密捆扎;薄铁皮当然顶不住红热的铁水,但烧穿了一层还有第二层,一层层顶下去总能顶到降温的时候。反正薄铁片也不值钱,烧坏了也不心疼。

    这样随取随用,简单快捷,虽然技术上无足称道,却堪称精妙的巧思;穆祺笑了一笑,出声称赞:

    “非常不错的想法,相当值得推广;我看以后上林苑教学,也可以介绍介绍这种经验。”

    旁边的随从答应一声,赶紧摸出笔来记录——虽然在外面名声不显,但因为隔绝内外、口衔天宪,在上林苑里、在技术教学上,穆某人却是培训人员唯一的太阳,绝对的尊长,无上的领袖;哪怕现在已经散出来开花结果,那种凛然的权威依旧未曾散去,以至于他只要轻轻开口提上一句,旁边的人就马上要掏笔记本洗耳恭听,恭敬记忆。

    恩!情!

    不过,穆祺固然在上林苑中可以一手遮天,在上林苑外的权力却有所局限,所以他顿了一顿,又看向了太子。

    太子当然明白这个意思,所以顺口也发话了:“既然做得这么好,就给他一个县尉的官职吧!”

    皇帝派人出来巡视,给权给钱一向很大方。这一次让太子出面,约定得就非常清楚:八百石以上官位的决断需要请旨;八百石以下则由太子自行裁夺,事后回报即可。看在方士的面子上给一个小官什么的,根本不用多考虑半秒。

    工匠听不太懂官话,站在原地懵懵懂懂,还是旁边的小吏给他说了一遍,他才赶紧下拜谢恩。不过,在场的全部是人精中的人精;大家只要一眼就能看出,即使骤然蒙受贵人赏赐,通天大道似乎尽在眼前,这工匠也根本就没有表现出该有的喜悦。那点演出来的感激浮于表面,反而总有某种惶恐萦绕不去,令人瞩目。

    刘先生略微抬了抬眉,没有再说话。

    参观完高炉后,太子到宛城太守府邸落脚休息,顺便检查炼铁厂数年以来的账目——当然,具体都是有他随行带来的属官负责,太子本人则只要高坐软榻,喝茶歇息,轻轻松松的等着听人翻完账册,如实汇报即可——理论上是这样的。

    至于为什么是理论上么……

    穆祺最后一个溜达进了书房,漫不经心的看过在几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他伸出一只手来,一一翻动这些蜷曲的纸张,饶有兴趣的扫过那些墨笔书写的数字,然后——忽然开口说话了:

    “太子知道,该怎么检查一本账册有没有造假么?”

    太子愣了一愣,立刻起身——显然,在长期的教学中,他已经养成了某种类似于本能的习惯,知道对方提问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在酝酿着某个全新的、秘密的,什么有趣的“小诀窍”了。

    如果换做是太子亲爹,大概还会嘴硬狡辩几句,再听详细解释,但太子从来不费这个功夫:

    “请先生指点。”

    “谈不上指点。”穆祺笑眯眯道:“我想问太子一个问题,小问题:在日常生活中随便抽出一个数字——我的意思是,任意的一个数字,纯粹随机的一个数字;那么这个数字的首位上,‘1’出现的概率有多少呢?”

    他顺手抽出一本账册,展开后为太子做解释:

    “比如说,这本账册中记录,六月炼铁九千五百斤,这里的‘九千五百’,就是任意抽取的一个数字,它的首位就是‘九’;同样的,七月炼铁一万零三百斤;它的首位就是‘一’——那么,随便一个数字中,首位为‘一’的概率有多少呢?”

    还好,在抵达宛城以前,他们的教学就已经接触过了“概率”的概念。所以太子倒不至于听不懂题目——不过,要想理解题目本身,那还是难如登天——估计“1”出现的概率?这怎么估计?他还能把所有的数字全部都找出来,一个一个的仔细数么?

