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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董仲舒来了。

    董仲舒一来, 意味着这场辨经终于要迎来它的结局了。

    在当下这个时代,儒生内部的意识形态其实是相对割裂的,推崇《诗》、《书》、《春秋》的学派莫衷一是, 彼此间冲突的激烈并不亚于对外的攻伐(这也是辨经中士人们口诛笔伐,丝毫不肯退让的原因之一);即使声望隆重如董仲舒董博士, 实际也无力统筹学派全局, 儒家如云的高士中, 对他暗怀腹诽、乃至公开攻击的论敌, 其实并不在少数。他在学派中的所谓声望, 看起来也只是虚无缥缈的断根浮萍而已。

    可是,平和无事的时代,儒生们可以一千万次的玩弄话术, 模糊地位;但疾风知劲草,等到朝廷的狂飙突如其来, 几乎顷刻之间横扫一切儒家派别之后, 能够挺身而出,慨然承当, 正面皇权压力的, 却有且只有一个——什么叫天下之望?这就叫天下之望。什么叫一代宗师?这就叫一代宗师。执儒学之牛耳者, 就是要在这风波鼎沸、人心惶惧的时候,能够以一己之力, 捍卫道统——呜呼, 微斯人, 吾谁与归?

    毫无疑问,当董仲舒毅然出京的那一刻, 学派内部关于儒宗领袖的争论,至此便彻底定谳, 再无一丝动摇之处。而在收到羽林郎的呈报之后,驻跸军中多日的皇帝也终于不再沉默,公然下旨宣告上下,给予了这位儒宗最大的敬意——天子命人预备丝帛玉璧、驷马安车,特意用稻草包裹车轮,以当年迎接鲁地宗师申公的礼节迎接董仲舒;途中又屡屡派遣使者赏赐酒食和医药,特意问候起居,言辞和蔼而又体恤。

    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情意殷殷,令人感动;而这样的大张旗鼓,盛设其事,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向全天下公开的宣示,皇帝将要正面迎击儒家宗师的言辞,而这一次旷日持久、堪称一地鸡毛的大辨经,亦终于臻至高潮。

    十一日辰时二刻,皇帝戴玉冠、着朝服、御中军营帐,召见了董仲舒一行;随侍左右的有坐镇军中的大佬卫大将军、此次北伐的新贵霍将军,列位方士与侍中近臣,以及某个被皇帝特意召来,至今仍有些不明所以的太史令,司马谈。

    重臣,新贵,近卫,史官;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如此郑重其事,显然是有意要将此次会面勒之山石,留之青史,永为万世的典范。而作为深明经史的大儒,董仲舒一行只是看一看帐中这个架势,当然立刻就能明白皇帝的用意。于是随行而来的列位儒生色为之微变,连行礼的动作都带上了些抖颤——如果一对一私下奏事,他们会未必害怕皇权;但骤然面对这样可能永载史册,一言一行都可能会影响千年万载的大场面,心中难免也会生起惶惑恐惧,乃至难以遏制的动摇。

    在这样的一片微妙诡异的气氛中,唯一能够保持镇定从容的,居然是看起来最衰弱也最沉默的董仲舒。似乎是因为途中略感了风寒,他恭敬上前行礼之后,轻轻咳嗽了好几声,才低低出声谢罪——董博士身上可是领着朝廷的官职,事先没有天子的旨意就往军营中赶,那理论上可是有点小小罪过,不能不慎的。

    不过显然,皇帝绝不会在这样的气氛中扫兴提什么小罪。他宽宏大量地赦免了儒生们所有的过错,还相当之善解人意的安慰董博士,只说孔老夫子晚年研读《易经》,手不释卷,韦编三绝;现在诸儒们不辞辛苦,千里赶赴天子的策问,可见好学之心,昭然可见,正是继承了圣人的优秀品德嘛!

    说实话这一句有点阴阳怪气(显然,董博士绝不是来‘好学’的,而是来镇场子的),但董仲舒也只有拜谢;再次行礼之后,他又恭恭敬敬地询问皇帝,不知这两次的策问,又是什么样的主题?

    闻听此言,执笔伫立在后的太史令精神为之一震,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立刻盯住了场面那骤然微妙的气氛——

    戏肉终于来了!

    显然,军中大辨经的风声从来没有保密过,而董仲舒一行启程面圣之前,恐怕已经在私下召集了学派中所有的高手,反复推敲了皇帝策问的一切细节,所以此次明知故问,不过是公然发出邀约的信号而已:

    ——来吧,开战!

    皇帝眯起了眼睛,神色却略无动摇;他只淡淡道:

    “正要请教董公。朕第一场策问的题目,是‘何为道’,不知各位有什么见解?”

    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或者说,在挑战终极boss之前,你必须先攻击那个带着嘲讽的随从。面对天子的垂问,董仲舒神色自若,而紧随其后的左内史儿宽向前一步,拱手以对:

    “回至尊的话。天地之道,一言而蔽之,不过君臣父子四个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正是圣人的教诲。”

    此言一出,偌大帐中鸦雀无声,人人的脸色都大为诡异;就连手持墨笔的太史令都忍不住探出头来,用惊诧之至的目光瞪视着站立正中的儿宽。

    ——不是吧,哥几个这就舔上了?!

    什么“君臣父子”?什么“圣人教诲”?这跟天地大道又有个屁的关系?!这与其说是辨经,还不如说是颂圣,是献媚,是表忠心——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儒,当庭论道、守护斯文,在这样郑重其事,足以留名千古的重大场合里,一张嘴居然是跪舔皇帝——你还要脸吗?!

    原本以为只有公孙弘一流的人物,才最会谄媚逢迎,柔弱无骨;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想到各位执天下之望的大儒,居然也可以迅速露出这样的嘴脸!

    刹那间众人神色各异,投向帐中的目光各有古怪,但默然惊异之中,却绝对称不上友善;可儿宽手持笏板,昂首屹立于中,一双眼睛却是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盯住天子的御座——和营帐中诸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需愉快吃瓜的看众不同,辨经的成败是真正关乎儒生的兴衰存亡,乃至于千秋史评,亦由不得诸位大儒不竭尽所能,全力以付;所以此次赴约之前,他们早就已经做了充分的推演、万全的准备。而第一个问题中儿宽的挺身而出,恰恰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为了获取胜利,必须取悦皇帝;为了取悦皇帝,必须按羞忍耻、出卖名誉;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第一个问题本来就是他们故意抛弃的,这点名誉也是他们有意出卖。所谓的无耻颂圣、谄媚无骨,不过是战略的撤退,蓄意的潜伏;后退是为了更好的进攻,潜伏是为了更大的胜利——抛弃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了在第二个问题上全力发挥,一举确定儒家不可动摇的优势。

    虽然并不明白后世哲学那些莫测的弯弯绕,但以董仲舒的高妙见闻,仍然迅速察觉出了策论中真正的玄机——两场考试两个题目,真正最要害的关键在于第二场“方法论”,而非第一场“世界观”;他们要全力守住的,也必须是第二个问题,而非第一场策问!

    世界观这种东西,看起来又空又大,毫无屁用,实际上也是又空又大,毫无屁用;说实话,以现在大汉上下对于自然界认识的浅薄鄙陋,各个世界观就算是把脑浆子都斗出来,又能对现实有个什么意义?这个世界是神创造的是阴阳二气形成的或者是砰一声巨响大爆炸炸出来的,各种观点出了让玩嘴的文人爽一爽以外,能对实践产生一点影响么?

    世界观是怎么解释这个世界,方法论才是怎么改造这个世界;而伟大的哲学家早就说过,相对于解释这个世界而言,更重要的应该是改造这个世界。

    世界观的问题是可以含糊、可以退让的,不要说君臣父子,只要能让皇帝高兴,那说成是老刘家的祖先撒尿和泥造出了这个世界都没有关系;但方法论的问题是万难妥协的,所以一切拜谒的儒生都紧紧盯住了御座,等待着那个必然的决断!

    果然,皇帝陛下被这无耻的言论舔得很是舒服,他甚至笑了一笑,才悠然开口:

    “那么,第二个策问是‘何以求道’。”

    来了!

    儿宽轻轻吸一口气,向后一步,将董仲舒护至身前——在这样紧要之至的关键当口,连他这种精英怪亦无力阻挡;所谓以王对王,要想正面直对人王的锋芒,也就只有让董仲舒这位儒生之王顶上了!

    果然,董博士丝毫没有辜负信任;他思索少许,平静道:

    “回陛下的话,天人同类,天道已施,地道随化,人道向风而动。圣人见端而知本。得一而应万,类之治也。”

    这是事先演练多次,熟极而流,斟酌得已经绝无瑕疵的一句话;虽然只有寥寥数言,却穷极经论高妙。于是皇帝仔细听完,一时都略有沉吟,而四面一片沉寂,人人各现沉思之色;空旷营帐之中,一时居然只有太史公奋笔疾书的沙沙声响。

    但就在这样庄重高贵的沉思中,站在下首的穆姓方士左右望了一望,却忽然扯了扯某位姓王的刘先生的袖子,悄悄开口:

    “他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诶。”

    刘先生:……

    众人:…………

    虽然压低了声音,但现在营帐里静得呼吸可闻,谁听不到这一句耳语?所以大家惊愕之余,真忍不住要在心里翻出一个白眼来!

    ——你就不能闭嘴吗?听不懂人话难道是很光彩的事情吗?文盲自觉面壁可不可以?!

    可惜,这实在不是怒斥蠢货的时候,所以四面仍然寂寂无声,只有刘先生蔑视地瞥了穆氏一眼,用力一挥衣袖,要摆脱这蠢人的沾染。

    他扯了一扯,没有扯动;扯了第二扯,还是没有扯动——因为穆祺已经用两只手抓住了他的袖子,再拽非脱线不可。

    还好,在刘先生彻底破防发飙之前,同样站在旁边的长平侯终于救场了。他拉住了穆祺的手。低声开口:

    “董博士的意思,应该是天道玄妙,只有圣人才能体察天地大道。”

    穆祺松开了手:

    “喔,是这样啊。”

    被迫目睹了全程的董仲舒:…………

    喔什么喔,是什么是?你还很自豪不成吗?!要知道,这一句话微言大义,真不知道耗费了儒生们几多心血,那真是高妙玄深、穷参造化,所谓替圣人立言,无一字无出处。这样美妙绝伦、足以为万世师法的论证,居然就被这样一笔带过了!

    他们预备多日、多达数万字的精深剖析呢?他们字里行间的细心诠释呢?他们之于经典的继承与发扬呢?在这样简单粗暴、低俗直白的翻译之后,经典的美感与玄思荡然无余,纯粹就是一句毫无思辨可言的普通大白话了!

    这合理吗?这正确吗?这对得起他们的心血吗?

    可惜,董仲舒没有时间表示抗议了,因为皇帝再次开口:

    “那么,圣人又是如何从天地处取得大道的呢?”

    这又是一个排练过的问题,董仲舒立刻就能作答:

    “万物禀受于天、发源于天,自可与天地相感通、相应合;圣人不过是体察此理,才能以己度人,以心度心,领会天地的大道。”他徐徐道:“人事有善恶,天地有休祲。人君恭行美政,天地即降生吉兆祥瑞;人君肆为不道,天地即降生灾祸妖异。所以天子详细察知天地的征兆,当然也可以效法圣人,体会大道。”

    说完这字斟句酌的最后一句。董仲舒缓缓竖起笏板,逐个打量过高处神色各异的贵人——这是至关重要的论述、最紧要的精粹,绝不许任何人打搅;所以他仔细端详着最关键的那几个人的脸色,随时提防着不对——皇帝、大将军、霍去病,以及——啊,以及那个脑子明显不正常的方士。

    还好,这一次董仲舒说得很清楚,很直白,连穆姓方士都立刻就听明白了。他恍然大悟:

    “……原来是天人感应论呐!”

    没有人说话。这一次穆姓方士的判断确实不错,所以不会有人驳斥他;但出声赞同,似乎也等于将自己的层次拉到了与方士旗鼓相当的水平,所以想来想去不好开口,只有保持沉默而已。

    面对这样的沉默,穆某人却并不尴尬。他若有所思:

    “皇帝做得好,天上就降灵芝灵草这样的祥瑞;皇帝做得差,天上就降洪水日食这样的灾祸,皇帝根据输入条件和输出结果的好坏反应,就可以总结出天道的规律——敢问董博士,大致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说实话,这样的描述实在古怪,听起来天道不像是伟大的真理,倒更像是台死板机器。但董仲舒稍稍一愣,还是只有承认:

    “……不错。”

    穆祺道:“可是我不大敢苟同。”

    这是打算正面对敌了?这也没有关系,横竖来之前他们已经做了重逢的准备,足以应付一切来犯之敌。董博士不动声色:

    “请穆大夫指教。”

    “不敢提指教二字。”穆祺道:“只是有些疑惑而已……敢问董公,天上日食和月食这样的灾祸,都是因为国中人事不修,所以感召而成吗?”

    “当然。”

    “可是,根据在下的测算,五十日后长安就能观测到日食诶。”穆祺眨着眼睛:“我对董公的理论很好奇,所以能不能请董公为我们验证一下天人感应的妙用呢?譬如说,请董公上台执政,料理国事修正朝廷的过失,推行符合天心的美政;这样一来,日食是不是就会自动消失,再也不降临呢?公开验证,绝无疑义,这多是一件美事啊!”

    董仲舒:???!

    那刹那之间惊愕万状,以至于养气多年的董博士都险些绷不住失态了——他之所以骇然惊异,还不是因为什么言之凿凿的“五十日后日食”的预言,而是“上台执政”的疯话——上台执政也是你能说的吗?!谁来处理国政也是你可以妄议的吗?!你对你的九族有什么不满吗?!

    董仲舒迅即转头,几乎是以恐惧的神色望向了御座之上的皇帝陛下,被冒犯权威的皇帝陛下——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皇帝没有对这样的无礼显出什么怒气,相反,他居然笑出了声。

    “……其实这个建议也很不错,是不是?”皇帝侧头对大将军道:“不妨试一试嘛,反正也不麻烦。朕看,可以让公孙弘和歇息歇息一个月,先让董博士管五十天的朝务,践行一下他的‘美政’,看五十天后会不会有什么日食,这也很好验证嘛。仲卿以为如何?”

    大将军嘴角一抽,没有说话;皇帝则略不以为意,兀自悠然开口:

    “当然,既做判别,自然要有个赌注……这样吧,如果五十日后真的没有日食,那么朕就拜董博士为丞相,封侯,其余弟子列九卿;以天人感应说为官学,不许邪说妄议——譬如说,这个穆姓方士非议圣学,到时候就应该直接斩首谢罪,以儆效尤。”

    姓穆的方士嘴角也开始抽抽了,不过,他一句话也憋不出来,只能听天子继续发挥:

    “当然,五十天后要是还有日食,那就有点不大对了……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直接夷灭三族,怎么样?”

    董仲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132章

    营帐中寂静一片, 没有一人出声。众人茫然不解,面面相觑,只敢以近乎畏惧的神色望向御座上的天子——说实话, 皇帝以这样调笑的口吻随随便便的说出这样近乎疯癫的话,看起来真的很像是滑稽无理的玩笑;但身为随行侍奉的近臣, 对天子知根知底的自己人, 却没有一个敢真把皇权的戏谑当纯粹的玩笑听——要知道, 当年皇帝预备收拾匈奴的暗示, 也是在这样近乎玩笑中泄漏出去, 风行上下的!

