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疾驰着入朱雀门, 直到承天门外方才停驻。
守宫门的禁军一见和公公,立刻打开门放行,和公公与另外一个太监执灯在前,姜离和怀夕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后。
宫道幽长逼仄, 几人脚步声又急又沉, 凛冽的寒风卷起地上雪沫, 姜离双手绞在身前,目光望向禁宫西北,仿佛穿过一重重高墙看到了安宁宫。
景德帝李裕二十岁登基, 至今岁已至六旬,萧清漪是他登基前一年亲迎的王妃,如今已五十又八,二人少年结发, 情谊深重,景德帝登基的那年,萧清漪为他诞下了长公主李萱, 后封号宁阳, 颇得帝后宠爱。
至登基第二年, 景德帝为稳固朝政, 又纳了太子生母高琼华为嫔, 至他登基第三年, 如今的太子李霂诞生,之后为扩充后宫, 景德帝又续纳妃嫔,得肃王和庆阳、宜阳两位公主, 膝下虽有四子女,但景德帝独爱宁阳, 幼时常抱着她上朝问政,宁阳刚满五岁,景德帝便亲自教其弓马箭术,至宁阳十四岁时,其马上功夫已是一绝。
景德十四年,三王之乱爆发,边境诸国亦虎视眈眈,除了戍边旧将,景德帝麾下可用将才寥寥,反王找到可乘之机,长安城一度岌岌可危,朝堂武将用无可用之时,十五岁的宁阳公主断发明志,与那时的安国公世子萧律一同上了战场。
表兄妹二人年纪虽轻,却皆在老安国公萧珣跟前受教,二人带领万余萧家军一路苦战,最终大败清河王东翼主力,阻断其合围长安之势,头次立下战功,朝野内外多有传言,道宁阳公主有永昌帝之风,再加景德帝宠爱,将其立为皇太女也不无可能。
景德一朝为平乱付出极大代价,其后三年,三王残部更是抵死顽抗,四面楚歌之际,宁阳公主常与萧家军一道清缴叛军余孽,眼见其声势愈涨,景德十七年,蠢蠢欲动了三年之久的北梁国起兵入侵大周……
彼时的大周经了三年内乱,南有齐国摩拳擦掌,东有扶桑蠢蠢欲动,西有夷族十三部凶相毕露,可谓群狼环伺,皆等着大周力有不逮时分一杯羹,满朝焦灼之际,宁阳公主再请出战,由她与萧家军北上抵御梁国。
朝堂上虽有反对之声,但景德帝力排众议,将那支萧家军赐号“昭宁”,由宁阳长公主为帅,代表皇室北上御敌。
那时的萧皇后并不赞成女儿英勇之行,但她劝阻未果,于景德十七年冬将女儿送出了长安,当时的她并未想到,宁阳长公主一去不回,于景德十九年初,梁国已低头求和之时,病死在了战场上……
无人知晓宁阳长公主因何病而死,坊间更传出她与梁国私相议和,等同通敌,死的不光不彩之言,而就在她的棺椁回长安,风光大葬之后,皇后萧清漪与景德帝决裂,自她的未央宫搬入北苑极清冷的嘉寿宫,将“嘉寿”改做“安宁”,就此幽居,与景德帝两不相见。
萧清漪这一幽居就是二十年,虽在许多宫人眼中,她的皇后之尊已是形同虚设,但景德帝一日不下废后旨意,萧清漪便仍是大周皇后。
姜离跟着和公公过嘉德门,再一路往安仁门去,通往安仁门的廊道,她自八岁起不知走过多少回,但时隔六年再来,心底又是别样滋味。
安仁门之后便是皇宫北苑,那里亭台水榭错落有致,无论春秋冬夏景致都极好,然而此处多为皇家宴饮游乐之所,平日里安静的只有鸟鸣声,整个北苑二十年来只住了萧皇后一位主子,她的安宁宫放在北苑也是绝无仅有的冷清偏僻之地。
踏进安仁门时,入目是一片粉妆玉砌的楼阁,再往西北方向走半炷香功夫,过临湖殿与咸池殿,熟悉的斑驳红墙与宫门便映入了眼帘。
姜离有片刻恍惚,她身前的和公公走的气息微喘,低声道:“今夜实在劳烦大小姐,皇后娘娘性子孤僻,不喜下人多言,您待会儿进去了只管看病,切记少言少语。”
姜离对皇后娘娘的习惯再清楚不过,忙低低应声。
和公公又道:“皇后娘娘有心绞痛的毛病,今夜心痛加剧,身边的医女也无章法,尚药局和太医署的太医都来请过脉,直言有些凶险,说如今汤液无大用,要救急全靠用针,娘娘身边的医女道行不够不敢动手,今夜全靠您了。”
姜离唇角紧抿,“臣女自当尽力。”
说着话到了宁安宫前,内侍打开宫门,和公公小跑着往正殿去,到了正殿门口,殿门半开,殿中站了三人,太医令金永仁居中,在他身边还站着两位着太医官服的中年男子,其中一粗眉瘦高者,正是姜离与怀夕提过的周瓒。
和公公匆匆进门,“金太医,眼下娘娘如何了?”
金永仁几人满面惶恐,拱手道:“用了汤药,又指点了针穴和艾灸,但两位医女扎完了艾灸也用了,娘娘心痛仍是未解,看薛姑娘有何法子缓解了。”
金永仁说着,对姜离点了点头,姜离也微微欠身,和公公闻言不再多等,立刻往后面的寝殿行去,“佩兰姑姑,薛大小姐来了——”
步入寝殿,北面的雕花大床上,满头银发的萧清漪正一脸冷汗蜷缩在榻上,她身着薄衫,露出的手臂和胸口有艾灸痕迹,榻尾站着两个鬓发花白的老嬷嬷,榻前地上,两个满面惊惧的内宫医女正抖抖索索地跪着,见和公公带回来了人,两个医女面露希冀,两个嬷嬷则目光锐利地朝姜离看来。
姜离与二人的目光一触即分,一边解斗篷一边看皇后面色,“请两位嬷嬷让皇后娘娘平躺,不可蜷卧,也请这两位姑娘退下。”
见她利落吩咐,仿佛眼前的病患只是寻常女子而非一国皇后,佩兰眼底闪过诧色,犹豫一闪即逝,吩咐道:“你们退下。”
两个二十来岁的医女如蒙大赦,立刻提着自己的医箱快步而出,佩兰掀开被子,很快让萧皇后平躺下来,姜离将斗篷交给怀夕,倾身上来问脉,指尖在皇后腕上片刻,又帖耳听皇后喘息之声,末了拿过医箱取出针囊,当即便要给皇后施针。
佩兰看的心惊,“薛姑娘,你——”
姜离看也不看她,“请嬷嬷褪去皇后娘娘绢袜。”
佩兰盯了姜离一瞬,依旧依言照做,另一位泽兰姑姑见状欲言又止一瞬,“薛姑娘,我们娘娘她——”
“娘娘发病之初,是否是胸背肋间牵引痛而起?下午便烦躁不舒,晚膳后呕吐,口中多涎,至二更时分心□□痛?”
姜离一边选针一边问话,语声冷静,神容持重,无端令人信服。
泽兰连忙点头,“不错不错,正是如此!”
姜离便不再多言,倾身上前,取足太阴、厥阴二穴五分刺之,皇后痛的喘息加剧,人也下意识挣扎起来,姜离按住其脚踝,又道:“请嬷嬷按住皇后娘娘,我欲令此二穴出血,她此刻必要受痛。”
泽兰忙上前帮忙,佩兰深深看姜离两瞬,抿着唇未多言。
便见姜离又以银针深入一分,待一粒乌黑的血点冒出来,又取针,自脚踝至膝头上下活络经脉,那两粒血点越冒越大,终顺着肌肤而下。
姜离擦净黑血,又道:“请嬷嬷解开娘娘衣襟,再备瓜蒌、薤白、桂枝、枳壳、赤石脂、细辛、丹参、川芎各二钱熬做汤药,再请嬷嬷给殿内加两只炭盆。”
姜离行事利落,佩兰刚解开皇后衣襟,她便已落下银针,见她出手又快又稳,佩兰那颗急惶的心安然两分,泽兰忙不迭应是,带着和公公往殿外而去。
金永仁几人还在等候,见二人出来,忙迎上来,“公公,薛姑娘看的如何?”
和公公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这会儿才缓过神来,“薛姑娘问脉之后,便已看出娘娘今日如何发病,眼下已开始治了,咱家也看不懂,总之是先放血,这会儿要继续施针还要备药,还要再加炭盆,看起来有条有理,并不慌乱,想来是心中已有数,咱家要去帮忙准备了,为了保险起见,三位太医还是再等等看。”
和公公快步而去,金永仁三人不敢乱走,只能在殿中相候,但金永仁此时微微松了口气,看向周瓒和严行谦,“我说过的,这位薛大小姐一定有法子,她义诊开的那些方子,你们也都是看过的,她施针之术只怕还在你我之上。”
严行谦点了点头,身边周瓒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幽幽看向了寝殿方向。
第082章 钦点
施针结束, 熬好的汤液捧了过来,姜离本想自己喂皇后,一想到如今身份,忙退去一旁, 由佩兰嬷嬷给皇后喂药。
萧皇后本神志昏昏, 此刻苦药入口, 人渐渐清醒过来,又抚了抚胸口,皱纹满布的面上闪过两分讶色, “佩兰——”
佩兰连忙放下药碗,“娘娘醒了?感觉如何?”
萧皇后轻咳一声,缓和片刻道:“好多了,这是?”
姜离规矩地站在榻尾, 佩兰解释道:“这便是薛氏那位大小姐,您知道她的,晚间您痛晕了过去, 尚药局的严太医没法子, 金太医和周太医来了也作难, 金太医便提到了薛姑娘, 说薛姑娘针术极好, 医术也高明, 消息送到前朝,宣政殿那边下了旨意, 和禄便出宫去请薛姑娘入宫看诊了……”
姜离上前半步,“臣女拜见皇后娘娘。”
萧皇后未至花甲, 却已是满头银发,六年不见, 她容颜更显枯槁,眼窝深陷,略显混浊的眸子却冷寂中透着些锐利,打量姜离片刻,目光和善了些,“不必多礼。”
佩兰这时道:“娘娘既好多了,那奴婢再让严太医来请脉?”
萧皇后望着姜离,“你是如何治的?”
姜离忙敛眸道:“皇后娘娘此乃旧疾,因发病多年,气血两亏,心主血脉,阴血不足,肝失所养,故常头晕心燥,疲极多卧。疏泄失司,气机不畅,津液不能充盈经脉,导致淤堵,不通则痛,故胸闷时发心痛。且从娘娘脉象看,娘娘还有阴虚火旺之象,所以药方以养心和肝,调理气血为主,施针则是为理气祛瘀,疏通经络。”
萧皇后听得眯眼,“那以你之见,本宫的病因何而起?”
姜离抿了抿唇,“若是臣女看的不错,娘娘的病是因七情过伤而起,忧伤肺,恐伤肾,思伤脾,怒伤肝,而君相相资,肝肾同源,肝肾损遂及于心,后久积成疾。”
萧皇后一默,“那依你的医术,本宫的病可能 痊愈吗?”
姜离拢在身前的手攥紧两分,定声道:“娘娘的病难痊愈,无论是臣女的医术,还是尚药局、太医署众御医的医术——”
萧皇后面色微沉,佩兰更道:“大胆!姑娘这是在诅咒娘娘的病毫无治愈希望吗?”
姜离附身跪了下来,“臣女并非诅咒,而是不敢欺瞒娘娘,一来,娘娘病发已久,年纪已高,脏腑本就多有隐疾,二来,娘娘身处安宁宫,七情之困难解,稳住病情已是不易,痊愈实在难如登天。”
佩兰胸膛起伏几下,“薛姑娘你——”
萧皇后一抬手,苍老的面上倒是显出两分欣慰,“好,这几年了,终于没有人再拿那些空话假话来骗本宫了,本宫知道自己好不了,但每每请脉,他们一定要编出漂亮话来安慰本宫,本宫听着就烦。”
姜离低着头松了口气,萧皇后又道:“不必让严明礼请脉了,让他们都回去,往后,让薛姑娘给本宫看诊吧。”
佩兰欲言又止一瞬,“可是……”
萧皇后不耐地轻啧了一声,佩兰连忙应是出去,萧皇后又看了姜离片刻,“你起来吧,近前些,让本宫看看你。”
姜离起身上前,萧皇后靠着引枕看她,很快止不住感叹道:“真是年轻的很,今岁快满二十一了吧?真是难为你有这番际遇,被拐出去,还习得了这一身本事,说你也在给太子妃看病,看的如何?”
姜离谨慎道:“只是为姑姑调养身子。”
萧皇后轻嗤一声,“很好,嘴巴严实些在这皇宫内院行走总是没错的,你刚回长安不久,还是在江湖长大,但这性子倒是适合在长安待着。”
姜离颔首听训,看起来娴静有礼,仪态上与那些自小深受教化的长安贵女们别无两样,萧皇后看她片刻,又按着心口道:“本宫这病,往后如何治?”
姜离道:“臣女明日起,每日傍晚时分入宫给娘娘施针,连施七日方可解危,此后至少要用药半月。”
萧皇后靠着引枕恹恹叹了口气,“本宫最厌扎针。”
说着话,她往脚上看了一眼,又扫到了一旁放着的擦过黑血的丝帕,见那丝帕之上血色颇多,看着姜离的目光又有几分诧异,“你真是敢下手,她们来扎针之时,刺出丁点儿血色都怕的手抖,你倒好——”
姜离定神道:“臣女只知治病,不知其他。”
萧皇后闻言眼神微变,诧异中带了几分欣赏,“到底是江湖儿女,很好,往后由你为本宫诊病,你可愿意?”
姜离心中腹诽,都吩咐下去了,她哪敢不愿意?