    不,不,不必想得这么复杂——首位不只有一到九这九种可能么?既然是纯粹随机的、随便抽取的,九种可能当然都是一样的,那么首位为“1”的概率,当然是……

    “……九分之一?”

    “非常正统的答案。”穆祺微笑着合上了书:“事实上,刚刚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绝大部分人都会是这个答案。不过很可惜,答案还是有一点问题。”

    “到底是多少呢?”

    “首位为‘1’的概率,大约是百分之三十。或者说,首位为‘1’的概率,会趋近于以十为底的二的对数。”穆祺淡淡道:“在统计学历史上,这是贝叶斯定理的伟大胜利,永垂不朽的本福特定律,概率论重大的革新之一。”

    太子:???

    他愕然转过头来,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茫茫迷雾之中,明明每一个字都能听懂,明明没有一句怪话,但拼起来后却比《尚书》、比《春秋》,比他学过的一切古文诗赋、上古史实都更加的诘屈聱牙、莫名其妙——

    这都是个啥呀!

    还好,当他转头之时,发现屋中的所有人——包括那位态度极为古怪的“王先生”,陪同的一切方士,此时都是一种两眼发直、呆滞无神、活像白日见了鬼一样的表情——显然,他们同样也没有听懂一个字。

    一个人听不懂是畏惧自责,难以克当,一群人都听不懂半个名词,那却大可以理直气壮了。太子悄悄松一口气,终于敢问出那个疑惑:

    “——什么?”

    “原理上不必知道得太细。”穆祺终于往回拉了拉,不再继续解释天书:“太子只要知道,如果是自然形成的、正常的数字,它首位为‘1’的概率,应该是百分之三十。”

    “不过,这是‘纯天然’的情况。反过来讲,因为这个概率并不怎么符合人的直觉。如果数字被人为污染了,那么概率就会偏离正常的‘百分之三十’,向更合乎本能的情况偏移——也就是说,更加接近于九分之一。”

    “先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只要数数字数出来概率不对,就可以基本可以确定,这本账目有被人为干预过的痕迹。”穆祺曼声道:“比如说,我先前找人数过太子宫的开支账目,就发现去年五月的概率有点小小的出入——”

    室内鸦雀无声,忽的只听啪搭一声轻响,有墨笔从人手悄然滑落,在地板上滚了一滚,再不动弹了。

    总之,在小小的一点变故后,太子属官们的工作就完全改变了。他们不再一项一项检查开支出入,携带来的算筹乘法表什么的也都抛在一边再不使用;只顾忙着一页一页的摊开账本数数字,再费尽力气记频数——说实话,不计算不核实,只是数一数数字就能看出假账,这在各个层面都匪夷所思之至,一点也不能叫人信服;但太子及某位王先生一反常态,却在听完穆氏妄言后立刻表示了强力支持,绝不含糊;搞得大家无可奈何,只能老老实实做这些纯粹没有意义的苦工。

    ——数数字!这不是小吏都能做的么?也不嫌玷辱斯文!

    不过,作为一切乱子的始作俑者,在漫不经心丢下了一通奇特的暴论后,穆某人就悠哉悠哉出门去了。这一闲逛就是一两个时辰,直到太阳西斜、光线昏暗,他才又悠哉悠哉返回原处,进门后却又自然而然的无视了数数字数得满头大汗的诸位牛马(几百本账册一本一本叫你数,喜欢不喜欢?),径直对着王先生招了招手,呼唤他出门。

    同样闲得没事干的某位王先生哼了一声,溜溜达达跟着他出去了。两人左弯右拐,往僻静处走去;等到周遭再无人烟,穆祺才终于轻声开口:

    “我去见了今天上午的那个工匠。”

    “陛下知道,这位工匠为什么要急着谢罪么?”

    第145章

    “陛下知道那个工匠为什么谢罪么?”

    刘先生愣了一愣:“为什么?”

