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虚的人渐渐起了困意, 眼皮沉沉。
可身后之人却全然没了睡意。
清浅的呼吸声细细传入晏听霁耳中,亮而澈的琥珀色眸中浮现出一丝疑惑。
疑惑谢只南为何不继续了。
如此快便撤离。
难道是自己这张面容还不够漂亮,不足以叫她产生更进一步的喜欢?
可如此, 晏听霁仍是满足。
他承认,自己方才是设有几分引诱的意味。
引诱她靠近自己。
引诱她亲近自己。
这是他惯会使用的手段。
只要可以引起她注意, 可以叫她的目光永远落在他身上, 不论手段多下作,晏听霁乐此不疲。
他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长睫微垂,暗暗困惑着。
以往都是自己主动亲她, 可今日却是她头一回的主动,这样的主动在她眼里可能算不得什么, 可在晏听霁眼里,这是恩赐。
一颗独属于她的心脏跳动疯狂。
他想着, 若是再久些, 说不定他会如痴如狂到将这颗心剖出来给她瞧,让她亲眼看着那颗只为她起伏的心脏。
可她没有。
晏听霁用长指勾住眼前那纤长黑浓垂下的一缕发, 安静地凝了好半晌, 而后一缕暗红灵力顺着指尖勾住的这缕发丝悄无声息地渡到少女身上。
“嗜睡咒能下在我身上么?”晏听霁轻笑一声,将人慢慢转过身来平躺着, “笨蛋。”
视线从额、眼、鼻、唇渐渐落到那截细长白皙的脖颈上,平静的眼眸里慢慢涌出痴迷之色。
在很早之前,他就想试试了。
如此柔软之处,就该他一人独占。
亲吻、啃啮、甚至想咬断。
“好想咬断,不过我不想你死,给我咬一咬就好。”
怀中人被施下嗜睡咒,就是动静再闹大些, 她也无甚感觉。
晏听霁毫无脸皮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先前做着人,总是要学着那些凡人一样遵守教条礼数,古板至极。
虽然他也没怎么照着学,但也还是压下了一点自己的本性。
那些束缚叫他实在难受,本就被囚困八百年,若不是怕吓到她,自己又怎会拾起当初那人模人样的贵族男子外皮去做一个人。
忍得实在难受。
秉着循序渐进的想法。
于是他一点一点释放出自己的本性,让谢只南逐一知晓他这只妖鬼其实是透着恶的,不怀好意地靠近她。可他的不怀好意又不会伤害到她,如此这般,叫她逐渐在自己的哄骗当中完全接纳自己这只恶到透顶的妖鬼。
“阿邈,我做不来好人的。”他微声道,径直压在她身上。
这话似是在提醒她,可她又听不见。
殷红唇瓣微微勾起一丝弧度,他轻身探去,伸出微湿的舌尖轻缓舔舐着,认真十足的神情仿佛在品尝着什么极其美妙之物。又觉不够,他加深了力度,压下眸中的痴狂,轻吮、啃咬着那细腻之处。
沉在睡梦当中的人微咛一声,俨有些被压得喘不过气之势,眉头微蹙着做出无声抗议。
晏听霁恍若未闻。
微尖的牙齿蓦地露出,毫不迟疑地向下咬合,力度虽轻,却也留下了浅淡的牙印。
他还是没能下太重的力。
因为有些舍不得。
盯着那被自己咬出和细小微红的暧昧痕迹,晏听霁十分满意。
就当是方才她为自己道歉的回礼了。
他将并不满足的唇复而贴在她那淡粉的唇瓣上,反复碾咬。熟睡中的人自是放松警惕的,平日那严防死守的齿关在此刻也被轻易撬开。晏听霁的身子不断战栗着,他疯狂索取自己想要的一切,二人的唇舌相互纠缠,在轻微的喘息声中闻得那声极轻的抗议,他几欲癫狂。
他兴奋的、忘我的险些被绞溺在此刻。
仅剩下的一点理智终于唤醒他,晏听霁微喘着摁下胸前将要跃出的心脏,抽离开半分距离,手指微捻着那微红的唇瓣,语气笃定道:“你只能看着我,你是我的。”
这样的话语晏听霁对她说过很多次,可后半句话却只能在夜深时刻、在她熟睡之际才能开口。
他的确卑鄙、狡诈,可那又如何。
没人能再从他手里抢走她。
这样少有的安静,已是在那数不清何时的过往当中了,也是如此,乖巧得很。
当然,这样的下作手段也并不是第一次。
晏听霁这样不知人理的妖鬼,自然不会觉得哪里有误。
仍在睡梦中的谢只南只觉得这次的梦境太过真实,梦里看着晏听霁压迫性十足地锢着自己,处处动不得。哪里都被他亲了个遍,且连不能喘息的感受都非常强烈。
她哪里知道这是真实的,只当是方才心虚后做出的心虚梦。
晏听霁不舍松开手,侧过身去,又将人抱在怀中。
他喃声道:“你是我的阿邈。”
晏听霁阖上眸,脑中又不自觉开始忆起那段旧事。
*
漆黑殿室之中,辕邈的脚踝被一只覆有凉意的手牢牢攥着。
“刺客!”
她惊呼一声紧忙坐起,望此声响可惊动殿外守值婢女入殿查看。
可殿外毫无声响,似乎不曾听见里头的动静。
模糊视线下,任何地方的触碰都是极为敏感的。
深居王宫这样的地方,辕赢虽将她护得极好,可她也并非那种纯真得不谙世事的公主,当下第一反应便是宫殿内闯进了刺客。
辕邈迅即抽出枕下刀匕,微微泛着冷意的银光划过一丝亮意,刀刃抽出刀鞘时擦起的锐鸣声已然是对对方的警告,可那团白影仍旧不为所动,只是喉间溢出丝丝低吼声。
这时她突然想起那只缩在自己寝殿中不肯离去的妖鬼。
模糊的白影在辕邈高度戒备下逐渐清晰,她微松了口气,将刀匕藏于身后,另一手朝他招晃了招:“你半夜不睡要做什么?过来。”
妖鬼迟迟捏着她脚踝不放,一双含笑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他乃目清之人,如此昏暗视野下,他也将对方慌张的神色尽收眼底。
辕邈冷声道:“我想你是能听懂我的话,若是再抓着我不放,我现在便出殿门叫人将你活捉了去喂狗。”
他神色微松,迟疑地放开一点紧握着的手。趁此机会,辕邈快速收回自己露在被褥之外的双腿,扯着被褥牢牢盖住自己。
见她如此,他略微迟钝地偏了偏脑袋看她,旋即还是乖巧地爬到她身侧,目光赤-裸地直盯着她看。
今日殿内的冰鉴似乎用得格外得快,现下俨然有些燥热之意。辕邈经这不知分寸的妖鬼这么一吓,着于身上的薄衫隐约被些许汗意浸湿,透着一点微黏的热意。
可罪魁祸首仍一副不知错的模样,半晌无动,只安静跪坐在她身侧看她。
“你去将那窗子打开,我有些热。”辕邈指着离床不远微闭的窗上,命令道。
可他依旧不为所动,甚至对她这句话带有几分困惑。
看着离自己如此之近的妖鬼,那些细微的表情也能被她捕捉。
辕邈皱着眉。
“你听不懂么?”
妖鬼眨着一双澈眼,直直摇头。
辕邈无声叹气,只好走下床去,可还未离开床边半步,自己的手又被他抓住。
看来是吃了不少苦,只能听得懂威胁的话。
一般的寻常话竟是全然不知。
辕邈侧身望着他,不过片刻,他也跟了下来,紧挨在她身侧不肯挪步。辕邈头一回这般不知所措,以往除了辕赢敢同自己亲近,其余再没别的男子敢如此冒犯她,更别说是跑到她的床上来了。
所幸他有金印束缚,也不敢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只能带着他去开窗。
开窗之后,殿外的凉风阵阵袭来,倒是令人神清气爽几分。
不过从这打眼看去,便能瞧见殿外守值的婢女胡乱倒在地上,仿佛被人下了迷药般不知所觉。
难怪方才叫人都无人应答。
辕邈借着月光,斜眼睨着那目光始终放在自己身上的妖鬼,道:“你做的?”
这回倒是听懂了,他邀功似地点头。
辕邈神色骤冷,本想甩开那被他拉住的手,可怎么也使不上力,暗暗想着明日就叫那老道锁住他的灵力,免得叫他在她着宫殿之中为所欲为。
满心喜悦的妖鬼自然是注意到她那冷淡下的神情,又是不解。
可他并不会说话,也不知该怎么问她有何不对。
他小心翼翼地敛去笑意,学着她的样子跟她对视。
透过淡淡的清辉光色,辕邈的视线慢慢清晰起来,她并未点烛,而是缓步走到冰鉴前,盯着那一干二净且无半滴水色的鉴底。
“你做的?”她问道。
妖鬼同样看着这冰鉴,想起刚才口燥时寻不得水源,嗅见此处水汽,便认为这是水,可这里装的都是冰块,他发现这些冰冷的硬块只能靠舔才能获得少许的水,又发现这含在口中久了,那水便能变得更多。
于是他独自吃完了这些冰。
可他不会说话,听着这句模糊不清的问句,加上辕邈此时不太美妙的心情,他摇头拒认。
辕邈冷笑一声,“才这么一会儿,就已经学会撒谎了。”
妖鬼困惑不已。
怎得还是不高兴?
辕邈被这什么都不懂的妖鬼气上了头,重重拍向他的手,喝道:“拿开。”
被吓也就算了,他竟吃干净了自己殿内的冰。当下守值婢女昏睡,要叫人怕是要闹出不小动静,她气得想要挠人。
这妖鬼被她这么一打,根本不在意,这点力度同以往受过的伤痛,算不得什么。
他甚至以为辕邈是在同自己打闹。
辕邈冷静片刻,拖着这么一个重物推开了殿门,径直走到那庭院中的秋千上坐下吹风。
夜晚的风如轻浪般拂过她面,辕邈侧眸看着坐在自己身侧的妖鬼,见他还是看着自己,忽而笑了一声。
“我好看么?”
他点了头。
辕邈唇角微弯,又回过眸,静静地倚在秋千绳上,缓缓闭上了眼。
她有时睡不着也会迷晕殿外的婢女,独自坐在秋千上静坐着,一坐便是一整夜。
听着风声,倒也能入耳睡去。
只是今夜多了个跟屁虫。
那妖鬼也靠在一侧绳上,却总觉不适,谁料她忽地转了方向,整个人都靠在他怀里。一股好闻的香意淡淡覆面而来,他惊奇地发现辕邈的身子十分柔软瘦小,忍下咬她的冲动,他也将脑袋靠在她的脑袋上。
他动了又动,试图把她的脑袋放在自己上面,自己则靠着她睡,不过被她一声嘟囔制止了去。
“别吵我”
他出奇地没再动了。
之后想着凡人应该睡在床上,便抱着她回了殿内,自己也顺便躺在她身侧。
忽然想起她盯着那冰鉴时那微妙的神情,想着她是因为自己偷吃了她的水而生气,于是又变化出一模一样的来存放在冰鉴中。
他还了许多,但不知为何,整个晚上辕邈都是挨着他睡的。
第二日清早,辕邈看着顶上的纱帐,浑然不觉是何时回了殿,可当她清楚地看见身侧之人时,一切都明白了。
辕邈捏着他的厚脸皮,威胁道:“你下次再敢睡在我的床上,我就让王兄把你送走!滚下去。”
他被这一动作弄醒,透过窗子的日光打照在他身上,有些睁不开眼,听她这般说,忙下了床去。
后来辕邈开始慢慢教导他读书写字,让他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知道他没名字,也给他挑了些书叫他自己选。
一日夜里,他兀地摇醒自己,忽视辕邈眼中的怒气,伸出手上攥着的一张纸。
“我要叫这个名字。”
辕邈敷衍问他:“什么?”
喜色从那琥珀色眼中盈盈溢出,无需仔细看都能感受得到眼前之人的因兴奋而微微颤抖着。
那是他选了很久的名字。
是独属他的名字。
也是辕邈曾经为了搪塞他别烦自己而为他看过的名字。
“晏听霁。”
辕邈微愣。
第42章 第 42 章 “那我认罢。”
梦醒过后, 谢只南并不轻松。
梦中所感太过真实,真实到她醒来第一眼下意识便是抬手摸脖。
谁料才触上脖子,细微的疼痛便密密泛开, 就只在那一小寸地方蔓延,摸向别处时却无甚感觉。谢只南抬眼瞪着还在睡的晏听霁, 推开人后跑下床去照镜子, 连鞋也不顾,只从镜中发现自己脖子上密密麻麻的缀满了红痕,微侧过脖,便见到那泛痛之地有着一排极其明显的牙印。
晏听霁不紧不慢睁开眼, 委屈地坐起看她。
“这果然不是梦。”谢只南咬牙切齿道。
罪魁祸首却问:“阿邈这是作何?”
还敢问!
她朝他指着自己脖子上触目惊心的痕迹,可晏听霁只是无辜眨眼, 状似不知般望着那处令他十分满意的画作。
“你咬我做什么!血蛊不是快解了吗!”谢只南实在气愤,“下次可是要将我吃了不成!?”
况且她明明给他下了嗜睡咒, 这根本说不通。
难不成
“你耍我!”
晏听霁低下眉, 模样乖巧地弯腰拾起那双绣鞋走到妆台前跪坐下,将绣鞋放置在一旁, 随即望向镜中人, 仔仔细细地瞧着那些痕迹。
“这回不是我先睡着的么?阿邈,若这也算错, ”他侧首看着谢只南,淡淡道:“那我认罢。”
谢只南:“”
他又笑道:“若是不满,阿邈也可咬了我的脖子去解气。”
话里话外都透露着这不是他干的,但他心甘情愿认下,且十分愿意受这不知名的罚。
可这除了他,还能有谁?!
她又不傻!
谢只南别过头,暗暗用力拧住自己腿根处, 待到泪花蓄出时再发出低低啜泣声。
闻见哭声,晏听霁僵住了笑。
她很久没哭过了,今日却因此哭了。
“你这个坏小狗!每天都想着怎么骑到我头上去做主人,现在还敢咬我了!呜呜”
晏听霁想着自己并未真的生出要咬死她的意思,奈何现下她误会了自己,不论怎么说,她怕是也不会相信了。
谢只南终是又搬出了这套。
头回给她变了蝴蝶,上回又给她变了小雀,这次该变些什么来哄她?
