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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知知

    北城的五月,晴天居多。

    宿舍这两天晚上都在停水维修,而肖一妍的母亲刚好来北城出差,她于是早早带上换洗衣服,欢天喜地去市区投奔妈妈了。

    季知涟本打算也住进市区,但考虑到江入年明天下午还有排练,便订了学校附近的酒店,把预订信息发给他,顺便发了句:“哪儿呢?”

    他迟迟没有回复,她也不以为意。

    他一般排练的时候,是看不了手机的,但排练完会第一时间找她。

    季知涟看会了书,瞅了瞅已经不早的夜色,决定出门。她拿上肖一妍千叮咛、万嘱咐的那袋零碎,决定顺路去一趟表导楼,把道具一一归还。

    从道具间出来,她又去天台抽了支烟,推开门,月光尽情洒在身上,五月的夜晚舒适怡人。

    微信“叮”的一声弹出消息。

    【年】:还在宿舍背台词呢。

    季知涟嘴角露出笑意,她合上手机把烟掐灭,路过表演教室的时候,随意的看了一眼——

    门后的小窗口,视野局限。

    却还是能看到排练教室凌乱的横七竖八的景片深处,坐着两个人。

    落地窗前,少年和少女头挨头坐在一起,模样亲密熟稔,那女孩有张天使一样美丽的脸,水汪汪的眼睛含情脉脉、欲说还休地与他对视。

    少年的手揽住她的肩膀,鼻梁挺直俊秀,缓缓向她凑近——

    从门外看去,整个教室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个角度看去,他们的唇已经紧紧贴在了一起。

    可他前一分钟跟自己说,他在宿舍背台词。

    多么镇定,多么强大的心理素质。

    季知涟攥紧手机,眼前微微发黑,这黑暗不止来源于江入年的说谎,更来源于她对自己深深的厌恶——明明知道根本不会有人真心爱自己,居然还会抱有那么一丝希望和期待。

    她没说话,眼里的温度却一点点冷了下去-

    江入年深感今天出师不利。

    他收到她消息时正在宿舍,回消息时才发现手机欠费了,宿舍的网不好,他消息根本发不出去。

    无奈之下,他只能去大厅找人,刚出宿舍,就撞上火急火燎的同班同学:“你怎么不回消息呢?老金突然过来抽查咱们组,要看排练情况,咱们赶紧过去!”

    老金是他们的表演课老师,很随和风趣的一个中年女人,但对表演容不得半点马虎敷衍。

    他们组三个人,其中大部分的戏都落在江入年和蔚天蓝身上,是讲述一对分手后的情侣,女方来家里拿东西,两人进行最后一次坦白局的故事。

    老金看了一遍他们的表演,提出拍摄两人热恋的照片裱做相框,放在客厅显眼处,以此配合现在两人压抑的氛围做出反差感。

    让他俩错位摆了几次,才有了甜蜜的亲吻感觉,老金终于对照片满意点头。

    她从角落里的懒人沙发里起身,那是其他组的道具,此刻被统一堆在角落。她又叮嘱他们几句,就去隔壁教室抽查下一组了。

    江入年不着痕迹地与蔚天蓝拉开距离。

    戏是戏,现实是现实,他戏里戏外的界限感一贯分明。

    他拿回桌子上自己的手机,手机已经自动连上了表导楼的网,消息在五分钟前发出去了,他趁着有网,给自己充上了话费-

    晚上九点半。

    江入年到酒店后,去到前台拿了她留下的房卡。

    可她不在房里,也没有回他消息。

    她可能去吃饭了。

    一想到她,少年的眼神变得很软很温柔,他最好在她回来之前,把刚刚出的一身汗冲洗掉,她喜欢抱住他然后一个劲闻他,虽然她从来都不讲。

    但他就是知道。

    他脱掉衣服,有条不紊的折叠放好,走进浴室打开花扫,将自己从头到脚淋湿。

    浴液打出丰富泡沫,水珠不断滴落在少年修长的脖颈处,又在精致的锁骨处汇聚。

    玻璃门骤然打开——

    江入年猝不及防回头:“你——”他看到她一脚迈了进来,手下意识将花洒转向角落,以防将她溅湿。

    季知涟黑眸沉沉,她没什么表情,但江入年直觉她心情很不好,他垂下眼睛:“是发生什么——”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她已经摁住他的后脖颈,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强迫他弯下腰,将身体贴在冰凉的瓷壁上,而另一手,竟直接握住了他。

    身体的刺激让少年措手不及,他艰难的想回头看她,却被狠戾一掐,只感到她从背后危险地贴近他,在他耳边嘲弄道:“你很饥渴?”

    他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烟草和酒精混杂的气味,她的语气很不屑,手上动作却丝毫不含糊,他难以自抑的战栗颤抖,却咬着牙不愿意发出一点儿声音。

    季知涟身上也沾染了水汽,他热的像一团烧起来的火,她咬着他的耳垂,作践他:“给钱又不要,还假惺惺给我买东西,然后又他妈……你到底在装什么?”

    她的声音带了怒意,狠狠地一口咬上他的脖颈,肌肤很细,肌理优美,咬下去有种莫名的快感。

    她的动作更快,更猛烈。少年剧烈一颤,肩背肌肉瞬间绷紧,他紧紧咬住唇。

    温热与寒冷兼具,疼痛与快感并存。

    江入年依旧固执地不发一言,只是眼尾慢慢红了。

    他浑身赤裸,一片狼藉。

    她衣履完好,泰然自若。

    浴室热水蒸腾出浓白雾气,明明很热,江入年却感到冷。

    季知涟放开他,看到他后颈上粗暴的泛红指痕,将一条白色毛巾毫不怜惜地扔到了他脚下。

    大门开了,又重重关上。

    浴室里,水声淅淅沥沥,江入年一动未动,眼神空茫。

    她与他的亲密不是因为爱。

    而是为了羞辱。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季知涟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她已经很久没有因为产生这样强烈的情绪波动,那是一股凝聚了不安、愤怒、背叛、失望的复杂情绪。

    令她再一次不得不直面自己的缺失。

    有一种人,是不适合去和人相爱的。

    他们用理智和冷漠铸就一层铜墙铁壁的大门,拒绝所有妄图闯入的侠客,并不是因为里面守卫着巨额宝藏。

    大门里什么都没有,那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脆弱又残破的自我。

    如果没有那扇门,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提刀将她轻而易举杀死。

    季知涟清楚自己的外强中干、不堪一击;也明白自己的强势与脆弱、尖锐与腐朽。

    爱与被爱都令她恐惧,唯一的方法是敬而远之-

    她不再理他了。

    消息不回,电话不接,人影无踪。

    一连三天晚上,江入年都在宿舍楼下,静静地等她到深夜,却从来没见她回来过。

    少年颀长单薄的身躯固执地屹立着,站成了和旁边路灯一样的沉默。

    第四天,他感到有人站在了自己面前,猛地一抬头,却是肖一妍。

    肖一妍看不下去了:“你别等了,她……”

    她迟疑了一下:“这几天都不在学校。”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似是想听她继续说下去,又不想她继续说下去。

    肖一妍心生不忍,她低头思索了下,还是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

    她知道知知不会介意自己这么做。

    江入年接过她的手机,上面是淙也的朋友圈,每一张照片都高端精美,不经意的露出女子的侧颜。

    原来这三天,他们一起去看了舞剧,还上到长城上面。

    肖一妍看着少年骤然苍白的容色,内心涌上一股复杂的歉疚感——知知当然是很好的朋友,但她绝不是好的恋爱对象,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那天,她答应帮江入年,因为潜在的私心,她看到了他的真诚和坚定。可这对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而言,真的公平吗?

    肖一妍就像看着一个要跳火坑的人却没有阻止,反而推波助澜了一把,这让她感到迷茫-

    凌晨两点,京电门口。

    路灯将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江入年在人行道边上安静的站着。

    他看着她驱车将淙也送至校门口,眉目不羁,脸上带着一夜未睡的困倦。

    他看着她面露不耐地站着,却任由淙也亲吻她的脸颊与她拥抱道别,她眼神很空落,手上动作却温柔,有一下没一下摸着他及肩的发。

    淙也抱住她,挑衅地望向江入年——

    他有张艳气精致的容颜,有一种很薄很脆的空洞感,但那也是一种美。他没有开口,眼底的讥逍却一览无余。

    你看,我之前说过什么?

    周淙也与季知涟道别,他进了学校。

    季知涟看到了江入年,她并不惊讶,只是平静地看了眼时间,很晚了。

    “送你回学校?”

    她说的是送他回学校,而不是和他回学校。

    她将头盔扔给他,他一言不发接住,上车,抱紧她的腰,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他感受到她劲瘦的腰身和温热的肌肤。

    摩托疾驰过凌晨空旷的大街小巷,一切都在模糊,只有这个女子是真实的,她在带他驶向终点。

    江入年私心里希望,返程的路可以久一点、再久一点。

    这样他就可以一直抱住她,久一点、再久一点。

    但她的车开的那样快,那样不要命,这条路终究是到了终点。

    “到了。”她将车停在校门口,摘下头盔,面无表情冲他扬了扬下巴。

    江入年轻轻抚过她脸庞,她不耐地侧首,拒绝看他。

    他抑住心头苦涩,唇角却故作轻松地弯起:“你以后都不理我了吗?”

    季知涟没看他,也没回答,她闭上了眼睛。

    江入年最后抱了她一下,一个柔软微凉的吻,轻轻地落在她颊边。

    少年温柔地望着她,他努力掩饰内心的痛楚,笑容依然干净:“他好,还是我好?”

    季知涟睁开眼睛,她重新戴好头盔,傲然道:“——我好。”

    她一踩油门,连人带车消失在暗夜的街道中-

    六月。

    两人一别之后,关系迅速陷入僵滞。

    那些彼此共度的时光,那些温柔的愉悦的时刻,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季知涟给江入年转了一笔钱,是那只笔价格的双倍整数,江入年皆退还给了她。

    学校很大,但也没有大到夸张的地步,食堂、图书馆、咖啡厅,这些她经常出没的地方,他却没再遇见过她。

    偶尔在桥上见到对方,也只当见面不识。

    她神色冷淡,望着他,就像望着一段木头、一丛灌木,眼底没有丝毫看见活物的波动。

    学校里传言就不那么好听了,暗地里没少议论讨伐声名狼藉的女海王,同情江入年的大有人在,首当其冲的就是徐畅。

    季知涟则毫不在意,照样我行我素。

    夏天来临时,他又听说了她的绯闻,是和同年级的男生,似真似假,暧昧地在不同年级的人之间口耳相传。

    一个排练到深夜的晚上,江入年从表导楼出来,月光很好,风也温柔。

    他鬼使神差的走到理论楼那侧的河边,竟然真的看到了她。

    月光流泻在翠绿的荷叶丛中,藕粉色的荷花已经闭合。湖面上只剩下一片沁人心脾的绿意,像造型各异的翡翠小伞。

    深夜的晚风里,季知涟闭目躺在河面的木船上,手里是一截刚摘下的深绿色莲蓬。

    河面粼粼,她被荷叶簇拥,身形却孤寂萧索依旧。

    无形的屏障在她周身展开,将她与世界隔绝。

    她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人。

    江入年远远看着,却无能为力。

    他的内心在某种禁锢中痛的近乎碎裂。

    拿着竹篮打水,对着水面捞月。

    瞎子在黑暗中竭力摸索,试图点燃火烛。

    ——江河,幸福是虚妄而执着的求索。

    第22章 年年

    十二岁那年,少女来了人生中第一次初潮。

    她茫然地看着内裤上洇开的一滩深褐色血迹,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吃坏了东西,在洗手间逗留时间太久,久到季馨端着盆破门而出,一眼看到她手中脏污的布料,发出大惊小怪的叫声。

    “——你也成女人了。”她放下盆子,意味深重地抱着双手看着女孩道。

    季馨的语气,带着兴奋的打量、跃跃欲试的好奇、还有一丝难以分辨的憎恶。

    季知涟很敏锐,这敏锐让她觉察到她关心之下的那丝不易察觉的恶意,母亲在憎恶什么?憎恶经由自己身体分娩出的血肉在此刻也具有了女性的生殖功能,即将作为女人,被纳入社会体系之下,以女性的身份,去走一遍她曾经走过的路,去理解她曾遭遇过的一切?

    女儿会成为另一个自己,还是会活成不一样的人生?

    季知涟在母亲复杂又直白的目光中战栗,她已经在跟随萧婧学习,天赋中沉睡的灵性被一一唤醒、打磨。

    她惊人地敏感与早熟,已经在重新审视她与母亲的关系——

    季馨是个什么样的母亲?

    三岁时她第一次上幼儿园,在小朋友中间坐了不到一分钟,便要哭着找爷爷、妈妈。老师拦腰抱走她,她在漆成粉色的门后哭的撕心裂肺,手还在向门外伸去,而季馨转身掩面,眼泪鼻涕泡一大把,哭的比她还凶狠狼狈。

    她热爱艳丽而隆重的打扮,也喜欢给女童买各种样式的蓬蓬裙,那些镶着银色亮片的坚硬织物摩擦着她细嫩的皮肤,她穿上很不舒服,但看妈妈高兴,心里也欣喜。

    季馨会在家里,陪年幼的她玩幼稚的游戏,用粉笔兴致勃勃画出天地、陪她跳格子,会在睡前给她讲安徒生童话,虽然总是偷工减料、哈欠连连,她最喜欢的故事是死神与母亲,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对着她的小耳朵歌颂母爱的伟大。

    她跳舞,永远身轻如燕脚步轻盈,舞姿如少女曼妙。她会叠各种各样的折纸,按一下就会蹦跶的青蛙,折好的裤子一会儿又变身成照相机,千纸鹤整齐精巧,她串起来做成风铃,给咯咯笑着的女儿挂在床头。

    就连四海为家的那几年,季馨精神状态那么差,可每次她生病,她都会整夜在她身边守着,用碗盛出白酒点燃,她托举着一碗蓝盈盈的火焰为她物理降温。

    脸烧的通红的女童心想:她的妈妈会魔法。她会用魔法一遍一遍擦拭着她的额头、腋下,手心脚心。

    生病是最能感受到母亲爱的时刻。

    而她为了这爱,天然的、无条件的、本能地爱着季馨。

    可是她也记得她酗酒,喝醉后脆弱又狼狈,她会哭叫着将家里的东西砸的稀巴烂。

    她记得“不求人”一下下打在身上的痛,在老师每一次打电话给季馨时她掩耳盗铃的逃避,任由她独自一人面对不公和伤害。

    她毫不避讳在她面前抽烟,女孩谨慎地去收烟头,被烟雾硬生生辣出了眼泪。

    她对责任的推诿、对社会身份的抗拒、她的天真与不堪一击、她与她之间的不可交流、她的暴力与任性。她肆意品读她的日记,她拒绝她便一一撕毁。她将她的东西随意处置,把她书架上分门别类摆好的书按照自己喜好通通摆乱,在她努力做出第一盘鸡翅的时候大声说难吃死了真是盘垃圾就和你一样。

    十二岁的季知涟,她不明白一个成年女子心中那头嘶吼挣扎的巨兽。

    那是和死亡一样强大而悲哀的痛苦。

    所以母爱究竟是什么?如何来界定她和母亲的关系?

    她不明白-

    十岁那年,江河远在西北、久不归家的父亲突然回了趟家。

    江海进门的前一刻,江河都还在书桌前练字。小小的身姿秀挺的男孩,做什么都是一副认认真真的样子,他悬着手腕临帖,神色专注到沉迷。

    萧婧那天格外安静,她没有批改作业,而是躲在次卧,坐在儿子身边绞着双手,嘴唇紧紧抿成一线,一直到听到开门声。

    那双手才猛然握紧。

    江海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高鼻深目,风沙磨砺的黑红脸庞上是狂野深刻的五官,他出生于高山深处的少数民族村落,父母和故土皆在一场地震中化为废墟。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辗转来到南城,又是如何认识的萧婧。

    他笑着蹲下身抱住飞奔过去的儿子,眼神却锐利地叮着萧婧。

    “妈还在疗养院?”