“臣女自然求之不得。”
萧皇后又一挑眉,盯她片刻,点头,“这话似有几分真心,倒是难为你了,毕竟便是尚药局和太医署,心甘情愿为本宫看诊之人也不多,你父亲若是知道此事,只怕也要对你好一番交代。”
萧皇后出自安国公府,是老安国公萧珣的亲妹妹,她三岁开蒙,四岁习武,长大后更生的国色天香,再加上其为女子修得文武双全,当年声名之盛比裴晏那时还有过之无不及,后来嫁给景德帝为王妃,而后成为一国之后母仪天下,几乎是理所当然之势,便是幽居安宁宫二十载,也不妨她眼光毒辣,姜离所言是真是假,她自看的分明。
姜离只道:“臣女知晓医家的本分,请您放心,今夜天色已晚,臣女施针用药皆算重,只能为娘娘缓痛,尚不能根除,等明日施针完,娘娘痹痛可解大半,后面几日施针用药,痹痛便可暂除,今夜请娘娘安心歇息养神。”
见她一句废话也无,萧皇后愈是满意,“那按你所言,本宫今夜已无性命之危了?”
姜离应是,“娘娘尽可安心入睡。”
萧皇后点头,“很好,本宫暂信你,佩兰——”
她如此吩咐一句,佩兰忙去耳房拿赏赐,不多时捧着个锦盒徐步而出,萧皇后这时疲惫地摆了摆手,“夜深了,你自去吧,明日再来。”
姜离接过锦盒屈膝告退,待出了殿门,和公公带着小太监又一路将二人送出来,见姜离真有些功夫,和公公态度亲厚了不少,“大小姐果然名不虚传,其实您刚回来不久,宫里便流传您的事迹了,当时说您双十之龄医术高绝,大家还半信半疑,今日若非金太医举荐,我们也不敢轻易让您来,毕竟您身份也是贵重。”
见姜离含笑不多言,和公公又道:“我们娘娘,哎,性子执拗的紧,这些年虽是皇后,可您大抵也知道娘娘的处境,患病这些年,尚药局的人虽不敢大意,可尽心尽力他们也当不起的,再加上娘娘的病总需医女施针,尚药局的那些医女就更拿不出手。”
怕姜离不明白,和公公道:“太医署虽然都是男子,但为了各位娘娘,内宫还是置了医女的差事,这些人大多是低等官家女,先取医药传家者,再取聪敏有天份者,由太医署的医官博士们教导孕产、针灸、推拿之技,但说真的,这些姑娘出身低下,再加上这世上男大夫没有几个乐得教女弟子的,她们所学便大多浅薄,常年在内宫拘着,是远远不及太医署那些医学子们学的精进,这几年给娘娘看病,可把娘娘折腾的不轻,娘娘的性子也不算柔和,如今一听要去安宁宫当差,那些姑娘都怕呢。”
姜离这时道:“娘娘喜欢直言快语,手脚利落之人。”
和公公眼底微亮,“哎,薛姑娘果真是心细如发,明察秋毫,就这么一会儿就看出来了?您说的太对了,娘娘最不喜那些畏缩虚伪之人!难怪娘娘就这一次便让您来看诊,可见您极合娘娘心意。”
姜离听的唏嘘,虞清苓少时拜的师父乃是江湖医家,她自己也是个温善直接的性子,萧皇后当初也正是性情相合才点了虞清苓看诊,当年头次和虞清苓来宁安宫之时,虞清苓首要便是叮嘱她不可扭□□虚,那些世家贵女的骄矜含蓄,格外惹皇后烦。
姜离平静地道:“能给娘娘看诊是我的福气。”
和公公闻言自是满意,待到承天门,又吩咐禁军将她送回薛府。
待上了宫里的马车,怀夕方才长长出了口气,她虽然跟着姜离去过许多官宦贵族人家,但皇宫的那分压迫感还是大不一样。
驾车的是宁安宫的小太监,马车外还跟着禁军,姜离和怀夕不便多言,一路养着神回到了薛府。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但薛琦不放心,仍然在前院等候,姜离一回来先往前院而去。
“以后都是你给皇后看病?!”
薛琦听完今夜经过,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贵妃娘娘与皇后娘娘可不是一路人,但皇后娘娘背后是萧家,太子殿下需要萧家助力,如此一算,你若治好了娘娘,对萧家便有大恩,他们再怎么样,也得亲太子一派才是。”
姜离听得暗翻白眼,“娘娘已有了吩咐,无论如何,女儿无法推拒。”
薛琦不住点头,“自然,那是自然,你本来只在东宫走动,如今得了皇后娘娘青眼,也是极好的事,但你给皇后娘娘诊病,可要和给太子妃娘娘诊病一样看重,万万不可出了岔子,皇后娘娘虽然……但她还是重要的。”
姜离应是,“那是自然。”
薛琦眉头拧着,“过年还没去拜见过太子妃娘娘,此事娘娘也还不知情,这两日,咱们应该去东宫走一趟了,你也该给太子妃娘娘复诊了,没有谁的病比太子娘娘的事更要紧,你心中有个数。”
几番叮嘱完,薛琦方才让姜离回盈月楼,主仆二人走在府中小道上,怀夕道:“姑娘给皇后娘娘看病,不会露出破绽吧?”
姜离道:“难说,当年师父给娘娘看病,也用了伏羲九针的医理,但娘娘自己不通医理,我小心些应不易被她察觉。”
怀夕道:“当年有娘娘作保,还是一点儿都保不住魏氏吗?”
姜离叹了口气,“娘娘避世多年,本是不愿招惹是非的,若过世的是旁人,娘娘或许有法子,可死的人是皇太孙,三法司又定了案,娘娘只能保下我,即便是如此,还是给她惹了不小的麻烦……”
怀夕歪着脑袋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堂堂一国皇后,整日避在那冷宫一样的地方,陛下呢,似乎也不是当她不存在,若陛下有意如此,尚药局只怕也没有今夜那般紧张,是因为安国公还在北边?”
姜离摇头,“我也不明白,陛下这些年与皇后娘娘两不相见,文武百官也都避而不提,但也未曾下旨废后,安国公的兵权也未动分毫。”
盈月楼近在眼前,怀夕踢了一脚道旁积雪,嘟囔道:“太复杂了,那宫里也令人难受死了,次次入宫都提心吊胆的……”-
翌日晨起用早膳之时,吉祥将外头的听闻道来,“那秦家大公子真对自己下得去手啊,竟然想到了这样的法子李代桃僵,他也不想想,秦三公子在府里活了二十年了,身边之人哪个不是对他了如指掌,他能瞒得了一时,还能瞒得了一世?这不,伤都还没好,就被发现了,那么重的伤,如今在大牢之中,可有的受了。”
秦图南自从带着百多人马招摇过市回长安,便成了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关注焦点,到他身首异处遇害,秦家更成了最风口浪尖的存在,昨夜发生之事,自然也瞒不住那些喜好逸闻奇事的眼睛,这才大清早的,秦耘毁容替代秦柯的事便传开了。
如意这时又道:“这下秦家可真是绝户了,两个亲儿子都死了不说,我还听到了好些秦家父子赶出来的腌臜事,有些话,奴婢都不忍听……”
怀夕好奇道:“是什么事?如意姐姐快说来!”
见姜离不置可否,如意道:“先是说他们父子共享通房丫头,又说秦图南在朔北无法无天,有好些诸如强抢民女,在军备上贪腐之行,还说秦家的生意之所以做得大,多是秦家在朔北以威势压人,哦还有,说那些贪来的银钱都被放去生意场上转了一圈,那些前来行贿之人也是百般花样进献财务,如今就算去查也是查不明白的,那二公子养狗取乐之事也流传的甚广,如今秦家倒台,大家都敢说了,还有人说秦图南为了防沈涉川,曾经派人去北梁和西夷找那些修炼邪功之人,想自己炼得武功……”
怀夕听得哭笑不得,“他也不怕走火入魔!”
如意也笑道:“后来他不是造了铁马车,可见是没有练成。”
姜离听得直摇头,用完早膳,见天色不早,便带着怀夕再往秦府去,秦耘虽然被抓,但苏玉儿的病她还得继续看诊。
马车直奔光德坊,到了秦府门前,只听见府内吹拉做打声势不小,姜离下了马车进府,便见府内多了不少做法事的道长,等了片刻,程妈妈自后院而来,迎着二人往汀兰院去。
“昨夜大理寺抄检了许久,天快亮才离开,二姨娘本来卧床不起的,知道了大公子和三公子的事,当下便骇然不已,顾不得三姨娘还悲痛着,立刻找来其他几位姨娘商量后事,这么一商量,便打算立刻给老爷和二公子还有三公子下葬。”
程妈妈一口气说完,又道:“天亮时分,三公子的骸骨也被迎回来了,几位姨娘想着,此番大理寺和拱卫司都在查秦氏,只怕最终落不得好,先把老爷和公子们下葬了,之后大家就得想想各自的前程了,哎……”
秦柯若是没死,秦家尚有指望,如今秦柯也死了,便如吉祥说的,秦氏这一房便是绝户,眼下只剩满府的妇孺仆从,何去何从的确变数极大。
秦氏如此境地,姜离还来看诊,就显得格外难得,苏玉儿一见姜离,先忍不住红了眼眶,姜离如常给她问脉施针,口中也道:“姨娘可想好了打算?”
程妈妈在旁道:“如今先把私物细软点一点,能多留银子就多留银子,之后还真不知如何是好,姨娘家里也没人了,我们都是家生子,若秦氏要抄家,我们是走也走不脱,若没有抄家,只等秦氏族中来人,好歹面上要给姨娘们养老之所。”
姜离闻言忽地想起,“姨娘是十二年前入府的?”
苏玉儿正躺着扎针,闻言应是,姜离便有问到:“那夜听秦大公子说,秦大人这些年有留存书信与公文的习惯?”
苏玉儿道:“是,老爷是有这习惯,大理寺和拱卫司这几日就在抄检那些东西呢,当年我刚入府,是最得宠的时候,那时常歇在主院,便见老爷把那些公文书信尽数封存起来,但以我之见,好些东西衙门抄检不到……”
姜离心底一动,“这是为何?”
苏玉儿这时看向姜离,见姜离一双眸子清凌凌的只有些好奇,她便不好意思瞒她,遂低声道:“老爷早些年为官谨慎,那些东西他留下自不是为了念旧,因此,每隔一段时间有些东西便会被送出府去,此事我们几个姨娘都知道,但到底送出去的是财宝还是公文书信,大家不是十分分明,我是因亲眼见过老爷装书信方才确认。”
姜离心腔急跳起来,面上不着痕迹道:“送出府?还有哪里比秦府更保险的?”
苏玉儿眨眨眼,“老爷在外头有好些别院呢,只怕连三位公子都不知道到底有几处,我也只知道槐花巷巷尾有一处是老爷早年置办下的。”
姜离不再多问,待施针完立刻起身告辞,等出了秦府上马车,她沉吟一瞬吩咐道:“去兴化坊槐花巷……”
兴化坊就在光德坊东南方向,此去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虽不确定那里的秦宅是否藏了什么,但既然知道了,姜离自然就近去看看,唯一可惜的是如今尚是青天白日,去了也不好进去。
姜离想到此刻不好进门,心底还多有遗憾,然而马车穿街过巷,刚到槐花巷口,她面色便是一变,“快走,去隔壁街——”
她吩咐的及时,长恭忙止住调转马头,外人看来,瞧不出她们原本去向何处,而等马车走远了些,姜离才掀帘往槐花巷子深处看去,只见几个拱卫司武卫站在巷尾一处宅邸之前,在门口高头大马上坐着的喝令指挥的正是姚璋。
姜离“唰”的放下帘络,“去芙蓉巷。”
第083章 戚三娘
延康坊紧挨着兴化坊, 马车过清明渠便入了延康坊,再往西走两刻钟便至芙蓉巷。
芙蓉巷紧邻西市,是一条远近闻名的茶酒街,街上从头到尾皆是茶肆酒铺, 一路行来酒旗茶幡招展, 各有特色, 虽不比西市热闹纷呈,但到了傍晚时分,街头巷尾也是车水马龙, 来客不绝。
时近正午,各家铺子还稍显冷清,薛氏的马车在巷口停下,姜离命长恭在马车上等候, 她则带着怀夕入了芙蓉巷后巷之中。
后巷逼仄曲折,主仆二人在一家名叫“酌泠酒肆”的酒家后门驻足,怀夕上前叫门, 极有节律的“咚咚”声响了两遍, 一道疾快的脚步声迎了过来。
门扉打开, 一个面似银盘的锦衣女子欣喜地看着姜离, “姑娘来了!”
“三娘, 好久不见。”姜离笑着道。
戚三娘让开门, “姑娘快进来——”
姜离和怀夕进院门,戚三娘将门上闩, 又领着二人往后院二楼行去,待上楼进了屋子, 戚三娘才道:“我这大半年一直念着姑娘,今日姑娘可算来了。”
戚三娘年二十七, 肤色偏黑,五官灵秀,尤其一双眸子格外有神,再加上身量健瘦,说话中气十足,格外给人英气勃勃之感,她一边沏茶一边上下打量姜离,“姑娘看着怎么清减了?那薛府待姑娘不好?”
姜离笑着接过茶盏,“没有的事,三娘是许久没见才觉得我瘦了。”
怀夕也道:“薛氏没有待姑娘不好,不过也不算亲近,但也正好,姑娘这些日子常常出府看诊,大抵是忙的,三娘应知道姑娘如今在长安声名斐然。”
戚三娘朗然笑开,“知道知道,一切都在姑娘计划之中。”
姜离也在打量她,“看样子这半年再未复发过。”
戚三娘曾患过石榴翻花疮,在当今世道,此病本是绝症,但幸而她遇到了姜离,姜离为她治病三载,是她救命恩人,她闻言忙道:“没再复发,姑娘留的方子,这半年我断断续续在用,再无不适过。”
话音落定,她又忽生忧色,“那姑娘今日过来,可是遇到了什么不顺之事?您此前交代的那两位太医,我一直叫人盯着呢。”
姜离抿了口茶,“小师父近日可来过?”
