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耘疯狂的叱骂回荡在夜色中, 在场众人听得惊诧不已,秦铭眼珠子一瞪,“大公子,不可胡言乱语啊——”
裴晏和姜离眉梢挑起, 也未想到秦耘会自白动机。
听见秦铭所言, 秦耘在塔楼内冷笑, “胡言乱语?怎么,大理寺之人在此,你怕我说了从前之事, 坏了秦图南声名吗?他人都死了,求这身后名又有何用?”
裴晏凝声道:“秦耘,你是说秦大人不是你的亲生父亲?杨子城自宜州来问你讨要银两,便是因为他知道了这个秘密?你的亲生父亲是那位蒋公子?”
茶坊后的塔楼高耸, 楼内又一片漆黑,前院之中却是火把煌煌,众人在明, 秦耘在暗, 他更是居高临下, 将前院的动静看的清清楚楚, 这时他扬声道:“裴大人不是已经查到了杨子城吗?”
裴晏道:“我们是查到了杨子城, 但他人已死, 若非你狗急跳墙,我们至少还得两日功夫才能确定凶手的行凶动机, 你如何知道秦大人不是你生父的?”
夜风呼啸,寒意迫人, 秦耘在塔楼内深吸一口气,语声也悲凉起来, “说来可笑,我是秦氏嫡长子,但我自小便不得秦图南喜爱,起初,我只以为是我做的不好,后来我三岁开蒙,日日苦读,为的便是往后能挣个功名,好延续秦氏门风,得秦图南爱重,可我没想到,我还没过乡试,便于十岁那年,彻底地断了科举入仕的梦……”
姜离忍不住问:“你是说你断腿的意外?”
“意外?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意外?”
秦耘字字铮然,又满是恨意道:“那日秦图南带着我们几兄弟出城秋猎,我的马术不差,坐骑马儿也是我亲手养大,可那日也不知怎么,马儿刚入山林便发了狂,后横冲直撞,又将我掀了下去,我跌滚下去,腿撞在林间利石之上,当场便痛晕了过去,那山林极远,等将我带回城内便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冷笑一声,“我断了腿,我母亲悲痛欲绝,可秦图南无一点儿悲痛,反而把两个庶出的兄弟记在了我母亲名下,当时我便在想,世上怎会有如此冷血的父亲?难不成我是捡来的吗?我问母亲父亲为何不喜欢我,母亲连连哀叹,只绝望地望着我,直到十二岁那年,我无意之中听到了母亲和亲信宋妈妈的话,这才知道了原因,原来……我根本不是父亲的孩子,我母亲本有个未婚夫婿,却不想那人出了意外死在了赴任的路上,而我,不过是我母亲和那人早先私定终身而来的遗腹子——”
“当年秦图南贪图我母亲美色,更为了借袁氏之力,明知我母亲已有两月身孕,仍许下重诺,道并不介怀我母亲有别人的骨肉,还愿意帮忙遮掩,我母亲信了他,嫁给了他,袁氏更是倾尽全族之力扶植他,可他得势不过两年便露出风流本性!”
秦耘嘲弄道:“也是,一个大男人,为了权势能养别人的孩子,又怎么会对我母亲真心相待?但我又做错了什么?!”
秦铭眼见裴晏听得清清楚楚,立刻道:“大公子!这些旧事你如何清楚?当年你年纪太小,那意外真的只是意外,老爷虽然知道您不是亲生的,但从未想过让您断腿啊,这二十多年,老爷真心当您是长子,他对您好歹有养恩啊……”
“养恩?”秦耘语声愈发癫狂,“本来一开始我也当是意外,可当年我的腿养好之后才得知,那日同去秋猎的随从都被秦图南发卖了出去——”
秦铭忙道:“那是因为老爷迁怒于他们,觉得他们没有照看好公子啊!”
“迁怒?!”秦耘冷然笑起来,“真是嘴硬啊,如果我没有找到当日饲马的忠伯,只怕就信了你们满口胡言了,忠伯被发卖到了衢州,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他在秦府饲马十多年啊,你说他怎么能不怨怎么能不恨?!”
秦铭大为震惊,“大公子何时找到他的?”
秦耘轻嗤,“裴大人,你看到了吗?这就是秦府养出来的下人,秦图南为官多年,在长安尚守规矩,但到了朔北,其人贪……”
他似乎是想揭发秦图南贪赃枉法,可说至此,话头忽地一顿,又话锋一转道:“他断我之腿,是不想让我以后得了功名,占稳了秦氏长房嫡长子之名,到那个时候,整个秦氏便在我的手中,待我做了秦氏家主,以后的秦家子子孙孙,流的都是蒋氏血脉,他怎么能忍?即便我那日没有断腿,他也多得是法子对付我,他也知道我不能死,我母亲还活着,袁氏还有可利用之地……”
他似乎觉得荒诞极了,又嗤嗤笑起来,“他本以为我断了腿,人也应当废了,以后府里只当养了个闲人,也没什么打紧,起先半年,我的确消沉颓废,可当我知道了一切真相,又见我母亲为了我对他低声下气,袁氏更对他倾尽所有,我怎么能忍?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的贪欲而起,是他自己背信弃义!”
裴晏听至此,扬声问:“你十一岁知道真相,到如今忍了十三年?”
秦耘哼道:“不然呢?我母亲是他夫人,后来袁氏也失势,我母亲不能被休弃,而我做了秦氏嫡长子多年,难道要落个断腿私生子之名?秦氏的庶务寥寥,当年秦氏没落潦倒,还是我母亲足足带了三十万两银子的嫁妆,才让他有银钱打通官路,当我说想要从商之时,秦图南没有放在心上,但他没有想到短短四年我行商便闯出了名堂!”
“看我在商道上有模有样,他起先并看不上,商贾之流卑贱,哪里比得上他心爱的三公子?可直到去了朔北,眼见我利用他的声名让朔北遍布秦氏商号之时,他方才慌了,秦柯之辈许能入仕,但注定难有大成,而我若成了一方巨富,往后的秦氏是谁当家作主还说不好,于是,他开始打起了生意上的主意……”
秦耘惨笑道:“我即便早就未拿他当过父亲,可这些年我为了秦氏的产业东奔西走,几乎是呕心沥血,我做这些,不过是想坐稳秦氏大公子的位置,不要落个惨淡下场罢了,可惜,可惜他看不得我比秦柯显赫,他要把我的心血拱手让给秦氏旁支,以此来架空我!”
秦耘像说到痛处,如困兽一般嘶吼,“从我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刻起,我便明白这辈子只能靠自己,后来我披肝沥胆经营商道,也让秦氏沾了不少光吧?但我最恨的,便是我一退再退,别人还要夺走本属于我的东西!凭什么?凭什么只能他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该死,他当真该死!”
裴晏看向秦铭,“可有此事?”
秦铭眼神簇闪道:“秦氏旁支几府人丁凋零的不成样子,老爷当初,只、只是想扶持秦氏罢了,没有说过架空大公子……”
秦耘听得发笑,“裴大人,你听到了吗?这便是秦府之人,他们各个道貌岸然颠倒是非,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好东西!”
裴晏凤眸微眯,“所以你回了长安,想利用秦大人对沈涉川的恐惧,将谋杀之事嫁祸在沈涉川身上?”
“秦图南此人,自己做了亏心事便怕鬼敲门,这么多年了,他连与侍妾欢好,都要让那些人守在外头,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沈涉川快点来吧,快点来报仇吧,只要他一死,我是秦氏嫡长子,秦府便归我所有,到时候,我要让秦氏世世代代都流蒋氏的血脉,我要让他到了地底下也死不瞑目——”
秦耘字字疯狂,又怅然一叹,“但可惜啊,沈涉川不知是不是死了,竟然这么多年都未来寻仇,我好生失望,既然他没来,秦图南又把我逼到了这个份上,那我就替沈涉川把这个仇报了,他来无影去无踪,反正也不差这点儿罪名,借他之名岂不正好?”
秦耘已是失控,他叱骂的快意,姜离却陡然提起心神,她喝问:“你说他做了亏心事?莫非他真的对不起沈涉川?”
裴晏眉峰轻扬,急速地看了姜离一眼,这时秦耘“呵呵”笑起来,“当年沈家出事之时,正是在我断腿养伤之时,他做为刑部侍郎,如何刑讯沈栋,如何抄家沈氏,我都有耳闻,要知道他这些年来,在官场上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你们只需去他的书房里搜,总能搜到一些见不得人的名册、书信之物,到时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姜离心头大动,正要再问,一旁秦铭却哽咽着开了口,“大公子,那些从前的旧事,是是非非已经说不清楚了,但事情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无论如何你先放了三公子,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挽回的余地?”秦耘似笑非笑道:“秦管家还是喜欢把别人都当傻子,到了这一步,哪里还有挽回的可能呢……”
裴晏这时道:“秦图南若真似你所言,有颇多枉法之行,而你若愿意帮衙门作证寻其罪证,那你的罪过便有减轻的可能。”
姜离正在想如何探问更多内情,裴晏这一言听得她瞳底微亮,当着众人是不可能就沈家的案子深问的,但若是秦耘愿做人证,那探查旧事便简单了许多,至于秦图南和秦桢之死,此二人上梁不正下梁歪,又有何好惋惜?
然而秦耘笑的更欢了,“减轻?裴大人是说饶了我的性命?还是说给我留个全尸?两条人命,我还没见过谁背了两条人命能免除死罪的。”
裴晏凛然道:“你既然能忍十三年,今日又何必做出这等狗急跳墙之行?若你愿就秦图南和秦桢之死认罪,再想法子戴罪立功,饶你性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秦耘长叹一声,“裴大人说这话我相信,但可惜当年事发之时我才十岁,并没有见过直接证据,这些年我虽有意打探秦图南为官私隐,但他极有防备,我除了知道他有留存书信和名册的习惯之外,也不晓得他还有何罪证。”
说完此言,他又森森道:“说我狗急跳墙,我倒也认,你们既然查到了杨子城,那当年的旧事很快便被暴露,到时候我插翅难逃,难道我要把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业,全部留个秦柯这个酒囊饭袋吗?我宁愿秦氏乱做一图,到时候这一注无主大财自然会被抢夺一空,总之,我不能看着秦柯坐享其成……”
秦铭一听此言更是发慌,“大公子!三公子与你虽不是亲兄弟,可你们到底一起长大也有情分在,当年的事与他无关啊!”
秦耘哼道:“你要我把偌大的家业,留给这个和秦图南一模一样的好色之徒?秦管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得什么心思,秦柯是秦图南唯一的血脉,你想给秦氏长房留个种,你可真是忠心事主啊……”
他说着又道:“裴大人,秦图南官场上的事,秦管家必定知道的一清二楚。”
秦铭冷汗盈额,正要辩解,一旁的章平连滚带爬过来,“大公子,求求大公子对三公子网开一面吧,三公子这么多年并没有害过大公子不是吗?”
叫余庆的小厮早一脸哀莫大于心死地瘫在地上,章平却急切地为秦柯求情,秦耘听到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章平,你有怎知他没有害过?”
姜离看向章平,见他急红了眼,便想到那日秦府之中,秦柯一眼看出他又受了秦桢之罚,而章平此时也道:“小人不知道他有没有害过您,小人只知道,在小人被二公子折磨之时,只有三公子帮过小人,求求你高抬贵手放了三公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这么多年过的辛苦,便全当是为自己积德啊大公子!”
秦耘笑起来,“积德?难道事到如今,我还想着积德入极乐吗?我杀了人,造了孽,就算是下地狱我也认了,但该死之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秦铭见章平如此也颇受感动,又求道:“大公子,你说,你如何才肯放过三公子?他是无辜的,当年的事与他无关啊——”
秦耘狠笑起来,“有关无关有什么要紧?我知道你们会找来,我等到现在,就是为了死前好好说一说我这些年受的苦楚,顺便再揭一揭秦图南这个衣冠禽兽之辈的嘴脸,裴少卿在场,可千万好好查一查!”
听他话锋不对,裴晏立刻看向冯骥和卢卓,他二人心领神会,忙不迭往茶坊摸去,可就在这时,塔楼上的灯忽然亮了——
一盏油灯照出两道身影,轩窗之后,秦柯一袭靛青衣袍,被绑住手脚堵着嘴巴,人直挺挺地站在窗前,面上满是恐惧,秦耘着月白大氅站在他身后,还是那副颓唐模样,他长相身量不算差,此时与秦柯只露上半身,打眼望去无人能想到他竟是个残疾。
秦铭见他亮了灯,立刻大吼,“大公子!饶了三公子吧!”
章平也撕心裂肺道:“三公子——”
如此喊叫着,秦柯更是害怕,而卢卓和冯骥已经摸到了茶坊之前,可不知怎么,二人同时顿足,似乎那房内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秦耘高高在上看着这一幕,微微一笑后,又一瘸一拐地拖着秦柯往屋内退,一边退一边道:“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人是我杀的,我最后的请求是请裴大人莫要为难余庆,留他一条性命,我也只对不住他了,其他的一切因果报应,就此付之一炬吧……”
“炬”字刚出,只见秦耘将手中油灯往上一抛,明亮的灯火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又“砰”地一声落在地上,众目睽睽之下,火舌轰然而起,立刻便将他二人身影吞没!
裴晏面色大变,立刻飞身而起,可就在这刹那,茶坊跟前的冯骥和卢卓急速后退,又朝他大吼,“大人,全是桐油,莫去——”
吼声还未落定,塔楼内一声巨响,竟是屋内桐油爆燃,热浪直将屋顶都震得倾斜,而与此同时,飞溅而出的火星落在二楼屋檐与茶坊屋顶,刹那功夫,塔下半楼与茶坊也燃起火势,裴晏本已飞身到了茶坊屋檐,被熊熊火浪一逼,也只得迅身急退!
章平目眦欲裂,“三公子!三公子——”
秦铭也骇然上前,“三公子——”
连日寒冻,屋顶上虽有残雪,房梁家具却皆是干燥,再加上桐油做引,茶坊与塔楼瞬间化为火海,又听得一声闷响,似是塔楼内木板坍塌,随着木材猛烈起火的“噼啪”声,秦耘与秦柯惨烈的痛叫也响了起来,他二人一个残疾一个被绑,自都只能被活活烧死,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声摧心,章平和秦铭绝望地大哭起来,却都没法子救人。
“救火!再不济莫让火势蔓延——”
裴晏一声令下,但目光四扫,只看到不远处的一口水井,大理寺之人拢共十数,进不去火场,眼下能做的确实只有阻止火势蔓延,于是大家四散开来,打水的打水,扬土的扬土,却不过都是杯水车薪。
裴晏站在茶坊前,几番尝试入火海,却都被汹涌的热浪拦下,见大势已去,他连忙看向姜离,烈烈火光映亮姜离的眉眼,她如僵石一般望着被滔天火焰吞没的塔楼,清凌凌的瞳底尽是阴翳。
裴晏快步上前挡在她身前,“你……”
话未出口,对着火海跪地痛哭的章平忽然指向茶坊,“有人!有人!!”
裴晏豁然转身,姜离也忙看过去,便见茶坊西厢的熊熊火光中,一个浑身着火的人正费力地踉跄挣扎着朝外跑,他人虽跑的东倒西歪,可那双腿却并无残疾之象,章平猛地站起身来,“三公子!是三公子——”
章平话音落下,“火人”秦柯已踉跄出门,他猛扑在地,又哀嚎着在地上打滚,裴晏顾不得其他,抄起九思手中水桶疾步而上,同一时刻,卢卓也扯下自己外袍赶了过来,二人一个泼水一个用衣袍扑火,很快将那火人身上的明火扑灭!
然而明火虽灭,秦柯人却已被烧的面目全非。
他头发被烧焦,面部被烧出大片红肿水疱,身上靛青锦袍也被烧的与肌肤融在一起,因着剧痛哀嚎不断,又因为太过痛苦想去碰一碰脸,可烧的血肿的指尖刚碰到面颊,便将面上烧熟的肌肤扒了下来,霎时露出一片鲜红的血肉……
众人看的触目惊心,有脾胃弱的直看的干呕起来,章平跪地大哭,“三公子!三公子你怎么样!快救救三公子啊——”
秦铭也大步上前,“三公子……”
秦柯痛苦不堪,嘶哑的吼声不知是求救还是救死,众人看着他如此模样,一时之间也不知是应该救他,还是给他一个痛快,章平见他的衣袍上还在冒烟,下意识就要将他的衣袍扯下来,可就在这时,姜离的声音猝然响起——
“别扯衣服!快取水来!”
她上前半蹲下来,面色虽是冷肃,可极亲近之人能听出她的声音在微微发抖,九思很快取水来,姜离接过水瓢,先往他烧伤最重之地浇水降温,待那烟气消失,又迅速取出针囊往他百会、人中、内关三穴针灸——
章平哭着道:“薛姑娘!求您救救三公子!”
姜离迅速检查伤势,“四肢与面部、头部烧伤太重,若他承受得住,便还有得救,把他搬上我的马车,立刻送他回秦府!”
她语声疾快无波,仿佛一切皆是发自本能,章平和秦铭闻言连忙动作,卢卓几人也上前帮忙,几人刚碰到秦柯,便听他嘶哑痛吼,然而为了救他性命,众人也顾不上他的痛楚。
姜离见状也一同起身,可就在她要跟上去之时,手腕却被一把拉住。
她猝然回头,正对上裴晏深切的眸子。
裴晏眼底的担忧难已掩藏,他语速极快道:“将他送回长安,请太医署的文太医来治,文太医擅烧伤,无需你亲自施救。”
姜离一颗心跳若擂鼓,面上却尽是冷硬,仿佛只有如此才不会暴露此刻心境。
裴晏的话语与耳畔轰鸣交杂,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裴晏在说什么,也是他的话,让她从烈火焚身的恐惧中抽离,她冷冷问:“裴少卿在担心什么?”
裴晏欲言又止,姜离定然道,“我是医家,没有我害怕治的伤。”
话音落定,她坚定地抽出手腕,又快步跟上章平几人,待全身难见一块好皮肉的秦柯被抬上马车,她也忙跟了上去,裴晏听见马蹄声响,忙不迭吩咐,“卢卓,你们二人带人留下善后,我回秦府——”
九思看的不解,“公子,有薛姑娘在您不必担心,若是能救,薛姑娘一定救的回来,若不能救,咱们也没法子……”
裴晏恍若未闻,大步流星跟了出去。
第072章 守候
“秦管家, 你速速回府,回府后按我说的方子准备——”
“第一,取栀子、白蔹、黄芩各三两合煎,三升熬一升, 去渣待冷。”
“第二, 取大黄、黄连、黄柏、黄芩和白及各五两, 碎成粉末后加半两轻粉,混麻油成膏,第三, 备两升温蜜水与冷烈酒,第四,让厨房备四物汤与麻沸散一份!”
