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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合集】

    第58章 知知年年

    时隔三年。

    江入年再次见到季知涟。

    她晒黑了好多,带着野外的腥湿野气,像一只从森林中腾跃而出的猎豹,散发着敏锐坚毅的气息。她的头发也短了些,明亮双眸嵌在飞扬紧致的轮廓上,像两颗小小的星子,正微笑注视着他。

    江入年却觉得那笑耐人寻味。

    他喉头动了动,好像懂了,又不确定。两人之间隔了三年,她与他失去联系一千多天,他有太多的不敢确定。

    江入年垂下眼,看到她脚边躺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斑驳磨损,战绩辉煌。想来这就是她全部的行李了,她是刚下飞机就直奔而来的吗?

    江入年有些困惑,有些心疼,涩声问道:“这次,你因为什么回来?”

    他一眨不眨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季知涟迎着他的紧张,扛起包,面不改色:“因为钱花完了。”

    江入年:“……”

    她不跟他讲实话。他抿紧唇,跟上她:“你去哪儿?”

    “酒店,我三天就睡了四个小时。”人也见到了,来日方长嘛。季知涟当务之急是解决自己在困死的边缘反复横跳已近猝死的问题。

    她一背上包,人就没了,整个人都被那山一样巨大的包淹没了。

    “你……一个人?”

    “对。”

    江入年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终于不再顾忌,双手带着不由分说的力道,将那沉重又巨大的包强硬地从她肩上卸了下去,背在自己肩上。

    江入年没有看她,闷头往前走:“我带你去休息。”

    季知涟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慢腾腾跟上-

    暮色四起,是堵车高峰。

    江入年这样清冷温和的人,却钟爱适合户外探险、硬朗利落的车子。他习惯自己开车,哪怕交通拥堵,眼前霓虹汇成长流,也始终不急不躁。

    车厢宽敞,椅背舒适,隐隐有香柠、薄荷、杜松子混合的怡人淡香。他开的很平稳,没有放音乐,知道她累,没有与她交谈。

    车内温度让人放松,季知涟眼皮越来越重,她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到目的地。

    她身上盖着一件米色外衣,散发着淡淡的干净清香。刚醒,有几秒的惘然,渐渐回过味来——她已回国,她在北城,她在他的车里。

    江入年却在她转过头的瞬间,轻描淡写地别开了视线。

    她看向车窗外:“这是哪儿?”

    他顿了顿,似是咽下什么字,只道:“……家。”

    下车。

    厚重雅致的大门应声而开。

    是夜。

    院内灯光静谧柔和,与植被交相呼应成浮动暗影,一道橘色的影子“喵呜”一声径直越过季知涟,冲向江入年的脚边,眯着眼用尾巴绕着他撒娇。

    远处草坪上,一只金黄色的大狗,穿着威风凛凛的红色超人披风,正愣愣地立着四肢往这边瞅,尾巴像蓬松的鸡毛掸子。

    几个跳跃,元宝已屁颠屁颠跑过来,凑到季知涟跟前,这人谁啊——它用鼻子狐疑的嗅了又嗅,女子弯下腰,双手不客气地捏住它清秀的狗脸。

    往上一推:“胖狗!”

    元宝一个抖擞,猛地摇起尾巴:“汪!”

    往下一推:“瘦狗!”

    元宝“嗷呜”一声,一猛子扎进她怀里,用前爪搭上她的肩膀,热情地舔着她的脸。

    季知涟不吭声,只是摸着它的后背,元宝被养的溜光水滑,一身腱子肉,可想而知身后的人把它照料的多好。

    她此刻感谢元宝,让她不用直接看到身后他的神情,也掩饰了自己眼中蒸腾出的水汽。

    江入年怀抱着橘猫,沉静地看着这一幕-

    原来他早为她准备了一间独属于她的卧房。

    两面都是落地窗,采光很好,连着衣帽间和书房。梳妆台设计别致,一个七层高的抽屉在旁边摆放。

    江入年没有进房间,只是在门口放下她的行囊,低声道:“对面是我的房间,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号码……没换过。”

    季知涟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又道:“那你好好休息。”

    自始自终,两人都没有太多交流,江入年在回避在克制。这熟稔又古怪的气氛。

    他走后,季知涟去洗漱。

    牙杯应该是他亲手做的,古拙典雅的陶瓷杯,上面描画着几条小鱼。放香皂的小碗有块没开封的手工植物皂,是她喜欢的柑橘味道。

    这里什么都有,小到她曾经钟爱的沐浴露牌子,大到衣帽间里满满当当的没拆标的衣服,睡衣手洗过,柔软亲肤。

    房间很大,很漂亮,每一处都恰到好处装饰在她的审美上。

    就像那个长在她审美上的男人一样。

    如同跋涉归来的旅人,季知涟倒在了柔软的大床上,此刻什么都不想,因为什么都不用想。脑子变得浆糊一样粘稠,她给肖一妍发完微信,手机一扔,再次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

    定睛一看时钟,才早上七点半。

    季知涟看了眼手机,肖一妍的消息在微信上疯狂弹出,她回复了个“好”的表情,便快速洗漱穿衣,神清气爽地下楼。

    走出厅门,看到院内长椅上坐着一人。

    元宝窝在他脚边,伸长了脖子想过去找她,又看了眼江入年,“呜”了一声缩了回去。

    男子穿着白色上衣黑色针织衫,因为上部戏需要,他的发染成了亚麻色,眼神下垂,面容落寞。

    他盯着地面,轻声:“你要走了?”

    季知涟正在低头回复消息,闻言答道:“我有事出门一趟。”

    她刚走到庭院门口,就听见他在身后哑声问:“这次又要走多久?”

    季知涟猛地停住脚步,转过头。

    庭院长椅上,男子阖目,将手臂搭在眼上,挺直鼻梁下的唇是发干发白的,喉头微微滚动,在压抑着沉甸甸的情绪。

    他不愿宣之于口。

    她却后知后觉自己的残忍。

    她走过去,拉开他的手臂,他扭过头不愿意看她,被她硬掰了过来。

    季知涟看见他眼中彻夜未眠的焦灼血丝。

    心疼一个人是完蛋的开始。

    但季知涟真的心疼了。

    她松开手,视线从他形状美好的唇瓣上移开,踢着地上的小石子不语。

    江入年没有安全感,他以为她只是心血来潮来逗弄他,随时都会再次离开。从见到她开始,他的内心就在不安,随时准备着再次失去——却不在她面前表露分毫,因为不愿束缚她、影响她。

    这么一对比,季知涟觉得自己对他真的挺糟心的,她反思了一下,张了张口:“我……”

    说什么,说她不走了?他会相信吗?

    季知涟重新斟酌:“我可能一个人习惯了……”

    她确实一个人我行我素惯了,做任何事情都是先做了再说,自己做决定。

    她打住。

    她越解释,他漂亮的眼尾红的越厉害。

    季知涟觉得这道题好难。

    她想了想,摸了摸他软软的发梢,犹豫:“……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满分答案。

    因为江入年的眼睛亮了。

    笑意从他的眼里蔓延开来,刚才的落寞一扫而空,昳丽的容颜瞬间生动的不像话。

    原来她一句话就能让他这么开心啊。

    季知涟又开始踢地上的小石子了-

    车子驶到三环处的一栋居民楼。

    肖一妍守着几个大箱子,见到季知涟,又看了眼车子上下来的人,一个好脸色都没给她,将苗淇的阴阳怪气学了个十成十:“哎呀,这要不是来找我拿东西,是不是都想不起我这个人了?”

    季知涟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她上下摇晃,声嘶力竭:“你回一下我的消息会死吗?会死吗?啊?啊?你知不知道我每次看到新闻上哪个地方出现恐袭我都胆战心惊,我怕你不知天高地厚哪儿哪儿都去你这个过分的女人!!!”

    季知涟被她摇的要脑震荡了,她忍无可忍,伸掌按住肖一妍的脑门:“停!我要被你晃晕了。”

    肖一妍一瘪嘴,泪流两行,开始抽搭:“你看你,都晒黑成什么样了……呜呜,这得多久才能白回来啊……”

    季知涟:“……”

    肖一妍眼泪鼻涕直往她领口上蹭,抱着她呜咽:“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有多少话要对你说……又不是只有师弟想你想的不要不要的,我那一腔友情不也是满满的爱啊,呜呜呜……”

    季知涟有点绝望:“别哭了,别哭了!要不你还是继续晃我吧,我给你晃好不好?”

    “呜呜呜……”

    “别哭了!!!你忘了你下午要开剧本会了?演员是你当年pink的爱豆!”

    “……啊啊,对哦!”

    肖一妍清醒了,胡乱抹了把小脸,又抓住季知涟,拉她在角落里嘀嘀咕咕了半天,末了,神清气爽拍了拍手:“那就这么定了!我来约她们!”

    季知涟一回头,江入年已将那些大纸箱一一放到了车上,眼里有活儿的男人真是顺眼极了。

    她朝肖一妍挥了挥手,钻进车内-

    车子一路平稳行驶。

    季知涟摸了摸下巴:“现在我该把这些箱子放到哪里去呢?”

    她还挺幽默。江入年握着方向盘,不紧不慢配合:“我有一个为它们量身打造的家,它们愿意住进去吗?

    季知涟思索:“它们说要考虑一下。”

    江入年腾出一只手,找到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那你呢,你考虑得怎么样?”

    季知涟把玩他的手指,逗他:“你的房子贵得很,我怕我交不起房租,你介不介意?”

    她变相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而他很会听潜台词。

    江入年被她的一本正经气笑了,又为这个答案欢欣雀跃。他的笑意越来越深,上扬的嘴角就没下来过,眼底却湿湿的。

    江入年清了清嗓子,哑然道:“我一点儿都不介意。”

    季知涟的回复是用力回握住他的手-

    回家后,江入年不让她动手。

    他忙上忙下,只让她告诉他,哪些东西要放在哪里,他来给她归类收纳。

    他给她弄了一托盘精致糕点和热茶,又放下一盒乐高,三本书,一个iPad。

    选项还挺丰富的。

    这是把她当作元宝来照顾了。

    季知涟不想玩,她托腮看他眉眼柔和地忙忙碌碌,温柔的人夫感快要溢出来,她看着看着,久违地又有了渴的感觉。

    江入年在给她收拾东西的过程中,看着屋子的各个角落被有着她气息的东西一点点填满,心里也一点点满了起来。

    他此刻才有“她真的回来了”的真实感。

    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他的腰,顺着衣摆探向紧实的腰腹。江入年微微一僵,反应过来后,放松下来,低头回握住她的手。

    他微微侧首,轻声:“知知,我身上都是汗……”

    季知涟闭上眼睛,将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是香的。”

    “啊?”

    “你是香的。”

    这是他们分别后的第一个拥抱,猝不及防,理所当然。

    季知涟没再做别的,她只是很享受的,很正经地抱着他,指腹无意识描绘着他紧实的肌肉纹理,江入年的身体却渐渐热了起来。

    他鼻尖沁出薄汗,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你饿不饿?”

    他在提醒她现在是中午,季知涟不买账:“饿啊。”

    “那我给你做好吃……晤。”

    他话没说完,唇齿间已被她柔软微凉的薄唇轻触,高挺的鼻梁在碰撞试探中轻抵,她咬他清韧的唇瓣,他吸气微痛,又不忍推开。

    这真是梦一般的两天。

    她回来了,她还要他。

    季知涟想要什么,向来直接迅疾。她的手放肆的抚过他身上难以启齿的角落,感受男子细腻的肌肤和坚韧的肌肉骨骼,他的呼吸变得炙热,眉眼间变得隐忍深幽。

    江入年理智尚存,喘息中推开她:“现在,是白天……”

    季知涟挑眉:“所以?”

    江入年败下阵来,他抵抗不了她,他和她之间从来不是他说了算。

    他甘之如饴,任她将他领向昏暗朦胧的卧室,推入柔软重叠的云团中。

    她的吻先落下来。

    彼此袒露,肌肤相贴之际,两人都是一声叹息,他身体对于亲密的记忆体验皆来自于她,而她也只在与他亲密时才会有浑然一体的安然满足。

    茫茫人海里,他们的灵魂是两块严丝合缝的磁石,哪怕失散,依然在遥远之处发出只有彼此听得见的召唤。

    季知涟望着他漆黑温柔的眼睛,只觉得他从肉体到灵魂无一不美,他是按照她审美长出来的人,他对她越温柔,她越想欺负他。

    江入年很少发出声音,只会在极端难耐时,泄出一丝沙哑的低吟。季知涟喜欢看他无法违背本能的模样,她骨子里的劣根性就是挑起他更多不可抑控的喘息,她喜欢看他扬起的修长脖颈,深邃性感的脸庞染上属于少年的清纯羞涩,她喜欢看他汗湿的发贴在颊边,倔强的和她对峙,下一秒却脆弱的溃不成军。

    也许她是在分辨,将眼前人和广告牌上完美到近乎不近人情的那个人区分,身下这个,才是活生生的属于她的年年。

    江入年靠在床头,饱满红唇满是被她啃咬出的湿润水色,他任她为所欲为,他喜欢她玩得开心。只是奔入主题的那刻,他感受到异样,微微抬头,看到季知涟微蹙的眉。

    他何等聪明,动作更温柔,与她缠绵相抵,只是心头滚烫:“这三年……你没有?”

    季知涟有些狼狈,她轻咬他肩头,声音却不由变为喘息低吟:“……闭嘴。”

    江入年温柔吻她,感受着,更笃定:“你没有。”

    她不语,粗鲁的掐了掐他的咽喉警告,下一秒用猛烈动作回答了他。

    他担忧她会不适,抱紧她将位置颠倒,这一次他来掌控节奏力度,低头寻她的唇:“为什么没有?”

    季知涟坦然到无耻:“他们不是我的菜。”

    “……”

    江入年额头上有青筋跳动,他咬牙:“那我……”

    季知涟仰头含住他柔软的唇珠,含糊哄骗:“只有你是。”

    只有他是?

    他才不信。

    他不想让她那么快得逞,挣开她,抗议道:“……知知,你这样说话,特别像第二天睡完就走的坏女人……”

    “我一直都是,你第一天认识我?”

    “……”

    他再是咬牙切齿,也还是由她吃了个尽兴。身体之间的熟稔亲密冲淡了时间带来的陌生疏远,他抱着她,不舍得睡,只是看着她,内心的满足就要溢出来。

    季知涟轻抚他熠熠发亮的眼睛,嗅着他身上干净好闻的气息。温暖蓬勃的身体紧紧相贴,他的爱意和守护令她安心。

    再醒来已是晚上。

    他抱她去洗澡,弄脏的床单要换,变成晚饭的午饭也要吃。

    她还是不喜欢吹头发,懒懒的穿着浴袍趴在梳妆台上,由他拿着吹风机给她吹。

    吹至八分干,她看上去又快睡着了。

    他轻声唤她:“知知?”

    季知涟睁眼,看向镜中的二人。

    江入年在她发顶轻轻落下一吻。

    季知涟迷迷糊糊间好像又回到了漂泊的旅途中,但醒来看到他,心是定的,这感觉特别好。

    那一刻她有感而发,说出的话自然而然:“我梦见我又上路了,这一次,是带着你……”

    江入年笑了,他张开手指给她梳头发:“这是承诺吗?”

    她被他弄的很舒服,眯眼道:“嗯,有些景色,我想带着你一起再去看一遍。曾经有个很棒的女性朋友,”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眼中划过一抹温柔的哀伤:“……她跟我说,再美的景色,如果没有人一起感同身受,还是会感到孤单。”

    季知涟往后一靠,他牢牢的接住她,她闭眼道:“不过我需要赚点钱……”

    江入年忍住笑,有些心疼,有些感慨。他低头,循循善诱:“知知,你要不要拉开你手边的抽屉看看?”

    当年为了他的事,她倾其所有,她不愿意说,他就不提。

    但他一直在努力。

    季知涟拉开那个五层的巨大抽屉——

    愣住。

    他说:“你不是没有钱了吗?”

    他说:“这抽屉里都是你的。”

    他这些年奋斗打拼的全部身家都在这里了。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江入年是个务实的人,他行胜于言,说过的话都会做到。

    季知涟被其中一层的古董珠宝吸引目光,件件珍稀,精美的老盒子带着光阴的磨损温润,每一个都是她审美偏爱的物件。

    “都给我?”

    “都给你。”

    “那你呢。”

    “我也给你。”

    换做以前,季知涟会强硬地告诉他:我不要,你是你,我是我。

    更过分一点,她会大言不惭划出界限:我可以给你,但你不要给我。

    但现在不一样了。

    季知涟愿意去爱他,愿意去学习怎么爱他,也愿意接受他的爱,她坦坦荡荡无忧无惧。她打开自己的边界,让他与她融合的难分难舍,让他心安,让他与她紧密相连。

    她一一拿起,细细端详,吹了声口哨,愉快感叹:“那我赚大发了。”

    江入年提着的一口气放下,他如释重负。

    他笑了。

    季知涟拉开最后一层抽屉。

    里面只有一个巴掌大的银制首饰盒,她在他不自在的目光中好奇打开。

    她看到他们小时候的套娃,和旁边他清隽舒朗的字迹:你若相信,就必得着。

    季知涟心中五味杂陈,多年记忆历历在目走马观花而过,她的眼眶红了,他亦如此。

    江入年抱紧她,埋首在她颈侧,声音低哑:

    “姐姐,我做过最疯狂的梦,是和你一起生活。”

    他在她泪落下来的前一刻,轻吻她脸颊。

    “——现在我得到了。”

    第59章 知知年年

    哪怕是相爱的伴侣,在同一个屋檐下日夜相对也是种挑战。更遑论季知涟的性格强硬鲜明,她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但不会是一个很合格的恋人。

    她强势冷淡的个性需要别人的包容和迁就。

    如果她在相处中无时无刻都感到舒适妥帖,那只能说明,另一个人习惯性将她的需求和感受放在第一位。

    视她而高于自己。

    江入年从没有对她提出过任何要求。

    他也从不向她表露自己的需求。

    他是一池清冽澄澈的水,她在后知后觉中已被拥簇包围,她来去自由游的欢畅,但这池水有什么苦恼,有什么困境,她却并不知道。

    因为他从不在她面前表露一丝一毫-

    季知涟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样不对的呢,是一次朋友来家里相聚的时候。

    她回国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中书房度过,三年见闻积累了大量照片和手稿,黑白胶卷要送出冲洗。写作并非一蹴而就,这是个漫长的过程。

    江入年尊重她的工作,他布置了一个漂亮的书房,密密麻麻的书籍在架子上排列有序,一眼望去赏心悦目,就是希望她能用得上。

    她回来后,他不再当工作劳模,而是推掉了一部分工作,确保有更多时间和她在一起。而好朋友间一些必要的聚会,也会将地点选在家中庭院而非外面。

    那天,为了庆祝她回来北城,家里来了很多他们的共同朋友。

    肖一妍带着她的新男友,对方比她大个三岁,对她无微不至,是个看上去很踏实的人。

    徐畅是和蔚天蓝一起来的,他是她新片的投资方,两人目前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关系,蔚天蓝还是那么漂亮,她一进院子,看到抱着柯尔鸭的二人,眼睛就笑成月牙,她是真心替江入年高兴。

    苗淇带了一个京电学表演的毕业生,她的公司最近在做短剧,这男孩外形条件不错但演技堪忧,苗淇从指导他演技,到指导到了其它地方。那年轻男孩一进庭院,看到这么多影视圈的前辈,一下子紧张的说不出话,在看到江入年后,这种紧张瞬间登顶,激动的满脸通红,嗫嚅着小声叫着“江老师”。

    江老师?季知涟觉得这个称呼很别致。

    刘泠又去登山了,她寄给季知涟一块石头,说是她赌石买的,让她切开碰碰运气。那块石头被小黄猫据为己有,它喜欢趴在上面晒太阳。

    晚饭是BBQ,手动烧烤。

    江入年第一次看到陈湖吃瘪,平时也是挺有个性的人,却不知聊到什么开始语无伦次。他越激动越结巴,越结巴越不知所云,越不知所云季知涟听的越迷茫。很明显她听到后面,注意力已经跑到了和苗淇、肖一妍的聊天上,陈湖试图加入聊天,但失败了。

    陈湖退到一旁,丧眉耷言地捻着胡须:“我觉得、她、她她不喜欢我。”

    江入年慢条斯理烤肉:“嗯,她只喜欢我。”

    陈湖:“……”

    吃饭的时候,季知涟给江入年端了她烤的肉,他吃了一块,微微皱眉,她心虚:“是不是辣椒放太多了?”