    话刚一出口, 他猛地反应了过来:

    “有人逼他这么说的?”

    有人在勾结?有人在串联?有人在阳奉阴违?有人在蓄意欺骗?

    穆祺愣了一愣:

    “陛下这根斗争的弦也绷得太紧了……以我和他对谈的结果看,应该没有什么逼迫不逼迫的,也没有什么串联欺骗, 至少我没有发现。他之所以恐惧谢罪,是因为觉得自己先前做了要命的错事, 所以非常害怕。”

    不知怎么的, 听到当地地方官没有欺骗自己, 刘先生的神情居然略略有些失望, 兴致也一下子有些降下来了。他懒洋洋道:

    “什么错事?”

    一个工匠, 能够犯下什么错事?无非是偷工减料,无非是在贵人面前说了几句胡话;在下面看来可能是天大的灾殃,在老登自己看来也就那样, 属于敷衍敷衍,简直可以直接带过的事情。

    穆祺道:

    “我试探了几遍, 才终于撬开了他的嘴。他悄悄告诉我, 高炉底下铺设的铁管,铁皮是他找自己熟悉的人做的。”

    老登:“喔。”

    漫不经心喔了一声之后, 刘先生还扫了穆祺一眼, 大概是等着听下文;但迟疑片刻, 他忽然反应过来了:

    “就这样?”

    就这样?这就是工匠“罪行”的全部?没下文了?

    穆祺强调了一遍:“这些铁皮是他找熟人做的。”

    “那又怎么——”

    老登停了下来,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自己找熟人做的?”

    “千真万确。”穆祺静静道:“从冶铁厂处买的生铁, 由熟人动手敲打成铁皮, 再由熟人的老婆用铁丝捆扎, 人工裹出来的铁管。”

    购入原材料——家庭作坊加工——对外售卖;这似乎是后世很常见、很稳妥的小规模加工方式;但在汉朝——啊,人身依附尚未完全解除、国人野人的区隔尚且鲜明之至的汉朝, 这种加工方式,可是相当之危险的。

    简单来说, 如果严格按照“汉律”,这玩意儿其实是非法的!

    这逻辑说起来很诡异,但仔细想想其实相当之顺利成章;因为在现在的大汉朝,朝野上下根本没有什么“经济体”、“工厂”的概念,如今四处开设的冶铁厂,与其说是什么探索新锐技术的产业基地,倒不如更像是新设的衙门——因为皇帝一时的兴趣,而选拔人才、任命官职,在地方州府下新开设的一个司职“冶铁”的行政系统。

    皇帝喜欢方术,就提拔方士当官,让上下大搞方术;皇帝喜欢冶铁,就提拔铁匠当官,让上下大炼钢铁;这就是大汉所有人习以为常、丝毫不以为意的认知。而他们所有的行事逻辑,当然也会按照这个认知而自然衍生,并一丝不苟的办理下去。

    但这么一来,问题自然也就来了——如果炼铁厂是皇帝钦命的“衙门”,炼铁是皇帝亲自交付下来的“钦差”;那么,将皇帝的“钦差”随意转包给第三方的私人,那能算是合法的举止么?

    汉律是周密的,汉律是森严的,汉律是不容违背的;如果严格依照汉律处置,那么随意将公务泄漏给私人处置,是实打实不容推诿的“渎职”,更不用说这份公务还带有天子御命的意味,要是严格让酷吏们审上一审,那就几乎可以向“大不敬”靠拢——那是什么罪?那是腰斩起步的罪!你说铁匠能不害怕么?

    显然,老登也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沉默片刻,终于道:

    “所以他才这么小心?”