薛氏的马车在乡道上疾驰,秦铭也策马跟随, 姜离掀开车帘定声吩咐,秦铭不住应是,待姜离说完, 又将马鞭重落几下, 很快便驰出一射之地。
姜离放下帘络回身, 便见躺在车板上的秦桢仍在呻/吟, 他浑身乌黑, 头脸之地水疱遍布, 最严重的脸颊处皮焦破卷,露出皮下的鲜红血肉, 令人看之欲呕,其胸腹之地衣衫烧融, 双足双腿亦烧出大片血泡,双手指尖亦是乌黑血肿。
此状惨不忍睹, 章平打着灯笼,跪在车门处哭道:“求求姑娘,求姑娘救救三公子……”
怀夕看一眼姜离苍白的面色,没好气道:“别哭了!我们姑娘把人都抬上来了,便是要救的,你再哭便滚下去!你家公子这幅模样,满长安也几个人能救?”
怀夕骂完章平,又看向姜离,虽知她要救,可怀夕心底仍是不忍。
她伺候姜离三年,最知姜离什么伤病都能治,对烧伤却有顾忌,面目全非的秦柯一定痛极,但只有真正经历过之人,才明白他到底有多痛,她到沧浪阁之时,姜离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但只凭想象,她也能肯定当初姜离受的伤,必定比此刻的秦柯还要严重,而如此惨烈的伤口就摆在眼前,怎么可能不牵动那些痛苦的记忆?
姜离瞳底黑洞洞的,但她神容冷肃,袖口高挽,又利落地拿出马车医箱里的柳叶刀,蹲下身来,在灯笼照耀之下,一点一点地祛除秦桢身上烧焦的衣袍。
伤轻之地还好,残衣之下不过是被高温烫出的大片红斑,可伤重之地,揭下焦衣之时,便连血肿成疱的肌肤也一同揭了下来,猩红血肉露出,秦桢发出阵阵低吼,痛到极致,似案板上的活鱼一般挣扎,怀夕和章平同使力才勉强将他按住。
章平忍不住道:“公子莫动!薛姑娘在救公子性命!公子!您要活下来公子!”
章平殷切呼唤,半昏半醒的秦柯似乎听到了他的话,竟当真咬紧牙关忍着不动,姜离往他面上瞟了一眼,庆幸他尚有求生之志。
她凝着眉眼,屏着呼吸,手极稳,但随着伤口露出的越来越多,秦柯的动作越发难以自控,他目眦欲裂的痛楚模样印在姜离眼底,一声一声的痛叫,更听的人心惊胆战,冷汗自姜离额角如雨而下,她呼吸越来越紧闷,手腕亦有些发僵之兆,就在她耳畔又响起轰鸣声时,几道马蹄声迅速地靠近马车——
“姑娘可要帮忙?”
姜离眼皮一跳,怀夕惊喜道:“是裴大人!”
怀夕一把掀开车窗帘络,“大人!要帮忙!秦公子痛得按不住!”
裴晏拍马而起,身似凌燕落于车辕,又一矮身入了车厢,车厢中只有灯笼投下的昏光,但即便如此,仍能看出姜离汗珠盈额,面无血色,他迅速倾身上前,很快按住了秦柯肩腰之地,又道:“要裴某做什么,姑娘尽管吩咐。”
姜离看他一眼,抿紧唇角,复又为秦柯清理伤口。
烧伤最怕延误,姜离屏息静气,眼底只有指尖方寸伤处,裴晏与她一左一右相对倾身,目光一垂便是她冰雪 般的侧脸,他手下按着秦柯,目光忍不住地落在她面颊与眉间,眼见她额角冷汗成滴,他略一犹豫,到底还是未曾动作。
他既来了,章平便只专心打灯笼,清理了两刻钟,秦桢已痛得奄奄一息,再加马车颠簸,他一时剧痛嘶吼,一时又似昏死过去,等马车到了城门之外时,其胸腹处的伤口初初被清理干净。
但最重的伤势乃在秦柯头脸之地,因眼下并无药材,姜离一时不敢轻动,这时她才道:“大人走了庄子上怎么办?”
裴晏看着她,“自有卢卓和冯骥,事到如今,回秦府也一样紧要。”
二人离的极近,四目相对时,姜离甚至能看清裴晏眼底映着自己惨白的面颊,她垂下眸子,“如今案子还有多处疑问,但秦耘……只怕是救不回来了,秦柯虽能救,但他不是凶案凶手,救过来至多算个旧事人证。”
裴晏扫了一眼秦柯周身,“案情既然已经清楚,要查清来龙去脉并不难。”
默了默,他又道:“此番多亏姑娘。”
姜离抬手擦了擦额上汗意,“大人不必客气,我本就在秦府行医,只可惜秦耘报了必死之心,秦三公子如今……”
谁也没想到秦耘打算同归于尽,如今落个秦柯重伤,到底有些遗憾,但比起死了的人,活着的人总归还有希望。
马车疾驰入城门,又直奔城北光德坊,路上秦柯陷入昏迷,姜离不敢再清理伤口,只施针替其续命,待马车到了秦府门前时,已经是三更天,先一步快马回府的秦铭正和三姨娘魏氏站在府门口候着——
眼见薛氏的马车停下,秦铭立刻道:“是薛姑娘!薛姑娘带着三公子回来了!”
“柯儿!我的柯儿——”
魏氏还没见到秦柯的人便哭嚎起来,待秦铭带着人把秦柯抬出来时,魏氏骇的连哭都忘记,直愣愣指着那浑身炭黑的人道:“这、这是柯儿?我的天爷——”
魏氏悲呼一声,直挺挺吓晕了过去。
两个婢女连忙将她扶住,姜离看了她一眼,却也顾不上她,只跟着秦柯一路往北走,“吩咐的汤药都准备好了?!”
秦铭一路快马加鞭,比他们提前三刻钟到了秦府,他红着眼道:“药膏还未制好,其他的都好了!”
秦府下人得了消息,此刻也纷纷围看道旁,见秦柯身上被烧得血肉模糊,皆骇的魂飞天外,待将秦柯抬进院子时,秦铭提前备好的汤药烈酒都摆在了屋内。
姜离利落道:“把人放在罗汉榻上抬至堂中,把麻沸散拿来,再拿水瓢来——”
内服的汤药已经备好,几大桶汤液也已经变温,秦柯身边的小厮见他伤势如此,早骇七魂去了三魄,幸而章平手脚利落,立刻在旁支应,便见姜离先给秦柯灌下麻沸散,又拿起水瓢舀起栀子、白蔹熬制的汤药,小心翼翼地往秦柯身上淋去,汤药冲洗掉了秦柯身上的余烬与伤口渗血,待清理个七七八八,姜离方才处理其头脸之地的重伤。
秦铭在一旁哽咽问:“薛姑娘,三公子眼下如何?”
姜离边清理伤处边道:“胸腹之地伤势较轻,火毒暂未损伤内脏,但他头脸之地烧伤严重,火毒已入肌理,需要立刻清创——”
“清创?”秦铭人都在发抖。
姜离头也不抬道:“便是把所有烧坏的皮肉全部剥离清除,待至未被火毒侵伤的血肉方停,之后若能如常结痂,他便有痊愈的希望。”
“柯儿!我的柯儿——”
姜离话音刚落,魏氏又大哭着急奔了过来,待入了正堂,看着面目惨烈的秦柯,她腿弯一软,当即便瘫倒在了门口,侍婢也吓得不轻,想扶她起来,却自己都没了力气,章平几人也无心管她,只切切地望着姜离。
魏氏哭嚎道:“是秦耘害了我的柯儿?秦耘何在?!”
秦铭叹息道:“姨娘,大公子多半已经被烧死了,他们二人一同坠入火海,只有三公子跑了出来。”
魏氏捂着嘴悲哭两声,目光往秦柯身上一落,就心疼的眼前发黑,不禁咒骂道:“好歹毒的残废!畜牲!把我儿害成这般,却不想他自己一个残废竟是跑不出来,报应,真是好大的报应,就是苦了我柯儿……”
魏氏知道姜离身份,忙爬起来磕头,“求姑娘一定救救我儿,无论姑娘要多少诊金我们都愿意,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如今秦氏也只剩这么一个独苗了,求求姑娘一定救她性命,大恩大德,我们秦氏上下涌泉相报……”
章平忙道:“薛姑娘已经救了一路了,姨娘别急,别扰了薛姑娘。”
魏氏抹了一把脸,这才摇摇欲坠的站起身来,旁的地方她看不分明,可秦柯的头脸之地,却是清清楚楚的惨不忍睹,她忙道:“姑娘……我儿伤重如此,他、他往后……”
姜离还未开口,一旁裴晏道:“秦柯能救回来便已是不易,往后伤处自会留下伤疤。”
魏氏又悲呼一声,唇角几动,却实在难以接受,到了这一步,秦铭已经认命,“姨娘莫要为难薛姑娘了,事到如今,能保住三公子性命已经极其不易,您是没看到,大公子准备了不知多少桐油,那火起来之时,连塔楼都塌了,只要三公子人没事,留些伤疤又如何,至少……至少我们府上还有个当家作主的老爷血脉。”
魏氏掩面长泣,“柯儿可是要考科举入仕的啊!这也是老爷生前最大的心愿,如今……如今我怎么向老爷交代啊……”
秦耘在塔楼所言,只有秦铭和章平知晓,秦铭看了一眼面色严峻的裴晏,欲言又止地劝道:“姨娘先别说这些了,老爷一走秦氏本就岌岌可危,往后……往后不入仕,凭着这偌大的家业,三公子和您一辈子衣食无忧,等将来三公子有了子嗣再图谋也是一样的。”
魏氏又往罗汉榻上看去,这一看,却连她都觉害怕,这样重的伤,就算好了,那面容又该是何等的可怖?!
这时姜离伸手,“蜜水——”
章平连忙端上蜜水,便见姜离掰开秦柯嘴巴,连着灌了两碗蜜水给他,下一刻,她又取出柳叶刀,吩咐道,“把他按住——”
秦铭和其他人皆上来帮忙,因离得近,便看的格外清楚,便见姜离小心翼翼地将秦柯面上与头皮处的焦黑腐肉一点点切下,待鲜红的血肉露出,又切向下一处,直到最后,好好的一张脸几乎没有一块儿好肉,连眼角都被切走一片焦黄。
秦柯本已昏迷,又被喂了麻沸散,可如此生生割肉,便似凌迟一般,直痛得他从昏睡之中清醒了过来,他奋力挣扎,若非是几个粗壮有力的男子在旁,只怕他要强挣出来,魏氏见状也快心疼的晕过去,只不住哭喊秦柯的名字。
“按好了,最痛的来了。”
惨叫和悲哭没有让姜离迟疑,她舀起一旁的烈酒,对着秦柯伤处浇了下去,便听秦柯长嘶一声,人如濒死之鱼,奋力强挣,其脖颈上青筋暴起,伤处也溢出不少血色,但只两息功夫,秦柯又生生痛晕了过去。
“我的儿啊……”
魏氏捂着心口跪倒在地,似能对秦柯的痛楚感同身受,一旁裴晏只静静看着姜离,见她唇角抿的极紧,眼底也漫出极深的担忧。
再以烈酒清洗伤口后,姜离吩咐的药膏也已制好,姜离将药膏涂在秦柯头脸之地,再以白纱包扎,很快,便见秦柯颈部以上皆被包裹起来,只露出鼻子、眼睛与嘴巴,处理了伤势最重之处,姜离这才往四肢清理,她一边清理伤口,又一边问脉,时而补一针灸,待其浑身上下皆被涂上药膏包扎完,秦柯已似个白棉人偶。
姜离擦了擦汗,再给秦桢灌下四物汤,道:“接下来便是等了,若天亮之后他人能醒来,这烧伤便算救了第一步。”
秦铭和魏氏一愣,魏氏道:“难道如今还不算救过来吗?”
姜离点头,“他伤处极重,流血也过多,再加上吸入了不少烟尘,气道肺部皆有损伤,眼下看脉象颇为悬弱,若他求生之志气不强,便有醒不来的可能,倘若能醒来,今夜我虽尽力为他清创,但倘若伤口生脓化为火毒疮,那还是有性命之忧。”
魏氏这一个时辰内已哭干了眼泪,秦铭闻言也难以接受,“姑娘,可还有别的法子?我曾听闻江湖上有颇多稀奇古怪的疗法,还请姑娘多试试。”
姜离看了一眼秦柯,“我已经尽力了,如果他能醒来,我说的这些苦处,医家能帮上的也不多,并且……他如果知道醒来之后要经历什么,或许他也不会想醒来。”
秦铭和魏氏巴巴的望着她,姜离道:“麻沸散不能常用,醒来后所有伤处之痛非常人能忍,他要忍痛,且不能动弹,因动弹会令伤口崩裂不利结痂,而这样的日子,按他的伤势至少要过个七八日才能缓解,且假若伤口未曾变成毒疮,后续伤口结痂愈合期间,那等钻心之痒也非常人能受,总之,他的伤若要好全,实在并非易事。”
魏氏呜咽道:“薛姑娘,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姜离默了默,瞥了裴晏一眼道:“听闻太医署的文太医擅长医治烧伤,你们也可以请他来看看。”
秦铭闻言忙道:“不不,薛姑娘,我们自然信您的,只是……”
“无论是哪家大夫,烧伤都只能自己熬过去。”姜离边说边收拾医箱,“他若是能醒,应该是在明日辰时前后,届时你们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乱动,醒来就喂四物汤与蜜水,再加少量米汤同喂,我明日辰时过半再来复诊。”
微微一顿,她又道:“今夜你们多与他说说话,有牵挂之人,便有求生之念,有了求生之念,再痛苦难捱也多几分希望。”
秦铭唇角几动,但没有法子的事纠缠也无用,只好咽下疑问应是。
魏氏听见这话,忙扑去罗汉榻边哭唤。
姜离望着成泪人的魏氏叹了口气,收好医箱,又叮嘱了几句便欲告辞,裴晏见此,便与她一同出来,“我送姑娘回府——”
话音落定,姜离脚步顿住,又转身看着裴晏。
四目相对,她眼底带着审视,“裴大人回府不是来查案的?”
裴晏被她问住,正待开口,九思从外大步而入,“公子,余庆和杨子城的遗体被带回来了,庄子上的火还未烬灭,只怕要等到天亮了,这么烧,秦耘之死无疑,明日一早,只怕连尸骨也没了。”
姜离听着此言道:“大人自有公务,我也无需相送,告辞了。”
她点了点头转身而走,裴晏跟了两步,到底未再近前,而姜离的脚步越走越快,待出了府门,又利落地钻入了马车之中,车厢内昏暗一片,她靠着车璧急喘两下,指尖下意识地在手臂处扣抓……
等怀夕钻入车厢,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停下来。
她的伤早就愈合,已经不会再痒了。
马车走动起来,怀夕担忧道:“姑娘可好?怎么也想不到会遇到这等乱子,奴婢担心死了,不如明日我们不来复诊了!”
姜离摇头,“不,要来,今日秦耘提到了沈氏。”
怀夕闷闷道:“可惜他已经死了,他说的秦图南喜欢留名册和书信之事不知是真是假,裴大人应该会去搜查吧?但沈家的事已经过了快十四年了,秦图南真能留下什么确凿线索吗?”
姜离微微眯眸,“正是已经过了十四年,才不能放过任何可能,并且……秦图南和秦桢之死,还有许多疑问未解,秦耘就算死了,与他合伙作案之人也还没有查清楚,秦府越乱,我们越是有机可乘。”
怀夕纳闷道:“合伙之人难道不是余庆?”
姜离想到余庆被抓到时的神情,不置可否道:“看看大理寺今夜能审出什么来吧。”
怀夕点头,“也对,交给裴大人吧。”-
马车一路疾驰,回到薛府之时已经过了四更天,吉祥和如意见她衣裙之上多有尘灰污渍皆是讶异,又听怀夕道明今日之事,更是惊得下巴掉在地上。
吉祥无奈道:“那便是说,短短几日秦府死了一个家主、两个儿子,唯一剩下的儿子还被毁了容貌,如今尚且生死难料?”
怀夕应是,见姜离面露疲惫也不多言,令吉祥二人去歇下,她独自伺候姜离上楼沐浴。
今日来回奔波,治伤也极费心力与体力,姜离实在是累极,待没入浴桶的刹那,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仰头靠在浴桶边缘养起神来。
一刻钟之后姜离方才出浴,怀夕拿着软巾替她擦身,看着她莹洁如玉的肌肤,再想到今日秦柯的模样,不知怎么,心底竟打了个寒噤,烧伤后的伤痕多是丑陋,而从秦柯的样子到姜离的模样,要付出何种代价?
换上软绸寝衣,姜离自去榻上歇下,因实在累极,她片刻功夫便入了梦。
她一动不能动,锥心的痛楚在肌骨间流窜,她瞪着着眸子,忍到眼仁血丝遍布,齿间尽是铁锈腥味……
“杀了我吧……”
“给我个痛快!”
她又在祈求,嘶哑的声音好似七旬老妪。
她的手脚被绑住,任由痛感侵蚀她心志,时光被无限拉长,一呼吸一刻钟于她而言也是度日如年,她忍受不了,下地狱也不过如此。
“我、我无需你救……”
“你这般看我受罪,何仇何怨?”
床榻四周罩着锦绣帷帐,帷帐之外,隐隐绰绰地站着道漆黑身影。
她能感觉到他沉沉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他在看她,看她生受凌迟一般的苦痛,他以为她会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吗?不,她恨,恨他让她受这样的折磨。
痛到极处,她终于陷入昏睡,但再睁眼,又是一样噬心的酷刑,映入眼帘的,还是那道墨色的身影,她或许快疯了,有一瞬她竟希望他是阎王派来的鬼差无常,下十八层地狱或许也比眼下的折磨好受,她连骂也骂不出来了……
昏昏醒醒,回环往复。
她神志生乱,时而真有踏入鬼门关的错觉。
唯一不变的,便是帷帐之外仍守着一道身影,她一时觉得可恨,此人至恶,看别人受痛为乐,一时又觉的可笑,他是何人?不知她身负多少骂名吗?连她这样无情无义、恩将仇报之人,他竟也想要她活下去……
半梦半醒之人,不知春秋,无论冬夏,但一日一日守的久了,她方知他真是想要她活下去,她不再觉得可笑,这世上到底还有人想要她活下去。
姜离身子一颤,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她定定望着绣纹繁复的帐顶,又下意识往自己脸上摸去,待指尖传来细腻光滑的触感,她心弦一松,人也彻底清醒过来,是梦。
这个梦并不好受,她睡意全无,却不知是何时辰,心念转动间,她下意识掀开床帐去看外头天色,可就在掀开帐帘的一刹,远处窗棂上一抹剪影让她愣了住,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她利落地更衣挽发,直奔窗前拉开窗扇,刺骨的寒意迎面而来,但覆雪飞檐上,衣袍当风的墨色身影令她又惊又喜——
第073章 不是他
“小师父——”
梦中所见成真, 姜离当真惊喜极了,“你怎么会来!”