    他摇了摇头,看向她的目光一片柔软澄明:“我很喜欢。”

    江入年在陈湖欲言又止的目光里,一块接着一块全部吃完了。

    结果到了晚上,他因为胃疼被活生生痛醒-

    他悄悄起床,动作很轻,还温柔地帮她掖了掖被脚。但季知涟还是察觉到了,她尾随他下楼,看他捂着胃部,面色苍白地找药,旋开药瓶就要干吞下白色药丸。

    “你什么时候不能吃辣了?”她去给他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江入年吃了药,又握着那杯冒着热气的水,小口啜饮:“去年演一部戏,一个月内要暴瘦30斤……其实我还是能吃的,再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他带着歉意道:“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季知涟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想到晚上苗淇的调侃,苗淇扬着指甲点点江入年,又冲着肖一妍笃定道:“我敢说,他能说出一百件关于她喜欢的和讨厌的小事,但她连他的十件都说不出来。”

    季知涟嗤之以鼻:“扯淡。”

    “那你讲!”

    “讲讲!”

    她们兴致勃勃撺掇她,一瞬间回到大学时期,女孩子之间的嬉笑怒骂、青春勃发。

    江入年喜欢什么?

    他喜欢一切小动物。

    他煎鸡蛋很圆很漂亮。

    他喜欢在有她的地方待着。

    他喜欢认真听她讲话。

    他喜欢给她做饭。

    他喜欢解决问题。

    他喜欢她开心。

    他言出必行。

    ……

    季知涟打住了。

    这到底是她喜欢,还是他在迁就她的喜欢?

    她在两个好友了然的目光中败下阵了。

    她不得不承认和他的感情中,她是享受的那一方。

    那天之后,季知涟开始有意无意的观察起这一点。

    她想起网上有个段子,说一个老师给学生们讲文学,说到一个男人厌倦了每天川流不息的吃饭。

    一个女孩愤而起立,说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女人在每天川流不息的做饭。

    段子是那么个段子,但道理大差不差。

    一方享受,一定是另一方在付出-

    带着这个角度去观察,季知涟发现了不少生活细节。

    比如他每次出差进组前,都会尽力让她快乐。

    久而久之,仿佛变成他给自己设置的强制性任务。

    有一次,她明明感受到他很疲惫,却固执地说不累,他将她的任性要求视作理所当然,而他自己的情绪居后。

    他累不累,他是不是很想睡觉,他哪里不舒服?

    季知涟有自己的法子,她喜欢反其道而行,逼他说出自己的真实情绪。但无论她多过分,他都会专注她的需求,给予她最热烈的回应。

    “你不累吗?”她在黑暗中抚过他挺直的鼻,微凉汗水濡湿了她的指尖。

    他昳丽的眼尾微闭:“不累。”

    她有心逗他:“是不是我不说停,你可以一直这样?”

    他的声音是疲倦性感的沙哑:“你想的话……当然。”

    季知涟在这一秒再次确认:他确实从不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需求、暴露自己的脆弱。

    他永远是他们之间那个解决问题的人。他不擅长提出问题和要求。

    为什么呢?

    他习惯性的隐藏自己的需求和感受,来迁就她让她快乐。他完全的接纳她的所有,却不愿意让她承受其他。

    季知涟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曾在他面前暴露过太多脆弱,以至于让他留下心理阴影,觉得她脆弱到不堪一击。还是他本能的爱她,因此只想给她最好的包容,让她轻松愉悦。

    但无论哪一种,对他而言都是不公平的。

    她想跟他谈谈,但不是现在。

    是他跟组回来之后-

    江入年是一个月后回来的。

    他是被人推回来的,面色苍白,右腿还打着石膏。

    他拍戏从不用替身,敬业程度在行业里一向备受肯定和推崇。这次是意外,他在最后一场大漠上的追逐打戏中,对方惊到马儿,他失足跌下马背。

    所幸地面是柔软滚烫的黄沙,创面不大,只是伤到了右小腿腿骨。

    他坐在轮椅上,摸着元宝的头,垂着目光不敢看她。

    季知涟很生气,她不想跟他说话。

    于是把他推进屋,往客厅中央一搁。连拐杖都没给他拿,就晾着他。

    她满脸冷漠的走进影音室,实际上一直竖着耳朵听他动静。

    她就不相信这个节骨眼上了,他还不来求助她。

    江入年是真犟啊,外面一声轰然巨响,季知涟顺势登场。她快步走进客厅,看他撞到了茶几,正撑着身子倔强的去够拐杖,更是气不打一处。

    她把轮椅转了个圈,逼着他看她:

    “不想麻烦我?”

    “我看你在忙……”

    “腿哪天断的?”

    “四天前……”

    “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怕你担心。”

    又是这种温柔宁静的眼神,又是这种独自承担一切的清冷倔强。

    季知涟看着他苍白的脸,他的脆弱让他显得更美,她的怒火变为心疼,生硬道:“你不能总是这样。”

    她给他倒水,又去拧了温热的湿毛巾,像擦元宝一样劈头盖脸的擦着他,他闷闷在毛巾下呐呐道:“哎……”

    “哎什么哎,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什么都能解决?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更担心?”

    “但是现在已经没事了。”他小声道。

    季知涟闻言把毛巾往地上一甩,吓坏了那只叫薯条的鸭子,它嘎嘎叫着跳过那条毛巾,心有余悸地跑开。

    江入年看到她喃喃道:“是不是因为我一直往前走忽略了你,所以这么多年,你已经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这话说得也没错。

    江入年很小就知道要对自己负责,失去所有亲人后,更是习惯独立做决定并承担后果。他心思细腻敏锐,擅长将情绪埋在心底自己消化,然后去将问题一一解决。

    她是他最爱的人,她吃过那么多苦。他只想把所有好的都给她,舍不得她受一点儿委屈和负累。

    但她现在就在难过。

    她的难过让他心慌,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小心翼翼掰过她的肩,待看清她眼里的黯淡,他慌道:“我……对不起,我下次一定在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就跟你说,好不好?”

    她摸上他有着淡淡青色胡渣的下巴,摇头:“你还没弄明白。年年,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有我了。你要学会依赖我,表达你的情绪和感受,发生事情了,你不需要再一个人扛,因为我会和你一起扛,一起面对。”

    “我是你的家人。”

    因为我会和你一起扛,一起面对。

    我是你的家人。

    这真是江入年听过最动听的情话。

    他埋首在她颈侧,闷闷道:“我知道了,我记住了……”

    季知涟仔细盯着他,循循善诱:“所以你现在最想干嘛?”

    他败下阵来:“我……想上厕所。”

    她兴致勃勃:“要我帮忙吗?”

    他捂住脸:“不……”

    她拔高了声音:“我再问一遍!”

    他被她逼得满脸通红,捂住脸道:“好……”

    季知涟心满意足扶起他。

    她深觉今天的沟通卓有成效-

    江入年感受到季知涟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润物细无声的。

    她曾经像个战士,身披铠甲无坚不摧,他靠近她,但偶尔也会被那层铠甲的坚硬寒冷冻出小小的哆嗦。而如今,他感受到她心上固守的高墙已经坍塌,她变得更松弛,以博爱强大的人格与周边的人与物自然融合,她在真正的治愈别人和自己。

    晚上,她与他相对而卧,坦诚交谈。

    她轻松地将自己那天的思考与他分享:她竟然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因为他的喜欢皆是有利于她的存在。

    她觉得这样不对,不公平。

    她要他告诉她,他喜欢什么。

    江入年抱紧她,内心因感动而愈发柔软,他与她额头相抵:

    “我喜欢拍树,因为不同地方的树木在不同季节里都会不一样,光秃秃的枝桠漂亮,繁茂的枝叶也漂亮。”

    “我喜欢在雨天和你依偎在一起看书,或是做些别的事情,外面狂风暴雨,室内一灯如豆,我会感到幸福。”

    “我喜欢你穿我的衣服,好像这样我们会更亲近,我喜欢你夸我眼睛漂亮,因为这一刻你眼里满满都是我。”

    “我喜欢安静的和你待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小声地讲着悄悄话。”

    他吻她额头,将她拥入怀中,声音宛如叹息:

    “还有,我真的很害怕你会再一次离开,剩下我一个人。”-

    年末,江入年恋情曝光,冲上热搜。

    其实两人从未藏着掖着,只是这段视频拍的太过清晰。

    而他的笑容也太过温柔。

    人间烟火,茶米油盐。

    夕阳西下,他与她手牵手,去海鲜市场买新鲜的食材。

    他们穿得舒适平常,但一举一动无不亲近自然,相识一笑间令观者怦然。

    江入年在新的电影发布会上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听说你结婚了?”

    “对方是谁呢?是谁先追的谁?”

    “在这么有前途的年纪就英年早婚会不会有一天后悔啊?”

    “听说对方是你的初恋?”

    “可以详细跟我们讲讲吗……”

    ……

    记者蜂拥而至,问题层出不穷。

    嘈杂热闹中,男子眉目秀致,如清风朗月。

    “我确实已经结婚了。”他微笑着轻抚戒指,直面镜头:“能和她在一起,是我一生之幸。”

    面对潮水一样的哗声,和接踵而至的问题,他侧耳聆听。

    江入年回答记者,容色温柔:

    “——是的,我爱了她很多很多年。”

    第60章 知知年年

    多宠家庭里,元宝看似憨厚实则猴精。它最知晓该对谁撒娇贴贴,谁又最吃它那套。次次出手,次次百发百中,都能讨到分量之外的小零食。

    元宝骄傲地翘着尾巴,自认是天底下最聪明的金毛小狗。

    江入年每次看到元宝亦步亦趋跟在季知涟身后,纯真模样下是逐渐圆润的肚腩,那谄媚的模样令他哭笑不得。

    季知涟拿着鸡肉干尚在犹豫,元宝已挤到她膝盖中央,探着湿漉漉的小黑鼻子,亮晶晶的眼睛泫然欲泣,不住眨巴眨巴。

    她败下阵来。

    给你,都给你!不就是一块鸡肉干吗,看把孩子卑微可怜的。

    季知涟宠爱元宝大于小黄大于鸭子。

    这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江入年则对每只爱宠都秉承一碗水端平的原则,他尽量不厚此薄彼,美曰其名维护家庭和谐。

    但偏偏有狗要破坏这份和谐,它要在三宠中争个头名。

    小黄猫不在意这些,大部分时间它都会跳到树上,优哉游哉置身事外,俯瞰下方的鸭狗大战-

    那只柯尔鸭名唤薯条,名字是季知涟起的。

    它为啥叫薯条而不叫浪里白条?一切早有预兆。

    一只珠圆玉润的雪白鸭子,却对蔬菜水果等一切鸭子该吃的零食兴趣寥寥。它最感兴趣的东西除了薅元宝金黄色的毛之外,就是人类手中金灿灿的薯条。

    季知涟发现这一点时是疑惑不解的。

    彼时阳光正好。

    那鸭子正嚣张的卧在江入年膝头上,它两足朝天任由男子按摩脚蹼,舒服的闭上眼睛。

    季知涟搬了个小板凳,一边吃着薯条,一边端详着它,大脑却不断被那张“送你去做绝味”的热门表情包刷屏。

    “要不要给它取个名字?”江入年觉得这是个好时机,他悠然问她。

    “绝味。”季知涟不假思索。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一刻,江入年觉得元宝这名字取得妙不可言。

    季知涟低头,单手捏住下方元宝跃跃欲试的狗嘴,不让它够到桌上的薯条。再一抬头,看到男子和鸭子都幽幽地看着自己,她摊摊手:“我开玩笑的,那就叫——”

    话音刚落,那鸭子一个鲤鱼打挺,脖子猛地往前一伸,瞬间叼走她最后几根薯条。

    “……啊我的薯条!”

    这就是它名字的由来了——薯条-

    有道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元宝和薯条也从曾经哥俩好,到又一轮互相不对付的小菜鸡互啄。

    元宝技高一筹,它每次惹毛薯条被啄的屁滚尿流后,都要精准的卡点把自己送到季知涟面前,将最忍辱负重的呜咽、最哀怨凄惨的模样表演得恰如其分。

    三番两次后,季知涟便觉得是薯条蛮不讲理,于是把受了委屈的可怜狗狗单独带进屋子,给它小零食安慰,并让它卧在地毯上陪伴自己码字。

    元宝很得意,薯条很生气。

    江入年一开始看的津津有味,后来发现薯条郁结到打蔫,饭都不吃了。于是在元宝又一次故技重施时,把它单独带到一旁严肃教育。

    季知涟看着元宝被训的脑袋一点点埋进土里,心软:“狗哪有不皮的……”

    江入年不为所动:“我们家的家规是什么?”

    季知涟在元宝求救的目光中摊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和谐友爱大家庭。”

    郁郁葱葱的庭院中,风哗然穿行过摇曳晶莹的草尖。橘猫在上蹿下跳的扑一只伶俐的菜粉蝶,薯条在鱼塘里畅游洗澡,夏日的阳光将男子温润的侧颜渡上一层淡金色。

    季知涟与他并肩而立,一切都刚刚好-

    新书《女性的史诗》一经问世,便引起激烈探讨,犀利冷静的笔触和胶卷拍摄的黑白照片互为诠释,争议与反响将这部纪实文学推向另一个高峰。

    季知涟做她心中正确的、该做的事情。就像种一棵树,先从种子开始浇灌,然后松土施肥、悉心培育,待到它开花结果的那一天,她只需静静的看它走向远方。

    陈湖背着双肩包几次登门造访,美曰其名找江入年聊公司事务,但包里那些绝版古籍、稀有乐高,无一不是季知涟感兴趣的。陈湖投其所好,两人越聊越投机,成为创作上志同道合的朋友,已在筹备合作新的片子,这将成为陈湖最期待的作品。

    刘泠对她书中谈及到的一些地点很感兴趣,她打算带着自己的摄影师先去探探路,看有没有做成纪录片的可能性。

    日子过的充实又有条不紊。

    季知涟喜欢这样的生活,她工作的时候,习惯独自在家看片,阅读,喂狗。简单专注的度过一天,基本不出门。

    需要出门的是江入年,他每年有一半的时间要外出拍戏,接的都是好本子。他在换场间隙给她发消息诉说想念,他尽量将工作集中完成,确保一年中的另一半时间,能完完整整空出来。

    他要与她一起踏上旅途。

    这是他答应她的,也是他无比期待的-

    季知涟喜欢远行。

    在远行中,她的每一个毛孔都是打开的,敏锐的感知触角扬帆起飞,时刻准备着要迎接陌生土地上充满生机的一切。

    她已不是十八九岁的年龄,却觉得这是自己当下最好的年纪。她能爱,想爱,敢爱,有人能稳稳接住她的爱,与她一起体验生命的丰富质地,并从中得到愉悦。

    她在他眼中看到真实又清澈的自己,这让她燃起熊熊斗志——她每年都要带他去探索未知的新事物。

    江入年欣然配合。

    他了解她,知道精神联结对她的重要性,旅途能带给她充电般的新鲜活力,他喜欢看她能量充沛的模样,也对她走过的路充满兴趣,那些她兴致勃勃说起过的,他都一一认真记在心里。

    今年的旅途是东南亚地区。

    先抵达琅勃拉邦,一座炎热又质朴的小城。

    江入年已经学会开摩托,现在由他载着她,在高山环绕的城镇上自由驰骋,明媚炽烈的风扬起她的长发,她吹出孩子般快乐的口哨声,往往刚吹了前半段,他能好整以暇接力过后半段,或与她一唱一和,成为异国的两只蟋蟀合唱团。

    他们去逛夜市,在异国他乡中完全就是一对隐于人海的普通恋人。两个人穿着短袖长裤人字拖,一人拿着一个不同口味的冰激凌吃着,然后交换品尝。

    熙熙攘攘的陌生人群里,他卸下所有装扮,季知涟用相机拍下他灿烂大笑的样子,她愉悦的撸着他的后颈,知道他跟自己的感受一样——都因自由而快乐。

    有江入年在身边,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品尝当地的酒而不必担心喝醉,反正他在呢,她对他信心满满。

    他们吃新鲜河鱼、手抓糯米饭、河粉,交谈分享对于寺庙壁画和佛学的观点。她喝的双颊酡红,在他怀里颠三倒四说着话,一会指着天边的星星说自己上去过,一会儿拉着他要加入当地居民的传统舞蹈中去。

    他温柔地望着她,低头任由她给自己簪上鲜花。

    一方是世界,一方是他们。

    生命真美-

    清晨,寺庙悠远的钟声传来。

    窗外阳光普照,微光透过窗帘布料流泻进来。

    而她在他怀中醒来。

    季知涟枕在江入年肩头,被他紧贴环绕,她听到他稳定有力的心跳和清浅均匀的呼吸声,闻到他肌肤干净沁人心脾的淡香,清新暖融的像午后晾晒好的洁净衣物上的芬芳。

    这气味像是多年记忆的一个锚点,让她无论在任何一片陌生土地上醒来,都会循迹而去,并为此心安。

    他们是恋人,是盟友,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他们自成花好月圆的小小天地。

    那种回到母体的温暖感,那种儿时无所不能的自由感。

    那种少女时代的百无禁忌、快乐散漫。心安的相伴,默契的交谈。

    原来,有人相伴真的是不同的。

    阿婉没有骗她。

    季知涟去过的地方,认识过的朋友,思考过的一切,冥冥之中自有深意-

    这段旅途从老挝到越南、尼泊尔,再行至泰国,最后直飞回国。

    回国后,两人仍意犹未尽,于是一拍即合,兴致盎然地收拾行囊去爬黄山。

    被誉为“天下第一奇山”的黄山,是著名的旅游胜地,哪怕现在是淡季,造访的游客仍然很多。

    巍峨耸立的山峰,迎客松在悬崖峭壁上迎风飘摇。

    名扬四海的奇景,人在云海中仿佛置身人间仙境。

    爬山途中,有粉丝认出他们,惊喜想要合照。

    他坦坦落落摘下帽子,容色温和。

    比起明星,二十九岁的江入年更像一个演员。

    只是爱她的时候,仍然热烈如少年。

    他们终于登顶,在围栏旁的一方石台上休憩。他从背包里取出保温杯、小巧茶盏,为她不急不缓地沏一杯茶。

    茶雾袅袅,清香入鼻,余香在唇齿间漾开,水还是滚烫的。

    他知道她喜欢,所以如此自然地将一壶滚水背上高山。

    季知涟将茶一饮而尽。

    目之所及,峰峦叠嶂,雨雾缭绕间仙气浩荡。

    她侧首,与他含笑的目光撞上。

    远处山河无恙。

    而江入年一生所求,不过是与她朝暮皆安,能如此刻般——

    喝一杯茶。

    听一场雨。

    观一座远山。

    第61章 周淙也

    我心里一直有个人。

    她费尽力气,就是不想成为什么人。

    ——by心如止水の淙

    这是周淙也小号发的第一条微博。

    他最炙手可热的那一年,粉丝开始扒皮考古他,而这句带着伤感、带着暗戳戳指向意味的话也被粉丝重新扒出,展开了一波新的八卦探讨。

    这句话当然不是他自创的,写这句话的人叫加缪,就是那个叼着根儿烟的拽的二五八万的大文豪。

    周淙也讲不出这么文绉绉的话。事实上他对任何文字密集的书本都有一种天然的恐惧,这恐惧源于幼时多动症的自己被逼写作业时,那一次次被母亲打手板训斥的噩梦经历。

    所以当他第一眼看到这本书,脱口而出一句“加liao手记!”也就不足为奇了。

    奇的是季知涟的表情。

    她一言难尽地侧了侧手里精装书的封面,又看了看他手里五颜六色的漫画书,终于确认了他念叨的是自己的书名。

    她没吭声。

    她居然不纠正他。

    周淙也变本加厉,坐在懒人沙发上倾身向她凑了凑,兴奋道:“你这本书借我看好不好?作为交换,我给你我最喜欢的漫画书!”