    ——所以说,这到底是嘴瓢了说的胡话呢;还是又一轮意味深长的暗示呢?

    这样微妙而紧张的猜测持续了片刻,在场唯一有资格出面的大将军终于向前一步, 低声开口:

    “陛下,丞相的职分何其重大, 择人自当慎重, 似乎不宜于一言而决,过于随便……”

    没错, 就算卫将军出面缓和, 也只敢拿丞相的位置说事, 而不能为董博士与诸儒生的三族辩护什么——丞相的职权何等重大,怎么能用这种近乎于赌赛的滑稽借口来随便安排呢?皇帝自然应该百般谨慎。至于什么“诛三族”嘛……哎, 严格按照汉律, 要是董博士真的没法验证他的天人感应, 那就是百分百的欺君;以汉律之严酷,欺君的下场到底如何, 那还容得一丝妄想么?

    “谈何一言而决?”皇帝不以为意:“如果董博士的学说真能印证,那就等于找到了一条修习天地大道的捷径。这样昭明天心、发扬至理的大功, 仅仅以一个丞相报答,恐怕还远不足以酬庸。”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不但大将军无话可说,就连穆祺都连连点头——他倒不相信什么“昭明天心”(要不您老把大统一论的方程给咱们写写?),但要是董博士真能发功修改日食规律,那从古至今一切的天文学家数学家都该爬起来给他老人家磕大头,区区一个丞相又算什么?我看刘登家皇帝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以坐一坐嘛!

    人家都能发功改变日食了,你还和人家讨论什么君臣父子,那不是听着都好笑吗?

    金口玉言,再三重复,连大将军都无可辩解;所以近臣们一片沉默,唯有望向屹立下方的儒生们——事已至此,只能看你们自己发挥了;总不能大家兴高采烈,预备吃瓜,最终却吃出一个灭三族的大瓜吧!

    面对这样的瞪视,寻常儒生额头已经有冷汗渗出;但董仲舒毕竟是董仲舒,虽然刚刚被一把偷袭,大为惊愕;但这片刻的迟疑之后,神色居然已迅速恢复了平静;他抖一抖衣袖,从容作答:

    “陛下这样的举止,恐怕已经有了试探天心的意思。用心不诚,何以求道?虽有命,臣不敢与闻矣。”

    皇帝皱了皱眉:

    “足下不是再三宣扬,只要施行善政,就能感动天心么?朕让你做丞相,一心一意的推行你的理念,何谓之不诚?”

    不让你推行理念你也不愿意,让你推行理念你也不愿意,你几个意思?

    董仲舒不慌不忙,拱手折腰而对: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善恶之端,本发乎心。故圣人修身之初,以正心诚意为第一。”

    大概是为了防备又被文盲突袭一手,所以董博士抛弃了以往引经据典、含蓄蕴藉的作风,尽量将话说得直白浅显,略无歧义,直白到连方士都能立刻听懂,绝没有余地敷衍打岔的地步;而毫无疑义的听懂之后,穆祺同样神色微变,忍不住看了董仲舒一眼:

    这大儒反应可是真快呀!

    ——怎么样才能躲开一场纯粹客观的、完全没有办法做手脚的测试?答案是往自己的理论中加入大量的主观变量。施行美政会招致祥瑞,施行暴政会招致灾祸,这本来是截然分明,非常好判断真假的理论,但现在董博士紧急在线更新,却给它添上了一个完全不可验证的补丁——“正心”。

    想要通过实验来验证天道?只要起了这个念头,那你就已经生出了对天道的试探之心、猜忌之心、不正之心;即使日后再怎么施行善政,那也是“有心为善,虽善不赏”,你发心不正,上天是不会奖赏你的!

    天道是不可以检验的,因为只要妄图检验的都是居心不诚,只要居心不诚的都会被天道惩罚,永远无法证明自己想要的理论。如此一来,天道理论就彻底闭环,终于脱离了脚踏实地的低俗境界,左脚踩右脚螺旋升天,升入到凡俗永远无法理解的高度上去——概而言之,懂得都懂,不懂的人永远不懂,关键懂的人都是自己悟的,你也不知道谁是懂的人,也根本没法请教。

    神是不可直视的,神是不可理解的,神是不可检验的。虽然身处的环境迥然不同,但大儒们为自己理论辩驳的思路,在本质上却并无差异。只能说还好中原的绩效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蛮夷狂暴轰入葬送九族,否则让大儒们自自在在安安稳稳的发挥个几百年,他们也未必不能搞出大汉特色的一神教义出来——以天道为唯一神,以孔子为大先知,这样的系统,和其余地区又有什么区别?

    一旦跳脱逻辑,进入到主观的“正心”领域,那就很难再用实验判断真伪了。如果双方要继续争斗下去,就只有在嘴皮子上纠缠不清,靠口舌与辩论来打动观众。但显而易见,真要比较起这妙语玄音、引经据典的功夫,那恐怕就是十个穆祺并肩一起上,也决计够不上董博士半根手指。

    辩论就是要选择自己熟悉的战场,否则和单方面虐菜有什么区别?董博士三言两语,就能将场面整个的掰回来,足可见功力深厚,非同寻常。如果再就“天道”争论下去,恐怕没有穆氏半点的好处。

    但穆氏脸上的错愕只滑过了一瞬,他默默少许,忽然道:

    “听董博士的意思,天道是不可以验证的,是吗?”

    “天道不可以不正之心而求。”董仲舒纠正他:“必先正心诚意,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都是圣人的功夫。”

    天道当然可以验证,否则孔老夫子怎么掌握的天道?但董博士见识敏锐,早早就打好了补丁——天道是可以求的,但必须正心而求;唯圣人方能“正心”,所以也只有圣人才可以求索天道;而寻常居心不正的凡人,则永远不要妄想能窥探天道的奥秘。

    至于谁才是圣人么,那个解释权当然全部握在大儒的手里,自然也轮不到旁人妄议了。

    严丝合缝,略无瑕疵,恰恰好好已经堵住了一切可以用于质疑的漏洞。别看董博士现在温柔敦厚,讷讷若不能言者;但当年人家求学南北,可也是靠一条舌头横扫千军,所谓辩才无碍的顶尖高手。如今虽时过境迁,但宝刀依旧未老,仅仅稍稍展露一点锋芒,依旧可以窥见当初滴水不漏的略微风采来。

    果然,穆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事实上,他不但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还略微睁大,再明显不过的展露了迷惑无措的惊愕。

    他喃喃道:“董博士所说,我……我真是想不到。”

    这口气软弱而又怯懦,当即让几位旁听的儒生露出了微笑。

    “……我真是想不到。”穆祺低低道:“董公,董公居然称许我为圣人!这,这,这可——”

    董博士:???!!!

    在某种完全没有搞明白的诡异茫然中,目瞪口呆的众人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接下来的半句话

    “——这可叫我怎么担当得起呀!”

    “……你在说什么?”

    在死寂的、奇异的、恍惚不知所以的安静之后,在足足沉默了一刻钟之后,皇帝终于开口了;他的语气轻微而朦胧,显然也充塞着某种匪夷所思的惊异——皇帝大概还在隐约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呢!

    穆祺折身向天子行礼,从袖中掏出一卷长长的纸张,双手捧上:

    “这是臣草拟的,五十年内所有日食发生的详细时间。”

    ——已知董博士方才公开作证,只有圣人才能掌握天道法则;而掌握了日食发生的规律,则等于掌握了天道法则;掌握了天道法则,等于肉身成圣,与孔子肩并肩——换言之,董博士现在亲口发声,已经为穆祺尊封了一个圣人的位份了!

    这可真是莫大的荣耀、难以想象的尊贵;所以穆祺双手紧握胸前,两眼闪闪发光地望向董仲舒,脸上已经再明显不过的浮现出了感动的神色——敕封圣人!这多叫人不好意思!

    话说这个封圣人的流程应该怎么走呢?他需要感谢什么吗?他需要发表什么感想吗?还是说干脆一屁股坐下来,开始大哭“你们这是害苦了我呀”?

    这该怎么哭出来呢?该哭多少声呢?他还没事先排练过呀!

    可惜,在场没有一个人是懂事的,居然不知道在这关键的时机捧上一脚。实际上,即使过了这么久,众人依旧是鸦雀无声,双目圆睁,用一种……用一种仿佛白日活见鬼了的表情看着穆祺?

    穆祺有些不高兴了:“董博士?”

    董博士你别不吭声呀,董博士你说两句呀,怎么都这么木愣愣的不知趣呢!再这样下去圣人也是会生气的!

    董博士打了个哆嗦,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看了穆祺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仿佛是在躲避什么邪物:

    “我,我——我不是,我没有——”

    董博士深深吸一口气,终于找到了说辞:

    “仅仅只是日食,也不能说明什么天道规律——”

    穆祺嗖一声从袖子里抽出了另一卷纸条:

    “这是未来五十年里月食的分布时间表!”

    “月食,日食月食也不能——”

    “这是未来五十年里的彗星分布时间表!”

    董博士:…………

    董博士满脸涨红,终于一个字也憋不出来了!

    在穆祺眼巴巴期待的注目下(他在期待什么?他在妄想什么?),董博士的脸色先是涨红,后是惨白,最后终于涔涔流下了汗水。眼见尊长摇摇晃晃,无力支撑,一直等候在侧的儿宽终于忍耐不住,向前一步:

    “所谓五十年的预测,本就茫茫难测;谁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可以随意验证。”穆祺脱口而出:“我这个规律可不用讲究什么诚心正意,什么灵和不灵,只要天气好、能见度高,那随时随地都能验证;上到皇帝下道庶民,任何一个人也都可以验证。如果验证的结果出了差池,我自愿斩首以谢,偿还这胡说八道的罪孽——怎么,诸位大儒敢和我对赌么?”

    儿宽哑口无言,一时仓皇,生怕自己说错了半句话,又把尊师和自己的三族给搭上。此时董仲舒终于缓过了一口气,见状只摇一摇头,挥手示意儿宽后退——显然,以皇帝陛下素日的作风判断,敢在他面前夸下海口的方士,那都必定是真有两把刷子的,自然不是儒生简单两句诘问可以破防;再说了,彗星也就罢了,日食月食的频率并不算低,拿这个撒谎,和茅坑里打灯笼有什么两样?

    所以,现在的问题也就只剩下一个了。董仲舒注目那个不可理喻的穆姓方士,缓缓问出了最大的疑惑:

    “你,你是怎么知道天象变化规律的?”

    第133章

    “你是怎么知道日食规律的?”

    如果说先前一轮有关圣人的抢攻急如星火, 猝不及防,让大儒们根本来不及反应;那么现在稍一缓和,董博士终于迅速意识到了关窍——此人怎么会这么熟悉天象的规律?

    先前穆祺提到过一次五十天后的日食, 但那时董仲舒虽然稍有惊愕,却并未如何失态——没错, 预言单次日食的能力虽然罕见,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孝文皇帝时宠幸的方士新垣平, 就曾经预见过一次正午时分的日全食, 即所谓“日再旦”;推而论之, 如果真有哪位新垣平的再传弟子延续了他的能耐,其实也不算什么太稀奇的事情。

    事实上,作为真正的大儒, 继承了门派密辛的绝世高人,董仲舒对方士们的能耐还要理解得更深、更透;他很清楚, 各地方士们看似荒诞不经, 装神弄鬼,但其中鱼龙混杂, 却隐匿着不少战国诸子百家的残党、昔年齐鲁之地稷下学宫的孑余——而这些残党曾经拥有过的玄说妙理、惊人技艺, 那是连儒家都望尘莫及, 不能不讳莫如深的。

    说白了,儒家能有现在的地位, 多半是千年王八万年龟, 活得长了自然成了老艺术家。但要是真刀真枪比拼什么推测天象窥探地理乃至工程学原理, 那恐怕连给墨家阴阳家提鞋的资格都没有。战国时的孟老夫子犹自不能匹敌杨朱、墨翟,后世子孙在天象上输给百家残党, 岂不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可是,也正因为对诸子的往事略有所知, 董仲舒才非常清楚百家才能的上限。他们或许可以勉强预测出几次零星的、散碎的日食,模模糊糊猜出一点日月变化的周期,但却绝对没有能耐将整整五十年的日食都精确罗列,逐次预言。

    这样的,这样的了如指掌,这样的清晰明确,俨然是完全掌握了天象的规律,已经再也没有遗失和疏漏——如此近乎禁忌的知识,是诸子百家——不,是有文字诞生以来,一切士人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

    说难听点,要是真有哪个学派传承有这样可怕的知识,他们为什么不提前几十年就献给始皇帝?只要能当着始皇帝的面预测出几次日食,那从此大秦帝国里祖龙老大他老二,赵高看了他要舔钩子,李斯看了他要磕大头,胡亥没有他连皇位的屁都闻不到——这样的地位不爽吗?这样的待遇不高吗?何苦枉自委屈,苦巴巴的装什么神经方士!

    这样的逻辑浑然不可理喻,所以董仲舒瞪视穆祺,再问了一遍:

    “你是怎么知道的?”

    “算出来的。”

    “算出来的?”

    “需要一点几何图形上的知识。”穆祺道:“当然,预测彗星是很麻烦的,毕竟双曲线的模拟不好做。但日食月食就方便多了。总之,地球绕日的轨道可以直接处理为圆形,月球到地球的长短焦距也不难求得,那么只要用历史数据算一算三个天体的角速度,就可以推测出几十年内的日食时间。误差基本可以接受。”

    董博士:…………

    他下意识道:“你说什么?”

    刘先生迫不及待地发出了一声冷笑——轻蔑、高傲,嘲讽无知的冷笑——喔,不要误会,其实刘先生自己也不懂怎么计算日食;但在长久的恶补之后,他至少已经能听懂那些“角速度”、“焦距”之类莫名其妙的专业术语了,这怎么不让人大感骄傲,并且由衷的鄙视其余文盲呢?

    听到这一声冷笑,茫然的董博士莫名有些不安;但还好,穆祺本人倒没有什么嘲笑无知者的爱好。他只是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

    “……都是算出来的。”

    至于怎么算出来的,你就别问这么细了吧?

    “这些计算稍微有些难度,但只要长久习练,终归能够掌握的。”穆祺道:“实际上,如果借助现成的模型,那么上林苑很多的工匠已经可以推算出未来几次日食的时间了,虽然只能计算最简单的日全食,但慢慢总会有进步的。”

    上林苑中的工匠已经在慢慢掌握天道规律了,那是不是他们也在慢慢成圣?天道规律只要懂几何懂计算就能直接手推出来,那岂不是普天之大,人人都可以成圣人了?!

    你搁这儿搞学位扩招呢?!随便扩招是要学位贬值的你懂不懂?!

    董博士再也绷不住了。大汉不是天人感应彻底崩溃的宋明,大汉儒学始终没有摆脱谶纬神学的影响,因此推崇的“圣人”始终带有神性;你对汉儒说大家都可以做圣人,无异于跑到中世纪对教徒说大家都可以成神——话一出口之后,恐怕就得考虑自己该选几成熟了;当然,董仲舒舟车劳顿,手无寸铁,实在没有力气猛扑上前,将这个疯子痛打一顿、“攻乎异端”;就算想要公开方士的悖逆面目,直接呵斥他这番言论下的险恶用心,董仲舒也真怕此人会恬不知耻,干脆将“所有人都可以做圣人”给直接认下来!