戚三娘摇头,“阁主只派人传过话,并未亲自来过。”
姜离便放下茶盏道:“秦家的事小师父和三娘应该都知道,秦氏的命案已经了了,但如今拱卫司揪着不放,并且拱卫司有陛下特许之权,也不比大理寺所辖繁杂,因此,如今拱卫司调查秦氏已经赶在了大理寺之前,秦图南有留用书信与公文的习惯,且并未藏在自己府中,多半是藏在他在外别院之中,适才我赶去了槐花巷一处秦家别院,刚到跟前,便见拱卫司之人已经抢先一步。”
戚三娘面色微变,“那姓秦的莫非真留有当年旧案的线索?”
姜离眉头微拧,“尚不确定,所以我不希望你和小师父太过冒险,但有拱卫司在,我们也不能只静观其变。”
戚三娘名唤“静秋”,比沈涉川小一岁,其父是当年在沈栋手下当差的工部水部司主事戚明喆,当年洛河决堤后,整个水部司与都水监皆被稽查,戚明喆被沈栋一手提拔,自然也被栽赃罪名,而戚明喆也是唯一替沈栋喊冤且宁死不认罪状者。
沈栋未逃脱身死的下场,戚明喆这等身份低微的小官,自然更是案板上的鱼肉,他和其他几个真正贪腐的罪臣被判斩刑,家眷也被充军流放,戚静秋的母亲和哥哥死在流放途中,她则被逃出长安的沈涉川救了下来。
后来沈涉川建立沧浪阁,戚静秋也随他留在江湖中,她有隐姓埋名之心,便令阁中人称她“戚三娘”,待沈涉川被朝堂与武林大肆通缉,需心腹之人在长安替他传递消息,监视仇敌动向时,自小在黔州老家长大的戚静秋便来了长安,她的母亲极善酿酒,她回长安后便开办了这家酒肆,至今已有九年。
六年前,沈涉川救姜离时,戚静秋也是协助者,后来姜离在沧浪阁养伤,戚静秋突发乳疾,姜离得知立刻请她返回沧浪阁,苦心照料两年,替她治好了绝症,有救命之恩,又有相助之情,再加上二人皆要为至亲雪冤,便更是惺惺相惜。
戚三娘眉头紧锁,“明白了,我让人去查秦氏别院,再送消息给阁主。”
姜离颔首,“若让姚璋抢先,他自不会让小师父如愿。”
戚三娘叹了口气,“拱卫司,可惜了,寻常的官员府邸还可摸一摸,拱卫司素来规矩森严,又要么行踪难定,要么守在宫里,当初监视姚宪便废了极大功夫。”
姜离宽慰道:“此事并非朝夕之功,三娘不必着急。”
戚三娘涩然一笑,“是啊,反正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急在一时,该死的都死了,剩下一个秦图南,本来早该死的,可后来这些年,阁主性子生变,倒不急于让他偿命了,但可惜,我们还没怎么样,秦家自己却出了乱子,如今再查,也不过是查明当年未尽之内情,看看还有无漏网之鱼罢了。”
说完这话,她起身往西窗下的柜阁走去,“这些事阁主不让姑娘管,姑娘知道了什么来知会我一声便是了,倒是姑娘的事,我有些许发现。”
她自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两张信笺,“姑娘请看。”
姜离接过打开,随即眉眼一肃,待一目十行看过纸上所记后,幽幽道:“白敬之与汪仲琦有来往,这个汪先生是段国公的亲信。”
戚三娘颔首,又道:“汪家请白太医看过两回病,但据我所知汪家没有妇人和小孩子生病,这便是异常之处了,本想从他府上问出点什么,可他府上人口太简单,夫人孩子都在益州老家,也不知是在防备什么,倒是那个周瓒,兼着尚药局的侍御医,平日里循规蹈矩,看起来没什么古怪处,他的独子在白鹭山书院念书,将来应能有个好前程。”
姜离了然,待道了谢,见天色不早便提了告辞。
离开后巷上来马车,长恭马鞭轻扬,直奔平康坊而去,姜离一路上若有所思,待马车在薛府门前停下,她尚未起身,便听九思的声音猝然响起——
“姑娘回来了!”
姜离掀帘去看,果然见九思一人一马等在门口,他催马上前道:“又要劳烦姑娘帮忙了,秦耘不行了……”
第084章 病因
这是姜离第一次进大理寺监牢, 昏暗的甬道散发着刺鼻的阴湿霉味儿,越往里走,逼仄的憋闷之感越盛,她脚步疾快地跟在九思身后, 路过几间关押着男犯的牢室之后, 看到了尽头等着她的裴晏。
到了跟前, 裴晏利落道:“人在里面。”
姜离便懒得见礼,径直入牢房中。
牢房简陋,满身裹着白棉的秦耘正躺在角落里的毡毯上, 姜离几步走到跟前,便见他双眸紧闭,呼吸紧促,蹲下身请脉时, 姜离刚触到他的手腕便觉不妙,再检查完其头脸处的伤口,姜离凝声道:“风热湿毒入侵, 再加未除的火毒, 使得脏腑积热不散, 伤处疮疡, 人也发热, 他伤势颇重, 发作起来自是凶险。”
裴晏站在姜离身后道:“昨夜我已命人将此前所用之药一并带来,但他拒而不用, 今日的食水也未用半分,午时前后便陷入晕厥。”
姜离听得面容微变, “他是存了求死之心。”
她站起身来,眼底亦有不忍, “他刚渡过性命之危,本就要极细致的养护,如今关入大牢,也知自己难逃一死,案子定案少说月余,这期间活着只会受尽折磨,便没了生念,大人如今要我救他,但即便救过来,他还是要求死。”
这等重伤,又在这等牢房之中,便是用药伤口也难愈合,倒不如早点儿死个痛快。
裴晏明白姜离之意,他道:“昨夜审了半夜,他对命案供认不讳,但还有些事,他交代的并不清楚。”
姜离默了默,“我能救他,但就这一次。”
裴晏看着她的背影,“自然。”
姜离便唤怀夕近前,待打开医箱,先给秦耘施针,两针下去,秦耘呼吸变缓,又等了一刻钟后,姜离一边收针一边道:“他不用食水,便用温蜜水给他饮下,汤液还是用此前的药,一个时辰之后他应能醒来。”
裴晏应好,又吩咐九思取药,姜离收拾好医箱,便打算与怀夕告辞。
裴晏这时道:“我送姑娘。”
他先一步而出,姜离的目光在他背脊上一扫而过,只好跟了上来。
待出了监牢,姜离呼出一口浊气,裴晏的步伐也慢了下来,“听闻姑娘昨夜被召入宫中给皇后娘娘看诊?”
姜离看他,“大人如何知晓?”
裴晏道:“皇后的病是旧疾,这些年来多由尚药局负责,昨夜姑娘忽然被宣召入宫自然引得不少注目,我知晓也不足为奇。”
姜离不置可否道:“此事是金太医举荐,往后都由我给娘娘看诊。”
裴晏侧眸看她,“姑娘可有把握?”
姜离唇角抿紧,裴晏继续道:“皇后娘娘虽别居多年,但在内,她的皇后位份始终未变,在外,安国公府依旧大权在握,姑娘……”
姜离脚步顿住,一错不错看着裴晏,“大人说这些,是不建议我给娘娘看诊?”
裴晏也停下来,好整以暇道:“是望姑娘谨慎。”
两人正走在大理寺监牢往前衙的夹道之中,除了怀夕之外,四下里并无他人,姜离望着裴晏八风不动的眼,忽然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裴大人这是不相信我的医术?”
裴晏忙道:“自然不是。”
姜离“哦”一声,又不解道:“那裴大人是在担心我的处境?”
裴晏被她问住,想说什么却未说出口,姜离便轻轻一笑,“裴大人真是好生客气,我不过帮了大人两次忙,便将我的事放在了心上,不过大人不必担心,皇后娘娘身份尊贵,能给皇后娘娘看病是我之幸,我自有分寸。”
话音落下,裴晏表情更为复杂,姜离却转身继续往前走去,裴晏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道:“皇后娘娘的心疾已有多年,此番发病,是因近日陛下打算拆除宫内两座楼阙,娘娘得知后多半有悲有怒,这才发了病。”
这下姜离顿住了脚步,裴晏跟上来道:“一座是北苑的凝烟阁,另一座是弘文馆东北方向的凌云阁,凝烟阁是北苑东湖湖畔的赏景之所,拆除并无大碍,但这座凌云阁,是当年是为宁阳长公主进学所建——”
姜离脚步更缓,裴晏道:“那是三十多年前了,陛下对宁阳长公主宠爱有加,起初,他亲自给宁阳长公主开蒙,可后来陛下政务繁忙,也到底比不得才学更佳的大儒们擅教,于是陛下让宁阳长公主与当时尚且年幼的太子和肃王一同在弘文馆进学,弘文馆本就是给皇室宗亲子弟进学之处,但前朝德兴帝定下规矩,弘文馆不准公主入学。”
“当时满朝文武皆知陛下宠爱公主,但见让公主与两位皇子一同进学,朝堂之上还是出现了不少反对之声,陛下被德兴一朝的老臣上谏的着恼,干脆下令在弘文馆不远处,专门修建了更华美精巧的凌云阁,专为长公主进学,直到她于景德十七年领兵北上,那里一直是长公主在前朝的书房。”
姜离从前常入宫,但她还真不知此事,在她的印象中,那座凌云阁早就废弃不用了,而宫内废弃的老旧楼阁极多,她也从未放在心上,却不知还有这么一桩由来,“长公主亲征已经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也就是说,那座楼阁已空置二十三年了?”
裴晏颔首,“不错,长公主故去之后,凌云阁内的遗物被皇后娘娘收走,那座小楼也被封锁,这么多年了,即便空置,陛下也未让旁人借用,六年前凌云阁楼顶被雷击中,还起了一场火,当时有人上谏将凌云阁拆除,但被陛下驳回,后来将作监花了不少功夫,又夯实了地基重新修补楼阁,但今年大雪极多,三日前凌云阁另一半屋顶被压塌,便又有人上谏想要陛下拆了凌云阁,凝烟阁也是多有折损的旧楼,也一并被提了出来。”
姜离恍然,“但这一次陛下为何能准许拆楼?”
裴晏沉声道:“已经二十多年,陛下多半已经释怀了。”
此一言出,姜离不由一默,二十多年一切都已物是人非,除了皇后娘娘为了这样的事旧病复发,又有几人还记得那位惊才艳艳的长公主殿下呢?
姜离心底轻叹,顿了顿还是道:“多谢大人相告,天色不早,大人不必再送,我也要准备入宫给皇后娘娘看病了。”
大门就在不远处,姜离言毕欠了欠身,自带着怀夕朝外走去。
大理寺已在禁中,出了衙门,姜离索性带着怀夕往承天门的方向走去,一路往西过司农司,再往北过右武卫营与左监门卫,眼看着承天门在望,一队轻骑从二人身后而来,姜离和怀夕忙让在一旁。
本以为在禁中催马的定是御林军,可二人抬头一看却竟是拱卫司的武卫,姜离忙看向右监门卫方向,与右监门卫毗邻的正是拱卫司的衙门所在。
姜离正若有所思,却有一轻骑靠近——
“可是薛姑娘?”
姜离闻声转身来,便见马背上眉目英朗的年轻男子颇为面熟,再一想,她有些诧异道:“是陆公子?”
第085章 母女
来者正是陆承泽, 他惊喜地望着姜离,又翻身下马长揖,“竟真是姑娘!我老远瞧着很像,又不敢确认, 姑娘怎会在此?”
姜离欠身道:“我待入宫给皇后娘娘看诊, 令尊身体如何了?”
陆承泽身着拱卫司玄色绣银公服, 身量挺拔,器宇轩昂,闻言他又一拱手, “家父自从被姑娘救回来,又按姑娘给的方子用药,至今日已好了六七分,后 来本还想请姑娘看诊, 但姑娘并无义诊,又正值过年,不好打扰姑娘, 便先请了从前的大夫为父亲调理, 如今已能下地活动, 但不敢劳累, 经此一病家父存了致仕之心, 已上折子给陛下告老, 往后就留在长安养病了。”
陆承泽的父亲,便是当日姜离义诊时突发惊痫差点丧命的益州刺史陆伯钦, 姜离心知陆伯钦病况,也赞同道:“陆大人的身体的确该以养病为重。”
陆承泽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这都多亏了当日姑娘救命之恩,前些日子本想登门致谢, 可母亲说我们两家此前并无交情,年节时登门只恐唐突,便只遣人送了年礼,不知姑娘是否看到?”
姜离莞尔,“年礼已经收到了,公子的谢意我已知晓,便不必放在心上。”
说着姜离看一眼已走远的拱卫司轻骑,“陆公子原来在拱卫司当值,近日长安城不太平,秦大人府上又出了事,陆公子想来也公务繁忙。”
陆承泽叹道:“因父亲之病,年前我一直在告假侍疾,秦大人出事时我未参与调查,这几日才回衙门当差,倒也不算忙,姑娘也听说了秦府之事?”
姜离道:“秦府有两位病患,这些日子都是我在看诊。”
陆承泽登时了然,“原来如此,秦家的事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秦家的命案由大理寺稽查,但那位秦大人为官不廉是由我们查办。”
适才路过的拱卫司武卫马背上多有箱笼包袱,一看便是抄检了秦氏证物,姜离心中发紧,面上只做迟疑之色,“秦大人……当真不廉?”