    “给你。”她合上书页递给他,又推开他递来的书,婉拒:“不用交换。”

    “好嘞,你人还怪好的嘞。”

    周淙也对那本书没什么兴趣,他只是借口找她搭话。

    但样子还得装一装,于是顺手那么一翻,这句话就直截了当的映入眼帘。

    他屏息,从展开的书页上抬起眼睛,十六岁的年纪,他没见过女孩子留这么短的平头,也没见过女孩子是这样的性格。

    周淙也觉得季知涟挺不一样的,她颠覆了他对女孩子的刻板印象。但至于怎么个“挺不一样”法,他却找不出更准确的描述了-

    周淙也的人生,在前十四年大体是顺风顺水的。

    生活对他而言,是裹着糖衣的无忧无虑,他人生最大的伤痛就是相较于自己,妈妈明显更偏疼姐姐。周淙也听过“重男轻女”,但在自己身上,他感受到的却是“重女轻男”。

    还好姐是他亲姐,虽然凶残无比但也算疼他。所以这生气可以打个对折,但还是让他生气。

    不过如果带入他妈妈怀他的那年,刚好他吃软饭的活爹出轨被抓了个现场,那他妈妈的偏心好像也解释的通了。

    周淙也没啥心理阴影,在他家破产前,他简直就是快乐的人间丘比特,不过射出的不是爱心,而是他的笑容与欢乐。

    他长得好看,性格活泼,从小因为多动症被妈妈送去练舞发泄精力,竟意外的找到了自己的兴趣爱好,每年校庆都有他的专属节目,一向在年级里是备受瞩目的。

    女生们喜欢他,男生们嫉妒他。周淙也自得其乐。

    他甚至还被星探在校门口堵过。

    这备受瞩目的拥簇催生了他的优越和傲慢,让他在相貌普通的同龄人中找到了一种高高在上的自信,忘记了自己其实是一个参差不齐的水桶,那块最长的木板并不能代表他真实的储水量。

    周淙也的自信取决于别人眼中的那个他——一个外貌出众又有才艺并且家境优渥的男孩。

    看嘛!这么多buff都叠满了的我。

    在那个同龄人都灰扑扑用功读书的初中时代,他已经有恃无恐,因为知道母亲会送自己去国外读高中,索性课也不好好上,每天在外网上研究妆造,超模们独树一帆又犀利动人的美丽总是能勾起他心底强烈的渴望——那种被所有人注视、赞叹的渴望。

    直到家里破产。

    母亲投资失败带来的现实问题接踵而至,让周淙也从天之骄子沦为言情小说里的天选倒霉蛋,悲催的是他并没有逆天金手指。

    生活落差如此之大,出国读书已经不现实了。

    曾经在同龄人中趾高气扬夸下的海口难以收场,而曾经不屑一顾的舞校面试,竟成为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城舞附中漂亮的人比比皆是,周淙也成为了一群仙鹤中的一只,他还是好看的,但学校里也有人比他更好看,而且人家不光比他好看,人家专业还特别好,因专业优异而熠熠生辉。

    对方轻易的碾压了他,享受着他曾经拥有过的拥簇和赞誉,周淙也的自信摇摇欲坠。

    他惊恐地看到了自己真实的木桶容量,然后不得不正视这一真相:我怎么,怎么,怎么只能装这么一点儿水啊!

    周淙也意识到曾经支撑自己的自信有多么不堪一击,那并不是他内心长出来的力量,从小到大是金钱保护着他简单骄傲的小世界,而一朝崩塌后不再精致的生活,处处丑陋斑驳的令他难以忍受。

    周淙也不想看见真实世界的残酷,他愿意自欺欺人当只鸵鸟,却又不得不寻找谋生的办法,他需要外部的支撑。

    于是研究更具有审美的妆造风格,追求光鲜亮丽的精致外饰,拍下照片发到微博上,误打误撞——这些具有强烈风格的照片吸引了杂志社的人,他们邀请他当模特。

    周淙也欣然应允。

    跟他们谈报酬的那天,他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其实心里很虚,手心里汗津津的,他怕他们看出他的口若悬河,看出他战战兢兢的拮据,看出他有多需要这份收入。

    索性他们并没有过多为难他。

    周淙也靠着自己强装的自信震住了他们,但他知道那是装的。

    与季知涟截然相反。

    周淙也第一次见到季知涟,他就知道这是一个真正自信的人。

    她的自信在于她面对任何人、任何事的镇定自若,仿佛铜墙铁壁难以击溃。她看上去那么冷静,那么强大,好像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又要走向何方。

    他羡慕她、好奇她、琢磨她。

    于是忍不住靠近她。

    周淙也觉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好像成语是这么用的吧?反正就这么个意思,他挨她挨的近近的,肯定也会耳聪目明,成为像她一样目标坚定的人。

    这是他最开始接近她的想法。

    然后……他开始依赖她-

    依赖她真的太容易了。

    她看似生人勿进,其实很好说话,他狗皮膏药一样黏上去,她愣了愣,却并不反感他。

    可能是他出场方式比较喜感。

    周淙也发现她没什么朋友,这不巧了吗,他也一样。他自忖为这是外表出众的人的通病——都不好找与之相衬的朋友。

    周淙也洋洋得意,心想:她接受自己待在她身边,是不是变相认可他是最好看的?

    他无暇猜测对方内心的真实想法,他只是很高兴,高兴有个人能听他讲话——无论他讲的多么没头没脑。

    替他做决定——任何他摇摆不定的问题她就会给出选项。

    帮他解决问题——尽管方式简单粗暴,但往往非常有效。

    这个人还能和自己一起结伴赚外快,性格缜密,做事严谨,她就是大写的“可靠”二字。

    于周淙也,季知涟是他很重要很特别的朋友。

    他认为她独一无二,并理所当然也认为自己不可替代。

    于季知涟,周淙也是她短暂路途的一个伴儿。

    即使没有他,也会有别人出现。

    所以,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不对等-

    艺考机构的求学生涯,是周淙也人生里一段悲喜交加的岁月。

    喜的是他找到了前进的目标,悲的是……他因为太显眼被同班同学排挤了。

    排挤是善良一些的表达。真实的情况是他被对方频频造黄谣,还被侮辱性取向,连带着在表演课上被孤立嘲笑。

    周淙也最脆弱的时候,打不通母亲和姐姐的电话。他缩在楼梯间,想着自己已经失去的过去和未来不可预测的一切,只觉得委屈又心慌。

    他冲进舞蹈教室,抱住正在练舞的季知涟开始呜咽:“他们污蔑我是gay我不是呜呜呜呜……”

    季知涟微微一僵,没有推开这个对她满心信任和依赖的男孩,他扇形的秀丽眸子噙着满满两泡晶莹,漆黑浓密的剑眉微蹙,连鼻尖都哭的红红的,她感到他的脊背在自己掌心下发着抖。

    季知涟看着依赖她的周淙也,目光却仿佛透过他,在看向遥远的过往。

    她没有意识到她那一瞬间的神色有多温和。

    于是她的神情就这样落在周淙也眼中。

    他嘴唇微张,怔怔的任由她用拇指温柔地擦掉他的泪水,用清冷沙哑的嗓音安慰道:“别哭了。”

    鬼使神差的,周淙也低头,做了自己一直想做但不敢做的事情。

    他主动吻了她。

    季知涟愣住。他浅尝辄止,软软的,微凉。

    周淙也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就放开她,别开脸忐忑的不敢看她,

    季知涟摸了下自己的唇,这感受挺特别,她还在辨认,但并不反感。

    她关掉音响,问他:“吃不吃脆皮鸡饭?”-

    脆皮鸡小店。

    “你刚刚……样子好温柔。”周淙也撕掉饭盘里的脆皮,单单吃鸡肉,满脸好奇:“是我让你想起了谁吗?”

    季知涟没有回答。

    他试探着他们关系的边界,内心明明在想别的事,嘴上却呱噪个不停,带着撒娇意味:“阿季阿季,告诉我嘛告诉我嘛,是你过去认识的人吗?”

    季知涟掰开一次性筷子:“是我过去认识的人,但我……一个都不想再见到。”

    她看上去有点怅然。

    周淙也覆上她的手背,很单纯的、很耿直的大力拍了拍。

    季知涟抬头,莫名其妙看着他。

    周淙也明明脸红了,却还在强词夺理:“我在安慰你呢!”

    季知涟一边搅拌米饭,一边漫不经心道:“那亲我也是在安慰我?不是安慰你自己?”

    周淙也:“……当然。”

    季知涟:“行。”

    周淙也:“行什么啊??”

    季知涟:“我会惩罚回来。”

    周淙也脸红了:“啊?那行……呗。”

    她起身,走了两步,看他在托着腮帮子脸红扑扑的,不禁抱臂道:“你走不走?”

    “走!走……去哪儿?”

    他嘀咕着,双腿却很诚实,神采飞扬间连蹦带跳跑到了她的身边-

    没想到她把他带到咖啡厅的角落,递给他一只耳机。

    周淙也下意识接过,然后季知涟示意他看手机屏幕。

    她先是放了一段男人间接吻的视频给他看,周淙也看的莫名其妙,她观察了下他的神色,又关闭,打开了网站上另一个视频,这次是粗鲁激烈的动作。

    周淙也胃酸上涌,坐立难安,一把扯掉耳机,生气道:“你给我看这个干嘛啊!”

    “你什么感觉?”她平静地关掉手机屏幕。

    周淙也皱着鼻子道:“我觉得很不舒服。”

    季知涟两手一摊:“那不得了,你既然知道自己不是gay,还管他们干嘛。下次把你此刻的不爽感受通通骂回去。”

    周淙也惊掉下巴:“就这么简单?

    季知涟:“就这么简单。下次他们再找你茬,你就告诉他们,只有gay才会看谁都像gay,谁骚扰你谁的嫌疑最大。”

    她又看他一眼,道:“你是为了考学来到这里,这些人只是过客,都不重要。”

    言下之意是管他们干嘛呢。

    她真的好拽啊。

    周淙也因她的开导而振奋,他兴冲冲板着指头幻想以后:“那等我考上大学,我要做好多好多事情,我要留及肩的头发,染成金色,这样可以挑战很多不同的造型……我还要尝试好看的妆!哎阿季,你说我染金发会好看吗?”

    季知涟拿出背包里的电脑:“会吧。”见他不满地鼓着腮帮子瞪着自己,补充道:“男孩子当然也可以是美丽的玫瑰。”

    周淙也的快乐要冲破天花板了:“我当玫瑰你当什么?你想当什么啊?”

    “当狮子,当猎豹,当头狼,反正不当任何脆弱易碎的东西。”她耸耸肩。

    周淙也听不懂,但光看她说话时果决冷漠的模样,就为止心折。

    他确认自己喜欢她,他早就喜欢她了,他超级超级喜欢她!

    季知涟冲他挥了挥手,重新戴上耳机,怏怏道:“好了,你的问题解决了。我要继续看电影了。”

    “我也要看。”他在她身边挤了挤,熟门熟路摘掉她的一只耳机。

    周淙也对那部叫《甜蜜蜜》的文艺电影没啥兴趣,他就是想在她身边多待一会儿。

    那部片子他看的昏昏欲睡,只记得张曼玉唱歌跑调,还有男女主稀里糊涂一夜春宵后,女主说出“友谊万岁”这样的话,黎明傻笑尴尬的表情,活脱脱像个der。

    周淙也被逗笑了-

    那天之后,周淙也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发生一点点变化。

    但并没有。

    她依然每天忙的像狗一样。

    她依然把他当成……朋友。

    周淙也隐隐感觉到她身上那层坚硬的硬壳,这壳严丝合缝,他抓耳挠腮也找不到突破口。

    她很累的时候会发呆,是放松状态,眼神空洞茫然。这压抑的郁色让周淙也感到陌生和害怕,仿佛那才是真实的她。他小声道:“阿季……”

    她看向他时,神色已恢复如常,是他熟悉的清冷沉静的眼神,问他怎么了。

    周淙也弄不懂季知涟。

    她看似容忍他对她的无限趋近,实则早就划分泾渭分明的界限。她不需要他进入她的世界,也从不会向他袒露她的过往。

    三番五次下来,周淙也有挫败感。

    但他吃到好吃的驴肉火烧,还是会开开心心给她带一份,大冷天捂着火烧在楼梯口冻的瑟瑟发抖。她从宿舍里出来,皱眉道:“你不用这样。”

    周淙也梗着脖子往她怀里一塞:“顺路而已,你下次求我也没有这待遇了!”

    她看着他没说话-

    暑假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周淙也约她庆祝。

    饭还没炫两口,他就喝多了。

    季知涟觉得周淙也真的挺逗的,他特别像某种耿直的、屁股会开花的狍子,永远想一出是一出。吃饭是他提出的,喝酒也是他提出的,最后满脸通红站不起来的也是他。

    她把他扔在这里,不出一小时他就会被女的或者男的捡尸回家。

    她于是把他送回家。

    他躺在沙发上,扇形的秀丽眸子微阖,拉住她的手轻摇,声线褪去白日急躁,变为猫儿一样的柔软沙哑:“阿季……别走好不好?”

    周淙也当然知道自己那一刻有多诱人。

    他主动扬起白皙的脖颈,将她轻轻一拉:“你抱抱我……抱抱我呀。”

    她撑在他上方,看着他思索。

    周淙也抓住她微凉的手指,抚向自己的唇,双目颤颤的:“上次我亲了你,你要不要惩罚我?”

    他希望她对他做点什么,什么都行。

    季知涟看懂了。

    她也好奇,她也想探索。

    但她还是理智尚存,向他礼貌确认:“这是游戏?”

    周淙也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的手一路直下,他在被她抚摸紧箍,大脑炸出朵朵烟花。

    他紧张的甚至不敢碰她,生怕一个不慎冒犯了她,让她生气。

    她又问了一遍,周淙也咬着唇猛猛点头。

    两个人都没什么经验。

    身体最亲密的时候,心的距离却很远-

    她靠在床头,点燃了一支烟,认真问他:“你以后的梦想是什么?”

    周淙也裹紧被子,趴在床上假装玩手机,实则是因为刚才她不愿亲他而生气。

    他别别扭扭:“赚钱,当大明星。”又舔了舔水润润的唇,理直气壮道:“我要过好日子,把家里失去的都拿回来,让妈妈和姐姐安安心心回来。”

    那支烟燃了好久,掉下一截长长的烟灰。

    他浑然不觉。

    周淙也回答的是他真实的想法,他并没有什么错。

    季知涟却再次意识到,不是所有人都和她一样。

    六亲不认,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而她一直渴望的感情,是一种浓烈到至死方休的情感关系。一种强烈的超过所有情感总和的极致体验,视彼此为生命中最重要的唯一。

    就像背后的世界在崩坏,而两个人手拉手一路逃亡。

    她知道这样的感情病态,可她却无法控制被这样的感情模式吸引。

    这个夜晚,季知涟看着身边这个貌美又气鼓鼓的男孩,心中涌起一丝歉疚。她扼杀了因身体悸动萌芽的那点情愫,同时质疑自己想要的感情究竟是对是错-

    次日吃饭。

    周淙也若无其事递给她一个纸袋。

    奢侈品大大的印花logo一目了然,他把自己觉得最好看的东西买来送给了她。

    季知涟默默收下了。

    没过几天,她送给他一个更贵的。

    是他想买很久但不舍得买的品牌服装。

    周淙也觉得她太好了,他开心地念叨了十几遍“阿季阿季”,又兴冲冲询问她怎么知道自己喜欢这个牌子的东西。

    季知涟放下汤勺。

    隔着一桌子的菜,她看着他,缓缓道:“因为……友谊万岁。”

    周淙也愣住。

    他费劲儿的思索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就像一个走在街上的人突然挨了一榔头,眼眸中的喜悦慢慢黯淡下来,却又死死强撑。

    周淙也懂了。

    第62章 周淙也

    周淙也被很多人告白过,男的女的都有。但通常他是拒绝别人的那一方。

    带着高高在上的委婉、千里之外的礼貌,他习惯了被偏爱。此刻风水轮流转,他也尝到了被拒绝的滋味。

    是很不舒服的滋味。

    羞耻感爆棚的滋味。

    短短几秒,他莹润的面色就变得苍白。

    那顿饭吃的食不知味。

    他还勉强喋喋不休说着什么,但更多是一种矫饰,低落的情绪掩都掩不住。周淙也已预感到他在表演上大概率没什么天赋,因为掩饰本能的情绪对他来说真的很难。

    他们走出餐厅。

    季知涟在街巷边站定,低头点了支烟。

    烟草味袅袅散在夏日的晚风中,周淙也一贯讨厌烟味,因为只需吸一口,全身衣服都会沾上那味道,但他心中怅然,还带着一丝自暴自弃的烦躁,他握住她打算收回烟盒的手腕:“也给我一支。”

    她挑眉:“你不是不抽吗?”