    他都敢幻想自己做圣人了,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这合理吗?这正常吗?董博士现在急需一个攻击力超越了以往一切脏话的形容词!!

    当然,疯癫方士做得出来,董博士可说不出来,要是再这么纠缠下去,恐怕又要说到某些令人神经紧绷、理智备受考验的话题了。于是——于是董博士闭了闭眼睛,感受额头湿漉漉的汗珠。

    他很快又睁开了眼:

    “这就是足下的天道?”

    未等穆祺开口,他又道:

    “我想请教足下几个疑问。”

    坐在御榻上的皇帝抬了抬眉。显然,虽说董博士依旧还能保持相当的镇定,但他选择的辩论方式已经说明了局势的发展——抛弃防守而主动进攻,等于说已经默认了在上一次辩论中处于下风,不能不紧急转进,从此攻守之势异矣,而双方的成算也完全不一样了——换句话说,就是董博士竭尽全力,真的在第二次辩论中压住了方士,也最多不过是一个平局罢了!

    占据尊位的儒学居然只能和方士斗嘴斗个平局,说出去就已经滑天下之大稽;更不用说,这个斗成平局的机会,还要看方士会不会赏脸。如果人家不接新招,一定要延续之前的敏感话题再辩论下去,董博士就真要惶恐失态,走投无路了。

    但还好,不知是方士心善还是压根没看出来,他居然接住了这招:

    “请问。”

    “敢问足下。”董仲舒直视方士,一字字道:“何为道?”

    两回的策问实在是太空太玄,无从下手,以至于儒家防守得寸步维艰,万难支撑;但现在主动抛弃阵地,改守为攻之后,过往的一切劣势反而变成了优势,而以往皇帝对儒家的一切诘问,也能立刻转化为他反击方士的工具;灵活性和主动性都大大增加了,从此攻守之势异矣!

    存人失地,人地两得,小子!

    所以,董博士直视穆某人,已经预备好了咄咄逼人的说辞——理论著述是不容易的,要考虑逻辑现实乃至以往经典的历史包袱;但要再成型的理论里挑刺找麻烦却实在是太简单了,真当大儒们不会鸡蛋里挑骨头么?

    现在,该轮到方士手足无措、狼狈防守了!

    果然,不学无术的方士踌躇了,他茫然迟疑了片刻,才终于嗫嚅着开口;而董博士期望地注视着此人,胸中千百万反驳的言辞已经在舌尖萦绕,随时预备喷涌而出——

    然后,他听到穆氏说:

    “我不知道。”??

    董仲舒神色僵硬,语气已经开始恍惚,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穆祺重复了一遍:“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天地大道。”

    天地间的大道是什么?或者说,宇宙间的本质规律是什么?这个问题你问谁谁麻爪,问谁谁懵逼;尤其是研究范式和研究工具空前深化之后,恐怕是最顶尖的科学家,也不敢在这种问题上妄置一辞。毕竟,一百年前的科学大厦还只是笼罩着几朵小小的乌云,一百年后的科学大厦则基本是伸手不见五指;随便谈论“本质规律”的,已经可以直接划入民科范围了。

    可惜,董仲舒显然不明白两千后科学界的痛苦与挣扎,他只能木然——木然地说:

    “你怎么能说不知道呢?”

    你这和直接投降有什么区别?你这样直接投降,毫不抵抗,真的很消耗大家的热情诶!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穆祺不动声色:“对于不懂的事情,当然只有承认自己不知道,这不是孔老夫子的教诲吗?”

    董仲舒一下子就噎住了。

    显然,虽说儒生们刚刚百般掩饰,巧言敷衍,但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来大儒刚刚拼命转进、死不认账的打滚做派;说实话,在平常的辨经中,这一点手段其实不算什么;因为大家彼此彼此,能到御前辩论的各派高手基本口齿伶俐,转进打滚是常有战术,谁也没有脸面说谁;但现在穆某人略无遮掩,一下子将大家心照不宣的老底一齐掀翻,反而搞得人不知所措,刹那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虽然只是随意引用孔子一句原话,却比千万句话术的杀伤力加起来还要大。所以董仲舒只能愣愣不语,木然听着穆祺说完了后半句话:

    “所以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儒生就不能承认这一点呢?”

    为什么儒生就不能坦白地承认,他们真的不懂什么天道呢?

    说实话,相较于以往学派辩论的刀光剑影、凶险莫名,这一次辩论简直可以称得上文质彬彬,体面而又妥帖;从辩论开头直至现在,都没有人搞人身攻击,没有人搞含沙射影,甚至没有人搞腹诽心谤、以文字罪人那一套——所谓“夷三族”云云,从来只是皇帝自顾自的口嗨;作为儒生真正的对家,方士反而极为克制,没有借助权力做过任何人身威胁。从头到尾,真正困住儒生的陷阱,都绝不是什么皇权重压,而恰是自己的妄念。

    他们太想证明自己“深谙大道”了,他们太想证明儒学的“完美无缺”了;于是处处皆备而处处皆寡,被方士抓住一个点长驱直入,整场论战瞬间落于下风——反过来讲,如果儒生一开始就能坦率承认自己所知的局限,将辨经范围局限在自己最擅长的经学历史乃至伦理学领域,那纵使方士有千万般话术,又何所用之?

    作茧自缚,作茧自缚,太过贪多贪足,反倒失去了一切回旋的余地,最终沦落到这样尴尬的局面。

    所以说,要害还是在那个问题——为什么儒生就不能承认自己真的不懂呢?

    董仲舒嘴唇阖动,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儒学到底有没有无知的疏漏?

    事实上,在儒家真正开创的年代,这个致命的问题恰恰不是问题。

    孔子向老子请教过周礼,说明即使在老夫子最擅长的礼制领域,他的所知也不如李耳;论语中多次记载过隐士对孔子的讥讽,说明即使在道德伦理之上,老夫子也不是毫无瑕疵。圣人圣则圣矣,却绝非“完人”,否则传世记录中孔子所有的彷徨、嗟叹、恐惧,又是为的什么?

    可是,到儒学大兴,几近横扫天下的现在,过往的逻辑却全然变了。汉儒们无视了一切有瑕疵的记载(或者说,他们干脆将瑕疵直接涂抹为圣人的伟大谦虚),强行将孔子往半人神那个方向塑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懂,是完满的、全能的、掌握了天地一切大道的“至圣”;天下一切神魔妖灵,谒见孔圣,皆需俯首。

    显然,孔老夫子已经作古了,圣不圣神不神对他本人没有一点影响。但对于后世儒生来说,只有孔圣人无所不知,作为传人的他们才可以无所不知;只有他们无所不知,才能高高举起孔圣的大旗,肆无忌惮的插手一切领域——孔子掌握了大道,那就等于熟读经论的我掌握了大道;我掌握了大道,那就可以高高在上,充分指导指导你!

    ——这是学术争论么?不,这是唯我独尊的权力!

    后人决定前人,爷爷决定孙子;作为活人的孔仲尼可以迷茫可以踌躇可以犯错,但作为圣贤的孔子却必须完美、必须崇高、必须略无瑕疵——后世儒生已经决定了,就由你这个死人来担当无害的神像!

    所以说,权力的争夺真是世界上最可怕也最好笑的东西;身为活人的孔子是从来不忌讳承认自己错误的,而董仲舒董博士呢?——以他的本性而言,如果脱离了现在的气氛,换一个更私密、更封闭的环境,他甚至可能主动退让,谦逊自责,充满好奇的向方士请教天文学的规律,乃至于郑重其事的称呼穆姓方士为“穆子”——尊师重道,岂可轻乎?

    可现在呢,现在的董博士只有呆立当场,一言不发,而脖颈汗珠缓缓沁出,已经在袍服上浸染出了痕迹——难堪的、丑陋的痕迹。

    穆祺没有苦苦相逼,他只是注目了片刻,目光中甚至多了一点怜悯。

    他叹了口气:

    “……都到了现在,诸公还是不愿意承认么?”

    “说一句‘不知道’,到底要花费多大的力气呢?”

    死寂,生冷的,静谧的死寂。

    没有任何一个儒生说话,甚至没有任何一个儒生敢于大声呼吸,他们只是木立当场,活像是瞬间变成了木雕。

    在沉默了足足一刻钟以后,董仲舒终于嗫嚅着开口,连嘴唇都在颤抖:

    “你,你……”

    你了数回,却始终无法措辞;以往辨经时摧折百家无往不利的话术萦绕在口,此时却一句都无法脱出——没办法,这一次来的招数实在是太诡异、太莫名了;往常儒家不是没有和厉害的对手辩论过,但从没有人敢于苦苦逼问这样的细节——喔,这当然不是因为其余学派心存慈悲,也更不是因为他们无此智慧,而是出于心照不宣的默契:说白了,百家拼死与儒学搏斗,渴望的往往是“彼可取而代之”;他们同样追求着那种至高无上、垄断一切解释的权力,又怎么会做这样自损根基、同归与尽的事情?

    所以,所以——

    “你到底想想做什么?”

    第134章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 只是想让诸位老老实实承认一句‘不知道’而已。”

    【而已】?董仲舒既惊且诧,简直升起了一种强烈的荒谬感:“那对你有什么好处?!”

    是啊,那对你有什么好处?

    黄老攻击儒家是可以理解的;杨墨攻击儒家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无非是觊觎儒家的地位和权力, 时时刻刻谋划着取而代之。但正因为他们的最高纲领是取而代之,所以攻击时才要小心翼翼, 必须谨慎的避开某些共有的利益——比如说, 避开儒家用来神化孔子的种种手段。

    毕竟吧, 大家都是在同一口大锅里抡勺, 就算儒生下去了其他人上来了, 该有的操作也一样不会改变;无非是把《论语》换成《道德经》,无非是把神像由孔子改为老子——你今天把儒家的神像砸了,那等到你上位之后, 其他人有样学样,同样也来砸你的神像怎么办?

    你不能只在砸儒家神像时才高喊砸得好。有资格上桌吃饭的都是体面人, 体面人之间总要有默契;大家夺权归夺权, 内斗归内斗,投鼠忌器的共识总还是要有。但现在董仲舒大开眼界, 却真看到了一个疯到直接掀桌子的神经——不, 这都不叫掀桌子了, 这该叫直接往饭里拉屎!

    ——你有病吧?你不是也要在这口锅里吃饭吗?

    说实话,对于董仲舒而言, 他如今十成十的愤怒与疑惑之中, 穆某人对儒家根基的咄咄攻击还只占了三成, 剩下的七成都要归因于对整个逻辑的莫名其妙——损人利己他见过,损人不利己他也加过, 但这种拼着自己受重创,也要竭力与儒家搞双输的魔怔人, 他是真正意料不到一点——这到底有多大的仇啊?!

    可是,董仲舒瞪着这个疯子看了许久,却也看不出一丁点恨之入骨的模样,事实上,穆某人只是摇了摇头。

    “我对儒生没有恶意。”

    是的,虽然攻势上咄咄逼人,但穆祺对儒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必欲除之后快的恶意——还是那句话,如果对比这个年代中西方一切用于维系政权的意识形态,那么矮子里面拔高个,儒家绝对已经算是佼佼者了;至少它不把问题推卸给人种,目前看来也还没有什么种姓制度的爱好,完全可以属于“你还要什么自行车”的范围。

    事实上,也正因为如此,穆祺在筹谋这次大辩经时,才没有效法历史中诸位先贤的光辉案例,悄悄动用皇权下什么恶心的黑手(喔,先前的小插曲属于刘登自家要发挥,但那实在是与他无关了);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可以挺直胸膛说,整场辩论是公正的、是公开的、是客观的,没有强加于人的迹象;即使全程经由太史公之笔,流诸后世,他也可以理直气壮,在历史面前绝无愧怍。

    而这样的小心筹备、光明正大,也不过是为了一个目的罢了:

    “我只想听董公亲口承认一句。”他一字字道:“儒家的学说不是完满无缺的,这个宇宙之中,依旧有圣人都不能明白的领域。”

    帐内一片寂静,董仲舒慢慢地,慢慢地吸了一口凉气。

    事到如今,再迟钝的人也该反应过来了。显然,穆氏筹谋许久,并不是要对儒家的学说做直接的打击;但他处心积虑,攻击的手法却更激烈,更凶猛,更让人难以接受——一旦承认了圣人并未“完满”,那么儒生在意识形态上的独尊地位便就此告终,就算没有到一败涂地、捡都捡不起来的地步,那固有权威也必定是大受动摇,话语权的垄断等同于原地破碎。

    ——这是可以接受的代价吗?这是可以支付的筹码吗?

    说实话,如果是私下辩论,只涉及一人一事,董仲舒大概早就低头认怂,自承疏忽,一秒钟都不会耽搁;但可惜,读书人董仲舒可以让步,可以服输,大儒董博士却是一步都不能退让;哪怕再尴尬、再恐慌、再手足无措,他也只能干巴巴的硬挺在原地,任由汗水淋漓、透湿衣裳,也依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样寂寂无声的冷清持续了足足有半刻钟的功夫,所有人都一动不动,仿佛木雕,偌大营帐中唯有浅淡呼吸之声。直到——直到御座上的皇帝动了动屁股,再次开了金口。

    “史官要如实记录下来。”天子漫不经心地吩咐:“一个字都不许遗漏,明白了么?”

    这一句命令仿佛诅咒,刹那间击中在场所有儒生的软肋,引得董仲舒浑身都是一颤,但却依旧——依旧无法开口。

    就在此生死存亡、间不容发的一刻,站立在尊师身后的董仲舒弟子,长史吕步舒终于忍耐不住了。就算明知道时机不对,他也不能不顶着压力强行开口:

    “尊驾妄言不道,在下实在不能明白!尊驾苦苦相逼,一定要我等承认圣人的缺失,那等儒生们屈服之后,尊驾还要逼迫谁呢?”

    虽然语气不稳,措辞仓皇,但好歹算是磕磕绊绊,把这一句话清楚明白的交代完了。但交代明白之后,站在上首的几位近臣都是面色微变,忍不住瞥了这位董门高足一眼:

    喔,又要呼唤铁拳啊?

    所以说人和人也是有不同的。虽然董博士迫于形势没办法松口承认疏忽,但至少辩论以来,还能做到就事论事、进退有度,从来没有搞过什么撒泼打滚、胡搅蛮缠的操作;风度上是有目共睹。但董公的弟子们就实在没有这个水平了,眼见着实在是抵挡不过,那俨然就已经有躺下耍赖,预备召唤大爹的模样了。

    什么叫“还要逼迫谁”?大家和儒生们混久了已经完全知道了他们的潜台词,一旦他们辩论中意有所指含沙射影,那想都不用再想,肯定是在试图拖皇帝下水——“还要逼迫谁”?你的意思,不就是方士们还要逼迫皇帝么!

    当然啦,这个手段确实也是儒家的独门秘籍。毕竟儿宽一开口就认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现在你要攻击儒家“不够完善”,那是不是也在攻击君臣父子“不够完善”?你现在都敢攻击君臣父子了,你再敢做什么我想都不敢想!