晏听霁苦恼极了。
他是当真不知该如何去哄哭了的谢只南。
尤其是她什么也听不进去的时候。
又或者说,晏听霁不知该从谁那去学怎么哄哭了的女孩子。
他慢慢低下身子凑到谢只南面前,细看着那双泛红的眼,而后用指腹擦过她眼角的温热之意,道:“别哭对不起阿邈,都是我的错,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
该承认还是承认了。
谢只南冷哼一声,拿住他为自己拭泪的手,甩到一旁。
“我不要你!走开。”
晏听霁急了,将那只被甩开的手递回去,“我不走。”
见她不答,晏听霁撩开自己披垂的瀑发,露出一截脖颈,弯身下些许到她眼前,用那双眼睑处浮起殷红色的桃花眼看她,低声乞求道:“咬咬我”
真是一个我哭你也哭。
谢只南才不会如他的愿,左右气不过,将妆台上的梳子扔给他,道:“给我梳头,以后我不许你跟我睡了!”
晏听霁拿起梳子,坐直身子后微微摇头:“你不需要我的灵力了吗?”
谢只南用手指轻点着脖,眉头都快拧成川字,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冷声道:“不需要!”
晏听霁垂眸无话,只默默替她梳头。
对于梳头这样的事情,他从一开始就显得十分娴熟。
且他梳得发型样式,几乎与王求谙做出来的一模一样,不同于当下时兴的,都是些没见过的。
待收拾完毕后,二人去到桑府已是入夜。
宴席明集,虽只是摆个众人的答谢宴,做出来的样子却是隆重。
*
崔九兆一众人被安排在挨近主房的东厢房处。
是座四合院,四面环绕透风,聚着天地日月之气,虽比不上自家,可倒也算比驿站舒适。
领路的丫鬟将人带到后,说道:“几位便在此处歇息,热水、换洗衣物、点心都已经备下了。若有什么需要,外头随便拉个丫头使唤便是。”
崔九兆应声道:“我们知道了。”
丫鬟将离去时,他忽而又道:“等等。”见其等着话,崔九兆疑惑,“我们另外两个同伴怎么没跟来?”
她笑着说:“那二位说是在县夷有屋子住,便回去歇息了,夜里再来。”
崔九兆点头。
待人走后,几人纷纷开始打量起来。
崔琼玉原是凡人,又是个养在家里十几年不出门的深闺小姐,虽说跟着王求谙去了东濛岛修习,得了些灵气上的滋养,也是见过世面的,但到底还是不能接受这一身裸露的衣裳。
她先一步进了屋门,朝几人说道:“我先去换身衣裳。”
其他几人倒还好,各自很有默契地走到那院子里摆放着的一张石桌处坐下,桌上也摆着些许糕点点心,似乎事能坐下的地方,皆摆满了食物供给几人食用。
微生银坐下前捏了决,如流水般的淡黄色印记自她面前旋转不断,旋即化现出一道金光色的水凹墙凌空罩住这一整座四合院。
此乃隔物罩,可垄断内界以外所有外来物。
是为五堰派修习阵法之一。其可用于众人商议机密,或是设下的保护机制。
阵法布下后,微生银淡然坐下,说出的话一针见血。
“这丫鬟明明是走在前头带路的,怎会知道后面的事?”
微生劲一手支着下巴,微微笑着捻起一块糕点来放在鼻尖轻嗅了嗅,“阿银也发现了。”
这两人都发现了,崔九兆这样的天赋之子自然也不会落下,他也拿起一块糕点闻了又闻,虽是没什么问题,但他还是放下。
“这桑府有问题。带路的这丫鬟很不对劲,但是吧,”崔九兆摸了摸下巴,深思道:“我又瞧不出是哪里不对。感觉,就是感觉。”
“诶?那你们说,谢只南和晏听霁是不是发现了这桑府的不对,所以才没住下的?”
微生银冷哼一声,“若是如此,为何不告知我们?我们好歹也一起打过妖,一点情分都没有吗?”
此时崔琼玉换好衣裳从屋里走出。
这穿得不是派服,而是桑府备下的女子服饰,这一装扮,倒让几人恍惚想起当初王求谙将这凡人女子带回到五堰派的时候了。
那时她也是穿得如此一般,不过要比现在更瘦弱些。
崔琼玉在换衣的时候便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又听见谢只南和晏听霁没跟来时,多的是庆幸,但又有些失落。
晏听霁从头到尾都不曾跟她有过一句攀谈。
就如三年前那般。
她朝前走去,道:“可能是怕我们拖累她们进度,所以才不跟我们说。”
微生银当即拍桌,眼中划过一丝恼意:“我们拖累?在见生坊的时候,我们哪个是累赘,不都是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的伙伴吗?”
崔琼玉这般煽风点火,让原本对谢只南心生出一点好感的微生银霎时厌恶起来。
崔九兆却说:“不可能的,要是怕我们拖累,这二人就会扔下我们离开了。早在见生坊的时候,我就见识过谢只南的实力了,晏听霁这人修为在我之上,我看不出来,藏得很深。不过谢只南要比三年前在五堰派时进步许多,二人联手,是有能力带我们逃离见生坊的。”
只不过那见春先一步露了面,提早打断了谢只南原本的计划。
崔琼玉坐下,微笑着说:“怪我误会了,听崔师兄这样说,我倒是小家子气了。”
微生银噎住了话,脸上微热,“晚上她们来了问问不就知道了。”
她虽这么说着,可心中仍是不满,只想找一个宣泄口,忽而看见微生劲仍在笑着,仿佛事不关己般,拍下他手里捏着的糕点,道:“笑笑笑!一句话也不说,天天扯着你这张不会累的面皮笑!”
微生劲知道她这是找个人发脾气,也没管,只回怼了句:“哪天我不笑了你就知道了。”
崔琼玉又开始伤感起来,她微垂着眼,想起自己此行进到见生坊就是为了给王求谙寻找牵洙草,却不想把自己给搭了进去,还偶然碰见了令她怕了三年的谢只南。
在她最为狼狈的时候,最不堪的时候。
简直是糟糕透顶。
崔九兆注意到她低落的情绪,知道她这是为没找到牵洙草而烦忧,随即安慰一声:“我们还有时间,只要在这十日里找到牵洙草带回去,定能解决掌门当下燃眉之急。”
微生银跟着道:“对啊,难过什么?草又不会跑。”
崔琼玉摇头:“掌门将我这凡人带到仙岛,这次又因我而受伤,我实在愧对。”
崔九兆揽住她的肩,冲她比了一个安心的眼神,道:“我们几个一起,还怕寻不到一株草?等谢只南和晏听霁也加入我们,我们六人齐心协力,就是那阎罗殿也踏得!”
未提到谢只南时,崔琼玉还勉强笑着,提到谢只南之后,她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怎么笑成这样难看?要我教你怎么笑吗?”微生劲瞥了眼崔琼玉,但很快又肯定了崔九兆的话,重重拍下他的肩,爽朗笑道:“说得好!”
崔琼玉是个凡人,五堰派内所有弟子都知道。
刚来时几乎没有人见过她出门,见到的也是她那张快死的苍白面容。不过过了几月以后,门派众人见到她的次数越来越多,她的脸色也越来越好。所有人都怀疑这崔琼玉是不是掌门带回来的心上人,出了一趟门便将人从凡间带到东濛岛,还如此上心。
不过日子久了,见她并未与掌门有过多接触,这传言也不攻自破。
而最先同她接触的同门弟子便是崔九兆,他为人热情,崔琼玉来的第一日他便注意到了,之后也是他带着微生劲和微生银两人认识了自己。
知道她是凡人,一同比试修习时都会让着她,生怕一个不注意就将人给打死了。
相处三年下来,自然也都成了彼此之间较为亲近的好朋友。
可今时回到凡间,又一次碰上了谢只南。她的出现,全部搅乱了崔琼玉慢慢变好的生活,这让她不得不暗自咬牙。
到了晚宴,住在府上的几人皆以落座,唯崔九兆身侧空出两个位置。
原这空位是落在崔琼玉身侧的,但她声称自己坐的地方受风吹,有些受不得,便和崔九兆调换了位置。
约莫着过了小半刻,穿得一身严实衣裳的谢只南和不太高兴的晏听霁随着丫鬟一同入了座。
第43章 第 43 章 好牵强的理由。
宴席摆设在廊檐外的长亭内, 亭旁的池水被打着的灯火照得潋滟,垂下的花草长影独自波荡在水纹之上,仿佛一副夜景水画, 令人舒坦。
后入座席的二人是全场为之聚焦的对象。
尤其是谢只南。
暑热的天气,她虽穿得轻透, 可脖子上却像是过了冬般用层层衣纱拢着, 叫人看了也不明白她到底是冷还是热。
她也不想。
鬼知道晏听霁这讨厌鬼给自己下了什么术法,不论施用什么都掩盖不住,只能纯靠衣纱来掩饰着这些令她十分不快的痕迹。
晏听霁倒还好,面无表情的, 但暗暗散出的阴沉气叫几人不禁打着寒颤。崔九兆他们只觉得是他不高兴,可落到桑丘一家子身上, 就像是老鼠见了猫,避之不及。
到底还是桑丘邀请来的, 再怎么说也是要硬着头皮上, 总得解决了许诺他们的事不是?
不然追究起来,就是想躲也来不及。
崔九兆最先发出疑惑。
“谢只南你脖子不热么?”
“热。”
“那你为什么要弄成这样?”
“闭嘴。”
“哦。”
晏听霁觑了崔九兆一眼, 那眼神和善得很, 似乎很是希望他继续问下去。
崔九兆只以为他在向自己打招呼,递了笑回去。
晏听霁:“”
显然谢只南对这件事不高兴, 不过就是再怎么猜测,他们这群少年头子,最多就是奇怪,怎么也不会想到是晏听霁做下的。崔琼玉就不一样了,她三年前便看得出来二人的关系,且她深居凡世,对男女一事自然也是有些了解的。她盯着谢只南的脖子细细瞧了半晌, 似是想要在那钻出个洞来,却被那双黑眸反看了回去,崔琼玉连忙垂眼。
桑丘恂恂招手,端着菜盘的丫鬟们纷纷迎上了前,一一摆好。
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可围坐桌前的几人皆没什么胃口。
谢只南从头到尾扫过一遍,对于桑丘这晚摆设的无比隆重的宴席毫无兴致,更是有些看不上眼。
她手也没抬,对着桑丘开门见山道:“牵洙草。”
听到“牵洙草”时,同样停着不动的崔九兆几人目光齐齐落在桑丘身上,场面一时安静不少,桑丘那几个儿子倒是没什么心眼般,抓起碗中的腿肉大块朵颐着。
桑容放下长箸,也望向自己的父亲。
视线全部蓦地聚集在桑丘身上。
他拾起长箸的手一顿,随即朝着众人呵呵笑道:“仙士不必着急,你们劳累许久,定是饿了,先吃些我府中备下的粗食,我叫人稍后送来。”
桑丘原想避开这个话题,毕竟他前头答应下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这牵洙草究竟为何物,只当是凡物,随便拿些稀有的草打法了便是。可当他提及时,桑容却告诉他这牵洙草乃仙草,别说是凡间了,就是在仙岛上找也未必能寻到。
知道后桑丘就开始慌了。
他开始懊悔自己答应得太过爽快。
这时崔琼玉问道:“你有牵洙草?”
桑丘微惊,暗想不好。
这群人是一起的,难不成都是为了牵洙草而来的?
可他实在没有。
微生劲温润笑看着他,友好至极的表情却让桑丘冷汗连连。
“若是你有,便当是赠予我们的回礼罢。”
“我”桑丘吞吐着。
眼见情况不妙,桑容倏地站起来,将所有人目光都吸引了去。
被这么直勾勾盯着,还是一群自带道气的修士,桑容衣裙下的身子微微颤抖着。
“我有惊喜!”她干笑着喊了一声。
就在众人疑惑她说的惊喜是什么时,无渡的声音自后方传进所有人耳中。
“阿弥陀佛,多谢各位的搭救之恩,无渡感激不尽。”
无渡突然出现在桑府,是众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早前桑丘还说了没钱救不了,崔九兆几人暗暗筹备着等叫上谢只南一起去将人给抢回来,谁知这会子还没到三日后呢,人就已经被带回来了。
桑容恬然一笑,小步快跑到无渡身前,拉着他就要入座。
无渡虽想避开这手,见夜黑,怕她因此摔倒而后抿着唇跟上她的步伐。
桑容迎着这群人的目光,深呼吸一口气道:“我下午已经叫人送钱去将他赎回来了。”
桑丘连连叹气:“你这孩子。”
这哪里是没钱,一千万两灵石都能拿得出手,之前拒绝分明是不愿意救。
父女二人的话落下后许久,也不曾有人接上,似是有些尴尬,桑丘夹了一箸青菜埋头吃着。
随侍的丫鬟又搬来一凳,可无渡见到满桌荤腥,慌忙退开几步之外。
“在下乃出家人,食不得荤。”
桑容的笑容霎时浮起歉意来,她委屈地摇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忘记了这件事,”随即她又揽住无渡的手,道:“我去给你做碗素面可好?”
无渡摇头拒绝,可肚子的抗议声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起,不及桑丘阻拦,桑容便笑眯眯地松开手,转身走向府中厨房。
谢只南忽地看向桑丘,淡淡道:“令爱当真是纯真好善之人。”
桑丘以为是夸奖,也卸下一点怕意,哈哈一声,道:“哪里哪里。”
笑过之后,桑丘才觉不对,见这宴席都开了一半,除了自己的几个儿子一直在吃,就没见其他人动过筷。
他疑惑,却不敢催。
谢只南没了耐心,直接道:“牵洙草。”
桑丘发现这群人并无用饭的心思,他默默垂下头,做出一副蔫了吧唧的样。正当坐在他对面看得较为清楚的崔九兆疑惑之际,那垂下的脑袋骤然变作一只无比巨大的兔首,一双赤红的眼睛如红灯笼般突突瞪着在场之人。
崔九兆跳了起来,连带着微生劲一起,险些倒在地上丢了面子。
兔首下仍是桑丘人形模样,他蹬了蹬双脚,旋即见他身侧坐着的几名少年也如他般变作人身兔首的妖物。无渡站得远,看得却极为真切。
他倒退两步,清润的眼眸满是愕然之意。
其余坐着的几人跟着站起,谢只南倒是被勾起几分兴趣来,她不急着拿出越翎,反而弯起眼来,朝桑丘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坐不住了?”