    萧婧避开他的视线,起身道:“还在。”她去厨房端来温着的饭菜,一样样摆在桌上。

    江海将身上的行囊一一卸落,有条不紊,那些东西重重坠在地上,他的视线跟随着她,抚摸着江河的脑袋,一下,又一下:“那是你亲妈,你心真狠啊。”

    萧婧转身进了厨房,被他一把拉住,她挣扎,他不让她走,两人僵持着,萧婧的辫子散了,是少有的狼狈。她在挣扎,终究不敌,被江海一把摔进卧室。

    卧室房门轰然关闭。

    江河垂下眼睛,茫然四顾。客厅被父亲带回来的行李塞得满满当当,父亲带回了吃的用的,母亲喜欢的,他喜欢的,却没给自己带几件衣物。

    卧室房门隔音不好,客厅桌上只有一桌正在变凉的饭菜。

    江河快步回到次卧,关上门。他倒在床上,从枕头下摸出了那个小小的拇指套娃,紧紧的攥在手里,然后用枕头捂紧了耳朵。

    他竭力忽略一墙之隔的动静,心脏跳的飞快,眼睛瞪得很大。

    他知道一小时后,母亲一定会若无其事的出来,她会一丝不苟的编起汗湿的长发,将凉掉的饭菜再热一遍,或是再次坐在书桌前,像往日一样正常忙碌。

    而父亲会待个十天左右,从满心欣喜,到古井无波,然后漠然地再次离开这个家。

    年年如此。

    难道别人家里不是这样的吗?

    小河,当个好鸵鸟。

    不听、不看、不知道-

    季知涟见到江海纯属意外。

    那天,季馨罕见的下了厨,督促她一定要趁热送过去。

    她在萧老师家门口,端着母亲做好的鸡煲,萧婧却罕见的没有让她进来,她接过鸡煲,用瘦弱的肩膀阻挡着男人望过来的视线。

    江海:“谁来了?”

    萧婧侧过身:“邻居家的孩子。”

    江海走了过来,他的目光锐利,剖骨一般,在季知涟脸上凉凉割过,女孩冷下脸,与这个阴郁漂亮的男人直直对视。

    江海笑的很深:“既然来了,就一起吃饭吧。”

    季知涟看向萧婧,萧婧避开她的目光,对她不着痕迹地摇头。

    她注意到萧婧脖子上青紫色的淤痕,她看上去疲倦又脆弱。季知涟因疑惑而踯躅,男人已在桌上添好碗筷,热情招呼她落座。

    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

    江海状似不经意地问季知涟住在哪里,在哪里上学,和萧婧是什么关系,拐外抹角了一大圈,终于问到正题,她妈妈是做什么职业的,姓甚名谁。

    季知涟看出萧婧眼中的飘忽,她眨了下眼睛:“她是厨子。”

    江海放松下来,又问:“你们是南城本地人?”

    季知涟用筷子戳着江河夹给她的鸡翅,男孩特别安静:“不是,我们是北城人。”

    气氛一滞。

    接下来的一幕,让她始料未及。

    江海掐着萧婧的脖子,将她连人带椅摔在地上,他红了眼,喘着粗气:“你还是没放弃是吗?你忘记你答应你妈什么了,你还是想当……”

    萧婧的脸被压在地上,她麻木的没有反抗,眼珠平淡地看向面色煞白的江河。

    嘴唇无声道:走。

    这是她对儿子的爱的时刻,她不要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她要他走。

    江河步步后退,撞上季知涟冰冷的手。

    她的手很冰,她看着自己最尊重的女人,那个活在玻璃罩子、自成天地的朴素女人,那个理智又矛盾的女人,此刻被压在地上,脸色惨白,毫无反抗之力如一团破败的人偶。

    她竟然在这一刻,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的母亲,季馨的内里同样也是一团乌七八糟被损坏的东西,尽管她外表艳丽,看上去不好惹。

    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母亲,是因此才成为朋友的吗?

    江河被推开,季知涟已如小狼一样凶猛地扑了上去,她死死咬住江海的手臂,他大叫一声想甩脱她,放开了对萧婧的桎梏。

    桌椅碗筷乒里乓啷,一片狼藉。

    几声吼叫,一场闹剧。

    季知涟被萧婧毫不客气地推出家门时,她还在喘着粗气,不解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反抗?为什么你帮他不帮我?

    “没有为什么。”萧婧嘴角有血丝,目光哀戚,似暴雨中被打弯脊梁的小草:“知知,你不懂。这是我欠他的。”

    这是我欠他的。

    季知涟记得萧婧说这句话的神色,但她不懂,就如她不懂自己与母亲之间复杂共生的情感。

    但她又终究会明白,因为命运的巨轮已经从高空缓缓坠落。

    所过之地,寸草不生。

    没有人能在天意的碾磨下独善其身-

    季知涟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

    令她惊讶的是,季馨没去上班,而是在家里等她多时。

    烟灰缸满到溢出来,横七竖八插着烟头。

    她坐在阳台的一把沙滩椅上,抬脸,莞尔一笑:“送到了?怎么样?”

    季知涟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荒谬的念头,季馨是故意的,她故意挑江海在的时候让她送去,她故意挑起他们夫妻间的争端。

    季知涟看着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低声道:“萧老师被她的丈夫打了,就因为我说……我们来自北城。”

    季馨低头笑了,发丝垂下掩住面容,她笑的整个肩头都在抖,抬起脸时,眸子亮的惊人:“她活该!”

    露骨而直白、不加掩饰的恨意。

    季知涟心里发冷:“妈妈,你是不是最近又没吃药?”

    季馨冷笑:“吃什么药?”

    她起身,看着自己的女儿,她长得与自己不像,更像那个她痛恨至极的男人,她毕竟是他的骨血,女孩此刻神情不明,漂亮凌厉的五官在阴影里显露出和他一样的不屑和轻蔑。

    季馨突然被刺激到,她扬手,巴掌重重的打在季知涟脸上!

    “你也觉得我有病?你也觉得我不正常?”

    她质问她,却仿佛透过她,去咄咄逼问那个男人:“还是说,你也希望我去死?”

    季馨走了,她甚至没有换鞋,就穿着居家的绣花拖鞋出门了。

    季知涟漠然地摸了摸脸上高高肿起的指痕,她走近厨房,掬起冷水洗脸,然后也出门了-

    傍晚,晚风徐徐。

    南水公园,河边。

    两瓶海碧斜斜插着吸管。

    惆怅地放在两人中央。

    一场属于孩子间的对话徐徐展开。

    “小河,你说,大人们是不是都是神经病?”

    “如果他们是,那我们是什么?”

    “嗯,我们是……小神经病。”

    “姐姐,不兴这么骂自己的啊。”

    两人不约而同举起海碧,咕咚咚干了半瓶,打了个气嗝。

    他们看着对方,都笑了,默契地换了个话题。

    “还记得前年夏天,我们去郊区的山上摘花椒吗?”季知涟眯眼,鼻端仿佛又闻到那股辛辣鲜香的花椒味。

    江河捡起石子打水漂:“记得,先是季阿姨在田里摔了一跤,我妈去拉她,结果也摔到她身上了,我们摘了满满一罐花椒,可是一抬头,又看到好多青绿色的毛毛虫,姐姐你还捉了条吓唬我,太坏了。”

    季知涟强词夺理:“我不记得了,不记得的事就是没有。”

    江河气结。

    季知涟拔了几根草,打成结:“我就记得泉水边的那群羊了。”

    四人在泉水边歇脚,打开零食袋子,进行一场随性的野餐,萧婧教他们用矿泉水瓶顺着石壁边的泉眼接水,那里流出的水最洁净。

    季馨抬杠,不屑地说不用这么矫情,水潭里的泉水都是可以直接喝的。然后她又不喝。

    反而是天真的江河,半信半疑喝了一口。

    江河小倒霉蛋,才刚喝完,就看到水潭边上就来了一群羊,咩咩叫着弯腰喝水,羊群甚至开心的在水里洗起了脚,互相舔舐梳毛。

    江河大脑当机,发出干呕。

    她不提还好,提了,江河瞬间被死去的记忆击中,面目扭曲:“姐姐!”

    看他急眼,她忙道:“不说了不说了!”

    两人于是享受起夜间河边的静谧。

    “我不想回家。”

    “我也是。”

    他们的双手拉在一起,星空之下,两人那样渺小。

    大大的天地,小小的陪伴。

    可惜终究要回去。

    他们恋恋不舍起身,江河眼尖,在草丛里看到一只嫩黄色的跛足幼鸭,鸭嘴上一块黑色斑点,显得愣头愣脑的笨拙。

    他小心翼翼捧给她:“我们能养吗?”

    季知涟没吭声。

    江河感受掌心的绒绒温暖,它小小的身体在簌簌颤抖:“我们养大,就把它放回来。”

    “放回来,然后被人捉去做鸭汤?”季知涟撇撇嘴,看男孩脸上闪过失落,还是接过那只小鸭子:“我家阳台上有个不用的塑料箱,先让它用着吧。”

    江河骤然抬头,粲然一笑。

    他发育晚,还没有长开,但那双眼睛已显露优美形状。长长的刘海齐齐遮住眉毛,男孩五官是普通的清秀,只是皮肤比一般人都白,都水润。

    季知涟忍不住想,他的父母相貌都那般出色,不知道江河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

    鸭子似是知道她走神,不满地啄了她一口,又用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手心。

    有点暖,有点痒。前方走着的是江河,手里捧着的是生命。

    月光如水。

    她心里因这一点暖、这一点陪伴,在生活的无解中忽地定了定,就像海上迷航的人抓住了块礁石。

    活着总不算太糟。

    第23章 知知

    夏天的黄昏,余晖似金,温柔地将天空染成一片橙黄色。

    季知涟下了剧作课,头脑是风暴过后的放空,她又被老师虐了,但心里很服气。

    推开理论楼的大门,走入热浪之中,哪怕太阳已经落山,天气还是闷热。

    她抱着电脑,和肖一妍走向校门,这两天食堂的菜是不按理出牌的黑暗料理,两人几次中招,苦不堪言,失去了去食堂的勇气,商量着不如就去附近面馆随便吃点什么。

    过了校门口闸机,季知涟脚步一滞。

    “知知?”肖一妍走了几步,回头不解望她,人怎么突然不走了。

    季知涟没什么表情,手指却捏紧了电脑,压着情绪:“你去吧,我想起来,我还有别的事。”

    肖一妍狐疑地看着她,好友低着头,似是在竭力克制什么。

    她于是点点头先走了。

    见她走远,季知涟转身朝另一条路上走去,她腿长,步子迈的大,人走的很快。

    那等在校门口的少女体力不及她,很快便气喘吁吁,两人走到一处隐蔽处,她转身,冷冷地望着那人:“你来做什么?”

    陈爱霖比她矮半个头,她衣着考究精致,只是孱弱地、亭亭站在那里,就能激起男人强烈的保护欲,是温室里被悉心照料的花朵。

    与她截然不同。

    陈爱霖怯怯叫她:“姐姐……”

    “别这么叫我。”季知涟眸色冷了几分,她抱臂,潦草地倚在墙上:“我和陈家早没关系了。”

    “我知道。”陈爱霖咬着唇,声音是委屈的怨:“但是,你以为是我想巴巴跑来找你?”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声音微抖:“爷爷不行了,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他撑着最后一口气想见你。爸爸在,没有人敢联系你,谁都没你的联系方式,我只能来你学校找你……”

    季知涟眼中一片空洞。

    她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我和陈家早就没关系了。”

    语罢,抬腿便要走。

    陈爱霖擦干眼泪,拉住她的手腕,也不多说,只是哀哀乞求:“……你去吗?见爷爷最后一面,爸爸他估计赶不回来,你们碰不到面。”

    季知涟脚步顿住,内心天人交战。

    许久,她艰难开口:

    “……哪家医院?”-

    北城医院。

    穿过白森森的走廊,季知涟跟随陈爱霖来到重症监护室。

    周围聚集了一圈人,曾经的继母谈霖看到她,给她侧了侧身,留出空间。

    帘子拉开。

    她呼吸一窒,险些认不出病床上的老人。

    老头戴着呼吸机,面色青白,双颊凹陷,皮肤肿的发亮,看到她,滚动的喉间发出一丝喑哑的声音,双眼不自觉瞪大——

    “嗤……嗤……”

    她弯下腰,凝视着垂死边缘的老头,他的呼吸微弱而艰难,整个人像是陷在病床上,瘦骨嶙峋,和记忆中那个面色红润,声音洪亮的爷爷无一丝共通之处。

    他费力的蠕动着嘴唇,断断续续的喘息,浑浊的眼睛流出泪水:

    “嗤……对……不起……”

    季知涟木然地任由那双皱纹遍布的手抓住自己的手,他粗粝的皮肤几乎刺痛了她。

    她眼神空洞。

    陈爱霖流着泪,推了她一把,吼道:“你说话啊!回答爷爷啊!”

    季知涟沉默。

    老人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他走了。

    陈爱霖爆发了,用力推搡她的肩膀,呜咽:“你为什么不回答?你为什么不让爷爷走的安心一点?”

    谈霖按住女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季知涟抬起脸:“你要我回答什么?”

    她觉得可笑,自问自答:“回答没关系?”

    她把老人的手轻轻放了回去,动作很轻,话却冷漠:“可我就是说不出。”

    季知涟向病房外走去,却与急匆匆进来的陈启正打了个照面。

    她瞬间浑身僵硬,陈启正直接越过了她,尾随其后的两个秘书倒是看了她几眼。

    父亲像没看见她一般,眉头紧锁,不怒自威,正在低声与医生和谈霖交谈,安抚哭泣的小女儿。

    她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目光从他一丝不苟的光鲜衣着,到沉着镇定的面容,他自始自终没有看过她一眼,仿佛她不是他的女儿,血管里没有流着他的血。

    季知涟深吸一口气,咬牙发抖:“陈启正,你怎么还没死?”

    六年未见,父女相见的第一句话,她开口问他怎么还没死。

    周围噤若寒蝉。

    这么多年,从没有人敢这么对陈启正说话。

    陈启正终于看到了她,这个六年未见的大女儿。

    她迎着他冰冷审视的目光,看父亲不紧不慢摘下腕上的表,随意地往旁边一递,秘书迅速弯腰接过。

    他向她走来,劈手给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怒斥:“混账东西!”

    季知涟可以躲开,但她没有。

    那一巴掌结结实实落在脸上,她被打的眼冒金星,嘴角渗出血迹。陈爱霖尖叫一声,扑来扶她,却被她恶狠狠甩开:“谁要你可怜!”

    陈爱霖一个趔趄,手肘蹭过墙壁,擦破了一大片皮,泪水在眼里打转。

    陈启正心疼地护住陈爱霖,却厌恶地看向她。

    季知涟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是不加掩饰的嘲弄:“你的本事也就只剩打人了,是吗?”

    陈启正皱眉,又高高扬起手,却被谈霖拉住,继母不住朝季知涟使眼色,让她赶紧走。

    季知涟无所谓地擦了擦嘴角,冷笑着离开。

    去他妈的,父亲-

    期末汇报演出在即。

    表演系已经进入最忙碌、最昏天暗地的冲刺时期。

    繁忙间隙,江入年却想清楚了另一件事,季知涟生气的事。

    这要多亏了徐畅,那天打着来找他的幌子,来排练教室和蔚天蓝没话找话闲扯淡:“嗨,要是不知道你们是排练,从外面看过来,还以为你俩在偷情呢哈哈哈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江入年若有所思。

    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一个破冰的机会。

    夜更深了,排练到了凌晨。

    窗外下起了小雨。

    江入年打开手机,看到学校年级大群里有人刷起了消息,在嘲讽校门口的烤冷面摊子,说卫生不过关,粉丝不干净。

    那家烤冷面料足,更是在校门口摆摊到凌晨两点才收摊,因此不少人都吃过,群里聊得热火朝天,有正在买烤冷面的人不嫌事大,还拍了张照片发到群里:是这个桶里的粉丝吗?他们就是用这里的水洗的手?