    还是那句话,儒家不是没有过对手,儒家的辨经技巧也不是真的就高明到所向无敌,足以横扫百家。人家之所以能混到如今的地位,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和皇权严密绑定,大家捆绑起来搞共沉沦——攻击我等于攻击皇权,攻击皇权等于攻击皇帝,来啊,有胆就下手啊!

    ——当然啦,后来大家搞到走投无路,绝望之下真的开始疯狂攻击皇权,攻击完皇权后顺手把捆绑的儒学一起送进火坑;这样匪夷所思的发展,就实在不是先贤可以预料到的了。

    不过,无论后世的发展如何离奇,但至少到现在为止,儒家和皇权这对组合配合还算默契;儒家负责替皇权提供神性,皇权负责替儒家解决仇敌;刘家霸总和孔家小娇妻的联姻至今尚属甜甜蜜蜜,即使中间偶有拌嘴,但大体还可以一直对外。而现在,现在,儒生在走投无路之际,也不能不寄希望于这场政治联姻的情谊了!

    是的,呼唤铁拳事很不体面的,随意攀咬是相当危险的;儒生今天用皇权猛锤论敌,搞不好明天就会有论敌有样学样,同样寻章摘句,引得一发铁拳下场。但是,为补眼前疮,也实在管不得心头肉了。现在是现在,以后是以后,总得把如今的难关度过再说。

    所以,吕步舒咬了咬牙,硬生生顶着老师诧异而不快的目光,直勾勾看向了皇帝——他就不信了,在意识到方士言论的莫大危险之后,天子还能坐视不理!

    果然。懒洋洋坐在御榻上的皇帝终于动了一动。他瞥了一眼穆某人:

    “你怎么说?”

    “臣只有一句话。”方士垂手道:“方才在场的诸位臣工应该看得很清楚,在下何时逼迫过董博士?”

    没有人身攻击没有含沙射影没有随意攀咬,只是客客气气请你回答一个并不算艰难的问题,这怎么能叫“逼迫”?事实上,优先撕破默契,不要脸到直接呼唤皇权下场的,恐怕应该是诸位大儒吧?

    董仲舒愕然不语,脸色大有尴尬。穆祺又道:

    “另外,以在下的见解,无论是孔子还是周公,抑或这世上的一切人,终究都有其疏漏之处。后人学习先贤,不过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如此而已。”

    皇帝挑了挑眉:

    “——‘世上的一切人,都有其疏漏之处’?”

    你这个“一切人”中,包括皇帝老子和皇帝老子的老子么?“择其善者而从之,不善者改之”,是不是天下人见识到了皇帝的“不善”,也要帮他改上一改?

    方士不动声色:

    “陛下说得一点不错。”

    陛下说得一点不错,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完满无缺、永远不犯错的人呢?——哪怕他是皇帝?

    穆祺转过头去,向吕步舒露出了微笑:

    “我的这个答案,吕长史还满意么?”

    吕长史一句话也憋不出来了,他面色惨白如纸,两只眼睛瞪的老大,仿佛是白日里活活见了鬼。眼见穆祺转过头来,他居然抵受不住,硬生生往后退了一步——是的,吕长史是在含沙射影,试图拉皇权下台;是的,吕长史是在阴阳怪气,试图暗示方士在损害皇帝的神性;但归根到底,他也只敢含沙射影、阴阳怪气而已,根本没有那个胆子触碰真正的禁区——可现在呢?现在方士大剌剌如此作答,等于是当着天子的面直接往皇权脸上尿了一泡!

    ——没错,老子就是在质疑皇权的神圣性,你又怎么着吧?!

    苍天呀!后土呀!你这疯子找死别拉上我呀!

    但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吕长史一时嘴贱不知忌讳,现在等于一把自己推上了方士的贼船,被这个疯子硬生生拖进了皇权的aoe范围内——没错,吕步舒其实是相当无辜的,他最大最大的坏心也就是想借天子的大手搞一搞方士而已(满朝文武谁不借用大手搞人?这又怎么了?);但现在这疯批方士魔怔上脑,居然直接来个原地自爆,被沾上身的吕长史还有活路可以走吗?!

    你没问话的时候这疯批还挺安静的,你一问话这疯批就开始自爆——说,你和这疯子是不是勾结好了的!

    一念及此,吕长史眼前就是一黑!

    可惜,人在最恐惧、最无助的时候,是连昏都不敢昏过去的。吕步舒冷汗涔涔,摇摇晃晃,只能木立原地,听着皇帝冷冷发问,语气中不辩喜怒:

    “你的这个观点,似乎对历代的圣贤颇为不敬呐。”

    ——你的这个观点,似乎对历代的皇帝颇为不敬呐。

    吕步舒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惊恐的抽噎,活像是被骨头卡住了脖子的狗;但穆祺没有理他:

    “事实就是如此,臣不过实话实说而已。”

    停了一停,他又道:“再说了,如果圣人真的完美无暇,无可挑剔;那将来年深日久,儒生们要是再打造出了一位圣人来,陛下又何以自处?”

    他回头望了儒生们一眼,含笑丢下了一句话:

    “——到了那个时候,诸位大儒是跟随这位新的圣人呢。还是跟随朝廷呢?”

    ——不就是召唤铁拳么?谁不会呀?

    第135章

    说实话, 方士的这个问题确实有点刁钻。

    不过,刁钻归刁钻,但在实际的辨经对决中, 这种批龙鳞的问题其实威慑力并不算大。儒家毕竟是在刀枪里滚出来的学派,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忘记战斗的本能。他们往常口舌争辩, 也同样遇到过比这更刁钻古怪十倍的挑衅, 但从来都可以轻松应对, 一点都不出纰漏。

    ——【你到底是服从圣人, 还是服从皇帝?】

    这样的疑问劈头而下, 一般的儒生或许会期期艾艾,难以启齿;但训练有素的儒生却会从容不迫,含笑解释——圣人给他们的教诲就是忠君, 所以他们服从圣人也就是服从皇帝,服从皇帝也就是服从圣人;从《论语》、《春秋》、《易经》就可以知道, 服从皇帝和服从圣人从来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服从皇帝和服从圣人非但不是对立矛盾, 还是相互促进、相互启发的有机的整体;一即是万,万也就是一, 晓不晓得?

    ——倒是你;你口口声声把服从皇帝和服从圣人对立起来, 又是什么居心?

    不就是上纲上线打官腔么?谁能有儒生们懂呀?

    可惜, 还没等儒生们理清思路预备反击,皇帝就动了——他终于挪动了他高贵的尊臀, 从懒洋洋躺了半个时辰的御座上站了起来, 居高临下的望着儒生们。

    他淡淡道:“你们怎么回话?”

    儒生们打了个寒颤, 刚刚还萦绕在口的辨驳之词,登时再也无法发出——一叶落而知秋将至, 哪怕皇帝的面色没有丝毫变化,语气也一如既往的平静, 在场的人依旧能从这一刹那的顿挫中感受到至为微妙、也至为恐怖的差异:

    皇帝不大高兴了。

    没错,儒生们的的狡辩之词是非常精妙的;儒生们的应对方式是久经考验的;在九成九的情况下,他们都可以轻松摆脱嫌疑,甚至反手给自己的论敌扣上一顶无大不大的帽子;但归根究底,所有一切的精密谋算、巧妙反驳,都必须建立皇权的信任上——只有皇帝信任他们,外人的一切暗示、挑拨、阴阳,才会无济于事,可以轻轻松松被话术击败;但反过来讲,要是皇帝显露出了一丁点对儒生的怀疑,那就是左脚先踏进宫门,恐怕都会成为他们铁打的罪名!

    ——而从现在这个面色来看,皇帝的怀疑恐怕还不算小!

    几位机灵的大儒呼吸一滞,心中立刻开始翻江倒海的搜检,搜检自己抵达营帐之前到底是哪里犯了什么神秘忌讳,居然招致了天子这么大的怀疑——只可惜,他们越想越是迷惑,越想越是踌躇,哪怕将自己私下里的言行举止从头开始统统翻上一遍,也实在是摸不到一丁点的脉络。

    没错他们私心里对皇帝的确不是非常恭敬;独处时不是没有骂过这姓刘的刚愎自用重武轻文只晓得捧小舅子和亲外甥不晓得捧他们这些大贤人,真是用人如积薪,叫人心发寒;但说实话,皇帝背后骂昏君,就算他们私下的腹诽真被某些贱人报告了上去,也不至于——也不至于是这么个结果啊!

    皇帝的声音转得更冷了:“你们怎么说?”

    不能不回答了。董仲舒硬着头皮上前:“臣以为——”

    皇帝抬起一只手来,瞬间制止了一切潜在的长篇大论。

    “朕不要听‘你以为’。”他淡淡道:“你只要回答一句话。是服从朝廷,还是服从你们的圣人?回答两个字就好,直截了当,不要说废话。”

    “臣,臣,臣——”

    “陛下何必为难董公呢?”刚刚才抛出了这个惊天炸弹的疯批方士忽然发声了;在搅动了如此狂猛的风暴之后,他的声音居然还颇为平静,略无异样:“陛下心里明明已经知道了答案,何必非要逼迫这些可怜人开口承认呢?”

    期期艾艾、口不能言,尴尬到现在这种地步,那人家心里真实的倾向,还用得着多说么?不痴不聋,不做阿翁,何必苦苦相逼,非要把那点底牌都掀出来大家难堪呢?如果是一个厚道点的皇帝,此时也应该适可而止,想方设法的打岔过去了。

    当然,当今生天子一生的行事,实在与厚道这两个字没有半点干系;所以董仲舒心中绝不敢稍有期望,只是彷徨无措之中,隐约感到了一点诧异——他是万万没有想到,敢于顶着皇帝的强力压迫,公然出面为自己缓和一句话的,居然是这个疯癫莫名、完全不可理喻的方士。

    ——这人到底图的是什么?你倒是支持儒生,还是反对儒生?

    又拉又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整套操作自相矛盾,简直让人一头雾水,浑然不能理解。但更不能理解的是,面对这样反复横跳立场莫名的疯货,本来就非常之不快的皇帝居然没有立刻暴怒。相反,他冷冷哼了一声,再次坐了下来。

    天子漠然道:“董博士还有什么说的么?”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但偏偏董仲舒气塞于胸,头晕目眩,一句话也说不利落。他大汗淋漓,嗫嚅片刻,只能道:

    “伏祈陛下明鉴,臣等对天子的忠孝之心,实在可对日月……”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解释已经没有意义。唯一能做的就是迅速表达忠心,能够消除几分疑心就是几分。当然了,当今圣上在疑猜方面一向天赋异禀,谁也不能指望这点苍白的效忠能够有什么作用。他拼尽全力挤出几句话,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似乎并无力改变最终的结局。

    但出乎意料,听完这句无力的辩解之后,皇帝稍一沉默,居然露出了微笑。

    “朕当然相信。”

    他柔声道:“朕当然相信,现在这个时候,诸位儒生是绝对忠诚于朝廷的。”

    天子盛设其事,面对面亲自召见董仲舒诏对的大辨经,居然仅仅只持续了半日,便悄无声息的收了场;而辨经的结果,竟也浑然不得而知——依照以往的惯例,皇帝的喜怒从来都是斩然分明,一点容不得混淆;辨经一旦结束,胜利者应该立刻就会获得难以想象的赏赐,从此飞黄腾达,与众不同;而辨经的失败者,即使能潜衣缩身,苟图衣食,不至于因为一次辩论的失败而丧失性命,那估计也会彻底丧失宠幸,当即从权力的核心被清扫出局。

    胜者上位,败者食土,当年董博士青云直上的旧例,不就是如此吗?

    但这一回,事情的进展却超乎所有有心人的预料。辨经结束之后,皇帝既未下旨宣扬,亦未下旨斥责;没有人因此飞升,也没有人因此落寞;辛苦组织的辩论浩浩荡荡,搞到最后居然是无声无息,仿佛虎头蛇尾一般!

    到底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个什么结果?

    皇帝和近臣们不做声也就算了,偏偏辩论完毕的儒生们也不做声。这些千里迢迢赶来的大儒被特别安排在舒适宽大的营帐,各项供应一样不缺,还有专人时刻照料,看起来似乎是旗开得胜、又下一城的待遇;可每位大儒回来之后,都是默默不言,长久静坐,一张脸拉得比驴还长——这就实在叫人不解之至了。

    总之,大儒们相对静坐,面面相觑,彼此都不发一眼。营帐中的气氛与其说是在休息,不如说是在吊丧。偏偏吊来吊去,还浑然不明所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败的,甚至不知道自己败没败;而且,就算是承认了失败,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分配责任。往常辩论不利还可以甩一口黑锅;但现在呢?现在大家复盘来复盘去,发现正常辩论之后,每一个开口发言的人都或多或少送过一波人头;众人拾柴火焰高,外加对面的方士实在是刁钻古怪,万分可恶,这场斗嘴才一败涂地,最终到了现在的地步。

    实际上,相对于辩论的失败,最令人关注的还是更加险恶的东西:

    有人低声道:“天子——天子到底是什么态度?”

    没有人回话,帐中一片死寂。这个时候再说假话自我安慰,就真有点太可笑了;但要是实话实话,又实在太过无情,所以干脆只有不言。

    “……与我等辨经的方士,会是天子安排的么?”

    再一次的死寂。但董博士忽然开口了:

    “应该不是。”

    “为什么?”

    “天子不会喜欢他的。”

    董博士在长安呆了几年,平时又不是没有吃过看过。皇帝历来喜欢的是什么人?那要么是文辞出众如司马相如,要么是恢弘远志如卫霍,最不济你得漂亮柔媚,能够提供情绪价值,譬如如今已在九泉和邓通等老前辈打复活赛的韩焉——但穆某人呢?那都不能叫人,那就是一头莫名其妙、随时都会发声创人的驴!

    你会喜欢一头驴吗?皇帝又不是受虐狂!

    当然,做出这样的判断之后,董博士的茫然也不觉升起了。他低低叹了口气,再没有说半句话,真觉得从束发读书以来,自己就从没有见过如此古怪的局面。

    不过,听到这句斩钉截铁的判断,此次闯下大祸,基本等于一脚葬送儒家的吕步舒却终于忍耐不住,怯生生开口:

    “明明不被天子喜欢,还能大放厥词;偏偏,偏偏还很有条理。这个姓穆的,到底是什么来历……”

    儿宽瞥了这个不争气的货色一眼,很不耐的开口:

    “能有什么来历?无非就是学……”

    无非就是学黄老的?无非就是学申韩的?无非就是学杨朱学墨翟的?这么多年来儒家和论敌对战如流,扣帽子早就扣成了习惯,争辩两句后直接将论敌踢到诸子百家任何一门当中,然后从已有的数据库中迅速检索出针对该门学派的成功话术,立刻对论敌发动攻击——全自动流程,高精度操作、一键扫描,自动锁敌,堪称百家争鸣以来最优秀的匹配机制。但现在——现在儿宽用自己的匹配机制匹配了半天,发现居然没有一项能匹配得上!

    这方士是学哪一门的?——不对,哪一门也不会要这种脑子完全不正常的疯子吧!