桑丘鼻头微耸,嘴两旁的胡须抖动得厉害,“我没有牵洙草!”
谢只南眉心微挑:“就因为这个?”
桑丘吭哧道:“就因为这个!我一只老妖,从未做过任何坏事,不过是求你们办事救我女儿,却被你们这群修士如此折磨!我受不了了!”
好牵强的理由。
崔九兆站稳后,还是不能理解桑丘这话的意思。
“我们哪里折磨你们了?”
那兔首朝前猛冲一瞬,当即缩回。
“你们不是早就怀疑我了吗?还装什么?有什么都冲我和我的几个儿子来,阿容一个凡人,她是无辜的!”
无渡拦在两方之间,意图劝解。
“我见他言之有理不似作假,他身上有妖气我早就发现了,但桑容身上的确无任何妖气,是个普通女子,妖物尚可温情,我们又何必插手呢?”
微生劲:“去你的。”
微生银斜睨着眼,抬起手肘撞了他一把。
桑丘兔首抬甩,遽然扑向阻拦在中间的无渡身上,另外几名也跟着动作,可还未触及他的手臂,便被一道道自身披无渡那袈裟上如细线般的金光给炸开。
满桌食物顺着桌子一同碎裂到池底当中。
“当啷——”。
盛放着满当素面的瓷碗猝然砸在地上,冒着热气的白面底下裹满一层淡淡的灰黑色污土,紧接着听见一声尖细的惊喊,少女匆忙跑到无渡跟前。
她颤抖着看向倒在地上的兔妖,白毛上沾着斑斑血迹,几双通红的目珠相互交错,旋即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原地。
桑容扭头望向无渡,眼里蓄满泪水。
“这是我阿爹和哥哥们吗?”
无渡不忍看她,不过微生劲倒是十分好心,笑嘻嘻地说道:“是啊。”
桑容脸色白了又白。
“不不可能”她崩溃地靠到在无渡身上,“我的家人们怎么可能是妖呢!?”
无渡再也合不了掌,他双手高举着,很是为难,“可否先放开在下?”
桑容抽噎着松开,水眸泛着一点红,活脱一副我见犹怜之感:“对不起”
无渡甚是愧疚,又可怜她如此遭遇,心中不免激起一丝波澜。
彼时他还在见生坊里打扫着楼阁,见春处处跟着自己,指着这处没擦好,那处没擦到,不过他性子本就生得软,对此也只是默默照做,并未发出一声不满不愿。
后来桑容孤身一人带着一千万两灵石再一次闯进了见生坊,将他赎了回去。
无渡见她如此勇敢,心中十分动容。
可那时见春的脸色十分古怪,不过她是个言而有信的狐妖,说放便放了,也没刻意为难。
答应放人的时候,桑容很是高兴地挽住他的手,可这姑娘似乎总是忘记自己是出家人,也不避讳男女有别,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大方从容地拉住自己。
无渡倒像是成了那个扭捏的人。
见春答应放人后便离开了。
之后他和桑容跟着坊里的妖走了出去。
这样的好姑娘,虽说养育自己长大的乃是妖物,可却也单纯天真,并未染上妖物邪性,实属不该如此下场。
于是他神情认真道:“无妨,若姑娘不嫌,以后可跟着我一同游历四方。”
桑容抽噎的声音登时止住,那双哭眼里夹杂着几分欣喜,转瞬又变为伤感,“可我会拖累你的,我很笨”
无渡坚定道:“不,你很勇敢。”
桑容羞涩压唇笑着:“好”
而此时游离在众人识海中的密音几近要传炸了开。
微生劲:“这蠢和尚!!”
微生银:“担待些罢,他什么都不知道。”
崔九兆哇声道:“我们该怎么解救这个和尚?”
谢只南哼哼两声:“以毒制毒咯。”
第44章 第 44 章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用……
根据晏听霁所说的, 可以利用赢魂灯去窥探部分玄机。
既能掌控生死,又能窥见重重掩盖下的深机。
谢只南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清楚赢魂灯的用途,竟是比她曾经翻阅过有关少数记载赢魂灯的古籍知道的还要多。
可想着他其他的知道的也不少, 便拿了个他活得久的理由打发了自己的疑惑。
所以当她进入坐席后,便将要说的话尽数传给崔九兆几人。
她将看似平常的桑府乃是一座妖府这件事说与他们, 且猜测这群妖物并非纯善之辈, 好好的妖不当要做个凡人在这畏畏缩缩,实属有疑。
尤其是桑容,柔弱无辜的少女扮相,最能蛊惑人心。
见她这么说, 众人也不藏着,就把今日在桑府自觉的怪处一并告知给谢只南二人。
不过那时他们都很惊讶, 更好奇她是如何得知的。
谢只南就说了句,是晏听霁说的。
微生银不满意她这话, 就问。
他说是就是啊?
语气犀利, 带着几分锐进之意。
谢只南没有半分犹豫地吐出一个字。
是。
晏听霁这妖鬼,虽然有时候不是很听话, 可关键时刻不会掉链子给自己拖后腿。谢只南不喜欢别人拖累自己, 也不愿意自己拖累别人。所以在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二人在面对一些事情之前, 皆是很有默契地信任对方。
也可以说是。
谢只南习惯了。
不管微生银和其他几人信不信自己,谢只南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之后她利用赢魂灯暗暗照出桑府众人的原形时,并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而是为了少费些不必要的口舌同他们解释一遍又一遍。
桑丘和他几个儿子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人皮下隐藏的妖形早已暴露在众人眼中,尤其是在谢只南引着一缕极其细微的红色灵力牵往他们几人身上时,忽闪着的莹白色毛皮自他们披着的衣裳外影影绰绰,极为明显。
他们吃的吃, 笑的笑,丝毫没有觉察到。
亲眼见到的微生银不得不相信谢只南所说的话。
不过这灵力引渡到桑容身上时,并未包裹住她全身,而是缓缓汇聚到她丹田处,凝成一团极其微淡的白色光芒,于此散出的妖气竟比桑丘几人加在一起的还要浓郁。桑容是这几只妖当中最晚现出原形的,她丹田处似乎嵌着什么东西,能完全掩盖住她身上的妖气,也顺带着将桑丘等妖也给盖了过去。
嵌在她丹田处的东西释放着一股很强的力量,能让他们看起来与凡人无异。
可问题就出在桑容前不久被见生坊的妖怪带去做了当物,没了桑容的掩护,桑丘着急地连最为惧怕的修士也敢去寻来帮助。至于他们为何要舍去妖的身份变作凡人,这就不得而知了。
且无渡的出现是几人意想不到的。
谁曾想这人还没押在见生坊待个三天就给带了回来。
他这凡僧,自然听不见几人的密音。
密音传言,没人明着开口。
局势微明,谢只南只是简单试探,对于桑丘说能送牵洙草这一事,她根本没放在心上,若是这桑丘真有,一只妖手里拿着一株仙草,定然是闭口不言。指定是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所以才信誓旦旦地承诺了去,加上崔琼玉和微生劲这么一演,真的不能再真。却不想到桑丘是个坐不住的主,还没说什么,就要暴露身份。
这一诈,把坐着的桑家父子都给诈了出来。
他们自行暴露的场面,是几人都没想到的。毕竟只是想看他会拿什么来糊弄,谁知道是命都不要了,不过桑容不在,桑丘发作前特意强调着桑容乃是凡人,几人虽然知道这暗中明细,可听他这么一说,还是忍不住想笑。
毕竟桑容还未出场,不能叫他们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静静看着他们演。几人其实没有想过要对他们怎么样,毕竟从此时此刻来看,他们并未做什么坏事,只是扮成凡人而已,可桑丘带着几个儿子想要殊死一搏时,味道就变了。
桑容出现得及时,同时也演绎出了让无渡为之心软的场面。
“我父亲和哥哥他们是”桑容低低啜泣,“是死了吗?”
无渡沉默。
桑丘他们方才一齐攻击自己,可他有佛印加身,又因常年居住婆罗寺,念诵佛经,染着香客供奉的香火气,身上佛光满照,已不是一般妖物可靠近的了。
若不是他们露出杀意,也不会被无渡身上所加持的金印打伤,至于是否死亡,无渡不能确定。
毕竟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
临行前,方丈便说他此行必有一劫。若是过了,便能修成正果,可若是没有,怕是会失了本心。
无渡谨遵方丈教诲,所以当下他仍未卸下警惕之意,双眼凝视着长亭内桑丘几人留下的血迹,一边想着他们没死,一边又怕他们折返。
很是矛盾。
谢只南见他迟迟不语,替他开了口:“你想他们死,还是不想?”
“当然不”桑容脱口而出,又顿住声,“你们都是修士,抓妖杀妖自然也是你们要做的事,可我的父亲和哥哥们都是好人他们对我很好的。”
桑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她又掩面哭泣起来。无渡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才过了小片刻,桑容的声音戛然而止,掩面的手蓦地下垂,露出那张憔悴不已的苍白面庞,整个身子朝着无渡的方向直直倒下,昏了过去。
无渡惊慌:“桑容姑娘?!桑容姑娘?”
真晕假晕,谢只南管不着。
她神色淡然走到无渡跟前,随意扫了眼他抱着的桑容后便抬起右手,微微活动着手腕,忽视无渡的疑惑,旋即阴恻恻笑着,用力捏住桑容的后脖颈,倾注了一丝灵力。
这下就不用怀疑是真是假了。
无渡微讶:“这位姑娘,缘何如此?”
崔九兆竖起拇指,朝着旁的几人道:“够狠的。”
桑府里霎时间空荡下去,本就是妖府,这桑丘走了,只剩下桑容这么一个柔弱女子。无渡终是不忍,想着将人先送回屋子里,再想日后该如何。
微生劲拦了下来。
“和尚,不管你怎么想的,但是我们几个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桑容也是一只妖,兔妖,”他作势“哈”了一声,学着妖的样子,“吃人的,你确定还要带着她?”
无渡摇头:“我生来便对妖气敏感,桑容并非妖物,她如今这般也是怪我,你们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微生银无语:“你认为我们是什么废物?连她是不是妖也能判断错误吗?”
无渡难得硬声:“在下知几位是好心,不过就算是妖又如何?她为了救我,又一次不顾危险孤身一人闯来见生坊赎我出去,若得感化,做个向善的小妖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番言论让本就怪异的气氛霍地沉降几分。
他的思想觉悟很高。
可用错了地方。
谢只南开口道:“也许你说得对,我们不该插手你的事,事到如今,这里并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你也出来了,我们就此别过。”
没有确切证据,无人能证明桑容是带着目的接近无渡的。
他有金印护身,应当是出不了什么事。
他既拒绝众人好意相劝,谢只南也不是个爱管闲事的,率先一步走了出去,又想起这府里漆黑一片,没了丫鬟们掌灯,复而折返,果然瞧见晏听霁颓然地站在原地。她冷哼一声,牵住他的手便向外走去。
晏听霁感受着手中熟悉的触感,蓦地弯唇。
崔九兆看着远去的背影,再看向无渡,最后望向同样发懵的微生劲几人。
“就不管了?”
微生银没好气道:“你没听这和尚说的吗?谢只南也说得很清楚了,别留在这碍人家的眼。”
无渡连忙道:“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微生劲呵笑道:“不管你有没有这个意思,都无所谓了。我们也不爱管闲事,言尽于此,日后若是有缘,我们定能相见。”
泛着蔚蓝的墨色天空忽而传向起阵阵鸦喊声,由远及近落入众人耳畔,仿佛朝着桑府大门方向去了。
崔琼玉猝然抬眼循声望去,并无一丝痕迹。
无渡有些抱歉,不知方才自己为何失态,预想解释时,几人已然远去。
他摇头微叹,只好扛着桑容去找她的卧房。
一切安定下后,无渡又走到外面,本想出府去,可又不放心桑容一人,于是寻了间杂屋便歇下了。
被送回卧房的桑容迟迟醒来,她迷糊地望着顶,随即缓步走到窗前。
窗子透着月光,隐隐浮着几分内室的阴影,陡然间,只见那青白色的窗纸上慢慢晃动起一竖着双耳的兔首,伴着细微的吮动声,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大,将那窗纸上的阴影给直直盖了去。
*
谢只南才握住那泛着冷意的手,就被紧紧回牵住。
不过她走得快,二人一前一后的,虽是拉着手,但又像是闹着别扭不肯挨近着走。
走开些许距离,晏听霁喜道:“阿邈这是原谅我了吗?”
谢只南冷声道:“没有。”
晏听霁笑意更深,嘴上却委屈:“好吧,盲了眼的晏听霁真可怜,但晏听霁还是很高兴能得阿邈作陪。”
谢只南掐着他的手,“闭嘴。”
此时鸦声掠过,谢只南警惕地停住脚,旋即听得身旁被黑暗笼罩住的绿意间发出一点窸窣响动,她拉着晏听霁走过去,拨开草丛那一瞬,见得一只黑鸦在土壤间跳着脚,澄黄色的喙在泥土里翻啄着。
未等她看清它在啄什么时,面前刮起的道道飓风掀起松散开的泥粒子,使得谢只南一时迷了眼,那黑鸦转着眼珠,兀地掀起两张翅膀朝她扑来,若不是被她及时躲开,也被晏听霁顺势拉近几分距离,想必此时自己这张脸已经被那尖爪子给抓破了去。
谢只南捏紧另一只手拳头就要挥去,脑子里只想捶死这鸟,可转了一圈也没寻到踪迹。
晏听霁安抚着,轻嗅着跟前近了许多的温香,道:“无事,下次见了,我替你剁了他的爪。”
不过这温香很快就被别的东西给吸引了去。
他不满地蹙了蹙眉。
谢只南盯着那处被黑鸦翻过的土壤,似是瞧见了一点白,沾着少许的泥土,她凑上前去看,很是直观地看出这露出一截的白是人的手骨。
这块土里竟埋着人?
而后崔九兆几人走来时,发现谢只南二人杵在那不动了,很是好奇。
“你们怎么不走了?看什么呢?”
谢只南挺直身子,侧身望着他们。
“你们去瞧瞧。”
“什么?”
几人走近,谢只南双指并拢,搅动起那埋着骨的土,几人往后一躲,埋着的骨头赫然暴露在众人眼中。
杂乱的人骨肆意堆放在土壤之下,有的甚至还未被腐化完全,森白的骨上附着着粘连在一处的衣裳皮肉,一时间臭气冲天。
“这什么!”微生银捂嘴皱眉,“呕。”
微生劲也看不下去,“这不会是桑府原来的人吧?”