    江入年本想退出,眼尖,又放大那张图片。

    他望了望窗外的雨,果断拿了把伞,出了教室-

    烤冷面摊子冒出滋滋白烟。

    铁架上烤着生蚝,锡纸碗里是金针菇和粉丝,花花绿绿的辣椒调料撒在上面,甚是好看。

    小摊子上悬挂灯泡,灯火如豆。

    季知涟就坐在旁边的台阶上,长长的腿随意伸展着,地上是三四个小碗。

    她端着塑料碗,一言不发地埋头猛吃。

    雨变大了,冰冷冷的雨丝落在她碗里。

    也就这么混着一起吃下去。

    她头上忽地罩了把伞。

    很朴素的、老土的蓝色格子雨伞,被少年修长的手握在掌心。

    江入年垂眸望她,弯下腰,也不嫌脏,就这么坐到她身侧。

    季知涟没有看他,她伸出食指,推了一碗烤冷面过去。

    他端起,认真拿起竹签吃了起来,只一口,便被呛出泪水,咳嗽连连:“这么辣?”

    她这是放了多少辣椒?

    季知涟木木地看向他,他这才注意到她满脸通红,额上是细密汗水,眸子带着辣出来的涟涟水意,左脸长发遮挡下,是鲜红的巴掌印。

    他的心一紧,放下手中的纸盒,就想察看她的伤:“谁打的你?”

    季知涟没答。

    这个夜晚,她觉得一切毫无意义。

    但她想得到一点温暖,一点陪伴。

    她站起身,将吃完的、没吃完的纸盒通通扔进垃圾箱,然后翻身上车,带好头盔,静静看他。

    是无声的询问。

    江入年恍了几秒,才接受到信号,他迅速接过她抛给他的头盔。

    他上车,怕她反悔了似的,紧紧抱住她的腰。

    风从耳边刮过,摩托车再次疾驰上路-

    她带他来了学校不远处的一处烂尾楼。

    停好车,两人跨过地上堆积的路障,一口气爬到八楼高台。

    视野骤然开阔。

    学校周边本就偏僻,鲜少高楼,而这个位置可以俯瞰整一片学校和周边万家灯火,都是他们最熟悉的生活区域。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突然拥有了上帝视角,把自己从平凡生活的犄角旮旯中短暂的拔了出来。

    高台上没有栏杆,晚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拥抱住他们,又轻轻放开他们。

    江入年和她并肩而立,他听见打火机“啪嗒”的声音,紧接着熟悉的味道萦绕鼻端。

    季知涟猛地后仰,靠在他胸口,闭眼吞云吐雾。

    他微微垂首,秀美下颌擦过她鬓角发丝:“师姐,我没有对别人……”

    她打断他:“我知道。”

    他惊讶:“你知道?”

    季知涟不愿承认,肖一妍去看了他的彩排后给自己发了录制的视频,美曰其名分享好东西。人物关系一目了然,相框更是明显。

    她知道自己误会了他,但也将错就错,硬着心肠觉得如此甚好。

    江入年没再说话。她身上衣衫潮湿,他解下自己的衬衣,细心将她包裹。

    如此,少年身上就只剩一件纯棉白恤,裸露在外的颈部肌肤细腻干净,泛着玉般的冷白。

    他往前几步,看向脚下星星点点的灯火,转头,望向兀自出神的她,莞尔一笑:

    “师姐,一直没问过你,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季知涟身上是他的衣服,清新的暖香将她围绕,她情不自禁地放松下来。

    人在放松的时候,是最不设防的,况且眼前少年如此秀美,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晚风弄乱了他颈间黑玉般的碎发。

    少年风致如妖。

    他轮廓深刻,眉眼却又清俊,那双狐狸一样狭长的眼眸,含着懵懂潋滟的无辜风情。

    ——他一定会红。

    季知涟脑中,不合时宜的闯进这个念头。

    江入年看到她眼中闪过忡怔,眸子更明亮,内心欣喜流淌。

    他是故意的。

    他就要她看他,无论她喜欢他的是什么。脸也好,性子也好,身体也好,只要她喜欢,他就一定有机会。

    季知涟确实喜欢,少年的美貌让世界都变得和平。

    她心情还是很一般,但那股淤堵在心头的燥郁,却淡了几分。

    于是她诚实地回答了他:

    “我想在北城买下一处院落,养一条狗,一只猫,有机会再养只小鸭子。过着闹中取静的生活,既远离人海,但又能立即汇入人海。”

    “创作离不开生活,我也离不开人群。”

    “可我喜欢——万人如海一身藏的感觉。”

    唯一的缺点是,那很贵,非常贵。

    她懒懒地想。

    江入年长身玉立,看着她的眼眸沉静专注,忽认真道:

    “好,我记住了。”

    他说他记住了。

    季知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礼尚往来,她抬眼问他:“那你呢?”

    他离她近了些,殷红饱满的唇轻启:“——你。”

    “我?”她挑眉。

    他颔首,目光下敛,手指带着疼惜,抚摸她肿胀的脸颊。

    “对,我的梦想——是你。”

    季知涟沉默。

    他直白的不像自己认识的少年,她却听见了自己胸腔里小小的心跳声。

    像黑暗中蠢蠢欲动的火苗。

    她的声音沙哑:“给你的书,看完了吗?”

    他笑了,眼里熠熠生辉:“嗯。”

    “讲讲?”她的手从他的衣服下摆不规矩地伸进去,顺着脊椎向上游走,他觉得痒,却又因这许久未曾的触碰而心神激荡。

    她猛地一揽他的腰,两人贴紧,呼吸不过寸距。

    气息交融,身躯贴紧。

    夏天的夜晚燥热暧昧。

    江入年修长白皙的指尖,轻抚过她脸颊,他深深地望进她眼睛。

    “——你们看见玫瑰,就说美丽,看见蛇,就说恶心。”

    他吻上她的鬓发,气息清浅温融。

    “——你们不知道,这个世界,玫瑰和蛇本是亲密的朋友,到了夜晚,它们互相转化,蛇面颊鲜红,玫瑰鳞片闪闪。”

    他柔润清韧的唇,印上她的眉心。

    “——你们看见免子说可爱,看见狮子说可怕。”

    他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少年心如擂鼓,那颗紧张、羞涩、坚定的心,那颗完完整整的心。

    彻彻底底袒露在她面前。

    “——你们不知道,暴风雨之夜。”

    他低头,缓缓吻上她冰冷的薄唇,呢喃间,如海潮般涌入她心间。

    “——它们是如何流血,如何相爱。”

    星子深深,日走月沉。

    季知涟扣住他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她习惯主导,唇齿相接间,她的吻和人一样恣睢肆虐,四处为非作歹,带着汹涌的不可抗力和蓬勃激情。

    而他是温柔的,包容的,承受的。

    仿佛她怎样,他都可以。

    她放开他,手指抚过少年被咬破的、肿胀红唇。

    他微微平定喘息,望着她的目光清浅又坚定。

    引人沉醉。

    季知涟扬起眉毛,暴戾又直白:

    “给我睡吗?”

    江入年的脸慢慢红了。

    他喉头微动,垂下又浓又长的睫羽。

    “……给。”

    第24章 知知

    夜晚,国贸大酒店的落地窗大而通透,眺望风景视野绝佳。

    整个城市错落如棋盘,星星点点的灯火勾勒出城市线路和鳞次栉比的高楼轮廓,足以俯瞰故宫之巅。

    季知涟喜欢高的地方。

    所以这是她在北城最喜欢的酒店。

    中式典雅的房间里,萦绕着沐浴露的橙花香味。

    她靠坐在床上,背后是云雾缭绕的崇山墙画,窗帘尽数拉开,她静静欣赏云下风景。

    屋子里没有开灯,音响连了蓝牙,正在播放着一首尺八曲,曲调起伏婉转,喑哑声调空寂绵长,在屋中萦绕。

    江入年洗浴完,带着一身潮湿水汽走进屋内,他拿了一方干净洁白的毛巾,半坐在床上,替她擦着半湿不干的黑发。

    他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替她挽过耳边碎发,她觉得痒,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视线从窗外挪到他脸上。

    月光从窗外倾泻下来。

    少年的脸微侧,精致高挺的鼻梁有如刀刻,濡湿的发尾微弯乱翘。

    感受到她直白的目光,他白皙的面腮渗出淡淡的红。

    窗外柔和的光照在江入年颀长白皙的颈子上,发尾的水珠闪着光,顺着他的颈部缓缓滚落,停在对称精致的凹处。

    他是那样柔和,能轻而易举激起了她的破坏欲。

    她的五指穿过他的发,将他拉近,扯开他的衣领,又低头舐那粒晶莹水珠,用齿尖嗟磨他的骨。

    “晤……”他感受到她热烈的气息,身子不由自主战栗。

    季知涟向前轻靠,将他一把推于枕榻,俯下身欣赏他的神色:“怎么?”

    又伸手向床头,拿过一个银色扁盒,拆开:“你害怕?”

    江入年摇摇头,浓密如扇的睫翼却在簌簌颤动,他在紧张,却不是因为即将发生的事情。

    他的紧张另有其事。

    季知涟很敏锐,支起手臂托腮看着他:“有话想跟我说?”

    江入年喉结轻滑了下,抬眼望她,黑漆漆的眸中被月色晕染出淡淡怅意。

    他说:“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

    季知涟把玩着他浴袍的腰带,闻言神色淡淡:“哦?”

    少年拉住她,指尖轻轻划过她的手腕:“你说过,如果我骗了你,你不会再理我。”

    他犯错小狗一样垂着头。

    她鼻息间尽是他的浅淡香味,也不表态,好整以暇地望他:“喜欢我?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入年迟疑了一下:“……高中。”

    她指节屈起,有一搭没一搭敲在他的肩头:“所以,你在上高中时,就认识我了?”

    江入年没说话,他垂下眼睛。

    少年眸中黑潮翻涌。

    “……嗯。”

    许久,他小声道。

    她扬眉:“就这些?”

    他咬牙:“其实也不是……”

    她睇目静静望他,在等下文。

    江入年眼一闭、心一横:“后来,我还想办法打听到你去的那家机构,自己也报了名,但因为才高一,只能上周末班……我见到你的次数不多。”

    她对此毫无印象,却又好奇:“然后呢?你都看到了什么?”

    江入年别开目光,轻声道:“……我一直在远远地看着你。”

    “……看你恋爱。”

    看她大一时,微博上的文字流露出洋洋洒洒的喜悦,风趣诙谐的段子一个接一个,又像潮湿了的炮筒,戛然而止,徒留黑烟。

    “……看你出书。”

    在书籍的字里行间里,猜测她这些年的喜怒哀乐,理解她的所思所想。书籍置于床头,他在每一天苦学中,咬牙鞭策自己。

    “……看你玩乐。”

    看她特立独行满身尖刺,身边的男伴换了一个又一个,看她坦然面对自己的欲望,去探索着生命的更多体验性。

    他的声音克制、平静,带着一丝颤抖的哑。

    “——我一直在努力,走向你。”

    “我让自己变得更好,想象着有一天,你也能……看见我。”

    为了走到她眼前。

    少年曾独自一人捱过漫长而孤独的长夜。

    他的眼尾红了,湿漉漉的眸子轻抬,盛着灼灼热烈。

    “——我一直都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季知涟平躺在一旁。

    她睁着眼,半晌没说话。

    窗外夜色如水,屋内一室静谧。

    两个人,如同置于苍茫夜色中一艘孤船上。

    在波涛起伏中静静驶向远方的大海,漫无目的,没有归途,只有身侧人的体温和呼吸,是唯一的真实。

    江入年秀致的眉目染上痛色,他挣扎想下床:“对不起,我骗了你,我……”

    她还在出神地看着窗外,却出手迅疾地扣住他的腕:“就这些?”

    “什么?”他呆愣住。

    她转过头,目光与他交汇,时光都在这一刻静止:“瞒我的,就这些?”

    江入年没吭声。

    他瞧着她,瞧了又瞧。

    少年垂首,扯出一个美而谦卑的笑容。

    他也不说话,只是重新抬眼,静静望向她——

    漂亮的狭长双眸,因忧郁而更显干净澄澈,秀美唇角带着欲说还休的苦涩。

    望着他。

    季知涟心中再次涌上那种强烈的、直白又汹涌的欲望——

    就像鹞鹰在高空中盘旋,只为对地面上的猎物一击必中,就像荒凉戈壁上饿红了眼的乌鸦,不放过那沙漠上唯一的拄拐旅人。

    就像……四面都是火。

    而他却站在唯一的水里。

    她想游过去,带着周身熊熊烈火。

    与他在爱欲间……

    共沉沦-

    少年再次跌落回松软枕榻。

    他微微喘息,被她梏于双臂间。

    她双眸明亮,细密的吻铺天盖地落在他眉眼间。

    手指抚过他眉骨,又吻向他柔软清冽的唇。

    江入年伸手抱住她,呼吸交融间,他的吻炙热颤抖,带着不可言说的激动与无法言明的情愫,他尽量控制着自己,将力度控制的恰好,不让她感到讶异。

    她的手沿着他摩挲,感受其中的滚烫与炙热。

    她抽出浴袍带子,礼貌地:“愿意被我绑起来吗?”

    他的呼吸紊乱急促:“愿意。”

    她熟练地缚上他皓白的双腕。

    低头,循循善诱:“被我欺负呢?”

    他额上渗出薄亮亮的汗水,清眸更亮,红唇润泽。

    “……愿意。”

    季知涟慢慢沉入。

    他剧烈一颤,肌肉纹理绷紧,露出漂亮沟壑。

    潮水起伏中,他猛地弓身,又颤抖着寻她的唇。

    她擦了擦他眼角湿濛濛的水意,低头看他:“第一次?”

    他闭眼,勉强平定喘息,轻轻点头。

    他们坠入激流之中。

    她掌控所有节奏,却又被他明烈炽热的能量所震慑,少年敞开所有,任她予取予求,能量汇聚融合,他仿佛静待这一刻已经很久。

    季知涟以为自己掌控一切,却又被他暗暗牵引,情不自禁一次次坠入浊流狂涌中——

    他怎会尝起来是这般滋味?

    温润清雅的身躯中,蕴含着惊人的力量与热情,充沛又深邃。这感受如此新鲜惊人,令她忍不住想要继续深入,去探索他的灵魂。

    ——色令智昏。

    一个世纪般漫长的蚀骨滋味。

    她被他爆发的激情所震慑,一时脑中空白一片,更惊讶于巅峰过后,自己竟不觉得颓然和孤独。

    这变化令季知涟心生茫然,她尚且回不过神来,还在独自品味思索。

    江入年却没有给她缓神的机会。

    他抱她,两人紧紧相贴,气息又乱在一起。

    少年的容颜昳丽又潋滟,他埋首在她颈间闷闷道:“你明天不会又不理我了吧?”

    季知涟任由他将手插入自己掌心,与自己十指相扣。

    她沉思着,慢慢坐起身,又拍拍他,示意他也坐起身。

    两人靠在床头,再次望向窗外。

    74楼的高楼景观,高而寂寥。

    他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摩挲。

    少年总能让她心软。

    季知涟单刀直入:“你想跟我谈恋爱、在一起?”