沈渡站在屋外飞檐上,寒风吹起他的衣袍,无星无月的夜空下, 他身似鬼魅, 双眸掩在黑铁面具的阴影中, 半点情绪也辨不清。
但姜离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带着关切,没出什么事,他只是来探望她。
她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寝房, 见他并无进屋之意,抄起一件斗篷往身上一罩,撑着窗台跳了出去,屋檐尚有积雪, 姜离走的小心,面上笑意却是分明。
待走到沈渡跟前,姜离开门见山道:“我适才梦见了小师父——”
沈渡似有些意外, 喉间发出低低气声, 姜离牵唇, “梦见当初我恨极了小师父。”
沈渡知道她说的什么, 无奈地摇了摇头。
师徒二人站在高处, 夜风夹裹着不远处的梅林冷香, 将姜离鬓角的散发吹得上下飞舞,她拢了拢斗篷, 笑意更甚,“当初我半昏半醒, 起先见小师父天天看着我受罪,还将小师父当做了江湖之上故意折磨人的恶人, 恨不得暴跳起来拼命,后来方才明白,小师父不愿放弃我的性命……”
沈渡早年伤了嗓子,姜离从未听过他说话,因此六年间,二人相处之时,皆是她滔滔不绝,再加救命之恩的缘故,她对沈渡的信任非同寻常,他无法开口,她便话不停歇,像要将他那份一起说了似的。
她一口气说完,打量沈渡一眼,再往漭漭夜色扫视一圈,霎时生出天地远阔之感,于是语声愈发轻快,“小师父知道昨夜秦家又出事了吗?”
沈渡点头,姜离惊讶道:“竟知道的这样快!那秦图南上梁不正下梁歪,府内藏着不少见不得光之事,今日那秦家大公子要和三公子同归于尽,可那三公子命大,竟然从火场里跑了出来,后来他的烧伤还是我医治的!”
沈渡抬了抬手,姜离看之一笑,“怕啊,怎么不怕!小师父知道我当初怎么过来的,那时候我每天想的便是明天就不痛了,明天就好了,就这么着捱过了两个月,若再来一次,知道要痛那样久,我还不如咬舌自戕了事——”
虽看不见表情,但沈渡无反应,姜离便猜到他肯定皱了眉。
姜离忙道:“不过我怕痛,怕也咬不下去。”
说着她笑意微凝,认真道:“今日看秦家大公子放火自戕,确是令我想到了当初,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惊讶当初小师父竟毫发无损的救了我,今日……今日起火时,您那位武功极厉害的同门师弟也在,但那火势汹汹,连他也难闯进去。”
姜离说着忽地恍然,“那这是不是说,小师父的武功定然在他之上?”
沈渡还是没动,但他素来沉稳,姜离也不以为意,她又接着道:“并且,今日那秦家大公子自戕之前,还提到了沈家的旧事——”
这一说,沈渡动了动,姜离肃容道:“当年秦图南是旧案主审主官,那大公子说,他有许多见不得光之事,且多年来还有留存书信与名册的习惯,且就藏在秦府中,我便想着,这些东西里头是否有沈家旧案的证据。”
沈渡抬手比划,动作幅度之大,表明他的此意十分郑重。
姜离看清了,一本正经道:“我知道小师父不愿我管,但我这不是刚好在秦家行医吗?且说起来,拱卫司对小师父紧咬不放,大理寺之人也守在秦府,我便是想干点什么也没法子啊,小师父的武艺或有可能,但拱卫司的人不好对付,我也不想让小师父现在去冒险。”
沈渡又比划着强调一遍,姜离瘪嘴,“知道了知道了,我过两日还要义诊,此事的确急不来,并且此事——”
顿了顿,姜离道:“并且此事有裴少卿看着,拱卫司应做不了手脚,且此前金吾卫办错了差事,那位裴少卿有意核查冤假错案,于小师父于我都是一个机会,但大理寺能查到哪一步尚是未知之数,眼下我也在想如何推进一二。”
沈渡默了默,又比出一句。
姜离瞧见,微讶道:“都先等大理寺的消息?小师父信任裴少卿?”
见沈渡默认,姜离迟疑一瞬道:“你们……从前在师门交情深吗?怎么这几年未听小师父提过他?”
沈渡又比一句,姜离干笑道:“不错,我也没提,当年虽是旧识,但因我与他没什么交情,提也无益不是?”
夜色昏黑,姜离虽看不清沈渡瞳色,却觉他视线有些迫人,而她这些年信任沈渡,无话不言,可到底有些旧事她连沈渡也未说尽。
她撇开目光,踢了踢脚边雪块,“小师父既信他,那我也不急秦家的事了,小师父也不必为此贸然冒险,裴少卿此人别的不说,立身极正,案子在他手里总是最好的。”
沈渡难得的点头,姜离这时又看向他,“但我还是担心那姚璋……”
沈渡无奈地叹了口气,甚至给姜离一种他若是能说话,便要好好语重心长给她上一课之感,思及此,姜离望着他被高高的衣领遮挡起来的喉头,“小师父,你的嗓子当年被伤之后是如何就医的?我总想着我为那么多人看病,却连您的哑疾都束手无策。”
沈渡又是一默,后又摇头。
姜离也无奈起来,“是无治?还是您不想治?”
沈渡比划一番,姜离叹道:“您这是把自己耽误了,也罢,您不愿意我也不逼您,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小师父能否答应。”
她有求于人,眼神都真挚了几分,沈渡一副愿闻其详之态,姜离便眼巴巴道:“您还记得,大概在十四年前,您曾经救过一位小姑娘吗?就是如今兵部侍郎虞侍郎的女儿虞梓桐……”
沈渡神龙见首不见尾,姜离想替虞梓桐了却心事,只能今日提,但她说完,沈渡并无任何反应,似乎全不记得此事,姜离一看大为惊讶,“您不记得这事了?大抵是景德二十六年初夏的事,有贼人入长安劫掠官宦人家,去抢侍郎府时,将她掠走,那时候您刚好在长安,追了劫匪十里地将她救了出来。”
沈渡一动不动,显然毫无印象,因无印象,不知说什么才好。
姜离见状,虽知道虞梓桐的心事与沈渡无关,可想到她多年来的执念,还是有些无奈道:“您竟然一点儿都不记得了?您可知道当年那个小姑娘从那时候开始,就把您当做了上天入地再找不出第二个的绝世好郎君,并且把嫁给您当做了她毕生所愿,若不是江湖上都不知沧浪阁在何处,她非要去找您不可。”
沈渡只怕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回事,听得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姜离看着他动作哭笑不得,“您怕什么,她是我半个妹妹,当年的事……我师父是她堂姑姑,虽是堂姑姑,却也和亲姑姑无异,她父亲也被牵累的贬了官,她如今已至双十之龄,还在挂念着您呢,您看这事如何是好?”
沈渡听得转过身去,姜离扬眉道:“这事按理说是与您无关,可您想想,一个芳华正茂的小姑娘,已经惦记您惦记了十多年,这至少说明她有情有义不是?什么嫁给您之言,在我看来不过是她少时未解的执念,也并非是非您不嫁,但倘若一直如此,她会白白耽误自己的好光景,若您见她一面,或许这心结也就解了。”
沈渡听得气哼一声,又抬手一问。
姜离轻嘶道:“若没有解……”
若没有解开心结,那不仅暴露了他的行踪,或许虞梓桐还会变本加厉,真要追随于他。
姜离作难起来,“这可如何是好,我知道小师父的行踪万万不能暴露,但她一个小姑娘这么多年抱着等您回长安的念头,也实在可怜,那您有别的法子吗?”
沈渡复又摇头,摆明了他也没法子。
姜离换了柔软语气道:“可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小师父您能令她放下执念……”
沈渡似乎更无奈了,往她身后一看,示意她回寝房歇下,后又足尖轻点飞檐,顷刻间便远去四五丈外。
眼见他身入梅林之中,姜离惊道:“哎,走错了!”
沈渡身影一顿,复又往北去,几个腾挪便不见了踪影。
姜离拢紧斗篷苦笑,“见一面而已,阿桐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至于这般害怕吗?”
寒夜茫茫,她又有些怅然道:“这一走下一面又不知是何时了,阿桐啊,我可是帮过你了……”-
天亮之后,怀夕上来伺候,惊道:“什么?阁主来过?”
姜离心情不错,点头道:“也是巧了,昨夜我刚好做梦梦到了在沧浪阁之事,一睁眼便见窗外有人,开窗一看,正是小师父。”
怀夕忙道:“阁主所为何事?为了秦家的事?”
姜离摇头,“不算,但他已经知道了秦家的事。”
怀夕顿时摩拳擦掌,“阁主如何吩咐?”
姜离失笑,“没有吩咐,不让咱们管,并且他信任裴晏,意思看看裴晏能查到什么。”
怀夕想了想道:“这倒是最稳妥的法子,阁主也不必冒险,那姑娘打算如何办?”
姜离捧着茶盅,指尖在青瓷上轻点几下,“我最不放心拱卫司,有杀父之仇在,姚璋会否阻拦沈家翻案?拱卫司乃是天子直掌,陛下也十分恼恨小师父,我猜事到如今,哪怕查出沈家的案子有疑问,但当年小师父报仇杀了多人,朝中也难给沈家翻案。”
怀夕皱起小脸,点头道:“所谓官官相护,若他们都把阁主当做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自然不甘心随了阁主之愿……”
姜离将茶盅一放,“不错,所以我们不能置身事外。”
言毕她往窗外看一眼,见外头已经天色大亮,便道:“准备去秦府复诊。”
这日已是初五,姜离给薛琦请安之时道明了昨夜秦耘与秦柯之乱,想到秦耘被大火活活烧死,连活了半辈子的薛琦都不寒而栗。
出府之时,薛泰正带着下人在挂“五福”图,她上得马车,长恭马鞭急落,直奔光德坊秦府而去。
到了秦府之外,便见本就死气沉沉的府邸更显颓唐,天色已经大亮,但屋檐之言的惨白丧灯还亮着灯火,待叫了门进门,便见秦图南的前院灵堂内,着麻衣的下人稀稀拉拉地跪着,也再无一人为秦图南哭丧。
前来迎接的是章平,他匆匆道:“大小姐来了!如您所说,三公子真是近辰时醒的,他痛得不行,我们按都按不住,给他灌了四物汤,看他实在不成,又给他喂了一点儿麻沸散,这会儿才好了些……”
微微一顿,章平又道:“因您说了辰时过半才会来,所以早上姨娘急得不行,派人去把文太医请来了,还请您莫要介怀。”
姜离不置可否,“这不打紧,文太医来了说什么?”
章平苦涩道:“文太医说他也没有好法子,喂麻沸散便是他给的解决之法,又给了个方子,里头用药府里不全,去买药的还没回来,因昨天晚上秦管家被大理寺带走了,直到现在都不见回来,府里有些乱套。”
姜离眉梢微扬,“秦管家被带走?”
章平应是,“昨夜大理寺还搜了老爷书房。”
姜离心底意动,往摘星楼方向看了一眼,先去给秦柯复诊。
待到了秦柯院子,刚一进门便听屋内传来魏氏的啼哭,待入了上房,除了魏氏和一众侍从之外,还有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太医,正是太医署擅烧伤的文禀翰,因知道姜离之名,一进门文禀翰便好奇地打量姜离。
“姨娘,大小姐来了。”
“文太医,这位便是薛氏大小姐。”
姜离欠了欠身,文禀翰也起身拱手,“早闻姑娘之名。”
魏氏擦了擦眼泪道:“薛姑娘,有劳您了,早间喂了一点儿麻沸散,这会儿柯儿刚昏睡过去了。”
姜离便道:“我先请脉。”
秦柯已经被移到了床上去,姜离上前落座请脉,魏氏又看向文禀翰,“文太医,那按您所言,就算柯儿好了,也没法子让他恢复容貌?”
文禀翰老神在在道:“这么重的伤,怎么可能恢复?平日里长个冻疮疹子都会留坑疤,更莫说这样的烧伤了,不过……”
文禀翰捋了捋下巴上一撮山羊胡须,“不过,传闻西夷有一味药蛊或许有些用处,不过那药蛊一来十分难得,二来用药蛊极其痛楚,也非常人能承受。”
魏氏心底燃起希望,“怎么个痛楚之法?”
文禀翰像说逸闻似的,“传闻那药蛊乃是用西夷秘药饲养长大,专食人之腐肉,可治颇多毒疮,但用药蛊之时药蛊会将腐肉与新鲜血肉一并啃食,如此药蛊所吐之涎才可促血肉重生,亦有利于伤口愈合,但这药蛊见光即死,十分罕有,非重伤不用,当然,一般的伤也无需用,若另公子这般伤势,若用药蛊,只能在漆黑的屋子里,让药蛊啃食全身伤处,期间痛楚,夫人也能想象一二……”
魏氏打个抖,哭道:“我的儿,我的儿可怎么办!”
文禀翰已经听说了秦氏 之事,见状也不好搭话,随即目光一转看向不远处的姜离,她已经请完了脉,此刻正在看章平递上的方子,很快,只听她道:“去炮姜,加黄芪二钱。”
章平听得微讶,又迟疑地看向文禀翰,文禀翰揪着胡须想了片刻,扬声道:“就按薛姑娘说的改,确是如此会更好!”
姜离起身来,“文太医的方子已经极好。”
文禀翰笑呵呵起身,“后生可畏,年轻人变通多,薛姑娘也果真是名不虚传。”
他说着又对魏氏拱手,“夫人,既然薛姑娘来了,那我就告辞了。”
魏氏擦着眼泪送客,姜离则命章平将备好的药膏拿来,章平正要走,榻上的秦柯忽然猛哼一声睁开了眸子,不足量的麻沸散药效已过,剧烈地疼痛又让他下意识挣扎起来,章平面色大变,“公子——”
他立刻上前将秦柯肩背按住,又喊道:“姨娘!来人!”
秦柯的几个通房侍婢也连忙上前帮忙,堪堪将秦柯按定住,章平切切道:“公子忍着点,莫要动,刚养了一晚上,公子啊!”
魏氏也走到床前,“柯儿,你听话,忍一忍,忍过这几日你会好的,母亲守着你,母亲就在这里守着你……”
几个通房侍婢平日里互相争宠,可昨夜见过了秦柯的惨状,此刻都心有戚戚焉,一边按着秦柯,一边抽泣掉眼泪,章平看了几人一样,无奈道:“几位好姐姐,你们就莫要哭了,公子已经够难受的了……”
魏氏此刻还不比章平有条理,一听此言,也点头,“你们闭嘴!”
章平这时又道:“公子,这是没法子的法子,就这几日,熬过去您便算渡劫了,伤口恢复的越慢,您受的苦越多,万万忍住啊。”
也不知是麻沸散还有用,亦或是章平情真意切的话起了作用,秦柯竟咬紧牙关,当真冷静了下来,章平看的欣慰,“公子!定要坚持住!”
姜离站在一旁看的欣慰,也上前道:“三公子,大夫能做的不多,伤势恢复如何,全靠公子自己,好生保重吧。”
魏氏哽咽道:“天杀的秦耘,简直畜生不如!把我儿害成这样,活该他挫骨扬灰!我的儿,母亲非要请个师父,让那畜牲死不超生!”
章平叹道:“姨娘息怒,公子如今养伤为要。”
魏氏抹着眼泪,骂是不骂了,看着秦柯被裹得粽子一般,又道:“母亲知道你痛,你从小是最怕痛得了,母亲知道,母亲恨不能替你受了这罪,你从小到大,连破皮都没有几回,如今,如今可怎么受得了……”
章平无奈道:“姨娘,您如此公子更难受了……”
姜离看好了药膏的方子,在旁道:“今天晚上换药,你们随便请个大夫来就好,饮食上按照我昨夜说的,用药按文太医的方子一日四服,四物汤每日三服,每次半盏汤液便足够,今日还要看他有无发烧,有无呼吸不畅,除了伤口有无内脏疼痛。”
章平一一记下,姜离便道:“我还要去五姨娘那里一趟,就先告辞了。”
魏氏起身相送,又叫了个小丫头带路,可刚出院门便见程妈妈在外相候,她见着姜离快步迎来,“大小姐!听说大小姐来了,奴婢就来候着了,给您请安了!”
程妈妈态度恭敬,姜离点头,“正要去汀兰院。”
程妈妈令小丫头回去,又往秦柯院中看了一眼,忧心忡忡道:“大小姐,三公子没有性命之忧吧?”
姜离道:“眼下还说不好,等两三日之后才可确定。”
程妈妈一脸苦涩道,“这可怎么是好,大公子竟然不是老爷亲生的,夫人当初……哎,昨个晚上府里都传遍了,秦管家也被带去大理寺了,如今这秦府一盘散沙,奴婢和姨娘都有些害怕,若是三公子再出个岔子,那真是当家男人一个都没了,我们这些人真是只能被遣散出去……”
姜离安抚道:“他尚有求生之志,不必如此悲观。”
程妈妈连连叹气,“一夜功夫就变了天了,真是……大公子的事奴婢也实没想到,这么多年大公子也太能忍了,他人聪明,又极是刻苦,本有大好前程的,可偏偏断了腿,如今又误入歧途,奴婢说一句大不敬的话,他如今这下场,实在是可惜了!这真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怎么就想到同归于尽去了……”
姜离本还在想秦柯的伤,程妈妈连番感叹下来,她心底也生出一丝疑窦,虽然大理寺已经查到了杨子城,可杨子城已经死在了他的手上,若大理寺要往宜州查,一来一去,怎么也要月余功夫,可他却在当天下午,就起了同归于尽之心。
姜离沉吟片刻,“我和秦大公子只见过两面,劳烦嬷嬷说说大公子。”
程妈妈长叹一声,“大公子算是奴婢自小看着长大的了,他当初是个早产的孩子,哎,如今也知道为何早产了,他自小身体不太好,人却十分聪明,三五岁便能出口成章,到了十岁更是私塾里的小神童,断腿之后,大家都以为他这一辈子只能做个富贵闲人了,可没想到他主动学起商道,还拜了师父,后来学成了,秦氏的生意被他做的越来越大,他一个残疾之人为了收茶收丝绸,天南地北的跑,就算身有不适,也从不懈怠,秦家从前的庶务每年只有一二千两银子的进账,后来被他翻了十多倍!”
“商道虽是下乘,却是比为官难多了,大公子做出了一番成就,府里上下都对他敬重有加,别的不说,从前秦府奴婢这等下人,冬日里只裁一身新袄,还用的是次等棉,后来多亏大公子,大家每年冬天都有两身好棉袄穿,这谁不喜欢!”
程妈妈往正院看一眼,“就老爷对大公子不冷不热,如今也知道缘故了,大公子虽行了商,可要奴婢看,便是如今,他的学问也在三公子之上,又有学问,又会行商,这样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选了这条道,老爷到底有养恩,二公子虽行事恶劣,但也是一条人命,哎,再不济,再不济他跑了就好,为何非要拉三公子垫背……”
汀兰院近在眼前,姜离道:“若你之言,秦大公子是个极有勇有谋之人。”
程妈妈应是,“可不是,秦家在长安城的生意,或许不显眼,但在整个北面的生意,可不是小打小闹,也就老爷北上这四年,大公子也才二十四呢。”
说着话二人进了汀兰院,待入上房,便见明芳正在伺候苏玉儿,苏玉儿靠在床头,容色比前日瞧着还哀颓了两分。
程妈妈道:“如今这秦府摇摇欲坠,姨娘昨夜知道事情因果后,也难受了好一阵子,天明时分才睡了一个时辰,噩梦惊醒之后,便再也睡不好了。”
苏玉儿瓮声瓮气道:“我真没想到是大公子,起先我还在想夫人的病,但如今作恶的是大公子,我倒不知夫人的病是怎么回事了。”
姜离凝神问脉,“这些大理寺会差,你的病忌忧思,莫要多想了,今日我换方子,且先以安眠为要。”
程妈妈拿来纸笔,苏玉儿又问:“三公子那边如何了?”