崔九兆当即拍手,“那无渡不是很危险?”
崔琼玉从未见过如此情景,脸色煞白,“我们要不先回去,想了办法再来也不迟。”
这突然翻出白骨也是所有人都不能想到的,才被无渡说动的心顿时又沉了下去,见几人迟迟不走,崔琼玉暗暗扶着软下的腿,看向身后的路。
“万一是桑丘他们做的,和桑容无关呢?”
这话一出,几人的头脑已经有些迷糊了。
“这么晚了,要不先回去吧。”崔九兆道。
最先走到府门的是谢只南和晏听霁,可刚踏了脚,便被一道无形的高槛给退了回去,身后跟上的几人也是如此。
微生银自摆阵法,试图破开这道禁制,不想这阵法刚起,碰到府门前便被刺目白光震开,金色咒印如灰烬一般湮灭落地。
晏听霁侧耳听着前头动静,道:“她动手了。”
崔九兆:“桑容?!”
微生银看着自己的阵法被如此破开,很是不甘。
“她这一只小妖,哪里来这么强的力量?!”
微生劲道:“看来想走还走不了呢。”
众人将心思都聚在怎么离开上,无人发现身有异常的崔琼玉。
崔琼玉虽说身体康健了些,可如今这般波折,实在受不住,她额上渗出密密的细汗,捂着心口慢慢弓下腰去,脸色苍白如纸。
崔九兆注意到后急忙搀扶,“怎么了?”
崔琼玉摇头道:“没事,只是有些累。”
话毕,府门前乍现的白光骤然凝聚成一道漩涡,强劲的吸力卷起一阵飓风,随风飘起的衣裳纵横交错在一处,不及半刻,原在门前站着的几人皆被吸入那看似出口的府门中央。
等再次睁眼时,众人似乎仍在这桑府之中,不过已是白日了。
谢只南摸了摸赢魂灯,被晏听霁一手制止。
“有些古怪,怕是会伤到你,莫急。”
此地看着眼熟,崔九兆提到:“这好像是桑府的后花园子。”
几人才刚稳定下来,桑容的声音蓦地响起。
“无渡!快来!”
无渡的身影缓缓从外走进,一脸无奈的笑容,又多了几分宠溺。谢只南几人站在园子正中间,极为显眼的地方,他一眼便能瞧见,可他眼中倒影除了园中花草,再无别的。
微生劲叫了他一嘴,也没回应。
接着,众人眼睁睁看着无渡的身子穿过他们走到那亭子里,与桑容说着什么话。
“他看不见我们?”微生劲道。
“这什么阵法?这么厉害?”微生银皱眉道。
晏听霁观察过后,道:“此乃生时阵,将人困在阵中,也许一眨眼的功夫,阵外便已经过了一日。时间流逝程度交由阵主设置,按这个情况看,桑容是想把我们困在这,就算我们找到了破解之法,外面可能已经过去了很久。”
谢只南道:“她这样做,定是是要在这几个月里做些什么。”
果真不假,几人才说了这么一会子话,桑容已经进出花园三回了。
“可有破解之法?”崔九兆问道。
“找找这兔妖的破绽。”晏听霁道。
就这样,几人分成两拨,一拨观察桑容,一拨试图让无渡看见自己。
眼前晃去一个日夜时,桑府里来了个出乎意料的人。
或者说是妖。
见春从容地走进这空荡荡的桑府,桑容在见到她的那一刹,吓得缩在无渡身后,凶问她:“不是给你钱了吗!为什么还来!”
见春笑道:“我的朋友邀请我来的,可我没看到人,你说,去哪了?”
崔九兆闻言惊道:“这不会是你说的以毒制毒吧?”
微生劲、微生银、崔琼玉三人:?
谢只南很受用这声惊讶,“是啊。但也不是。”
一开始邀请见春,她是拒绝的,声称自己公务繁忙,不过提到无渡后,她就答应了。
在见生坊的时候谢只南就瞧出一点不对了。
这么些年的话本子可不是白看的。
你属意他,他属意她,她不知道属不属意他。
这样复杂的三人关系,早在话本里看烂了。
但耐不住就是好看。
所以听见见春答应,便知道这事跑不了。
这桑容若真是只恶妖,见春这样更恶的妖也能治她。
于是就有了接下来的种种画面。
这见春像是喜欢极了无渡这和尚,也不知是哪里吸引到她了,本想来了就走,然后再来,可后来见春发现这桑府没别人了,自然就理所当然地住下来了。
还编了个理由。说是桑容拿来的一千万灵石根本就不足一千万,住在这便是要讨债。
无渡只当她是耍赖不肯认,对她这样没有品德的妖生出几分厌恶来。
可见着桑容那略微苍白下去的面颊,几人就知道这事其实是真的。
一千万两根本不是个小数目,更何况是这样假扮凡人的妖类。
因着桑容称要为死去的家人办默丧,需得守孝个把时间,无渡理解她,便也陪着她住下。三人在这府中过着,每日上演的片段都不一样,有时微生劲和崔九兆两人都想吃些什么看戏,可出不去,什么也吃不着。
也不知外面过了多久,反正被困在生时阵里的几人看着一幕幕飞跃而过的场景,并不觉得漫长。
总得看下来,无渡似乎爱上了这个作为凡人的兔妖。
也似乎是对这个总是赖着不走的狐妖生出一些异样的心思来。
不知过了多久,几人终是寻得破解之法。
少年少女们围阵齐坐在一处,手心不断聚着己身灵力,源源不断地聚拢在中心之处,仿若游龙般有蜿蜒腾冲之势,闻得一声通天啸鸣声,斥着白光的生时阵被倒海一般的灵气腾然破开。
“咔——咔——”
阵破了。
众人被分散开。
晏听霁睁眼便去寻着谢只南的踪迹,迎面却碰上仓皇而逃的桑容。
桑容面色遽然灰白下去,她低着头,暂时未叫他看见。
她十分惧怕这只妖鬼,身为妖物,又岂能感知不到他身上强烈的压迫之意?
不等他先发现,眼前的桑容先一步变作谢只南的模样,她羞赧笑着,克服身上的战栗之意,伸出手想要拉他的衣角。
“你这么凶做什么?”
晏听霁冷下脸,抬手扼住桑容的脖子,提在半空中。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用她的脸?”
桑容白下的脸陡然涨红,晏听霁蹙眉看着这张面容,嗤笑一声,伸出另一只手点在她额间,而后慢慢、轻缓地撕扯下这张脸皮。
“为什么你用着她的脸还能做出这样丑的表情?”他低叹一声,琥珀色眼中满是疯意,“那就送你,去死吧。”
桑容强忍着被生剥脸皮的剧痛,对着晏听霁身后挤声喊道:“无渡救我他是妖”
晏听霁呵笑一声:“蠢货。”
“嚓——”一声。
晏听霁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泛着痛意的心口。
那是刻着莲花座的金刚杵,此刻直直插进了他的心口。鲜血很快浸透他的衣裳,晏听霁冷意陡升,却又像是听见什么,松开了欲想捏紧的手,随即甩开快要窒息而亡的桑容,淡然回身。
无渡双眼通红,却在他转身时松开了手。
那柄金刚杵似乎还沾染着别人的鲜血,味道怪异。
谢只南赶到时,看见了濒死的桑容、发疯的无渡,还有被金刚杵捅穿了的晏听霁。
“晏听霁!”
第45章 第 45 章 困惑的黑眸倏地沉了下去……
生时阵破开时, 阵外已经过去了两月有余。
可在阵内之人却只觉得过了一日。
利用这样的时间差,即使阵内之人一直在观察着桑容的一举一动,她也并不畏惧。
上一秒她在做这件事, 眨眼的功夫,这件事桑容可能已经做完了。
便是这样, 没有人发现任何异常。
桑容体内镶嵌的乃是宝器魄珠, 那时她在山林中无意间发现一座矮坟,上面供着一白瓷瓶,而这颗晶莹剔透的魄珠正悬浮于瓷瓶口间,淡淡的灵气包裹着它, 桑容被其吸引,想着此物定是不凡, 又见四下无人,便生出了拿走它的意思。
才触及, 这颗魄珠竟生生没入她的口中, 存放于她腹中。
此珠不仅能让她修为大增,还能让她掩盖住身上妖气。
后来桑丘告诉她, 这是魄珠, 乃精气滋养千年而成的宝器,非同寻常。
若是能再寻到能自愿为这魄珠做鼎的人, 二者结合一并吃下,说不定能褪去妖皮,羽化登仙。
一妖得道,全族获利。
神奇的是,桑容前不久外出采补时,看着那突如其来的雷劈阵阵朝她死穴上落,她只以为自己要死了, 却不料被这颗魄珠给护住了。桑氏一族的兔妖,不比其他妖物强悍,几乎都是难捱过这道雷劫。有的运气好,活了百年千年才遇上,像桑容这样运气坏到顶的,才没活个一百年就遭雷劈了。
不过虽有此珠护体,或多或少还是受了伤。
正逃窜之际,遇上了无渡。
那时她虚弱得很,只被无渡浑身金光照得不敢动弹,哪里发现他是千年一遇的圣心体制,等她发现时,大喜过望,半路却又杀出个谢只南和晏听霁。
这两人哪个单拎出来都很可怕。
桑容寻着机会,忍痛离开。
谁能想到,天都要助她。
竟在见生坊里见到了来救她的无渡。
桑容心想。
这桑丘老头也算是做出了一件事。
可见春这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狐妖,处处与她不对付。
现在还要来跟她抢无渡。
明明是她桑容先发现这圣心体制的。
无渡这样的凡人,常年沾染佛气,又心智纯善,拿了他这颗心更好能为自己所用。
兔妖擅于伪装,可再如何也是比不了狐妖这样天生就会媚惑之术的妖。
谁能想到这见春虽是狐狸,可形式风范没有一点同狐狸相似。
桑容简直要乐开花。
无渡这样从未接触过外世的男子,最好哄骗,也最容易被她这副比他还要单纯柔弱的模样所骗,单只是这两个月,无渡对她的态度相较之前已截然不同了。
可就是因为见春发现了自己拿的灵石不够一千万两,叫她有理由赖在这。
一直阻碍着自己的计划。
她修为又在自己之上,实在难以驱逐。
所以趁困住谢只南她们一众人等的时间里,她偷偷给无渡设下幻术,让他慢慢发现埋在桑府的那些尸体,并叫他认为是见春做下的。
又时不时带回一些城中有妖物吃人的假消息来。
让他更加确信。
见春这妖,平日什么也不做,跟桑容一样,时不时围着无渡转。
只不过她总拿欠债这理由使唤桑容和无渡。
让桑容很憋屈。
无渡却并未说什么。
桑容原以为在自己多日的靠近和关怀下,能牵动他这颗心,至少在外人眼里,她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认为无渡喜欢了这柔弱女子,憎恶着狡诈狐妖。
只有桑容知道。
无渡对见春似乎生出了不一样的感情来。
在面对见春的时候,他有时甚至都不敢抬眼看她。
在面对桑容时,倒是十分坦然。
本不该如此。
所以当无渡发现并认为见春妖性难除,秉性恶劣,难以教化时,他很生气。
桑容就指着他随身带着的金刚杵,道:“妖物本就恶性难除,若想根治,不若用这佛气普照的金刚杵刺入见春心脉,得了佛气化渡,说不定就变好了呢?”
无渡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若是伤到她,怕是更难教化,我们应该耐心些。”
桑容笑着说好,都听他的。
转过身就冷了脸。
他还是不舍。
不舍又如何,她有的是办法。
见春这妖,太难对付,修为心眼都在桑容之上。
可迷惑无渡的幻术里会牵动他内心深处的心魔,他乃僧子,不可动情,是为利用这点,他不愿承认的事被深深挖出,所以在桑容以身做饵故意同见春起争执时,她特意喊来无渡,也就是在此时,他的心魔再一次被引出。
幻术里,桑容苦苦哀求着见春放过自己,看向无渡的眼神满是绝望。
“救我无渡”
无渡忽而想起桑容的话。
金刚杵。
“妖性难除,只能用金刚杵去除她的妖性。为何会这样!?为何”
被桑容幻术侵蚀的无渡目眦欲裂,双眼被妖气吞没散着通红的光芒,他死死握着金刚杵,毫不犹豫地将其捅进根本不想搭理桑容的见春身上。
见春听见他来,刚想对他说什么,侧身却直愣愣地受下了这一尖刺。
“你当真是冥顽不化,妖性恶劣,今日我就替死去的众人度化了你这恶妖!”
若是死了那就更好了。
无人可以扰乱他的心了。
无渡想。
桑容惊叫一声跑开。
见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
寻常器物近不了见春的身,可她对于无渡是毫无防备之意的,可就是这样的信任,让见春受下这金刚杵。
桑容是偷偷在上面做了手脚的,她倾注了自己一半灵力,只为赌这一把。
很显然,她成功了。
荤腥的血气直面扑在无渡身上、脸上,见春当即抽开金刚杵,温热的鲜血喷溅在那张如白玉一般的面庞上。
他稍稍醒神。
见春骂道:“你这个蠢蛋。”
无渡一时怔然。
他想扶住见春,可总有个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着。
离开,他要离开这里。
跌跌撞撞跑开后,他恍惚又听见桑容的求救声。
桑容有气无力地喊着他:“无渡救我他是妖”
被压下的一点理智再次升起,无渡也没看清这人到底是谁,只又一次将金刚杵刺进那人心口。
“妖都该死!”