    儿宽懵逼了。

    在如丧考妣的反思了大概一个时辰后,他们听到了啪啪击掌,有人低声呼唤。这是皇帝派遣使者的信号,到访的大儒也都算熟悉。于是董仲舒等立刻起身,到帐门前恭迎。而见到派来的虎贲郎后,董博士居然不顾身份,抢先上前一步,要向使者问好——没有办法,先前的应对实在有些失措,现在不能不抓紧一切机会,拼命向天子表达自己的忠诚。

    不过,使者却绝没有接招的意思。宣旨的虎贲郎只是向左一避,随后伸手托住了大儒的手臂,再不让他行下礼去。虎贲郎左右环顾,一一招呼,神色极为温和,似乎——似乎不像是来搞青蒜的?!

    “诸位太多礼了,实在不敢承受。”天使道:“我只是奉陛下的口谕,请诸位看一看这份记录,逐一核对一次。”

    董仲舒:“……什么?”

    “由太史令做的记录。”天使客客气气的说道:“基本将先前策问的经过都原样写了下来。圣上与大将军等都已经看过并确认无误,现在请诸公仔细看一看,如果没有问题的话,请签下名字。”

    说罢,他自袖中抽出一卷帛书,当着董博士的面直接抖开。上面蝇头文字,密密麻麻。文字之后则是皇帝及大将军的印玺,以及——以及某个庞大臃肿、丑得让人一眼难忘,甚至比皇帝印玺还要大的“穆”字——这一看就是根本不会用毛笔,以至于笔锋混乱,直接成涂鸦了!

    董仲舒的嘴角抽了一抽。

    第136章

    说实话, 这就太过分了一点了。

    辨经失败其实不算什么,儒家当道这么多年,也不是无往不利, 总有折戟沉沙的时候。但问题在于,往常折戟沉沙, 都是惨败在顶尖高手手下, 虽然难堪, 却还可以接受。但现在, 看到这么一个潦草、粗糙, 连狗爬都不如的墨笔字,那种被羞辱的痛苦,就实在无法克当了。

    败在高手手下叫兵家常事, 败在这种货色手上算什么?

    耻辱啊,耻辱啊!奇耻大辱, 何过于此!

    蒙受了羞辱的董仲舒注目绢帛, 无声无息地看了片刻,却并没有伸手接过。他稍一沉默, 忽然道:

    “如果我并不愿意签字呢?”

    一语既出, 满座皆惊, 站在后面的几位儒生面色骤变,险些被吓得背过气去——本来大家御前辩论争送人头, 被方士结结实实刷了那么一顿, 估计在皇帝心中的形象就已经非常之不美妙了;现在您老还跟失心疯了一样非得在使者面前嘴犟, 这不是把大家往火坑里推么?!

    什么字不能签呐?什么文章不能认呐?你不认我来认呐!大儒董博士活够了想下地府重开了,我们可还没有呀!

    可惜, 迫于礼制迫于形势迫于皇权的压力,没有一个人敢挤上去代替董博士签字。大家只能眼巴巴看着前面, 小心窥伺使者的表情,预备着只要一个不对,立刻就爬起来洗清干系。

    但使者并未表现出任何的不快。事实上,他只是从容道:

    “那么在下就如原话复命了。”

    “大胆违背了旨意,需要我到廷尉认罪吗?”

    “言重了。陛下的原话,是【请】董博士签字。博士如果不愿意签字,当然不能勉强。”使者不动声色:“再说,这也不影响什么。”

    确实不影响什么。太史令亲笔,皇帝与大将军一同用印,还有另一位当事人签字认可,这份文件的公信力已经拉到了十足十,就算没有儒生的大名,也绝不妨碍它取信于后世。甚至可以说,如果参与各方都留下了印记,偏偏只有儒生缺席,那搞不好还会产生某些极为微妙的影响。

    “当然。”使者补充了一句:“如果博士一定不签,太史令也会如实记录下来,这都是规矩。”

    如实记录下来?怎么记录?“董生未署名,拂然退,世论薄之”么?这样的记载留下来,后世会怎么看儒生的品行?

    董仲舒不再说话了。他闭了闭眼睛,随机又睁开:

    “取笔来吧,我当着使者的面署名。”

    因为没有什么软的硬的抵抗,使者的差事完成得非常轻松。不过片刻的功夫,签署着董博士姓名的帛书就再次被送到御前,供皇帝仔细欣赏。而眼见大事底定,天子心情同样颇为轻松,不但亲口褒扬了办事的虎贲郎,还突发奇想:

    “这样重要的事件,如果仅仅记入史书,似乎还不足以昭信后世。朕看,可以让工匠勒石记事,将这封绢帛原模原样的刻下来,也算是给后来人留个可信的政务……”

    话还没说完,坐在下首的穆姓方士便猛烈咳嗽了一声,提醒皇帝不要恩将仇报,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真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天子听到这句,忍不住嗤笑出声——当然,嘲笑归嘲笑,他也无意与穆氏正面硬刚,免得再搞出什么有失体统的笑话;所以稍一思索,还是收回命令:

    “算了,不必找工匠了;让太史令好好记述即可,什么都不要遗漏。”

    使者诺诺而退,尽力无视掉刚刚一闪而过的诡秘氛围。而外人退下之后,皇帝环顾四周,欣然自得,终于能矜矜自喜地说上一句盖棺定论的话:

    “那么,如此一来,辨经就算是结束了?”

    那么,如此一来,儒家的独尊地位,就算是大受打击了?

    记入国史只是开胃菜,既然大儒自己都签字确认了这一场辨经的结果,那天子当然要竭尽全力,好好宣传一波辩论中你来我往的精妙交锋——喔,当然,宣扬的关键不在于胜负,实际上辩论的胜负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整个往来的过程中,儒生们无法掩饰的尴尬、踌躇、无言以对;在这种时候,你没有说什么比说了什么更为要紧,而你无法回答的那些问题,终究会成为尖锐的毒刺,深深刺入儒学的肺腑。

    金身是不容破坏的;一旦完满无缺的形象破碎,后人就再也无法弥合。于是儒学辛苦构建的神性,独尊于一术的地位,从此就要摇摇欲坠、支离破碎了。

    对于皇帝来说,这个结果实在非常好,非常完美,非常符合预期。他尚且无意于清洗儒学(毕竟人家确实好用),但有鉴于历史的惨痛教训,肯定要为儒学添点佐料,好好宣传宣传它们此刻的窘迫困境,为将来反制儒学的神圣性做准备——圣人?一个完美光环已经被彻底打破的学说,能够养得出个什么圣人?

    没有圣人就凝聚不了意识形态狂热,凝聚不了狂热就是路边一条。只要完美的假象破碎,被迫限于自我证明的困境;那将来举国上下跟随王莽一起发狂的风险,至此便算消磨了个九成。而皇帝扪心自问,觉得他高瞻远瞩、举止得力,事为之防,曲为之制,为后世子孙考虑得也真是至矣尽矣,无以加矣了。

    朕躬,有德啊!

    不过,现在是死鬼老登和疯批方士在侧,实在没有称心如意的人可以及时接梗,拼命开舔,为皇帝博取足够的情绪价值。所以天子只能略带遗憾的四处环顾,以此踌躇满志的睥睨,稍稍发泄胸中的豪情,充分沉醉于自己的深谋远虑——

    然后,穆姓方士忽地开口了:

    “还请陛下留意。如今的辩论不过是开胃小菜而已,真正的功夫还在题外。”

    他停了一停,又道:“有的事情该做还是要做的,不能指望一劳永逸。”

    归根到底,一次辩论可以决定什么呢?

    当然,当然,儒家如今的表现过于拉胯,暴露出来的缺陷过于明显,估计此役之后,威信将大大受损,独尊地位也是风雨飘摇。但儒生终归有的是人力,也有的是精力,是完全可以熬得下去的,等到时间久远,记忆模糊,大不了就势发动岁月史书,再给将事实扭转为自己喜欢的模样——宠爱方士欺压儒生的暴君,满嘴胡说打击异己的佞臣,祖龙的模版现成就有,改改直接就可以用了嘛。

    说到底,斗嘴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杀人倒是可以内外兼治,治成标本,但碍于现实,又实在不好多用。所以斗嘴之后,还不能不直面最繁琐、最细碎,最不能逃避的麻烦工作,以此扩大战果——这也正是先前穆祺再三强调,已经明确解释过的事情。

    当然,这样的工作恐怕是并不怎么会让人愉快的,所以皇帝脸上的笑容略微僵硬了一下,刚刚神采飞扬的得意面色略微暗淡,仿佛当头一棒,立刻就有了嘻嘻不出来的错觉。

    穆姓方士没有看出这点变化,或者说他及时看出了这种变化,也根本不会理会。他只是重复道:

    “陛下应该清楚,这个选择根本不可避免。”

    先前辨经辩得昏天黑地,儒生们虽然节节弃守节节败退,但有一句话绝对没有说错——儒学的神圣性就是和皇权的神圣性高度绑定的,你要采取措施开启民智攻击儒学神圣性,就不能不伤及皇权的神圣性;不存在什么精准下药,只伤老鼠不伤玉瓶,在神性这个问题上,老鼠就是玉瓶,玉瓶也就是老鼠。既要又要,永无可能。

    ——归根到底,人终究是要有抉择的嘛!

    皇帝默然片刻,冷冷道:

    “朕已经叫人去办了。上林苑及关中诸地的教材,很快就会分发下去。”

    这就是穆祺先前提出的方案,趁着儒家立足不稳、权威大受动荡的时候,引入新的学说以冲击旧有的体系,为此必须扩大教育的范围,丰富知识的种类。

    虽然声势浩大、压制百家,但历时未久,经验不足,现在的儒学体系依旧不够牢固,那点薄弱的、混乱的、强词夺理的基础(什么“天人感应”、什么“孔子半神”),根本经受不起严密逻辑的冲击。都不必后世的什么批判理论出手,只要能将最基本的义务教育常识灌输下去,那么真伪立现,高下判明,儒家垄断一切话语权的梦想,终将化为泡影。

    不过,真到了那个时候,儒家垄断一切话语权的梦想,固然已成泡影;那皇权垄断一切权威的梦想,恐怕也……

    穆祺露出了微笑。

    “陛下高瞻远瞩,果决担当,迥非常人可及。”他柔声道:“臣惶恐不敢言。”

    殿中沉寂一片,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直到皇帝哼了一声:

    “为子孙计而已。”他面无表情:“不必你多言了。”

    说完这一句话后,皇帝明显不想再做敷衍,只是挥一挥衣袖,颇为不耐的让这些碍眼的方士全部退下。面对这样的粗鲁,穆祺本人倒没有什么感想,被连累着赶出来的刘老登则甚是不快,刚刚跨出门去,就迫不及待的从鼻子里喷出两口粗气。

    “不识好歹!”他冷声道:“我们好歹还是帮着他解决问题的,什么态度!”

    “毕竟损害了长远的权力,不高兴也在情理之中。”穆祺道:“设身处地想一想,陛下也不会高兴吧?”

    “常言说得好,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现在就是站着说话,我为什么要替他想?”

    穆祺张了张嘴,很想指出这个常言用得实在不对,但鉴于刘先生脸皮的厚度,他稍一愕然,还是只能转移话题:

    “……其实,只要皇帝陛下励精图治,权威也未必会下降太多。”

    以天人感应来背书的合法性是会遭到破坏,原本神圣无暇的金身的确无法再续;但搞不了神性了不还可以卷绩效么?新培养出来的人才总得有用武之地,只要皇帝陛下能带着他们好好办事,新的权威其实不难塑造——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新塑造出来的权威,恐怕就与过去的权威要截然不同了。

    如果还是刚刚穿越的愣头青,刘先生大概还会被穆某人的说辞迷惑,稍微窃喜于这一句看似安慰的保证;但时日已久见识日丰,他已经基本猜到了这一句话下面的潜台词。新的权威的确可以建立,但以现代的经历来看,与迷狂颠倒的神性不同,由逻辑与理性所塑造的权威渴望的也是逻辑和理性,工具理性所培育权力基础,同样会向着工具理性的方向演化。

    ——换言之,权力依旧在,但权力的运行会越来越精密复杂,更接近于一台冷漠的、冰凉的、毫无感情的机器,而非个性充沛,可以肆意妄为的“人”。威望、神性、天命,种种充满主观色彩的东西都会渐渐被琐屑而繁杂的报表和数据取代,皇帝与其说是皇帝,倒不如说更接近于庞大统治机器上的零部件——非常重要,非常关键,但到底还只是零部件而已。

    借用理性来破除儒学的垄断,但自己终究也将沦为理性的附庸,异化为冰冷机器的一环……这样的结局,到底是好是坏呢?

    ——不过,反正现在为皇权操心的又不是自己了,那又何必再苦苦内耗呢?

    从不内耗的刘先生啧了一声,再无多想,拍一拍衣袖,飘飘然去了。

    第137章

    大辨经之后的第三日, 皇帝下令将辨经的实录刊印成册,昭示内外,广泛宣传这一次辩论取得的辉煌成果, 以此向天下读书人宣明朝廷的新态度,展示展示思想领域上的全新斗争动向。

    如今造纸与印刷风行关中, 信息传播的速度比往常快了百倍不止。皇帝吩咐印刷的实录还没有编撰成册, 大大小小的片段就已经随着各色纸条四散流布, 扩散到了一切消息灵通的士人耳里。而谣言无稽、千奇百怪, 则难免会激起更多不可揣摩的臆想。

    总的来说, 除利益相关的儒生士子心神激荡、惶惶不可终日以外,其余百家的诸生其实是颇为幸灾乐祸的——他们永远忘不了当初各家论战,被儒生们追亡逐北、乘胜追击的惨痛;更忘不了一朝败北之后, 儒家斩尽杀绝,公然宣扬非周孔圣人之学都要罢黜的嚣张气焰;而现在老对手灰头土脸, 董仲舒节节败退, 那种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快感,还用得着过多形容么?

    我与儒生, 不共戴天, 只要谁喷儒生, 我们百家士人都一定帮帮场子!

    不过,政斗总是这样的, 中下层的士人只要快意恩仇、尽情独美就好了, 但高层的贵人们要考虑的事情可就很多了。现在离文、景不远, 朝中习学黄老、纵横、阴阳的大臣仍有遗存。而这些诸子残余的遗老,战国百家争鸣仅有的余晖, 如今的注意却早已不在什么儒学争斗上了;官做大了心也变冷了,过往字斟句酌、淋漓厮杀的凶狠意气消磨殆尽, 辨经的高低根本已经懒得关注,唯一能够引动心绪的,不过一点权力的气味而已。

    说难听些,儒生赢了又怎么样?儒生输了又怎么样?就算儒生赢得不能再赢,真的说动皇帝“罢黜百家”,他们大不了华丽转身,宣称自己早就是一个潜伏在黄老学派中的正宗儒生了。学术争论不过过眼云烟,真正值得他们着重研究的,还得是辨经中皇帝显露出的态度。

    但是,也正是这一点令他们迷惑不解。军帐中流传出的小道消息已经很丰富了,但居然没有任何的消息渠道提到过辨经本身的胜负;似乎皇帝往来折腾这么一场大动作,到了了却没有给辨经本身下任何官方结论。没有官方结论就没有方向,没有风向大家就不好随风摇摆,真正叫人不寒而栗,骤然生出风波诡谲之感。

    不过,辨经的结论虽然一无所知,辨经中的细节确是详尽之至;从董仲舒一行谒见皇帝开始,再到双方就天道问题你来我往彼此撕扯,整个流程中从头到位,各方的反应及往来都被小道消息一个不差的泄漏了个底掉,其中儒生仓皇无措的种种窘态,以及疯癫方士口不择言的什么“我要做圣人”,更是被重点描画,简直到了栩栩如生,跃然眼前的地步,不能不令人印象深刻——也不能不让人生出新的忧惧来!