陆承泽握着身侧佩刀道:“这几日便会有消息,我也不瞒姑娘,他近年来在朔北多有贪腐之行,早年间也有不少结党营私之事,陛下最厌结党,且他位高权重,所涉之事或许还牵扯到太子殿下和肃王殿下,陛下既令拱卫司严查,那便是不吝手段,连他二十年前置过何种田产收过什么贿赂都要查个一清二楚。”
姜离拢在斗篷之下的指节紧攥,语气却轻松,“听闻拱卫司皆是精锐,监察百官,皇权特许,秦大人这样的一方大员的确得由你们查办才能毫无掣肘,公子忙于公务,我便不耽误公子时辰了,陆大人若再有不适,公子尽可来府上寻我。”
陆承泽眼亮如星,“当真?姑娘身份贵重,我实在不好把姑娘当做寻常医家。”
姜离失笑,“若人人都似公子这般想,我的医术岂非全无用武之地?当然,到时候可不能少了诊金。”
她如此说,陆承泽反倒轻松,“那太好了,姑娘的医术有目共睹,如今连皇后娘娘也要姑娘看诊,实在替姑娘高兴,将来父亲的病少不得也要麻烦姑娘,我也不耽误姑娘入宫了,姑娘请——”
姜离颔首欠身,先一步往承天门而去,陆承泽站在原地看她片刻,方才翻身上马往拱卫司衙门疾驰而去。
走远了些,怀夕才低声道:“姑娘,这位陆公子竟在拱卫司当值。”
姜离抿唇未语,到承天门前禀告了来意,守城的禁军立刻往安宁宫通禀,又等了两刻钟的功夫,和公公带着两个小内侍快步来迎。
“这么冷的天,让姑娘久等了。”和公公有些歉意,“本打算待会儿派人去接姑娘,不想姑娘自己先到了,实在是有劳。”
一行人进了承天门,又沿着昨夜走过的宫道往北苑去,姜离边走边往东北方向的弘文馆看,虽隔着数道宫墙屋脊,但想到裴晏所言,她心底禁不住发沉。
“昨夜姑娘走后,娘娘入睡还算安稳,只是今日醒来,胸口处还是有些疼痛,这会子宜阳公主和庆阳公主来探望娘娘,两位殿下您都见过的。”
和公公比昨夜更为和善,姜离道:“公公放心,今日比昨日得缓就是好事,今日施针之后,娘娘会再轻松许多,两位公主殿下我已见过。”
和公公笑道:“两位殿下一听是姑娘给娘娘看诊,也都对您夸不绝口呢。”
姜离谦虚两句不再多言,待进了安宁宫,隔得老远,便听殿内传来庆阳公主明快的嗔笑声——
“哎哟哟,母后自己的手艺便是鸳鸯不像鸳鸯,凤凰不像凤凰,儿臣跟着您长大的,这可都是跟您学的,您还嫌弃起儿臣来了。”
“儿臣想给您绣寝衣,但儿臣知道您不会穿,如今天寒,这抹额您正用得上,佩兰姑姑,你可一定要让母后戴,不戴我可不依……”
和公公轻咳一声,“娘娘,薛姑娘来了。”
殿内一静,萧皇后还未应声,庆阳公主先道:“快快进来。”
内侍打起帘络,姜离进殿便见萧皇后歪在上首罗汉榻上,宜阳公主娴静地坐在左侧上首,庆阳公主则不管不顾地挨在萧皇后身边,手中拿着一条酱紫绣凤凰的抹额,正是她今日来探病的礼物。
姜离欠身行礼,庆阳公主招手道:“快不必多礼,泠儿,你来看,你来评评理,我这上面绣得不是凤凰?”
姜离近前两步仔细一看,便见凤凰是凤凰的形儿,可用色杂乱,针脚粗糙,看的越仔细,越像是彩羽山鸡。
她哭笑不得,正不知如何答话,萧皇后没好气道:“你怎么半点儿没有长辈样子?看看宜阳多好,本宫病着,你一来就叽叽喳喳,听得本宫头疼。”
话虽如此,可萧皇后眼角沁着笑意,比昨夜精神焕发,显然对庆阳公主的热络亲昵颇为受用,一旁宜阳公主含笑看着,也早已习惯了。
庆阳公主哼道:“儿臣也就是在母后跟前放肆些,出了宫儿臣可是比宜阳还规矩。”
萧皇后哪里会信,宜阳也听得摇头,“好了姐姐,竟然薛姑娘来了,先让薛姑娘给母后看病,免得天色晚了。”
庆阳公主闻言忙扶着萧皇后,“那我扶母后进去躺下。”
她二人行在前,宜阳公主温和的招呼姜离一句,也跟着往寝殿去,姜离跟在后面望着三人,心底那点儿沉郁散了些许。
庆阳公主的母亲是北凉国南珠公主,南珠公主远嫁而来,起初颇得景德帝宠爱,但在庆阳公主七岁时,南珠公主因一场伤寒病逝,在那之后,庆阳公主便被送到了皇后身边抚养,庆阳公主性子虽骄纵,对这位嫡母却极是敬爱,而宜阳公主的生母俪嫔出身寒门,早年间在宫里过得艰难,也多亏皇后时常接济,她们母女二人对萧皇后也多有感激之心,俪嫔已于三年前病逝,如今宜阳公主但凡入宫,总是先来拜见萧皇后。
虽早早失了亲生女儿宁阳公主,可因性情仁善好施恩,如今有这两个女儿偶来作伴,自然也是一份宽慰。
进得内室,萧皇后靠在榻上由姜离问脉,片刻,听姜离道需得更衣施针,庆阳公主亲自帮萧皇后解衣,“母后不爱扎针,但这次可得乖乖听话,长乐就是泠儿施针治好的。”
萧皇后俯趴下,闻言只气哼了一声,佩兰在旁笑道:“殿下放心,我们都劝着娘娘呢,薛姑娘手法好,昨夜娘娘没怎么受苦。”
有两位公主在,姜离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便可,她打开针囊近前,庆阳公主便退到窗边榻上落座,她还是头次看姜离治病,看着看着,忽然道:“母后,泠儿是不是和魏家那姑娘很像?那姑娘若还活着,医术必定和泠儿一样好了。”
姜离正给萧皇后背上心俞穴活穴,闻言拨弄经络的指尖一顿,待反应过来忙去看萧皇后,见萧皇后俯趴着动也没动方定了神。
见皇后不便说话,佩兰便道:“殿下说的是,的确很像。”
庆阳公主悠悠道:“当年那孩子也真是,宫外就算骂的再厉害,但已经指婚了,母后出面,无论如何能保得住她,可她偏偏跑出去,又遇见那场大火,实在是太可惜了,这些年想起来我都要唏嘘片刻,她师父当年还给我诊过病。”
佩兰扫过姜离,也感怀道:“当年娘娘不知多喜欢那姑娘,但魏氏出事太过突然,她无论如何不信魏氏之罪,被娘娘留在宫里也一门心思追查魏伯爷误诊之事,也不知怎么就非要出宫,娘娘不许,她却自己拿了腰牌出去,最终是那般惨祸。”
庆阳公主无奈摇头,“都是命,母后已经尽力保她了,且她能那般行事,足说明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只是外人不知罢了,魏家出事之后,这几年没几个称心的女医可用,如今有泠儿,母后这里我好歹放心了。”
姜离这时下针完,又拉过锦被将皇后裸露在外的肩头盖住,萧皇后动了动脑袋,“这孩子的医术的确极好,你别老记着本宫,也多想想自己——”
庆阳公主多年无子,一听这话面露嗔怪,“儿臣知道母后担心,但您放心,驸马一点儿不着急,只要他的心始终在儿臣身上,儿臣也不急。”
萧皇后似有无奈,“本宫是要你为自己想。”
无子是大事,但庆阳公主心里似乎只有驸马,仍然笃定道:“您放心,此事儿臣会与驸马好好商议,儿臣最是会为自己着想的。”
到底是庆阳公主私隐,皇后点到即止,宜阳公主这时对姜离道:“薛姑娘,槿儿年后已大好了,只还在念叨你怎么没去看她。”
姜离敛容道:“年后在帮秦氏两位病患看病,未得空闲去公主府拜访,县主既已大好,臣女便放心了。”
宜阳公主听得微讶,“秦府的病患?”
“秦府有位五姨娘患了郁症,危及性命,还有位公子被大火烧伤,这二人我都在看,如今那位公子被大理寺羁押,我便只给那位姨娘看诊。”
姜离语声不疾不徐,宜阳公主与庆阳公主对视一眼,庆阳公主也意外道:“那秦家之事我也听闻了,真是意想不到的乱,如今出了这些恶逆之罪,还死了好些人,你也当忌讳些,你可是薛氏大小姐,怎么一姨娘也来寻你问诊,你这孩子心地也太善。”
姜离轻笑道:“从前在外头,乞儿剑客、贩夫走卒都在看,如今便也没什么规矩。”
宜阳想了想笑道:“她还义诊呢,罢了,全当是积功德了。”
说着话,姜离去给皇后下针,没多时皇后更衣起身来,看着姜离道:“你刚回长安,却能想到义诊,倒是个心有大义的。”
庆阳公主又上前来,“母后觉得如何?”
皇后捂着心口,片刻道:“似乎比先前松活了些。”
佩兰也一脸欣喜,“看来就数薛姑娘施针有用,奴婢虽看不懂,但瞧姑娘下针后还多有调整变幻,与旁人大不相同,以后就拜托姑娘了。”
姜离温声应是,皇后又吩咐送来赏赐。
姜离亲手接过赐下,又叮嘱道:“用药暂且不变,娘娘近日饮食当清淡,且一定要忌浓茶。”
庆阳公主忙道:“母后可得听从,您最喜浓茶了。”
皇后娘娘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多看了姜离两眼,姜离见外头天色已昏暗,遂提了告辞,庆阳公主二人要留下陪皇后用晚膳,便由佩兰将她送了出来,外头和公公带着内侍一路将她送出承天门,又用马车将她送出了朱雀门。
待上了自家马车,怀夕长呼出口气,“姑娘,宫里真是一点儿也不自在。”
姜离对此早已习惯,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吩咐长恭回府。
进府门时天色已经黑透,主仆二人刚绕过影壁,便见薛泰正在候着,“大小姐,刚才永宁坊陆氏送来帖子,邀您明日过府看诊,他们府里下人还在门房等着,说是那位陆大人您救过,如今好了不少,您看去是不去?”
怀夕眉头扬起,“这么快……”
姜离接过帖子打开,薛泰又道:“您若是去,也得明天下午了,明日老爷要先带您去给太子妃娘娘请安呢。”
姜离心中有数,“去给陆氏下人说一声,明日傍晚我去陆氏看诊。”
第086章 开元钱庄
走过屋檐覆雪的步廊, 姜离到景仪宫之时,太子妃正在和安乐郡主烹茶。
“皇后娘娘的病况如何?”
薛兰时坐在窗前榻上,晴光照雪,映得她面颊细腻如瓷, 姜离敛容道:“是旧疾发作, 如今已无性命之忧。”
茶炉中升起袅袅烟气, 薛兰时未立刻接话,薛琦忐忑道:“娘娘是什么意思?泠儿当日入宫,是陛下准许后和禄才出来宣旨, 实在无法拒绝。”
薛兰时叹了口气,“父亲又不是不知道贵妃娘娘的心结。”
薛琦看姜离一眼,低声解释给她听,“皇后娘娘偏居宁安宫多年, 说是皇后,可既没有皇后之权,也未行皇后之责, 这么多年都是贵妃娘娘打理后宫, 这偌大的后宫可不好管, 贵妃娘娘劳苦功高, 却无凤位之尊。”
薛琦还是说的委婉了, 高琼华多年来的心结, 无外乎是有了皇后之权,却无皇后之名, 太子继位之后她会跃为太后,可若是那般, 她便是一辈子未当成皇后,这对她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遗憾, 但如果皇后病逝,那放眼后宫,除了她还有谁是理所当然的继后?但偏偏皇后病了二十多年,还好好健在着。
姜离心中冷笑,面上只乖顺道:“是,女儿明白了,女儿一定治好皇后娘娘,免得娘娘出了事,贵妃娘娘也要担责。”
室内诡异的一静,薛琦又瞟了眼安乐郡主,实在不好把话说透,“父亲不是这……”
薛琦为难地看向薛兰时,薛兰时反而笑了,“兄长何必操心,本宫倒觉得阿泠这样正好,一来太子需要萧氏助力,二来,皇后就是皇后,这些年来陛下的态度父亲也是看到的,一个不慎,连累了太子如何是好?”
薛兰时是太子妃,亦是来日之皇后,她膝下也只有一女,而今日之高琼华,便如来日之宁侧妃,纵然母凭子贵,可皇后就是皇后,正妃就是正妃,若由得妃嫔戕害,那国之体统何在?
薛琦道:“娘娘说的是,陛下对皇后娘娘并无厌弃之意,再加上还有安国公在,这条路走不得,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太子殿下,贵妃娘娘做不做这个皇后,太子都是太子。”
薛兰时笑,“兄长记得这一点就对了,阿泠,你年纪小,又刚刚回长安,你不必想别的,只需确保你看病不会误诊就对了,你在长安城中本多有盛名,如今又给皇后娘娘看诊,这对薛氏是好事,走吧,给姑姑瞧瞧,姑姑自己觉得这阵子好多了。”
薛兰时起身,姜离忙上前轻扶她一把,安乐郡主想起身跟从,薛兰时道:“嫣儿好好留在外面。”
李嫣不情不愿应是,薛琦也在外等候。
进了离间,姜离方问,“姑姑身上可见红了?”
薛兰时道:“如你所言,那蜜丸本宫服用七日之后,先是身上见红,继而有浊液出,这两日浊液渐少,我身上也轻省了不少,且如今睡得好,胃口也好了不少。”
姜离请薛兰时躺下,请脉之后,又在她腹部及肋下按了按,薛兰时被她按的轻嘶一声,姜离忙道:“姑姑极痛?”
薛兰时拧眉道:“是啊,此两地有痉挛之感,左下侧入浴之时轻按生痛,平日里不碰倒也还好,这却是为何?”
姜离面色骤然沉了下来,“这怎么会?”
薛兰时如今希望全在姜离身上,诊病之时,姜离一颦一蹙皆令她紧张,见她色变,薛兰时连忙撑坐起来,“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姑姑一直按你说的用药,你前次可是说年后调理三月便能有好消息。”
姜离凝声道:“姑姑今日脉弦涩,舌淡紫有齿痕,苔白厚水滑,腹部充实,两侧腹痉挛,左少腹急结,左胁苦满,属寒凝血瘀之症,但我此前开的方子,正是祛毒除淤的,姑姑既说浊液都退了,寒凝却怎还如此之重?姑姑从前还用过什么药?”