待那人回头无渡却发现,这人的模样眼熟极了。
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桑容此刻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可看着无渡竟为了她将金刚杵刺在晏听霁身上时,更多的是惊恐。
她只是想让无渡救她,并不想让他一个凡人去杀了这个修为强悍到深不可测的妖鬼。
谢只南便是在此时出现的。
她睁眼时,环顾空无一人的四周,也没了那总是黏在自己身侧的小狗,莫名烦躁。
想着这阵法既破,定然是将众人给分散了开。
而后行至这段路径时,最先感受到的,是那浓重的血腥气。
谢只南第一眼就看见了血淋淋的晏听霁。
余光下再是别人。
平静的黑眸里忽然闪过一丝困惑。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默默相视着,仿佛很近,又似乎很远。
浑身血液在此刻倒转逆流。
奇怪。
冷得很。
困惑的黑眸倏地沉了下去,是毫不掩饰的戾意、疯狂。
明媚的晴阳倏尔镀上一层微薄的淡红色血光,霎时间飓风大作,吹得几人几乎快要睁不开眼。
少女下垂的右手蓦地浮现出一把银光凛凛的长剑,阵阵看似微弱的颤鸣声却清晰明了了响彻在所有人耳中,桑容被这通天剑气所压迫着,犹如胸口处坠着一颗沉石,她惊惧地瞪着眼看那失了理智的少女,呕出一口鲜血。
无渡浑然不觉。
这次没了外力借助,他却失了智般猛地拔出金刚杵。
晏听霁看了谢只南一眼,涩然一笑,轻飘飘倒在地上。
无渡垂首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形似癫狂,就要再次跑开时,脖间已然被一点冷意牢牢抵住。
谢只南乌眸再没了半分善意,语调沉沉,“你。”
猩红的双目赫然划闪过一道白光,待其反应过来时,眼中阵阵剧痛,鲜血自眼珠慢慢溢出,无渡痛苦掩眸,还未来得及捂住眼,自己右边臂膀处也跟着起了痛意。
他看不见,但能感受得到。
自己被刺瞎了双目,断了一只手。
无尽的痛苦令他呜咽着,脑中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堪堪倒在地上,被痛意折磨得近乎昏死。
谢只南知道他是凡人,做出这样的事定然也非本意。
可她不在乎他到底是什么人。
她现在只在乎晏听霁受伤了。
落着血滴的越翎被她往下轻挥,甩出几滴新鲜血液来,谢只南的目光缓缓对准了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桑容。
谢只南温柔地笑了一声。
可这笑在桑容眼里看来简直比见鬼了还要可怖。
“不是我不是我是他!他要杀他的!不是我!”
远在两米开外的少女骤然跟现至桑容身前,她拿着那仍在滴血的冷剑,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此刻的模样。
谢只南淡然地笑望着她,如狱中恶鬼般发出一声低语。
“小兔妖,你不知道他是我的人吗?”
桑容恐怕是这辈子都不想再遇上修士了。
以后也怕是没机会。
看着上空站着的人提起剑,慢慢俯身逼近桑容时,她哭喊着求饶。
甚至将希望再一次寄托在无渡身上。
可他此时自身也难保。
谢只南将左手搭在桑容身上,修长的细指一点一点、慢慢慢慢地滑落在她腹部丹田处,指尖轻抵着那处地方,神色认真。
“你不能杀我!我有宝珠护体!你杀不了我!”
闻见一声极轻的笑意。
“是么。”
顷刻间,桑容那双惊骇的目色被乍然涌现的红光填满,抵在她腹部的手指悄然落在她左肩上,将她往前狠狠带去,谢只南的身形离她更近一步。
谢只南的声音倏地落在她耳边,似乎还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声,可更为让她惊恐的是自己身下那缓缓闪过的银色剑芒。
“你去死吧。”
桑容“嗬”的一声,无数暴涨的灵力尽数涌入她的丹田处,那柄长剑穿过了她的身子,魄珠自感危险避开,未触及剑身时就已先行破开层层血肉。
她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住这般多的灵力。
承受着无尽的暴烈苦痛,桑容不甘心地咽了气。
第46章 第 46 章 “没有人可以杀死谢只南……
见春挨下这一刺时, 其实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惊讶。
惊讶这平时总是呆头呆脑的和尚怎得突然就变了副样子?
“嚓——”一声轻响。
仿佛是什么瓷瓶碎裂的声音,轰地递入她耳。
直到她感受到自己体内的金刚杵不仅沾着佛气, 还裹着一层极为浓厚的妖力时,她就明白了。
这和尚是被下套了。
其实单靠一只金刚杵就能杀死她了。
根本不需要再多加什么。
而且, 在她被刺伤的那一瞬, 所有的记忆如同连绵不断的阴雨般一点一点涌入她的识海之中。
被她遗忘的、那些她极力保留的。
全都记起来了。
见春承受着身心痛苦的压力,感受着身上流的血渐渐冷了。
她都想起来了。
见春的名字自她有记忆便有了,可她只是一缕瓶魂,并非什么狐妖。更可以说, 她与鬼魂一类是差不多的。
狐妖的身份是在半年前偶然获得的。
那时她正盘守着自己的瓶器,瓷瓶口间的魄珠是她养护了千年的魂气, 目的就是为了让这颗珠子能带她找寻到自己想要找寻的那个人。
每月初时的新月,都是见春灵力最为薄弱的时候。
谁能想到, 就是桑容这个兔妖, 误打误撞来到见春躲藏的这千年都未被发现的地方,贪心和诱惑驱使着桑容, 抢下了这颗魄珠。
失去魄珠的见春, 却也十分巧合地附身在了一只濒死的狐妖身上。
替代了它。
成为狐妖以后,见春忘了自己的过往。
但她发现自己竟有千年道行, 真以为自己是一只强大的狐妖,便潇洒地夺了那旧妖王的地盘,自己当了新王。
几个月下来,她的势力愈发庞大。
可谁能想到,在几个月后,竟会又一次碰见那兔妖。
在后坊流览过一边新被抓来的当物时,第一眼就看见了这兔妖, 还死死纠缠着关在旁处的女修。
说不上什么,她没放在心上,就挥手叫人抬走了去。
之后她就看见了门无渡。
只一眼,平静的心脏骤地像是被一根细长的丝线来回牵扯着,不断抽动,揪着她的心窝,似有针扎般叫她不能喘息。
很奇怪的感觉。
悲伤、喜悦、甚至是激动。
见春想。
自己应该和这小师傅有点缘分。
那就大发慈悲地救下他吧。
可惜并未将人留下相处个把时日,他就离开了。
自己倒也不是那种硬要囚着人不放的恶妖。
见春很有原则的。
不过自他走后,见春开始觉得浑身不对劲。
底下的妖告诉她,这是害了相思。
见春才不信。
后来那小女修邀请她来桑府,虽然很想去,但见春并不想这样去。不料当时她底下的人突然发现桑容送来的一千万两灵石里还掺着七零八碎的东西作假时,见春忽然有了底气。
她义愤填膺地拍了拍桌子。
“走!”
小女修是没见到,不过靠着送来的灵石不够一千万两这个理由,她是成功地住在这了。
一晃就是两个多月。
说来倒也清闲。
桑容这个凡人姑娘成日叽叽喳喳,见她就躲的,到了门无渡跟前就变了样。
烦还是很烦的。
见春留在这的两个月里,只是想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门无渡有异样的情感生出,毕竟二人并未相识很久。
有一日夜里,他突然来找自己。
真是稀奇。
平日这小和尚也像那桑容一样老鼠见了猫就躲开,这会子却敢一个人来找自己。
只不过他就站在见春的门前,迟迟无动静。
见春是个急性子,就拉开门想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谁料“嘎吱”一声才开门,他就跑了。
还摔了一跤。
狼狈得很。
时至今日,见春总算是明白自己为何会对他产生不一样的情感了。
原来他就是那个,自己守护了千年的,找了千年的人。
见春忍着疼痛,笑叹一声。
“真倒霉,这辈子竟做了个和尚。”
又想起他状态不对,金刚杵已能要了见春这一条命,不过千年修为尚能抵挡一番,足以支撑她去救下这个倒霉的小和尚。
等她拖着一副残躯找到无渡时,他已经瞎了眼,断了手。
眼前情景让她几近眩晕。
再就是看着那小女修一剑刺穿了桑容,她似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抽剑起身,望向自己的那双乌黑眼眸满是冷然之意。
不过见春能感受到。
她对自己没有任何杀意。
见到自己也是匆匆扫了一眼,旋即提剑走到那同样被金刚杵刺穿的男子身旁。
见春眸光微动。
体内的灵力快要消散殆尽,她想自己快死了。
还是有点不甘心的。
自己竟然也这么倒霉。
见春一步一步走向失了智了无渡,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我们真是倒霉了一千”
未说完的调笑话戛然而止,那抹苦涩至极的笑意也为之僵硬。
鲜血,喷涌无尽的鲜血溅在了见春被血色濡湿过的裙袍上。
又一次,只是这次不是她的血了。
是离自己半步距离的门无渡。
“我不能,不能弟子着相了可我着相了”
无渡的话语被汩汩而出的鲜血吞没,他笑着倒下,染血的手死死握着横插进自己脖间的金刚杵。
谢只南对此情形略微讶异。
她是给他留了一条命的,想着他本心至纯,世间罕见,却不想他还是被那心魔所困。
见春直直跪在他身前。
她没有哭泣、喊叫、更没有发狂。
那是相对沉默的一种状态。
似乎面前死去的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至少在外人眼里,都是这样认为的,毕竟她和无渡之间,并无太大的渊源。
见春忽然看向了谢只南。
她的目光十分沉静,可隐隐闪烁的微光里又透出一股极大的悲意。
见春忽地用一种极其庄重的跪拜礼磕拜向谢只南。
“恳求公主救他一命。”
谢只南闻言一怔。
见春又拜。
“恳求公主施用神器救他一命!”
靠卧在谢只南怀中的晏听霁神色一凛,望向见春的那双眼不带一丝善意。
见春知道自己将死,毫无畏惧。
她拜下第三拜。
“公主,对不起。”
谢只南蓦地感受到赢魂灯内力量蓬勃而发,见春的身体逐渐化为泡影般消散于这后晴下的天空中,又逐渐被笼罩满目的红光埋没,只能听见随风而过中飘过女子的一声低叹,仿佛带着少许的遗憾,又像是对谁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语。
见春想。
就当作是留给自己消失前的最后一场美梦了。
*
崔九兆四人是循着血气找来的,可到了地方,除了倒在地上毫无生气的桑容和成片的血迹,再也没看到其他人的身影。
崔琼玉最先发现了那颗魄珠。
珠子不是很显眼,静静地伏在草堆边缘,散着一点微弱的白光。
她上前夺过,置于掌心,细细端量了好一番。
“这里面好像有牵洙草的气息”
微生银走到她身侧,听她自言自语,就拍下她肩问:“说什么呢?”
崔琼玉忙地蜷紧手心,收起这颗魄珠,笑道:“没什么。”
微生劲边看边问:“她们人呢?怎么这兔妖死了?上面似乎还沾着剑气,这是谢只南做的?”
崔九兆沉默了好久,道:“想必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当下寻到她们是最重要的。”
可几人在桑府转了又转,几乎是要把地底的土都翻出来,也没寻到一点人影。
最后实在没办法,众人只能放弃。
崔琼玉猜测,也许是她们已经走了,只是未来得及告诉他们。
当下没见到人,也只能接受这个说辞。
出于朋友的一点情谊,崔九兆决定要留在这附近打听他们是否真的走了,若是真的,那就无需担心,可若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他们就这么走了,太没义气。
微生劲和微生银点头赞同。
崔琼玉跟着答应。
后来过了几天,崔琼玉告诉几人说自己发现了牵洙草,念着他们要留下等人,于是她声称自己一人独自回去,将牵洙草送回门派到掌门手中。
几人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嘱咐了她路上小心便看着她离开。
*
用越翎刺穿桑容后,谢只南并未觉得痛快。
反倒是看着她一点一点咽了气,感受着那稳劲的脉象逐步微薄,停止后,堵在她心里的那口气终于得到了舒缓。
她甚至没忍住低吟了一声。
不过被拔剑的声音掩盖了。
然后,脑子不断有声音叫她快些走到晏听霁身边。
可她的脚步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快,而是缓慢的、沉重的。
她支着剑,单膝撑地。
晏听霁顺势靠倒在她的怀里。
“阿邈,疼”
谢只南垂眸看他,一时无言。
她不会医术,却又想起长久以来晏听霁为自己渡的灵力,她张开手,欲要一并还回,被晏听霁一手拦下。
他笑着说:“都还给我了,你不是白费这么多力气了吗?”
谢只南没有听他的话,暗红的光芒徐徐旋聚自她掌心处,像是一团轻柔的棉花团,沿着他的伤口缓缓递进。
不过晏听霁还是阻断了她。
“我不会死,放心。”
“没有人可以杀死谢只南想保护的晏听霁。”
他唇角弯弯,握住她的手抚在那处血迹快要干涸的伤口处。
“晏听霁是一只赖皮小狗,阿邈就是想甩也甩不开。”
知道她此刻情绪不对,晏听霁也没了开玩笑的心思,只想着她能开心些。
说着这些话,谢只南紧皱的眉头总算是松了松。
而后被唤公主的那一瞬,谢只南是有点茫然的。
见春一只妖,为何会知道自己的身份?
可她那行下的跪礼是谢只南从未见过的礼仪。
总不能是妖族的礼?
她也知道赢魂灯是神器,想用这个救无渡。
可是见春和无渡的关系只这么两个月便能让她为之付出性命吗?
值得吗?
谢只南脑海里忽而想起见春的声音。
她的嗓音十分温柔,又透着些许久别重逢般的兴意。
“值得的。”
又一次,通过赢魂灯进了关。
只是这次没再附身到别人身上,也没变成他人的角色。
这次仅仅只是旁观者。
宽阔的宫殿内,形似无渡的年轻男子正躬着腰等候着。
迎面走来的宦官手里捧着一团裹着东西的丝绸,像是碎片,零散放着,还能清晰见到好几处被里头东西的锐角顶凸的绸布。
宦官细声道:“寿修先生,劳烦您将此白瓶修好了,这可是公主最喜爱的一盏瓷瓶了,若是修好,上头定然重重有赏。”
寿修淡笑着接过绸布:“寿修定然竭尽所能。”
第47章 第 47 章 不听话的东西。
寿修将瓷瓶带回了自己的家宅。
他并非朝臣, 乃市井之中一名略有名声的修器师,善窑技,易善修补。
曾也传言这天下没有他造不出来的, 更没有他修不好的窑器。
于是寿修揭下王宫发放的一张榜纸,领了这份差事。
修好了, 名声自然更上一层楼, 若修不好,怕是会有杀头之罪。
所以一般修器师都不敢揭下此榜,只有寿修。
寿修认为,瓷器和人一样, 都是有灵性的。
造出它的人自然是捧着万千期待,而收存它的人也是有着爱护珍惜之意。
有这些, 瓷器便会生灵。
听闻这是太子特地寻来的古瓶,送与公主的礼。世人也羡, 这太子公主当真是兄妹情深, 也不是过生辰,也不是过节日, 太子时不时见到什么好东西, 都会送往公主寝殿。
这瓷瓶从外观上看,白釉细腻, 颈口修长,独置一处时,恰有日光照耀,铺照在那白瓶之上,渡着浅淡的微白色光芒,恍惚间,宛若一貌美女子的站立之姿, 飘飘欲仙。
寿修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有野心,有抱负,绝不甘于后生都受限于在这方寸天地之中。
修好了这个瓷瓶,宫里的人一高兴,说不定就能入朝为官,做那宫廷之中的修器师。
寿修日修夜补,终是在三日几乎不间断的时间里修补好了这瓷瓶。
手捧瓷瓶时,光滑细腻的触感让他不得不微微发颤。
寿修惊叹一声。
“真美啊。”
从业十余载,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白瓷。
而这三日前破碎地不成样的瓷瓶,今日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手上。
本该迫不及待送回宫中的寿修,却将它轻轻摆放在自己屋内的高桌上,而后叫人打水、做饭,待他修整完毕一切后,他如获珍宝般将瓷瓶抱在怀中。
睡了过去。
朦胧之际,寿修被眼前微闪着的白光闹醒,迷糊睁眼时,怀中捧着的冰凉细腻的瓷瓶竟变作了一女子!