    江入年很坦诚:“想。”

    季知涟沉默了。

    他对她那般好,让她觉得,她也应该回以相同的坦荡。

    她回握了他的手,直了直身子,缓缓开口:

    “我谈过一次恋爱,对方比我年长三岁。我很爱他,孤注一掷地投入所有情感、精力、金钱。他的身上有我对爱的期许和信仰。”

    “后来,我一点点看它碎掉,抓心挠肺,直至无法修补,肮脏不堪。”

    她耸耸肩,讲述的平铺直叙,虽没讲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却已经觉察她情绪里的波涛起伏。

    江入年紧紧回握住她的手。

    季知涟顿了一下,嘲弄一笑。

    “在我还没学会怎么去爱人的时候,就已经爱的扭曲又离谱。爱是比死还痛苦残忍的东西,就像永远吊在驴子前方的那块方糖。我也得到过一块糖,可在舔舐的过程里,里面包裹着层层刀片,我还不信邪,我想得到爱,于是将它吞吃入腹,结果可想而知,肚烂肠穿。”

    “我虽然释怀,但我爱的学习也失败的彻彻底底,我不坚强,我一触即溃,所以我不能再碰这个东西。”

    “——爱是深沉的幻觉。”

    她从他温暖的掌心,缓缓抽回自己的手。

    “我最终得到的,是对自我认知的真相——那个像垃圾一样破败的自我的真相。”

    江入年一眨不眨的凝视她。

    她眉宇间是对自己深深的厌恶。

    季知涟没有求生欲,他早已发现。

    江入年不敢想象,这些年她究竟经历过什么。

    才让她无法接受自己,更无暇体会别人的爱意。

    但他只想抱紧她,再紧一点。

    如果有一天她碎了,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她一点点拼好。

    季知涟错愕地看向将自己抱了个满怀的少年。

    他胸口的心跳,强壮又有力,他在给她力量。

    江入年抚着她僵硬的脊背,她在他怀里,被一点点抚慰。

    他温柔地在她耳边呢喃:“你是蛇,还是玫瑰?”

    季知涟一头雾水:“我……蛇?”

    非要二选一,她和娇艳的玫瑰怎么着也不搭边。

    江入年点点头:“在所有人看来,玫瑰被蛇圈养囚禁,蛇坚硬残忍,玫瑰美丽脆弱,是两个极端。”

    他将下滑的被子上拉,盖在她肩头,又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五指张开为梳,替她顺发。

    季知涟在他身上熟悉而清浅的暖香中,渐渐松弛。

    江入年声音低沉悦耳:

    “但没有人知道,它们彼此依存、相互保护。蛇依赖玫瑰,将善良藏于鳞片之下,而玫瑰才是真正的猎手,她将野心裹上一层纤弱的糖衣,他们联手对抗外敌。”

    他轻轻道:“虽然表面上,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

    她不置可否。

    他将一个吻,绵绵落于她发顶。

    “但如果真是不同的物种,为何暴风雨之夜,当界限打破,他们能够互相转化?”

    “他们能够相爱?”

    他低头深深望进她的眼睛:

    “——因为它们本质上,其实是一类人。”

    季知涟心头一震。

    江入年对她微笑,笑容真挚:

    “让我来保护你,让我来当你的盔甲。”

    “——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我用我的生命起誓。”

    她没有说话。

    第一次,内心在天人交战,极限拉扯。

    一个声音说,别信他,没有人能托举另一个人。你永远也不可能打破自己的命运闭环。

    一个声音说,信他,试试呢?万一这次会不同呢?万一,他能带给你不一样的结果呢?

    试试、不试、冒险、原地……

    思绪纷飞,五味杂陈。

    江入年不催促她,他只是温柔的望着她。

    那双眼里盛满的、曾让她万分不解的东西……

    如今渐渐清晰。

    ——那是爱。

    他爱她?

    他为什么爱她?

    他爱她。

    ——他竟然会爱她!

    季知涟内心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热流。

    她忽而用力将他推倒,埋首于他颈间,眼眶潮湿。

    她的发梢在他颈间垂落,闷声闷气道:“你还可以吗?”

    他的脸又红了,却用力抱住了她,带着喜悦。

    “……嗯。”

    她于是再次吻上他。

    这一次,她对他完全敞开-

    理性的人会本能的规避痛苦,亦对快乐无所依偎。

    可若没有最极致的痛苦,快乐也不会来的盛大干脆。

    季知涟不是个理性的人,所以她愿意再试一次。

    哪怕这爱会使她破碎。

    ——会将她再次毁灭。

    第25章 年年

    季馨通常不会参加她的家长会,但这次却不请自来。

    像是战火点燃前的一个讯号。

    母亲来到她的学校,身着丝绸旗袍,头发盘成发髻,身姿摇曳间,一双秀目却是冷的。她将端庄大方的衣服穿的艳气耀目,声势夺人。

    这带有隆重意味的美艳超前与小城气质格格不入,她踏足进来那一刻,所有人都在侧目看她,男家长、女家长、学生、老师。

    那些目光里,蕴含了惊艳、好奇、打探、暧昧、鄙夷、嫉妒、不屑……

    教室里,老师在跟家长开会。阶梯教室里,年级主任则在跟学生们开会,讲的激情四溢,翻来覆去,无非是那些陈词滥调,叮嘱他们不可松懈,以及小学升初中的重要性。

    夏季,密密麻麻的人头,几百个人一起呼吸,空气沉闷炎热,气味难闻。天花板上只有四个老掉牙的风扇在咯吱咯吱疲倦运作,季知涟听得昏昏欲睡,偶尔清醒,只恨怎么还在继续。

    结束后,她走得如释重负,顺着人群飞快地沿着走廊往回走。

    于是一眼看到教室门口栏杆上、支着手臂抽烟的季馨。

    她身边还有两个搭讪的男家长,在跟美人分享育儿经,言谈幽默,察言观色,季馨明显不耐,眼波却露出与之相反的动人。

    她与女儿对视一眼,妩媚地吐出一个烟圈:“回来了?”

    季知涟没有说话。

    她的心,因这怪异的感觉在微微颤抖。

    周围的同学好奇地在她与季馨之间打量,他们难以相信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孩会有一个如此明艳漂亮的母亲,他们更好奇季馨的衣着打扮,和那张不可一世的美人脸。

    “喂,你妈好妖啊,一看就他妈的不正经!”兔牙男孩在她身后尖酸刻薄,与旁边几个人交换目光,发出不怀好意的大笑。

    季知涟咬牙,挥拳就要揍过去,却被季馨按下,她袅袅地弯下腰,与那几个男孩柔柔对视。

    她正常起来,仿佛一个知心姐姐:“你们的大脑在哪里?”

    她是真正的美人。

    那几个男孩再小,性别也为男,他们被她盯的不自在,张口结舌:“当、当然在头上了!”

    季馨直起身,转头对着他们的父亲轻蔑一笑:“小小年纪能说出这样的话,我看不在头上。”

    那两个男人脸色一白。

    季馨似是累了,自顾自往校外走去。

    季知涟沉默了一瞬,紧跟了上去-

    她坐到了母亲的车上。

    这轿车是她在年初买的日本二手车,车身漆成红色,是吞噬一切的红。

    她开车又急又快,毫无耐心。

    季知涟坐在车上,心惊胆战看母亲开车,她的方向盘打的迅疾又粗暴,引得后方车子连连发出急促的鸣笛警告。

    后方车子找准时机,终于超越了她,男人摇下车窗破口大骂,言语不堪入眼。

    季馨扭头,对他灿然一笑。

    ——然后竖起中指。

    男人的骂声戛然而止。

    季馨视若无睹,她愉悦的用鲜红的指甲敲击着方向盘,哼起了咿咿呀呀的小曲。

    季知涟坐在副坐上,紧紧抱着自己的书包,不发一言。

    模模糊糊中,她已经觉察到母亲内心坍塌的前兆-

    她们回了家,简单的开始处理食材。

    季馨不喜欢做饭,更讨厌油烟。所以她的做饭方式超前又令人敬佩,她直接买了三个电饭煲,一个煮饭,一个煮汤,另一个炖菜,十分简单明了。

    她们刚回到客厅,江河就来敲门了,他去河边摸了些螺蛳,揣着个小袋子,来喂鸭子。

    那只可怜的跛足幼鸭,如今已经成长为一只潦草又肥美的大鸭,一身白色夹灰的羽毛,大大的脚掌,鸭嘴上的那块黑斑显得老奸巨猾——至少季知涟是这么觉得的。

    这鸭子是她亲手养大的,却不喜欢她,她每次喂食,它都想趁机琢她屁股,一副“不服来煮我啊”的欠揍样子。但在江河手上却乖巧无比,引颈被撸,发出亲近的嘎嘎叫声。

    叛徒!

    季知涟愤愤不平。

    江河温声从书包里掏出书递给她,又将萧婧留给她的作业一一告知。

    季知涟已经不再去萧婧家了。

    自从江海项目失败,两个月前从西北彻底搬回南城后,她和母亲就没有再到访过江河家。听说江海所做的项目摊上了事儿,男人常年做的事业一夕坍塌,从意气风发到风霜凄苦,整个人十分消沉。

    他内心不平,还没从巨大的挫败感中挣出来,整日喝酒度日,醉后便打骂萧婧。

    每当这时,萧婧就会把江河推出门外,再递给他一点钱,轻声交代他:自己去玩吧。

    她知道他会去季馨家,因此很放心。

    季馨再懒,每次看到江河来,还是会从沙发上勉力撑起身子,用厨房的三个电饭煲去煮饭。

    江河正埋头吃着,季馨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他,他顿时倍感压力,求救的看向季知涟——

    女孩视如无睹,低头用勺子舀汤喝。

    季馨不紧不慢地给江河夹菜:“你妈……还好吗?”

    他腮帮子鼓鼓的,下意识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休息日还在代课?”

    “是的,阿姨。”

    季馨没说话,她想摸烟盒,但江河在,又悻悻缩回手。

    江河走的时候,季馨让他等会儿,她走回卧室,貌似随意地塞给他一个小巧的八音盒:“帮我拿给你妈妈。”

    江河愣了愣,点点头。

    季知涟一直在冷眼旁观,她忽地冲出去,在楼下门口叫住江河:“给我!”

    江河不解地回头,扬起八音盒:“姐姐,你是要这个吗?”

    她点点头,从他手里拿回那个八音盒:“嗯。”

    江河信赖她,他没有多问。

    季知涟回家,绷着脸,将那个八音盒扔回母亲面前。

    八音盒咕噜噜滚在桌上,模样精巧,上面有一只舞鞋、一撂书籍。

    “妈妈,”她蹲下身,看着季馨的眼睛:“萧老师不是你的好朋友吗?你想看她被打吗?”

    女孩茫然中透露着不解:“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季馨平静地看着她,她的手抖得厉害,在桌上将烟熄了几次才堪堪熄灭:“我一直都知道。”

    “但是,谁让你这样质问我的?”

    她平静地,将烟头摔在她脸上:“——谁给你的胆子?”-

    次日中午。

    是周末,季知涟在小床上多赖了会儿。

    睡眠总是让人愉悦,而一股勾人的香味不住的往她鼻子里钻,她是被活活馋醒的。

    她打着哈欠去洗漱,洗漱完来到客厅,桌上已放好热菜热汤,色香味俱佳,令人惊喜。她很给母亲面子,端起汤一饮而尽——

    “好喝!”

    “锅里还有,你自己去盛。”季馨嘴角带笑,静静注视她。

    季知涟端着碗去厨房,母亲今天煲汤用了平时不用的大砂锅,她用铁勺在锅里舀着,然后她捞出了一只鸭子残缺的嘴巴。

    上面缀着一块明显的黑斑。

    她记得这块斑。

    它很小的时候,她就把它捧在手里,给它洗过澡,喂过水,擦过屁股。她和江河一起带着它去喷泉公园游水,看着它在夕阳下开心的嘎嘎叫唤。她暗地里骂了它无数次,只是因为嫉妒它对江河比对自己亲昵。

    现在它和她终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亲密。

    ——它已在她的胃里。

    铁勺“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季知涟发出一声干呕,她冲进厕所开始呕吐,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头晕目眩,视线一片模糊。她听到季馨走了过来,靠在厕所的门框上,好整以暇地欣赏她的痛苦:“还敢质问我吗?”

    “妈妈,”她抬起苍白的脸,声音也是颤抖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为什么,因为我是妈,你是孩子!”季馨厉声道:“你永远都不该质问我!”

    女人挺起身,胸脯急促的起伏。

    女孩惨笑,失望至极:“你疯了!”

    季知涟第一次对母亲说重话,悲哀中难掩震惊:“妈妈,你怎么会……会变成这样呢?”

    她情愿她打她,“不求人”打断都行,她都不在乎,如果母爱中注定会夹杂着疼痛,她也甘之如饴,她依然会爱她。但是她不应该在精神上毁掉她珍视的东西。

    ——那比打死她还残忍。

    季馨怔住,许久,肩背慢慢塌下。

    当晚,她收拾行李,从家里摔门而出。

    雨是从晚上十点开始下的,起初是小雨,后来电闪雷鸣,越下越大。

    天气预报说,南城即将迎来一场夏季最大的暴雨-

    江河敲响大门的时候,外面已是密如珠帘的狂风骤雨。

    他再一次被萧婧推出家门。

    门打开,两个孩子无声地相望。

    他收起滴水的伞。

    她看到了他额头上红肿的伤,他也看到了她肿如核桃的双眼。

    他们不用说话,已经在这一刻共情了彼此的命运。

    窗户没有关严,不少水洒进阳台,在地上汇聚成小小水泊,两个孩子蹲在地上,各拿一块抹布,一次次将水拧干在小桶里。

    小桶里飘着脏水,还有鸭子的碎羽。

    她的泪水很大一颗砸在地上,她用手肘倔强地擦去,可一颗接着一颗,怎么都擦不玩。江河拿来纸巾,小心的为她擦眼泪。

    他明明也很伤心,鼻子都红通通的,却还在笨拙的安慰她:“姐姐,不哭,不哭了啊。”

    她吸了吸鼻子,听到了男孩肚子里不合时宜的咕咕叫声:“你没吃饭?”

    “……没。”

    她丧眉耷言,踢踏着拖鞋,去厨房给电饭煲插上电,从冷冻柜里翻出一袋冷冻鸡翅,将所有调料都撒了一点,又咕咚咚倒进去半瓶可口可乐。

    另一只锅里,还有剩下的半桶米饭,她学季馨的样子,照葫芦画瓢,拌上猪油,又浇上一勺酱油,忐忑地递了一碗给江河。

    江河不挑,埋头吃的香甜。

    可乐鸡翅焖好了后,直接用电饭煲的内胆端出来。季知涟觉得味道淡了,但江河很喜欢,连连夸赞。

    两人吃的满嘴流油,可到了晚上,双双躺在小床上时,他们望着天花板,还是觉得饿。

    外面的暴雨像锥子,一下一下撞击着窗户,雷声轰隆,墙壁都在震颤。

    两人又害怕,又饥饿,只能聊天,试图分散注意力。

    “姐姐,”江河抓着她的手,轻轻道:“我好想快点长大。”

    “我也想。”她回答:“长大了,你最想做什么?”

    江河思索了下,黯然道:“我想离开这里……”

    他又觉得这样说不好,好像背叛了父母,于是换了种措辞:“我听说长大了,可以有自己的家。”

    “自己的家?”季知涟重复道,眼前的混沌忽被拨开了一线,她一个鲤鱼打挺:“对啊!只要我们长大了,我们就可以有自己的家!”

    她的眼睛还肿着,却变得炯炯有神。

    江河垂下眼睛,他撩开厚厚的刘海,抚摸自己因长久不见光照、而十分白皙的额头。

    他摸着那块自小让自己倍感自卑的胎记,声音惆怅:“可我长大了,也不会有自己的家,除了我妈妈,没有人会要我……”

    季知涟望着他,心里涌上一阵怜惜:“谁说的?没有人会要你?”