姜离第一次给薛兰时看病,便猜中了她此前用过的各种补方,此刻这一问,显然是还有遗漏,薛兰时看向明夏,明夏也面露苦涩,“娘娘用的方子太多了,奴婢也记不清了,有些方子没留记录,还有些在药藏局记着。”
薛兰时又看向姜离,便见姜离面沉如水,似乎此状干系极大,想到姜离此前说的三月便有好消息,薛兰时立刻道:“去药藏局,把记录拿来让阿泠看。”
明夏先应是,可要抬步之时又犹豫:“娘娘,调用求医案卷动静必定不小,只怕要闹得人尽皆知,到时候贵妃娘娘……”
提起高贵妃,薛兰时面露恼色,她之所以共情皇后,还有一点便是她这个婆婆常用身为太子妃却未有子嗣来教训她,她有苦说不出,心底自攒了不少怨气,她沉吟片刻,“不能调出来,但能去看,正好前次的蜜丸用尽了,你带阿泠去制药,就说要给本宫用新方子,阿泠想看看从前用药忌讳之处,让林启忠嘴巴严一点。”
明夏抿唇笑道:“还是娘娘英明。”
姜离起身,“此前的蜜丸姑姑的确还需再服,那我就先和明夏走一趟,待会儿施针之后,我再给姑姑艾灸,待痛滞散去,下月姑姑癸水如常,再继续按此前的法子调理,姑姑放心,只要一切顺当,离姑姑心愿达成之日也不远。”
薛兰时重重握住姜离之手,“好孩子,姑姑就指望你了。”
姜离轻轻回握一下,跟着明夏出了内室,安乐郡主看二人出来,忙迎上来,“母亲如何了?”
明夏容色恢复如常,“娘娘歇着呢,我们要先去药藏局制药。”
安乐郡主正无趣,立刻道:“那我也去!”
明夏看向姜离,姜离莞尔,“郡主想去也好。”
如此,李嫣便披上斗篷一同跟了上,三人出了景仪宫直奔药藏局,走在半途,李嫣叹道:“母亲真是受苦了,若我是男子就好了。”
她年方十五,又被薛兰时保护的极好,言辞多有天真,姜离安慰道:“郡主不必担忧,娘娘是福泽深厚之人,会如愿的。”
李嫣亲热地拉住姜离,“表姐,你此前可治过妇人不孕?”
姜离温声道:“自然治过。”
李嫣惊喜道:“那多久有孩子的?”
姜离想了想,“最少也得调理半年,女子有孕,除了身体无恙还讲求个缘法。”
李嫣道:“是得天时地利人和?还必须得是个弟弟呢,怎么这么难啊,表姐可有让母亲一举得男的法子?”
姜离这下苦笑,“这可没有,坊间有许多偏方,那那些偏方多无用且有害。”
李嫣恹恹道:“母亲此前便试过许多偏方呢,或许也因此才损了身子,只是若得个妹妹,贵妃娘娘和父亲还是不会满意的,贵妃娘娘喜欢宁侧妃不喜欢母亲,我也不喜欢她……”
“咳咳,郡主慎言……”
见她越发没边儿,明夏不得不出声阻止,姜离只当没听见,指着不远处的衙门道:“药藏局到了,郡主心疼娘娘,待会儿帮娘娘制药。”
李嫣应是,“好好,我正好奇呢。”
到了药藏局,林启忠忙不迭迎出,见姜离同来,便知是要给薛兰时制药,明夏这时道:“这次大小姐要给娘娘换方子,请大人把——”
说至此明夏话头一顿,不知姜离要看多久的医案记录。
姜离便道:“此前六年。”
“对,把此前六年娘娘的医注找出来让我们大小姐看看。”说着话,明夏又扫了一眼药藏局内的其他侍从,“算了,带我们去库房吧,林大人亲自找。”
如此吩咐,林启忠便知是要掩人耳目,忙躬身道:“大小姐这边请——”
药藏局掌管历代东宫主子们医药,而李霂被立为太子已有十八年,主子们的医案自然不少,林启忠亲自开库房门,便见里头柜阁林立,大大小小的抽屉都上着锁,林启忠先开了个矮柜取出数十把小锁,继而走到存放薛兰时医案之地开了三个抽屉。
姜离跟在明夏身边,目光却落在库房深处,那里放着大大小小的箱笼,正是已被封存的医案,按理,皇太孙李翊的医案也在其中。
“大小姐,有这么些,有侍御医看诊的医案,也有娘娘药膳食补的医案,还有平日里制药香药茶的记录,都在这里了……”
林启忠抱出三大摞文册卷宗,又寻了处桌案让三人查看,李嫣饶有兴致地翻,明夏想帮忙,却不知从何处入手,便见姜离由远及近翻查,也不知看出了什么门道,只是眉头时展时皱,看的明夏一颗心也七上八下。
医案繁杂,看了小半个时辰姜离才叹了口气,“我大概知道了。”
明夏眼巴巴看着姜离,林启忠眼底也多有好奇,姜离道:“林大人放回去吧,莫要放错位置,过阵子或许还要借看。”
林启忠笑着应是,“自然,这可不敢出错,免得到时候查起来我们这边说不清楚。”
放好了卷宗,姜离便带着二人制蜜药丸,李嫣看的新奇,亦自己上手,足足一个时辰之后三人方才返回景仪宫。
薛兰时一颗心提了半晌,急忙问:“看的如何?”
姜离上前道:“姑姑安心,我已知道症结所在了,姑姑去岁曾饮过三个月的泽面浆,那方子里有大量紫草,紫草可活血化瘀祛斑,但其性寒凉,久用必寒邪附体伤及根本,姑姑此番寒凝不散,多是因此药。”
薛兰时大为意外,“这是你父亲在民间寻来的秘方,去岁姑姑生面尘之疾,非施妆不能掩,四处寻访,在江南找到了这个古方,用后确有效,怎么会……”
薛琦在旁面色大变,“这怎么……都是为兄不谨慎!”
薛兰时怨怪地瞪了薛琦一眼,姜离在旁道:“姑姑不必担心,知道症结在何处便有的解,最怕是不知病灶用药生误。”
薛兰时叹了一息,“罢了罢了,幸而有你在。”
言毕入内施针,薛兰时躺在榻上,又不放心地问:“阿泠,如今要几月才能等来好消息呢?”
姜离道:“调理身子三四月便可见效,但娘娘也知道受孕之难。”
薛兰时松了口气,“姑姑明白,无论如何,姑姑先按你说的用药,成事在人谋事在天。”
施针艾灸完已过申时,薛兰时留父女二人用茶,懒怠道:“湛儿那里可有消息?本宫可是听闻他这两月在书院长进不大。”
薛琦不慌道:“做学问不易,娘娘放心,他已比同龄者高出一大截了,再往上长进那不得比当年的裴世子还厉害?”
薛兰时略放了心,待申时过半父女二人方告退离开东宫。
时辰已不早,姜离出了东宫索性辞了薛琦往承天门去,待走远了,怀夕才轻声道:“姑娘,太子妃娘娘腹痛当真是因紫草?”
姜离道:“她从前服用的补方繁杂,多有伤身药石,自不是紫草一味药,只是如今我说什么她信什么就是了。”
怀夕了然,至承天门,禁军又入宫内通禀。
和公公来迎时,正是酉时初刻,待到宁安宫,便见今日也有客。
前夜落了大雪,整个宁安宫白茫茫一片,萧碧君推着萧律,正陪萧皇后在窗棂大开的西偏殿前赏雪,见姜离来了,几人又回到正殿来。
姜离入殿见礼,萧皇后笑道:“君儿说是早已见过,就不必本宫介绍了吧?”
姜离欠身,“世子,萧姑娘。”
萧睿动弹不得,腿上搭着厚厚的狐毯,只温和地点了点头,萧碧君则道:“薛姑娘近日是长安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此番姑祖母的病也多亏姑娘相救,听说姑娘还比我年幼一岁,真是让人好生佩服……”
萧碧君将门之后,自小跟着安国公萧律在军营长大,便也养出一身与长安贵女格格不入的飒然气,姜离谦虚道:“姑娘谬赞了,不知皇后娘娘今日如何?”
佩兰忙不迭道:“娘娘今日轻省多了,足见姑娘实在高明。”
萧皇后眼底也有笑意,就着萧碧君的手起身道:“气闷了这么些日子,总算遇见件舒心事,走吧,早些看完本宫早些舒坦。”
萧碧君扶着她劝,“姑祖母当真宽心,姑母何等心性,不在乎一座破楼。”
萧皇后只幽幽道:“这宫里啊,就剩本宫这座宁安宫了。”
萧碧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服侍皇后更衣,待姜离上前请脉施针,她便在近前旁观,见姜离施针又快又轻,她心弦微松,片刻又往外殿看一眼,一副若有所思之状。
两刻钟后,姜离施针完毕,萧碧君一边帮皇后穿衣一边道:“听闻姑娘最擅小儿病和妇人病,却不想惊痫心疾都能治。”
姜离为长乐县主和陆伯钦治病之事已经传开,萧碧君知道也不足为奇,姜离闻言不知想到什么,道:“江湖游医所学甚杂,只是妇人病与小儿病治的更有把握些。”
萧碧君欲言又止,又往外殿看一眼,到底抿着唇未语。
姜离眼风几动也未接言,此刻已是暮色四合,姜离不便多留遂提了告辞。
萧皇后令和公公相送,姜离告辞出了宁安宫,和公公先叹气往后看了一眼,“大小姐,容奴才问一句不该问的,您医术高明,那您可会治腿疾?”
姜离道:“公公可是说萧世子的腿疾?”
和公公颔首,“可不是,公子的腿请遍了名医都无用,好好的将门世子,就这么坐起了轮椅,实在是叫人唏嘘,如此一来,安国公府也后继无人,萧世子早几年还求医,这两年只用药养着,已经不看新大夫了,我们这些下人看在眼底真是心疼。”
姜离眼底也浮起两分忧色,萧睿的腿疾从前是魏阶在看,但即便是魏阶,也不过只能替他稳住病情,而如今六年已过,她再琢磨起萧睿的病仍觉毫无头绪。
“世子这病起的古怪,本来从前好好的,世子十二三岁上随军,人人皆称世子一声少将军,大家都等着他继承国公爷的衣钵,可没想到十六岁那年,他右腿忽发跛足,再然后不到半年时间右腿便彻底瘫痪,再后来左腿也病了,到如今只能轮椅出行。”
和公公还在感叹,姜离道:“世子病情我不知详细,若世子愿意,我自然也愿为他看诊,可公公说他如今——”
和公公摇头,“这事小人说没用,还是得皇后娘娘和姑娘劝劝,罢了,姑娘听过就算,等哪日世子想通了再拜托姑娘。”
姜离点头应是,待出朱雀门上了自己马车,她径直吩咐去永宁坊陆家。
怀夕还惦记着和公公的话,“姑娘,萧世子的病您是清楚的吧?”
姜离颔首,“六年前义父给世子看腿,世子的病起的毫无原由,义父看了三年,连他也不确信病灶,这几年我也偶尔琢磨腿疾治法,却也没个头绪,年前在公主府见到世子我便有心,奈何没有章法。”
怀夕惊道:“连姑娘也没法子,那世子……可会伤及性命?”
姜离摇头,“六年前还只是腿疾,如今看世子气色显然没有六年前好,但似乎还未伤及性命,他们既然知道我擅医,若有心求治早已登门了,世子多半灰心了。”
怀夕无奈,“哎,医家并非神仙,只能听天由命了。”
马车一路往南行,还未到永宁坊天色便已黑透,待紧赶慢赶到了陆府前,便见府内一片灯火通明,陆承泽和两个拱卫司武卫竟刚催马归家,见熟悉的马车驰来,陆承泽露出丝笑意迎了上来,“薛姑娘来的正好。”
姜离跳下马车致歉,“给娘娘看诊才出宫,是我晚了。”
陆承泽看了眼身后属下,“不不,不晚,你若来早了我还未办完差事,我也是一路着急忙慌赶回来,只怕慢待姑娘,快,请入府吧。”
姜离应是抬步,这时一个拱卫司武卫道:“大人,那属下们先回衙门复命?”
陆承泽点头,“与指挥使说一声,我一个时辰之后回去,开元钱庄那些东西待我回去再对查,已过了十三年,咱们要核对的不少。”
两个属下应是,站在门口的姜离听到那“开元钱庄”四字只觉颇为熟悉,片刻之后,她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开元钱庄,那不正是十三年前沈栋藏私钱之地吗?!
第087章 旧案
景德二十六年, 沈栋获罪之时,正是姜离被虞清苓收为徒 弟不久,彼时洛河决堤案闹得沸沸扬扬,姜离做为亲眼目睹了水患惨剧的人, 自然对罪魁祸首们恨之入骨, 但虞清苓彼时说过, 她不信沈栋会为了两万两白银在治水上贪腐害命。
沈栋出身江州寒门,靠科举入仕,他父母死于洪涝, 后来踏遍大周水泽,立志除尽天下水患,在洛河决堤案前,他已投身治水十数年, 受他恩泽的百姓数以百万,怎么偏偏在洛河治水时偷工减料贪图财利?
彼时沈家的大宅在靖善坊,堂堂工部侍郎, 宅邸只三进, 家中上下仆从不过六人, 进项也只有沈栋的俸禄和曲雪青陪嫁茶肆的些许薄利, 而沈栋自己连年在外勘治江河, 身边只有个小厮侍候, 这样一个人怎可能是贪官?