姜离边写方子便道:“魏姨娘和章平在照顾,你不必担心。”
苏玉儿有些意外,“怎么是章平?”
怀夕在旁道:“秦三公子似乎对他多有恩典,他照料的十分尽心。”
苏玉儿看向程妈妈,“恩典?”
程妈妈叹道:“最近这半年,二公子性情阴晴不定,奴婢倒是见过章平和三公子说话,至于什么恩典,奴婢也不清楚。”
怀夕道:“似乎是章平被二公子折磨,三公子帮过他。”
程妈妈恍然大悟,“那奴婢知道了,二公子惩罚下人的招数极多,章平就算是亲信,也逃不过去,且三公子素日看不上二公子的作为,但要论起来,大公子也帮过那些受罚的下人……”
说起秦耘,程妈妈又唏嘘起来,“真是想不到会是如今这般结果,说那庄子上的火不到天亮灭不了,大公子只怕尸骨都化了。”
姜离写好方子交给程妈妈,“但秦大公子没帮过章平?”
程妈妈摇头,“那便不知道了。”
姜离若有所思一瞬,见天色不早便提了告辞,待出了汀兰院走上石桥,她站在石桥上望向摘星楼,怀夕在旁瞧着道:“怎么了姑娘?”
姜离蹙眉道:“我在想秦耘是如何布置机关的,他一个瘸子,藏着冰刀尚可,但他是如何不声不响把冰刀挂进那灯笼宝盖里呢?”
怀夕道:“爬到茶几上去?”
爬上茶几勉强说得过去,但姜离还是觉得有些古怪,正犹疑着,忽然见前院方向进来一行人,当首之人正是裴晏与姚璋。
姜离抬步迎了上去,姚璋见到姜离已不意外,却并未近前寒暄,而是带着拱卫司之人直奔摘星楼而去,裴晏则朝姜离走来。
姜离欠了欠身,“裴少卿——”
裴晏径直道:“昨夜连夜审了余庆,起初他说帮秦耘杀人之人是他,但我们要他说清楚每一个步骤时,他却出了差错。”
姜离眼眶微缩,“出了差错?”
裴晏颔首,“同样的细节翻来覆去盘问,他的证词却不尽相同,我怀疑帮秦耘用猕猴杀人的根本不是他……”
第074章 五位受害者
“余庆交代, 秦家腊月初四回了长安,秦耘初五便出城去了茶庄,先将庄子上的看守遣走,又找了两个手脚利落的木工, 花了两日功夫搭好了仓房中的小楼, 后续的布置则是他自己带着余庆完成, 到了初七,他在长安黑市上买了猴儿,买之时猴儿就已被驯化的十分通人性, 且这只猴儿还是个哑猴,不能发声,那之后,他时常会去茶庄, 独自一人在那仓房之中驯演猴儿……”
裴晏语速疾快,目光不时看向摘星楼方向,“因刚回长安, 生意上的杂事颇多, 所以他整日来来去去旁人也不以为意, 余庆跟着他的时日不算长, 但也不短, 虽觉他此行有些奇怪, 但还是未曾深究,直到案发前三日, 他利用送账本的由头将猴儿装在箱内带回了自己院中,那之后猴儿被他养在屋内, 你说秦耘要了大量柑橘,确是为了喂养猴儿。”
前情与姜离所料相差无几, 裴晏又道:“到了案发前两日,秦耘才将真相告知余庆,也表明了自己并非秦图南亲生之子,余庆知道他的计划,本极是害怕,但一来他知道了内情,若不答应,怕秦耘对他下杀手,二来秦耘对他许下重利,他想到秦耘握着秦氏家业,便答应与秦耘一起冒险,但说起那夜行凶过程,他却记忆混淆,问的越细言辞越是含糊,多问几遍便能发现前后矛盾之处,再后来,他心智溃败拒答任何问题。”
姜离眉头拧起,“若不是余庆,那秦耘在府中还有想保护之人?他自己都存了必死之心,却还要用余庆为其他人遮掩?”
裴晏道:“我们也觉得古怪,这才再回秦府查问。”
姜离这时也看向摘星楼,“拱卫司也是来查那帮凶?”
裴晏看她一眼,“拱卫司知道秦耘承认了杀父之罪颇为失望,但姚璋不死心,今日是来确定秦耘所设机关的,确定之后,方能打消他对沈涉川的怀疑。”
姜离想着昨夜沈渡所言,低声道:“秦耘死前还说秦图南有许多见不得光之事,大人可要查证?”
裴晏理所当然道:“自然要查,秦柯如何了?”
姜离心弦微松,“过了今夜方知性命是否保住,他烧伤面颇大,如今还存火毒恶变,侵入肺腑的可能,若明日转好,他的性命便算保住了。”
裴晏点了点头,“今晨茶庄的大火已灭,火场之中只寻到了部分白骨,而昨夜除了余庆之外,秦铭的证词也有几处疑点——”
姜离认真地看着裴晏,裴晏道:“秦铭说当年设计秦耘断腿,确是秦图南所为,和秦耘说的一样,秦图南虽不介意养着秦耘,却不会让他成为秦氏家主,而据他所言,秦耘谋害秦图南的动机还有一种可能,他母亲的病。”
姜离心头一跳,“秦夫人的病?”
裴晏道:“不错,他说秦图南因好色,身体早已亏空,从去岁年后,他每日都有食补的习惯,参汤雪莲等大补之物从未断过,而今年七月初,朔北酷热,秦图南也不知吃错什么,连着两三日有呕吐腹泻之症,后请了大夫,以暑热症给他开了药,也不许他继续进补,他见状便让厨房把做好的药膳送给了秦夫人,但十分巧合的是,就在那日之后,秦夫人的病情迅速恶化,连秦图南自己后来都在想是不是药膳补得不对。”
姜离听得蹙眉,“药膳?可记得具体送了什么?”
裴晏道:“他不懂放了何种药材。”
姜离目光微转,吩咐怀夕道:“去请程妈妈出来——”
怀夕应声返回,裴晏见她眉头紧拧着,“怎么?可是觉得秦夫人病亡和秦图南的药膳有关?”
姜离眉心拢着一抹阴云,摇头道:“还不确定。”
很快程妈妈急匆匆自汀兰院而来,“拜见大人,不知大小姐有何吩咐?”
姜离道:“秦氏朔北府里负责秦大人药膳的师傅可带回了长安?”
程妈妈忙点头,“带回来了,负责老爷药膳的是厨房的杨师傅,此番也一并回来了,大小姐要找他吗?”
姜离颔首,“有话问他,你带路。”
程妈妈不知做何,忙不迭往西北方向的厨房院去,到了院外,对个帮厨的厨娘道:“杨师傅在何处?裴大人和薛大小姐有话要问。”
厨娘忙去叫人,很快一个四十来岁的灰袍男子快步走了出来,见礼后,姜离问到:“杨师傅在朔北之时,是给秦大人制备药膳的,您可还记得今年夏天,秦夫人过世之前的日子,秦大人在吃什么药膳?里头放了什么药材?”
杨师傅愣了愣,又看了眼程妈妈道:“那段时日,若没记错的话,老爷在吃人参猪腰汤,里头也就是人参、虫草、枸杞之类的补药。”
姜离道:“可放过川乌类的药材?”
杨师傅一脸茫然道:“那自是没有,药膳是为了调理进补,我们放的药材都极是简单,老爷自己也不喜欢药味儿重。”
姜离便道:“那秦大人呕吐腹泻您可还记得?”
杨师傅忙道:“记得,自然记得,也是那段日子的事,为此老爷还派人来厨房查过,怀疑是底下人私贪,用了不好的东西,小人当时还觉冤屈,但幸而秦管家查过之后发现并无错漏,倒也没有惩罚我们,只是把药膳送给夫人进补了。”
姜离闻言点了点头,本打算就问至此,刚要离开之时,又问道:“那几日给秦大人准备药膳之时,厨房里可还有别人来往?”
杨师傅迟疑道:“厨房里每日都是人来人往的,三位公子和诸位姨娘,都是每日派人过来取用膳食,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姜离牵唇道:“随便问问,有劳师傅了。”
杨师傅忙道“不敢”,姜离便告辞离去,程妈妈见她和裴晏面色都不松快,也在猜又出了何事。
她忧心道:“大小姐,难道老爷的药膳有什么不妥之处吗?朔北府里的厨房比这里的还大,当时除了夫人,其他各房都在大厨房做饭,每天到了饭点若不在一处用膳,那厨房就是人来人往的,各房膳食都有定数,但时不时还生抢饭菜的争端,不过幸好那时春芳是个干练的,别人也不敢抢五姨娘的东西,可惜她后来出了意外。”
程妈妈边走边说,说至此姜离脚步微顿,“春芳?就是掉进井里淹死的侍婢?我记得他出意外是在六月末,那就是说,就在秦夫人过世前七八日?”
程妈妈应是,“不错,前后没差到十天。”
姜离听得容色更沉,“不到十天……那她出事那日,可生过什么异常吗?”
“异常……”
程妈妈回忆片刻,面色忽地一变,“您别说,奴婢当真想起来一件事,正和厨房有关,那天傍晚时分,她去给姨娘取晚膳,回来的时候便有些心事重重的,问她怎么了她只说那日去厨房晚了,姨娘最爱的那道蛋黄鸭卷没有了,但姨娘晚膳本就用得少,便是取来了那道菜,姨娘也不会吃。”
姜离这时道:“秦大人药膳是每日何时用?”
程妈妈道:“就是晚膳用。”
姜离眉心拧起,看向裴晏,便见裴晏面色也不甚好看,姜离向程妈妈道谢,请她先回汀兰院,待她一走,姜离便道:“实在是太巧合了,且从秦图南的病状来看,的确很像受了暑热,亦或用错了饮食,但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也中了生川乌之毒,若有人将毒下在了他的药膳之中,但分量并不致命,那他便只会出现呕吐腹泻之状,但长此以往,他的身体亏损更快,半月便会中毒极深——”
裴晏道:“我记得你前次说过,秦夫人痨病所用的药材里,有两位药和生川乌极不相合?”
姜离重重点头,“不错,是贝母和白芨,这两位药与生川乌不融,若同用则会让生川乌毒性加倍,发作起来极损身体。”
四目相对,二人都想到了一个悚然的可能,便听姜离道:“五姨娘说过,说秦夫人病重之后没有请新的大夫,像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懒得再遭罪,但如今看来,会否是秦耘本来要给秦图南下毒,可秦图南因为毒性发作把药膳送给了秦夫人?秦夫人用药膳后中毒加病重,三日之内便没了性命,而她也知道自己中了毒,但她猜到了下毒之人是秦耘,宁可自己暴病而死,也未曾将中毒之事露于人前。”
裴晏接着道:“那位春芳出事,很可能是她在厨房看到了什么。”
姜离点头,“不错,她坠井很可能不是意外。”
裴晏面色寒峻起来,“可惜秦耘已死,此事无法求证,昨夜我们从头到尾审问了余庆,他也未提和秦夫人有关之事。”
“那说明给秦图南药膳下毒的不是他,一定还有一人对他颇为忠心,但表面上旁人不知他二人有交情,如此便怀疑不到他身上。”
姜离语速飞快,又道:“此下毒之人才是帮他用猕猴行凶之人!”
裴晏亦了然,“昨夜宋亦安验过杨子城的遗体,他的致命伤在后脑,是被钝器击打而亡,若我们的推测无错,这案子除了秦图南、秦桢和杨子城之外,还有春芳和秦夫人同为受害者,昨夜我尚在想秦耘选择同归于尽太过突然,眼下倒也觉说得通。”
裴晏话音刚落,九思从摘星楼方向快步而来,“公子!您快去看看,姚指挥使要搜查秦图南的书房,我们拦不住——”
第075章 同乐
姜离跟着裴晏到摘星楼之下时, 果然听见楼内传来姚璋不快之声,裴晏大步流星进门,姜离自知身份不便,驻足等在了门外。
怀夕往周围看了看, 低声道:“姑娘, 那姚指挥使是什么意思?”
姜离秀眸微眯, “只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姜离猜得不错,摘星楼三楼书房之外,姚璋见裴晏出现, 面色不快道:“裴大人,这案子陛下有令,乃是大理寺与拱卫司同审,如今谋害秦大人的真凶还未尽数落网, 秦大人的书房为何大理寺进的,拱卫司就进不得?”
裴晏神容平静,“此案之所以出动拱卫司, 乃是因沈涉川之故, 如今证明凶手与沈涉川无关, 指挥使该去向陛下复命才是, 再将金吾卫与御林军的人手尽数撤回, 方不白费人力, 与命案有关之事交予大理寺方可。”
见裴晏态度坚决,姚璋又往秦图南书房之中扫了一眼, 随后一笑,“裴大人考虑周全, 我的确应先向陛下复命,只不过虽然排除了沈涉川作恶的可能, 但秦大人乃是当朝三品大员,一方节度使,这样的案子,从前拱卫司也办了不少,一切还得看陛下如何吩咐。”
说至此,他拱手一拜,“我先回宫。”
姚璋招了招手,很快带着拱卫司众人离去,他们一走,裴晏推门而入,便见不过一夜功夫,秦图南井井有条的书房已经被搜了个底朝天。
十安从他身后跟进来,凝声道:“公子,几处暗格搜到了,但还是没发现可疑之物。”
裴晏目光一扫而过,又吩咐道:“去搜秦图南从前住的院子。”
十安应是,裴晏这才又返身下楼。
摘星楼之下,姜离站了没一会儿,便见姚璋没好气地出了门,见他面色,姜离便知他碰了钉子,而同一时间,姚璋也看到了她。
他移步过来,“薛姑娘——”
姜离欠身,“姚指挥使。”
姚璋上下打量她片刻,“听闻薛姑娘不仅会治病,还尤其明察秋毫,回长安不到两月,便已经帮了大理寺不少忙。”
姜离不卑不亢道:“医家自是要细心如发的。”
姚璋点了点头,目光一晃,看向她身后的怀夕,“这是姑娘的侍婢?”
姜离应是,怀夕眉目垂得更低,便见姚璋目光敏锐地上下扫量怀夕片刻,点点头,“姑娘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本使还有公务在身,便先告辞了。”
姜离正应好,裴晏从楼内走了出来,姚璋临走之前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却未多说便大步而去。
裴晏剑眉拧起,上前来道:“姚指挥使对姑娘说了什么?”
姜离看着姚璋背影道:“说是知道我帮了大理寺的忙,时辰不早,大人若是没有其他事,我便先告辞回府了。”
裴晏颔首,“秦夫人和春芳的事我们会再查。”
姜离又往秦柯的院子看了一眼,“明日一早我会再来复诊,告辞。”
姜离说着欠了欠身转身而走,待到了前院,却遇上宁珏从外进来,见姜离在此,宁珏一笑,“薛姑娘怎么在这里?”
姜离道:“我来给秦三公子看诊。”
宁珏忙上前,“秦柯如何?”
“性命暂保住,但能不能痊愈还不好说。”
听着姜离所答,宁珏轻啧:“这几次也是巧了,姑娘总能赶上大理寺的案子,看来学医用处良多,姑娘可向师兄讨谢礼了?”
姜离失笑,“举手之劳罢了,不值谢礼。”
宁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师兄这人最不喜欢麻烦别人了,轻易不受恩惠,若得了旁人帮忙,但凡旁人有何求,他定是答应的,姑娘几次连番可是替他解决了不少事,姑娘便是不说,他只怕也要想法子回报。”
姜离回想片刻,裴晏当初的确是一副目下无尘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但后来,倒也不是那般独善其身,“世子所言有理,但如今我别无所求,只能可惜了。”
宁珏笑呵呵道:“不可惜,以后找师兄也是一样的,如今查出了这案子真凶,师兄终于能松一口气,你是不知,师兄近日时常忙的彻夜无眠,也就昨天半夜回了一次国公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躲安阳郡主。”
姜离眉头轻抬,宁珏笑呵呵道:“安阳郡主今日老去国公府找裴老夫人说话,这目的嘛,也很是分明了,但师兄压根没工夫见她。”
姜离莞尔一笑,“安阳郡主才容兼备,与裴大人实乃良配。”
宁珏似乎十分喜欢与姜离说话,还要再戏谑两句,姜离却回望道:“裴大人就在摘星楼,世子去那里找他便是,我还有事在身,便先走一步了。”
宁珏抓了抓脑袋,“也好,那不耽误姑娘,告辞!”
宁珏往摘星楼而去,到了三楼秦图南书房,只见裴晏站在满地的公文书信之间,他笑意不减地上前,“师兄,刚才又碰到了薛姑娘,也真是巧了!”
裴晏正拿起秦图南的书信翻看,闻言一副不置可否之态。
宁珏继续道:“薛姑娘此番又帮了师兄的忙吧?师兄也不好好谢谢人家,刚才薛姑娘还说您与安阳郡主实乃良配呢。”
裴晏豁然抬头,“什么?”-
马车上,怀夕道:“姑娘,奴婢怎么觉的宁世子所言有理呢?奴婢总觉得裴大人对姑娘也是十分信任的,如今大理寺核查冤假错案,姑娘何不旁敲侧击一番?”
姜离眼底幽明难辨,“不必旁敲侧击。”
怀夕眨着眼道:“那咱们如何办?”
姜离掀帘朝外看了一眼,初五时节,街头巷尾尚是热闹,不远处的医馆门口也人来人往,她放下帘络道:“白敬之为人谨慎,与他在宜阳公主府几面之交,还不足以令他乱了阵脚,当年的案子还是得往太医署和东宫去。”
怀夕道:“那便是说裴大人对咱们无用?不过,奴婢也没看出来裴大人是不远麻烦人的性子啊?他可是在寿安伯府就请姑娘帮忙呢。”
姜离一默,“大理寺少卿怎会无用?只是他到底是外人,我也不比小师父信他。”
怀夕眼珠儿转了转,“您……您在五姨娘面前,对裴大人的评价分明是极好的,可私下里,反而不喜欢裴大人似的……”
姜离叹了口气,却是不愿提,“都是旧事。”
怀夕“哦”一声不再多问,马车一路往平康坊的方向急奔,小半个时辰之后,长恭在外道:“大小姐,有客人——”
姜离掀帘一看,只见府门之外停着一辆熟悉的车架,她瞳底微亮,忙不迭快步入府,进了府门,果然看到虞梓桐几人在门口侯着。
丹枫最先看到姜离,“薛姑娘回来了!”
虞梓桐和付云慈身披斗篷,手抱暖炉,也没有去前院的打算,见她出现二人皆是一喜,虞梓桐快步上前,“回来的正好!快,我们走!”
姜离被她拉住,不解道:“去哪里?”