    男孩茫然地看着她。

    她用拇指温柔地擦过他额上胎记:“我要你。”

    她又轻轻弹了下他的脑门,看他吃痛,笑着许诺:

    “——我会给你一个家。”

    她闭眼,思绪飘向比风更远的地方,轻声道:“到时候,我们买一个小小的院子,养只狗,养只猫,再养只小鸭子……”

    江河用力点头,他开始掰着手指头认真计划:“那我长大后,要赚很多很多钱,通通都给姐姐!还要顿顿给姐姐买新鲜的大虾吃……”

    季知涟为难地打断他:“可我不喜欢剥虾!”

    江河豪气干云:“我会给你剥的,你到时候负责吃就好!”

    季知涟笑了,一想到又大又甜的虾,会被江河剥个干净,再漂漂亮亮摆在盘子里,无论是画面还是陪伴的人,都让人心情愉悦。

    江河的肚子又叫了,他不好意思摸着肚子道:“但我想吃你做的鸡翅……”

    季知涟狐疑道:“好吃吗?我一直觉得我做的鸡翅狗都不吃。”

    江河气结,她这一句话总共伤害了两个人!

    两个孩子在小床上安静的听着窗外的雷声交加。

    一个满脑子想着白灼大虾,一个满脑子想着可乐鸡翅。

    彼此都能听见对方吞口水的声音。

    江河又忧伤:“可是未来的事情那么遥远……说不定哪一天,姐姐就反悔了……”

    他傲娇的别过头,只给她露出了秀气的后脑勺。

    季知涟笑弯了腰,他怎么这么搞笑:“不骗你,我跟你拉钩!”

    拉钩是她认真许诺的最高礼遇。

    闻言,江河果然上钩,他动了动耳朵,翻身慢吞吞爬起来,别别扭扭道:“那拉勾!”

    “拉钩。”

    床上,两个孩子相对而坐,小手指勾着小手指,一脸郑重认真。

    江河清了清嗓子,声音铿锵有力:

    “那就算天翻地覆、天旋地转、天崩地裂、天塌地陷了,你也要说话算数!”

    “好,就算天翻地覆……”等等,怎么这么长?

    “天旋地转……”他严肃地盯着她念道。

    “天旋地转……”她默默念道。

    “天崩地裂……”他看出她走神,拔高了声音。

    “天崩地裂……”她觉得他执拗的简直可爱。

    “天塌地陷……”他鼓着腮帮子,一板一眼道。

    “天塌地陷……我也会说话算数的!”她终于说完了,努力压下唇角的笑意。

    大拇指对上大拇指,他们用力盖章!

    ——孩子的承诺,在那一刻字字千钧。

    两个孩子,拥抱着彼此,互相取暖。

    漫漫长夜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这个暴风雨之夜,在江河心中悄然地种下了一粒种子,他期盼有一天能见证它的盛放。

    不,他一定能见证它的盛放。

    睡梦中,男孩紧蹙的眉头渐松,呼吸也变得平稳。

    梦里,有通往满是鲜花的小径。

    有她,还有对未来热切的憧憬。

    第26章 知知

    泰国餐厅,室内弥漫着一股独特的香料味。

    角落里的阔面绿植背后。

    苗淇和肖一妍正在为点几份芒果糯米饭争得面红耳赤。

    肖一妍据理力争:“我们已经点了很多了,知知不怎么吃糯米饭!我们仨吃一份就好了!”

    苗淇不以为意:“点着呗,吃不完打包,这家店的糯米饭很出名!”

    话音刚落,就看到季知涟走了进来。

    她身材高瘦,气质冷冽,走到哪里都引人侧目,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身边还有一人。

    那少年身姿修长挺括,只是一身简单的白衣黑裤,便清隽舒朗地让人难以忽视。

    他认真听着她低声说着什么,侧首含笑间,一双点漆似的眸子比夜空的星子还要亮。

    肖一妍和苗淇的目光一路追随着他们相握的手上……

    ——他们已不紧不慢落座。

    江入年笑着向她们打招呼:“叨扰你们了。”

    他替她细心整理面前餐具。

    肖一妍激动地望着他们,半晌憋不出一个字。

    她探身向前,检索二人的目光太过兴奋,整张小脸都红扑扑的。

    季知涟被她灼灼的目光盯的轻咳一声,拿过桌上点菜的平板:“你们就点了这些?那我加菜了啊,今天我埋单,都不许抢。”

    她俩置若罔闻,对谁埋单根本不感兴趣,都还沉浸在八卦砸来的震撼中。

    苗淇拧着手指劈啪作响,她斜睨江入年,敬佩地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肖一妍则揽过苗淇左右摇晃,欢呼雀跃:“我赢了!一套圣罗兰口红啊!!!你吃完饭就给我去楼下买!!!”

    苗淇:“……”

    她默默咬牙:“行。”

    “什么口红?”季知涟点好菜,把iPad放回桌上,挑眉:“你们赌了什么吗?”

    肖一妍开始东张西望。

    苗淇果断转移话题,认真倾身打量:“师弟脖子上红红的,是被蚊子咬了吗?”

    她不明所以地睁大眼睛,啧啧称奇:“北方的蚊子就是这么粗暴,简直辣手摧花!哪像我们南方的蚊子,那叫一个怜香惜玉呀……”

    江入年垂眸,他肤白,面上的红晕就极为明显。

    季知涟果断伸手,一把捏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冷漠:“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

    苗淇翻了个白眼,还不忘歪头狠狠蹭她一手口红,声音哀怨:“你现在就胳膊肘往外拐了!说好的只疼我只爱我只对我柔情蜜意呢?”

    “……”

    肖一妍笑的双肩抖动。

    江入年含笑看她们。

    季知涟抽了张纸巾擦手,面无表情:“要不我把刘泠介绍给你?刚好她现在空窗期。”

    苗淇瞬间坐直:“那倒不用……”

    菜一盘盘上齐:菠萝炒饭、虾酱空心菜、海鲜冬阴功汤、柠檬鲈鱼……

    还有各类招牌甜品。

    苗淇没心没肺,吃的开开心心。

    肖一妍则边吃边磕对面的俩人,嘴角的笑意就没下来过。她好喜欢看年年师弟照顾知知啊,他虽然也在吃饭,但却自然地关注着她的每个变化,给她递纸巾,帮她擦桌前的汤汁,她说话他就停下进食,温柔地注视着她,安静地听着……

    肖一妍磕着磕着,忽然心头泛酸,她用力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糯米饭。

    苗淇去上洗手间了。

    肖一妍盛了糯米饭递给季知涟,她决定搞点事情!

    她冥思苦想,笑眯眯开了个头:“知知,年年师弟这么喜欢你,你,那个啥,有没有对人家说过什么情话啊?”

    季知涟当然没有。

    床上没有,床下也没有。

    她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的少年。

    少年正在低头将她碗里的大虾去壳。

    闻言,虽不语,但唇角微抿,明显有几分好奇和……期待。

    肖一妍冲她俏皮地眨眨眼睛:快也让我听听!

    季知涟慢条斯理:“情话,当然是两个人的时候才会说,你听了,算怎么回事?”

    肖一妍握拳……她忍。

    苗淇正好回来了,她果断起身让她坐了进去,正好话题结束。

    “我也去下洗手间。”

    江入年看了眼满手汤汁,起身温声道。

    ……

    四人吃完后。

    季知涟去柜台买单时,才发现他已经把单买过了。

    少年出神地看着窗外,轮廓宛如刀刻。

    他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在表导楼门口分别。

    少年期末将至,他还有很多排练。

    可他不走,她也不催。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他们站在角落的一棵大树下,显眼又不显眼。

    一回到学校,季知涟心中就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感觉说不上好,但细细品味竟也不糟。

    季知涟清了清嗓子: “那你先去排练,等结束了……我们再微信联系。”

    江入年敛下眼眸:“好。”

    她拔腿就走。

    他拉住她的手,含笑:“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季知涟莫名狼狈。

    此时在心里痛骂了肖一妍一万次,面上却云淡风轻,硬邦邦蹦出几个字:“没、有、哦。”

    他眸底漾出看穿她的笑意,面上却故作小狗失落,可怜兮兮:“好的。”

    季知涟走时慌不择路。

    她是一匹活到哪算到哪的孤狼,如今却有人,艺高人胆大,不惜磨掉一层血肉,也要在她心里种下枷锁-

    期末好事连连。

    先是肖一妍寒假拍的短片,在她锲而不舍地往京电跑了五趟之后,终于和摄影共同敲定了定剪,完成了终版。

    短片在班级放映,获得老师的好评。肖一妍决定去投几个小影展试试看,这是她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她一直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行,为此数度迷惘哭泣。

    但她已经在接受挑战,她也在努力成长。

    季知涟真心替肖一妍高兴。

    接着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也变得顺利。

    剧作课上,她的剧本在经历了洪老师无情的碾压、犀利的点评、大刀阔斧的修改、绞尽脑汁地嗟磨之后——

    终于他妈的过了。

    过了的那一刻,她没自己想象的松了口气。

    而是十分平静,因为知道,创作之路道阻且长,这只是个开始。

    最后两天,刘泠难得来上课,她是洪老师的研究生,也要交作业。

    听别人的剧本时她昏昏欲睡,到季知涟的剧本时,她却托着腮,听得很认真。

    江入年大一的期末汇报演出,他们班一共选上汇报的十个作业,少年就参与了七个。

    七个啊!

    季知涟和肖一妍看到海报时,两人默默对视,一时哑然。

    他是真的拼。

    每个作业的角色台词和占比量都不小,难以想象这是多么庞大的排练量。

    这么忙的情况下,他还能跟她出来。

    少年从不显露疲色,游刃有余地将学业和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条。

    黑匣子整整两天晚上,座无虚席。

    季知涟知道他演技好,但没想到他的临场随机应变能力也这么强,无论对手忘词、还是道具缺损发出噪音干扰,他都能十分自然地处理妥当,丝毫不会让观众有出戏感。

    这是天赋,更是刻苦。

    当最后一场谢幕,她看着肖一妍去给他献花——

    自己却懒懒地坐在原地,不想动。

    武君博这学期都不在学校,也没有参与任何作业。

    但肖一妍还是戴了大大的渔夫帽,她心里膈应。但不妨碍她快乐地将鲜花递给已经快抱不住的少年,毫不吝惜送出赞美:“你真的演的太好了!”

    江入年还穿着舞台上的戏服,艰难地从一堆花束里探出脸,笑容像夏日的骄阳,露出一颗尖尖虎牙:“谢谢你!谢谢你们来看我的作业。”

    他的目光从肖一妍脸上移开,又深深地望向季知涟-

    这次,是她送他回宿舍。

    季知涟帮他抱着一半的花。

    她低头看一张张精美喷香的贺卡,男的,女的都有。不由调侃:“看不出啊,人缘这么好。”

    “哪里。”少年收颌,谦虚地茶里茶气:“师姐当年……收到的一定比我多。”

    他别开她的目光,双颊苦恼地微鼓。

    季知涟觉得他这副样子难得一见,于是在拐角处停下脚步:“你在吃醋?”

    “是啊。”江入年大方承认,嘴角翘起浅浅弧度,他眼角眉梢还带着艳色妆容,抬眼望来,令人心驰神往。

    一开口,也是无辜到极致:“毕竟,师姐什么都没跟我说过,我怎么知道自己和别人,有什么区别呢?”

    少年清隽惑人的容颜,在鲜花的馥郁迷离中向她逼近,长睫下的漂亮眼睛熠熠生辉,语气却委屈至极:

    “——说不定,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季知涟笑了。

    她明知道他在使小心思,可他使的自然又坦荡,让她十分受用。

    他想要独一份的偏爱,那她就给他。

    她清了清嗓子,有点不好意思:“真的想听?”

    江入年点点头,眸子水润润的。

    她在鲜花簇拥下缓缓靠近,伸臂勾住他的脖颈,一字一句间,是令人脸红心跳的呢喃:

    “——我从前的恋爱似假非真。”

    她将薄唇暧暧印上他泛红的玉白耳蜗上——

    “……今夜才遇见绝世的佳人。”

    这个夏天真的很燥热。

    江入年心想-

    很快便迎来了暑假。

    酷暑,热浪,蝉鸣,噪鹃在清晨就发出呱呱叫声。

    他们依然隔三差五见面,约会地点不是在酒店就是在各大剧院,有一天她懒得出门了。

    直接叫他来自己家里。

    季知涟没有带过男孩来自己家里,因为某种心理洁癖和领地意识,她一向分的清楚。

    而江入年是第一个。

    所以当少年输入她给的密码锁,大门应声打开,他取下门把手上挂着的外卖袋子,取出里面的男士拖鞋,整个人又惊又喜:“哇!我竟然是第一个来你家的男生吗!”

    她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从电脑前回过头:“嗯。”

    他好奇的走进来,拎起跟随他一起来的各类食材:“厨房在哪里?”

    江入年很有礼貌,他没有四处乱瞟,她的卧室他更是看都没看一眼。

    季知涟讶异:“你要给我做饭?”

    “对呀。”

    她扶额,指了指厨房,他看了就知道。

    厨房里空空荡荡,只有两个电饭煲,和几个被粗暴拆开、又被扔到一旁的调料包。

    江入年:“……”

    季知涟摊手:“我家里什么都没有。”

    “没关系。”少年毫不气馁,不急不缓从塑料袋里一一将里面东西拿出,油、米、各类调料,甚至还有一口小锅……

    他熟门熟路系上超市赠送的粉色围裙,关上厨房的门:“你写你的,一会儿好了叫你。”

    季知涟倚在门框上,看他娴熟自如的挥舞锅铲,有条不紊的处理食材。

    ……简直赏心悦目。

    那勾人的香味,很快从门缝里溢了出来-

    他做了油焖大虾、沙姜鸡、可乐鸡翅、红烧带鱼、炝炒莲花白……

    当热菜一盘盘上桌,他又端来两碗颗粒饱满晶莹的大米饭,她生生看直了眼——

    除了一年一度去周琴家探望,季知涟已经太久太久没吃过家里做的饭了,她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人间烟火气,其实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就好像,她恍惚中有了家。

    她伸手要抓,被他轻轻拍了一下:“洗手了吗?”

    她默默去洗手。

    他含笑将筷子塞进她手里。

    看她吃的狼吞虎咽,再适时给她夹菜:“好吃吗?”

    太好吃了!

    季知涟打死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吃一顿家常饭竟吃出了热泪盈眶的感觉。

    他还在循循善诱:“……那我经常来给你做饭好不好?”

    她连连点头,吃的乐不思蜀:“好啊好啊,我密码不是给你了吗?”

    江入年含笑吃下菜。

    垂眸间,掩下那抹藏在深处的心疼-

    晚上,他在她家过夜。

    江入年洗漱完,换上干净的睡衣,踏进她的卧室——

    身体却猛地一震。

    季知涟毫无察觉,从他身后先进房间,整理床上的枕头:“这个是我平常抱着的枕头,你不介意吧?”

    他没回答,容颜一半在暗处一半在光亮里,呼吸却骤然变得急促。

    她不解,拧开床头台灯。

    暖黄色的小小光芒瞬间照亮卧室。

    她看到他别过脸,似是狠狠擦了一下眼睛,诧异道:“怎么了?眼睛不舒服?”

    少年握拳,手臂上浮现青色蜿蜒脉络。

    他在深呼吸。

    江入年再转过头时,神情已风平浪静,只是声音略微低迷:“……嗯,刚才眼里进了灰尘。”

    季知涟不好意思,但她嘴硬:“这几天窗子忘关了,但我不喜欢打扫,你觉得灰大那你来弄!”

    “好。”他温声道,掀起被子半躺在旁边,将手指与她相扣。

    他又状似无意地倾身,拿起她床头柜上的无脸男托盘,那个色彩斑驳破旧的桃色套娃,细心摩挲:

    “这个……很特别。”

    季知涟微微垂眸:“嗯。”

    她不愿意说太多。

    他眸色一黯,小心地将套娃放回远处,默默关掉台灯。

    此时房间里,窗外清澈皎洁的月光,透过白色纱幔,倾洒进来。

    今夜月光晴。

    她与他呼吸不过寸距,手指抚过他秀美的眼角,那里泛着潮意: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

    他回答的不假思索,轻轻地握住她不安分的手指。

    又反问: “那你呢,你在想什么?”