当年洛河大堤耗费三十万两白银,上下共修筑十一处堤坝, 后来决堤的五处都在蒲州万宁县境内,事发之后, 朝廷派出刑部侍郎秦图南亲去蒲州,从下到上查了个清清楚楚。
大堤勘探设计由沈栋主持, 但后来承建的却是蒲州府衙与万宁县县衙,监工督造并主管筑堤银款的是都水监派出去的都水使,堤坝建成后的验收乃是工部水部司完成。
当年秦图南到了万宁县,先从供给石料木料的商行入手,很快就查到了他们以劣等木料冒充上等的事实,而那些从民间招来的最低等河工,纵然得过警告,却也不是人人都守口如瓶,不过半月,以劣充好的人证物证皆被送回了长安。
景德帝大怒,再派拱卫司姚宪带人去往蒲州协查。
拱卫司监察百官,有天子特许之权,彼时的万宁县知县吴游方与蒲州刺史廖轩亭首当其冲被下狱,再往深查,万宁县县丞、县尉及一众胥吏皆对筑堤之事心知肚明,且皆得不菲的赃款,蒲州府衙做为上级督查衙门,刺史寥轩亭却与吴游方勾结,所得比吴游方更多,承建上查出了两大蛀虫,督造监工亦然。
当年派去的都水使者名叫梁伯同,只他一人便贪了万两白银之多,其下属岳奇云与蒋合覃亦为帮凶,三人狼狈为奸,与吴游方、廖轩亭等人欺上瞒下,这才让修筑河堤的四个月内没有半点儿风声走漏。
查完了承建与督造,继而便要查工部水部司的验收了,而沈栋被牵连入案,一来因为修筑堤坝之时,他曾去巡查过两次,但并未发现筑堤用料有误,二来,验收的主官乃是水部司郎中徐星,修筑堤坝期间,与工部有关的批文公文也皆经由徐星之手下发上达,此人当年由沈栋一手提拔,以沈栋门生自居,沈栋亦对他信任非常,堤坝验收虽有沈栋过目,但彼时沈栋已南下治水,只匆匆北上一次,便将验收事宜全部交给了徐星。
二人情同师徒,又为上下级共事多年,这不过是历年来数十个工程之中平平无奇的一个,但沈栋彼时没有想到,正是这份信任将他自己置于死地。
当年洛河上下十一处堤坝陆续修建,做为上官的沈栋本就不可能处处明察秋毫,再加上吴游方与梁伯同蛇鼠一窝,蒙蔽视听,第一条罪状还有可宽宥之处,但这第二条缘故,却让沈栋没有翻身的可能。
刑部与拱卫司先揪出了水部司主管堤堰营造的员外郎黄宇,黄宇不堪用刑,又指认了上官徐星,经由徐星之口,这数万死伤灾祸的最大罪过落在了沈栋身上。
据徐星交代,洛河决堤是因万宁县名叫德盛的一家商号而起。
这家商号主营木材、石料,得知万宁县要修筑堤坝,一早便上下疏通关系想独揽供应,其商号主人邱澄年富力强,野心勃勃,先找到了知县吴游方,又经吴游方之手找到了蒲州刺史廖轩亭,得知修筑堤坝需要的手续公文极多之后,又打起了工部水部司与都水监使者的主意,最终,连工部侍郎这样的大人物都被他献银笼络。
万宁县境内五处堤坝拨银十五万两,按照沈栋的营造设计,这十五万两落在实处,建成后足可用十数年不毁,但邱澄一早打好了筑堤款套利的主意,先明面上按流程收款供应,再私下里向各位主官献银补偿,万宁知县与一众胥吏获银八千两,都水监使者梁伯同三人获银也足万余两,蒲州刺史廖轩亭一人得银九千两,工部水部司更是占了大头,底下经手批文的低等官员千余两便可打发,水部司主官徐星一人得银万两,而据他所言,为了让他的上官沈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沈栋一人便得银两万两。
十五万两银子,光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便贪得半数,再加上克扣河工工钱,用料以劣充好,真正用在修筑河堤上的银款只有四万两不到,德盛商行的邱澄不仅与各级主官攀上了关系,所得亦丰。
一众官员胥吏下狱之后,行贿主犯邱澄对一切罪行供认不讳,但他交代并未见过沈栋,沈栋的赃款乃是由徐星进献,不仅徐星和邱澄指认沈栋,水部司和都水监的其他官员也将矛头指向了沈栋。
水部司员外郎何启祥与都水监另一使者夏进忠,举证沈栋在河堤修筑期间有渎职之嫌,并列出数条罪证,正好与徐星的指控吻合,在此等大案之前,整个工部以及水部司无人为沈栋说话,而其他涉案较轻之人,也或多或少将责任推在沈栋身上,唯一为沈栋鸣不平的戚明喆,在徐星与黄宇几人的攀咬之下被举家下狱。
沈栋自不会认这等脏罪,便是长安内外的百姓也替他请命喊冤,但随后,拱卫司在沈府之中搜出了开元钱庄的券契,契券用的是沈栋私印,署名乃沈栋表字“敏行”,更明明白白写着沈栋于景德二十五年九月十八存银两万两,而一年前的九月十八,正好是沈栋回长安述职之时。
开元钱庄在长安城名声不显,将钱存在那里可谓十分隐秘,而契券被发现之后,当时的钱庄账房韩煦清往大理寺作证,证明前一年九月的确是他亲自接待的沈栋,当日的钱庄伙计们也多有印象。
人证物证俱在,沈栋之罪无可辩驳,坊间替他喊冤之声也散了大半。
后来沈栋死于重刑,邱澄被夷三族,徐星、廖轩亭、梁伯同等贪赃巨大的主犯皆被判抄家灭门之刑,戚明喆一众低等官吏,也是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再偶有存疑之声,也湮灭在了长安城肃杀的血色之中。
那之后的许多年,因这两万两银子,沈栋的身后之名江河日下。
姜离心底一阵惊震,如今在查秦图南的案子,却查到了开元钱庄,还刚好是十三年前的证物,世上有这样的巧合吗?
陆承泽吩咐完拱卫司属下,忙不迭回身,“让姑娘久等了,快请——”
陆氏从前也是长安鼎盛之族,府邸前后五进,亭台楼榭朱漆彩画,华贵非常,姜离与陆承泽同入府门,一边打量着陆府,一边不动声色问:“听公子所言,已经查到了秦大人的罪证?竟还查到了十三年前去?”
陆承泽今岁二十有三,十三年前他尚是孩童,便毫无所觉道:“秦图南这几年去了北边,在北边的事,我们派了其他人去查,长安这里,也只能查自景德三十四年之前的旧事,说来也巧了,这两日查抄了他一处院子,正好查到不少他藏在外宅的财宝,甚至还有收受旁人‘进献’的名目,其中便有与开元钱庄的往来。”
姜离不解,“十三年前……是钱庄贿赂秦图南?我在秦府看诊之时,得知秦图南十三年前为刑部侍郎,莫不是那钱庄犯过事?”
陆承泽耸了耸肩,“这个不十分清楚,院子是指挥使带人查抄的,那本和开元钱庄有关的账目我尚未看过,我们只负责去开元钱庄搜查旧年证物。”
见姜离对秦图南之事颇有兴趣,陆承泽继续道:“这开元钱庄在长安,远比不得永福那几家势大,早年还算有一席之地,这些年生意越发惨淡,据说是老东家有病在身,几个儿子都不成器,我们去搜查之时,内外只有三个年轻伙计看着,一副潦倒之相,不似有何靠山,若当年遇到了什么官司,还真有可能拿钱消灾。”
姜离顺着他的话道:“钱庄的官司寻常应在京畿府衙才对啊,罢了,这些是公子的公务,我一个医家也不必懂。”
陆承泽笑起来,又拿余光打量姜离,“姑娘刚回长安不久,不懂这些门道正常,若秦图南和开元钱庄当真有勾结,过两日坊间便会有消息。”
此番查办的是拱卫司,若真有猫腻,那开元钱庄势必再开不下去。
二人穿廊过院,已到了陆府深处,陆承泽看着不远处的院门道:“父亲母亲的院子就在前面,他们也念着姑娘救命之恩……”
说话间,得了信的陆夫人谢氏已迎了出来,谢氏年过不惑,保养的却极好,一张玉盘圆脸显得十分亲和温柔,姜离与谢氏见礼,少不得又得了一通感激,待进了上房,着鸦青直裰的陆伯钦也已由小厮扶着在堂中相候。
又一番客气见礼,陆伯钦方才去窗前榻上落座,谢氏在旁感叹道:“承泽说姑娘答应来复诊,我这颗心顿时安稳了不少,当日老爷发病发的突然,这几日虽好了六七分,可我这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的,非得姑娘看了我才能安心。”
姜离已拿出药枕请脉,陆伯钦和气道:“薛姑娘不比寻常医家,今日实在是叨扰了。”
姜离谦逊道:“夫人和大人不必客气,看诊时我和寻常医家并无两样。”
言毕姜离仔细看了看陆伯钦面色,又道:“夫人可能把近日用的方子给我瞧瞧?”
谢氏连忙招手,待侍婢捧上药方,姜离细细看过后道:“方子用的无错,我再给大人加一副小方,大人的脉象尚有艰涩之感,如今应有肋下牵痛、耳如蝉鸣之状。”
见陆伯钦点头,姜离便道:“取芎芬、菜本、间茹各三钱,分别切碎,再用两海碗酒煎煮一刻钟,后取汤液半盏,早晚两次于膳后服用,以大汗发出为佳,但切记发汗之时不可受凉,此方至少用五日,待肋下牵痛全消可止。”
谢氏也道:“老爷一说身上痛我就不安极了,这几日大夫也在用药却无用,换来换去也还是那些药材,真是愁人……”
姜离安抚道:“陆大人只要安心将养必定无恙,夫人尽可放心。”
一听此言,谢夫人连忙合手,“阿弥陀佛,得姑娘的话我就安心了,姑娘前日救了老爷,虽说是义诊时看病,但我们谢礼不可少,来人——”
见侍婢捧上锦盒,姜离忙推拒,“夫人不必如此,只需付今日诊金便可,我已和陆公子说好了,一两银子即可。”
陆承泽笑着上前,“好了母亲,你如此,我们下回如何好再请薛姑娘?”
见姜离乃是真心推辞,谢氏只好答应,夜色已深,姜离不多留地提了告辞,谢氏和陆伯钦不好意思,忙让陆承泽相送。
二人原路返回,陆承泽歉意道:“姑娘来连口热茶都未饮。”
姜离道:“陆公子还有公务在身,我也该早些归府,实在不必客气。”
陆承泽望了一眼天穹,“是,不好久留姑娘。”
将姜离送上马车,陆承泽的目光久久留在垂下的门帘上,待马车走动起来,他方才唤小厮备马,怀夕听着陆府门前的马蹄声,轻声道:“姑娘,刚才进府之时怎么了?”
眨眼功夫,姜离眉目间一片冷凝,“拱卫司可能真从秦图南外宅中查到了和沈家旧案有关之物,当年沈大人被栽赃过一笔两万两的脏银,那银子就存在开元钱庄之中,拱卫司从沈大人的庄子里搜到了存银的契券,这才钉死了沈大人之罪,但不可能如此巧合,同一时间,秦家竟刚好和那钱庄有关。”
怀夕道:“但我们尚不知拱卫司搜到的到底是什么。”
姜离沉吟道:“可能是秦图南早年间受贿的账目,也不一定真和沈家有关,只是那个时间实在太巧合,秦图南又是主审之一,很难不联系在一处,明日要义诊,先看看开元钱庄会不会被查封。”
怀夕应是,却忧心道:“若是拱卫司真的查到了不利当年判决的线索,姚璋会如何?”
“这正是我担心之处,有杀父之仇在,他是不会给沈家翻案机会的。”姜离犹豫一瞬,还是让自己冷静下来,“明日再看看,莫慌。”-
初九的义诊是早早定下,薛泰从白鹭山书院归来,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姜离仍天刚亮便至光福寺外候诊,刚到地方,便见医棚之外排起了老长的队伍。
吉祥往发号牌的小厮处去了一趟,返身道:“小姐,这还没开始已经发出去半数了,他们如今都知道小姐是咱们薛氏的小神医。”
姜离往队伍里看了一眼,“都打起精神,开始吧。”
已非头次义诊,薛氏上下皆有条不紊,直等到日头初起之时,医棚外驰来一辆马车,车帘起落之间,却是郭淑妤赶了过来。
她取下斗篷一副帮忙之势,“听说你要义诊,我立刻便过来了。”
郭淑妤笑颜明灿,像和姜离是多年至交,姜离不置可否道:“天寒地冻的,郭姑娘当心莫着了凉。”
郭淑妤凑到她跟前,“听说你入宫给皇后娘娘看诊?”
姜离点头,给病患问脉开方一气呵成,病患拿药的功夫,郭淑妤又道:“你刚回长安才不过两个多月,连皇后娘娘也看重了你,不过也是,太医署这几年针博士药博士告老了好几位,署内的医学生都长进不大,更别说关在宫里的医女了,听说此前皇后娘娘脾气不好,责罚了好几个尚药局的医女,后来便是那几位御医给她看诊都是提心吊胆的,你可谨慎些。”
姜离眼瞳动了动,“是吗?我倒未觉。”
郭淑妤笑道:“今日一早听闻你又开始义诊,我还在和父亲说道呢,父亲还说他已许多年没见过这样频繁义诊的大夫了,一般的大夫多有偏修,一个人应付不来这等场面,但你年纪轻轻倒比许多老太医还厉害……”
见姜离看也不看她,郭淑妤悠悠道:“医术也就罢了,关键还善心,江湖上的医家,都似你这般大义吗?”
待看完又一个病患,姜离才看郭淑妤,“你想说什么?”
郭淑妤倾身靠近,极低声道:“年前义诊乃是西北雪灾多有流民,年未过完又义诊,我可是知道你声望涨得极快,但我瞧着你不像求名之人。”
见姜离八风不动,郭淑妤掩唇一笑道:“看看,又来了许多人,每日一百个号牌只怕不够,咦,你那个小丫头怎么没来?”
吉祥在旁伺候,闻言答道:“怀夕今日染了风寒不适,在府里歇着未来。”
郭淑妤点点头,继续帮姜离看诊,如此忙至下午,怀夕方赶了过来。
吉祥与如意只当她转好,便将侍墨的差事交给她,怀夕凑到姜离跟前,低声道:“姑娘,开元钱庄如常开着,没有任何异样,早间还有人去兑换银两,奴婢仔细看了,周遭连暗哨都没有布,莫非拱卫司没查出什么古怪?”
清晨姜离一行刚出府,怀夕也摸出了薛氏,直往城南梧桐巷的开元钱庄盯梢,但眼看着已过申时,开元钱庄却毫无动静,若昨夜发现古怪,那如此太不符合拱卫司之行事。
姜离未多说什么,只加快了看诊的速度,郭淑妤在旁扫量着二人,“你们主仆在说什么悄悄话?”