    他狠狠剜了她一眼:“我现在想抽了。”

    “给你。”

    她松开手,那盒烟落在他掌心。周淙也不客气的掏出一支,笨拙的叼着,火机擦了几次没擦着,烟嘴在唇齿间濡湿,情急中火机掉落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彻底报废。

    他傻了,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我……”

    那支烟也掉落在地,脏了。

    季知涟吐出一口烟雾。

    她隔着淡淡白烟抬眸看他,看他慌不择路又拿了一支,然后开始盯着地上打火机的尸骸茫然。

    季知涟拉过他的手腕,低头,烟与烟相触,红色火光将热量过渡而去。

    她指尖微凉,黑曜石样的眸子旋涡一般深的能把人吸进去。

    周淙也的心漏跳一拍。

    他在那天学会了抽烟,也在那天体会到什么叫五味杂陈-

    大一开学,周淙也因外形出众被本校同级的导演系青睐。

    整个学校都找不到和他同款风格的男孩子。他留及肩的金色长发,偏爱气质独特的服饰和帽子,哪怕是简简单单的黑色校服,也会穿搭的让人耳目一新。

    一张比女孩子还精致秀美的脸,加上颀长的身高,让他再次收获了很多的目光和喜欢。

    但他不接本校的作业,只接北戏的学生作业。

    这一点被人诟病过吃里扒外。过甚者甚至明里暗里嘲笑他演技差,说他因为不想在本校丢脸所以宁可去外校丢脸。

    周淙也没想那么多,他只是想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往那个相距遥远的学校跑跑。

    他变成了一个自己都难以理解的人。

    他接下苗淇的短片作业,结果片子拍完了都没见到季知涟半个人影儿,他又接下她们班摄影课的模特邀请,在各种布光练习中被大灯活生生烤了仨小时,快下课了才看到她拉着个行李箱进教室。

    原来她因为飞机延误请了半节课的假。

    季知涟看上去很开心,这种压不住的开心冲淡了她身上的冷厉锐感,让她更符合她的实际年龄,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

    苗淇轻咳一声,季知涟看到了周淙也,被米菠萝、柔光板包围的周淙也,被烤的有些烦躁但依然妆造完美的周淙也。

    “原来他们找的模特是你啊。”她从手机中瞥来一眼,眼眸弯弯。

    周淙也冷哼一声,别过微红的脸:“你现在才发现,真的好早哦。”

    周围的同学们个个都是人精儿,给他补妆的女同学借机打探信息,问他们什么关系,是不是早就认识。

    周淙也拿过女同学手中的散粉,她补得还没他顺手呢。

    “我们啊……”他轻描淡写道:“我们是朋友,我和她,还有苗淇,我们一个艺考机构的。”

    季知涟不置可否,她的注意力都在手机上。

    周淙也其实希望她能有一丁点反应,哪怕皱个眉都行,只要自己在她心里有一点点特殊,他心里就会好受很多。

    结果她是真的不在意啊?!

    MD!-

    周淙也讨厌季知涟。

    他给她发一堆消息,她隔了一天回复了一个“O”。

    他怒不可遏的六十秒语音,他怀疑她连点都没点开过。

    他只是喜欢一个人,他又不是触犯了天条,凭啥他那么卑微呢?

    无数的主动像砸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周淙也那段时间就像个爆炸的仙人掌,逮着谁都突突发射尖刺。

    然后,让周淙也最生气的事情发生了。

    她谈恋爱去了。

    难怪她频频飞去上海。

    谈恋爱也就算了!

    她还把他拉黑了!

    如果说周淙也大一最讨厌的人有排行榜,那么不是宿舍中那个对他图谋不轨的对床,也不是那个说他演技差的导演系第一名,而是杨溯这个傻X。

    他认识杨溯,杨溯不认识他。那段时间,他把网上能搜集到的所有关于杨溯的信息、文字都研究遍了,然后得出了个结论:这是个眼高于顶的傻X。

    眼高于顶是真的,杨溯确实很有才华。

    傻X是周淙也加的,非常主观但不允许辩驳。

    周淙也非常讨厌杨溯,这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季知涟选择和他谈恋爱而不是自己,周淙也在她的选择上被否定了,他没有得到她的认同。

    而她和杨溯谈恋爱之后,竟然把他删了,可见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低到可以忽略不计,她否认了他们的友情,还有他对她的一腔……心意。

    MD!

    真是练舞练到精疲力尽,半夜还会做噩梦惊醒的生气程度!-

    周淙也不再给季知涟发消息了。

    微信上拒收的红色感叹号,就像他卑微的自尊,一次次提醒他:对方不要你哦!嘿嘿,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笨蛋一个,女孩子喜欢的是有趣的灵魂!

    ……

    大一的尾声,周淙也开始和朋友在周末晚上结伴去五道口泡吧。

    那是一个光怪陆离的电音世界,舞蹈、酒精、各式各样年轻的面孔。

    周淙也想试着忘掉她。

    他享受跳舞的快乐,也不再排斥被漂亮姐姐搭讪,酒吧嘛。白天一丝不苟的都市丽人,在夜晚个个活色生香,她们言语大胆,活泼鲜妍,明晃晃想睡他。

    他喝的最多的一次,险些被一个漂亮姐姐捡回家,对方刚把他扶到自己的跑车上,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坐上来亲他。

    周淙也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妩媚的水色,她喷香逼人的长卷发扫到了他的手臂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不对,不是这样的。

    他想到季知涟的眼神,冷淡锋利的眼神,像悬崖峭壁上顽强坚韧的崖柏,这鲜明独特的个人特质难以被替代。

    陌生女人的眼神让他骤然清醒,周淙也不想做任何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他猛地推开她下车,扶着树干弯腰呕吐。

    周淙也还是喜欢季知涟。

    至少十八九岁的年纪里,他情窦初开的第一次:羞涩难当,别别扭扭。但喜欢上了一个人,心里也就装不下别的人了-

    只是没想到,再见到她会是在酒吧。

    他听苗淇说她分手了,至于分手原因,苗淇不愿意讲。

    周淙也只能乱猜。

    她都来泡吧了,可见分手后心情不咋地。

    周淙也记得她原本是不喜欢这样乌泱泱的喧闹地方的。

    早在艺考时期,身边那么多人晚上偷偷溜出机构,通宵达旦的泡吧狂欢,连他都忍不住好奇去过一次,而她一次都没参与过。

    他远远看到过她几次,身边跟着的都是不同模样的男孩。其中有个带着金丝边眼镜的,还和他同校,学的是制片,长得没他精致,但打扮比他清纯。

    她有她的魅力和吸引力。

    但他又比他们差在哪里?周淙也比他们认识她早,喜欢她多,相处时间久,甚至彼此的第一次也是与对方分享的。

    周淙也没有贸然找他,机智的他在潜心制造一次万众瞩目的偶遇。

    圣诞夜,他在舞台中央热舞,要多出彩有多出彩。和最漂亮的女孩调笑,表情要多浮夸有多浮夸。

    他在表演一种轻浮。

    ——给角落喝酒的她看。

    季知涟果然看到他了。

    中场休息。周淙也去马路边透气,在路灯下熟门熟路点燃了一支烟,他已经会吐漂亮的眼圈,他很棒不是吗。

    他看着她向自己走来,声音欢快,仿佛再平常不过:“好久不见啊,阿季。”

    季知涟神色很淡,她摸出一片薄薄的锡纸片塞进他上衣口袋,温和道:“好久不见,注意安全。”

    周淙也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后,脸色瞬间变得古怪。

    她给他塞套。

    还让他注意安全。

    周淙也冷着脸看着她的背影,他觉得自己装不下去了。

    “喂!你给我站住!”他把烟一摔,火星熄灭在靴子下,高声喊她。

    她停住脚步,眼神平静地看向他。

    周淙也三步并两步,怒气汹汹:“你到底为什么把我拉黑啊?我惹你了吗?”

    季知涟一脸茫然:“啊?”

    她不解道:“什么拉黑?”

    她看上去根本没发现这个事儿。

    周淙也日日夜夜抓心挠肝的生气,半夜咬着被子气的心肝肺都疼,结果她一点儿都没意识到?

    他愤怒道:“你自己看看你的拉黑列表!”

    她打开手机划拉两下,沉默了下,才道:“……不是我拉黑的。”

    周淙也的愤怒消散了一半:“那是谁?”

    她没有回答。

    周淙也从她复杂的表情中反应过来,拉黑自己的应该是她的前任。

    他呐呐道:“那……那你倒是把我拉回来啊。”

    “哦。”

    周淙也语调夸张:“哦???”

    季知涟恹恹道:“拉回来了。”

    她看上去挺颓的,脸又臭又冷,转身就打算走。

    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周淙也得叫住她。

    他握住她的手臂,替她挡着冬日的风,低头看着两人的脚尖:“阿季,你睡谁不是睡啊。”

    周淙也云淡风轻:“……不如睡我。”

    季知涟看着他:“然后呢?”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然后呢?”

    “睡你……然后呢?”她目光沉静,通晓一切。

    周淙也又懂了。

    他气急败坏,带着心事被戳穿的尴尬,羞恼到整个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你你,我没有要跟你怎么着!谁、谁他妈稀罕你的爱啊?你又不是人民币,怎么着人人都得爱你啊!”

    说到最后,已近咆哮。

    季知涟低头轻轻一笑,又抬头看他,温和:“她们给你人民币?”

    周淙也理解了她话里的意思后,血都冲到头顶,他目不转睛看着她,轻佻一笑:“对啊,她们睡过我后,都给我人民币,你也要给我吗?”

    季知涟说:“可以。”

    她认真:“一次要多少?”

    周淙也看着她,没说话。

    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又问了一遍,这次有些不耐了。

    她竟然是认真的。周淙也要被活活气死了,她凭什么觉得他那么随便啊?还是在她心里学表演的男生都是那样的?

    他愤怒的看着她,打算狮子大开口吓唬她:“一……”

    她眼底浮现淡淡嘲弄:“一千?真少啊。”

    她激他!

    周淙也叉腰,破口大骂:“你才一千呢!我看着很便宜吗?一万!”

    “行。”季知涟点点头,走了几步,看他还呆滞在原地,不解道:“不跟我走吗?”

    周淙也懵了,他僵硬地抬脚跟上她。

    也就是那一天,他们开始了一段注定无疾而终的关系-

    她在他身上尝试过的事情,是他想起来都会呼吸急促、面红耳赤的程度。

    他有次倚在床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她,阿季,你会不会把我玩坏啊。

    他想,如果他被玩坏了的话,那是不是他也算属于她了,那是不是她就会要他啊。

    他们都这么年轻,他有幻想和期待很正常啊。

    可她只是很平静的看着他说,我只会做你接受也喜欢的,所以不会有那么一天,放心吧。

    周淙也不吭声,手指却在床单上死死揪紧了。

    他明白了,她永远不会给他什么承诺,这段关系也很难突破改变。

    她可以和他相互取暖,短暂相伴,但她不会爱他

    周淙也看到过她身上的伤,她对他终究没有那么多防备,带着熟人间零零碎碎的一问一答,他拼凑起她上一段的情感经历。

    那样的决绝惨烈。

    她绝不会允许自己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的。

    周淙也觉得季知涟不会再爱人了。

    他破罐子破摔地维持着两人的关系,把控着不让对方厌烦的聊天频率和见面次数。

    于是,这样维持了断断续续一年多-

    然后,那个姓江的家伙出现了。

    那个少年的出现让周淙也有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那是一种动物的本能。

    他说不上来。

    那少年有一双他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却让他不安。

    少年像一场酝酿多年的磅礴风暴席卷而来,坚不可摧又势不可挡。

    周淙也曾抱有侥幸,如果她找不到她想要的人,那他是不是就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他甚至卑劣地希望她永远都不会找到那个人,可是他错了,他的出发点就错了。

    为什么是他希望她永远不要找到,而不是他去成为那个人呢?

    因为他就不是那样的人。

    因为他做不到那个地步。

    周淙也后来回忆,他什么都想要,又不够勇敢,自尊心和自卑同时在打架作祟,左右摇摆犹犹豫豫,最终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失去了不想失去的,也没有得到想得到的。

    可大多数人的青春年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周淙也预感到这段暧昧的关系要走到尽头了。

    去年买的舞剧演出票,今年一起看的人明显心不在焉。

    他知道她重诺,故作不经意的耸耸肩:“你之前说带我去看长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实现。”

    她看了他一眼,道:“你想的话,明天就可以。”

    他不置可否。

    长城之上,山河壮丽。

    季知涟抱臂斜靠在斑驳石墙上,静看他故作愉悦的振奋快乐。

    周淙也背对着她看向远方,声音很低:“我喜欢你,你是知道的吧……”

    她愣了愣,却并不惊讶:“……现在知道了。”

    周淙也霍然转身,声音多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所以,我到底哪里不好?如果我听不懂你说话,那我就多听几遍。你觉得我笨,但我别的方面能让你开心,我从来都不想要你的钱,我只是……我只是……”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所以能不能,能不能……别再理那个少年了?

    周淙也眼圈红了,大颗大颗的泪水流下来,他精致完美的像个假人,此刻却恢复成一个脆弱的活人。季知涟沉默的抱住他,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很好……”她斟酌道,语气中多了一丝懊恼:“我以为和你说清楚了的……”

    “所以即使不是他,也不会是我?”

    “你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实话……”

    “和他没关系,是我不适合你。”

    她还不如不说呢。说这么委婉,看不起谁啊,伤害值+10086。

    周淙也哭的更大声了。

    反正这么多年折腾下来,左右还是得不到她的认同-

    进入娱乐圈后,周淙也付出过很多的代价。

    追梦嘛,容得下一些腌臜,才能爬的更高,吃更多的蛋糕。

    只是压力重重,内心煎熬,他甚至一度得了厌食症。

    但他不为自己付出过的东西后悔。

    他唯一后悔的事情,是被要挟参与了那场高层博弈的设局。

    他只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棋子。

    虽然没得选,但却从未想过要伤害她。

    他是一个明哲保身的人,是一个软弱的、从来不敢硬碰硬的人,人生最勇敢最豁出去的唯一一次,堵上了告别娱乐圈的大好前途。

    他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仿佛这一刻,楚门的世界终于轰然崩塌,他用义无反顾换得了人生另一种自由与广阔。

    他已决定出国,继续钻研舞蹈。

    他给她打去最后一通电话。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阿季呀,你就夸一夸我吧,夸一夸我吧……”

    周淙也从未在季知涟这里得到过真正的“认同”,这是他困扰多年的执念。

    她懂了,声音带了颤:“……你比我厉害。”

    周淙也摸摸自己肿的老高的脸,笑了。

    他想,她那么聪明,应该是知道的吧。

    他想,她那么重感情,应该会记得他吧?

    这样她心里始终有一个属于他的小小角落,哪怕她身边永远有个烦人的江入年。

    周淙也为自己最后一次耍了小聪明而洋洋得意-

    数年后,周淙也在尼斯市的蔚蓝海岸机场奔赴行程,遇到刚下飞机的他们。

    她还是那么醒目,在人群中轻而易举就会被注意到。

    周淙也安静地看了她好久好久。

    四目相对间,她脸上诧异之色一闪而过,对着身侧男子说了句什么,便向他缓步走来。

    他们简单交谈,然后互相道别。

    她迎着他的目光,低声道:对不起。

    她抱歉的或许只有他与她知道,是他们秘而不宣的一段往昔、一个男孩曾经真挚又被反复嗟磨的情意。

    周淙也走向安检处,周围嘈杂,他戴上耳机。

    ……

    听说你为他做的

    件件是我曾经求而不得

    我够不着的烟火

    偏偏降落在别人窗口

    ……

    听说你轻描淡写

    安慰他说从来没爱过我

    ……

    周淙也想起自己最后一次抱住她。

    用只有她能听见的耳语轻轻道:

    阿季,没关系。

    永远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第63章 肖一妍

    北城干巴巴的天气就是会让肖一妍流湿漉漉的鼻血。

    她是南方人,沿海城市虽然太阳大,但空气很好。蓝天白云碧空如洗,湿润温暖的海风腻在肌肤上,有种亲切的温柔。降雨频繁,整个城市被洗濯的干净明亮。

    她刚入学那年,正巧遇上北城天气最差的一年。整个城市都是黄蒙蒙的,像罩在一个黄沙金钟罩里。食堂和宿舍天花板上飘着肉眼可见的黄雾,给她看懵了。

    干燥和雾霾只是很小一部分原因,肖一妍虽然娇气但并不矫情。

    让她真正感到惶恐的,是班上同学的凶猛和自己的……格格不入。

    人会对与自己反差太大的人产生两个感觉:一种是恐惧与不适,一种是对镜自照般的惶恐无措。

    北戏每年报考的人数那么多,录取率却低到可怕,同班同学个个过五关斩六将考上来,凭的是硬实力和天赋。

    大部分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经历,毕竟他们学的是电影,狂暴的生活体验是滋养艺术创作的土壤,老师也偏爱有个性又才华横溢的学生。

    相比之下,肖一妍就像一只呆头呆脑的兔子,刚从强势父母精心保护的象牙塔里迫不及待跑出来,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以为获得了自由,结果一头栽进了群兽环伺的丛林世界。

    剧作课的生活讲述,她没讲几句就在集体的注视下满脸通红到磕绊嘴瓢。

    表导演课的事件小品,她捧着个篮球上场,默默背诵了几百遍的台词,表演时都能看着对手演员的眼睛脱口而出:“这个苹果味道不错你尝尝。”

    还有不得不拍的短片作业,面对膀大腰圆很有主意的摄影老师,她小小的抗议都显得脆弱无力。

    除了文学鉴赏和视听语言课,任何要和人打交道的科目都让她倍感压力。

    肖一妍很长一段时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老师误招的。害羞内向的性格让她做任何事都畏首畏尾,普普通通的生活经历让她想出的剧本构思被老师直言像粗制滥造的三流肥皂剧。

    班上就这么二十来号人,居然能衍生出各种复杂的情感关系,精彩程度堪比美剧。

    肖一妍生怕一个不慎就卷入他们的桃色涡轮。因此,她是班上为数不多几个离得远远的人之一。开玩笑,她还记得当初自己被男生们背后诽谤的羞辱气愤,如果不是季知涟刚好路过,强势地替她出头,她还不知道要半夜要哭成什么鬼样呢。

    肖一妍对人很容易产生依赖性。

    上大学前,她仰仗她事业成功的父母,他们总能轻而易举解决对她来说山一般难以逾越的难题。上大学后,她依赖与她截然相反的好友,她知道她面冷心热,是真正值得信赖的人。

    她在季知涟的陪伴和影响下,逐渐适应了周围的节奏。

    然后,她继续在闲暇时间里,开开心心看小说。

    这是肖一妍从小学就开始的爱好了。

    那时候……她还痴迷于各种耽美文学-

    肖一妍是独生女,一家三口的关系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强势严厉的爸妈和软弱乖巧的她。

    所谓负负得正,物极必反。

    父母宠爱她是真的,管她特别严也是真的。

    大到上哪所学校,和谁交朋友,小到穿衣吃饭,行为举止。

    这样严格家教下的培养出的女孩,当然会被桀骜不驯的“坏”男孩吸引。

    那年她十一岁。

    收费高昂的私立学校,孩子们自小接触各种信息,普遍早熟。六年级的男孩们有的已经长到178的个头,他们呼朋引伴打篮球逃课,不服从纪律,在外教课上打架捣乱。

    其中最显眼的就是温远航。

    男孩肤色很深,一笑一口白牙,五官单拆看不出彩,但组合在一起,却有种飞扬的野性不羁。他是班上最调皮捣蛋的学生,也是家境最好的学生。

    老师们收了他父亲的红包,对他又是头疼又是无可奈何。

    肖一妍记得他经常穿一件鲜红色的外套,在人群中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走哪儿闪耀到哪儿。

    年级里喜欢温远航的小女生很多,肖一妍是不大起眼的那个。

    真正让肖一妍一战成名的,是她广为流传的爱好。

    是了,她爱看耽美小说。

    而且,她还喜欢自己写。

    人的行为肯定是有动机的。

    肖一妍写以温远航为主角攻的耽美小说,起因是她在隔壁班班花身上,看到了他明艳艳的外套。班花穿着它耀武扬威,在一众小女生艳羡的目光中获得了大满足。

    肖一妍很生气,但她没办法。

    她知道他们应该只是朋友,但班花长得那么水灵灵,谁知道什么时候他就突然开窍了呢。

    肖一妍决定反其道而行。

    她放着热门cp不磕,偏要磕邪门的。

    于是那一天的场景是这样的。

    温远航打完篮球回到教室,就看到全班跟炸了锅一样,都疯了。

    一个满脸通红的女孩正在努力够着胖子手中的笔记本,而胖子一边高举着,一边在讲台前大声念出来:

    “他姓远名航,痞帅邪魅,是全校远近闻名的校霸,他,则是病弱多智的柔弱班长,每到夜里,白天毫无交集的两人就会紧紧拥抱在一起,他的汗水滴在他的背上……”

    温远航:“……”

    肖一妍:“……”

    全班同学:“……”

    啊啊啊啊啊啊啊!!!