    是的,底层的百家残党看到儒生如此吃瘪,可能只能念头通达心胸一畅;但高层的人眼光可就不一样了,了解到辨经细节之后,他们只会扪心自问,吾日三省吾身:

    皇帝提出的两个问题,他们能够回答吗?

    方士提出的种种疑难,他们能够应付吗?

    儒生左支右绌举步维艰,眼看着是不行了;他们呢?要是他们上了,能够行吗?

    人贵有自知之明。其实到了他们这个地步,儒生与百家的学术冲突,早就不是什么主要矛盾了。他们“大臣”的身份远重于“学士”的身份,与儒生之间利益的共性,也远大于学理上的冲突。如果儒生不能应对诘难,那么他们多半也不能应对同样的诘难,对百家士人的进步之路而言,这显然不算什么好消息。

    种种忧虑萦绕在心,千万迷惑不能解释,诸位贵人们真正的情绪,当然也就谈不上美妙了。

    不过还好,在当了许久的谜语人后,皇帝还是掀开了他的底牌。大辨经结束十日,天子在轻骑的护卫下返回上林苑,并在这里展示了印刷坊印刷出来的新一批书籍,包含了医学及农耕常识,以及大量算数口诀和工程技巧——因为有国家的经费作支撑,所以相较于死鬼刘老登先前自掏腰包编订的什么《医疗手册》,这一批书籍要精致完善许多,足可以衬托出皇帝陛下尊贵的身份。

    总之,天子在上林苑召见了此次立功的将士,并向他们宣布了皇权新的恩典。自即日起,皇帝将自掏腰包,从少府中拨出钱粮,在上林苑及关中各处开办学堂,吸纳士卒入学堂就学,研习医学、算学、工程的基础学问;如果本人年老体弱、力有不逮者,可以改为推荐自家子弟入学。待学有所成以后,皇帝还会亲自出马,为优异者安排职位,分配俸禄。

    应该说,虽然政治上反复无常,动荡频仍,一向有刻薄寡恩的名声,但老刘家在厚待军功贵族上的声誉,却一向是相当之靠得住。当今天子可以肆意的折磨公孙弘张汤等文官,但对卫青霍去病的待遇,却绝对称得上一句天高地厚(事实上,天子对飞将军李广也算得上宽容忍让,厚待之至了),无有加矣。有此先例在前,受恩将士当然只有感激,而绝无疑虑;那殷殷之心,当真日月可鉴,纵使立时为陛下效死,拎起棍子一秒六棍,那也是绝无疑虑的。

    总而言之,忠!诚!

    不过,忠诚了不到两天之后,稍有常识的将士就立刻觉察出了不对。因为皇帝在检阅部队、赏赐书册的时候,居然将太子也带在了身边。

    这个信号可真是太浓烈、太不寻常了。说白了,在大汉的政治环境下,皇帝本人的风向当然非常重要,但有时候未雨绸缪,皇后及太子的风向可能还要更重要一点——毕竟吧,自孝惠帝以后,老刘家到现在还没有出过一个寿算超过五十的皇帝;那么以此大限屈指而数,当今圣上满打满算,估计也不过只有十几年蹦跶的光景。大家天长地久,真正要侍奉的主君其实是卫皇后和卫太子——谋算长久,岂可不慎乎?

    当然啦,现在所有人穷尽想象,大概都还意料不到将来匪夷所思的变故。而众人按照惯性,还在本能地往太子身上打探方向;先前皇帝命司马相如、枚乘做《皇太子生赋》,赋中歌咏先王圣德,引述周孔之论;于是上下闻风知意,都晓得皇帝为太子规划的是一条遵循儒家治道,以诗书文治而安天下的路;儒家也因此而骤然贵幸,天下望风景从,再没有可以抵挡他的力量。可是——可是现在太子被突然抱到阅兵的现场来,那又是想暗示什么呢?

    要知道,而今散发下去的手册里包罗万象,但这万象之中,可实在看不出一丁点儒家的影子呀!

    皇太子现在也只有几岁。他将来的路要怎么走,多半还要看他师傅怎么教。但他的师傅的安排,乃至他教育中所有风向的变动,可是全部由皇帝一手谋划。那么现在,皇太子被突然带到这个场面下,那到底又是想表示什么呢?

    虽然说是“检阅”,但受限于上林苑的条件,肯定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什么声势浩大、气度恢弘的模样;事实上,皇帝只是到红布覆盖的高台上转了一圈,然后将年幼的太子高高抱起,向下方列阵的将士亮了亮相;刚一放下之后,等候在侧的女官就手忙脚乱的上前,惶恐不已的为太子检查头脸手脚,然后用凉被将小孩紧紧包住,免得沾染外界的一点灰土。

    说实话,当初皇帝想把太子抱到上林苑检阅部队时,卫皇后就颇为踌躇;一是担心天子粗心大意,照顾不好幼儿;二是担心上林苑毒虫太多,一不小心就会出事。但天子寥寥数语,仍然轻易说服了皇后。比如他就指出,当年高帝重病,欲令太子将兵,就是因为吕后涕泣谏止,才使惠帝疏离兵权,软弱不能担当,以至于上下失序,酿成后日大祸;比如他又指出,太子虽然年幼,身体却还健壮,不至于经受不起这一点波折;而且他也会让精通医术的方士随行看护,若有不妥,他一定诛灭方士的九族。

    某穆姓方士:?

    虽然方士本人大概非常不满,但卫皇后还是认可了这个说法。她派出了心腹的女官跟随,又亲自召见兄弟,千万叮咛嘱托,一定不能出半点岔子。当然,这样的忧虑纯粹属于多想,毕竟穆姓方士本人高兴与否,其实根本不生丝毫关系,因为有一个刻薄的监工就等候在侧,时时刻刻的逼迫他“实心办事”,丝毫不敢疏忽了皇太子的安保工作。

    “那么。”穆祺将双手拢在袖中,一张脸拉得老长:“陛下现在满意了吗?”

    也实在无怪乎他的脸拉得这么长。因为老登施加的压力确实非同寻常。卫皇后先前的忧虑其实相当有道理,上林苑树木茂密水体又多,搞不好哪里就潜伏着什么肉眼不可分辨的毒虫,咬上一口就要出大事。而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老登居然强行施压,要求穆祺在短时间内弄到多达数吨的防虫喷雾,将以阅兵台为中心的方圆数里地都给撒上一遍!

    穆祺:……你们几个都是在搞我心态是吧?

    这种荒谬的要求自然绝不可能答应,所以老登退而求其次,只要他采购上百公斤的防虫药水,让太子走到哪里就喷到哪里。不过,老登随即又提出了苛刻要求,要求这种药水一定是“婴儿友好”的,要经过乱七八糟多达几百种的什么“生态检验”。

    穆祺其实很想指出,市面上的防虫药水在安全性上已经足够可靠,所谓的“婴儿友好”不过是商家推销的噱头,成分上并无差异,纯属打上标签就可以翻十倍价的无聊把戏而已。但他看一看老登的脸色,还是只有老老实实闭嘴照办,并且不能不乖乖承认,这种十倍价的噱头之所以能够在市场无形的大手下长期存在,那确实有他存在的道理。

    对于某些人来说,这种噱头岂只是噱头而已?它简直可以直接等于一份往日的赎罪券呐!

    不过,老登可以悄悄摸摸赎他的罪,却绝不妨碍穆祺开口阴阳:

    “我真是意料不到,陛下还有这样父爱情深,爱在心中口难开的时候。”

    往常老登喜欢谁厌恶谁,什么时候不是轰轰烈烈大张旗鼓,一定要闹到天下皆知、史书留名?但现在时移事迁,局势不同,居然也只有暗自蛰伏,无声旁观,以如此含蓄到近乎窝囊的态度,来悄悄展现一下心中激荡而不能平定的心绪了。

    唉,刘彻,隐忍!

    刘先生的嘴角抽了一抽,但居然罕见的没有发怒。事实上,他沉默片刻,只道:

    “……彼此相见不相识,唯求心安而已。”

    他停了一停,又道:

    “事已至此,别无他想。我唯一忧虑的,不过是重蹈覆辙而已……”

    说到此处,哪怕以刘先生的刚硬心性,依旧忍不住语气低沉;他远远眺望检阅台上被众人簇拥的君臣父子,神色间略有怅惘浮现——显然,当初刘先生意气风发之时,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父子相得,纵享天伦的时光。只不过物是人非事事休,也就只有泪双流了。

    刘先生非常清楚,另一个“他”将太子带到阅兵现场,亲自与立下军功的战士见面,那就是有宣示统绪、托付权力,让自己的铁盘“认一认人”,方便继承人确立地位的意思。而作为一个十足十的权力动物,愿意将自己的权力与人分享,那无论从什么角度上讲,都可以算得上是爱了——浓烈的、真诚的、丝毫不掺假的父子之爱。至少此时此刻,皇帝对太子的一片真心,是绝对容不得怀疑的。

    可是,时光和权力终究是最为残酷、最能变易心性的东西。当初父子相和的时光其乐融融,也丝毫不妨碍后面的兵戎相见。如今赤诚无二的父子之爱,又能维系到什么时候呢?

    刘先生幽幽叹了一口气:

    “此时的制度,终究还是有其不可规避的瑕疵。”

    如果不是制度瑕疵,他们父子怎么会走到那一步呢?

    “其实。”穆祺忽然道:“汉室的制度也未必有什么问题。历年的皇位继承,也还算平稳。”

    西汉两百年光景,除了刘先生和他的亲老子孝景皇帝以外,其余皇帝的太子基本都是平稳继位;如果考虑到孝景皇帝换人确有其不可容忍的缘由(没办法,栗姬直接跳脸骂老狗,还能忍下去真可以当神龟了),那武帝搞出来的大事就格外刺眼了——怎么就你特殊呢?

    “要是仔细想想,陛下也未必就一定会和卫太子翻脸的。”穆祺若有所思:“毕竟陛下与太子的父子关系,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很正常。而其余汉帝与太子之间,其实也不是没有过龃龉。只不过他们死的时间都比较恰好罢了……如果真要说大汉制度有什么毛病,那大概就是它设计冗余不足,基本只考虑到了皇帝活五六十的情况,没有考虑更多。”

    权力交接正常的汉帝各有其特性,但有一点是共通的——他们大都只活了四五十岁,连知天命的门槛都没迈过;他们的太子此时多半也只有二十来岁,虽然已经成年,羽翼却尚未丰满;于是既不存在主少国疑的风险,也不存在掌权日久威胁君父的暧昧冲突;父子之间的感情尚且大于利益,局势当然可以缓和。别的不说,武皇帝五十来岁时,和太子的关系也还相当不错呢。

    事实上,如果武帝遵循他先祖的优秀范例,能够在五十余岁时及时的龙驭上宾,那么他这一身的功业,就真是至矣尽矣,再无挑剔;而后世所非议的一切黑点,基本也都消弭无形,简直可以称得上大汉朝的第一圣猪,历史地位无形间还要大大向前迈进一步。

    所以,谁叫他大大超出了设计冗余呢?

    可惜,这么实在恰当的分析却没有得到一点尊重。刘先生的脸立刻板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穆祺诚恳道:“陛下升天得实在太晚了。”

    第138章

    刘先生的脸色倏然而变, 刹那间几乎有了降妖除魔的威力,简直要叫稍有常识者看得不寒而栗;但很可惜,人一走, 茶就凉,做了两千年的死鬼后手头空空, 估计现在连卫霍也未必支使得动, 所以穆祺直接无视了他:

    “忠言逆耳利于行, 我也是为了陛下考虑, 为了大汉考虑, 才认认真真说出这些难听的话。还请陛下不要不识好歹。”

    什么叫“不识好歹”?刘先生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了。那一张脸青红皂白的变化数次,他却始终憋不出什么响亮的反击来——没办法,就算在刘先生自己的内心深处, 也非常清楚的晓得,穆祺这句话其实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说难听些, 如果他真能顺天应人, 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升仙,那么江充巫蛊之祸、李广利漠北之败, 后几十年里种种胡搞乱搞的人祸, 立刻就能消弭无形, 再无踪影,仅仅消弭内耗所节省下来的国力, 就不可胜计。要是再考虑到前期父子夫妻的和乐融融, 那搞不好刘据还能在后世混一个强运的名号——母亲由歌姬而至皇后, 亲舅舅和表哥是横绝一世的将星,自己则是稳如泰山一样的太子, 无祸无灾的接手了武帝遗留下的千古基业;如此相较而言,那就是李二千宠万宠的雉奴, 在生平的传奇性上也要低上一头了。

    只是可惜,历史总是喜欢在要命的细节上开一点意外而恶毒的玩笑。恐怕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卫太子都梦想不到自己的结局吧?

    “其实说实话,我觉得陛下还是要早为之所。”穆祺若有所思:“儒家千万个不妥,在维护皇室父子关系上还是不遗余力,颇有建树的;但如今儒家的权威已经有所动摇,如果时日久远,未必不会有其余的变故……陛下又打算如何处置呢?”

    儒家千黑万黑,有一条是黑不动的,那就是圣人和儒生们构建出的伦理体系确实是精巧稳固,万世难移;尤其是大汉创立未久,战国余风犹存,儒家伦理尚且没有走到僵化死板的反面。从上到下从内到外,都还发自内心、坚定不移的相信着以孝治天下的法统;而这个传承至今的法统,也确实有力维持了皇室父子关系的稳定。

    别的不说,老登在巫蛊之祸前抽象成那个模样了,卫太子咬断牙齿居然都还是一路忍了下来,忍到江充踩到头上才被迫动手;足可见孝道洗脑之深,伦理体系约束之稳固——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我们大唐李家的太子,那皇位上的老货刚刚发一点癫,怕不是东宫的卫队就已经在敲玄武门啦。

    千古一帝?亲爹是千古一帝就妨碍儿子动手了吗?不想干嘛!你说是吧承乾?

    通常来说,汉唐的功业或有争论之处,但要说到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汉帝是可以骄傲昂起头颅,狠狠鄙视老李家一万年的;而这样的稳固基础,大半都是儒家辛苦耕耘的功劳。可是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如今儒家体系遭受冲击,权威搞不好就要动摇,旧有体系动摇,新的思想一时混杂,那么交相冲击之下,过去的约束是否还有那么牢靠呢?

    刘先生默然片刻,发现这个逻辑似乎实在很难反驳,于是只有冷笑一声:

    “你对皇室的事情,倒还真是关怀备至,我是不是该说一声谢谢?”

    穆祺语气平静:“没有办法,皇权时代最高权力的更迭实在太过凶险,也太过依赖个人素质,稍一不顺起了波折,搞不好我们竭尽全力布置的所有操作,都会在一次风波中付诸东流,任重道远,岂可不慎乎?”