姜离道:“在说今日得早些诊完,傍晚需得入宫,晚上还得去一趟秦氏。”
郭淑妤扬眉,“秦氏?我倒是知道你在秦氏看诊,但如今秦氏府内颇乱,那位大公子又被捉拿,你去看谁?那位姨娘?”
姜离秀眸轻眯,“你知道的倒清楚。”
郭淑妤莞尔,“没办法,薛大小姐声名远扬,我想不关心都不成。”
姜离看了郭淑妤片刻,转头继续看诊,今日一百个号牌已放完,所幸并无几个病疾危重者,一天里紧赶慢赶,黄昏时分总算看完了最后一人,姜离吩咐薛泰善后,赶在最后一抹夕辉落下地平线之时入了宫。
萧皇后对她今日晚来面无好颜色,待听闻是因义诊晚来语气才和缓了些,怀夕跟在姜离身后心惊胆战,姜离却早已见怪不怪。
萧皇后当初别居宁安宫,最初是以养病的名义,再后来便说自己潜心礼佛,为国祈福,她这宫中倒有一处佛堂,可六年之前来给她看诊之时,便未见她进过那佛堂一次,且久而久之,传言她性情孤僻、刁钻刻薄的流言蜚语也不胫而走,没有人明白一国之后尊荣无匹的她为何如此,但只有当着可信之人,在谈起宁阳公主时可见一二端倪。
姜离依旧给萧皇后施针,所幸她恢复极好,痹痛已散七八分,施针完又调整了用方,足足小半个时辰后方才告退离宫。
她今日出宫的脚步疾快,和公公跟的大喘气,“姑娘回府有急事?”
姜离望向不远处的承天门,“明日还需义诊,要回府早做准备。”
和公公了然,“姑娘真是良善。”
话音落下,承天门已近在眼前,姜离驻足与和公公告辞,和公公含笑应好,正要再道几句谢,却忽然往她身后看去,“嚯,这么大阵仗!”
姜离不明所以地转身,下一刻,眼眶骤缩——
只见承天门外宽阔的青石板道上,拱卫司一众武卫正押着十多个男男女女转向西去,西面正是拱卫司紧挨着宫城的衙门所在,而那群男男女女之中,赫然便有秦图南的五位姨娘和几个面熟的秦府侍从。
秦氏被抄家了?姜离心底疑问顿起,待往前几步,又见人群最后,几匹轻骑从夜幕里驰入了禁中,为首之人毫无意外是姚璋,但在姚璋身后的……是裴晏。
裴晏一人一马扬鞭而来,待走近了些,也远远看到了承天门下的姜离,四目相对一瞬,他眉目笼罩在夜色之中不辩情绪,还不等姜离走出门洞,他便已调转马头往西去,显然,他也是直奔拱卫司衙门。
姜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裴晏怎么会和拱卫司一起?
第088章 危机
“大小姐, 问清楚了!”
寒夜已深,薛氏的马车停在秦府不远处的街角,长恭一路小跑回来道:“说是下午拱卫司和大理寺一起到的秦府,两衙门又在府里搜查了一遍, 尤其搜查了秦图南从前的旧屋子和摘星楼, 哦对了, 还有府库和几位姨娘的院子,除了姨娘,在府里超过十四年的管事们也都被带走了, 程妈妈也被带走了。”
姜离隐在昏暗之中,冷冰冰问,“裴大人也同来的?”
长恭应是,“说裴大人和姚指挥使带着人一起来的, 不过主要是拱卫司的人在搜查,府里丧事还没办完,下人们如临大敌, 也不知拱卫司到底在找什么, 不过门房的小厮说, 几位姨娘被押走之时, 听见二姨娘还是三姨娘提了什么钱庄, 他也不甚明白, 。”
姜离心底“咯噔”一下,“秦府其他人眼下如何?”
长恭叹道:“都怕极了, 好些人都已经想着找下家或是准备收拾细软逃走了。”
姜离默了默,“好了, 先回府吧。”
长恭跳上车辕,马鞭起落之间, 往城东平康坊而去。
车轮辚辚有声,怀夕低声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若是没搜到什么确凿证据,不可能这样大动干戈吧?这和抄家也差不多了,在府里十四年的姨娘们和管事们,这是想查问开元钱庄和秦图南勾结的细节?”
车窗外寒风呼啸,姜离越琢磨心越往下沉,“当年沈家的旧案,明面上无论是人证还是物证皆是板上钉钉,因此沈大人宁死不认也未影响最终判罪,其中最紧要的物证便是那一笔两万两银子的赃款,而人证之中,有两个检举沈大人渎职,还有两个工部主事作证说沈大人在洛河筑堤的各项批文上不比往日严苛,算是佐证了主犯徐星和邱澄的指控,后来,这四个人都死在小师父手中,死前他们倒是纷纷招了,要么是大案当前为了自保脱责,要么便是与沈大人有旧怨,狭私报复。”
怀夕哼道:“那他们死的不冤!”
姜离又道:“主犯邱澄和徐星几人狼狈为奸绝无错处,且他们皆被判灭门之刑,再无法追究,后来我仔细想过,旧案里最大的破绽正是那两万两脏银,人可以说假话,严丝合缝的物证却极不容易,而关于这笔银子,当年的人证物证亦算齐全,也便是说,那开元钱庄的账房先生韩煦清要么被骗,要么便是他撒了谎,本来他是突破口之一,但可惜沈家定案半年之后,韩煦清便在家中病死了。”
六年前,姜离自得知救她的竟是沈渡,便对沈家的旧案也上了心,此番回长安,沈渡虽并无让她相助之意,但她怎可能袖手旁观?
听她所言,怀夕道:“病死?怎么也这样巧合?当年阁主没法子返回长安,若是能把此人捉回去好好问问一定会有线索,那韩煦清的家人呢?”
姜离道:“有位夫人,膝下有个女儿,韩煦清死后,她们扶棺回了韩煦清老家沧州,小师父多年前去过一次,但那孤女寡母什么也不知道,小师父无法确定韩煦清是什么角色,便也未将那对母女如何。”
怀夕忙道:“人死灯灭,但那银子既是栽赃,就一定不是韩煦清一个人的事,就算他是被骗的,那是何人设这么个局?”
“那笔银子是前一年存入,这表明有人一早留好了退路,若贪腐之事爆发,沈大人便是最大的替死鬼,若按常理,选沈大人替罪,那此人定和沈大人有仇怨,但沈大人为官清廉,并未与谁结仇,若说他挡了谁的路,那便是徐星,但徐星比沈大人暴露的更快,他没道理再拉沈大人下水,也未听说他和沈大人有何私怨。”
姜离说至此,语气沉郁起来,“诡异的还不止这些,那案子从上到下所有官吏皆是为了贪财,可那两万两脏银早早存入开元钱庄,还是在沈大人名下,这意味着那幕后黑手无财可贪,既落不到半点好处,那这个局便只是为了沈大人而设?”
怀夕也云里雾里起来,“可……他们如何知道贪腐之事何时暴露?若未曾决堤,而徐星等人掩饰得好,十年八年也未被发现呢?这太过矛盾,阁主只怕也是想不明白,才干脆将那些帮凶一个个杀了了事!”
姜离脑海中也是迷雾重重,“寻常命案,多可用爱恨情仇、功名财利来辨析,但世间还有许多事,许是更复杂的阴谋,但也可能只是最简单的巧合,而时过境迁难已勘破,但无论沈大人因何被陷害,这两万两银子仍是至关重要。徐星等人身为主犯,证词本就不可尽信,若证明那两万两银子乃是旁人栽赃,沈大人之冤便不攻自破!”
怀夕听得心潮起伏,“那咱们眼下怎么办?”
如何办姜离也没有答案,但她脑海中却浮现起适才裴晏与姚璋同行的场面,见她未接话,怀夕又道:“我们能想到,那姚璋只怕比我们谋算的更分明,若发现了关键线索,他绝不可能让那线索曝光于世。”
说至此,怀夕蠢蠢欲动道:“不若奴婢去拱卫司探探?”
姜离迟疑道:“拱卫司衙门在禁中,指挥使姚璋深得他父亲真传,是朝中数一数二的高手,那里的武卫也比金吾卫那些勋贵子弟强上许多,你一个人去太过冒险。”
姜离说的严峻,但怀夕却无惧,“拱卫司那些人再厉害,也得吃饭睡觉吧?那里不是也有许多官家子弟吗?陆公子就在那当差呢!奴婢可以在天明之前,他们多半在睡觉的时候去,奴婢还可用迷香,奴婢跑的也快,就算惊动了,只要不被抓住便是了。”
姜离抿紧唇角,“我还是不放心。”
怀夕骨子里仍是江湖性情,在她眼底,朝廷子弟总是没有那般厉害的,但见姜离不松口,她也只好道:“那……找裴大人可有用?”
姜离不知想到什么,凉凉道:“此事干系重大,我不可能对他明言。”
怀夕着急地抓了抓脑袋,“也是,裴大人堂堂大理寺少卿,不可能帮江湖小魔头查案,且姑娘忽然关心沈家的案子,也实在奇怪。”
姜离定了定神,“明日先看看开元钱庄的动静。”-
待回盈月楼已是二更天,姜离沐浴更衣后便躺了下来。
她奔忙一日颇为疲惫,前半夜睡得颇为踏实,但到了后半夜,她的梦境纷乱起来。
梦里又回到白鹭山书院,在她眼前的是魏旸俊秀欢喜的脸。
“妹妹不必担心,这才第二轮而已,裴大哥可是说过我能到第四轮呢,我有必胜把握!等真到第四轮,裴大哥总也该回来了,我攒了好些疑问要问他。”
魏旸面上神采飞扬,一袭玄色绣银竹纹锦袍衬的他长身玉立,他五官清逸,个子也颇高,在同龄人里颇为显眼,从前的他木讷呆笨,眉眼总给人愚稚空茫之感,但如今他已跟着裴晏修习一年有余,那双黑洞洞的眼眸已生出曜石般的光彩。
虽仔细看时仍不比常人机灵,但待他旧疾痊愈,不知会收获多少长安小娘子的芳心,姜离替他高兴,但没有裴晏在,她又不通武道,她仍是一万个不放心,“可是,兄长,他们有的自小习武……”
魏旸轻哼,“相信我妹妹,裴大哥走之前我就问过他了,只要我按他说的做,他们没有几人是我的对手,第一轮不过是小试牛刀,下一轮我得让他们看看真功夫!妹妹,我忍了一年了,你就不要担心了!错过今年,我岂非又要等一年?”
望着魏旸恳切的神情,姜离说不出阻拦的话,只到了傍晚时分,又偷偷出书院大门,往上山的官道看去,可又一次等到天黑,仍然没有看到裴晏的身影。
场景一转,姜离坐在学堂上,面前的书案上正摆着一张明算考卷,明明都是她熟悉的题目,可在这梦境之中,姜离望着那白纸黑字,握笔的手发抖,一题也解不出来,她的头顶似乎悬着一把将落未落的刀,没顶的恐惧亦让她窒息——
“姜离!出事了,魏旸出事了!”
“他发疯了,他跌下了青云崖!你快去啊——”
恐惧的悬刀落了下来,姜离心腔一阵揪痛,她身子一颤,意识到了这是梦,可她脚步不停地往青云崖飞奔,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通往青云崖的道旁尽是光怪陆离的诡影,而她知道自己将要看到什么,她不想看,她一点儿也不想看……
“姑娘!姑娘醒醒!”
突然的推搡一把将姜离从梦魇之中拉了出来,她猝然睁眸,正对上怀夕担忧的眸子,“姑娘怎么了?看你满头大汗却醒不过来,做噩梦了?”
姜离急促地喘了口气,抹一把额汗,“魇住了,什么时辰了?”
怀夕也替她拭汗,“已经卯时了。”
今日还有义诊,姜离连忙撑身坐了起来,她心弦尚紧绷着,直到收拾停当坐上了去光福寺的马车,那股子不宁之感才随着清晨的寒风散了去。
待到光福寺外,候诊的队伍亦如前日,薛氏的仆从们见此盛况,也都生出与有荣焉之感,待姜离在医棚中落座,第一个病患被小厮放了过来。
晚间还要入宫看诊,姜离今日接诊亦是利落,忙到午膳时分,简单用了两口便饭又接着看诊,如此到了申时,又在府中歇息半天的怀夕面色凝重地过来了。
姜离一看她面色便知不妙,趁着刚看完一人,怀夕低声道:“姑娘,开元钱庄关门了,奴婢问了周遭的铺子,说是昨天晚上有不知是什么衙门的人拿着两张画像去了钱庄,也不知画像上的人是谁,但多半是沾上了什么官司,今日便再没开门,也不知是不是官府之意,奴婢便打听了一个钱庄里名叫何楔的伙计——”
“那伙计就住在钱庄不远处,奴婢说自己是帮主人问钱庄利银的,与那何楔攀谈了几句,结果那伙计说昨夜是拱卫司的人,让他们认一个人,问是不是十三年前钱庄的伙计,但他们三人都是这几年才入钱庄的,根本不认识。”
姜离暗道不妙,“十三年前 的伙计?”
怀夕沉声道:“那何楔说衙门里的人提到,拱卫司找的那人,乃是当年账房先生的一个徒弟,后来此人离开钱庄下落不明,他们如今要抓那人。”
要抓十三年前韩煦清的徒弟?
昨夜姜离还不确定拱卫司所查是否和沈家旧案有关,但听到怀夕所言,她已肯定了十之七八,韩煦清已死,乃是死无对证,却不知韩煦清还有个徒弟,秦图南为官不廉,刚好在十三年前和开元钱庄有关,还刚好查到了韩煦清的徒弟身上,世间没有如此巧合。
姜离看了一眼天色,“时辰尚早,你去一趟芙蓉巷问问。”
怀夕应是,找了个借口兀自离去,姜离稳住心神,接着给排号的病患看诊,如此等到了日暮西垂之时,怀夕又匆匆回了医棚。
排号的病患所剩无几,怀夕找个空档道:“见到了三娘,她说拱卫司的动静她也知道些,阁主虽未出现,但派人递了消息给她,让她稍安勿躁,近期内莫要异动。”
“三娘这些年虽势单力薄,但也养了几个心腹,打听市井之事、探问衙门寻常之事还算便捷,可如今是拱卫司在查办,她听阁主吩咐没敢轻举妄动,且她功夫一般,也不可能亲去探看,至于当年的旧事,她说等她回长安之时开元钱庄的人都换过一轮了,韩煦清是有几个徒弟,但他们早离开长安了,不知拱卫司如何有了他徒弟的画像。”
怀夕说的紧张起来,“难道拱卫司捉到此人了?”