    笔记被争先恐后传阅,男孩子大都是匪夷所思的嫌弃表情,女孩子的表情稍微复杂一些,假装不好意思看,实际上是压都压不住的兴奋。

    还有几个女孩笑的合不拢嘴,在围成小圈悄悄议论。

    笔记最后传到了男主人公手里,温远航看着上面娟秀小巧的字体和炸裂的故事情节,第一次注意到班上不起眼的肖一妍,面色古怪的青了紫,紫了青,几次欲言又止。

    肖一妍恨不得原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好事不留名,坏事传千里。

    她以这种方式在年级一战成名,付出的代价就是在家里被骂的非常非常惨。

    肖一妍悲催了。

    好在,六年级已接近尾声。

    这场隐晦的暗恋以戏剧化的方式划下一个潦草的句号。

    但毋庸置疑的是,她一定给温远航的童年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肖一妍上初中后,中规中矩乖巧好学,深得父母夸奖。

    她不早恋不犯错,小日子过的简单平静。

    只不过把对耽美的狂热转移到各种禁忌文学了。

    她喜欢深更半夜里躲在被子里看小说,看着看着经常一个人偷偷的笑出声来。

    后来,她又在父母烧钱的补课加持下,考上了重点高中。

    人生真是妙不可言。

    开学第二个月,肖一妍就在棕榈树下看到了一个巨巨巨巨符合她审美的狂野男孩。

    偏深的肤色,一笑一口白牙,桃花眼懒懒耷拉着,身材高大健美。打篮球时又猛如野兽,性张力爆棚。

    肖一妍的世界久违的、再次明亮了!

    她都没注意到她不自觉的拨开人群越走越近,想看的更仔细。

    ——砰!

    乐极生悲。

    肖一妍被对面杀过来的篮球砸了,狂野男孩拦了一下没拦住,那球仿佛一个导弹般直逼而来,把她砸的差点背过气去。

    天旋地转间,她两道鼻血留了下来。这就是贪图美色的代价吗?

    然后,她被狂野男孩送进了校医务室。

    他看着她规规矩矩在校医的登记簿上写下娟秀小巧的字:肖一妍。

    他眼中闪过诧异之色。

    校医拿出冰袋让肖一妍冰敷,又细细叮嘱,末了,她去看下一个崴了脚的学生了。

    角落里,就只有他和她。

    肖一妍疼的嘶嘶吸气,她觉得自己太倒霉了。

    她没想到命运还有更大的礼包在等着她呢。

    肖一妍掏兜找手机,却看到狂野男孩正诧异地端详自己:“原来是你。”

    肖一妍:“啊哈?”

    一瞬间以为自己平常看言情小说看的走火入魔了,才会听到这种幻音。

    “原来是你。”他咧嘴一笑,又重复了一遍,笑容晃花了她的眼。

    但下一句话就差点没让肖一妍原地去世。

    他挑眉,低沉坏笑道:“……你现在还写小说吗?”

    见她一脸茫然,他又补充道:“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温远航。”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是、怎么是大哥你啊?!

    不是、你这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肖一妍惊恐地发现自己的两次心动对象居然都是同一个人。

    她被死去的记忆击中,羞愤交加间涨红了脸瞪着他,哆哆嗦嗦举着冰袋朝后退了两步。

    温远航“噗嗤”笑出声,朝她扬扬手潇洒地走了。

    此后的高中生涯,肖一妍偶尔会在校园的走廊拐角、图书馆自习室、操场看台上遇到他,还没等他说什么,她就PTSD般满脸通红,跑的比兔子还迅速矫健。

    温远航在高二那年去美国读书。

    肖一妍则在父母安排下走上艺考道路。

    他们再无交集-

    此刻,已经大三的肖一妍在宿舍里窝在椅子上回忆往昔。

    别人是“忆峥嵘岁月”,她则是“品平凡人生”。

    唉。惆怅。

    唉。难受。

    偷偷点开温远航的QQ,他的个性签名从没变过,鲁迅的经典金句被他吊儿郎当魔改:

    “门前有两棵金光灿灿的大树,一棵是我的,另一棵也是我的。”

    他大大咧咧表达着自己鱼与熊掌都要得兼的人生态度。

    肖一妍又偷偷切了小号,去看他的微博。

    上次她用大号不小心手滑点了赞,虽然后来惊慌失措的取消了,但难免不会再误点。

    他又换女朋友了。

    随手拍下的照片,风格满满:学习聚会、多国旅行、冲浪滑雪……

    一个帅气有品的潮男跃然而上。

    肖一妍不记得他出国后换过多少个女朋友了,清一色都是大丽花样的漂亮辣妹,热情洋溢的蜜棕色肌肤,性感撩人的都快从屏幕上溢出来了。

    人很难改变自己的天性。

    肖一妍注定成为不了那样夺目吸睛的性感女孩。

    她尚沉浸在低落中,就看见季知涟推门而入。

    长腿细腰,浓密长发。性格和脸一样漂亮。

    啊她的酷姐!或许她能给自己一点建议。

    “知知!”肖一妍在季知涟经过时,猛地抱住她劲瘦的腰,把她吓了一跳:“干嘛?”

    肖一妍手指对手指,小声道:“我在男生眼中,是不是沉闷又无聊啊?”

    季知涟想了想:“没有吧。”又补充道:“你管他们干嘛。”

    她换了睡衣爬上床睡觉了。

    肖一妍帮她关上灯,思索这个问题问她等于白问,白天不懂夜的黑,知知应该共情不了她的伤悲。

    她于是又去问恋爱经验丰富的苗淇。

    苗淇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先是一阵长吁短叹,接着一副“老天鹅啊你这榆木疙瘩终于开窍了”的样子,毫不犹豫给了她肯定的答复:“是啊。”

    肖一妍冲她怒目而视。

    “肖一妍宝宝,你就像一个花生一样,恨不得把自己包裹的密不透风。什么都不想经历什么都不敢尝试,你到底在怕什么呀?”苗淇气定神闲。

    “我怕受伤。”肖一妍老老实实道。

    没吃过猪头还没见过猪跑吗?那堆积如山的言情小说当她白看的啊?

    哪个不是女主角被爱情折磨的死去活来?

    苗淇抽了抽唇角:“人活着,哪有不受伤的?”

    “那万一对方是渣男呢?”

    “无所谓吧,谈恋爱就像打怪升级,总要有第一步。但跟经验丰富的人谈,升级来的快很多,因为跌的足够惨。”苗淇对她比了个wink,千娇百媚附赠一个歪头杀。

    难怪那些酷酷的男生都喜欢苗淇。

    肖一妍又不吭声了。

    但内心已有一个决定再慢慢成型。

    肖一妍想打破掉那层保护她的安全罩,她想勇敢的迈出脚步,去经历点什么。

    然后她遇到了人神共愤大渣男,上了人生最惨痛的一课。

    有多惨痛呢……肖一妍从此对皮囊好的潮男都祛魅了。

    剩下的学期里,她化悲愤为动力,在创作上高歌猛进,终于得到了洪老师难得的肯定。

    然后,命中注定般的。

    肖一妍在那年寒假的同学聚会上,见到了阔别多年、从美国回深市过年的温远航。

    第64章 肖一妍

    同学聚会这种东西,肖一妍原本没想参加的。

    她的高中三年过的一般。

    公立高中和私立氛围不同,这里的学生们大部分的选择都是高考而非出国。她们更在意学习成绩,把分数排名看的很重要。肖一妍娟秀寡言的模样一看就是好好读书的乖女孩,结果刚开学时第一轮模拟考就让周遭同学大跌眼镜,原来长得像学霸的女孩一点儿也不学霸啊。

    尤其是她还很努力,晚自习结束了还在教室里奋战做题。

    但成绩却依然吊车尾。

    久而久之,女生们就有了轻视之意,四目相对间,是一种了然:你看她那么拼,怎么还是班上倒数啊……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压线考上重点高中的肖一妍,在后面三年的岁月里,深刻的体会到这句话的意义。

    肖一妍挺茫然的,无论再怎么努力,都够不上父母耳提面命的重本分数线,每次看到他们失望对望的眼神——我们的孩子怎么这么笨呢。她的挫败感都会层层累积,变为一层淡淡的自卑。

    她们走过她身边也是故意抬头挺胸的,上厕所三五成群唯独落下她,周末约着去图书馆自习,当着她的面约定时间。肖一妍感受到被冷落和排挤,她绞尽脑汁思考自己有什么她们没有的,来改变一点自己的班级地位。

    肖一妍有充裕的零花钱,她可以很大方。

    她的讨好型人格让她在请客时也会小心翼翼,不让对方有一丝一毫的不舒服。她是自小在父母严厉教育下被磨掉棱角的好脾气女孩,然而这样的善良敏感却没有为自己换来更多尊重。

    ……

    基于这样卑微的过往,肖一妍本不打算去。但这次的聚会是两个班撺掇着一起办的……听说温远航也会来。

    这个名字经过多年的沉淀,再次冒出来,就像书架上一本被尘封多年的书,带着淡淡的灰尘和温润。

    屋外台风凉爽,肖一妍在卧室的镜子前精心的涂抹面膜。

    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群聊里热火朝天。

    肖一妍这些年变化很大。她很想知道——这些年自己在别人眼中到底进步了多少?

    她还想知道,她再见到那个惦记了多年的人时,还会不会有抓心挠肝的感觉?

    嗨,轻松点。

    主角-

    南方的冬天,也就是北方初秋的温度。

    肖一妍想起妈妈平常赴一些看重的饭局,会穿得低调又恰到好处,既不显得刻意,又十分松弛。她决定照葫芦画瓢。

    没穿高跟鞋,穿了双舒服的小白鞋,搭配铅笔裤米色高龄毛衣,一件卡其色外套,肖一妍就这么水灵灵地出发了。

    VIP包厢很大,巨大。

    一进包厢她就后悔了。

    女孩子们中只有她穿得这么休闲随性。

    曾经一张张青涩面容都变得成熟,多年未见彼此简单寒暄。女生们惊讶于曾经不起眼的女孩变得这么好看有气质,笑容有点勉强。相比之下,男生们的夸赞就显得真诚多了。

    远远的沙发上,温远航正和几个女生玩骰子,他被众星捧月围在中央,有女孩输了,对着酒杯面露难色,他拿过酒杯倒过大半在自己杯中,然后绅士地示意对方随意就好。

    肖一妍在一群男生中如坐针毡,面上却不显。她保持文静的微笑,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就四两拨千斤回去——这要归功于大学环境的熏陶。

    五光十色的光影暧昧地打下来,她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涌起一丝惆怅,不经意地望他一眼,觉得对面那个英俊的男子如此陌生,她到底为什么要来这个聚会呢?仅仅是因为对方身上承载了她年少时暗恋的记忆?所以好奇地想要再看一眼?

    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这一晚还不如在家里安安静静听音乐、看小说来的自在。

    一念至此,困意也随之涌上。肖一妍点了首歌,打算唱完就走。

    她唱了首很老很老的英文歌。歌的前奏一起,温远航一愣,诧异地看了过来——那是他深夜失眠时的单曲循环。

    她知道他在看她,所以她故意不看他。

    一首歌毕,肖一妍袅袅婷婷起身去外面的洗手间。

    昏暗的灯光下,她对镜补口红,看到他出现在身后。

    肖一妍的心久违的跳了起来,十根脚趾紧张地在靴子里蜷缩起来,却对着镜子不慌不忙的将最后一抹亮色描完。

    温远航在一旁洗手,痞帅面庞,眉目锋利,懒洋洋的感慨:“好久不见老同学,你变化真的很大。”

    他真是美国待久了,说话跟rap似的还自带节奏。

    肖一妍抬头看向镜子。

    小灰狼和小兔子四目相对。

    所有的感觉都回来了。

    年少时磕的邪门CP,那个红衣小少年白的耀眼的牙齿。他在操场上奔跑像一丛燃烧的明媚火焰。他逃课打架斗殴,叛逆的做尽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是人群眼中的焦点也是她怦然心动的最开始。

    肖一妍学着好友的样子扬起下巴,目不转睛大胆地盯着他问:“是吗?”

    温远航在镜中扬起一道眉毛,饶有兴味地看她。

    温温柔柔的姑娘向他步步走近,白生生的小脸上是他不了解的淡定,她揣着手俏生生问他:“哪里变化大?”

    温远航笑意加深:“变得很漂亮,很……不一样。”

    她又撕了张纸擦手,慢条斯理: “哪里不一样?”

    温远航轻咳一声,一本正经:“让我觉得自己当年有眼无珠,都没注意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他这话肯定对很多女孩说过。肖一妍默了一秒:“……你这么油你女朋友知道嘛?”

    “……”温远航自动忽略她上半句话,笑眯眯:“我现在没有女朋友。”

    肖一妍歪头看他,她看他的眼神干净专注,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意味。

    两人对视良久,谁也不肯先移开目光,好像谁先移开谁就输了。一分钟过后,温远航顶不住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你再看下去,我要是冒犯到你,你会不会生气?”

    肖一妍脸颊发烫,点点头:“会。”

    温远航咧嘴一笑,主动拉开距离,转身就要走。

    肖一妍却拉住他的手臂,勾过他的脖子,在他诧异的眼神中,主动给了他一个吻。

    和她给人的印象不同,她的吻温柔缠绵,认真又娴熟。

    清凉唇齿分开时,还有黏着的银丝。

    纯良的姑娘一脸无辜,对有些懵的温远航红着脸道:“这样就不会了。”-

    左右一个吻而已。

    肖一妍心想,尽管她没走几步就腿软的扶住了墙。

    她超棒不是吗,做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主动吻了自己暗恋多年的初恋,生活素材库里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也为那个青春期躲在角落的自己扬眉吐气了一把。

    就是希望她爸妈永远不要知道她做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啊啊啊啊。

    左右一个吻而已。

    温远航心想,但没有她这样的啊。

    他见过很多女孩子,或热辣生动,或性感活泼,但任何的主动都没有这次特别。她不是他熟悉的活泼大胆的女孩,当一个小兔子般的乖女孩做出和自身形象十分反差的事情时,她就有了她独有的魅力。

    尤其是她踮脚吻上来的那一刻,眼神大义凛然的……仿佛下一秒就要举手申请入党。

    温远航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觉得肖一妍挺有意思的。

    他猜她是不是以前喜欢过自己。

    但那天之后。

    肖一妍却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一次。

    ……哎?

    事情的发展方向是不是不太对?-

    所有的淡定和超然都是假象。

    寒假的尾巴,肖一妍在家里整日魂不守舍。

    茶香袅袅,肖父在读报,见她神色恹恹,先批评了几句年纪轻轻没朝气,接着才是关心,问她怎么了。

    肖一妍试探道:“爸爸,你说一个谈过很多很多女朋友的男生,还会认真对待一段感情吗?”

    肖父在镜片后瞟了她一眼:“当然不会。这种人也不适合你。”

    肖一妍:“……!”

    肖一妍努力找补:“哎呀不是我啦。我说的是我一个朋友,她遇到了一个情史丰富……”

    肖母一边涂护手霜一边在她身边坐下,语重心长道:“妍妍,当年让你读艺术类院校,是因为你自己不想出国。但是国内的好大学,你光凭文化分也上不了啊。但是你可别真的学野了,你毕业后就回来上班吧。那些学艺术的男孩子,谈恋爱可以,结婚过日子就算了。”

    母亲犀利的目光一扫过来,肖一妍就不敢再说话了。

    温远航不是学艺术的,但潜意识里,她已经把他归类为情场浪子那一类别。

    肖一妍也觉得没有联系温远航的必要。

    火坑跳一次是长见识,跳两次纯属脑子有泡-

    只是没想到会再遇见他。

    肖一妍在大四这年飞回家的次数多了,她的大伯母病的很重,已经在弥留之际。

    病危通知书下了几次。

    她和大伯母相处不多,但看到表妹伤心欲绝的模样,瞬间共情——如果是自己妈妈躺在上面,那她该有多崩溃。

    想着想着,肖一妍站在VIP病房的拐角处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

    医院人来人往,每天生离死别,都见怪不怪。

    一双麦昆银边男鞋在她身前驻足。

    那人看着他,迟疑着开口:“是谁不好了吗?”

    肖一妍在泪眼模糊中抬眼:“是我伯母……”又愣住,手忙脚乱擦眼泪:“怎么是你?你来这儿干嘛?”

    温远航提着保温桶,嘴里叼着个维他柠檬茶:“我爸做了个胃部手术,今天阿姨请假了,所以我来给他送饭呗。”

    他好奇地看着她:“你和你伯母感情很好?”

    他这么一问有点尴尬啊。

    肖一妍:“啊,也不是,只是我看我表妹哭,心里跟着难受……”

    温远航低头看了眼她睫毛上挂着的泪珠,慢腾腾开口:

    “我跟我爸感情从小就不好,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为什么?”

    “因为我小时候喜欢拔我家狗子的毛,他没反应我就去拔我爸的腿毛。第一次我爸没感觉到,第二次他聚精会神看球赛没空搭理我,第三次,他一反手给了我一个完整的童年……现在巴掌印还疼呢。”

    肖一妍听懵了,他、他在说什么啊,怎么感觉说了段说中文版rap?“……为什么现在还会疼?”