付云慈掩唇笑道:“你昨夜跑得快,桐儿本在庆春楼定了桌炙鹿宴,可没想到你走了,桐儿非说得等你一起昨夜便没去,这不,今日来捉你,咱们这会儿去正好当做午膳了,快走,你上我们的马车,顺便再说说昨夜怎么回事。”
姜离哭笑不得,只得从善如流上了寿安伯府的马车,怀夕则与丹枫几个则乘薛氏的马车跟在后。
马车一路往东市去,姜离先将昨夜秦耘二人之事道来,只听得付云慈二人惊心动魄,虞梓桐道:“天啊,竟然是真的!今天坊间流传秦氏兄弟同归于尽之言,我还不敢相信,什么遗腹子私生子也传的到处都是……”
付云慈好奇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快?”
虞梓桐面上闪过一抹不自在,“咳,那我肯定关心秦家近日的消息嘛……”
付云慈一想便知她是为了沈涉川,又问姜离,“所以秦家大公子,当真不是秦大人的亲生孩子?他想放火结果自己死了,弟弟逃了出来?”
姜离应是,付云慈一听登时唏嘘起来,“秦家在长安也有几分盛名,却不想府里这样乱,这往后,长安再无秦氏了。”
虞梓桐轻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也是秦氏应得的,要我说,那秦大公子可怜是可怜,可他也不冤枉,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他母亲之死虽非有意,却也是为了护他,那宜州来的少年拿他的秘密要挟他,也不算绝对无辜,但那府里的婢女招谁惹谁了?若真是被推下井的,那他为了自己一人之仇连累了多少人!”
虞梓桐性子豪烈,讲究个冤有头债有主,付云慈也沉声道:“那宜州来的也罪不至死啊,才十三四岁的孩子,我听闻秦府大公子极聪明的,难道没有更好的解法吗?”
虞梓桐扬了扬下颌,“那秦耘在秦府十分不易,自然是不甘心把自己打下来的家业拱手让人的,其他人都还好说,但再怎么样也不能拖无辜之人遭难。”
姜离听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也在揣摩秦耘之心,一刻钟功夫之后,马车停在了庆春楼外,虞梓桐利落下车道:“你们府上过来就是方便,快!我等不及了!”
她当先掀帘进门,又一边走一边道:“整个长安城除了宫里面的鹿肉,每年冬日就这里的鹿肉最鲜美,他们有个园子专门养鹿,我定的雅间还可赏雪——”
话说一半,走到拐角处的虞梓桐“砰”的一声撞在了一人 身上,对方也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她抬头一看,惊讶道:“李世子?”
再往他身后一看,她更意外道:“小郡王?你们这是——”
姜离和付云慈跟上来时,便见李策和李同尘打头,身后还跟着段霈几人,李同尘见着三人,笑道:“原来是你们定的映雪亭,既然如此,不知三位姑娘可否容我们同席?”
虞梓桐挑了挑眉,见段霈身后跟着几位同龄的锦衣贵女,她回看姜离二人一眼,见她们并无不喜,便笑道,“好啊,这么多人正好同乐!”
第076章 帮忙
庆春楼位于东市以南, 在长安城多有盛名,刚正午时分,楼内食客已往来不绝。
虞梓桐定下的映雪亭位于后园落梅池畔,隆冬时节, 池内积雪皓然, 池外红梅似血, 开的正盛的梅枝已有凋谢,残红星星点点缀于池边,正是景如其名。
姜离跟在虞梓桐身后, 步入映雪亭之时,思绪正从当年在这楼里和李策几人打架的回忆之中抽离出来。
亭内阔达,竹帘四垂颇有意境,李同尘将对着落梅池的竹帘卷起, 望着近前的红梅白雪枝,舒泰地呼出一口气,“这才对味儿了!来人, 把我们定的鹿宴一同送进来!原想着这个点儿, 这亭子怎么也是空着的, 却不想被虞姑娘抢先。”
虞梓桐面带笑意, 可目光落在李策身上时, 那笑意便未达眼底, 他们一行八人,除了李策二人和段霈、殷嘉宁之外, 还有五位年轻男女。
李同尘便兴致勃勃道:“薛姑娘,虞姑娘与付姑娘和她们都认得, 你只怕不识,佳宁你在宜阳公主府那日是见过的, 这位是淮南节度使孙大人家的大小姐孙蓁,这位则是太子詹事朱大人府上的二小姐朱嬿婉——”
姜离认得殷嘉宁,朱、孙二人确是不识,姜离欠了欠身,两位气质毓秀的小娘子也一道见礼,李同尘这时又指着另外二人道:“这是吏部员外郎家的公子冯筝,这位是鸿胪寺卿家的公子赵一铭,这位,是永阳侯家的大公子柳元嘉。”
他言毕又对众人道:“你们应该都知道吧,这位是薛中丞府上的大小姐。”
朱嬿婉打量着姜离,柔声道:“薛姑娘之名近日可是如雷贯耳。”
李同尘便道:“元嘉正在白鹭山书院进学,后日要返回书院,今日我们是来给他饯行的,差一点儿就跑空了,幸而遇见了你们。”
亭内席案座次已备,因多了不少人,店中伙计们忙不迭增设席案暖炉,虞梓桐站在一边道:“后日都初七了,这么晚才返回书院?”
柳元嘉年方二十三,文质彬彬道,“本是要早归的,可听说春试延后了,便也不着急了,若不是父亲催得紧,我还想过了上元才回去呢,令兄早已返回了吧?我还知道薛二公子年都未回来过,他二人学得好也就算了,还比我们勤谨,这找谁说理去?”
虞梓桐扯了扯唇,待席案摆好,众人纷纷落座,不多时已炙好的鹿肉宴送上来,李同尘谢了虞梓桐同乐之谊,又请诸人动筷。
酒过一巡,李同尘又打趣柳元嘉道:“你不就是馋登仙极乐楼那杨师傅的新幻术吗?你安心去进学,玩的乐的我们替你享受。”
众人笑起来,又随李同尘招呼再饮一盏。
柳元嘉郁闷道:“你等着吧,陛下早有心让你入国子监涨涨学问,你也没几天乐呵日子了!也不知谁大过年的被陛下斥责……”
李同尘闻言果真脸一垮,“年关事多,西北雪灾未平,长安城又闹出飞贼,秦家也一团乱,陛下心中不快罢了,等过了这会儿,陛下才不会为难我。”
段霈这时道:“你也是,你难道不知过年意味着什么?竟敢凑到陛下跟前去!”
李同尘苦哈哈道:“那能怎么办?我父王送来的年礼,总得由我奉送给陛下吧?你以为我想去触那霉头,这都六年了……”
二人所言之事,大家心知肚明,旁人不敢非议,段霈目光一转看向李策道:“六年又如何,陛下舍不得皇太孙,咱们这里也有一位痴情种呢。”
李策本在赏雪,闻言眉头一挑,却也懒得搭理段霈,段霈这时又饮一盏,看向身边的冯筝道:“人生在世,自己快活最为要紧,寄舟,你该学学少晟才是。”
少晟是冯筝表字,他如今在金吾卫当值,正是段霈部下,他闻言瞥了李策一眼,笑呵呵为众人分酒,“阿贞在天之灵若还看着我,定也不希望我沉湎过去。”
姜离未曾听懂,这时付云慈在她耳边低声道:“这位冯公子前岁刚成婚,娶的是冀州刺史家的二小姐明安贞,但去岁正月时,明姑娘因一场意外过世了,冯公子与她青梅竹马长大,外人只道是鹣鲽情深,可没想到这才一年,听闻他已开始相看续弦了。”
前次宜阳公主府出事时,也有这位冯公子在场,姜离闻言不由多看了冯筝两眼。
李策把玩着酒盏,又似笑非笑看向段霈,“你倒是快活,多快活几次,金吾卫也别待了,且看到时候如何对肃王殿下交代。”
李策说的正是段霈去岁办错了岳盈秋案子之事,当着这么多人,段霈面上青一阵红一阵,又不以为然道:“交代什么?不过一点儿小纰漏罢了,再来个十次百次,段氏难道还缺这点儿俸禄?倒是小郡王你,整日在将作监有什么意思?修楼造塔能修出几代王爵?你们江陵一脉,如今只有你一个独苗,你却还整日念着那……”
李同尘见势不对,立刻打断道:“哎哎,鲜鹿肉来了,来来,咱们自己炙有意思!”
柳元嘉几个附和着烤鹿肉,段霈却非继续道:“我可还记得当年城内的盛况,连那些在西市掉脑袋的极恶凶犯,也没有那女子招人恨的,人都挫骨扬灰了……”
李策面上笑意阴冷起来,“旁人修楼造塔是得不来王爵,但刚好我本就姓李,且段霈,你知道在将作监当差有何好处吗?”
段霈面上已有酒意,闻言挑眉望着李策,李策笑呵呵地看着眼前炙烤鹿肉的碳炉,“好处就是,假如我现在把这盆炭火扣在你脑袋上,陛下至多,也就是不用我修他的万寿楼……”
场中骤然一静,段霈不敢置信听到了什么,他面色一变豁然起身,“你——”
“我什么?”李策继续笑着,眼睛眯成细细的月牙,“我没见过挫骨扬灰,倒是听闻秦家那三公子被烧的面目全非,一时有些好奇他如今是什么样子罢了……”
见二人有剑拔弩张之势,李同尘去拉李策的袖子,冯筝也连忙劝段霈,姜离看了看李策,叹了口气道:“烧伤最是丑陋,小郡王何必好奇?”
她忽然一言,引得众人看了过来,付云慈接着道:“秦三公子的伤,正是阿泠救治的。”
近日秦家之事正闹得满城风雨,长安百姓无不好奇那些流言蜚语是真是假,在场之人自然也不例外,一听此言所有人都定定看来,李同尘也问道:“薛姑娘,那秦三公子真的从头到脚都被烧伤了?真是那秦耘干的?”
姜离点头,“正是秦耘所为。”
柳元嘉唏嘘起来,“秦耘真是可惜了。”
这般一打岔,段霈被冯筝和赵一铭拉着坐下来,李策也恢复平常容色看向姜离,“秦家的事都是秦耘所为?”
姜离应是,“不错,他自己也已葬身火海了。”
柳元嘉又连连叹气,“可惜,实在可惜……”
他文绉绉的,又因年纪不轻,无端生出老气横秋之感,一边感叹一边摇着脑袋,李同尘道:“你认得?”
柳元嘉点头,“当年我和他一个私塾,他可是众所周知的小神童,我这悟性不怕你们笑话,当年就是个榆木脑袋,那时我看他简直如看在世文曲星一般,四年前他们府上北上之前我见过他,此番他们回长安我也还与他撞见过一回,却不想他如今变成了杀人不眨眼之辈。”
李同尘轻嘶一声,“怎么撞见的?当时你没看出任何异常?”
柳元嘉失笑,“人家又没有把‘我是杀人犯’写在脸上,我哪能看出什么异常?我是去城西的锦华绣坊裁衣,当时我看中了一块靛青蜀锦料子,伙计却说那是他们东家裁衣所用,不卖,我正说哪有这样的道理,秦耘便从里面出来,我这才知那竟是秦家自己的铺子。”
李同尘又问:“那是哪日?”
柳元嘉道:“应该是二十九。”
李同尘惊讶道:“那已经是他杀了秦大人之后了,你竟一点儿异常也未看出来?!”
柳元嘉苦笑,“人家都有兴致做衣裳,自然是伪装的极好的,我哪里能看出破绽来?大理寺和拱卫司不也没看出来?”
随着柳元嘉所言,姜离心底也浮起古怪,但她尚未想透,一旁李策忽然出声道:“薛姑娘怎么在给秦柯治病?是秦府请姑娘去的?”
姜离面不改色道:“我本是在给秦府五姨娘治病,后来是顺手给三公子看诊。”
李策望着她,忽地一笑,“看来姑娘又帮了鹤臣的忙了……”
第077章 旧梦
从庆春楼出来已是申时过半, 在楼外辞别众人后,姜离三人又同上了寿安伯府的马车。
付云慈敲车璧吩咐,“先送薛大小姐回薛府。”
待马车走动起来,虞梓桐没好气道:“真是没想到遇上了这一堆人, 大过年的坏了咱们兴致, 那段世子是个混不吝, 小郡王也不饶人。”
付云慈拍拍她手背,“无碍,咱们有的是功夫聚, 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好推拒,段世子仗着段家和肃王言行素来无忌,小郡王就更是无羁。”
虞梓桐拧眉道:“听那意思, 他还在惦记那贱人!”
付云慈蹙眉,“桐儿——”
付云慈歉然看向姜离,姜离大度地扯了扯唇, 好整以暇等着挨骂。
果然, 虞梓桐不忿道:“你还护着她, 阿泠不是外人, 我也不避讳了, 我就是看不惯小郡王那副难放下的样子, 好像她才是最冤屈的一样,当年若非那贱人, 姑姑和姑父还有表哥,怎会落得那等下场?我们府上被贬之事我都懒得计较了, 可你知道姑姑便如我母亲一般,还有那几十条人命, 你别想让我释怀……”
付云慈无奈,“我明白,只是当年的事我们都往宫里打听过,出事之后是陛下亲自问案,阿离她也没法子不是?”
虞梓桐道:“是,她一个小女子,的确没法子对抗天威,可后来你也知道,她在宫里是被皇后娘娘护住的,她没有被严刑逼供,也不是屈打成招。我还是那句话,姑父不可能看错病,更不可能下错针,当年魏家本家会伏羲九针之人早就死绝了,姑父赏识她医道上的天赋,为了教她连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也破了,若她说姑父没有治错,三法司如何给姑父定罪?可她为了自保,连姑父都出卖,那是怎样的歹毒心肠?”
当年事发后宫内守卫森严,宫外之人在初五宫禁解除之后才知皇太孙病中横死,而除夕夜到初二这最关键的两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外人也只能凭各自手段打探一二。
探来探去,只知此案乃是陛下领着三法司亲审,而魏氏被抄家,唯一逃过一劫的便是被皇后护住的姜离,就在众人以为姜离幸免于难或许是个好兆头时,魏氏被判满门抄斩,姜离却被陛下赐婚给了江陵小郡王。
虞梓桐咬牙道:“当年她困在宫中,谁也不知她经了何种磋磨,我也担心她安危,我更信她,我信她到了最后一刻,但等来的是什么?是姑姑满门被诛,而她姜离,一个没有我姑姑还不知在哪里为奴为婢的下贱坯子,竟要风风光光的做郡王妃了!”
时隔六年,虞梓桐说起来还是气的胸口痛,付云慈轻抚她背脊,“好了好了,无论当年怎么回事,但阿离也走了这几年了,别把你气出病来。”
“那是她活该,是她的报应……”
虞梓桐愤然不已,看一眼姜离,又深吸口气压下怒色,“阿泠,别吓着你,我自小没有母亲,我叱骂的那人于我,与杀母仇人无异,我实在忍不住。”
姜离平静道:“你说的事我听过,你骂吧,骂出来心底也好受些。”
虞梓桐哀怨地看向付云慈,“看看,你就是偏心,阿泠这才是正常之态,当年、当年若真是屈打成招,我也不怨什么,姑姑虽对她有恩,但我也不奢求她一个小姑娘为了姑姑豁出性命,可偏偏咱们都知道,她在皇后跟前好好的,头发丝儿都没少,姑姑、姑父家破人亡,她倒好,恩将仇报还得了赐婚……”
虞梓桐恨不得骂上三天三夜,付云慈还是忍不住道:“宫内关节我们知道的并不十分清楚,她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何况那婚事是小郡王求的,她也没嫁啊。”
虞梓桐瞪眼,“那么大的祸端,若她没有‘大义灭亲’,陛下会留着她性命?会答应小郡王的请婚?谁知她跑去登仙极乐楼做什么,那些刑部记录在案的证词可有陛下的朱批,这些还能作假?”
付云慈只得道:“好好好,你想骂便骂,但人家小郡王当年也是出了力的,只是事情太大,谁都没法子力挽狂澜。”
虞梓桐道:“他的好我记得,他的愚我也没忘,否则哪有今日好颜色?”
付云慈直摇头,“罢了,这些事在咱们面前说说也无碍,我也不劝你释怀,只可惜当年的案子盖棺定论,魏氏的污名到底洗不清。”
虞梓桐声一沉,“那可不一定。”
付云慈面色微变,姜离也心头发紧,“你打算如何?”
便见虞梓桐眸色幽幽道:“当年的事我不信是姑父之错,只是父亲的手伸不到太医署和东宫去,如今回长安一年了,也没查问到什么,但我不信还真就颠倒是非黑白了。”
付云慈迟疑道:“伯父刚从外头回来——”
“我明白,万事还需从长计议,我可不是有勇无谋之辈,我这辈子夙愿有二,一是那沈家公子,二便是姑姑一家的冤屈,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能忘记此事。”
虞梓桐字字铮然,姜离却微松了口气,虞梓桐有父兄要顾及,总不会冲动行事。
付云慈也道:“你可千万别乱来,陛下对此事的看重你是知道的,大理寺如今在核查旧案,说不定会查到魏氏的案子,裴少卿对当年的事必定还多有歉疚。”
虞梓桐轻哼,“事情过了多年那点儿歉疚算什么?我可不信他,父亲也没有一日忘记姑姑的旧事,只是父亲身在兵部,虞氏又式微,暂还无力。”
付云慈又叹道:“当年的事算起来也不能怪裴大人,他也是好意。”
虞梓桐翻了个白眼,“仗着几分才学便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似的,当年在书院我便看他不惯了,你说的不错,他是好意,不怪他那就只能怪那小贱人了,当初害了表哥,我以为那已经是她造的最大的孽了,可没想到,后面还有更狠的。”
付云慈叹道,“好了好了,快别气了,我们都不想魏旸出事。”
虞梓桐默了默,“自从姑姑出事,我们也再没好好过过一个年了,回了长安,当年的事就好像还在眼前一样,再过几天便是他们的周年祭日了。”
年节未过,马车之外时而响起爆竹声,坊市间的热闹嬉笑也不绝于耳,车室内却静默下来,付云慈握着虞梓桐的手,“明白,我明白。”-
到了薛府,姜离站在府门之前,看着马车走远后,方才带着怀夕入府。
怀夕见她容色戚戚,忍不住道:“是去庆春楼,引得姑娘想起与小郡王的从前了?”