    真诚永远是最大的杀器。话赶话说到这里,刘先生也实在没有再阴阳狡辩的余地。他稍一踌躇,终于道:

    “关于此事,我和‘他’已经谈过了。”

    “在下不揣冒昧,敢问陛下谈出了什么高见?”

    虽然语气彬彬有礼,但穆祺心中并不怎么以为然。说白了,以他的见解来看,汉武朝皇权继承上的矛盾完全是结构性的,绝不是什么大家开诚布公深入交流一回,就可以放下心结你好我好,从此快快活活包饺子。就算明确告知了巫蛊之祸的前因后果,成功激起了皇帝心中的栗栗危惧,这样并无实感的情绪,又能够维持多久的效用呢?

    要知道,当初太子呱呱坠地,大统传承有人,虚悬多年的皇位合法性终于完全解决之时,皇帝的兴奋狂喜、无限爱意,绝对是至纯至真,无可挑剔;但年深日久,时光消磨,不也终究变成了那种不堪的模样了么?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权力改易心性,哪里是一点情绪可以抵抗的呢?

    刘先生啧了一声,语气平平:

    “我和他商量了,等到据儿长大一点,就让他去主管援建诸葛氏的任务。”

    “什么任务——”

    穆祺忽然反应过来了,于是抑制不住,脱口而出:

    “陛下真是聪明啊!”

    的确是聪明,甚至可以称得上聪明绝顶——西汉皇权传承的真正矛盾是什么?权力冲突的根本不在于一点父慈子孝的虚无深情,而在于封建时代早期,中央制度的本质缺陷。与宋明之后皇权高度稳固,臣下驯服万邦谨声,连万历这种究极摆子都可以在宫中躺着硬生生混个几十年的保送状态不同;唐代以前的皇权还要左右局势,平衡内外,时时刻刻与臣下吉列豆蒸,对皇帝本人素质的要求就相当之高——汉元帝汉成帝也算中庸之主,但稍有不慎,仍然将大汉这艘巨轮直接带翻,遗祸不可胜计;所以,一切稍有见识的英主,都不能不在继承人的培养上大花心血,尽力提高嗣主的水平。

    李二陛下曰:生子如狼,犹恐其羊,此之谓也。

    可是,将继承人培养得太好、太优秀、历练得太多,那难免就要让他接触实务、锻炼见识、培养心腹,从而逐步的掌握权力。可是天无二日,民无二王,继承人的权力每扩张一分,对皇帝的冒犯也就增加一分,隐伏的冲突日益激烈,只要时日拖延长久,最终就必定会走到不可控制的地步。

    这种结构性冲突当然是很不好解决的,所以穆祺才压根不看好老登打什么温情牌。但现在他却不能不承认刘先生天才一样的谋算,无与伦比的权术智慧——怎么防止太子与皇帝起权力冲突?给太子安排个新世界不就好了么?

    继承人的历练是必须的,所以要让太子接手具体的行政事务,充分体会到政权运行的规律,掌握权力的本质;但继承人的权力又实在不宜太大,于是老登一拍脑门,干脆把继承人的历练放到异世界去——他的确可以见识现实,他也的确可以积攒经验,但就算卫太子手腕高明天赋异禀,真的把权谋玩出花来,他的威望也只能影响到两百年后,而对他老子屁股下的位置并无动摇;于是权力结局相对稳定,父慈子孝的局面就还可以维持下去。

    某种意义上,这还真是卡了一个精巧的、难以想象的bug。又能为太子提供充足的发挥空间,又不至于在政权内部制造过于敏感的权力冲突;只能说老登耍弄权术的手腕,确实是精妙绝伦,远超想象,居然能够在不动根本的前提下,巧妙将形势给敷衍过去——虽然只是治标,但看起来还真的可行呀!

    所以说人聪明就是聪明,有的时候不服都不行。

    不过……

    “让皇太子去管援助的事务?”穆祺道:“恕我直言,这不就等于让诸葛丞相帮陛下看孩子么?”

    你们姓刘的也收敛点,逮住一只肥羊就往死里薅羊毛是吧?使唤驴呢?

    带了大的带小的,好不容易把阿斗拉扯大了,反手还要接管武皇帝的好大儿——怎么,诸葛丞相府是你们老刘家的御用幼儿园么?

    刘先生……刘先生沉默了少顷,低声道:“长安会加大援助力度的。”

    即使三国位面天下平定,几十年战火带来的疮痍也必定创巨痛深;为了减轻季汉重建的压力,双方早在成都就曾达成协议,同意由西汉出面提供援助;先前被作为生鲜货物流放到另一个位面的官吏,就可以视为援助的一部分——当然,迄今为止,这种援助依旧属于最高层的口头共识,还没有落实为具体协议,详细数目其实是非常之不确定的。但现在刘先生金口玉言,无疑暗示着数目上巨大的谈判空间——只要诸葛先生肯在某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让一让步,很多事情其实是好谈的。

    不过,这种加大的援助力度算什么呢?给诸葛丞相支付的幼儿园学费么?

    穆祺扶了扶额,再不说话了。

    阅兵结束之后,皇帝再召集这一次功勋尤为卓著,立有破阵先登之功,已经有望封爵的士卒姬将领,为他们赐下宴席。宴席之上,天子又让人把太子抱了出来,在自己身边专门安放了一个绣墩,让他围着小被子乖乖在上面坐好,认认真真旁观亲爹和基本盘交流感情,同时也是老实充当自己的吉祥物角色——皇帝把继承人放在这里,一面是让基本盘认人;另外也是安铁盘的心:只要大家和太子相处愉快,那将来就算皇位传承,过往的交情也总可以保证利益不变。大家可以放心效忠,而不必担心其他的变故。

    如此体贴,如此周到,以至于在场之人感激涕零,深觉刘家的恩情实在还不完,真恨不能当场起身,以最为慷慨激昂的态度表达自己拳拳真挚的一片真心。当然,局限于宴席上的规矩,大家不好乱哄哄一齐效忠,所以只有趁着依次祝寿时猛拍马屁,大肆恭维如今宴席上一大一小的两颗太阳——双日凌空,煌煌当中,这多是一件美事啊!

    作为全大汉人民心中最大的太阳,皇帝陛下笑容满面,神色自若,怡然自得。等到大家都尽情抒发完自己的敬仰之情后,他才抬一抬手,让身后的侍从满斟了一尊酒;他执酒而立,左右顾盼,仿佛是尽情回味了一遍自己的伟大功业,随后才徐徐开口:

    “诸卿济济一堂,国家后继得人,朕不胜欣悦之至。”

    又是山呼海啸的颂圣声。皇帝举一举酒尊,等到呼喊稍歇,才慢悠悠说出后半句话:

    “上林苑这样的生机勃勃,真是难得。朕想,等到以后太子稍微长成,也可以把他送到这里来,好好学一学新东西嘛!”

    ——阅兵、赐宴、炫耀长子,憋到了最后,皇帝终于丢出了他精心谋划的那张底牌。

    第139章

    “皇帝真是这么说的?”

    董仲舒盘坐在竹窗之下, 面色随着跳跃的阳光而变动不定,阴晴难以窥探。但无论如何,他的语气依旧平静:

    “天子当真说了, 要太子以后在上林苑受教?”

    传讯的儒生恭敬跪坐于前,神色谨慎之至。虽然作为皇帝的文学近臣, 他几乎是全程跟进了整个阅兵的流程, 当初也曾站在众人之中, 亲耳听到天子宣示这关键之至的消息。但毕竟此事事关重大, 所以即使极有把握, 他仍然反复回忆了数次,在确定并无问题之后,才低声开口:

    “是的, 天子当着数千人的面,宣示要把太子放到上林苑教养。”

    虽然只有寥寥一句, 但字字千钧, 压得旁听的士人们勃然变色,面面相觑, 几乎不能言语。董仲舒尚未开口, 坐在一边的儿宽便忍不住了:

    “储君尚且年幼, 怎么能放在林子里养着?!上林苑草木茂密,多有虫蛇, 万一出了什么好歹, 奈江山社稷何?!我辈应当谏止!”

    他停了一停, 又道:

    “陛下说这样的话,不知道是不是一时兴起?如果只是随口道来, 并未思虑太多,是否可以请大将军……”

    报信的儒生道:“天子宣示消息的时候, 大将军就在下面整队。”

    儿宽噎了一噎,面上露出了迟疑之色。显然他自己也清楚,虽然口口声声要“谏止”,但在太子培养的问题上,儒生现在的发言权可能还不如那几个神经病方士,说了和放屁没有区别。所以他思来想去,才想着走大将军的路线曲径通幽——穷措大的话皇帝可以不在乎,太子亲舅舅的话总不能不在乎吧?

    可是,现在大将军居然躬临当场,亲耳听到了皇帝的冒昧宣言,那么他们从中搅局,设法挑动意见的战术就实在胜算不大了(虽然本来也没啥胜算),可是——可是,儿宽思前想后,仍然极为不甘:

    “大将军或许不懂怎么养孩子,是不是也可以设法请皇后出面……”

    太将军不知道上林苑毒虫蛇兽的厉害,卫皇后应该知道啊!卫皇后保护太子,应该是无微不至,什么都该考虑到才对,由她出面施压皇帝施压兄弟施压亲外甥,不是恰恰合适么?

    当然,话说到半句,儿宽自己也卡住了。没错,他这个建议在理论上的确可行,方法也不存在任何问题,唯一的瑕疵只有那么一丁点——卫皇后凭啥搭理你们这些儒生呐?

    外朝的大臣和皇宫的皇后能有什么瓜葛呢?卫皇后连儒生们的老丝瓜脸都未必认得几张,又哪里来的渠道,可以请皇后出面,搞什么“施压”呢?

    喔不对,真要说起渠道,他们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的。数年前年轻的霍去病霍将军被放在宫中教养,卫皇后为了担负起长辈的职责,特意派人搜求过大儒注释的《春秋》、《易经》(虽然基本没啥用),给当时名满海内的董仲舒赐过绢帛。换言之,如果董博士愿意拉下一张老脸,用一用这层微薄如纸的关系,他们应该还是可以和皇后说上话的……吧?

    儿宽看向了董公,眼中已经灼灼闪出了亮光。

    但董公神色不变,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儿长史。”他称呼着儿宽的官职:“你千辛万苦要找大将军、找皇后,真的只是为了太子的安危着想,要用心谏止皇帝么?”

    “仆不敢妄言——”

    “儿长史,要说实话。”董仲舒打断了他:“特别是在我们的这位天子面前,一定要说实话。”

    儿宽的面色倏然而变了。

    显然,虽说满嘴大义,口口声声为太子着想,但儿宽私下里那点微妙诡异的心思,其实一点都不难猜测——皇帝要把太子放在上林苑里培养,等于全盘推翻了以往的教育计划,另开了一盘新局;这盘新局的形势尚且不知,但作为过往教育计划中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以往权力格局中冉冉升起的伟大心性,儒生却万难忍耐这种变故!

    先前一切都是定好了的,皇帝要让太子读诗书、读周礼,读儒术,读儒术长大后亲近儒术,他们这些大儒也就能飞黄腾达,从此大展拳脚,尽情施展他们的治国之道;光辉前途璀璨耀眼,由不得儒生不怡然自得,欣欣自诩;怎么现在时势突然一转,原本定好的利益格局,居然刹那间就反转至此呢?!

    他们不能接受!

    正因为不能接受,所以儿宽才要尝试阻止。太子进不进上林苑其实无甚干系,但太子要偏离原本的培养路线,那却绝对不能够允许!

    不过很可惜,儿宽儿长史的心思还是太急切、太躁进了,以至于董仲舒这样忠厚老实的人,居然都一眼看出了他的用意——当然,如果连董仲舒都能看出他的用意,那就更不必提他们那位沾上毛比猴还精的皇帝陛下了。也就是儿宽这句话是私下论述,要是当着天子的面亲自开口,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风波呢!

    当今天子的脾气大家都是知道的,要是真心诚意顾虑太子的安危直言进谏,估计他笑一笑解释两句也就罢了;但这种含沙射影露半拉屁股的搞法,大概是真觉得自己的安稳人生太过舒坦,要给九族狠狠上一波强度了——上一个在私下里嘀咕储君的是田玢,你要不看看他结局如何?董博士提醒一句“说实话”,是真正的金玉良言,一点不掺虚假。

    骤然被尊上揭穿了心思,儿宽自己也觉得尴尬,只能垂头不语,默默忍受。不过,在场抱有同样心思的显然绝不止一人,在短暂的沉默后,有位亲近的弟子还是出声辩护:

    “先生,这件事还希望先生能体谅儿长史,也是体谅我们。毕竟,毕竟我们实在太想上进了……”

    董仲舒:…………

    董仲舒有些说不出话来。说实在的他也知道不少士人跟着自己学经术动机不纯,多半是想借着儒学往上爬,所谓“取青紫如拾芥耳”;但无论如何,先前总要设法遮掩,装出一副安贫乐道无所不足的模样;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前辨经不利骤然刺激了恐慌,现在的儒生们态度骤然翻转,俨然大有一副“不装了”的模样了!

    你们的脸皮还真是可以哈!

    ——可董仲舒能怎么办呢?他是宗师不是太师,根本没有那个权力打压这些一心进步的后辈,甚至还不能不稍加辞色,免得进步的热欲一旦消失,连团结一心的向心力都会消弭——于是思来想去,只能低声开口:

    “就算希图上进,又哪里有你们这样的做法!”

    弟子们赶紧大礼下拜:

    “请先生不吝指点!”

    董仲舒略一踌躇,终于叹了口气,从袖子中摸出了一卷绢帛。

    “这几日。”他道:“我一直在看叔孙通叔孙博士,先前为了制定朝礼,向高皇帝上的谏章。”

    他停了一停,又道:“你们以为,叔孙博士制定的礼制,合乎周礼吗?”

    诸位弟子愣了一愣。要知道,叔孙博士制礼的往事也算是儒家的经典IP了,到现在大概没有一个儒生不是耳熟能详。昔日天下初定,群臣争位,散诞无礼,上个朝活似市场卖菜,高帝忧之;叔孙博士于是为高帝制定礼制,约束举止,判明尊卑,终于让朝政整整有肃,而高帝亦为之大悦;儒生与皇权之间的亲密合作,大概就肇始于此。

    当然,在叔孙通制定礼法之初,高帝就再三声明,太复杂的礼仪他根本不能举行。于是叔孙博士操起砍刀一通乱砍,删繁就简,最终搞出来的礼制与周礼、《礼记》,不说是一脉相承,至少也可以算毫不相干。属于周公复活后都只有大吐口水的顶级ooc同人。

    董仲舒不动声色:“那么,对于叔孙博士编订的礼制,诸位又是作何见解呢?”

    众人的面色更加诡异了。显然,哪怕时过境迁数十余年,叔孙通改出的那个ooc同人礼制在儒生中都是极为尴尬的话题——孔子云“克己复礼”,追述礼制就该追述周礼,而绝没有后代儒生自行发挥自行创造的余地;改编不是乱编,更何况叔孙通这种纯粹拍屁股拍出来的神经同人?篡改原典、悖逆先贤的大仇,岂可共天地乎?

    ——按照常理而论,儒生原本应该立刻与这该死的神经同人写手划清界限,鸣鼓痛击、攻乎异端才是;但是吧,常理毕竟只是常理,到了现在还能在朝廷中混的儒生,哪一个又真敢认这个死理呢?

    ooc同人很可恨,但大家现在就是靠ooc二创在吃饭,你说又能怎么办呢?