    “就跟你看别人难受共情一样,我每跟人讲一次也心有余悸呢。”温远航一本正经摸了摸自己的脸,把喝空了的柠檬茶准确扔到垃圾桶内,又道:“你心情好点了吗?”

    原来是在安慰她。

    肖一妍点点头。

    他拎着保温桶潇洒地说了声“拜拜”-

    那天之后,温远航主动邀请她打手游。

    她的ID叫发誓不当搞笑女,他就把ID改成:我就再信你一次。

    肖一妍看到他的新名字时被硬控了好几秒,一种诡异感油然而生。

    他带她上大分,两人渐渐熟识,聊得多了,发现从小都在同一个区长大,家都住在海湾边上,相距并不远,甚至父辈的交际圈也有重叠。

    难怪会在同一家医院碰见。

    在肖一妍反应过来前,温远航已经十分自然的约她喝起了早茶。

    他几次三番的主动邀约,投其所好,肖一妍都不上钩,直接问他想干嘛。她不排斥谈恋爱,排斥的是不认真的对待。

    温远航倒挺坦然:“我想和你好好发展。”

    “哪种发展?”

    “结婚那种。”

    肖一妍:“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们各方面都很合适,合适才能走的长久。”他咧嘴一笑:“你信不信我都要说,我想安定下来,朝着组建家庭的方向发展一段关系。”

    肖一妍想了想:“你觉得我是最适合的那个?”

    温远航没否认,诚恳道:“也是最喜欢的那个。”

    好消息:多年前暗恋的男孩想跟她认真发展一段恋爱关系。

    坏消息:他选择她,有可能是因为他觉得她的各方面条件都很适合组建家庭。

    但是没关系,相机坏了还可以再修,肖小葵觉得不合适还是可以分手的啊。

    肖一妍就这样说服了自己,毕竟她喜欢他那么久,喜欢他的长相身材还有身上超绝的松弛感,现在又多了一项——近乎无耻的坦然。

    两人手拉手逛遍这座城市的犄角旮旯,对话常常跳脱又无厘头:

    “你说你是一只猪。”

    “你是一只猪。”

    “………你想死吗?”

    “那我是一只猪。”

    他做了个鬼脸,逗得她哈哈大笑-

    肖一妍毕业后,在父母强硬的安排下回了家。

    她战战兢兢在自己并不熟悉的企业领域上起了班。

    恋爱谈的不温不火,温远航常在港岛,两人只有周末能聚。如果他忙起来,那就半个月一见。

    肖一妍的工作不适合她的长远发展,她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

    她不是没有抗议过,但父母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已经持续了几十年,变为一种不容置喙的习惯。老一辈的人,不认为学艺术能正儿八经的成为职业,那是他们不熟悉也不了解的领域。平素酒桌饭局上,听到的更多信息都是花边新闻和黑暗幕后。

    他们了解她,认为女儿这样单纯的性格,与其在北方漂着撞个头破血流,不如早早回到家这边,过舒适自在的日子。

    他们有人脉,有资源,足以庇护她安稳。

    而她所谓的不适应,只是还没有把思维习惯拗过来。

    肖一妍又怎会不懂他们的想法呢?

    这是她的亲生父母,他们又怎么会不希望她好呢。

    可是为什么,她会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一条玻璃缸里的金鱼,那些保护她的,偏偏也是让她窒息的。

    她在浴缸里整日整日兜圈子,明明一缸水都是她遨游的领地,明明她的记忆只有七秒,只要她自欺欺人——七秒之后又会是崭新的领地。

    可她偏偏就是无法欺骗自己的真实感受。

    肖一妍开始崩溃。

    这种崩溃,就像手握一只无懈可击的鸡蛋,但就是怎么都捏不碎。生活是一成不变的沼泽,她所学所爱皆无用武之地,工作环境沉闷压抑,工作内容始终无法适应。这里不需要个性,也不需要老师耳提面命的创造力。

    甚至不需要过剩的自我意识。

    肖一妍感到迷茫,而这种迷茫,在父母终于见过温远航后列举出种种反对意见后,又升级为了强烈的愤怒。

    她就像只炸毛的小鸟,与他们爆发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争吵: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总要我按照你们的意愿去活!是,你们是没有反对我的恋爱,但你们会表明对他的看法和态度!而你们明明知道你们的态度对我的影响力!”

    “——我叛逆?我活这么大真的叛逆过吗?你们没有见过我的大学同学,她们才是真的叛逆!我敢说没有谁家的女儿比我更乖更听话了,我一直在理解你们,但你们为什么不能理解理解我呢?”

    “——我就要和他在一起,大不了我以后不住家里!”

    那天晚上,又是个台风天。

    南方总是动不动就台风暴雨,从小在此长大的人早已淡然处之。

    肖一妍顶着大雨驱车前往惠城,很奇怪,她在最难过的时候,最想见的人不是男友,而是季知涟。

    ——也许是她内心深处知道温远航并不能设身处地理解自己的困境。

    那天晚上,肖一妍讲了很久很久,季知涟也托腮听了很久很久。

    她倾诉完了,只觉口干舌燥,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掏空,只余迷茫:“知知,我该怎么办……”

    季知涟给她倒了杯水:“温的。”

    肖一妍小口小口抿着,热流入腹,浑身暖了不少。

    季知涟去了杂物间,翻箱倒柜了半天,拎了一本书递给她:“呶,我觉得里面的女主人公跟你的处境很像。”

    那本书叫《玩偶之家》,易卜生的。

    季知涟倚在窗边,将窗户推开一线,回头看着兀自出神的肖一妍,冷静道:

    “——妍妍,不要当娜拉。”

    第65章 肖一妍

    肖一妍是个心软的女孩。

    父母稍一示弱,或是对她掏心掏肺说些心里话,她就很容易被他们说服。

    娜拉哪里那么容易出走。

    肖一妍按部就班继续上班,他们则答应试着去接受温远航。

    父母对温远航的排斥,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女儿对他的剃头挑子一头热,以及这个男孩过于招摇的外表。

    “妍妍,先不论他的穿着,行,你们年轻人管那叫潮男!单单说一个各方面都很好的满分男孩,什么样的女孩没见过,他为什么会独独看上你?”

    “你有没有想过原因?他对你是很认真,但是冲的是你吗?我都不想说出来!”

    ……

    面对梗着脖子一脸倔强的女儿,刚升职的肖父就差把标准答案撕下来贴到她脑门上了,却被肖母拉住,抿着嘴摇了摇头。

    两人都有些后悔一贯奉行的打压式教育。他们把女儿保护的太好,大包大揽的后果就是——女儿明明怀揣珠宝却自认平凡,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恋爱脑。

    温远航后来是如何让肖一妍的父母接受了他,这在一段时间内始终是个未解之谜。而肖一妍是在很久之后才意识到,男友与父母已经不知不觉站在了同一战线上。

    而孤零零在对面的,只有她-

    回顾与温远航的恋爱过程,活脱脱一部现实版言情小说。

    他是幼子,上面还有三个姐姐,是自小被父母千娇万宠长大的男孩。高中就被送出国,因为见多识广,为人处世松弛周到。他对新事物、新观念的接受度很高,但骨子里却恪守父辈以家庭为重的传统理念。

    温远航看着不着调,实则很靠谱。

    他对肖一妍也的确是认真的。

    细心接送,节日礼物,生活仪式……无不面面俱到。

    也会大大方方把她带进自己的发小圈子,一一介绍。

    两人走在街上,回头率一直很高。大部分回头的是女生,看向他的目光惊艳,但当扫向他身边的肖一妍时,那惊艳又变为几分不以为然。

    肖一妍最开始很不舒服,甚至会有淡淡自卑。到后来习惯了,还学会了自我调侃:“她们肯定在悄悄想,我一定很有钱!”

    温远航一愣,随即笑弯了腰,又揉小动物似的揉着她的脑袋。

    两个人既相似,又互补。自小优渥的生活环境,让他们习惯性地把人想的善良,哪怕吃点亏也没关系。而在性格上,他好动而她喜静,他擅长做决定而她刚好有选择困难症。

    怎么就不是天作之合了!

    出行游玩,温远航大包大揽独断专行,肖一妍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用轻轻松松当个挂件。她光是看着他就特别开心,生理性的喜欢是藏不住的。

    那他喜欢她吗?

    应该……也是喜欢的吧。

    不然他为什么要把她郑重地介绍给他的父母、他的朋友。

    肖一妍的疑问更多来源于她内心深处的不自信,以及仰望了多年的男孩真的成了自己的恋人时,那种不真实的梦幻感觉。

    她曾在两人氛围最好的夜晚问过这个问题。

    旅途放松,情到浓时。男子肩背宽阔、块垒分明,他动作强势习惯掌控,嬉戏的时候主导全局。他大大咧咧迎着她颤抖的目光,坦然熟练,非常热情。

    肖一妍偏偏要煞风景,她在喘息中还在认真琢磨着问题:“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呀?”

    温远航笑的腹肌都在颤抖:“妍妍,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特别像只一本正经的小兔子……可爱的让人想狠狠欺负你。”

    他也确实身体力行。

    ……

    温远航什么都好。

    除了一点,他总是习惯性地替她做决定。

    她提出异议时,他也会哄她、逗她,但下次却照旧如常那么做。

    恋爱两年多,肖一妍隐隐觉得这样不对,但她一直不愿往下想-

    人是怎么定义幸福的呢?

    外人看来,她有稳定的工作、爱她的父母、一心一意对待她的男友。肖一妍若说自己“不快乐”,简直是人神共愤。

    像是不识好歹的代名词、不知足的暗戳戳炫耀。

    可她确确实实越来越不快乐。

    面对女友对事业前景的担忧焦虑,温远航给出另一种方案。

    ——结婚。

    她尚在迷茫度日,待回过神来时,两家人已在商量结婚事宜。

    而且,她的父母看样子比她还要积极。

    肖一妍大惊失色,询问他们:“爸,妈,你们不觉得太快了吗?”

    “快?快什么快。你也老大不小了,一天天的班也不好好上,看着就不像个有事业心的,唉,不如早早换条路走。”

    “对啊,现在我们还能照顾你,看着你。但我们也会老,总归不能一辈子陪着你的。小温人不错,和他爸妈几次接触下来,他们的家庭氛围也不错,而且你不是认定他了吗?当初为了他差点跟我们吵翻天。他能看顾住你,我们也放心。你结婚后,我们就能出去旅游了,不用再为你整日操心。”

    ……

    明明都是为了她好,但听在耳里却不是滋味。

    好像她是个没啥用的累赘,是个没有生存能力的废柴。

    那段时间,肖一妍听到最多的话是:“妍妍,这不用你操心。”

    婚礼场地——不用你操心。

    邀请宾客——不用你操心。

    甚至婚房的楼盘选择,温远航也直接与她的父母对接。

    可这难道不是她的婚礼吗?

    没有女孩子会不期待自己人生唯一一次的婚礼,但肖一妍对自己婚礼的话语权几近为零。

    肖一妍有种荒谬的感觉:她在他们心中,并不是一个平等的有自我意识的人,而是听话懂事的“乖女儿”、形态优美的“好女友”。

    现在,这个一直在父母庇护下的乖女儿,要被交到未来的丈夫手里,隐身为男人身后的贤惠妻子了。

    不过是换了个家庭。

    换了双手。

    但是她呢?

    有人真的在乎她的感受吗?

    “为你好”是父母与子女间出现频率最高的三个字,但又有多少人敢于挣脱这密密麻麻的规训炮弹?-

    “我不想结婚。”

    这是她打给季知涟说的第一句话。

    这样的开场白让对方静默了一秒,笑道:“那就别结呗。”

    谈何容易,肖一妍像被赶着上架的鸭子,偏偏始作俑者还是自己——是她摇摆不定被裹挟着向前,最后一步步走到今天。

    她不争气的哭了出来:“我是真的不想结婚!”

    季知涟沉默了,缓缓道:“你在哪儿?”

    肖一妍:“你不用……呜,不用来找我,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我、我明明不想结婚,却怕说出来扫兴,我也一直想辞职,可跟父母说了几次都被骂了回去。他们都说我不知足,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说我矫情、上了个大学TMD读艺术把脑子都读傻了……”

    “我知道我资质平平,如果不是因为家庭,现在的男朋友也不会选择我吧。但我并不想这样毫无用处的活着啊!我不想在一个不适合自己的岗位浪费生命,不想还没想清楚就一脚迈进婚姻,但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告诉我,这是我最好的选择……”

    肖一妍哭了:“好像我不结婚就是辜负了所有人一样!”

    季知涟静静听着,待她情绪缓和点了,才道:“那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肖一妍止住眼泪,小小的打了个嗝:“辞职。”

    季知涟:“然后呢?”

    “不结婚。”

    “去做。”

    “我做不……”

    “到”字还没说完,已经被打断,季知涟声音微厉:“你打给我,无非是想听真话,你不敢想的念头,我来替你说!肖一妍,你是你自己,不是谁的女儿,谁的未婚妻。即使你以后是,但也要有个先后顺序!”

    “去尊重你的感受,而不是忽略它。去做你自己,而不是成为你父母想要你活成的那个模样,你一直活得不快乐,就是因为你颠倒了人生的主次,把人生的决定权让渡给了别人。”

    “我……”肖一妍说不出话,她已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将翻天覆地。

    “你还要当娜拉吗?小玩偶一样的娜拉?被人摆布的娜拉?大学四年白读了么。你如果意识不到也就罢了,一辈子这样活也是种活法。可你扪心自问,你做得到吗?”

    “我……”

    肖一妍摇摇头:“我做不到。”

    手机在耳边发烫,肖一妍在艰难的决定:“但你说的对,我必须要做了。”

    “因为我不想再当娜拉,活在别人意志下的娜拉。”-

    肖一妍先斩后奏,递交辞呈。

    走程序的同时,她又约上温远航摊牌。

    天知道她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向他提出分手。

    温远航看着面前红着眼的女孩,明明是她提的分手,却比他更难过,还在强忍着死死咬住嘴唇。

    他叹了口气:“我不同意。”

    温远航认为她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小兔子厌倦了被圈养,想单枪匹马闯天下,却并不了解外面世界的残酷。他不认为她能撑多久。

    他道:“你不想结婚,我们就先不结。你如果想去北城打拼事业,就去试试看,我等你。”

    肖一妍说:“我不知道我会去多久。”

    “没关系,我在家这边等你。”

    肖一妍愣住了,她以为他会勃然大怒,或是训斥她头脑发热,但他看上去只是有些疲惫,不解道:“为什么……不答应分手?”

    她哀伤又清醒地看着他:“你身边又不缺优秀的女孩子,你选择我,只是因为你权衡利弊之后发现我是最好的那个而已,适合当个体面的好妻子……”

    温远航终于爆发了,压抑了一晚上的情绪喷薄而出,他气的每根头发丝儿都在颤抖:“肖一妍,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就算我一开始对你认真是因为你好,但是我是不是也没有骗过你?我出轨过吗?有因为前任的原因让你生气吗?我伤害过你吗?我做错过什么吗?”

    肖一妍摇摇头。

    他也红了眼:“我他妈跟你谈了两年半啊!这是我谈过最久的恋爱。如果只是因为你好,我能和你谈这么多久吗?相处不来照样分啊。”

    肖一妍的泪汹涌而出。

    他抽了张纸,递给她,苦笑道:“我知道你爱我,你一直在迁就我的大男子主义,我都知道。我确实管你管的多了点,总是替你做决定,对你要求这要求那,仗着你爱我就欺负你。我可以改的,我真的可以改的。”

    他抱住她哭了,一米八几的男人,哭起来一点儿也不酷了:“可我喜欢你是真的,想娶你也是真的。”

    两人都哭的稀里哗啦。

    分手这件事暂且搁置不提。

    哭归哭,肖一妍回北城的决定却并没有动摇-

    离开两年,再回到北城,这里连霾味都是亲切的。

    找房子,投简历,一场接一场的面试应接不暇。

    肖一妍的决然离开,让一向疼爱她的父母伤透了心。这个他们省心懂事的乖女儿,给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的大礼包,他们一气之下停了她的副卡。

    肖一妍回归阔别两年的影视行业,心中打鼓,困难重重。但好在这座城市除了同学,几乎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会因她父母的关系去关照她,去委婉对待她。她该吃的苦、该受的骂,接踵而来的磨炼一个都不会少。

    肖一妍觉得这样的人生才是真实的,她能看见自己真实的水平和不足,在被迅速有效的反馈。

    谁说她不敢直面?

    ——她敢。

    人应该去直视粗糙丑陋的真实,而不是光滑完美的虚假。

    玻璃罩子外面的世界是很残酷凶猛,那才是千滋百味的人生。

    肖一妍忙的飞起,每天能量满格的出门,再拖着百分之一的电量把自己带回家,从来没有被消耗的这么彻彻底底。

    她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洗漱,因为她知道,如果不立刻洗,那么醒来就会是第二天早上。

    她忙得小陀螺一样,瘦了不少。

    眼神却越来越明亮-

    肖一妍在北城待了大半年,跟的项目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得领导器重。

    她很适合写都市甜宠剧,那些男女主怦然心动的瞬间、百转千回的小心思,她写起来得心应手,还能将单薄的人设顺水推舟升华一下。

    肖一妍和温远航分居两地,两人都知道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被父母当成公司的接班人培养,他脱不开身,正如她离开时他所说的那样:他会在家这边等她。

    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但他爱她。肖一妍可能不是最漂亮的女孩,但却是温远航见过最干净的女孩,她爱一个人就是闷头闷脑的爱,爱的简单又直接,暖洋洋热气腾腾的,谁能被她爱上都是幸福的。

    他不止一次循循善诱,诱她回来。

    肖一妍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于是,她借着温远航来北城开会的间隙,去见了他一面。

    肖一妍觉得分手这件事,不能电话里说,这样对谁都不尊重。

    她看着西装革履的他,英俊成熟的他,想说的话通通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看到她很惊喜,眉目间又有了少时飞扬的姿态,张开双手就想抱她:“妍妍,怎么来这么早?”

    她久久不语,他渐渐有了预感,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他目有郁色,紧盯着她:“还是要分手?”