    季知涟没回答,她闭目,任由他身上的清淡香气将自己一点点包围。

    好温暖,她像浸在一池被阳光晒得温暖的清冽泉水里。

    少年抱紧她,与她额头温柔相抵:

    “——无论你想什么,我都祝你美梦成真。”

    第27章 知知

    新学期开学前,大四学生已集体从位于七环的新校区迁徙,搬至二环内的老校区。老校区坐落在闹中取静的胡同里,青砖灰瓦,绿荫浓重,每日人流量都很大,店铺人头攒动,整片胡同堪称风水宝地,十分聚气。

    老校区离家近,季知涟本可以不住宿,但耐不住肖一妍苦苦哀求,大四基本没课,班上女主住宿的又少,她一个人害怕。

    季知涟倒无所谓,遂住下。反正她在家里也是一个人,宿舍里,至少两人还能作个伴。

    后来,她渐渐喜欢上清晨从窗外一眼望去的胡同景色,阳光从干燥的枝叶里细碎斗落,引入眼帘的是一片葱郁,和房顶瓦片上一丛迎风飘荡的狗尾巴草。

    以及打瞌睡的橘猫一家。

    开学没多久,刘泠就找到了季知涟,约她在学校附近的一家书店见面。

    说是附近,其实就在一条胡同的深处。书店古朴雅致,已开了十年之久,季知涟却第一次知道里面别有洞天,甚至还有二楼。

    二楼不对外开放,但刘泠已舒舒服服窝在沙发上,向后倒来冲她笑嘻嘻招手。

    她的头发剪短了些,染成帅气的银灰色,身着宽松的舒适T恤仔裤,一双设计款人字拖,看到她坐下,顺手摘下头戴式耳机:“我要拍你的新剧本,我们聊聊合作的事儿。”

    季知涟十分意外。

    刘泠的语气理所当然,当她决定做一件事时,便会一步步实现它。她认定季知涟不会拒绝。

    她又道:“如果我拍,陈辛会给我当制片人。”

    陈辛同样毕业于北戏,只是大她们非常多届,是业内鼎鼎有名的金牌制片人。

    季知涟抱起双手,并不买账:“然后呢?你要拍,我就要把剧本给你?”陈辛出品当然好,但自己靠作品说话,并无什么所谓。

    刘泠两眼一瞪,表情夸张:“喂,我有好的资源耶,我们师出同门,创作理念一致,这是双赢的事情!”

    季知涟耸耸肩:“可我不喜欢你的态度。”

    “什么态度?”刘泠自信的笑容微滞。

    “理所当然的傲慢态度,我不喜欢。”

    刘泠笑了,她笑的时候下唇那枚唇钉就闪闪发光,她十指交叉,微微前倾身子,难得正经:“我刚才太兴奋了,我现在重新说一遍。”

    “季知涟,你看过莎士比亚的《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吧?里面有一句台词,我一直很喜欢。”

    “——世界是我的牡蛎,我将以利剑开启。”

    “——现在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共同做一部电影。”

    刘泠收敛了一开始随意的语气,诚挚地向她伸出手掌,掌心向上,认真邀请:“你愿意吗?”

    季知涟若有所思看着她的指尖,她一直到手酸、指尖微抖,也在坚持——

    她沉思着,终于握住了她的手-

    大四上学期,季知涟频频跑往新校区。

    倒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方便打磨剧本。

    为了能在洪老师繁忙之余见缝插针请教她,季知涟和刘泠甚至在学校附近酒店开了房。

    刘泠跃跃欲试,不停鼓吹开一间房更利于两人深夜交流创作的工作理念,被季知涟毫不犹豫拒绝。

    江入年有一次在深夜排练完来酒店看她,她的房门虚掩,轻轻一推就开了,他刚皱眉,就看到刘泠抱着电脑赖在大床上,两人头对头,正吵的面红耳赤。

    刘泠很随意,季知涟同样如此,但两个性子都很随意的人,在创作理念上却相当固执,她们生长环境天差地别,对生活有各自的见识和理解,有时一拍即合,有时针尖对麦芒

    吵到激烈处,刘泠气的拿起键盘就摔在地上,险些砸到刚踏进来的江入年。

    季知涟讥逍:“资产阶级说不过就拿东西撒气?这么厉害你怎么不扔电脑?”

    刘泠冷笑:“电脑里有新改的导演本,你当我傻叉呢!”

    季知涟:“傻叉,你现在就从我的房间滚回你屋。”

    刘泠绵里藏针:“??你做梦!这场戏还没聊完……”

    两个女人眼里只有彼此,她们再次展开争执。

    江入年默默为她们放下夜宵,又从袋子里一样一样拿了出来,打开盖子:驴肉火烧、骨髓汤、小馄饨、小米粥……

    她们的肚子发出咕咕叫声,默默地安静了,两双空茫又饥饿的眼睛同时看了过来——

    怪渗人的。

    江入年轻咳一声。

    他把勺子塞进她手里,在她埋头喝汤之际,又将她乱了的头发理好,刘泠啃着驴肉火烧,目光混沌地在他俩之间来回扫描,懒懒道:“刚才那个问题,我们干嘛不问问你这个一碰就脸红的漂亮宝贝呢?”

    季知涟一口汤呛在嗓子眼,连连咳嗽,江入年忙抽了纸巾给她,她擦着嘴匪夷所思:“刘泠,你又在口出什么狂言!”

    刘泠用舌头顶了下下颚,打了个清脆弹舌:“我只是说实话,再说,师弟不是排过你的戏吗?”

    此话也有理,季知涟转身拉住江入年的双手。

    她穿着睡衣,不知是不是熬多了夜,脸有些肿,衬得线条分明的英气面容多了几分柔和,她抱着他的腰,人是松弛的,偏要仰头一脸严肃:“你要听吗?”

    “当然。”江入年坐在她身侧,任由她拉出自己脖子上的红绳把玩那枚悬挂的戒指,还没意识到自己这样很像只小狗:“我想听。”

    季知涟想了想,开口:“如果一个来路波折的人,如果遇到另一个过往惨痛的人,他在挖掘她过往的过程中,你觉得,他感受到的情绪,会是感同身受的痛苦怜悯多一些,还是因创伤被激发而愤怒烦躁多一些?”

    江入年目光中闪过一丝沉吟。

    他扶额认真想了想,凝视她道:“前者吧。”

    少年微笑着,眼神深情如斯,她看着他笑,情不自禁也笑了:“为什么?”

    江入年垂眸:“我喜欢看书,但不是因为喜欢阅读本身,而是有所图——我是带着我的疑问,盼望在不同的书里,有前人能为我答疑解惑。而当我发现我的痛苦、挣扎、烦恼、绝望,在几十年前、甚至百年前,就已经有人感同身受并娓娓道来时,我的痛苦在那一刻因这跨越时间和空间的共情,而减轻了过半。”

    他握住她的手,温言:

    “——因为我不是一个人,我并不孤单。”

    季知涟感受到他温暖的体温和气息,才从紧绷的战斗状态中松弛,后知后觉自己困了。

    她敲了敲刘泠面前的桌子,冷叱:“你看,是不是和我说的一样?”

    刘泠没精打采地抽了抽鼻子,起身,躬身背手:“我走喽,对了江入年,你把你上次演的戏剧视频发我一份吧,我想看看,找找人物调性。”

    “好,我明天发给你。”

    刘泠前脚刚走,季知涟已伏在桌上睡着。

    江入年将床上的电脑放到一旁,又将凌乱的床榻收拾平整舒适,这才将她抱上床。

    他刚关灯躺下,她在睡梦中八爪鱼一样就循着气息贴了上来,找了个最舒服的角度抱住他。

    他回以拥抱-

    长鸢影视和光客影视号称是影视圈的两大巨头。

    家喻户晓的徐冷歌后就属于长鸢,她早些年声名鹊起,后来自己也当老板、签艺人。因为受长鸢大老板的赏识,因而也持股长鸢。

    刘泠的片子,就是长鸢投的。

    徐冷不明白女儿为什么非要走导演这条道路,她明明遗传了一把酷似自己的好嗓子,到乐坛可以大放异彩,但刘泠偏不。

    她谈过几次,女儿皆以反叛告终。

    徐冷生气之余,又被自己多年的经纪人兼好友陈舒岚安慰:她这样,不是颇有你当年的叛逆风采吗?

    索性随刘泠闯荡,反正她多年积累,圈中有不少人脉,给得起,护的住。

    而江入年误打误撞被长鸢签约纯属意外。

    那天,刘泠正在母亲办公室用电脑看他发来的舞台录制视频,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偷偷溜了进来。

    刘泠看的入迷,等意识到旁边多了个精致的像瓷娃娃一样的小家伙,还被她吓了一跳——

    陈舒岚闻声赶来,抱起女儿,轻声细语嗔怪她乱跑,熟料女儿瘪了瘪嘴,乌溜溜的眼珠还在瞅着电脑屏幕,贴着母亲的耳朵不好意思的说了句什么。

    陈舒岚诧异:“嗯?真的那么好看?你也见过不少好看哥哥了,你说的那个最漂亮的在哪儿?”

    小女孩指一指刘泠——

    刘泠无辜歪头,她顺着小丫头的手指,不明所以地低头看向手上的电脑屏幕。

    上面,少年的容颜疏离又明媚-

    江入年签约了长鸢。

    并在试戏后,成功拿下了长鸢投资的、由刘泠指导的文艺片《回廊》男主演一角。

    长鸢的大经纪人陈舒岚,早年签的艺人,除了歌后徐冷,还有不少现在娱乐圈重量级的一线,甚至角逐金奖的影后。

    她眼光刁钻毒辣,签艺人最为苛刻,能和徐冷商量后,共同拍板签下江入年,可见她们心中对市场已有判断。

    此事在班上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最为不爽的当属武君博,他冒着再次留级的风险,旷了上学期的作业和课业的学分,也要参加选秀的节目,中途因被粉丝投稿爆黑料而惨遭节目组退赛。

    一时间,爱豆之路也走不成了,简直赔了夫人又折兵。

    而江入年,竟然同时被陈舒岚和徐冷看好,还签约了长鸢,甚至马上要出演电影男一号。

    他还在跟季知涟谈恋爱!

    武君博一想到那个疯批似的女人,喉咙里就本能的一阵干呕,两条腿也直打颤。

    无人发现的角落,他看向江入年的目光也更加隐秘和怨毒-

    江入年是靠自己的实力拿下角色,季知涟很为他骄傲。

    她又想起那日在废弃高楼上朦朦胧胧的雨夜,她看着他时,那一秒的预感。

    ——他一定会红。

    她的直觉通常是准的,却又带着隐秘的淡淡失落。

    她后来分析了下,这失落是因为什么。

    季知涟并不怕少年成长为雄鹰,他飞得高,天空又是他的心之所向,她怎会不为他开心?只是她心里清楚,以后他真正做了艺人,两人能紧密在一起的相处时光,只怕没有那么多了。但没关系,他们都在一个行业,以后还很长。

    季知涟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

    只要自己的精神状态都能维持最近的平稳,她就对未来很有把握。

    想到这里,她又暗暗嘲笑自己——她竟然已不自禁地在想以后-

    这晚,刘泠拿着两人昨天敲定的终版剧本,又来敲她房门,和她商量女主选角。

    片子计划在寒假开拍,在最北边一个叫长林的工业县城。

    刘泠拎了两瓶徐冷新男友亲手酿造的青梅酒,那酒口感甘洌醇厚。两人聊着聊着,一边敲着正事,一边你一杯我一杯下肚。

    这酒后劲大,两人都后知后觉。刘泠把台本一扔,开始犯浑。

    她先是指着某新晋小花的微博热搜,冲季知涟大倒苦水,接着抱住她开始说胡话。

    理智上,季知涟觉得不该听人隐私,但出于编剧的自我修养,这大好的鲜辣生猛的素材,又是活生生的第一手资料,简直令她无法抗拒!

    于是她将刘泠半拖半抱,弄回对面她自己的房间床上,让她躺好,至于胡话,她爱说就可劲儿说。

    刘泠头一沾枕头,眼睛都没睁开,手就猛地勾住她的脖子。

    季知涟狼狈地倒在她的身上,她要起来,她不让。

    拉扯了几个来回,被褥凌乱不堪。

    好不容易把她弄好,一回头,看到刘泠房门敞开。

    少年已沉默地在门口伫立良久。

    季知涟整理好被扯得凌乱的衬衣,向他走去,扬眉:“你怎么来了?”

    她抬手想摸他的头,被他别扭躲过了-

    两人回了她的房间,关好了门。

    算起来,这段时间他忙她也忙,忙的也算殊途同归,却整整有十天没见着面。

    她先去洗漱,接着是他。

    房间里冷气开的足,他一掀被子,她的肌肤上就涌起一阵鸡皮疙瘩,又很快被温热抚慰。

    她很想他。

    但他看上去有些低落,心事重重,让人心疼。

    季知涟停下动作,她撑起手臂,指尖抚摸过他精致眉眼,问出心中埋藏多时的疑问:“你……为什么突然决定签公司,之前不是打算这两年先在学校打好基础吗?”

    大一刚入学的照片,让他被多家影视公司早早注意,其中也不乏不错的、条件丰厚的——要是他想签约,那时早就签了。

    江入年没说话,他避开她目光,喉头微动。

    她抬起他的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迟疑道:“你是因为……我吗?”

    少年耳朵红了,他不敢与她对视,微微僵硬地偏过头:“不、是。我是为了自己……”

    “扯淡。”她一语道破他的谎言,埋首在他颈间低低笑了,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喟叹:“你居然想……养我?”

    季知涟眸子里有细碎的、可以称之为温柔的光了,她的指尖在他挺拔雪白的鼻梁上划过,又按向那饱满漂亮的红唇——

    江入年捉住她的手,他撑起身,用力吻她。

    他又从枕头下摸出一个黑色袋子,不敢看她:“我带了……你喜欢的,你要……试试吗?”

    季知涟诧异的看着他。

    他极力压制羞涩,那颤动的睫羽和胸口的起伏却出卖了他。

    季知涟打开袋子,挑出一条纯白的绸带。

    她覆在他眼上,粗暴系好,吻他的时候,却很温柔。

    江入年的世界陷入黑暗,其它感官却更加明锐、敏感。

    她在上方驰骋,强势又温柔地掌控他,爱抚他,碾碎他。

    感受到少年猛地弓起的脊背,和强烈的战栗,她停下,撑起手臂,低头凝视他,指尖划过他汗湿的鬓发,沙哑道:“年年,你快乐吗?”