女子眼神清透,正定定地望着寿修。
寿修浑身一震,胡乱起手就要将她推出去。
女子靠在床榻边缘,被这么一推,险些掉下,瞧他惊慌神色,她只好自己下了床。
嘴里嘟囔着:“先生真是奇怪,方才捧着我不放,如今倒是见鬼了一样。”
闻言,寿修瞳孔猛缩。
他几乎是跳下了床,欣喜若狂之态,连衣裳也来不及敛正,朝着站在那的女子周围转了又转,看了又看。
接着,他定在原地。
脑海中忽地就将她这身影和那瓷瓶重合了起来。
“妙哉!妙哉!世上果有器灵!诚不欺我!诚不欺我啊!”
寿修大喜,喜过了头,吓得这器灵连连以为这修器师是脑子坏了,不过还要靠他送自己回去,只能嫌弃地躲在一旁看他。
“你可有名字?”寿修忽然问道。
“公主还没给我取名。”器灵摇头。
寿修微点着头,看向窗外景色。
“当值春色,你我如此缘分,取名你见春可好?”
器灵虽然很想让公主为自己取个名字,可她殿内的宝物实在太多,根本顾不上自己,而今这个名字她出奇喜欢,便昂首应下。
“见春。”
二人缘分于此展开。
后有宦官催促,本该第一时间送回领功的寿修却有些不肯了,一连半月都是不同的理由推脱,后来那公主听闻,寿修以为公主会怒,谁想她竟无甚在意地说:
“一个器物罢了,赏他便是。”
梦于此一直延续在见春的识海之中。
谢只南却觉得不合理。
若是自己,既是碎了的东西,那也是属于她的,谁都不能霸占。
晏听霁眉头深皱着。
梦境破碎,桑府外只过去了几日,回到原处只发现那些痕迹早已被清理干净,想是崔九兆他们来过了。出来后,无渡完好无损地盘坐在地上,瞎了的双眼,断了的手,都被见春强行修好。
就像当初寿修修补好她一样。
谢只南忽而感受到自己的另一缕残魂,赢魂灯仍在闪烁,如此强烈之感让她心悸不已。
晏听霁艰难起身,问:“怎么了?”
闻声而起的无渡似乎什么也记不得了,他的记忆像是只停留在了两个月以前,在那城门前捡到一只受伤兔子的时候。
“二位?我们好生有缘分,竟又走在了一处,只是”无渡双掌合十,视线仍有些模糊,他语气疑惑:“我却忘了是如何来此的了,这是何处?”
谢只南强忍下不适,道:“我感受到另外一缕魂魄了,但是它走远了。”
无渡见无人回应,抬眼看向二人,此刻才看清了满身是血的两人。
“呀。”无渡轻讶一声,“二位如何受伤了?”
谢只南生了烦意,道:“擦亮些眼睛,脑袋聪明些,我们走了。”
无渡并未反应过来她这话是为何何意,等他想再问时,人竟已经消失了。
他不知自己在何处,也不知如何出去,只知道这是座府宅,可游走一周都不见人影,最后终是寻到出口,回头发现,自己才刚走出的那座宅子蓦地消失了。
*
晏听霁嘴上说着不严重,可看着他愈发苍白的脸色,谢只南的眼神也冷了许多。
他倒是不觉得有多痛,见她如此关心自己,值得很。
回了屋,谢只南就要扒开他的衣裳处理伤口。凡人医师就是找来也治不了他这非人之物,虽然谢只南自己不是很懂,可她最起码知道灵力疗愈。
受了伤的晏听霁更为乖巧,他倚靠在床上,看着她亲手掀开自己的衣裳,亲眼见到那处仍泄着佛气的伤口,看着她皱眉,看着她为自己着急,看着她只看着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晏听霁唇角微勾。
可是这又有一个不好。
这样的场景让谢只南的话少了很多。
以往她都是那个最爱说话的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听得悦耳。
晏听霁轻声道:“怎么不说话了?”
谢只南认真包扎着他的伤口,听他这么说也没抬起头,而是在最后打结时用力一拧,上方倏地落下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哼,替他换好衣裳时,她这才抬眼看他。
“你不是很厉害的吗?被一个凡人也能伤到,搞得这样狼狈。”
谁料这声闷哼陡然转变成了细微的喘息,晏听霁面色薄红,望向她的琥珀色眸里溢着几分水色。
晏听霁的手不安分地攀上了她垂下的手,带着这只手,再一次又覆上了那处被衣衫遮掩下仍泛着密密疼意的伤口。
“好阿邈,心疼心疼我罢”
谢只南:“”
谢只南收回手,似又碰上他的伤口,听见他疼得“嘶”声,她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晏听霁顺势握住她垂下的长发,随即倾身而去,从背后揽住谢只南,将其整个人都圈在怀中。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下次我定然不会这么大意。”
谢只南被他这么一抱,有些慌张,毕竟主动权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上,最脆弱的脊背展露给他,可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他在自己耳边吹气:“原谅我罢,公主。”
谢只南动了两下没能挣开:“你怎么,受伤了力气还这么大!”
笑声过耳,谢只南现在是完全相信他的确没什么事了。
忽然想起那缕突然出现的魂魄,竟是从见春身上散出的,她和见春之前见过么?
可她死了,死得彻底。
就连自己的那缕魂魄也不知飘飞到哪去了。
没有人能替谢只南解决这个疑惑。
可下一瞬,那缕离自己远去的魂又一次与自己的主魂响应强烈,这次与上次大有不同,上次是柳盛自愿归还,可这次见春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这缕魂像是没了归宿,四处漂泊。
谢只南猛然起身。
晏听霁也感知到了。
这一缕魂仿佛在等待着她,又像是在挑衅。
谢只南走向外头也不回道:“你伤还没好,我去看看,你留在这别动!”
晏听霁哪肯自己一人留下,更不可能让谢只南独自一人,于是他也跟着跑了出去。
到了屋外,抬头只见上空蹿着一缕微红色的魂,它速度极快,仿若一只在水中肆意游行的鲤鱼,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谢只南张开掌心试图将它强行纳回体内,不想它速度实在太快,只一瞬便往南飞窜。
谢只南召出越翎欲要追上,被晏听霁拦住,旋即他握住自己的手,飞身追去。
心中仍是存疑,自己不仅纳合不了这缕魂,竟还被它挑衅。
想必是离了主魂太久,隐然生出了自立门户的心思,可又不得不受主魂的强行吸引,当下只能逃跑。
一路往南,已然越过了凡间的界限。
正巧此时还在四处打听的崔九兆几人忽感上空流泄着极其浓郁的灵气,非属妖类的,乃是修士的,仰头上看,看着那模糊的黑红身影交织在一处,不知追着前头什么东西。
可就是如此,让三人非常确信。
“那是谢只南和晏听霁!”
三人不知他们在做什么,瞧着像是很急的样子,于是也一同跟在了后面。
晏听霁受了伤,谢只南一边盯着眼前的魂,又担心着他的身体状况。
“你”
晏听霁莞尔笑道:“它要紧。”
还真是默契得很,她还没说完就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不过她还是嘴硬。
“我是让你快些。”
晏听霁眼眸弯弯,“阿邈当真是不心疼我啊。”
谢只南抿着唇,轻哼一声。
身后追来的三人哪里想到这晏听霁能飞这么快,他当真是普通修士吗?!
喊叫了半天,声音早就被猎猎风声吹散。
也是苦煞了三人。
晏听霁早就发现了后面跟来的三人,不过他并未声张,前方再往三百里便是鬼境,此地凶险,鲜少有人能生还。
他并不打算制止,也不打算让他们跟着谢只南。
真是讨厌得很。
到哪都有这么多人黏着她。
若不是谢只南缺魂少魄极其影响寿数,他只想将人捆在身边躲起来,谁也发现不了。可哪怕谢只南修了仙法,也仍是会早死。近几日晏听霁已经很明显感受到她身体的虚弱了,不过有自己的灵力护体,她暂时还没发现。
想来王求谙也没有跟她说过这件事。
他应是不敢的。
如今这缕魂飞往鬼境,晏听霁心下也已经有些猜测了。
果真是离了主魂太久,生出了异心。
就像崔琼玉那样。
真是。
不听话的东西。
越过凡界,往南,铺天盖地的黑暗笼罩着鬼境之地。
无边黑岩上挂着滚滚岩浆,“咕噜”冒泡声掺着一点尖锐的痛苦嘶喊,偶尔还能瞧见还未完全熔进岩浆里的断肢残骸不断挣扎动弹,伴随着喊声一起。
阴潮湿冷之气与干燥灼烫火意相撞着,上下分层,倒也融缓不少。
谢只南问:“这是哪?它为什么要来这?”
晏听霁道:“鬼境,它也许想和崔琼玉一样,投生为独立的个体。”
谢只南轻嗤一声,“不听话。”
前方悬着一只吊桥,过桥后便是一扇门,门前候着两名阴兵,横看竖看也不像是正常样子,但倒也对上鬼境之称。
鬼境,里头的小兵自然也都是鬼兵了。
而且不需要猜其实也能看出,没有哪个正常地方会放两个穿戴着盔甲的骷髅守门的。
谢只南略有嫌弃,不过还是拉着晏听霁走过去了。
刚到门前,还想着怎么开口,谢只南居然在这俩骷髅的脸上看到了惧怕之意,他们持着长戟的手骨在地上敲了又敲,双腿和牙齿同时打颤,“嘎吱嘎吱”地磨着,转着。
谢只南:?
然后这两个骷髅兵颤颤巍巍地打开了大门,等人进去后,互相嘲笑一番,又立刻站直。
谢只南:“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晏听霁随意道:“可能是阿邈正气太足,吓到他们了。”
谢只南虽不信,但还是点头:“好吧。”
可身后跟来的崔九兆三人就不同了。
他们环视一圈鬼境,直呼悚然。
微生银:“这是哪?”
微生劲警惕盯着门前的骷髅兵:“我们像是死了。”
崔九兆:“谢只南和晏听霁应该是进去了,我们跟过去看看。”
还未走到那骷髅把守的大门前,两把银晃晃的尖戟直面刺向三人眼前左右划着,和着那凶狠至极的“嘎吱嘎吱”声,三人连连后退。
崔九兆指着紧闭的门道:“我们和他们是一起的!一起的一起的!”
抱着试试的心态,谁想这两骷髅一听到这话,急忙咧起漏风的牙口,收起长戟,毕恭毕敬地将人请进了门。
微生劲、微生银:“”这也行?
谢只南和晏听霁两个人刚才是把他们打成骷髅的吗?
才进去,大片的白雾弥漫在眼前,看不清面前是何物,不知脚下踩得又是什么,门关闭合时,方向已然完全迷失。
同样,也分开了走在一处的人。
第48章 第 48 章 三世情缘,悬断而生。……
白雾靡靡, 渺若烟云。
这门内完全是个不知方向的迷宫。
谢只南下意识蜷紧手指,想要拉住人,却发现手心空空。
“晏听霁?”
她回望一圈, 也没能在这弥天大雾中寻到半点晏听霁的影子。
密音在此也失效了。
漫无目的地走了小片刻,谢只南意识到这样走下去毫无用处, 想起上回在见生坊外被禁生娘设下的阵法囚困住时, 清亮的黑眸掠过一丝冷然。
这次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谢只南抬手捏决,眼眸轻闭。
金红色卦印如瀑水一般自她背后倾泻而出,当即飓风四起,绯红裙衫刮撞着风发出猎猎响动, 席卷而起的白雾蓦地聚集于她周身,漩涡一般肆意大作。
少女缓缓抬眼, 乌色眼眸平静沉定,嗓音清脆。
“巽之, 破!”
白雾消散。
旋即耳边飘晃过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 掠着一点红意在余光下一闪而过。
熟悉的感应再次与谢只南的主魂相互发出微鸣。
谢只南闻声而望,快步追去。
*
崔九兆三人进入门内后, 被分散开来, 虽是疑惑,但好在有了禁生娘的经验, 多出了几分警惕。
微生银早已研究出了对付此类雾障的阵法。
想起上回险些被那禁生娘给困死在里面,中着那该死的幻境,微生银就觉得丢脸。
身为微生氏一族的子弟,不该这般庸碌。
所以她回去以后一有时间就开始复盘回忆起当夜情形。
她擅用阵术,所以当她研究出破解之法时,兴奋得一整晚没睡着觉,拉着微生劲试了又试。
当下再次陷雾障之中, 她盘膝而坐,从自己的宝袋中拣出几颗金石子,从上至下摆放着,隐有催风之势。
微生银摆好石阵后,闭上眼眸,抬手掐诀。
细微的阴风随之而动,伴着她快速呢喃的咒语,微生银背后赫然显现出一只金黄色的山鹰,大展双翅,听得一声鹰啸,雾障散去。
同时,仍在走动的崔九兆和微生劲出现在了微生银跟前不远处。
“阿银!?”