    肖一妍说:

    “远航,我们的人生选择不一样,你不可能抛下一切来北城,而我也不愿意放弃梦想回深市。对不起。”

    “我爱你,但是比起和你在一起,我更想成为我自己。”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旁边有人拿着文件找他,看到二人,迟疑着:“温总……”

    “等会。”他说,眼睛却直直盯着肖一妍:“你等我开完会再谈,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肖一妍看了他的背影很久很久。

    直到他在拐角处消失不见。

    她轻轻对他说了声——

    再见呀-

    后来。

    肖一妍成了很会写都市小甜剧的编剧,代表作清一色走治愈温暖,很有市场。

    但她本人,却在事业蒸蒸日上的几年里没有再谈恋爱,活得清心寡欲。

    生活该开心开心,除了爱情样样都有。她靠自己的所学站稳脚跟,这些年不光没问父母要一分钱,每个月还给父母咻咻咻打钱。

    他们不要她也要给。

    父母还是希望她回来,但他们已经管不了很有主意、已经经济独立的女儿了。

    肖一妍后来再谈恋爱,对方是个比她大三岁的科研工作者,对艺术有情怀,他们的相识源于一个国家扶持的剧本题材。

    对方温厚、踏实,清秀斯文,最重要的是他非常支持她的工作,理解她的个人追求。

    感情稳定后,肖一妍带着新男友去赴了季知涟和江入年的家庭聚会。

    她一边和好友闲聊,一边咯咯笑着和苗淇一起打趣她。

    鼻端传来烤肉的香味,朋友们谈着工作,聊着文学和电影,气氛轻松熟识,彼此间毫不拘束。

    这是肖一妍梦想的生活:喜欢的工作,多年的好友,相伴的爱人。

    可不知为何。

    不知为何-

    不知为何。

    有时她会在某时某刻突然闻到一种气味,一种混合洗发水和女生宿舍潮湿阴凉的味道,会迅速将她拉回11岁那年,昨日重现。

    或是一首歌,熟悉的旋律响起,昨日重现。

    毕业那天,肖一妍以为这便是暗恋的结局,却未曾想过这只是开始。

    那是再也回不去的旧日时光,那是她历历在目的少时记忆。

    她想她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像十一岁时那么喜欢一个人。那样的清楚分明,那样的刻骨铭心。

    她记得清晨昏暗的宿舍走廊嘹亮而悠长的哨声,记得操场上屹立不倒的黄色看台,记得记忆中那个少年桀骜的眉眼,还有他朝气蓬勃的面庞。

    她多么喜欢他,能第一眼在操场冗杂的人群中一眼看到遥远的他。

    她多么喜欢他,如此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小心翼翼的打听他的一切。

    如果时光能倒流,她只想回到她的十一岁,让她热血沸腾的十一岁。

    让她做尽美梦与疯狂的十一岁。

    如果一切重来,她会告诉那个少年,我深深地喜爱着你。

    然后,不再有任何的然后。

    青春的故事就应该停在记忆最完美的那刻,之后不过是狗尾续貂-

    肖一妍没有成为父母想要的完美女儿,她意识到这样毫无意义。

    肖一妍也没有和初恋happy end,她人生的旅途才刚刚开始。

    那个柔弱善良的女孩,终于挣脱了被父母期待织就的人生枷锁。她拒绝沦为男人的附庸,拒绝做出牺牲,选择勇敢的去追逐自己想要的生活。

    迷途漫漫,终有一答。

    肖一妍成为了她自己。

    第66章 刘泠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山势陡峭、冰崖壁立的高峰上,一支登山队正在缓缓前进。积雪混着碎石的路段并不好走,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将注意力集中在双脚迈出的每一步。

    那铃声响了一会儿,就飘散在凛冽的寒风中。

    刘泠的眉头一皱,呵气成雾:“谁的手机?”

    “我的!我的。”队伍里大家都相熟,满脸络腮胡的大汉挠挠头,粗犷大笑:“出门前女儿给我设的铃声……”

    结了冰霜的护目镜下,刘泠闭了下眼,这首童谣般的歌激起了她内心遥远的回忆,莫名有点心烦意乱。

    就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似的。

    然后她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徐冷病了。

    这次世界第二高峰的登山活动,刘泠半途退出-

    飞机上。

    服务周到的空乘人员弯腰给刘泠盖上毛毯,柔声问她是否需要上餐,见她摇头,又细心地端上一条热毛巾。

    刘泠神色疏懒,双臂抱在胸前,脊背弓成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斜睨窗下云雾缭绕间的雪山。

    登山和拍纪录片,占据了她生活的大部分时间,这两项有时能合在一起同时进行,有时分开来,全神贯注某一项。

    作为徐冷的女儿,刘泠做什么都备受媒体关注,她也因此被媒体冠上“最叛逆星二代”、“最有个性的新锐导演”称号。

    圈内好友琼一曾问过她,为什么一年到头大半的时间,她不是在登山就是去登山的路上,真的有那么好玩吗?

    每当这时,刘泠就嬉皮笑脸:“好玩啊,特别好玩,抬头就是星星,低头就是牛羊,感觉我肤浅的人生都变得丰富了,要我下次带上你吗?”

    琼一习惯了她的不着调:“不用。”

    好玩个P啊。

    一不小心死上面,尸体花费巨资都不一定运的下来。

    刘泠满嘴胡话,只有一句话半真半假——感觉我肤浅的人生都变得丰富了。

    可惜这句借着玩笑吐露的真话,总不被人当真罢了-

    刘泠的初恋死于高山上,那是她见过生命底色最丰富的女孩。

    她死在刘泠最少不更事的毕业季,带着刘泠对她的一腔爱意,用她整个生命的重量,猝不及防地砸在了刘泠清澈无比的人生池塘中,激起一池湿漉漉的浪花。

    ——也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在此之前,刘泠快乐而任性的长大,她出生的起点就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终点,她懒懒散散,似乎生来就是为了享受派对、鲜花与拥簇。

    而恋人死亡的厚重感,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淡,却始终没有消失。它时不时的刺痛着她,也困扰着她。

    刘泠曾与季知涟有过一段对话。

    那时她刚回国读书没多久,就在校门口被飞车党抢了包。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模糊的残影已经一闪而过。骑着机车的酷girl人狠话不多,冷着脸替她夺回了包,却连一个多余的寒暄都没有。

    So cool!

    刘泠迫切的想将断裂的联结投射在这个同样具备“厚重感”的女孩身上,对方却敏锐地看穿了她。

    季知涟冷冷道:“你喜欢的不是我,而是你的向往。”

    “哈哈。”刘泠懒洋洋跟在她身后:“那你倒是说说,我向往的是什么?”

    季知涟真是一点面子都没给她留,一语中的:“有时候人是需要痛苦和挫败的,这样才显得自己丰厚一点。”

    “——你只是在不同的人身上寻找你渴望但不具备的特质罢了。”

    刘泠不说话了,带着被揭穿的赧色,她发现这个女孩实在是太聪明了。

    刘泠没有那么多伤痛,她也不是个丰厚的人。但因为对恋人没有完尽的爱,那困扰确确实实存在着。于是刘泠给了自己前进的方向和理由。

    只是没想到,母亲会病的这么毫无预兆-

    刘泠回忆与徐冷的母女关系,堪称一部相爱相杀的编年史。

    简而概之:《叛逆自我的她》和《冷脸擦屁股的妈。》

    刘泠自出生起就没见过她的父亲,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上幼儿园时别人都有父母接送,而她只有母亲,徐冷既是父也是母。

    她小时候问徐冷,自己的父亲是谁呀。

    徐冷不像别的母亲哄骗小孩,会说“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或者“是妈妈从垃圾桶里捡来的”这种话,而是弯下腰,扶着她的双肩傲然道:“泠泠,别人父母能为她们做的,你一样都不会少得到,因为妈妈不会比他们做的差。”

    刘泠长大后才明白徐冷没有说出口的话,那就是她要接受没有父亲的事实。

    刘泠后来就不再问了。

    因为徐冷确实很爱她。

    徐冷面对公众的冷艳形象,往往在家中碎的渣都不剩。

    她在女儿面前就是个普通的母亲,会拿她没辙,也为了她的一点头疼脑热大惊小怪,曼妙的歌喉不厌其烦地教她唱同一首儿歌,女儿继承了她的好嗓子,但兴趣泛泛。

    刘泠打小就比寻常小女孩活泼调皮,她有使不完的牛劲儿,对上房揭瓦一类的事儿斗志昂扬,她从来不喜欢芭比娃娃和小裙子,小小年纪就对玩具枪、弹弓等玩具感兴趣。

    徐冷赶完活动回家,礼服还没来得及脱下,就被年幼的女儿拿着水枪滋了一头一脸的水,身边年轻的助理噤若寒蝉,徐冷却先用干毛巾擦掉了女儿颊边的水花,再好言好语规劝她。

    刘泠的骄矜散漫,很大一部分是徐冷纵容的。

    徐冷以一己之力,为刘泠铺陈出阳光明媚的世界底色。

    靠着自己一路打拼上来、吃过苦的母亲,当然会把最好的都给唯一的女儿。

    这是女人的天性。

    所以刘泠被保护的太好了。

    她把这种明媚同样投射在母亲身上。以至于她第一次直面徐冷在一些事情上模棱两可的态度时,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和愤怒。

    刘泠发觉自己虚伪的双标,她竟不能接受母亲一丝一毫的污点。

    一贯疼爱她的徐冷,在她咄咄逼人之下显露厉色:“你真是被我宠坏了,把这个世界想的太公平太好了!是我培养了你的高高在上,你的自以为是,导致事情有一点不合你意就想着主持正义,一点点不舒服就要来质问我。从小到大,我给了你这么多的优越感安全感,却换来你只顾自己内心感受的变本加厉……”

    徐冷疲倦道:“泠泠,我也不容易啊。”

    刘泠很茫然。

    她的处理方式是逃避。

    母女两人各忙各的,聚少,离多-

    刘泠没想到徐冷这次是在住院部的咽喉科重症病房。

    明明在她印象里,母亲身体一直还不错啊。

    单人病房,一张病床,一个矮柜,地板刚拖过,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曾经在高台上万众瞩目的美人如今萧索如秋叶。

    徐冷带了一顶很柔软很漂亮的帽子,看到女儿,深灰色的眸子流露出笑意。

    女护工在她的示意下,缓缓将床的后背调高了些。

    刘泠嘴唇在颤抖。

    徐冷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她病的那么厉害。

    她握住母亲的手,瘦出嶙峋之态的手,“妈”字还没叫出声,眼泪已经扑簌簌掉了下来。

    徐冷很虚弱,眼神却通透清明:“你忙你的就好,也没有那么严重。”

    刘泠却看见她帽子下光裸的一小块皮肤,因化疗已经掉光了头发-

    徐冷拒绝了所有歌迷的探视,以及最后一任男友想照顾她的请求。

    刘泠于心不忍,以为母亲是顾忌她的感受——她最后一任男友和她年龄相仿:“妈妈,你不想见他吗?我完全不介意的。”

    徐冷摇了摇头。

    她在刘泠的帮助下微微坐起身,即使已经衰弱到这个样子,骨子里那份骄傲还在。徐冷语速很慢,但吐字清晰:“泠泠,这间屋子里,我希望只有我和你。”

    “我有话对你说。”

    换做以前,刘泠会让她立刻休息,她现在看上去并不适合聊天。但这几天照顾徐冷下来,她意识到母亲坚定的意志并未因身体的虚弱而改变。

    刘泠试着去感受母亲的情绪,去尊重她的需求-

    徐冷看着女儿,目露欣慰之色。

    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因而内心十分平和。

    “我给你留了公司还有别的财产,这些东西你不用管,会有人替你管的,你用就好。”

    徐冷第一句话说完,刘泠的眼睛就湿了,她努力平复心情,继续听她说完。

    “我生下你,是因为我很孤单,想要有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我私自把你带来这个世界,让你来到我身边陪伴我几十年,给了我这么多的快乐,我很幸福,真的。”-

    徐冷并不知道自己的亲身父母是谁,但她和别的孩子一样拥有完整的童年。

    从她有记忆开始,她就生活在一个漂亮舒适的房子中,收养她的养父母没有自己的孩子,以后也大概率不会有。

    他们收养了这个懂事可爱的女孩,一心一意将她抚育长大,她有唱歌的天赋,他们就找老师悉心培养她。

    原本一切都很好,泠泠。

    那……后来呢?

    后来,我的“妈妈”怀孕了,很神奇,她因为被诊断出无法生育而领养了我,却在领养了我之后成功怀孕了,一个亲生女儿不够……他们还想要个亲生儿子。

    妈妈……

    他们不再需要我了,泠泠。

    徐冷平淡的讲起埋藏心底多年的往事。

    后来,我吃了很多苦,也走错过很多路。好在有点天赋,人又够努力,摔摔打打这么多年,才有了今天的一席之地。

    我那时候就在想,男人也不是非要不可的,但孩子一定要有。

    我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如果我有孩子。

    我会把这个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我会让她自由选择生活的地方,各式各样的朋友,还有想爱的人。

    只要我还能扛起一片天,我的女儿就能无所顾忌地、自由自在的生活。

    而我只要她健康快乐的活着就好了。

    ……

    徐冷温柔地看向泣不成声的女儿。

    这是她的孩子,身上流着她的血,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完美地继承了她的嗓音,却拒绝被称为“小徐冷”。刘泠讨厌唱歌,也许是因为小时候总被人调侃这是未来的小歌后,也许因为她叛逆的想要撕下母亲光环所带来的固有标签。

    刘泠拒绝被定义,她一直竭力在将自己和母亲区别开来。

    所以她去登山,去当女导演,去拍文艺片纪录片,去挑战和母亲截然不同的道路。

    可她本就是借由她躯体分娩而出的孩童,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徐冷唯一的女儿。

    她们难以分割-

    “泠泠……”她今天已经说了太多话,气若游丝。

    刘泠为她轻轻顺气,哭道:“我们明天再说好不好?妈妈,我们明天再说……”

    “不行,”徐冷抓住女儿的手,她胸脯起伏的厉害,却固执地、紧张地盯着她:“你小时候,一直、问我你的父亲是谁,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也不知道……”

    “这根本不重要!”刘泠大声哽道:“我有长歪吗?我有让你失望吗?没有。我好端端的长大了,开心,快乐,自由,健康,这都是你给我的!”

    徐冷终于如释重负。

    她笑了:“那就好……”

    尖锐的警报声响,医护人员鱼贯而入-

    徐冷昏迷抢救的时间,刘泠被请到走廊。

    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一一浮上心头,刘泠意识到自己的糟糕。

    她的糟糕在于母亲竭尽所能的给予了她所有,她却仍任性的觉得不够。她将母亲的付出视作理所当然,并在惯性中下意识忽略。

    刘泠双手紧紧扒在玻璃窗外,将脸贴在上面,生怕一个眨眼,里面躺着的人就不见了。

    她想起母亲第一次教她的歌谣,她还记得当她准确的唱出每个音调和节拍时,徐冷脸上满满的惊喜。

    那时她还那么年轻,还是个美丽的、健康的母亲。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

    这些年,刘泠的关注点都在那个逝去的女孩身上,却忽略了最爱她的女人。

    但是。

    可以搞砸的人生。可以丰富体验的人生。可以不被定义的人生。

    ——这些都源于徐冷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作为后盾。

    仗着母亲的爱,刘泠才能肆无忌惮做她自己。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

    呼吸机下,徐冷听见了那若隐若现的歌声,那声音缥缈又真切,仿佛童稚。

    她眼角慢慢沁下一滴泪水-

    刘泠在这个夜晚,徒然感受到了内心的蜕变。

    她终于意识到一直困扰自己的“丰厚”,其实早就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在母亲的身上,在徐冷对她沉甸甸的爱里。

    “妈妈,为什么我要叫刘泠呀?”

    “因为泠比冷多一点呀。”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希望你未来得到的所有,都远比我能给予的更多。泠泠,妈妈会永远托举着你,你往前走就好。”-

    刘泠的困扰从死亡开始,由死亡结束。

    她真正地长大了。

    第67章 苗淇

    “——苗淇有点疯,有点爱玩,但她是个好女孩!”

    飙出这句话的小狼狗是舞美班的,一米八几大高个配上一头泰迪小卷毛,酷的不要不要,却在苗淇的翻脸无情下难逃被甩的命运。

    他捧着手机抬起熬了两个通宵的熊猫眼,哽咽着说出这句后来在校内广为流传的金句。

    学校就这么大点,大家疯的各有所长。但谁都知道大三的苗淇是出了名的“少男心粉碎机”、“行走的漂亮渣女”。

    小狼狗试图用情深一往的可怜样让她愧疚。

    ……

    他在想屁吃-

    ——我淋过最大的雨,是你烈日下的不回顾。

    “这不,人家又发了条朋友圈呢。”

    床上,新欢将手机屏幕递到苗淇面前。

    她瞟了一眼,耸耸肩道:“他从哪儿抄的网络用语?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同时撩骚着两个姑娘,俩还是明面上的好闺蜜,就很离谱。以为我不知道,把我当傻叉呢。现在搁这儿装什么深情!个二百五。”

    新欢最喜欢看她骂别的男人,她骂的越欢畅他看的越爽,于是搂紧她,啄着她红润饱满的脸颊和上下翻飞的利索嘴皮子。

    苗淇是个南方姑娘,但北方待久了,台词课把口音练得字正腔圆,那点儿南方人的尾音早被同化的七七八八了。

    “那之前学金融那个弟弟呢?”

    “甩了,没劲儿。”

    “是不是因为人家活儿不好?”

    “……不止,人也没劲。”

    新欢洋洋得意:“是不是都没我好?”

    男孩子一得意就显得肤浅,一肤浅就毫无魅力。

    苗淇睨他一眼,兴致缺缺摊手:“可你又比他们好在哪里?”

    “你!你真——”

    ……

    新欢气的甩门而去,声音那叫一个响。

    苗淇一个鲤鱼打挺下床,捡起散落一地的衣物穿上,皮衣短裙,光腿,高跟长靴。一头浓密的小辫子用棒球帽固定住,她抽出唇膏,对着镜子涂上明媚颜色,又响亮地“啵啵”两下。

    镜子里的女孩有一张宿醉后依然艳光四射的容颜,蜜色的脖颈上有未褪的红印,也不遮不掩,就这么吊儿郎当地抱着双臂下了电梯。

    酒店大堂的旋转门,转动的速度不快,玻璃干净透亮。

    梁峻熙和一个女生走进来。

    巧了不是。

    旋转门缓缓转动,隔着一扇玻璃,苗淇一眨不眨看向他。

    梁峻熙感应到什么,倏地扭头。

    苗淇冲他妩媚一笑,摆摆手。

    她一脚迈入了秋天的寒风里,光裸的肌肤上面有一层细密的战栗,掏出手机打车,眼前却被一个人的身影覆盖。

    梁峻熙还是那个老样子,他用那双看狗都深情的眼睛瞅着她,语调一如既往的轻快:“穿这么少啊。”

    “咋滴不给?”

    “你这还没到学校就感冒了。呶,借你。”

    他将一件长及膝盖的风衣体贴的披在她肩上,貌似无意的拢了拢衣领,盖住她颈间红痕。

    衣服还有他残留的体温,苗淇背着手笑嘻嘻:“我穿着你的衣服,你的女伴看见了会怎么想?”

    梁峻熙面色不变:“她不会介意的。”

    见她沉默,他点点头,转身就走。

    苗淇却将风衣劈头盖脸朝他砸过去。

    她半开玩笑半认真,看向他的眼神十分挑衅:“我去你大爷的,劳资不要!”