姜离摇头,“确是想到了旧事,但也不是小郡王的事。”
怀夕“哦”了一声,“小郡王性子真叫人摸不透,今日忽然发难,连奴婢都吓了一跳,那段世子瞧着无所顾忌,但还是不敢与他硬来。”
主仆二人走在积雪未化的小道上,姜离道:“他父母故去的早,早些年他比段霈还混不吝,听说他幼年与人打架之时,不论什么宗室贵戚,他都是豁出命去打,有一次刺伤了人,他自己胳膊也脱臼,陛下问他,小孩儿打架何以如此不要命,他便说,反正他是个孤儿,若真死了,便早些去地底下见王妃。”
怀夕轻嘶一声,“这话听的人心疼。”
姜离道:“陛下自然也听得不忍心罚他,从那之后,大家知道他是个不要命的主儿,便也不敢招惹他,陛下也愈发纵容。”
回了盈月楼,姜离上二楼更衣完,又去看窗前书案上放着的癔症医案,她翻着医案出了一会儿神,又打开医经研习,到了夜里睡下前,不知怎么,虞梓桐白日里的叱骂又浮现在脑海之中,姜离辗转反侧半晌才入了梦。
梦里又回到了白鹭山紫竹林中。
姜离指尖塞着耳朵,靠坐在两株手腕粗的紫竹之后,不远处的深林中,隐隐传来魏旸的说话声,她眼珠儿微动,悄悄松开左边耳朵。
“裴大哥,‘智者若愚,巧者守拙’这两句我已明白了,何时开始学下一招?段氏与高氏那几兄弟似看出我与往日不同,老借去岁春试激我与他们过过手。”
“是,我知道不能动手……”
“好好,听你的,那便不急。”
山风呼啸,魏旸的语声高扬,像不知疲累似的。
时至八月末,转眼魏旸已悄悄跟着裴晏学了半年功夫,姜离这才知裴晏的耐心竟这样好,魏旸表面瞧着只是比旁人木讷了些,但只消给他一篇诗文令他解读,便知他神志远不比常人,可就是这般,裴晏还是把那套古老功法教给了魏旸。
半岁年月不长不短,魏旸体格强健不说,人似乎也比往日灵光,昨日的骈文课上,无需她帮着作弊,魏旸也摆脱了末流之名,姜离欣然想,这决定是再对不过了。
她转身从掩映竹林间看过去,只瞧裴晏正握着与他一般高矮的魏旸的肩膀,让他将每一招式都做到分毫不差,魏旸面颊潮红,满头大汗,一双眸子却是亮极,通身上下都泛着鼓足了劲儿的神采。
姜离禁不住牵唇,真的选对了。
从前裴晏每隔半月便要回长安小住几日,但今岁开始,他果然信守诺言,已变成了一月一归,姜离也从一开始的紧张不安,到如今完全放心了魏旸,他已四个多月未曾发病,那些同窗再如何逗弄嘲笑,也激不起他半点怒意,更别说发狂疯癫了,她坚信,只要不出差错,魏旸一定会好。
天黑时分,魏旸偷偷返回学舍,姜离则被裴晏留了下来。
他把她带去自己的小院,又把前日的课业“啪”的一声放在桌案之上,“这是李策的课业,何以与你一模一样?”
姜离面不改色,“一样的题目自然一样的解法呀。”
裴晏似笑非笑,“你且看看题目。”
姜离上前倾身细看,很快面色一变,《九章》中的算数题目本是固定,却不想裴晏为了防止抄袭,竟每道题目都改了细枝末节,而李策答课业时,竟看也不看就将她所答抄了上去,这下被抓个正着。
姜离心底腹诽李策实在愚蠢,面上强做镇定道:“哎呀,还真是不一样,这我也不明白,或许只是凑巧罢了……”
裴晏定定看着她,“魏旸无需你帮,你便改帮旁人了?你倒是菩萨心肠。”
姜离强笑道:“没有的事,也许……可能是……”
裴晏目光如炬,一错不错,姜离心知哄骗不过,只好坦诚道:“算了算了,都怪我,小郡王日前教我刻玉,我无可回报,便许了帮他应付课业,世子也知道小郡王行事素来无羁,今年来书院,不过也是在长安城实在无趣,他本就不是为了进学而来。”
裴晏蹙眉,“刻玉?”
姜离不住点头,“是呀,师父的生辰快到了,我想自己刻一枚印章送给她,小郡王刻玉的功夫极好,便教我一二了。”
裴晏撇开目光,“陛下月前刚责备过他。”
姜离道:“我听说了,说他玩物丧志嘛,但世子有所不知,小郡王虽喜好太过广泛了些,进学也不用功,但他雕刻的手艺、营造描图的手艺都是我所见的,年轻一辈中最好的,书院藏书阁里的营造古籍,小郡王如今能倒背如流呢。”
裴晏默然半晌,终是道:“但书院总归有书院的规矩。”
姜离如今不敢顶撞他,“您说的不错,下回我定让小郡王自己解课业,您不必担心,也就这几个月了,过了年,小郡王只怕受不住管束又要回长安城找别的乐趣了,登仙极乐楼正遴选花魁,他是一定不会错过热闹的。”
裴晏有些奇怪,“你如何知道?”
姜离耸了耸肩,不以为意道:“中秋回长安时,小郡王带我去过啊。”
裴晏骤然拧眉,“他带你去登仙极乐楼?”
裴晏素来光风霁月,便是动怒也从不形于色,可这会儿他语气忽然拔高,显得惊讶又有些不满。
姜离眨眨眼,“其、其实长安城许多小娘子都悄悄去那里,那楼里包罗万象,除了饮酒寻欢,还有好些可赏玩之乐,且我未曾瞒着师父,她和义父常给小郡王治喘疾,知道后并未阻拦,她还说她未出阁之时也常扮男装前去……”
连虞清苓都不阻拦,姜离也没甚好心虚,但见裴晏似乎不快,她声气渐渐弱了下来,一来裴晏是半个夫子,又极重规矩,二来,这半年他悉心教导魏旸,她心底颇为感激,既然感激,她自是不希望裴晏不高兴。
见裴晏沉着脸不语,姜离解释道:“世子克己慎行,自对这些风月之地嗤之以鼻,我本不是自幼受世家教化长大,也不拘泥那许多规矩,觉得有趣便去了。”
裴晏还是不语,姜离摸了摸鼻尖有些作难,裴国公府家训极严,平日里连饮酒都不许,那这样的事在裴晏看来,只怕是天下之大不韪,而她去都去了,再怎么解释都是徒劳,那她还是别杵在这里了。
姜离赔笑一下道,“我们都知道世子最厌这些,您若没旁的事,那我就先告辞了,免得在这儿污了您的眼。”
这话可是发自肺腑,但她刚要转身,裴晏开口道:“你慢着——”
姜离站定看着他,便见裴晏道:“既知道不合规矩,往后还去吗?”
姜离有些意外,认真想了想道:“这还真说不好。”
“你……”裴晏无言地看着她。
姜离倒是坦然,“我总不能骗世子啊。”
裴晏听得胸膛微微起伏,像是无可奈何,姜离见他如此也有些发蒙,“世子这是在气我不受教诲?可这事儿真不是什么下作之事,没做错的事我可不改。”
这话让裴晏哭笑不得,又见她双眸清灵澄澈,一脸正经无辜之态,倒显得他小题大做,他定了定神,“你师父纵着你,我自无理由管你,但魏旸铁了心要参加明岁春试,你看如何?若他去了,习武之事便瞒不过你师父了。”
姜离谨慎问:“世子觉得他有胜算吗?”
裴晏沉吟一瞬,“他很用功,过前三轮问题不大。”
姜离一听此言,登时精神大振,“那兄长就再不会被嘲弄了!世子当真觉得可行?”
裴晏颔首,“有我在,就算出了状况也无碍,更何况如今他已经许久不曾发病,我认为可让他一试,如此对他的病也有助益。”
姜离忙不迭道:“我信世子,世子都这样说了,那就让兄长试!到时候等兄长拿了好名次,再回去告诉师父,她和义父一定会开心极了!”
说至此,她忽然想到一事,“不过……世子每年都要回师门,到时来得及吗?你不在我总归是心里没底,兄长也最听世子的话。”
裴晏面色渐晴,点头道:“今岁我腊月中去,正月下旬必定归来。”
春试多半在二月中,一点儿都不会耽误工夫,如此姜离再无顾忌,想到魏旸早晚一雪前耻,胸口尽是抑不住的激动,“太好了,世子不知我多希望兄长能赢过那些人,都是同样的年纪,兄长明明也是意气风发的年岁……”
她太过期待,又道:“若兄长赢了,我再也不去登仙极乐楼!”
裴晏听得失笑,“这算什么保证?”
姜离径直道:“世子不是不想我去吗?”
裴晏定定望着姜离,一时没说出话来-
翌日去秦府的马车上,姜离拧着眉头轻揉太阳穴。
怀夕忧心道:“姑娘昨夜没睡好?莫不是您的旧伤……”
姜离摇头,“不是,也不知是不是回来久了,这几日老梦见些久远之事,睡梦里便有些心神难安,缓一缓便好了。”
怀夕不用问也知道和旧事有关,忙上前帮她按额角舒缓。
到秦府之外时,姜离刚下马车便觉不对,前几日秦府门口是大理寺差役把守,可今日除了大理寺差役之外,竟还站了个拱卫司的武卫。
她一颗心微悬,待入秦府正门,越是往北走越觉得府里安静的可怕,待到了摘星楼不远处,楼下人头攒动的景象看的姜离眸子眯起。
今日前来迎接的依旧是章平,见了礼,他也不住看向摘星楼,“本来秦府之事是大理寺在管,可今日一早拱卫司带了陛下的旨意,要和大理寺一同查我们老爷为官之事,那可是拱卫司,这下我们秦氏不知能不能保住了。”
姜离一边走一边看摘星楼的动静,“若你们老爷为官清廉,秦氏自然保得住。”
章平苦笑起来,“老爷在长安尚好,在朔北……”
他欲言又止,但意思十分分明,秦图南在朔北一家独大,怎么可能没有半点儿贪赃枉法之行?
这时章平又问:“大小姐,官府若真查办起来,此前大公子的生意和老爷之事可能分清吗?”
姜离道:“若你们大公子的生意十分干净,而你们老爷之罪行尚未到抄家的地步,那便分得清。”
章平松了口气,“那便好。”
姜离闻言多看了章平一眼,待到了秦柯的院落,尚未进门便听见里头传来的痛哼声,章平道:“公子痛极了,实在忍不住,但他没有乱动。”
说着话进的上房,却先撞见一个丫头抱了几件衣物从内室出来,姜离侧了侧身避让开,“这是……”
章平道:“是姨娘,姨娘说短日内穿不上这些冬衣了,让下人都收起来。”
姜离目光落在那丫头怀中,便见丫头抱着整整齐齐七八件冬衣,而期间靛青的锦缎冬衣竟有三四件,她脑海中闪过一道电光,可尚未抓住,内室之中忽然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
姜离面色一变,忙快步朝内室去。
第078章 狠
“柯儿, 你忍着些啊……”
魏氏趴在秦柯床边,一边抹泪一边劝慰,两个年近双十的锦衣丫头,正在给秦柯换腿上的药膏, 因包扎的白棉与伤口粘连, 拆棉布时, 扯得秦柯伤处一片血肉模糊,他仰着脖子不住痛叫,魏氏除了哭毫无办法。
“姨娘, 薛大小姐来了!”
章平禀告一声,榻上秦柯听见此言,痛哼声微滞,姜离快步上前, 见两个丫头不知是因害怕还是因不忍,指尖都在打颤,她便挽袖道:“交给我吧。”
两个丫头如释重负退去一旁, 姜离解下斗篷交给怀夕, 自己接过药膏处理伤处。
魏氏感激道:“幸好还有大小姐在, 大小姐, 柯儿还要忍多久啊?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不说头脸上, 便是他这腿上的伤口也还没有一点儿愈合的样子。”
比起头脸之地,秦柯两腿的烧伤并不算致命, 但当日从火场跑出,火焰不仅将其衣袍烧融, 更在其膝盖以下燎起大片水疱,水疱破烂后便成大面积的血肿创口, 不要命,却极其痛苦,姜离拆下白棉,又以烈酒清洗伤口,仔细检查后面色反而微松。
她一边给秦柯左侧小腿上药一边道:“如今三公子神志清明,伤口也未见化脓,血肿也开始 消退,这已是好兆头,用药之后,血肿会在明日散完,到时候伤口才能渐渐愈合,姨娘不必担心。”
魏氏不忍看秦柯的腿,只合手做拜,“阿弥陀佛,竟已有好转了!太好了太好了!多亏姑娘了……”
姜离正小心翼翼给秦柯涂药膏,但涂着涂着,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秦柯两条腿的烧伤并无轻重之分,当夜她处理伤口之时,几乎是一样的可怖,但此刻,他左腿的血肿明显散的更快,导致其左腿看起来略显纤细些。
如此这般,姜离处理右腿伤口之时便更为小心仔细,待包扎完后,她又给秦柯问脉,魏氏紧紧盯着姜离,“大小姐,如何了?”
姜离悬起的心彻底落地,“从脉象来看,性命已是保住了,接下来便是伤处护理,只要不化脓,半月之后他的伤便能好上大半。”
魏氏大喜,章平也长长呼出一口气,“公子,您听到没有?如今您性命无忧了,您再忍几日,再忍几日就一切都好了。”
秦柯头脸被包裹的严严实实,尚难说话,但只听他喉咙里的“嗬嗬”气声,也知道他听见了姜离所言,魏氏抹着眼泪让侍婢拿出个匣子,“前两次我吓得六神无主,行事上颇不周全,这是一点儿心意请姑娘收下。”
姜离令怀夕接下,又检查秦柯其他伤处,末了再给方子换了两味药,叮嘱道:“今日起饮食上多增鱼虾蔬果做食补,忌辛辣油腻,伤处万万不可沾水,汤药还是按此前的吩咐内服,外用之药过几日再换。”
魏氏和章平齐齐应是,姜离一边收拾医箱,一边看了一眼床尾的两个丫头,“这几日都是章平在伺候?”
章平应是,“公子原来的贴身小厮名叫青书,笔墨上伺候的极好,但此番公子伤重,他那天晚上受了惊吓,第二日就病倒了,至于其他人……”
章平欲言又止,姜离挑眉,“青书病的可重?”
章平还未答,魏氏冷笑道:“哪有什么病不病的,我看他分明是害怕来照看柯儿,那几个贱蹄子也是,平日里恨不得腻在柯儿身边,如今柯儿出了事,一个两个跟看到瘟神一般,也好,也不必她们伺候了,柯儿这般可怜,秦管家也被捉走了,幸好还有章平在。”
姜离看一眼被裹得人偶似的秦柯,也有些明白,秦柯烧伤确是骇人,照看起来亦极费工夫,既是秦府自家事,姜离也不便多言,又叮嘱两句便提了告辞。
魏氏知道她还要给苏玉儿看病,便命外头的粗使小厮带路,可待几人到了汀兰院门口,却听屋内传来隐隐的女子哭声。
怀夕在门口唤了一声,程妈妈快步迎了出来,“大小姐来了,有失远迎了。”
姜离进院子,又看向屋内,“怎么回事?”
程妈妈苦笑一下,低声道:“您刚从三公子那里出来,应该看到三公子院子里没几个人了吧?”
姜离应是,程妈妈道:“您进去便知道了。”
跟着程妈妈进了上房,一墙之隔的内室里,几道女子哭诉声明晰起来。
“五姨娘,如今只有您能与三姨娘说得上话了,求您帮我们说句公道话,我们跟了三公子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我们早就是三公子的人了,这般出去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三姨娘早就看我们不惯,但我们伺候三公子何时未尽心呢?三公子要进学,我们也半分不敢扰他,每次都是公子他……”
“到头来,都成了我们的错处,我们做奴儿的,哪里能忤逆主子呢?”
说话声各有不同,竟有四人,姜离疑问地看向程妈妈,程妈妈无奈道:“这几个都是三公子收进房里的丫头,三姨娘早就看她们不喜了,奈何三公子实在喜欢,三姨娘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三公子出了事,科考是无望了,府里又被大理寺和拱卫司一通查抄,她便借了整肃内务之名,留了两个最乖巧的,要把这四个都发卖了。”
程妈妈说着叹了口气,“二公子去后二姨娘悲痛欲绝,已卧病在床,三姨娘如今算府里半个掌事的,她今早发的话,底下人不敢不遵,已经派人去找牙行了,这两日就要把人送走,但这几个丫头已委身三公子,且在秦府好歹算个不愁吃穿的生计,出去了便是没着没落,这便来求我们姨娘帮忙说情了。”
姜离想到魏氏的话,再想到秦柯屋里只有两个丫头伺候,心中便明白过来,“我适才去给三公子复诊,只有两个丫头和章平在跟前伺候,魏姨娘道丫头们害怕,原来伺候笔墨极好的青书也在躲懒……”
程妈妈连连摆手,“哎哟,那青书可不是躲懒,他是真病了,三公子回来那日他受了惊吓又受了凉,当夜便发了烧,第二日又不知吃错了什么,这两日上吐下泻不思饮食,今早奴婢去看了一眼,才三日功夫人都瘦了一圈儿,可不是躲着。”
姜离有些愕然,但想到魏氏眼睁睁看着秦柯受苦,心中难免有怨气,倒也懒得苛责她,
这时,屋内苏玉儿不知应了一句什么,几人又哀求起来。
“天地良心,三公子就算以后瘫了残了,我们也不敢生二心啊,更何况只是烧伤呢?姨娘不过是不希望三公子像老爷那样……”
“我们都跟了三公子多年,没道理公子重伤,却发卖我们的。”
“我们如此发卖出去,就算秦府的人不说我们的不是,下一家主顾又如何做想呢?这不如逼死我们算了……”
“最最紧要的是,三公子若清醒过来,他定是不会卖我们的,他如今命悬一线,没法子替我们说话,我们也不忍心此时离开啊。”
姜离眉头微蹙,前两日秦柯的确多有昏沉,可适才秦柯痛感分明,也并无昏睡之象,脉象更是趋于平稳,是秦柯也不打算留她们?
正想着,又有一人哭道:“如今姨娘最信章平了,可姨娘也不想想,出事那日就是章平来找的公子,也不知怎么说的,公子当即就跟着大公子出城了,但凡当日多带几个人,大公子怎能轻易得手?可姨娘却半点儿不怪,只把怒气撒在我们身上。”
听到此处,姜离忍不住走了进去,进了内室,便见四个模样秀美的青衣婢女跪在地上,皆是出事那夜有过一面之缘的,她们悲愤与惊惧交加,把苏玉儿当做救命稻草一般。
见姜离进来,几人连忙擦眼泪,姜离先令几人起身,又径直问:“你们刚才谁说的三公子出事那日是章平找的三公子?”
一个头戴玉兰银簪的婢女立刻道:“是奴婢说的。”
姜离继续道:“章平是替秦耘请你们三公子的?”
银簪婢女点头,“不错,当时我们公子守灵完没多久,满身疲累,本不想应的,可章平说有重大之事关乎秦府将来,我们公子不敢大意,便跟着去了,后来才知大公子用的是账面有误的由头,可他走得匆忙,青书都没带……”
姜离眉尖拧起,“你们公子和章平交情如何?”
银簪婢女迟疑道:“从前不算亲厚,这半年来,我们公子与他倒是有些交集,但他本是二公子的奴儿,我们公子也不怎么看重他……”
姜离问的再准确些,“你们公子帮过他?”
银簪婢女看向其他人,另一梳蝉髻的婢女道:“章平是个会巴结的,大抵看二公子性子残忍,便有心攀附我们公子,我们公子本不搭理他,后来见他哈巴狗儿似的,便给过他一两次药膏,如今二公子身亡我们公子出事,他满口报恩之言,但也有另寻靠山之意,偏偏不知怎么公子也信他,公子虽动弹不得,但他说话公子总给反应,比我们管用。”
见姜离来了,苏玉儿从床头靠坐起来,“你们几个的苦处我知道,但我人微言轻,光我求情只怕是没用的,你们不若先回去再等等,万一三姨娘又回心转意呢?”