    “那还不止。”穆祺曼声道:“为什么他愿意给熟人介绍这么一笔大生意呢,因为这个铁匠的儿子和老婆,都在熟人那里做工。”

    啊,这就更微妙了。到目前为止,大汉朝的官吏还有着先秦世卿世禄的特点;老子当官儿子也当官,老子喂马儿子也喂马,老子辛辛苦苦给皇帝当铁匠,儿子当然也该兴高采烈地预备着给皇帝做铁匠;不愿意在官府手下给皇帝做铁匠,却要跑到熟人手下做工,这简直……

    怎么说呢,按汉律判断,起码也是个灭族的大罪吧!

    “铁匠是为了赚钱,其他人呢?他们什么这么做?”刘先生低声道:“他们为什么不在冶铁厂内把铁皮加工好了事,非要允许下面出去找外人?”

    “因为冶铁厂的人手不够了。”

    “有什么好不够……”

    不对,冶铁厂的人手确实可能不够。因为按照大汉旧例,冶铁厂不算经济体而算皇帝派出去的衙门,那么寻常拉几个力工来也就罢了,如果是要招收铁匠新开一条生产线,那就等于在朝廷体制下扩招编制,是非得要皇帝自己同意不可的。

    ——为了几千张铁皮去找皇帝要圣旨,你这不扯吗?

    “冶铁厂忙着炼铁都炼不过来了,根本懒得做什么二次加工的细活;这也是管冶铁厂的官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意工匠们搞外包的缘故——至于为什么包给熟人嘛,那当然是因为熟人给钱多。”穆祺简洁道:“现在南阳的铁器市场完全复兴了,各处需求非常旺盛;除了官办的冶铁厂之外,各处小作坊也大量涌现,盈利不在少数;这个熟人按照销量给他儿子老婆分成,一年能赚两三百石粮食。”

    这就不奇怪了,这就不奇怪了……难怪这儿子不愿意到官府子承父业,原来是有这么一笔丰厚利润在后面等着!一年三百石,这样的利润足够他亲爹在炼铁厂做多久的苦工?!或者反过来想一想,他亲爹要在冶铁的官僚系统里向上爬多久,才能爬到三百石的位置?

    三百石,三百石,宛城长吏的俸禄也不过只有三百石而已!

    无怪乎太子赏官,此人脸上一点真诚的喜色都没有;以他们家的这个收入,是真可以挺直胸膛,说一句“区区县尉”的吧?!

    毫无疑问,这就是冶铁厂系统中天大的漏洞;随便一个东食西宿的铁匠,趁着东风扶摇直上,居然就能一跃跳过官僚体系里重重的等级制度,臻至这样匪夷所思的地步……难怪他们问起铁管由来的时候,在场的本地人都多有尴尬之色!

    老登揉了揉额头,感觉整个思路都有些混乱。不过,即使面对混乱,也绝不妨碍他果断甩锅,将责任迅速归咎于第三方:

    “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局面,冶铁厂就没有想办法整治整治?”

    确实是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局面。从冶铁厂到铁匠再到外面的所谓“熟人”,恐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知道他们这一套操作根本是在法律的边缘大鹏展翅,纯粹是依靠着彼此间一点微薄的默契在谨慎维持,见不得半点光。而老登也很清楚,这种战战兢兢的脆弱局面根本不能长久,只要稍有不慎,多半会在宛城搞出大事。

    “那么陛下以为,应该如何整治呢?”

    “当然——”

    当然什么?老登忽然不说话了。

    “如果按照规矩来,无非两条路。”穆祺自顾自道:“第一是关闭所有私人作坊,严令禁止冶铁厂的一切工匠与外人勾连;没有了私人作坊,没有了外部需求,那什么私下外包,什么薪资倒挂,什么见不得光的零零碎碎,自然也就一扫而光,再也不见半点踪影;标本兼治,一劳永逸。”

    标本兼治,一劳永逸——同样的,刚刚有一点影子的产业技术扩张也就标本兼治、一劳永逸的被斩草除根,再也不可能复苏了。

    “第二条路,则是想办法把私人作坊化为己用。”穆祺道:“私下外包违背汉律,那就化私为公,将作坊统统公有化,作坊的老板和工人全部纳入官僚体系,授予官职、赏赐俸禄,这样一来,之后的合作就不存在任何法律风险了。”