微生劲的声音率先响起。
三人重聚一处,可眼前岔路比那从边杂草还多,于是崔九兆闭着眼选了一条,几人分不清,只好跟他一起。
可转了又转,不知转了多久,终是又一次回到原点。
微生银发现这应是卦阵。
只有一条正确出路。
等她开始研究如何破阵之时,三人皆被一股不可抵抗的吸力席卷而去。
*
晏听霁不是第一回到鬼境了。
记不清楚,应该过去了很多年,不过这里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几乎和当初一模一样,晏听霁略带嫌弃,怕不是兵力稀缺,连守门的两名阴兵都还是原来的。
“没出息。”晏听霁叹道。
这么多年还是混在守门的位置。
门后本该是条去往阴麓山的小径,设下这道迷雾,不知道防谁,小孩子把戏。
“手段倒是有点提升了。”晏听霁不屑嗤道。
以晏听霁的修为,寻一个人并不困难,可他在这雾障里外全都掀了个边,也没能看见谢只南的身影。
她这么聪明,许是已经找到方法出去了。
晏听霁想。
当下最重要的是拦住那缕要逃跑的魂。
鬼境顾名思义,是纳鬼聚魂之地,也是一般人或妖都不敢触及的地方,但有些人就不一样了,要么是这天下最不怕死的赌徒,要么就是拼着一条烂命也要前来夺人的疯子。
身边少了谢只南,晏听霁觉得不痛快起来。
他面上微韫,自言自语着:“烦。”
这里的雾障对他不起任何作用,虽说视野昏暗,可他每走一步,脚下的白雾便会避如针刺一般迅速退开,眼前路线反倒清晰明亮。
晏听霁走到底,视野已然开阔,身后自觉褪散的白雾复而凝聚成团,掩了回时的路,也并未有其余人的身影出现。
他微昂起首,望着朱红漆木雕刻的阴山殿匾额。
勾起了少许的回忆。
小片刻后,他袖袍一甩,震开了那扇紧闭的大门。
当他完全踏进殿门后,幽绿色的魂光隐隐飘散半空,周身赫然被一群持长戟的阴兵给包围了住。这群阴兵面露凶色,倒不像是守门的那两个老兵,见了他都快要散架。
“哼——”
阴兵们吐着一排排洁白的骨齿,齐齐朝晏听霁往前跺了一脚,将那长戟的银尖往里怼进一步,随即他们开始绕着晏听霁旋转起来。
晏听霁眼皮都没抬,毫无顾忌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那群阴兵就会大胆往上围扑,却在长戟快要触及他衣袍之时被那霍然升起的一层红火反扭,沿着烧红发亮的银尖瞬转到森森白骨之上,烧成灰烬。
死了一拨,又来一拨,周而复始。
直到他快到走到阴山殿的紧要之处,殿主的办公之所时,空中兀地回荡起一声苍老而不失威严的嗓音。
“尔等何人?胆敢独自擅闯阴山殿!”
晏听霁停住了脚。
殷红的唇瓣微微漾起一丝弧度,在明红的火焰下更添几分诡艳,更是映照得那精致的眉眼更加深邃几分,琥珀色的眼眸微闪。
“是我啊。”
这声音近乎鬼魅的叹息,透着懒散亲和之意,可还是叫人不寒而栗。
一名穿着红绿长袍的身形遽然出现在晏听霁面前。是个男子,面部皱纹不深不浅,古铜色的皮肤,他头戴高帽,黑胡子几乎遮满了他的脸,只剩下面中、面额是光滑透亮的。不说话时俨然释放着一副官差的威压,可在见到是谁后,那双目露凶光的吊眼兀地瞪大。
“你?”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早已没了方才的气势,像是还有些害怕。
“你怎么又来了!”
晏听霁轻笑一声:“黑老头,瞧你说的,我这么一个尊老爱幼的好妖鬼,你这样子好像是我欺负过你一样。”
黑老头险些翻眼过去,他撤下那群一直送死的阴兵,给自己舒缓了好几口气后,才勉强正常呼吸。
“又死了?”
晏听霁蹙眉,食指轻抵唇间,眼神冷淡:“嘘,晦气话不要说,不然我不能尊老了。”
黑老头脸颊抽搐。
“那你这次是什么意思?”
晏听霁放下手,神情淡然:“找找我的人在哪,还有,将你那往生池给关了。”
黑老头面色沉了又沉,甚是为难。
这找人好说,可若将往生池关了,那些万千投生鬼魂该怎么办?
他摇头:“找人可以,往生池不能关。”
每日公办之事本就如山堆压着他喘不过气来,今日若是将往生池关了,那数不尽的鬼魂该往哪放?这鬼境原本就小,魂魄积聚在一处不得往生,怕是要乱。
不能关,不能关。
晏听霁走进黑老头的大殿,一眼就扫到那桌案上累压成小山的案牍。
“看你这么忙,我帮你。”
不及黑老头的阻拦,已有一堆案牍被红火团团簇拥,听见“哎呀呀”急声,火苗被一双打手拍打着给熄灭了下去。
晏听霁没再给他好脸色,捻起桌上那本并未被毁坏的册子翻看。
册子上写着姻缘生,拿在手心的姻缘生骤然红亮起来,万千丝丝缕缕的细红色长绳勾缠在这册子表皮,瞧着杂乱,可若细看,各根红绳颜色有深有浅,有的几乎快要黯淡为微白之色,不过根根分明,乱中有序。
“你还做这个?”晏听霁翻开后问道。
黑老头不敢上手抢回来,这是他好不容易从祈仙那求来的,为的就是想蹭着这个好友情谊,看看自己和那娥仙到底还有没有缘分,谁知今日杀出来这么个祖宗?!
“这可不是我的,你放回去!”黑老头假意凶道。
凶完他就后悔了,额上冷汗连连,就怕晏听霁一个不高兴要做点什么。
不过他神情专注,一心只在这姻缘生上。
算了算了。
祈仙老哥,我对不住你。
晏听霁翻找许久,终于停下。
抵在姻缘生上微粉的指尖悄然泛白,琥珀色眼里的情绪都被垂下的长睫给掩盖住了。可黑老头不是一般人,他凑去看,见这一面上写着晏听霁的名字,还有另一个女子的名字。
辕邈。
又是她!
册子上写着,三世情缘,悬断而生。
这小子面色阴沉得快比自己的阴兵还要阴了,肯定是不满意。
黑老头道:“有三世!多好!我和娥仙三面都没有。”
晏听霁冷笑一声,勾出这条快要黯淡的细红长绳,往里倾注不少灵力,眼见其红得发亮,比旁的都要艳上百倍千倍时,他又打了个死结。
“三世情缘?”晏听霁呵笑着,将册子上的文字也篡改了去,“不够,我要永生永世。每一生,每一世,哪怕天地崩塌,我们的肉身魂魄都要纠缠不休。”
黑老头手指着姻缘生,“你你你”好半晌也憋不出什么话,最后只能转移他的话题。
“找谁!你找谁!”
晏听霁轻哼一声,指尖勾出一缕微弱的气息递到黑老头面前。
黑老头心有余悸地盯着他,大手一挥,浑黑的光气织造出一道方形水屏,屏中倒影闪烁,再渡去这一点气息找寻着晏听霁所想寻之人的踪迹。
过了一会儿,挥手过后的水屏上蓦地显现出一道绯色身影,像是在追寻着什么东西,步伐匆忙仓促。
晏听霁盯着这处地方,觉得甚是眼熟。
“这是,”黑老头大喊一声,“她怎么跑到往生池了!”
晏听霁将册子丢回案桌,揪着他的衣领便向往生池奔去。
不过到往生池的时候已经迟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最后一抹翩飞的红意消失,排队等跳的一众鬼魂们失了神智,也不知发生什么,只有守在此地的往生子慌里慌张地喊着:
“黑关子!这居然有个生人跳下去了!我居然还拦不住!”
晏听霁死死拎着黑老头的衣领不放,“生人跳下会如何!?”
黑老头急忙道:“不会有什么事,就只是再做一回凡人罢了,我见那小姑娘有仙气护体,没什么事的,死了就回来了。”
好在只有一个生人,若是还有其他的,那就要一并被卷进去了。
不过怎么可能呢,看晏听霁这样子,应该只带了这个小姑娘。
晏听霁剥离出自己的一成灵力套在黑老头身上,旋即飞身跃进往生池,只留下一句威胁的话。
“要是有什么差池,我会回来找你算账的。”
黑老头应声。
他哪敢啊。
好在是能缓口气了。
谁知道这两人一前一后相继跳下,往生池内澈水涌动不断,欲有翻滚倒塌之势,电光火石间,竟吸来三人卷入池水之中。
往生子大叫:“怎么还有!黑关子!你的人做的什么事!连生人也能放进来!完了完了!砸啦砸啦!我这一年都得不了赏了!”
黑老头快要晕厥。
见这后排等着的失智鬼魂一应跳下,往生子又大叫一声。
黑老头满脸苦涩:“又怎么了!!”
往生子道:“现在排队的都是投生苦池的,他们应该能吃得了苦吧”
黑老头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49章 第 49 章 “你就是谢家小姐?”……
山荫间, 黑色圆点逐渐放大,只见一只窄小破旧的马车由着前头的车夫驾持缰绳,跟着那阵阵“踢踏”马蹄声被带动前行。
若说车内之人乃富贵人家, 坐得起马车,可这瞧着又过于寒酸。
可若要说车内之人贫穷, 在此混乱世道之下, 也万不可能会有这样的穷苦之人。
顶着这样的艳阳天,哪怕是驰行于荫蔽处,肤色黑红的车夫仍是皱巴巴一张脸。
他穿着白色短褐,赤着两条油亮亮的胳膊, 看路的眼睛勉强能睁开些,不过时不时要腾出一只手来擦擦快要流进眼皮上的汗。
“真倒霉!”车夫骂道。
他的声音不算小, 甚至有些粗野,并不避讳马车内坐着的人。
车轱辘碾过这骂声, 马车内的人并没起什么反应。
其实就算里头的人听到, 车夫也不害怕。
坐着的这个是谢家小姐谢只南,听闻她秉性顽劣, 难以管教, 而谢启哲早就对这嫡亲女儿失望透顶,从小到大不知多少次送到佛堂去关禁闭, 少的几天接回去,多则一年半载都不愿派人接回来。
这辆马车已经被用了十几年了,每次走的都很隐蔽,车夫不知换过几人,车轴也不知被换过几轮。
现在驾马的车夫听以前的车夫说过:“不缺钱的谢家就是把钱给乞丐,也不肯换一辆新的给这谢家小姐乘坐。”
啧。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哪有亲生父亲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狠心?
原来是这谢只南的生母在生下这女儿后便血崩而死,谢启哲就将此错认在那才刚出世的婴孩身上。后来他续了弦, 将那叶氏嫡女叶玉旋娶进了门,两人生下一女唤云茵,倒是生活和美。
但他们会做样子,对外还是表现得极其疼爱大小姐的模样,可只要是在谢府里做过一段日子,就知道这大小姐在府里的生活过得是比下人还不如。
所以每次将谢只南送往佛堂,都是称其性格顽劣,不是犯了这个错,就是犯了那个错。
久而久之,没有下人会将谢只南当作千金小姐看。
车夫一开始接这活时,还以为是个什么极其重要的,能在贵人面前表现自己的,谁曾想是个笤帚活儿,扫两把都不会有人在意。
昨日她又犯错了!
听说是偷了二小姐的簪子,被打了手,今日就叫人送去佛堂。
这样暑热的天,若是辆好些的马车,走的也快,可这马车实在破,那车夫的耳膜几乎都要被一路颠簸聒噪的滚轴转声给磨破了去。
驾车时刻都要动作,这么慢的速度,风都少得可怜。
车夫捻了一把汗,旋即重重拍下手里拉着的缰绳,试图让着马能拉着这笨重破旧的马车跑快些。
收效甚微。
要不是这叶玉旋给钱大方,他才不来做这等累活。
拖着马车到静心佛堂还有半日路程,等到了都快天黑了,车夫一边怨着,一边仍未放弃抽动马鞭加速。
陡然间,一阵杂乱有力的脚步声包围住了他所驾持的马车,流氓口哨声随着林中掀起的鸟群响起,山野晃动。
车夫是个见过世面的,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约莫有四五个抗刀匪贼跳着跑来,围在马车前,将这本就跑不快的破车给逼停下来,车夫的牙齿开始上下打战,眼睛也糊得难受,脑子里哪还有车里的小姐,只剩下逃跑保命的想法。
其中一胡子围面的男人举起手中大刀,对着车夫道:“喂!”
车夫哪里敢跟他说话,跌下马车后便连滚带爬地跑了:“别杀我!别杀我!里面有个女人!你们找她!”
匪贼看着车夫逐渐跑远的身影,面面相觑:“”
谢只南哪怕是再不想听,这话也已经明明白白地传到自己耳朵里了。
她掀开车帘,躬着虾背一样的身子缓缓走出,随即挺直脊背,淡然站在那车夫驾马时的车座上。
都是些二十出头的男子,模样瞧着凶狠,且都满脸胡茬,各个长相都差不多,谢只南刚要开口,泛着冷意的嗡鸣骤然横穿在几人之间,卷起轻微的风刃。
“铮——”
一只袖箭竟从其中一名身穿蓝衣的匪贼耳侧擦过!
若非下手之人把控得当,不然这只箭就要穿爆了他的脑袋!
谢只南略微僵硬了一瞬。
蓝衣匪贼咽了咽口水,脸上看着没什么反应,一双腿脚却已有倾颓之势,他愕然望着车后方突然出现的白袍男子,差点拿不住刀。
“世道虽乱,却非你们胡作非为的理由。”
男子嗓音温沉,如山泉溪涧般清脆悦耳。
谢只南微微侧身看向那白衣男子,见他步履稳快,面色肃穆,二人视线相撞时,他居然给了自己一个安慰十足的笑容
旋即她侧回身,弯腰拿起缰绳时低声喝道:“愣着做什么!能上来几个是几个!快点把我带走!”
谁要你救了!
我要跑!
都别拦!
不料这群匪贼太过壮实,爬上来一个就已经挤不下地方了,谢只南当即拍马,驾车远去。
“公子大恩!小女子实在不忍拖累公子,就此别过!”
那上车的蓝衣匪贼十分配合,大喊道:“哼哈哈哈!还想英雄救美!做梦吧!”
而后剩下的四人逃的逃,散的散。
留下了只差几步就要赶上的白衣男子怔然停在原地。
他也不傻,很快反应过来。
白衣男子笑了一声,反复碾磨着这句话。
“公子大恩。”
*
谢只南抓着缰绳用力打着马,顾不得手腕骨上的痛意,只咬着牙,小脸憋得通红,已经是把这辈子全身的力气都给使出来了。
“愣着干什么!快来帮我!这破车!”
蓝衣匪贼“奥奥”两声就拉开她,“我来就行了!”