这是婉拒之意,几人一听泪珠儿再落,又扑通跪倒在地。
“您与三姨娘交好,您说话定然有用的……”
“您也知道我们本都是良家婢子,三公子纳了我们,我们无不尽心伺候,他喜欢吃的我们变了花样去学去做,他的衣裳鞋袜无不是我们亲手缝制,他喜清瘦模样的,我们饭都不敢吃饱,他喜欢靛青,我们的衣裳再无别色……”
姜离正唏嘘几人命运,听到衣裳颜色疑心顿起,“等等,你们说你们三公子喜欢靛青之色?”
那银簪婢女看过来,“不错,大小姐,我们公子喜欢青蓝之色,尤其靛青,他自己的衣裳巾帕,也多是靛青之色。”
姜离想起早间她遇见的收拾衣物的丫头,其怀中冬衣的确有半数皆是靛青。
许是她问的奇怪,四个婢女都眼巴巴望着她,姜离见状便道:“求任何人,都不比求三公子有用,他虽还在重伤,但神志是清醒的,但凡他要留下你们,想来魏姨娘为了让他安心养伤,便暂时不会发卖你们。”
银簪婢女瞳底一亮,“大小姐所言当真?三公子当真是清醒的?”
姜离颔首,“一刻钟之前我为他复诊,他是清醒的。”
四个婢女皆是神容一振,又齐齐给姜离磕了个头,银簪婢女起身,一脸笃定道:“三公子绝不会抛弃我们,我们这就去求他——”
话音落下,四人鱼贯而出,见她们离开,苏玉儿微微松了口气,“让大小姐见笑了,这事儿的确只能三公子做主,我出面去求,三姨娘也给不了我这个面子。”
姜离心有所思,一边上前为她问脉一边问程妈妈,“府里主子们的衣裳是在何处做?”
程妈妈道:“常服多是各房自己做,也有从外面定的,料子则多是从秦家自己的绸缎铺子送,大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姜离微微摇头,问脉完对苏玉儿道:“脉象比昨日稍好,你还是安心用药,天气好的时候多出门走走,方子暂无需变。”
苏玉儿应是,姜离起身道:“裴大人可在府中?”
程妈妈道:“在的,早间拱卫司入府,裴大人和那位姚大人是一起来的,还闹出不小动静。”
姜离遂点头,“那我先走一步。”-
姜离带着怀夕出汀兰院,直奔摘星楼而去,到了摘星楼近前,便见大理寺武卫和拱卫司武卫守在门口,九思站在楼前梅树之下,正一脸不忿地对着卢卓说什么。
卢卓先看到姜离,“薛姑娘来了!”
九思豁然转身迎上来,行礼之后道:“姑娘来看诊?”
姜离点头,又往摘星楼上看了一眼,“怎么这么多人?”
九思低声道:“是姚指挥使,昨日他带着人走了,可谁想到昨天晚上,他也不知和陛下说了什么,今天一早竟带着陛下的圣旨一同来查办秦图南的案子,面上说的是命案他们不管,但秦图南乃是朔北节度使,关系重大,若真有贪赃枉法之行,拱卫司来查最好不过,这等三品大员的案子,从前也的确有拱卫司查证的先例,可这一次,他分明是想借由秦图南的案子往那沈涉川身上查——”
姜离心头紧跳,“可此案与沈涉川无关啊。”
九思一摊手,“是啊,可是他不信沈涉川会放弃这最后一个大仇人,如今秦耘人都死了,他还想找和沈涉川有关的证据呢,再者,他只怕还抱有一念,他想查秦图南为官生平,万一查出点和沈家有关的东西,岂不正好是对付沈涉川的诱饵?”
姜离秀眸微狭一瞬,又迅速牵出一抹笑,“这些官场之事我不懂,但前日裴少卿说过案子尚有疑点,不知大理寺可查清楚了?秦耘在腊月二十九曾去自家铺子做衣裳的事,大理寺可查到?”
九思微愣,“做衣裳?没人提起啊,今日我们还在抄检秦耘的院子呢,也没发现什么新衣裳,您稍后,小人去唤我们公子来与您说。”
九思转身而去,姜离往楼上看了看,神色凝重下来。
怀夕上前半步,“姑娘,怎么那姚璋阴魂不散的?”
不远处便是拱卫司武卫,姜离对她摇了摇头,怀夕忙不敢再说。
裴晏下来的很快,近前便道:“秦耘做衣裳?你如何知晓?”
姜离这时道:“昨日在庆春楼遇见了永阳侯世子,是他提起腊月二十九在秦氏的绸缎铺子遇见了秦耘,二十九乃是秦图南身亡第五日,府里丧事虽已安排周全,可没道理那时候去做新衣裳,并且他做的衣裳乃是靛青色,而府里喜欢靛青之色的却是秦柯。”
裴晏扬眉,“做秦柯喜欢的颜色?”
他语声利落道:“腊月二十九秦耘的确去过绸缎铺子,但是以查账的理由前去,因和案子无关,我们并未将铺子里的人都叫来查问,衣裳之事尚未听闻,不过他院子里的东西都在,我们去看了便知——”
他抬手做请,二人并肩往西北方向行去。
裴晏一边走一边道:“昨日你离开之后,我们又将府中上下仔细查问了一遍,如今确定秦夫人病重的那几日的确古怪,当时秦图南身体不适每日都在请大夫,在她临死前一日,还有心让那大夫替她诊治,却被她严词拒绝,而当时,秦耘也站出来制止大夫问诊,说不想让母亲再受苦。”
“此外,春芳出事的那天下午,有人看到她和章平在小厨房不远处的假山处生过争执,昨日我们问章平,章平说争执是因二公子秦桢而起,秦桢为了养猎犬,常挪用厨房鲜肉,刚好那几日用过五姨娘的份例,章平说他是去赔礼的,春芳性子烈抢白了他两句,他也未曾还嘴,我们后来问了厨房,秦桢确有这习惯。”
姜离秀眉拧起,“又是章平……”
裴晏也道:“这个章平还有一处疑点,是此前我们查问之时未查明白的,他有个义兄一样的兄长当初也被买入府中,但因当差不利,于前岁冬日被秦桢养的猎犬追着摔下山崖,不治而亡了。”
姜离难掩惊色,“那他难道不恨秦桢?”
裴晏道:“昨日我们问他,他说他和义兄进府多年,当时出事之后虽然有些悲痛,但那其实是个意外,猎犬碰都未碰到他义兄,因此他也怪不着秦桢,他神色从容。”
说着话二人到了秦耘院前,院中厢房内,十安正领着人抄查秦耘的遗物,见他们同来,十安出来见礼,又听问起新衣裳之事,十安有些奇怪,“靛青的新衣?靛青衣裳是有的,但应该不是新衣。”
他带着二人入秦耘卧房,便见秦耘衣阁已空,衣裳鞋袜都被堆在临窗榻上,衣裳堆里的确有靛青袍衫,但打眼一看便是旧物。
十安也道:“搜检下来发觉秦耘不是个铺张之人,一件簇新衣物都没有,这卧房昨夜便搜查完毕了,我们眼下在查他的书房。”
裴晏扫视一圈,“可有异常?”
十安摇头,“生意上还算干净,和秦图南官途几乎无关,只有几张官府下发的茶引文书只怕是凭着秦图南的身份才得来,公子稍等。”
十安快步往书房去,这片刻功夫,姜离打量起秦耘的私物,十安说的不错,秦耘虽然为秦家挣下了几十万两银子的家业,可他自己的卧房却并不奢华,而他虽是个商人,卧房的榻几上却放着数本儒释道三家经典,足见是个好学之人。
“公子,这是太府寺下发的茶引文书,印信齐全,小人已派人去太府寺榷货务查问文书可有作假,只凭其上数额,茶引税就极骇人。”
十安说话的功夫,姜离的目光落在了衣裳堆里一段鸦青行缠之上,行缠又名“邪幅”,是自脚背裹至膝头的软布,常为远行兵卒所用,而寻常贵族男子行猎跑马之时,也以此物护腿护膝,姜离倾身细看了看,“秦耘这两年可曾骑马打猎?”
裴晏道:“有过,余庆交代,秦耘伤好之后一直对伤腿耿耿于怀,在朔北之时常自己一个人出去跑马,且不许人跟从,以免看到他残疾不便之态。”
姜离眉头紧拧,又快步走向床尾,拔步床以西正放着五六双秦耘穿过的纹样不同的布靴,姜离也不嫌污渍,倾身拿起布靴观其鞋底。
裴晏见状走过来,“怎么了?”
姜离一双双细看,待最后一双看完,她如遭雷击般僵了住。
裴晏语气也严峻起来,“这布靴……”
姜离深吸口气,只觉背脊阵阵发凉,“这世间狠辣之人,对他人再如何残忍我们也见得多,可大人是否想过,人为了求生,为了贪欲,能对自己狠到什么地步?”
第079章 鬼脸
申时初刻, 城南义庄之中,宋亦安正在清理一具焦黑的骸骨,“到这个程度只能刮骨了,就是烧了太久, 骨头上便有痕迹, 也不知能否保留。”
宋亦安戴着一副鹿皮护手, 正费力地拿着砂纸磋磨尸骸的左腿胫骨,姜离和裴晏站在一旁,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宋亦安磋磨片刻, 又抬手抹了一把额上薄汗,忍不住道:“这秦大公子的罪名不是已经定了吗?如今有问题的是那个叫余庆的小厮,怎么又需验骨?”
裴晏道:“案子尚有疑点,你验便是。”
宋亦安嘿笑一声不再多问, 只一点点将焦黑的骨垢磋磨下来,一刻钟后,他望着搓出来的两三寸骨面道:“这骨头完好, 看不出骨折的痕迹啊。”
裴晏道:“确定无疑?”
宋亦安不敢大意, “小人再试试。”
宋亦安继续磋骨, 这时九思从外快步进来, “公子, 去秦家铺子上的人回来了, 说腊月二十九那日大公子的确去做过衣裳,选的是一块靛青蝉纹的料子, 要的袍子款式也十分简单,他们花了一天一夜便做出来了, 后来是余庆去取的,因是寻常小事, 都没人放在心上,又听说秦家二公子的惨剧,这事就更不起眼。”
“靛青蝉纹……”姜离轻喃四字,又道:“秦柯当日穿的袍子正是靛青蝉纹的绣样,且他的婢女说他最喜靛青之色,他的冬衣一半都是靛青。”
裴晏目光微凝,“把小厮带去衙门细问。”
九思应是,又道:“留在秦府的人刚才也传了消息,说拱卫司去了府上账房,要查秦图南这么多年来人情往来的账目。”
裴晏不置可否,“让他查。”
九思拱手而去,姜离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不知怎么生出几分不安来,姚璋紧咬着秦氏的案子不放,若真被他查到什么来就不妙了。
姜离此念既出又看了眼裴晏,见他面上八风不动,心底担忧更甚。
又等了两刻钟,宋亦安看着一大半露出来的骨面,语气笃定了两分,“大人,这截腿骨当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真不像骨折过的——”
宋亦安说至此面容几变,又看向整具骸骨道:“不仅不像骨折过的,这死者两条腿的腿骨几乎一模一样,也不像是常年瘸腿之人,常年瘸腿之人,两条腿的骨骼肌理皆有差异才对,秦大公子不应该啊……”
裴晏看向姜离,姜离也目光微亮,没多时,二人并肩而出,上马车返回秦府。
马车沿着朱雀大街一路疾驰,再回光德坊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几人利落下得车马,入府后直奔秦柯的院子,但刚走到近前,便听院内传来一片哭喊声——
“三公子!我们伺候公子多年,对公子忠心耿耿,公子不能如此抛下我们啊。”
“公子!公子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啊!”
哭诉未落,又传来章平忧心之声,“姨娘,公子如今这样子哪经得起这么闹?公子养伤不知要养几年,这几年可万万不敢贪女色。”
魏姨娘被哭的焦头烂额,一听章平所言,立刻怒骂道,“你们不过是几个奴儿,柯儿如今重伤在身,你们竟敢不服安排,来这里这样闹!这几年柯儿真是将你们宠的不知天高地厚了,还真存了飞上枝头的念想?发卖你们都是轻的!好,你们不愿被发卖是吗?那我今日打死一个是一个,来人——”
“且慢——”
裴晏大步而入,魏姨娘和章平见裴晏忽然出现,面色皆是一变。
魏姨娘压下怒意,恭敬道:“大人这是?”
裴晏扫一眼几个跪地的丫头,“既是秦柯的丫头,可问了秦柯之意?”
章平忙上前道:“大人,公子尚且重伤呢,且适才我们已经问过他的意思,他的意思也是听姨娘安排……”
裴晏点头,又状似不经意问:“魏姨娘想发卖丫头,这是你自己的主意?”
魏氏迟疑一瞬,解释道:“柯儿身边丫头本就太多,这几个仗着一副狐媚样子,扰的柯儿无心进学,我早就想发卖她们,此番柯儿出事回来,本来正该她们几个照料柯儿,可她们几个却有躲懒之嫌……”
“姨娘,天地良心,奴婢们怎敢躲懒啊?是公子伤得太重,我们不知如何照顾,且公子的伤势可怖,便是您看着也发怵啊,可我们没有不尽心的。”
此前那银簪婢女奋力辩解,当着裴晏的面,魏氏又迟疑地看了眼章平,“这事起初是章平向我建议,我一想也是,如今秦家成这个样子,留这么多人也无用。”
章平闻言面色僵了僵,却极其镇定地解释,“这其实是三公子的意思,他从前风流倜傥,与婢女们吟风弄月好不自在,可如今再看到几位姐姐,想着他如今面目全非,心底自然极不好受……”
他满眼哀戚,说的也算合乎情理,魏氏想到亲儿子要丑陋一辈子,也禁不住眼眶微红。
裴晏了然,又道:“听说秦柯那小厮也病了,小厮重病,贴身的婢女也要打发,如此一来,秦柯身边得力的便只剩下章平一人了。”
章平眼皮一跳,不知怎么心底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但这时,裴晏欣然道:“有章平便好,当初帮秦耘杀人的还有一人,此人尚未抓住,若他承了秦耘遗志,说不定会来谋害秦柯性命。”
魏氏听得骇然,章平却微松了口气,“大人放心,小人一定寸步不离守着三公子。”
姜离站在裴晏身后不远处,眼底闪过诧异,而裴晏这时又道:“那便好,我此来还为了知会一声,秦耘的尸骸已经被衙门收捡出来,已送到了城南义庄,如何处置,还要看你们府里的意思。”
魏氏立刻道:“这等丧尽天良的畜牲,自然是扔去乱葬岗了事,大理寺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
裴晏颔首,又轻飘飘往西北方向看去,“今夜是秦桢头七。”
秦桢的灵堂就在西北方向,魏氏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闪过一丝忌色,“是啊,是二公子的头七,二姨娘如今病着,府里也乱做一图,老爷的丧事未平,也没工夫给他做法事了,等改日下葬再给他大办。”
裴晏颔首,“今夜天色不好,又有疑凶未抓,大理寺还是会留人守着,但天黑之后你们莫要随意走动,这几个丫头也换个时日处置吧,免得节外生枝。”
有他发话,魏氏自然应是,几个丫头也如蒙大赦,裴晏再无其他交代,便不再多言转身出了院子。
见他带着众人离去,魏氏抚了抚心口,厌恶道:“都滚吧!”
几个丫头忙不迭退走,魏氏一转身,却觉章平的表情有些古怪,“章平,你怎么了?你莫不是也害怕二公子的头七?”
章平回过神来,“小人不怕。”
他不怕,魏氏却面容古怪道:“二公子生前便性子爆烈,更何况,他还是死于非命之人,都说这样的人死后戾气极大,是极易变成厉鬼的,本该好好给他做几场法事,可……可如今实在是顾不上……”
章平安抚道:“姨娘不必担心,人死灯灭,哪有那么多厉鬼。”
魏氏抚着心口点头,“不错,何况害他的是秦耘,他就是变成了鬼,也应该去找秦耘,与咱们没关系……”
章平嘴角抽搐两下,“是,您说的不错,您若实在害怕,不若早些歇下,这里由小人看着就好,您也累了两日了。”
时过酉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魏氏往屋内看,“你应付得来?”
章平点头,“自然,您放心,反正公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魏氏呼出口气,“我自是信你的,也好,那我回去歇着,若柯儿有何不妥,你立刻派人来唤我便是。”
章平送出几步,待魏氏走远,立刻转身进内室,又对那两个婢女道:“两位姐姐也去歇着吧,今夜我照看三公子便是。”
秦柯伤势骇人,今夜又是秦桢头七,任是谁都不想在今夜伺候,二人快步做退,待听见关门之声,章平脸色才迅速一沉,他一个转身趴在床边道:“公子,刚才裴大人来了,说火场里的尸骨已经找到,还阻止了三姨娘发卖她们。”
闭着眸子的秦柯微微睁了眼,包扎严实的指尖微动,喉咙里发出极难听的嘶哑声,“不、不能留……”
章平连忙道:“您放心,不会留,一个都不会留,只是府上连番出事,眼下已死不得人,先让青书拖两月,那几个丫头早几日晚几日发卖也影响不了什么,实在不行,还有别的法子,总之在您伤好之前,一个不留。”
“大、大理寺……”
秦柯费力地吐字,章平安抚道:“他们就算有怀疑,但事发在朔北,他们难找人证物证,其他的证据也早就被我们毁的一干二净了,您只管放心,小人应付得来。”
听见此言,秦柯方重新闭上眸子,他身上仍在剧痛,实在无余力应付其他事。
见他昏睡过去,章平又仔细地回想适才所言,翻来覆去的复盘了四五次,方才肯定自己未曾说错话,他眉头舒展开,又放松精神坐去了窗前矮榻上。
天色很快漆黑下来,尚值隆冬,屋外寒风穿墙过院,幽幽咽咽之声,好似两处灵堂里的哭丧声,想到魏氏所言,章平心底有些发毛,忙将屋内四盏油灯尽数点燃,屋子亮堂起来,章平心底悚然一扫而空,只专心照看秦柯。
二更时分,厨房送来汤药,章平给秦柯喂了半盏,想着长夜漫漫,又让厨房给自己送来了一壶热茶和两碟点心,饮完热茶,又用了几块点心,尚未饱腹,章平便觉困意昏昏,遂靠在矮榻引枕之上打起了盹。
也不知睡了多久,章平忽觉得身上冷意渗人,他揉着眼睛醒过神来,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屋子里的寒风穿堂声格外清晰,而添足了桐油的灯盏竟全部熄灭,寝房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公子?公子可还睡着?”