    ——这样一来,朝廷的官僚系统少说也要膨胀个数十倍;财政支出左脚踩右脚螺旋上天,大概用不了两年就可以将国库彻底耗干,一切收入全部拉爆;再说了,在公元前大汉朝搞消灭市场消灭私有产业一步跃进到计划经济……那恐怕普天之下一切的经济学家,都得给汉武帝站起来行个礼呀!

    多好,多无私的大体老师啊!太让人感动了!

    老登的脸色变绿了。

    如此沉默片刻,老登终于冷冷开口,语气却略微有些飘渺:

    “在面对重大问题时,聪明的人常常会提供三个选项,其中两个实际上完全一样,第三个则完全不能接受,所以无论怎么选择,结果其实都是一样……说吧,你想要的那个选择是什么!”

    穆祺略微有些惊讶:

    “陛下的进步真是极大……好吧我也不兜圈子了。事到如今,陛下自己以为,在这样的新形势下,过往的系统还能够维持么?”

    老登没有说话,或者说,他实在也无话可说了。因为任何一个聪明人都看得出来,到现在为止汉律确实已经没有办法与现实状况相调和了;如今事情尚在萌芽,或许还可以靠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强糊弄过去;但事实就是事实,事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旦事实逐步发展壮大,矛盾必定日渐尖锐;如果到了不可缓和的时候,那要么是新生产物被全面扼杀,要么就是旧有体系完全崩盘——而这种尖锐的冲突,从来都有个相当熟悉的名字。

    “新的生产力总会与旧的生产关系产生矛盾。”穆祺淡淡道:“事物的发展大致如此。”

    不管怎么敷衍,僵化死板、搞父死子继、全程包办,上下等级森严的汉律,就是没有办法和旺盛发展的新产业相适应。说难听点,作坊老板敢给手下开三百石的薪水,他自己又能赚多少?现在南阳的冶铁业不过方兴未艾,一个大作坊的老板就可以赚到这么多;要是将来技术进步市场进一步扩张,那他们所获取的物质享受,恐怕就算与大司马大将军相比,也是相差不远的!

    在等级刻板的汉律体制下,以一个商人的身份、工匠的身份而凌驾于王公贵族之上,这是可以接受、可以允许的吗?恐怕到了那个时候,满朝文武都要躁动不安,上书要求“重农抑商”,对着作坊重拳出击了吧?

    新生的产业就是没有办法忍受旧有的制度;旧有的制度也完全无法与新生的产业共存;哪怕你只开出一个小口子,那冲突也会愈演愈烈、直到彻底不能控制为止。

    所以……

    “到了做选择的时候了。”穆祺平静道:“陛下。”

    刘先生一时没有说话。沉默片刻之后,他只是怅惘叹息:

    “……居然这么快。”

    是的,“居然这么快”!在现代读过了这么多有的没的稀奇古怪的书,刘某人不是没有意识到生产力发展的结局会是什么,但潜意识里总觉得这是很漫长、很久远,至少十年之后才能粗见成效的东西——而现在,他万万意料不到,不过三五年的功夫,隐含的矛盾居然已经跳到眼前,连想忽略都做不到了!

    当然,这肯定有南阳自己的因素。毕竟冶铁传统深厚脑子灵活,才会有这么多人趁着冶铁厂的东风大办工坊,趁机狠赚一把——某种意义上说,这甚至可以视为前期“产业扩张”的成功征兆;要是没有上林苑扩散的技术,会有私人工坊生存的余地么?

    可是现在,欣欣向荣的技术却将所有人都逼到了一个全新的、毫无余地的现实中了,抉择扑面而来,已经容不得过多的犹豫。

    “那么,陛下打算怎么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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