这蓝衣匪贼其实是谢只南在迁都隐没得最深的村子里找来的青壮男子,叫陈圃,其他四个都是他的兄弟,一起来扮演匪贼角色的。
谢只南花了自己十多年来攒下的所有积蓄租了这五人。
为的就是让他们绑走自己,再也不回去。
更好是对外宣称自己死了。
那样的地方,谢只南出去了就不会再想着回去。
这五人一直住在村子里,不知道外面的事,更不会知道谢只南好好一个世家小姐不做要雇人来绑走她。
谢只南蜷了蜷被勒得发红发热的手掌,转身进了车内坐下休息,不放松还好,现在这么一放松下来,浑身上下的筋脉都被紧紧撕扯着,后知后觉的疼痛让她大口喘着气。
泪水从她眼角处慢慢溢出。
悲伤也有,喜悦也有,更多的是兴奋。
这么多年,终于,她终于能跑出来了!
谢府这种地方,神志不清的谢启哲、恶毒的叶玉旋,还有那个看起来总是能露出蠢笨的谢云茵,简直是狗见了都不想多待一刻。
可尚未完全冷静下来,连轴转的车轱辘声渐渐缓了,她疑惑地喊了一声:“这车子是驾不动了?”
“砰”一声。
那辆修缮多年,被自己坐过无数次的马车轰然炸开,谢只南泪还未干,蜷着的整个人顺势腾空,直接掉摔在地上。
剧烈的轰鸣声充斥在她耳间,“嗡嗡嗡”地响着,她大脑昏沉,视线模糊,直面接触在硬泥地上的身体仿佛燃烧起来,穿着透骨的痛意。
“谁?”
短暂的耳鸣过去,只听见那两个总是发出“嘎吱”响声的车轱辘骨碌碌地滚倒在了离自己不远处的地方。
谢只南迷蒙的黑眸里闪过一道银光,她下意识闭眼。
再次睁开眼后,她的视线清晰许多。
她忍痛坐起身。
向上望去。
锋利的剑尖离自己仅有半步距离,近到谢只南单只这样看着,就能看见剑锋上那极其细微的刺刃,只要持剑之人稍微走上一步,剑尖便能威胁到那处细嫩的脖颈。
执剑的是个穿着黑衣的男子,穿过树叶的日光斑斑落在他的面颊上,照得那张冷峻的面庞五官柔和几分,可谢只南却清清楚楚看见,他那双尤为特殊的琥珀色眼里满是挑衅之意。
“你就是谢家小姐?”
谢只南冷静摇头:“我不是。”
剑尖朝上挑了挑,在她的视角看来,这剑马上就能刺破她的喉咙。
余光下,陈圃已经昏倒了。
谢只南暗暗叫骂,她只是想离开谢家,为什么这么难!
先是不知从哪跑出个白衣男要英雄救美,现在又是这个黑衣男想杀了自己。
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倒霉!!
“我叫晏听霁,有人雇我来杀你。”他眼眸微眯,“你看起来并不诚实。”
这是抱着必能杀死自己的想法,才把名字报出的。
江湖上的刺客都这样。
好让被杀之人知道自己是谁杀的。
垂眼处,剑尖与她视线持平,盯着那剑刃慢慢隐没,只剩下平片时,她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仰头,眼角的泪珠顺势滑落。
谢只南穿得素净,虽说被苛待这么多年,她仍是生得一副好模样,先前因喜悦而泣,眼尾泛着的浅淡红意迟迟未褪,加上这滴泪,竟有几分像破碎的瓷娃娃,惊心动魄的美。
眼前的银剑微不可察地晃动了,幅度极小,可谢只南精准捕捉到了。
泪意更多了。
那剑蓦地被收了回去。
晏听霁心头莫名涌上一股烦躁之意。
他压下眉眼的戾气,走到谢只南面前,半蹲下身来。
冷声道:“不许哭。”
谢只南愣了一下,旋即哭出了声。
一发不可收拾。
晏听霁揪着她的脸,威胁道:“再哭我就杀了你。”
谢只南抽噎着止住了哭泣。
她抬起那双湿漉漉的黑眸看他,面容乖巧。
“我不哭了,你别杀我,带我走吧。”
晏听霁:?
第50章 第 50 章 他心软了。
这个声称被雇来杀谢只南的人, 此刻收回了剑,神情古怪地看着她。
趁着这会子功夫,她赶紧开口。
“我知道你是谁雇来的, 可你杀我得到什么好处?”
晏听霁静静看着她,说:“钱。”
这简直是谢只南今日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面对这样一个危险的男人, 她是想忍住笑的, 可实在太好笑了,以至于她先前的一点因为不甘而落的泪水都变成了笑出来的泪。
身上的伤被这毫不掩饰的笑声扯痛了,谢只南停了下来。
晏听霁对她的笑声产生了困惑。
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谢只南唇角笑意不减,嘲讽道:“你既然是被她雇来杀我的, 杀我之前应该也对我有些了解吧。我,谢只南, 谢府大小姐,是个坏到骨子里的女人, 从小不知被送到佛堂养性多少回, 挨过多少打,你看看我, 像是吃过饱饭的样子吗?还有被你一剑劈开的那个马车, 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马车,你看看叶玉旋那个贱人像是会在我身上用钱的样子?”
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话, 憋闷在心底多年的那口气终于发泄出来。
可她又惊讶,自己居然在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面前说完这些话后得到了扭曲的快感。
说完她才发现自己失态了。
后悔也来不及,她小心观察着晏听霁的表情变化。
晏听霁缓缓逼近她的身子,满是冷意的琥珀色眼愈发逼近,谢只南屏住呼吸,振振有力的心跳声下,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浅浅的热流喷洒在自己面颊上。
她不甘于死在这里。
明明她要离开了, 这群人还不肯放过自己。
谢只南又道:“你可以杀了我,可你不会拿到半分钱,如果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
“可你若是不杀我,我可以留在你身边,洗衣做饭我都会。”
说着,她就仰起脖子往前凑去,晏听霁瞳孔微缩,反应迅即站起避开。
“可。”
谢只南将头稍稍低下来看他。
不知道他答应的是哪个,不过应该是前者。
他垂眼睨着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少女,心跳频频。
真是奇怪。
这是什么感觉?
谢只南艰难爬起,从怀里拿出一个有点重量的布袋子,而后问他:“我可以过去一下么?”
见他不说话,便当是答应了。
反正她现在这样跑一步都困难,更不可能在这个拥有绝对力量的男人面前跑掉。
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陈圃旁边,半蹲下身。
陈圃趴倒在地上,看着是昏了,随后谢只南将布袋子放在他身下盖住,等他醒了第一眼就能看见。
她又艰难站起。
身后那道视线太过冷硬,一直跟随着自己,难以忽视。
谢只南朝晏听霁的方向走回去的时候,忽然回头看了一下陈圃。
走到晏听霁跟前时,那双眼睛忽地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谢只南惶惶道:“你,反悔了?”
审视的目光转瞬变作嫌弃。
突然间,谢只南浑身一轻,脖子被勒得要命,瞬间有些喘不过气来。一只手牢牢拽着她的后衣领子,她整个人腾空而起。
走是这么走的吗!!
谢只南怕是没摔死也要被勒死。
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她的双手像钳子一样死死夹抱住晏听霁的腰。
被抱着的人浑身一僵,蹙眉看着将头都埋在自己怀里的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抱着的人浑然不觉。
只知道自己终于能呼吸了。
不知过了多久,踏实的感觉包裹住双脚,被抱着的人还是没开口,抱着的人就已经撒开手了。
到的地方不是宅子,也不是小房子,就连最次等的草屋都不是。
却是一个漆黑的山洞!
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类似于野兽的低吼声幽幽传荡在洞内。
正值七月的热天,谢只南此刻竟全身发冷。
“进去。”
他既然说了不杀自己,应该会守信用吧。
难道这江湖客都是阴险小人吗!
想是这么想,谢只南还是迈开了步子。
“滴答——滴答——”
光滑石壁上滴落下的水滴声十分漫长,像接了一条浸满水的长线,永远不会断。
一眼望不见底的黑洞之中,无边恐惧四处蔓延。
左右深浅不一的脚步声回荡在洞中,除此以外,仿佛没有第二个人。
背后的视线阴冷黏腻,弗若蛰伏在暗处的蛇蝎,正牢牢盯着这块看似肥美的猎物。
谢只南实在不敢往里走了,她才准备停下脚,瘦弱的脊背上蓦地压上推感极强的风力,逼着她又朝前走了一步。
脚下一空,强烈的失重感席卷而来。
很快,这失重感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冰冷的刺骨感和沉重的拖拽感。
冷水淹没了少女的身子,翻涌起一圈又一圈水花。
初时还能听见一点拍浪的水声,可没多久,这声音逐渐静了下去。
晏听霁冷眼看着。
他的本意是想先将人关在此处,再去谢府寻人拿钱。
若她说的是真的,那就把那说谎的女子杀了,再拿钱。
可若她说的是假的,他就把她杀了。
远处没了动静,连他自己都没发觉,始终如一的神色微微起了变化。
这水也就半个人高度,怎么会淹死人?
纠结了片刻,他闪身至水底,将湿漉漉的少女一把从水中捞起。
被带出的水珠沿着二人交缠的湿衣簌簌落下。
一颗一颗、重重地砸在水面上。
少女脸色苍白如纸,细密的水珠垂挂在她那长如鸦羽般的睫毛上,顺着脸颊迅速滑落至颈侧。
水洞内视线昏暗,仅剩的一丝光线却将她照得阴白。
好似下一刻她就会死去。
沉稳有力的心脏仿佛被千万银针揪刺,扯动着晏听霁身上的每一根神经。
从未有过的感受。
不讨厌。
这时晏听霁发现,这女子瘦得惊人。
比以往他所杀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还要脆弱。
只要加重一点手心的力度,她就会被自己折断。
他却放弃了这个念头。
惊讶的是,他居然生出了把她圈养在身边的想法。
许是听她刚才那番话,才会有这样的心思。
孱弱的呼吸声慢慢落入到晏听霁的耳中,他敛眸压下莫名情绪,指尖勾起一缕淡淡的红色光芒,轻点在怀中少女那浸着水意的乌发间。
谢只南缓缓掀起一点眼皮,水意濡湿了她的眼睛,也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好冷。
好难受。
“疼”
细如蚊声的呢喃被晏听霁听得清楚,他心中一紧,仍是没有开口。
被这股奇异到古怪的感觉所驱使,晏听霁把人带回了自己居住的地方。
烧了桶热水,晏听霁将她身上的湿衣裳给脱了下来。
在他眼里,是没有男女之分的。
自然也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沉甸甸的湿衣褪下后,这具身体竟是比想象中还要瘦弱。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
主要的是,那些被衣裳遮蔽的肌肤上,遍及着大小不一的淤痕,青青紫紫,手臂上最多,也是颜色最深的。
他面色一凛,将人小心放了进去。
指尖破开一个口子,血滴散入热水之中,快速晕开。
热气包围着少女近乎透明的脸,片刻后,见其有了一丝血色,细微呼吸声也变得清晰起来后,他转身离开,朝着谢府的方向飞去。
看来她说的话是真的。
不过有一点说错了。
想要杀她的人不是叶玉旋,是那谢府嫡二小姐谢云茵。
接下这个刺杀令时,钱多是次要原因,最主要的是晏听霁很好奇,这谢只南到底是什么来路,能让这亲姐妹对她痛下杀手。
今日见了,倒是出乎意料。
更有一点他并不想承认。
他心软了。
没理由。
以往接下的刺杀令里,晏听霁从无败绩。
今日破例了。
为她。
不知从何而起的情绪,烦躁、心软,都是为她。
可她一抱住自己的时候,又或是自己抱住她的时候,那些烦躁全都消失殆尽,只剩下心软,甚至还有兴奋。
推开谢云茵窗子时,她正坐妆台前卸发洗妆,听见窗边动静时手上拿着的梳子蓦地被摔了出去,睁着一双圆眼朝此看来。
晏听霁盯着她的脸看了好半晌,按下眸中冷意。
这两人虽有血缘关系,瞧着却并不相像。
她更好看些。
“是你”谢云茵舒了口气,急忙道:“她死了!?”
晏听霁伸手:“钱。”
谢云茵笑容一僵,转而平声道:“她真的死了吗?没有尸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要骗我的钱?”
她表面镇定,心中却如擂鼓一般震震作响。
这事本就是她自作主张,在刺杀令上写下的赏金也是为了能招揽最厉害的杀手。
以往都是自己的丫头平桐管着,谢云茵对钱没有概念,所以写的数目比以往刺杀令上设下的赏金要高很多,谁能想象,当她回去轻点自己的钱库时,才发现所有的加起来,都不够自己设下赏金的一半。
现在人来了,看着像是得手的样子,可她却拿不出钱了。
而且父亲母亲这十几年根本就没给过谢只南什么钱,她也不配,凭什么自己所有的钱都要给了她?她的命不值这么多钱。
谢云茵反悔了。
她被谢启哲和叶玉旋保护得好,自然也不会知道外面的世道。
所以她又道:“我现在不想杀她了,我想着她的命根本不值这么多钱,所以,你走吧。”
晏听霁心中冷笑。
还真是。
当谢云茵正洋洋自得时,锋利的银色光芒在她那双充满不屑的眼睛里快速划过,吓得她整个人往后一倒,坐在了地上。
脖子上后知后觉的辣意骤然蔓延开,腥稠的黏红色液体缓缓流动,谢云茵不可置信地闻着这道血气,抬手摸向自己的脖子时,却满手沾血。
她惊恐地尖叫起来。
晏听霁走了。
下次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
谢只南醒来后,身上的疼痛几乎快要折磨得她再次昏厥,不过她惊奇地发现,自己不是在那黑黢黢的山洞里了,而是在一间宽阔卧房中的浴桶里。
身上的衣裳被脱落,自己光溜溜地躺在暖水当中。
最后一点意识停留在晏听霁从水里捞出自己,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感受到他似乎有些生气。
对自己吗?
不应该啊,明明落水的是自己。
他生哪门子气?
不对。
谁给她放进来的?谁给她脱了衣裳?!
虽然猜测到了,可谢只南不是很情愿相信这个猜测。
她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只是垂眼看着这桶浴水好像颜色有些不大对。
微红色的。
疼痛好似消散了许多。
她巡视一圈,发现自己那件满是水腥味的衣裳很是散漫地放在地上。
都能想象到晏听霁是怎么随意丢弃的了
观察了好半晌,谢只南突然将目光紧紧扎在那堆湿衣裳上,左看右看。
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花来。
卧房内寂静一瞬。
携着冷意的嗓音倏地响起,打破了此刻的寂静。
“你是在找这个么?”
谢只南看着突然出现的晏听霁。
还有他手上拿着的,那个被她放在陈圃身下的——钱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