章平轻唤一声,回答他的仍然只有如泣如诉的风声,他料想秦柯未醒,一边放下心,一边又觉得背脊阵阵发凉。
他依稀记得火折子就放在榻几一角,忙不迭摸索着找,幽幽的风声掩盖了一切声息,屋子里分明只有他和秦柯,可不知为何,他听不到一点儿秦柯的呼吸声,却又觉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死死盯着他……
就在他背脊溢出一片冷汗时,火折子终于被他抓到。
他指尖轻颤着拔掉盖子,“嗤”的轻响,一抹如豆的灯火映亮了身前榻几,眼见榻几上茶盏点心皆在,他紧绷的肩背微松,可一口气尚未呼出,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风声凄凄的屋子里,似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自他身后飘来。
此念一出,章平头皮骤麻,他豁然转身,便见近在咫尺之地,一张血淋淋的鬼脸不知在他身后站了多久……
第080章 揭破
“啊——”
章平放声惊叫, 身子猛然后缩,手中火折子也“吧嗒”坠地,榻几被他撞的茶盏碗碟叮当作响,屋内亦再度陷入黑暗。
章平头皮炸汗, 下意识抓起碗碟往身前扔去, 然而那张鬼脸分明就在榻边, 可他扔出去的碗碟却穿过空气碎裂在地。
冷汗如雨而下,章平大声呵斥,“谁!是谁?!”
恐惧到极致, 人之六识也会失控,章平一颗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手脚也阵阵发软,他不住往矮榻角落缩退, 脑海中浮现的却还是适才那张血淋淋的鬼脸,他难以抑制地颤抖,牙 齿发出“咯咯”的响, 见无人答话, 他又厉声大喊起来, “谁?!是谁在装神弄鬼!是谁, 是谁在那——”
“章平, 你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幽咽的寒风中, 熟悉的低哑之声响了起来,章平一听此声, 瞬间寒毛直竖,面上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不,不可能的——”
“公子!公子醒醒!!”
床榻就在不远处, 章平想喊醒秦柯,然而几声高喝落下,屋子里仍然只有他一声急过一声的喘息声。
“章平,我死的好惨啊……”
阴森的话语似在逼近,章平只听得耳畔轰鸣做响,连呼吸都窒闷起来。
“章平,我待你恩重如山,你怎么忍心啊……”
“你怎么忍心害我死的这样惨啊?”
幽幽的语声忽远忽近,章平的气息也越来越急促,本来漆黑的视野之中不知怎么闪出几道鬼影,适才那张血淋淋的脸也似在朝他逼近,章平咬紧牙关,手脚并用地往榻里爬,可好像真被邪祟所侵,他身上力气快速抽离,人也瘫软下来。
越是着急越是失措,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似有血腥气蔓延开,他眼前一时是那鬼脸,一时又是那日秦桢的死状,恐惧没顶而来,他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是你,那天晚上是你……”
“是你锁门,是你给阿福下药……”
阴森的话语落定,章平怕的阵阵晕眩,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当夜之事只有他和大公子知晓,这……这真是鬼魂不成?!
下身涌出一股热流,他颤声道:“二公子,不,不是……”
“是你,衙门查不出,但我知道,是你给我的参茶下药,是你送我回来,是你锁门,是你给阿福下药,你好狠的心啊,我对你总有恩德……”
巨大的恐惧令章平心防溃败,到了这般境地,一切反而发自本能,他颤抖着质问,“恩德?!是不拿我们当人的恩德?还是草菅人命的恩德?!是,是我下药,是我锁门,我……我不过是为了义兄报仇,到了地底下,见到阎王爷我也绝不后悔,二公子到了黄泉路上,难道没有见到我那死不瞑目的义兄吗?”
“你义兄是自己摔下去,与我何干?”
章平匍匐在榻角缩成一团,不管不顾地喊道:“是你戏弄他的!一切都是你这个罪魁祸首干的!你害死了那么多人!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我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见了阎王见了玉皇大帝,我也毫不后悔……”
章平放声怒骂,而那道低哑之声却森森地笑起来……
“替天行道?你别忘了,你还害了春芳,你还给青书下毒,他们总没有害你义兄,可你不也想让他们死吗?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章平带上了哭腔,“他们……谁让他们不走运?!反正都是些奴儿,早些死了还能早早去投个好胎,这些、这些事也是你逼我的,都是你们逼我的!是你和老爷,是你们这对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父子,你们秦府,你们秦府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你们逼我们,是你们这些人面兽心的东西……”
章平边哭边骂,半点不敢停下,仿佛一停下那张鬼脸就要扑上来。
他喘气的功夫,那道森冷的声音又道:“父亲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了秦耘,竟如此胆大包天,你自己也是奴儿,你觉得自己可怜,为何别的奴儿就该死……”
章平被冷汗浸透,意识已有些狂乱,他豁出去似的道:“她们哪有我可怜?我也是奴儿!但我就要干杀主之事!人已经杀了,难道还能回头吗?我就是要为大公子尽忠,你这种东西如何配做我的主子?!你再不甘不愿又能如何!你已经死了!我不信你能要了我的命!”
章平拼命喝骂,仿佛如此才能不被厉鬼夺命,但那道声音却不为所动,仍阴森森道:“可惜你要尽忠的人也已死了……”
“哈哈哈——”
章平蓦地大笑起来,他找到了对抗恐惧的法子,人也癫狂起来。
“谁说大公子已经死了?”
他撑着矮榻坐起,“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死在火场里的是你那个好色成性的亲弟弟秦柯!大公子他虽受了重伤,但他只会好好的活在世上!”
“他会坐拥万贯家财,做你们秦氏的家主!!”
“你们三父子只配下地狱,你们在天上可要好好看着,好好看着大公子是如何让你们秦氏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是他的血脉——”
章平一声比一声硬气,说完这一切,脑袋虽仍在发晕,可心底那股子惊悚已一扫而空,他靠着墙大口喘息,又忍不住狞笑起来,“来啊,来夺我性命啊!我倒要看看你这等坏事做尽的恶鬼如何夺我性命!便是见了阎王爷,我也要好好分辨分辨,若我来世变作了畜牲,你也得不了好,哈哈……”
他朝着室内最漆黑处叫骂,可这一通骂完,室内却安静无声,那道阴森的声音并未再开口,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厉鬼被他喝退了。
可就在他即将松口气之时,“嗤”的一声轻响,一道昏黄的光在门口亮起,下一刻,有人推门而入,瞬间将屋内映照的纤毫毕现。
十安执灯在前,裴晏和姜离跟在其后,二人身后,是面无血色的魏姨娘和苏玉儿等人,卢卓、冯骥几个亦鱼贯而入。
章平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目光一晃,又看向了角落里披头散发满脸血的九思,下一刻,他忙看向床榻方向,这一看,便见好端端睡着的秦柯不知怎么被五花大绑在床榻之上,喉头、人中、颅顶几处竟扎了数根明晃晃的银针,他眸子瞪得老大,眼眶也憋的通红,却发不出一点儿声响。
章平骇然瞪眸,“你们——”
人群之中还跟着个身段清瘦的年轻男子,正是在登仙极乐楼登台的伶人徐赟,此人擅口技,在查待嫁新娘遇害的案子时,往大理寺衙门做过人证,他这时开口问:“章平,你可还记得这道声音?”
他压着嗓子,与秦桢低声说话时的声音一模一样。
章平胸膛剧烈起伏起来,“不,不不,我刚才,我刚才是失心疯了,我说的那些,那些都不做数,大人明鉴,不……”
他连滚带爬下地,又跪在地上求告,魏姨娘靠在苏玉儿身上,颤颤巍巍指着章平,“你刚刚说,你刚刚说柯儿死在了火场之中?!”
她又指着榻上之人,“他,他是丧尽天良的秦耘?!你们、是你们故意带他出城,是你们故意设计柯儿李代桃僵?!你们——”
魏姨娘强撑良久,说至此泪水滚滚而下,“你们这些歹毒的畜牲,柯儿与你们何怨何仇你们要如此害他?!我的柯儿……”
她哭骂着瘫倒在地,苏玉儿忙将她揽住,她也红着眼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报仇凭何害了春芳?我还以为她真是意外坠井,竟是你们害了她!那日她晚间归来,一个字都不曾对我们提起,她性子温良,根本没有追究的打算!可你们还是杀了她!”
苏玉儿泪如雨下,章平大口大口的喘气,又不住看向榻上,比起“见鬼”的惊恐,此刻的他更像是一条濒死的鱼,绝望的找不到求生之法。
裴晏摆了摆手令徐赟退下,姜离也走到床边,将扎在“秦柯”身上的银针退了下来,银针一退,假做秦柯的秦耘立时剧烈咳嗽,章平听着这动静,一路膝行至榻前,哭着道:“公子,都怪我公子,本已经成事,都是我害了公子!”
裴晏闻言冷然道:“何来已经成事?余庆在大理寺虽未翻供,可其证供却是漏洞百出,另一凶手尚未抓到,你们的谎言又能维持几日?”
他又看向秦耘,“你虽对自己下了狠心变成这般模样,可你怕贴身照顾秦柯之人,早晚会发现你的诡计,于是你让章平先毒害青书,又怂恿魏姨娘发卖几个婢女,但你们未想到越是着急破绽越多,而这世上之事,哪能真正做到以假乱真?”
秦耘喉咙里“嗬嗬”有声,章平抹了一把脸道:“大人,适才……适才小人受了惊,我所言与大……与三公子无关,我……”
裴晏目光微凛,“到了这一步你还欲狡辩?”
章平满脸惶然,又费解地看向九思,他虽披头散发糊了满脸血,可自己怎会被吓得如此心防大败?
他正迷惑着,姜离开口道:“我在你晚间用的点心和茶水之中加了些许苦艾草与石菖蒲,这两味药一味能使你昏睡,另一味有轻微的致幻晕眩之效,且你越是使劲,晕眩之感越强,再加上你本就心虚,这才没有发现破绽。”
章平心知自己大势已去,却仍咬牙瞪着姜离。
姜离看看章平,再看向榻上躺着的秦耘,“其实你们设下的圈套已算成功,但可惜假的终究是假的,早晚会露出破绽,今日给大公子看腿之时,我便已发现两条腿有异,彼时我只以为是血肿消退不一的缘故,可当我看到你留在原来院子里的鞋履,便明白你的腿竟早已经好了,如此,便也解答了为何你能独自布置谋害秦图南的机关。”
说至此,她心底滋味陈杂道:“然而你们似乎忘记了,多年瘸腿之人的腿骨与腿上肌理多有不同,如今烧伤未愈尚看不分明,但伤好之后一对比既明,而死在火场之中的人,只要细验尸骨,便知道那人从未受过骨伤,而你腊月二十九去铺子里做靛青衣裳之事,能瞒的了一时,又如何能瞒得了一世?到时候你们又待如何?为了坐稳家主之位,将所有发现破绽之人全部杀掉吗?”
泪水滑过章平眼角,他哽咽道:“薛姑娘医者仁心,为何要一定要致我们于死地?我们公子的身世姑娘早已知晓,一切都是秦图南酿成的苦果,公子他何其无辜?他何错之有?还有那秦桢,在他眼底,人命不比狗命贵重,他以施虐为乐,他们、他们父子这样的人死后要入畜生道的,如何值得姑娘替他们求公道?”
章平与裴晏交集甚少,可连日来,见姜离不辞辛劳为苏玉儿和秦耘治病,已对她多有敬服,而若非姜离,秦耘当日逃出火场之时,或许便难保性命,可他也万万没想到,第一个看出破绽的,竟正是自己信服之人。
姜离闻言正要开口,裴晏上前道:“秦耘无辜,难道春芳和青书便不无辜?秦柯虽有不端之处,可他也罪不至死,你们二人一步错步步错,为了一己私仇草菅人命,竟也敢言‘公道’二字?薛姑娘医者仁心,正是不愿见真正无辜之人含冤不白。”
裴晏目光锋锐,语气更是寒厉,“更何况,口口声声道秦耘无辜,难道他母亲便不无辜吗?秦夫人因何而死,想来你们最是清楚!”
“不是大公子!”章平语气骤然激烈起来,“大公子难道会弑母?他心疼夫人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害夫人?!是秦图南!是他!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是他假惺惺的把药膳送给夫人才害死了她,大公子从来只是想对付秦图南罢了。”
裴晏冷声道:“秦夫人之死即便是意外,可她宁愿自己中毒而死,也要保护这唯一的儿子,从七月到如今,哪怕在秦图南死后,你和秦耘也有很多条路选,可你们偏偏选了一条最为狠毒之路,接连又杀死三人……”
榻上的秦耘口言艰难,此时费力道:“都、都是他逼我……”
章平立刻帮腔道:“大公子辛辛苦苦打下的家业,却因为夫人一死,秦图南便要将其瓜分,要将大公子架空,凭什么?凭什么大公子隐忍多年,却是为了他人做嫁衣?是秦图南先逼大公子的!!”
话已至此,章平再懒得强辩,“他当年骗了夫人,后来又害了大公子,如今坐拥万千家财,又想断了大公子的后路,大公子今日不动手,来日也要被他逼死,那秦桢……本来他可以不用死的,可他也早就觊觎大公子手里的产业,还遇到了杨子城,那杨子城乃是宜州袁氏府中下人,因偶然得知了夫人出嫁前的事,便不远千里来威胁公子,这样的人死了又如何?!若非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无耻,公子何至于要杀人?!”
说至最后,章平悲泣道:“我只想过安生日子,为奴为仆都不算什么,被当个人就行,大公子也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们何错之有?!是,我们是害死了其他无辜之人,可我们也不想的,我们也不想死这样多人的,但事情已经做了,我们除了除掉一切阻碍,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姜离叹了口气,“命途坎坷不是为恶的理由,秦大公子心智非比寻常,既知道秦府是虎狼窝,何不早些跳脱困局另寻天地?”
章平不甘道:“可姑娘知不知道,那些大公子打拼出来的产业足足值数十万两白银,大公子凭什么把这些拱手让人?”
章平说的掷地有声,但说完这话,再看一眼榻上半死不活的秦耘,他心底也生出了一丝茫然,秦府有秦耘打拼出来的家业,可与这家业相比,如今这一切当真值得吗?争与不争,良善与罪恶,他早就分不清了……
“技不如人……我,我无悔……”
矮榻之上,秦耘语声嘶哑,词不成句,他一双眼睛黑洞洞的,有哀莫大于心死,却唯独没有懊悔。
章平闻言抹了一把泪,语气也强硬起来,“事到如今,我们也无话可说,反正秦氏几父子已死绝了,我也算替义兄报了仇……”
他冷然一笑,“奴儿?奴儿不能杀主?哈,我也不算白活一遭!要死大家一起死。”
“畜牲,我杀了你——”
魏姨娘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见章平如此,她一把拔下头上发簪,直朝着章平扑了过去,苏玉儿见状连忙将人抱住,“姐姐——”
魏姨娘大肆挣扎,其他几个姨娘侍婢也连忙上来,劝的劝,夺簪的夺簪,又连拖带抱的将魏姨娘带了出去。
裴晏望着这对主仆,眼底也生悲凉,“来人,把他们带回衙门。”
十安看着裹得如粽子一般的秦耘皱眉,裴晏道:“寻个担架好好把人带回去,还有许多证供要问,人不能没了。”
十安应是,很快秦耘被一张门板抬了出去,章平也被大理寺武卫带了走。
九思这时嫌弃地抹了抹脸上的狗血,又对着一旁的怀夕一咧嘴,“怎么样,我装的像不像?”
怀夕翻了个白眼,一转头,只见姜离望着满地狼藉,神色晦暗难明。
此刻已是四更天,姜离便对裴晏道:“裴大人,这案子算是了了,剩下的都是大理寺衙门的事了,我便先告辞回府了。”
裴晏还要留在秦府查证,闻言颔首,“我送姑娘。”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只见大半夜的,秦府之中灯火通明,尚在披麻戴孝的下人们齐齐围在外头,知道了真相的他们,难以置信那差点重伤不治的竟是秦耘。
一路行至摘星楼以西,姜离只见拱卫司的武卫还守在楼下,裴晏见她看过去,便道:“拱卫司是天子手眼,秦耘火场那夜所言传到了姚璋耳中,但他们此来,多是为了勘察朔北军政钱粮贪腐。”
是查贪腐,但若查到了沈家的旧事呢?
姜离心底存疑,却不想在此时挑明,见府门近在眼前,她道:“大人不必送了,这案子善后事务繁多,莫耽误了大人正事。”
裴晏驻足望着她,“今次又多亏姑娘相助,裴某如今已欠姑娘良多,若裴某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姑娘尽管吩咐。”
大理寺少卿当然帮得上忙,但姜离与他对视片刻,却是一哂,“我不过一医家,有何事需要裴大人帮忙?大人请去忙吧。”
她欠了欠身离去,径直带着怀夕出府门上了马车。
裴晏站在原地看着薛氏的马车驶入夜色之中,眉眼间也笼上了一层阴云-
马车辚辚而动,姜离疲惫地闭眸养神。
怀夕在旁唏嘘道:“秦大公子这样的狠性手段,做什么不能成事?他才二十四岁,既然一心想杀了秦图南,那何不在朔北便动手?”
意识到此言不合规矩,她轻咳一声道:“回长安之后再借咱们阁主之名,哪那么好逃过去?末了又走了这么一条李代桃僵的险路,人一旦撒了谎,为了圆谎便要再说十个百个谎,这一辈子哪有尽头?说谎说多了,初心便也变了,章平自己说的可怜巴巴的,一开始他是可怜的,但后来他行事也未手软,他这些日子在人前,也半分破绽未露,若非姑娘发现了他们的诡计,再晚两日,那叫青书的小厮也要一命呜呼。”
“当局者迷,人易被执念所困。”
姜离睁开眼,“我如今其实也算在做同样的事。”
怀夕一呆,“那可不一样,姑娘的执念可不是银子。”
姜离语声幽幽,“假的永远都真不了,秦耘便是前车之鉴。”
怀夕朝外看一眼,见驾车的长恭毫无反应方才轻声道:“但咱们不一样,薛家大小姐已经失踪多年了,他们没法子比对。”
姜离苦笑一下,未接这话。
马车在杳无人迹的长街之上疾驰,待进了平康坊,速度方才减慢下来,此刻已是后半夜,坊市之间一片漆黑,然而马车到了薛府不远处,掀帘朝外看的怀夕却轻“咦”了一声,“怎么府里还亮堂着,门外还有车马——”
姜离探身去看,先一眼看到了马车旁跟着的四位轻骑,这四人披坚执锐,银甲飒飒,再仔细一看服制,姜离色变道:“是禁军。”
怀夕不解,“这般深夜,禁军来咱们府上做什么?是陛下要召老爷入宫?”
姜离秀眸眯起,心底生出两分不祥的预感,待马车越走越近,才看到薛府府门半开,管家薛泰正站在门口一脸焦急地朝长街上张望,见姜离的马车回来,他喜出望外地朝府内喊,“老爷,和公公,大小姐回来了!”
薛府内传出杂乱脚步声,马车刚停稳,薛琦带着两个乌衣太监走了出来。
姜离跳下马车之时,正看清当首的太监长相,她眼眶微缩,疾步迎上去,到了门口尚未见礼,薛琦已吩咐道:“泠儿,陛下有急诏,你立刻跟两位公公入宫——”
微微一顿,他压低声音,“入宫给皇后娘娘看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