    “行,你说了算。”梁峻熙面色微沉,但还是好脾气的接过衣服,又冲她摆了下手:“那你快上车,风大。我——走了。

    苗淇看着他的背影,笑容垮下。

    她钻进一辆出租车,手轻抚过大腿根处的纹身,那是一串极长极美的飞舞线条图——洛希极限。

    科学上讲,行星与卫星间的安全距离被称之为“洛希极限”,一旦超过这个距离,脆弱的那颗会被潮汐力撕裂,化作闪耀的星环环抱住另一颗星。

    很浪漫是吗。

    用粉身碎骨换的。

    但苗淇喜欢。

    她喜欢所有赤裸的带有交付意味的爱——那样会让她感受到……

    强烈的被爱-

    苗淇这人谈不了正常的恋爱。

    但她又离不了谈恋爱这件事。

    这就非常麻烦。

    大一刚开学时,她穿着白T热裤,两根长辫子在渔夫帽下晃啊晃。修长的蜜色双腿大大方方光裸着,踢踏着一双粉色夹趾凉拖,在队伍那么多的漂亮女孩中,依旧生动地让人移不开眼。

    女孩身上还有未褪的青涩稚嫩,但那双猫一样的眼睛却妩媚大胆的滴溜溜转。

    她好像有天然的吸引力——对于异性。

    洪老师看到她,扑克脸上难得有了点兴味,和旁边的同事打趣道:“这个丫头来咱们系,怕不是来掀起腥风血雨的吧。”

    一语中的。

    苗淇后来的确踏碎了一地少男心。

    但那是后话了。

    苗淇有时候会有种可笑感,就感觉……世界是一个循环,你虐待我,我虐待他,我们彼此相爱相杀。

    但圆的第一笔,那个在苗淇青春里影响巨大的男人,则直接奠定了她的感情观-

    苗淇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上头三个姐姐,她排行老四,和弟弟是龙凤胎。

    妈妈怀第四胎的时候,父亲觉得又是个女孩,厉叱着让其打掉,是妈妈不舍得,据理力争说肚子有两个几率能翻倍,这才千钧一发留下了她。

    苗淇自小在家得不到重视,她的生存资源是被剥削的,天平永远倾倒在弟弟那侧。在21世纪,她的父亲依然抱有“女孩读书无用”的陈旧思想,只盼望这个小女儿和她的姐姐们一样老实听话,能早早去工作赚钱,再源源不断为这个家庭输血。

    十七岁,苗淇把向她挥舞拳头叫嚣的巨婴弟弟揍个半死,想到父亲回家后,自己可能面临的暴怒和体罚,她心惊胆战地逃离了这个家。

    坐了二十多小时的绿皮火车,去投奔一个喜欢她的笔友。

    男人儒雅端正,学识渊博。照顾她供她上学,对她不坏。只是年龄足以当她的父亲,背后亦有稳固家庭。人到中年,渴望的无非是用金钱换取少女的纯洁和活力,又贪婪地想得到她的崇拜爱慕,于是用一个一个的谎言串联,哄骗着少女捧出一颗热诚真心。

    男人恋慕着她,她是活泼大胆的少女,才思敏捷古灵精怪,不像他曾经养过的小雀般平铺直叙,她是生机勃勃的大丽花,即使从泥土里挣出,每一片叶子也是妩媚舒展的。

    男人当然会为这样的活力青春着迷,甘愿买单。

    这段世俗不齿的交易关系,在苗淇看来,却是以爱情为前提存在的。

    哪怕它不纯粹,哪怕它最初来自于一个年长者最隐秘龌龊的欲望,但爱就是爱,她固执地相信这一点。

    一幅画,哪怕最终调出的结果是五彩斑斓后的黑,但一开始在白布上一笔一划涂抹下的,一定是各种鲜艳的色彩。

    脏的爱也是爱。

    是苗淇那么渴望得到的爱。

    为此,她一次次向他逼问、试图验证着毫无保留的爱的存在。

    男人只是个凡夫俗子,在她的逼迫下渐渐暴露本性,他构建的人设摇摇欲坠。这个女孩对爱的需索这样强烈和真实,她容不得一点儿的谎言和推诿,妩媚青春的皮囊下是可以为爱而死的疯狂。

    男人打退堂鼓,又不舍得放手。

    她让他离婚,他做不到。

    她让他只有她一个情人,他也做不到。

    这段关系到了最后,已经变得十分扭曲。

    男人会在她恶毒咒骂他时,用力掌掴她、掐她脖子,事后又抱住她痛哭流涕地忏悔。

    太诡异了。

    苗淇摸着自己肿胀的脸,俯首看向跪在她脚边的男人,她竟在这样扭曲激烈的情感里得到一种自虐般的快感,一种求真的满足感。

    原来极端的情感表达才是被爱的证明。

    这段畸恋持续了两年多,最终走向命中注定的惨烈结局。

    苗淇付出代价。

    那一整个假期,她都在住院中吃药度日,在回忆中破碎的不可自拔-

    苗淇认识梁峻熙的时候,她已经是游戏人间的不正经小姐。

    从里到外,表里如一。

    她打扮张扬,像小丑女一样自带癫劲儿,偏偏又生的美艳,在学校十分引人注目。

    苗淇偏爱清纯貌美的男孩,那样的男孩在交往初期总是不吝啬捧出一颗滚烫的心,让她感受到强烈的被爱,但一旦深入了解就会失望,失望就会立即换下一个。

    往往那些男孩还没反应过来,漂亮姐姐已经提上裤子say bya。

    而梁峻熙比她高一届,他在女生中挺有名的。倒不是私生活方面,而是……他是个少女之友。

    他在女生中人缘好到爆表。

    苗淇之前跟他打过几次照面,却并不熟悉,只记得这是个花孔雀一样的师哥,衣着和脸一样考究,人也长得含情脉脉,随随便便看你一眼,就好像爱了你一万年那么久。

    这人怎么对谁都开屏啊。

    苗淇颇有种棋逢对手的感慨。

    真正认识他是在大二下学期,在季知涟的组里。

    一起跟了一个组,仿佛历了一次劫。

    同患难、共甘苦的几天下来,苗淇才明白梁峻熙为什么会被称为“少女之友”,就连季知涟这样的家伙,也把他视作朋友。

    因为这人是真心欣赏女性啊。

    他喜欢和女生发展真诚的友谊,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怪癖,而是骨子里就把女孩子视为比男性更美好更坚强的存在,他厌恶看到女孩子受到伤害。

    这人……穿越进红楼梦里就是贾宝玉一样的存在吧?

    苗淇暗自腹诽。

    却也深深好奇。

    于是,她假借想看音乐剧的毕业大戏的名头,让梁峻熙帮她要票,又在一起看完后,拉着他在空旷的巷子台阶上喝酒。

    他身着白衣白裤,看她大大咧咧就要一屁股坐下去,抬掌道:“等一下。”

    苗淇眼睁睁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精致的手帕,熟稔地铺在地上,然后示意她坐。

    苗淇咯咯掩嘴笑:“……你好精致啊。”

    梁峻熙气定神闲:“哪里哪里。”

    苗淇打了个小小的酒嗝,睨他:“bb,有没有可能,我并不是在夸你……”

    梁峻熙模仿着她娇嗲的腔调:“……bb?”

    苗淇娇笑:“嘴瓢了~”

    月光下,台阶上。

    女孩对他露出妩媚的笑容,她的笑声也是银铃一样清脆,猫一样慧黠的双目放肆的在他周身游走。梁峻熙任她打量,只是拿过她手里的酒,皱眉道:“别喝了。”

    “醉了,你想做什么?”

    梁峻熙思考了一下,猛地打了个响指:“我在想我应该能背的动你,把你送回宿舍。”

    苗淇骤然睁大美眸:“就这样?”

    梁峻熙用酒瓶敲击台阶打着节拍,哼着刚才观剧时的小调:“昂~”

    他竟然对她的魅力视若无睹!

    苗淇很生气:“把酒还我!”

    梁峻熙还挺真诚,看向她的目光特诚恳:“……苗姐……你真的不能再喝了,我感觉你要把我吃了……”

    他在装什么呀!而且他明明比她大!

    苗淇抢过他手里的酒,赌气似的猛灌一口,又拉过他的脖颈,在他诧异的目光中,将红唇撞上他,邀他一起品尝辛辣上头的味道。

    梁峻熙没有拒绝她,或者说,他多情的天性让他不忍拒绝她。

    尤其是苗淇这种看似大胆、实则脆弱的女孩。

    他娴熟地回应她,给她最好的体验感。甚至在她衣衫滑落肩头时,绅士地替她拉了一下。

    不知不觉她已坐在他怀中,居高临下拉着他的衣领,气喘微微,指尖划过他俊俏脸庞:“……陪我。”

    梁峻熙用拇指细心地擦去她唇角洇开的一点红,闻言,仰头慢腾腾应了声好-

    高手过招,招招致命。

    可能两个人一开始谁都没打算认真。

    但要怪就怪彼此的技术太好。

    从身体到灵魂,无一不契合完整。

    苗淇汹涌澎湃,她是个急性子。梁峻熙细水长流,喜欢慢慢来。他细细耕耘,慢慢给予,原来火苗还可以这样四处引,原来慢慢来最后通关爆炸的滋味这么好。

    她感慨不已的同时,他亦有同样的感慨。

    一时间也说不上来谁占了谁便宜。

    于是心照不宣地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他们是睡出感情的。

    两人谁也没提名分的事儿,但那段时间都没有再接受其他异性示好,刻意的保持着距离。他们试探着、小心又不经意地维持着彼此的关系。

    暗地里的相处却俨然一副情侣的模样。

    苗淇喜欢梁峻熙,他像一张柔韧的蛛网,任她怎么在上面疯跳都能兜住她。她在他身上看到了被全盘接受的可能性,这太诱人了。虽然他并不是什么纯洁的男孩子,但很有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并且善良真诚。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最常干的事儿不是上床,而是说话。

    两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可以滔滔不绝和对方分享。

    然后又笑到肚子痛,互锤对方。

    梁峻熙也健谈,但苗淇倾诉欲一上来,他就自觉地把主场让给她。他细腻的情感天生就能捕获女性内心的伤痛,又逐一笑嘻嘻安抚。

    他们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玩伴关系保持了很久。

    以至于后来苗淇俏生生地斜倚在他们班门口,别的师哥已经见怪不怪,张嘴就喊“梁峻熙,你女朋友来了!”

    梁峻熙也不否认,一步三跳雀跃的跑出来,笑眯眯接过她手里的咖啡,又揉了揉她的满头小辫子:“来了。”

    她抿着唇笑,媚眼如丝睨他。

    光看着对方就开心。

    怎么会没有对彼此认真的想法?-

    又是一个大汗淋漓的夜晚。

    两人靠在床头,都欲言又止,张嘴就乐,显然都有话想说。

    苗淇:“你想说什么?”

    梁峻熙:“你想说什么?”

    两人不约而同说了同样的话,面面相觑间,又是一笑。

    苗淇:“你先说。”

    梁峻熙的目光落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声音还带着餍足后的哑,慢腾腾道:“我妈明天来学校看我,中午一起……我们一起吃个饭?”

    想不到竟然是他先挑明了这层窗户纸。

    苗淇讶异的看着他,他不好意思的别开脸,耳朵尖有点红。

    苗淇内心天人交战。

    她当然愿意和他开始一段认认真真的关系,但有个前提。

    他必须要接受全部的完整的她。

    这是她的执念。

    苗淇看着他的眼睛,前所未有的郑重:“梁峻熙。”

    他愣住:“在呢。”

    苗淇坦白道:“我想告诉你一些事。”

    第一次,女孩用轻快的语气掩盖着紧张,对着想和她相爱的男孩和盘托出自己的过往。

    她讲述着自己蟑螂一样拥挤嘈杂的家庭,讲述自己年少孤注一掷的叛逃,讲述和有妇之夫的畸恋和混乱的情史,她将最真实的自己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铺开,让他一次性看个清楚分明,再决定是否要爱她。

    勇气可嘉。

    她讲完后,忐忑地咬唇看着他。

    梁峻熙许久没有说话。

    他出生在一个高知家庭,父母严厉,家风正直,学表演已是最大的叛逆。他恍然间已看到了故事的结局——她受尽委屈,而他据理力争,父母依然不愿接受过往这般动荡靡乱的女孩。

    苗淇眼里泪光盈盈,她闭了下眼:“如果你的妈妈问起来,问我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问我离家出走后怎么生活的,你会怎么回答?”

    她掰过他的头,掷地有声逼问道:“回答我!”

    梁峻熙不敢看她,只答:“我可以骗他们,我……喜欢你。”

    “骗?能骗多久?如果我们真的谈到了最后,你也要骗他们一辈子吗?”

    “我……”

    他星眸闪烁,最终沉默。

    这几秒格外漫长,凌迟一样。

    苗淇慢慢放开他,一脸空洞地给自己点了支烟。

    她低头娇笑,自卑又自傲:“你妈我就不见了吧,不合适。毕竟我和你,也就是床上的关系而已,没什么未来,上不了什么台面。”

    既然他接受不了全部的她。

    那就算了吧-

    苗淇知道自己有点愣。

    俩人还没到那一步呢,未来的事情千变万化,她完完全全可以先用谎言包裹自己,先享用眼前的甜蜜。

    但她就是做不到。

    如果她那样做了,那她就是违背了自己的原则。

    不再在爱情里“求真”的苗淇,还是苗淇吗?

    那就不是苗淇了。

    但她依然为这段戛然而止的关系而痛苦。

    她毕竟是真心喜欢梁峻熙的。

    苗淇是一盏漂亮的灯,谁都想把她带回家占为己有,短暂拥有。但只有这么个人,活泼又不惹人厌,多情但不油腻,清清爽爽站在这盏灯旁边,就想陪伴这盏灯在风里开开心心转圈圈。

    两人后来不再上床,对外依然是朋友关系。

    苗淇嘴上不说,偶尔打个照面,看他身旁有了别人,心里还是酸涩的。

    几个朋友在五道口的bar小聚,苗淇是第一个醉的。

    她倚在季知涟肩上颠三倒四说着胡话,完全不顾对面周淙也快翻上天的白眼。

    苗淇娇滴滴贴着她的耳朵叭叭:“姐命中注定要游戏人间啦啦啦啦……”

    季知涟用手背贴了贴她滚烫的面颊,敏锐地从她言语中找出关键信息,冷声道:“他欺负你了?”

    “咋可能!”苗淇瞬间清醒的从她肩头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嘴硬道:“我怎么可能会吃亏!”

    周淙也冷哼一声

    季知涟若有所思。

    苗淇摸着发烫的脸嘿嘿傻笑。

    她那晚是被季知涟半拖半抱弄回去的。

    发起酒疯的苗淇,其实还挺吓人的-

    毕业后的苗淇忙出重影。

    她拍广告片为主,偶尔也当演员赚点外快。前者昼夜颠倒24小时随叫随到,玩命一样给甲方爸爸当狗,后者要忍受莫名其妙的职场骚扰。

    苗淇深知美丽是把双刃剑,她巧妙的拿捏着这个度。工作认真负责,人前靠谱人后骂娘,新的一天睡醒又是一条好汉。

    但确实压力很大,上升空间艰难。

    那几年,她把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的头发尽数染了个遍,既然生活苦逼,那么就需要多多的巴胺色来快乐调剂。

    那些年,苗淇的私生活和她的发色一样精彩,但谈的多了,也越发觉得男人都是那个样子,没什么特别。

    她渐渐觉得男人像碳酸饮料,不怎么健康,但想起来了还是会下意识抿上一口,就图第一口的爽劲儿。

    苗淇事业上的转机,源于一次误打误撞的酒后吐真言——她在某音上犀利吐槽男人的视频一夜间爆火,被多位大V合拍效仿。

    她敏锐的抓住这一波流量,迅速运营起账号,定选题、出脚本、拍分镜,多期一人分饰多角的吐槽视频接连爆火。

    感谢自媒体,让苗淇的一腔洪荒之力有了充分展示的舞台。

    钱赚的多了,她开了工作室,后来又慢慢有了自己的公司。

    苗淇的事业蒸蒸日上,她找到了另一种乐趣。

    工作的乐趣。

    苗淇恋爱谈的少了,除了商务洽谈,她偶尔会看唱歌综艺,但翻来覆去,屏幕上的那张面容来来去去却都变为同一个人-

    徐冷病逝两年后,歌手梁峻熙宣布退圈。

    他转行做起了幕后,将唱片公司打理的风生水起。

    他们在一场高端品牌的酒宴上重逢。

    梁峻熙单身。

    苗淇也单身。

    他身着正装,考究绅士,她一袭璀璨礼裙,众人簇拥。

    这么多年,他们联系甚少,却一直有在默默关注着对方动态。

    隔着人群,他的目光和她胶在一起。

    相视一笑间,那些心结如过眼云烟,早已烟消云散。只有旧日记忆淅淅沥沥涌上心间,引人回味。几个眼神交汇,彼此心领神会,默契十足。

    他们拿上东西,丢下满场宾客,苗淇拖着裙子,和他一前一后秘密地逃出生天。

    他们去了老校区附近的那条巷子——故事最开始的地方。

    一人拎着一瓶酒,就这么大大咧咧坐在台阶上,高定的西装礼裙染上尘埃,俩人浑不在意,嘻嘻哈哈聊着这些年的趣闻逸事。

    她披着他的西装外套,被他逗得咯咯直笑。他耍酷地单指转着手中的白色礼帽,一本正经地认真吐槽。

    晚风悠扬,夏日蝉鸣。

    他们毫不吝啬地分享着这些年的情史,说到好玩之处,还会哈哈大笑着吐槽自己当时的幼稚的行为动机。

    酒瓶子垒了四五个,两人都喝的双颊酡红,只觉得好久都没这么畅快的聊天过了,和对方在一起就是有说不完的话和满肚子的欢乐。

    苗淇起身的时候腿都麻了,他用力一拉,她踉跄起来,跌入他怀。

    她与他的距离近在咫尺。

    她星眸熠熠地看着他,红唇饱满微启。

    梁峻熙犹豫着是否要低头吻她。

    女人已踮起脚尖,在他唇上重重地印上一个吻。大胆直接一如当年。

    但是没有后续了,苗淇将身上的外套抛还给他,笑吟吟的摆摆手,转身招了量计程车。

    梁峻熙捧着手里的外套,上面还有她残留的体温,他猛地叫住她:“苗淇!”

    她悠然看向他,迎着晚风,风情万种地挽了挽浓密的长发。

    梁峻熙道:“我知道说晚了,但我们要不要在一起试试?奔向结婚的那种。”

    他事业有成。

    她前途无量。

    这一次的询问,无疑是更有分量的郑重诚挚。

    苗淇却笑了。

    她妩媚道:“无论我们在不在一起,都影响不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其余随缘……我明早要去海市,一个月后再回来,那bye喽~”

    他看着她,轻轻笑了-

    当年的少女长大了。

    她不再执着于爱与被爱,她的征途已经是远方的星辰大海。

    她要自己当那颗耀目坚固的行星,她要群星奔她而来。

    毫无保留的爱到底有没有那么重要,又到底存不存在,再或者值不值得为之粉身碎骨,好像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因为苗淇已经足够耀眼,

    她自己就是爱本身。

    只要她想,爱无处不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苗淇拉开车门,对梁峻熙献上飞吻,他则绅士的脱帽向她致意。

    路还长,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

    一切皆有可能。

    时间是个好东西,人生的篇章翻过一页又一页,苗淇崭新靓丽,头颅高昂——她又要再次出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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