    缚眼绸带松落。

    少年的眼尾泛着昳丽的红,鸦羽般的长睫上挂着细碎的湿,胡乱的点了点头。

    江入年有些难以启齿,他的快乐其实来源于——和自己亲密无间的那个人是她、在他身上为所欲为的那个人是她、施予他强烈快感与痛苦的那个人是她。

    只要是她就好了。

    所以,无论她对自己做什么,他都会很快乐。

    第28章 年年

    南城,九月份。

    日落在晚上七点。

    季知涟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晰,是因为太阳一落山,季馨就会准点出门。

    母亲出门前,会在木制梳妆台前坐很久,给自己上妆。

    墨黑的眉笔握在她水葱般的指间,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盒子被一一打开,馥郁香味彼此杂糅渗透。

    白的粉底,红的膏体,她对镜子自照,将长眉画的斜飞入鬓,用刷子将深蓝色的眼影在眼皮上晕开。

    季馨上好妆后,是完美的无懈可击的一张脸。那些深夜失眠带来的黑眼圈、被烟酒侵蚀的干涩肌肤,还有那双少女般脆弱、敏感的眼睛,通通都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冷漠的、大杀四方的俏脸。

    只要她想,自然是备受男人追捧和欢迎的。曾经在北城的少女时代是,如今亦如此,那青涩莽撞的美蜕为成熟妖冶的风韵,依旧备受瞩目。

    季知涟看着她近乎疯狂的外出约会。

    季馨真的快乐吗?她不觉得。

    母亲的美是轻盈、引人采撷的,那艳色透过她的骨,从皮里溢出来,却又带着腐败灰暗之色,像是从内部开始烂掉的果实,腥甜又沉醉。

    她们一起走在大街上,季馨光鲜亮丽,她则灰头土脸,路人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打转,季馨会刻意与女儿拉开距离,最开始,她以为母亲是嫌自己丢人,内心失落。

    而很久之后,季知涟才意识到,季馨是在执拗地保存着自我的完整性,她固执的掩耳盗铃,拒绝所有社会身份,只想做她自己。

    她隔三差五带着不同的男人回家,已然开始自毁。

    季知涟漠然的看着垃圾桶里的橡胶制品,那薄膜里包裹的粘稠白浊,成人间的性事就这样在她面前粗暴摊开,和母亲屋子里的气味一样复杂混沌。

    她感到恶心,走去阳台,鸭子死去后,阳台突然变得很大,很空旷。

    她打开窗户,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想象着自己的灵魂离开肉体,和风一起去往远方,目之所及的黑色天线分割天空,底下靠着墙壁的栏杆上,石块破损处露出褐红色的钢筋,黑色电线缠绕凌乱,被高高支起。

    剪不断,理还乱。

    线与线之间,扭曲纠葛在一起,没有出路,没有尽头-

    季馨在南城的名声越来越差。

    直至和学生家长爆发严重冲突,失去工作。

    她情事靡丽不假,但再怎么放纵沉溺,也不会跟自己未成年的男学生有什么瓜葛,这件事她纯属冤枉。

    但没有人关心她冤不冤枉。

    一台好戏,台上开演,台下观众自是全身心投入,津津乐道,看的精彩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季馨来到南城后最狼狈的一天,盘的光溜的发髻被家长扯散,那个愤怒的黑胖母亲,大声嚷嚷着恨不得全天下都听见,说她勾引自己品学兼优的孩子,将内衣送给他让他打飞机。

    那内衣是她在换衣间丢失的。

    那偷窃的男孩涨红着脸,瑟缩着不敢看她,在母亲的逼迫下,面对校长的询问,唯唯诺诺点着头。

    季馨觉得可笑至极,更可笑的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事实,却没有人挺身而出说句公道话。

    她在这家舞蹈机构工作了五年,周围的同事大都是本地人,性子简单好相处,她谈不上和他们多热络,但也礼貌往来,但此刻,她们都吃了哑药一样,带着幸灾乐祸。

    小城生活多沉闷呀,季馨是一只从高空坠落的野鸟,她色彩斑斓、不食人间烟火,目空一切又高傲造作。

    这样的人本该活在山花烂漫处,被细心保护,却贸然一头闯进尘世泥沼,还不知收敛翅膀、低下头颅。

    她干嘛非要惊着她们的眼睛呢?

    人们最喜欢看的,是平淡生活不可多得的刺激。华丽布匹在眼前撕碎、高高在上的女人委地求饶。她的哭泣与狼狈都不可多见,并为他们带来隐秘的、置身事外的优越。

    只有一个人,拨开人群,一把扯开那骂骂咧咧的黑胖妇女,将被压在地上的瘦弱女人拉了起来。

    萧婧是临时接到校长电话,从学校请了假过来的。她穿着白衬衣A字裙,身姿秀丽,面容却沧桑,短短半年,鬓角已夹杂白发。

    她任由好友抱着自己大哭,待她稍稍平静后,又麻木的将她送回家里,然后再急匆匆赶回学校。

    季馨有满肚子的话想对她倾吐,萧婧却不得不走了。

    她走了,这个家又只剩她一个人。

    安静又空旷-

    季知涟放学回家,看到家里黑漆漆一片。

    没人在。

    她习以为常,自顾自拉开了灯,抬头一看,被骇的连连后退。

    季馨坐在客厅中央的一把凳子上,周围是剪掉的、散落的黑色头发,那些曾经被精心护理、长及臀部的浓密头发,如今像垃圾一样散落一地。

    满地都是触目惊心的黑色云团。

    季馨给自己剪了个及肩短发,她眼线洇出,眼影斑驳,口红也糊了一嘴,妆容花的触目惊心,小丑一般,却在愣愣微笑:“妈妈好看吗?”

    季知涟没有说话,她小心翼翼在找能下脚的地方。

    季馨再次重复,机械道:“妈妈好看吗?”

    妈妈好看吗?

    好看吗?

    看吗?

    吗?

    她一遍遍重复,无所顾忌地向女儿大喇喇袒露她的伤口。

    母亲要她的肯定,要她的态度,要她的爱护,要她的关心,要她与她抱头痛哭,要她对她无条件臣服,要她看到她的伤痛并小心翼翼去呵护。

    所以季馨在惨白色的白炽灯下,在黑色潮水一样的碎发中。

    ……对她微笑。

    她在等她的回答。

    季知涟呼吸都停顿,她因窒息而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冰冷的铁门,才如梦初醒。

    她的回答是夺门而出-

    “我们逃吧。”

    季知涟在单元楼前拦住放学回家的江河,开门见山道。

    江河仰脸看着她,她两手空空却一脸严肃,他意识到她不是在开玩笑。

    “好啊。”他点头,“姐姐,我回去拿点东西,你在树下等我。”

    江河回到家,父亲昨晚通宵打牌,现在还在睡觉,母亲还没下班回来。

    电饭煲里有萧婧早上离家前温着的包子和鸡蛋,江河用塑料袋拿上,又拿了两瓶牛奶,一板钙片。

    他回到卧室,将金灿灿的小猪存钱罐在地上用力摔碎,然后蹲在地上,将散落一地的纸币、硬币小心收了起来。

    他重新背好书包下楼,跳跃着走向树下的女孩。

    两人开始第一次逃亡。

    顺着南水公园的河堤,顺着河水奔腾的方位,顺着翠绿杨柳铺就的绿色林带,一直往前,一直往前。

    他们经过了一片石榴林,看到了上面最红最饱满的果实被鸟啄食了干净,露出光秃秃的干瘪果皮。

    他们经过了一片观景台,夜间锻炼的老太太们手拉手跳着广场舞,于是手拉手、猫着腰从此起彼伏挥舞的红绸中钻出。

    他们走到公园的尽头,被一条大坝拦住去路,大坝另一头,霓虹灯火闪烁,似是别有洞天的出路。

    但他们翻不过去。

    茫然无措间,低头看见岸边被木船和河水冲出的大坑里,有很多小鱼被困在其中,河水在一点点干涸,鱼儿找不到出路。

    江河和季知涟一个对视,都不忍心。两人心领神会,一个人找木棍,另一个人则开始弯腰挖土。

    很快,他们双手沾泥,满头大汗,挖出了一条水坑通往小河的路。

    但那些鱼儿却不领情,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江河和季知涟试着将它们引向正确的路,但每条小鱼都狡黠敏捷,它们有自己的想法,它们不需要他们的好心。

    季知涟停下动作,她拉住还在忙活的江河。

    他不解看她,她吐出一口气。

    拉着他走回了岸上。

    “可是,小鱼还没有救回来……”他还在惦记那水里的小生命。

    季知涟吐出一口气,目露惘然:“我忽然想起一句话,是你妈妈给我的书里的一句话,刚才,我好像懂了那句话的意思。”

    江河静静看她:“是什么?”

    季知涟默然良久,低低道:“涸辙之鲋,旦暮成枯。人而无志,与彼何殊……”

    她仰脸,眼睛微湿:“除了我们自己,其余的,我们好像改变不了什么……”

    她明明语调是平静的,江河却听出悲伤。

    他没听懂,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于是打开书包,掏出冷了的鸡蛋和包子,温和地递给她。

    季知涟怔怔接过。

    然后看着男孩,继续卖力的跳回岸下,执著的弯腰赶鱼。

    “我赶回去一条了!”江河高兴地冲她大喊,挥舞着沾满泥巴的手:“还有这一条!这一条!”

    “……”-

    第一次的逃亡之夜,以失败告终。

    两人走的筋疲力竭,都失去了原路折返的勇气。

    好在遇到公园里巡逻的观光车,老大爷连声吆喝,勒令他俩上车,载着他们,顺着原路一路回返。

    寂静夜色中,繁星点点。

    风扬起地上死去的落叶,而那一排繁茂花树的枝头上,却怒放着沉甸甸的粉色花朵,正在生机盎然的随风飞舞,落下一阵飞花雨。

    他们坐在车上。

    仰头看落英缤纷——

    这一秒,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万物浑然一体,在与他们共同屏息赞叹。

    人生为何如此破碎,破碎的令人心惊,却又带来波澜壮阔的美。

    两侧景物飞速逝去,很快花树不见。

    他们又途径一辆货车,货车玻璃上是一对高高翘起的大胖脚丫,刚巧摆成兔子耳朵的形状。

    两人,包括开车的大爷,都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而江河在很多年以后,才后知后觉,那晚的她并没有在笑。

    夜色里,风声中。

    那是压抑的哀泣。

    第29章 知知

    十二月二十九日,北城开始下第三场鹅毛大雪。

    雪覆盖了红墙绿瓦,撒白了地面,压弯了树枝,放眼望去一片洁白。

    这天是江入年二十岁的生日。

    他从来不问她要东西,那天却破天荒向她要了个愿望。

    ——他要她陪他看一场雪。

    季知涟和他坐在小河边的长椅上,看大雪纷飞。

    他打着一把透明的雨伞,伞的大半倾向她,和她一起注视着雪中的校园。

    她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她的掌心,又渐渐融化,化为一滴水渍:“喜欢看雪?”

    江入年摇了摇头,他鼻尖泛着红,说话间有低低的鼻音:“去年下雪时,你就是从那条路走了过来,看见了我。”

    季知涟也想起来了,思索道:“你那时……是不是在等我?”

    江入年握住她冰冷的手,偏头对她笑:“是,我没想到运气那么好,竟真的能等到你回来……感谢戈多。”

    他那时捧着一本《等待戈多》。

    季知涟没说话,因为记得那天她刚从别人的床上下来,憋了一肚子火,对他恶声恶气。

    她的回答更像一声叹息:“你当时怎么想的,问我的扣子是不是系错了?”

    江入年眉头轻蹙,脸微微发热:“因为你穿的很少,衣领却开的很大,一热一冷间……会感冒。”

    他话说的隐晦,季知涟却听懂了。

    她勃然大怒,把他的脸硬掰过来:“你的醋是不是吃的太迟了一点?现在不爽,是不是太晚了?”

    江入年眨了眨眼睛,微笑:“我没吃醋,因为我觉得你那天没有做什么,不然不会那么……”

    他慧黠的点到即止。

    她却听懂了,冷笑睨他,在大衣口袋里掐他的手腕骨:“那什么?你倒是说完啊。”

    江入年憋笑,肩膀抖动:“欲求不满……疼……”她掐的好用力!

    季知涟一口气憋在嗓子眼,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他用空出的那只手,将她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上,又侧首,温柔的蹭了蹭她。

    季知涟郁闷的气就轻飘飘散了,她没说话,但慢慢阖上眼睛,享受这一刻。

    江入年握回她的手,紧紧相扣:

    “——能和你一起看雪,我真的很开心。”

    许久,久到他以为她睡着了。

    才听见她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电影《回廊》预计在寒假前正式开机拍摄,在此之前,刘泠和季知涟已和舞美、制片飞了几趟去实地堪景。

    女主演在陈辛的建议下,选定了小小年纪但演技斐然的琼一,琼一才十六岁,但已有十年出道经历,她有一张不谙世事的无辜脸庞和刀锋样的锐利凤眼,是真正适合大银幕的故事脸。

    在北城时,她和江入年已有过多次对戏和排练,磨合的很好。

    1月底,剧组所有人抵达东林县城,这是一座老牌工业城市,钢厂林立,黑色的烟囱是旧时代的标志。

    冬日的天空灰蒙蒙一片,整座城市的基调灰暗又压抑。

    去年一部在此取景的悬疑网剧的爆火,让这座落后小镇的风貌被推至人前,今年更是成为不少文艺片剧组取景的首选。

    《回廊》百分之八十的戏份都将在这里拍摄,此后再辗转周边两个城市,共计48天拍摄完成,这是陈辛的计划。

    故事开始于高大的围墙和冰冷的铁门。

    心理医生治疗有犯罪前科的高智商少女,但因少女的拒不配合而进展缓慢,想要从她的谎言里寻找真相,就像大海捞针一样艰难。

    他迫不得已,和警方一起前往东林,调查少女之前犯下的凶杀案,一一验证她口供中的往昔。

    于是两条线相互交叉,徐徐展开——

    一个是少女黑暗离奇的过去,一个是心理医生不愿示人的过往。

    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而她却另有深意,总在关键处留下线索,引诱着他们前去一个个地点解谜。

    医生一步步前去解开少女的过往,终于拼凑出她破碎压抑的童年。

    看到她幼年被性侵、被抛弃、被戕害,后来在绝望中爆发,杀掉所有伤害过她的人,同时也杀掉了那个瑟瑟发抖的善良的自己。

    年轻医生被她爆发出的黑暗生命力震慑,她如此决绝锋利,宛如一把利刃,劈开他内心硬壳,穿越他苦心维持的正常、文质彬彬的表面,直接抵达他最不愿提及的创伤。

    他有过幸福而普通的童年。

    平平凡凡的一家三口,母亲在工厂做工,父亲在戏班子做活儿,一切不幸开始于父亲突入其来的顿悟——

    父亲要去寻找自己。

    父亲成为了一个异装癖,心甘情愿堕落,去从事特殊工作。在那个落后而封闭的小城,这件事可谓是空前绝后的闹剧、一场茶余饭后的笑话。

    人言可畏,人言足以杀人。

    他善良脆弱的母亲在邻居指指点点中被嗟磨至死,父亲在母亲病床前绝望的嘶吼在他看来更像是狗拿耗子的假慈悲。

    他恨父亲,并在内心发誓要让他下地狱。

    于是,少年在他发病时藏起他的药瓶,他冷漠的看着父亲在自己脚边挣扎,哀嚎,最后一点点死去。

    少年后来奋发图强,靠着优异的成绩远走高飞,他有了自己一番建树,却始终无法忘记,父亲的尸体在自己脚边慢慢冷却时,眼神是解脱而感激的。

    他感激他?他凭什么感激他!

    无数个夜里,他浑身发抖从噩梦中惊醒,只觉得寒冷像密密麻麻的虫子,爬上了四肢百骸。

    少女杀掉了真实的人,医生却无法让死去的人再死一次。

    医生对少女惺惺相惜,他对她产生了不该有的理解与共情。

    两个都没有逃离生命绝境的人,在虚无的时空线中短暂地获得交汇。

    故事的最后,凶杀案终于在警方不懈努力下,真相大白。而少女先前埋下的所有伏笔,均化为故事的高潮。

    而医生也在探索她的故事过程中,完成了一场对自己的告别。

    ——对父亲的释怀。

    他回到监狱,告诉她,我已经知晓你的故事。

    她却已形容枯槁,失去所有求生欲。

    故事的结尾,医生费尽波折,终于在临海小城找到了少女的母亲,让少女最后自由地选择一次——人生重来的可能性。

    少女终于短暂的与自己和解。

    哪怕只有一刻,对他而言已意义非凡-

    在陈辛看来,这部片子从剧本到男女演员,再到服化道,水平都在线,有望角逐一些电影奖项。

    但拍电影就像抓沙子,完成度是最难的,它会在过程不断流失,因此更需要现场严加把控。

    谁料开拍时,仅仅只是第一场钢厂的戏份,就与光客出品的《蓝山》剧组起了冲突。

    归根究底,是厂区负责人觉得有利可图,在热门的标志性取景地点上,将两个剧组的时间节点安排的很紧密,而《蓝山》还没有拍完,严重超时。

    《蓝山》的制片人姓姚,年纪轻轻,但有些背景,她态度强硬不予退让。

    那是一部双男主的悬疑电影,投资将近她们的十倍,相传光客的高层非常看好新锐导演杨溯,对这部片子寄予了厚望。

    陈辛谈到杨溯时,梁峻熙瞬间警铃大作,他是徐冷工作室的艺人,录完专辑后就马不停蹄进组,饰演有不少戏份的警察一角,本来挺累的,一听这名字都被刺激得清醒了。

    他急急寻找季知涟的影子,问刘泠:“她去哪儿了?”