    默默踌躇片刻后,终于有人低声开口了:

    “……先生的意思是?”

    “老夫的意思,你们还不明白吗?”董仲舒有些不耐烦了:“叔孙通博士可以应时而动,随机应变,你们就不能应时而动吗?不过是一本新书而已,有什么难学的!”

    人家叔孙通在秦朝是秦朝人,在汉朝是汉朝人;看到高皇帝不喜欢奇怪复杂的礼制,立刻就敢豁出老脸篡改经书,落下千古骂名也无所谓。正因为有此绝对之实用精神,才能在高皇帝手下站稳脚跟——反观你们呢?现在的皇帝喜欢杂学喜欢算学喜欢一切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那你们就去学嘛!

    拿出你们学经术的本事,拿出你们背经书的本事,死记硬背也好,囫囵吞枣也罢,先把那几本杂书掌握了再说嘛!——既然大字都未必能识得几个的士卒都可以学,你们学起来岂不是更有优势?只要你们将新知识掌握牢靠、推陈出新、别有建树,那就算皇帝别有用心,最后不还得用你们这些人吗?!

    曲径通幽,曲径通幽,一个个的怎么就不懂呢?!

    寥寥数语已毕,众人一时愕然,面上都有了恍然之色。

    实际上,儒生未必是不懂这个道理,只不过先前唯我独尊的地位实在维持了太久,一时根本想不到这种自降身份的灵活手段而已。实际上,即使董仲舒一言点破,仍然有人心存迟疑:

    “这样做派,是不是太过于软弱……”

    董仲舒根本懒得解释了。他只扔下了一句话:

    “孔子乃圣之时者!”

    连孔老夫子都要应时而变,你又算老几?再说得不客气一点,现在儒生们的独尊地位是怎来的?是口诵六经念下来的么?是圣人感召天上掉下来的么?那还不是一代代前辈胼手胝足,在几十年来反复展示价值、争夺舆论,一寸寸虎口夺食,硬生生争抢出来的?前辈能争能抢,你怎么就不行?

    保守者目瞪口呆,再不能言语。而董仲舒也不打算多费口舌了,他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随手掷在岸上,而后起身离开,再无回顾——举一隅不以三隅反,不复也;都说到了这个地步还不懂,那叫朽木不可雕也,董博士又能如何?!

    董公大步离开,只留下室内面面相觑的一众儒生。如此沉寂片刻之后,儿宽儿长史终于上前,捡起了那本小册子——装订精细、纸张挺括,恰恰是皇帝陛下先前御赐给上林苑中兵卒的教材。

    儿宽将册子从头到位翻了一遍,仔仔细细地检查痕迹。翻到最后,他终于轻声开口,却是向旁边的人询问:

    “我听说,现在长安城中还有不少闲散的士人?”

    “是。”站在身侧的恰好是儿长史的下属,闻言赶紧垂手回话:“都是从各处投宿关中,来向大儒请教学说,或者想谋个出身的,如今多半在……”

    说到此处,此人也不觉停了一停,面上微微尴尬。显然,他就是不说,在场的人也会明白——这些各处投奔的儒生闲极无聊,多半就要搞风搞雨;先前劣币案乃至大辨经的种种风波,肯定都有他们前赴后继、勇于搞事的光辉身影;要是没有他们横插一脚,这些事情还未必会闹得太大。

    当然,知道也就知道了,儒生又不是什么严密的组织,高层根本无力控制基层,就算闹出事来,大家也只有干瞪眼而已。

    儿宽神色不变,只是再翻了一页。

    “烦请你们告诉这些儒生。”他道:“我会想办法给他们谋个差事。”

    “差事?”

    “不错。”儿宽道:“陛下不是要在上林苑中召集士卒,教授他的新书么?这些被召来的士兵出身各异,很多连字都未必认得。如果这些儒生愿意,我可以举荐他们到上林苑中教学,先把认字这一关过了再说。”

    第140章

    总的来说, 第一届作为试点的上林苑培训,办得其实是磕磕绊绊,远远谈不上“顺利”二字。这倒不是皇帝重视不够、底下能力不足, 而纯粹是因为毫无经验,也根本不知道如何布置。

    说白了, 到现在为止, 大汉朝廷并没有搞什么批量培训的经验, 以至于着手之后茫然无措。还必须得某位姓穆的方士亲自上手, 手把手的教当地的官吏设计整个操作流程——怎么挑选人员、怎么组织教学, 怎么布置作业、怎么制定考试,事无巨细,一一都要从头做起, 其繁琐难堪之处,当然无可言喻。

    但归根到底, 这场磕磕绊绊的实验还是将将就就上了路, 并取得了——丰硕——或者说还算丰硕的结果——至少一年多结束,皇帝亲临现场, 打算实地检验成果的时候, 上林苑还很拿得出东西来敷衍。

    因为有检视结果, 炫耀功业的意思,所以天子这一回大张旗鼓, 将内外重臣一并带上, 大家亲自观摩他的伟大决策, 深刻体会皇权的英明正确、高瞻远瞩。而事实证明,这一次检视也的确很给他涨脸面:上林苑强调的更多的是动手实践而非理论知识, 所以前来学习的士卒未必是什么理论专家,但在手上绝对都非常来得;而上林苑精心筹划, 为陛下献上的大礼也极具声光效果——火焰、爆炸、轰隆轰隆的声响,用近一年来赶制的十余吨火药给大家开了个大眼。

    然后,官吏们再拖出一个高炉,现场为皇帝陛下展示炼铁——当灼热的、通红的、呈液状的钢铁从炉中缓缓流出时,就连天子都忍不住从看台上站起,大力鼓掌,毫不掩饰地表示自己的无限赞赏。而肃立在下,等候检阅的士卒们也齐声欢呼,像山一样的在呼唤“万岁”。气势恢弘,惊人之至。

    眼见此景,即使是抱着手臂站立在看台最后的刘先生,此时都忍不住啧了一声:

    “你做得不错。”

    没错,虽然双方阴阳怪气,彼此对攻,各有胜负;但就像穆某人不能不承认刘先生的权谋一样,刘先生也不能不承认穆某人的能耐。比如这一回演示,穆某人就精准抓住了甲方的核心需求,专注的焦点并不是什么玄之又玄的高精尖,而是一看就懂就明白的大动作、大场面,当然也就非常让场面人武帝满意。

    刘先生又道:

    “无怪乎你先前那么专断独行,那原本也有些道理。”

    之前穆祺奉命协助上林苑培训,接管的条件就是要求皇帝——两个都是——绝不能随意插手培训,手令口谕必须得经过他本人审核签字,方能下发生效;更不许派遣使者侍卫,随行监视,搅扰大局。语气之蛮横、条件之苛刻,简直大大超乎皇帝的预料,几乎臻至不可容忍的逆区——也就是上林苑的事实在太过要紧,否则皇帝是绝不会松一点口的。

    如此的我行我素,独揽大权,真是在各种意义上挑战底线,完全称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武帝陛下生平最大的优点,就是很善于承认事实。在见识到这次演习之前,他坚定不移的认为穆祺是飞扬跋扈刁钻恶毒莫名其妙;在见识到这次演习之后呢——喔,他仍然认为穆祺是飞扬跋扈刁钻恶毒,但至少是很特殊、很有用的那种飞扬跋扈;既然很特殊、很有用,那他也不是不可以睁一眼闭一眼,暂且容忍了。

    不过很可惜,穆某人根本没有体会到圣上相忍为国的一片好意,他只是默然片刻,露出了某个古怪的笑意。

    “还请陛下继续看吧。”他柔声道。

    在欢呼声中,皇帝徐步下台,走到高炉之前,隔着腾腾的热气仔细观看那些凝固的铁浆——实际上,为了加大流动性增加视觉效果,这些铁水中掺入了大量的杂质,算不上什么合格的钢铁,但这不妨碍皇帝聚精会神,绕着铁水看得有模有样,有时候还要抬起头来,似乎是在发表某些重要指示;而站在旁边的士卒连连点头,前排的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炭笔,专心致志聆听指示;后排的士兵犹豫片刻,则干脆——干脆高举双手,原地跳了起来?

    看台上旁观的刘先生:?

    喔当然,在皇帝面前跳舞其实也算是种礼制,古礼曰“扬尘舞蹈”,是在天子前又蹦又跳,跳舞跳得尘土飞扬,尽情表示自己的欢欣喜悦之意。但无论怎么来说,这“扬尘舞蹈”也是要有一定规制的,就算表达喜悦,手足无措,也不该像这些士兵一样,什么高举双手,蹦蹦跳跳,除了——除了蹦得比较高之后,又有什么意义?

    就算是乡野出身,面圣之前也该有礼官教导礼仪;宫里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不对!这是上林苑,宫里是轻易插不了手的!

    刘先生恍然大悟,立刻转过头来:

    “你都做了些什么!”

    “请陛下见谅。”穆祺心平气和:“我也没做什么,只是在传授礼仪的时候不小心出了点偏差……这些士兵对宫中的繁琐礼节实在不怎么了解,所以我只有因陋就简,把原本的参拜流程稍稍删减,改成现在这个模样……”

    “这个模样?!”刘先生难以置信:“这都是些什么?!”

    “这种舞蹈,我称之为激动摇手舞,在后世其实也是很流行的,常常用于迎接重要任务……”

    “放屁!”刘先生怒不可遏,又不能不压低声音,免得叫旁边的人听到,闹出什么不可控制的笑话:“你不知道礼制,为什么不让宫里的人接手?宫里的礼官应有尽有!”

    “实在不好让宫里头接手。”穆祺道:“这里头有些不好对付的尴尬之处……”

    “什么尴尬?”

    穆祺停了一停,左右看了一眼,眼见无人关注,才终于开口:

    “陛下应该也看出来了。经过一年多的培训之后,皇权在受训士卒心中,威望是相当高的。”

    确实相当高。虽然穆祺改编的什么简化版“激动摇手舞”相当之离谱,但除了最初的一点紧张无措之外,现在围聚在皇帝四面的士兵跳得还是勤勤恳恳、认认真真,一点也不马虎,部分人甚至还热泪盈眶,忍不住在皇帝面前痛哭失声,真可谓是感激涕零、溢于言表——舞蹈本身可能是尴尬的,但感激皇帝的心却是绝对真挚、无可怀疑;所以皇帝本人虽然在激动摇手舞前依旧颇为难堪,但也还能忍住心绪,一个一个的安抚众人,充分表现出一位慈爱君父该有的素质。

    穆祺咳嗽一声,将目光从这君臣相得的一幕上移开;他低声道:

    “不过,也正因为感情诚挚,发自内心,所以往往会有一些小小的意外,对实际而言,也比较麻烦。”

    “什么意外?”

    “比如说吧,这群士兵中有不少人喜欢研读医书,立志是回乡要当一名良医,造福乡梓。”穆祺道:“但培训之中,他就悄悄问我,说都听人讲,高皇帝大腿上有七十二颗黑子,是大贵的征兆;但如果依照他研读的医书,这摆明了是血管黑色素瘤一类的疾病;关键在于,这种黑色素瘤还有遗传的趋势,所以他非常担心,害怕当今天子也会染上同样的疾病……”

    刘先生:“……啊?”

    “另外,有位喜欢研究化学的县尉也在私下里找到我,说先前陛下宠幸的方士李少君,展示出的方士都可以用化学解释,根本不是什么神仙法术;此人多半是个有意无意的骗子,他想上书劝谏皇帝,询问我是否可以转交。”

    刘先生……刘先生干脆鼓起了眼睛。

    “此外,关于高皇帝是感龙而孕的往事,也有不少人觉得——”

    “够了!”

    这一声喊得颇为响亮,立刻惊动了旁边的人;站在前面维护秩序的侍卫下意识转过头来,大概是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包天,居然敢在如此庄严宏大的仪式上放肆;然后他当面就撞到了一双恶狠狠的、气势汹汹的眼睛,吓得稍稍一个哆嗦,赶紧转回头去了。

    刘先生望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卫霍二人一左一右,立刻上前,刚好隔出了一个隐蔽空间。他喘一口粗气,终于厉声开口: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问?”

    “当然是一心为陛下好,尊敬陛下,敬仰陛下。”

    “什么尊敬敬仰——”

    说到一半,刘先生忽然卡壳了。是啊,这怎么不能算尊敬敬仰呢?正因为从皇权处蒙受了巨大的恩典,所以对皇权抱有着某种真挚的、动人的、毫不虚假的感情;也正因为这种感情由心而生,所以才会不假思索的站在皇帝的角度,认认真真的替他思考问题——换个方向想,如果是某些精擅权谋、城府极深、处处替自己谋划妥当的油滑角色,那他会愿意说这样的话么?

    食肉不食马肝,聪明人恐怕躲着这样敏感的话题都还来不及呢!

    说实在的,人家愿意诚诚恳恳说出这样的话,说明是真把皇帝当自己人,所以才不避嫌疑,直言无忌;皇权要是为此愤怒,那才真叫亲痛仇快,愚蠢之至了。

    一念及此,刘先生稍一愕然,滔天气焰,顿时矮了八丈。他愣了片刻,只能道:

    “……他们问这些做什么呢?”

    “当然是好奇。”穆祺道:“我先前已经提醒过陛下了。”

    他先前就已经提醒过了,科学冲击神圣性可不只是逮着儒学一家冲击,那是目之所及,都要挨个过一发检验。儒生们丧心病狂,把孔子神话成奇形怪状的魔法少男,那当然是贻笑大方,不堪一击;但大汉神话自己先祖时用的那点招数,又能高明到哪里去?别人既然不肯相信孔子是承天之命的魔法少男,那又凭什么相信你老刘家是一条龙服务过的非人哉呢?人要讲逻辑嘛!

    这个逻辑确实非常清晰,清晰到刘先生思来想去,发现自己居然无言以对。他只能道:

    “……怎么,怎么会这么快呢?”

    怎么会这么快,让人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呐!

    “这也是难免的。恕我直言,对于相当粗糙的神话体系来说,简单的思辨就足以制造强烈的冲击了。”

    说白了,现在用来搞神化的思维太简单、太原始,也太容易验证了。别说九年义务教育了,聪明的人学完小学自然科学,都能够自行将原始神话破除个七七八八;更不用说,这一次被挑选来在上林苑中培训的士卒,除了聪明之外,在勤奋于热情上也是丝毫不弱。人家昼夜用功,当然很容易发现原本体系上的致命漏洞。

    所以,这才是穆祺不大愿意宫中的人与上林苑接触过多的缘故。请宫中派几个使者教礼仪原本没有什么,但万一教着教着这些人开始请教使者什么“一条龙服务”的问题,那你让人家使者怎么回答呢?

    与其相见尴尬,不如一开始就不见。穆祺隔绝内外,原本也是为了老登的心理健康着想。

    可惜,纸终究包不住火;无论先前隐瞒得再仔细,现在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刘先生无言沉默片刻,只能喃喃道:

    “……居然真的这么快。”

    “的确很快。”穆祺柔声道:“所以陛下必须做好准备……陛下做好了这个准备了吗?”

    老登不再说话了。他闭一闭眼睛,终究又再次睁开:

    “……我明白了,我会处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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