    刘泠嘴上起了燎泡,抓了抓潦草的卷发:“好像去看场地了,咦,你去哪儿?”

    又看向琼一,茫然:“江入年呢?”

    剧组正在修整,琼一戏份重,还在看台词,她指指门口,江入年和梁峻熙都只剩背影-

    钢厂结构复杂,脚下不是铁轨就是碎石子路。

    两人行色匆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江入年和他戴好口罩,低头穿过外面空气中的漫天钢屑。

    梁峻熙的声音从口罩里闷闷传来:“你和她谈恋爱,你竟然不知道?”

    “她没有具体讲过。”江入年声音很低。

    梁峻熙没有说话。

    他和季知涟的友谊起源于大一的学生作业,后来延续至今。她出事的那个假期,他正好在上海拍广告。于是她联系了他。

    他的声音很冷:“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那时候她大一,刚放暑假,我赶到医院时,她全身都是血,大腿骨裂,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脖子最严重。医生说她被推下来时楼梯应该很陡,才会内出血这么严重。”

    “——警察都来了,当时闹得挺大的。”

    江入年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捏紧,眼神徒然凌厉。

    “她还是不接电话!”梁峻熙放下手机,神色烦躁:“这四面都是一千多度的铁水炉,我真怕她一个没忍住,把杨溯给摔进去!”-

    季知涟从滚滚白烟中走来。

    黑褐色高空铁架分割天空,地上是黄色沙堆,远处白烟若隐若现建筑物。

    陈旧斑驳的窄桥上,挂着一个字一个字的白底红字图片: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

    她穿过推土车,在几个散落在地上的苹果箱前停下,小路上,几个货车停在边上,工人正在卸货。

    然后她猝不及防看到了杨溯。

    还有他身边的姚菱。

    杨溯身高有193,整个人剑似的张狂锋利,浓密眉毛下压着,满脸不耐,带着恃才傲物之人特有的阴郁厌世。

    他双手插兜,脊背微躬,目光沉沉向她走来,步履间,左腿有些微微不便。

    季知涟大脑“轰”的一声炸了。

    这一刻,所有表面的平静、释怀通通消失不见。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在发抖。

    第30章 知知

    因为杨溯,季知涟很长一段时间将NPD人格、回避型焦虑性依恋、甚至是PUA,都研究了个底朝天。

    尽管,她并不像会被PUA的人。

    季知涟对人难以信任,自带旁若无人的厚重屏障,别说PUA,哪怕是伤害,都会被她强大的心理防线隔绝掉。

    就像打壁球,你无法伤害墙,若弄巧成拙,还有可能弹回到自己脑袋上。

    但杨溯却做到了,这点上相当牛逼,其难度之高不亚于让一条鱼溺水。

    杨溯生长于高知家庭,他的父亲官运亨通,人前人后两套做派,私生儿女不断。

    母亲在小三猖獗到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挑衅后,终于忍无可忍提出离婚,此后全部精力放在儿子身上,力求以儿子的优异来向丈夫证明什么。她对他的关注度到了难以忍受的紧密程度。

    而在他顺利考上名校,却偷偷将工商专业转为哲学后,他的母亲大闹一场,并在神思恍惚下,在雨中掉落井盖中,自此身亡。

    母亲死后,杨溯拒绝了父亲为自己安排的道路,同时拒绝的还有经济援助。他性情大变,毅然退学,开始孤注一掷的创作之路。

    这样英俊苍白、又经历坎坷的男人,自然会引起有拯救欲的女孩们的怜惜,他也确实有过非常堕落、放浪形骸的生活。

    ——直到与季知涟重逢。

    17岁的杨溯是大她三个年级的学长,她因为姚菱认识他。

    21岁的杨溯则是她素未谋面的笔友,她因为才华了解他。

    两个同样聪明又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几乎是一瞬间就辨认出对方灵魂深处的孤独,他们坠入爱情长河理所当然。

    他们也确实爱的轰轰烈烈,

    大一时,季知涟每周要往返上海两趟。

    为了省钱,她坐早班机,因为担心凌晨听不见闹钟声会错过航班,宁可早早到达机场,在机场候机厅上硬抗一夜,等到早上。

    她想把钱留给他用。

    杨溯自小生活富足,花钱没有概念,与父亲断绝关系后,卖掉母亲的房子大胆投资,却血本无归。此后生活潦倒,他住在上海城中村最便宜的危楼里,依然花销无度。

    可是他说爱她。

    他对她的爱体现在极度的占有欲、精神上的每一次共鸣、交谈时的言之有物上。他表现出远比她成熟的优异品质,同时也比她更犀利更强悍。

    19岁的她初尝爱情滋味,宁可在爱情中当个眼盲心瞎的人,不愿事事看的太清,只盼望这爱久一点,她的孤独就能远一点。

    那是她第一次爱人,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被爱,她当然珍惜。

    因此,她接受他极度自恋、极度自负、极度缺乏同理心、极度充满控制欲。

    同时,她欣赏他极度热烈、极度聪明、极度脆弱、极度自我。

    爱一个人,难道不是爱他的全部吗?

    相处渐久,她的才华越来越被更多人知晓肯定,杨溯却始终不温不火。

    这只是导火索。

    而男女关系里,本质上是一种权力的博弈关系。

    东亚浩浩荡荡的文化长河里,大多是对女性的规训与要求:要她温柔、要她顺从、要她牺牲、要她包容。

    无论你是多有才华的女性,男人睡了你,就会理所当然视自己为主体,带着要求打量你,带着审视苛刻你,带着理想塑造你。

    杨溯再怎么标榜尊重女性,本质上并没有脱离这种局限性。

    而季知涟拥有强盛的自我意识,和骨子里的桀骜不驯。

    她难以被驯化,难以满足男性强烈的自尊心和面子工程,难以对他提出的要求理所当然接受——哪怕她如此爱他。

    杨溯没有安全感,他已为了她和之前所有爱慕他的女性断掉联系,他又是如此脆弱,需要大量的肯定和爱意。于是他开始打压她。

    先是否定她的美,否定她的女性身份,再接着否定她的才华,否定她的审美,他从容冷静地怀疑她和她所有男性朋友不轨,并娓娓道来。

    看她惊惶,看她无措,看她不安,看她努力辩解,看她竭力证明。

    可那依然不够。

    她为什么那样敏锐固执?那样难以控制?

    她为什么就是不能对他臣服?!

    两人拉扯时间旷日持久,彼此都深受折磨,却又深爱彼此,关系畸形又扭曲。

    于是,杨溯在自暴自弃中,做出了决定。

    季知涟记得那一天。

    她一落地,就拿着行李直奔他家。

    然后隔着一墙之门,她听到了卧室里女人的呻吟。

    所有的血涌上了头顶,季知涟砸开门,然后看到姚菱的素颜,她的眼中尽是胜利之色。

    不愧是杨溯,不愧是最了解她的男人。

    他真的知道怎样能完全地、彻底地摧毁她。

    泼天的狗血。

    ——他出轨了她最厌恶的女人。

    他明知道姚菱和她的父亲对她做过什么,却还是这么做了。

    一场闹剧拉开序幕。

    不幸的是,这并不是一场排练。

    三个人,性格都强势好斗,彼此关系又错综复杂。

    激烈的肢体推搡间,季知涟被推下长而陡峭的楼梯,身体滚落将拐角处堆砌整齐的煤气罐撞塌。

    那些罐子一一砸落在她身上,她却没有痛觉般毫无反应。

    只有眼睛睁的很大,很空洞。

    视线所及的狭窄天空里,被一条粗糙的塑料晾衣绳劈为两半,上面挂着一条红色的裤衩,也许是哪个老头的,正在滴滴答答淌水。

    潮湿的、晦涩的、不洁的。

    她喉咙腥甜,觉得恶心,张口就吐出红色的血。

    邻居吓得叫了报了警,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多口杂,吵吵嚷嚷间,又有人叫了救护车。

    杨溯也吓到了,他双腿僵硬的慢慢顺着楼梯走下来。

    然后看到她,握着一把铁铲,正在一点点吃力的撑着自己的腿,勉强站了起来。

    那么倔强,那么桀骜,那么不屈服。

    季知涟居然在笑。

    她疼的面色煞白,却对他微笑,声音细弱游丝,但字字清晰:“杨溯,你想坐牢吗?”

    杨溯皱眉。

    季知涟的语气无波无澜:“毕竟相爱过一场,我也不希望别人说我有个坐牢的前任,所以我就再帮你一次吧。”

    杨溯心中警铃大作,后退一步,拖鞋磕上台阶。

    而姚菱在他身后已发出惊叫——

    季知涟用最后的力气,将那把铁铲高高举起,重重击落在他左腿腿骨最薄弱处,一下又一下。

    直到他痛呼倒地,直到他的腿骨完全断裂。

    她以此为这段长达九个月的爱情划下句点。

    季知涟扔掉铲子,毫不在意擦了擦嘴角不断渗出的血,浑身都在冒虚汗,整个人摇摇欲坠。

    她不咸不淡吐出一口血沫,那双窈长的眸子亮如妖鬼:

    “如此,我们也算互殴了吧?”

    话音刚落,她再无力支撑,委顿于地-

    季知涟看着他们一起向她走来。

    伴随黑暗往昔,潮水般向她涌来。

    她下意识挺直肩背,平复自己因厌恶而发颤的指尖。

    姚菱留着俏丽的短发,一身整洁昂贵的职业装,她长得很女人,行为举止却很男性化,这种男性化不是酷,而是她真心希望自己是男人中的一员,和他们拥有同样的话语权。

    她的手搭在杨溯肩上,皱眉道:“你怎么在这里?”

    姚菱又苛刻的上下打量她:“我忘了,你早被陈叔叔赶出门了,你要赚钱求生存的。”

    她不提陈启正还好,提了,刚打算走的季知涟就改了主意。

    季知涟嗤笑:“姚菱,不对,应该叫你父亲宝女,几年没见,你越来越像男人了,但男性群体真的有把你当成同类一样尊重吗?”

    姚菱意有所指:“——至少我不会输。你的父亲,我的父亲,还有他,”她对杨溯飒爽一笑:“不是都最后选择了我吗?”

    季知涟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笑的捂住肚子弯下了腰。

    她笑的肆无忌惮,笑到他们脸色泛青,笑着擦去眼泪,认真道:“所以,我怎么知道狗为什么非要吃屎呢?”

    姚菱气的发抖,杨溯不动声色按住她的肩膀。

    江入年和梁峻熙终于赶到,他们听到了她最后那句话,她还能讽刺人,梁峻熙高高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江入年站到她身侧,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冰。

    所以他看向他们的眼神很冷。

    姚菱用一种看物品的眼神打量江入年:“新欢?看着比周淙也带劲儿。你还不知道吧,他现在是我们的男二号。看来你和杨溯分手后,找的男人都是一路货色,一茬不如一茬。”

    没有人搭话。

    她有点尴尬。

    梁峻熙声音悦耳:“知道为什么她不回答你吗?”

    江入年理了理她的安全帽,他们自始至终没有看姚菱一眼:“因为她不和其它物种交流。”

    季知涟哑然失笑,这绝对是她听过江入年说过最刻薄的话了。

    他帮她暖着手,温声道:“我们回去。”

    杨溯却拦住他们,他看着季知涟,神色晦涩:“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他漠然的指指自己的腿:“我的腿,现在还是这样,我们也算是两不相欠。”

    季知涟再次笑出了声,她用一种看珍稀动物的目光怜爱地看着他:“你在做什么?给自己心理安慰?杨溯,你心里清楚——”

    她坦坦荡荡,两手一摊,陈述事实:

    “你欠我的,根本还不清。是我大度,不和你计较,但不意味着我会原谅你,所以你也别在我面前扯淡了行吗?”

    季知涟就是这样,别人对她一分好,她会还三分情。但别人伤害过她,她也记得清清楚楚,绝不姑息原谅。

    杨溯被她的不屑激起暴烈脾气。

    他目色更阴郁,转头对江入年道:“你以为她很无辜?如果我是恶人,那她就是魔鬼,她的经历比我还要他妈的不正常!”

    “这样的疯子,你指望她会好好爱你!她只会爱自己!”

    “我的结局是断了一条腿,我倒要看看,你失去的会是什么!”

    杨溯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

    同一个故事,在农夫和蛇心中也是截然不同的版本。

    季知涟的脸色渐渐苍白。

    江入年内心猛然被刺痛,他握紧她试图挣脱的手。

    他目光锐利,挺身而出,冷冷地直视杨溯:“和她在一起后,我没羡慕过任何人。”

    季知涟猛然看向他。

    江入年声音带着冷寒:

    “你的腿断了,是因为你做了伤害她的事,是你活该。而她做任何事,都一定有她的理由,我认识的她,温柔又强大,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而你,一个不分场合就肆意诋毁前任的人,才真正是污名化女性的疯子!”

    季知涟没有说话,大脑一时当机,一颗心却在腔子里亢奋的跳动。

    杨溯善于诡辩,但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那少年不光有一副好皮囊,还有条理清晰的脑子,他铁了心维护她,他还能说什么?

    杨溯与姚菱拂袖离去-

    三人走了一段路,回到自己剧组的大本营。

    梁峻熙很识趣,他先进去了。

    江入年在墙角处将她转过来。

    她锐利的眸色微微黯淡,薄削立体的五官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一片空茫。

    江入年知道她心里坚硬的盔甲在今天猝不及防被扯开了道口子,此时正不好受。

    他伸出手,轻轻碰上她微僵的面颊,用拇指温柔的擦拭她的眼角。

    季知涟别过头,冷冷道:“我没哭。”

    她侧颜凌厉又漂亮,鼻尖却微微泛红。

    “我知道。”江入年叹了口气,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我只是希望,自己永远不要让你哭。”

    季知涟此时就是个炸药桶,谁靠近就炸谁,她恶劣地敲了下他漂亮的高挺鼻尖:

    “你做梦!你只会被我伤害,被我抛弃,被我欺负!你没听到他的话吗?我就是这么糟糕透顶的一个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伤心吗?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没错——他也认真爱过我的,可结果呢?不还是一样吗?我知道你和我相处,其实也很累,要不我们……”

    江入年按住她的肩膀,温柔地打断她:“我从没有这么觉得。”

    他微微俯身,凝视她的眼睛:

    “相反,能和你在一起,对我而言像梦一样。我经常……会在夜里惊醒,然后反复看自己有没有穿越回过去,过去很大段的时间里……并没有你。”

    他的声音略微哽咽,深邃清澈的眸子里,是沉甸甸的感情。

    “我经常一遍遍看我们的聊天记录,如果有一天醒来,你不要我了,至少我还能保留着我们之间存在过的所有证明,然后……继续等你。”

    他埋头在她肩上,鼻音微重,哑着嗓子道:

    “和你在一起后,我没羡慕过任何人。因为这对我而言……已经足够幸福了,我怎么还会妄想其它的?”

    季知涟许久都没说话。

    她感受到有滚烫的湿意流淌进她的脖子,也热进了她的心里。

    她终于慢慢地、回抱住他的头,低声喃喃:“你……是我的镇定剂吗?”

    他在她肩上闷闷回答:

    “——是,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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