姜离招了招手,令下一位病患进门,一边看诊一边道:“待会儿先入宫一趟,别的出宫之后再议。”
怀夕明白过来,只在旁帮忙,直等到酉时过半,最后一位病患方才看完。
姜离如昨日那般直奔宫城,待见到和公公,一路往内苑而去,入安仁门后,忽见内苑的巡防禁军比往日多了不少,“公公,怎么忽然多了这么多禁军?”
和公公道:“是因修建陛下的万寿楼,从前岁开始,将作监和工部就在为陛下的六十大寿做准备,如今万寿楼前四层已修好,七月之前,是一定要竣工并装潢好的,虽说还有六个多月,但这楼有九重高,待修出来将会是整个大周最高的楼台,因此余下的时间已不算多了。将作监和工部也清楚,年后又多增了百来个工匠,如今那里的工匠和杂役来来往往有三四百人,即便早已铸墙隔着,也得要加派守卫以防生乱。”
景德帝的生辰在八月初十,今岁是他六十整寿,朝野上下一早就在想如何给帝王庆生,想来想去,商议出筑楼台之策,景德帝在位近四十年,极少在内宫大兴土木,如今到了花甲之岁,耗些资费庆一庆万岁寿诞也不足为怪。
见姜离往东北安礼门方向看去,和公公道:“万寿楼修筑之地,在内重门和安礼门之间,紧挨着后宫城城墙,计划的楼高九层,待修筑完成,将有四十丈高,算上塔刹,得有四十多丈,到时天气好的时候,在百里之外也能看到高耸入云的楼台,如今那修筑之地早已被高墙隔绝,工匠们也是从安礼门进出,但到底这内苑偶有陛下和妃嫔们游幸,皇后娘娘也住在这里,所以护卫是越多越好。”
姜离忙道:“正是此理。”
怀夕跟在姜离身旁,忍不住道:“四十多丈高的楼,那得是多高啊!”
和公公笑道:“不说百里之外了,只要进了长安城,是一定能看到无疑的,等到了陛下寿诞那日,陛下会带领文武百官在万寿楼庆贺,长安百姓们也尽可到安礼门之外为陛下献寿,楼台够高正好能与民同乐。”
姜离忍不住问:“听闻这楼是小郡王主持修建?”
和公公颔首,“正是,不过小郡王年纪轻,还是有工部和将作监的老师傅在旁协助的,只是小郡王在营造上天份的确极高,将作监那些老师傅都服气。”
北苑内多楼台高阁,安宁宫又在西北角上,此时往安礼门方向看还看不到万寿楼,但想到李策年纪轻轻便主持这样的盛事,姜离也不禁为他开心。
眼见着安宁宫近在眼前,和公公又一叹,“不知姑娘知不知道,娘娘这病便和这修楼有关呢,万寿楼选址是看了风水的,北苑之中要拆些景观和楼阁屋舍,这么一合计,便有人提出来要把当年长公主的凌云楼也拆了,这才让娘娘气着了。”
姜离道:“前日萧姑娘和娘娘所言,我猜到了一二。”
和公公连连叹气,待进了安宁宫,忙打起精神前去通禀。
姜离带着怀夕入殿见礼,便见萧皇后正在窗前榻边对弈,她别居宁安宫多年,练就了一副左右手对弈之技,常常在棋盘前一坐便是半日,见她望着棋盘出神,姜离起身后站在一旁静等着未出声。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萧皇后才左手艰难地落下一子,这时往姜离身上瞟一眼,“会下棋吗?”
姜离敛容道:“会,但棋艺极差。”
萧皇后嗤笑一声,一伸手,佩兰连忙上前扶起她,“本宫今日又轻省了些,你这孩子年岁不大,医术倒是精进,你师父把你教的这样好,她在江湖上可有什么盛名?”
姜离谨慎道:“师父早些年还常外出走动,这十多年已经不怎么出来了,倒也没太大的名头。”
萧皇后入寝殿躺下,“你是个有福气的,幼时波折了些,福气还在后头。”
“多谢娘娘吉言。”姜离说着给皇后问脉,片刻容色稍霁,“娘娘脉象已平滑许多,但今日还是要施针,药方稍后我再换一副新的。”
萧皇后应了一声,更衣后闭眸躺了下来,姜离如常施针,因手法极好,萧皇后不觉痛,反而呼吸渐渐悠长,似寐着了,姜离见状,一刻钟后取针之时便格外轻巧。
收拾好针囊时外头天色已经黑透,姜离惦记着拱卫司之事,心中微急,面上轻声道:“劳烦姑姑取来笔墨——”
佩兰应好,姜离便至窗前矮榻上写新方,又叮嘱道:“娘娘如今舒活许多,方子便按温中当归汤方服用。”
佩兰一听了然道:“这方子娘娘从前也用过。”
姜离自然知道,她下笔行云流水,很快便写好递给佩兰,“我只在常规用量上做了调整,一日三服,姑姑应当知道如何煎熬。”
萧皇后仍闭着眸子躺着,像真睡着了一般,姜离轻声提告辞,佩兰姑姑把姜离送到殿门口,看着和公公与姜离一起出安宁宫。
佩兰看着姜离的背影面露欣慰,待姜离的身影消失,她方才往方子上看了一眼,这方子并不算稀有,其中当归、干姜、木香、人参等药材都算常见,一说药方名所有的大夫都会开,药材虽固定,剂量却要凭病况来定,皇后从前调理时便用过多副,但外人有所不知的是,皇后极厌姜味儿,因此这道药方还需调整。
此念刚出,佩兰忽然眉头一皱,她面露惊色,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方子,确认没有漏掉任何一味药后,神色愈显古怪,她快步往寝殿去,进了内殿,见萧皇后侧躺着,显然尚未睡着,便道:“娘娘,真是奇了,您看薛姑娘开的方子……”-
和公公陪着姜离出宫,姜离步伐疾快,目光也不时往禁中西北方向看。
和公公边走边道:“娘娘这次总算渡过去了,姑娘您别看娘娘年纪大了,可她骨子里那倔性儿是几十年如一日,这看病用药也得依着她的性子来,可是把上上下都折腾的不轻,折腾是事小,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底下人经得起,她自己可经不起……”
和公公追随皇后多年,言辞上也颇为随意,姜离本来还在想拱卫司之事,一听到此处,脚步忽地一滞,她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一念,人都僵在了原地。
和公公和怀夕都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姜离正头皮发麻,一颗心也狂跳,只面上不显道:“听着公公所言,我在想今日施针娘娘是否会有不适。”
和公公忽地笑了,“娘娘没说,那便定是没有,她可不是个忍得下的性子。”
姜离扯了扯唇,又抬步往前,“那便好。”
到了承天门,和公公原路返回,姜离拢着双手,脚步如风出了宫门门洞,怀夕几步小跑跟上来,“怎么了姑娘?”
“我犯了大错。”姜离少见的懊恼不已,“那温中当归汤的方子里有一味干姜,偏偏皇后娘娘最不喜姜,往日用药之时,都要把干姜换成细辛,药效虽淡了些,但娘娘服用的舒泰,从前师父一直这么改方子,后来开方子拿药师父都交给了我,适才我一时顺手,直接把生姜改成了细辛,这是大疏忽!”
怀夕微讶,“那怎么办?现在没法子补救了吧?”
姜离回看一眼宫门,又快步往朱雀门去,“来不及了,只有等明日想法子找补了,但愿娘娘不关心这些细枝末节。”
怀夕抿了抿唇,“姑娘不必担心,再怎么样,皇后娘娘救过您呢。”
姜离叹了口气,“我不是怕娘娘于我不利,是怕给她带来麻烦,罢了,事已如此,多忧无益,我们先去永宁坊——”
出了朱雀门,上了马车,姜离果然吩咐往永宁坊陆家而去,怀夕不明所以,“姑娘今日还要给陆大人复诊?但昨夜没说还去啊。”
姜离摇头,从袖中掏出一张傍晚时分就写好的方子,“不是去复诊,是去送药方。”
马车一路疾驰,到陆府时已近二更天,姜离把方子交给怀夕,怀夕上前叫门,拍门半晌,才有个睡眼朦胧的门房小厮来开门,一见怀夕,小厮有些意外,“姑娘是……”
怀夕笑道:“我是薛大小姐的侍婢,我们昨夜才来过。”
小厮恍然大悟,“哦哦,想起来了!是大小姐来了?我这就是通禀……”
“且慢且慢,我们不是来访,昨夜大小姐没有换陆大人的方子,但小姐回去又想了想,得了一张更好的方子想给你们老爷,你们公子可在?”
怀夕解释完,小厮打起精神道:“公子本来在的,但半个时辰之前被叫走了。”
怀夕作难起来,“陆公子有公务?”
小厮叹道:“是啊,说是在找的什么人已抓住了,公子要去确认有没有抓对,走了半个时辰了,按以往的惯例,至少得四更天才能回来呢。”
怀夕了然,“那我们是等不了了,本应亲手给陆公子,如今便劳烦小哥交给陆大人吧,这上面如何煎煮服用写的十分清楚,陆大人一看便明。”
小厮接过方子连连道谢,怀夕挤着笑意回了马车中,车帘刚落下,怀夕便急声道:“姑娘,说拱卫司已经……”
姜离做个噤声手势,“先回府。”
姜离催促一声,长恭马鞭急落,小半个时辰便停在了薛府外。
姜离带着怀夕回盈月楼,待上二楼,怀夕才着急道:“人怎么这么快就抓住了?如果这个人和阁主家的案子有关,那姚璋难道要杀人灭口不成?”
窗外寒夜已深,幽咽风声扰的人心神不宁,怀夕越想越紧张,一咬牙道:“姑娘,阁主不知在何处,莫不如就让奴婢去探一探吧,阁主对奴婢也有救命之恩,奴婢愿去冒险,那拱卫司唯有姚璋武功高强,但姑娘信奴婢,奴婢或许不是姚璋的对手,但要从他手下逃脱绝不是问题!”
姜离默然片刻,终是道:“从前在皇后娘娘宫中时,我曾看过一张禁中布防图。”
怀夕眼瞳大亮,“姑娘同意奴婢去探拱卫司了?”
姜离点头,迅速去拿纸笔,一边在等下描画一边道:“当年那张布防图是皇后娘娘早年私物,已十分老旧,但禁中巡逻布防素来遵照定例,不会差太多,我未去过拱卫司,但也听说过那衙门与刑部和大理寺多有不同,幸而这几日你随我入宫,对禁中各处衙门有了印象,你来看,这里是朱雀门,这里是顺义门,拱卫司衙门,就在顺义门以北的安福门内,你稍后需要从此处入禁中……”
第089章 不装了
“安福们常年闭锁, 那里城墙上的守卫最为薄弱,走安福门入禁中,越过城墙后,拱卫司衙门乃是两座东西互通的三进合院, 拱卫司为天子直掌, 从不养闲人, 寻常命案极少插手,唯有陛下关心的,与百官宗室有关的重案才由他们查办。”
“他们常奉御令异地办差, 若整个拱卫司倾巢而动,衙门时常空置,因此其班房值房占地不算阔达,却因授命与天子的尊荣, 建筑多为煊室深阁,亮灯的地方定是值房,拱卫司所查多为官吏, 囚室在明, 并无地牢, 且他们素来狠辣专权, 犯人不会关押在靠近大门的方向, 而徐旺生那等身份, 更不可能关在高阔明堂内,多半在北面后院——”
姜离语速不疾不徐, 字字清晰,冷静中又透着沉重, “禁军巡逻从安福门到朱雀门一个来回是两刻钟,你必须在两刻钟之内离开拱卫司, 拱卫司以东是右监门卫衙门,四更之后,应都在酣睡,其南是将作监,那里夜中值守的人极少,若出了状况,可往将作监走,你等等,我把将作监的地图也画给你。”
姜离又抽出一张白宣,“将作监掌管宫室建筑与金玉宝器之制作,其官署占地面积极大,内部工坊楼台林立,甬道纵横,将作监以南便是大理寺,我们去过多次大理寺,你应该记得方位,大理寺以东是卫蔚寺衙门,负责皇室仪仗车马,守卫也颇为松懈,但你不能接近大理寺,顺义门至朱雀门间的城头守卫尤其森严,要离开禁中,只能从顺义门与安福门之间走,便是这里……”
姜离指着图纸,又道:“将作监内的高楼多是工坊,在其西南便伫立着一座三层高的玉楼工坊,那玉楼南北各有一座五丈高的角楼,角楼楼顶离城墙不过三五丈远,凭你的身手可轻松从角楼至城墙——”
姜离字字铮然,“定要记清楚,无论探得多少皆不可流连,你身手好,但禁中防卫讲求的是人多,若动静太大,你一个人终究不能以一敌百。”
见姜离连退路都给她画出来,怀夕安慰道:“姑娘放心,奴婢明白的,入禁中那么多次,入宫也三五次了!奴婢记得那些禁军如何巡防,您不必担心!”
比起姜离忧心忡忡,怀夕自己倒无惧,她是江湖人,听过多少江湖侠客夜探皇宫的逸闻,此番虽只是去禁中衙门走一趟,可期间豪情也是相似的。
但自家姑娘不放心,她还是仔仔细细看好图纸,以防万一,又将图纸叠好装在身上,待换上夜行衣,见时辰已近四更,立刻自东北轩窗滑入了夜色中。
望着怀夕的身影消失,姜离心底却涌起深深的不安。
拱卫司消息森严,亲去探个究竟自然最好,但这三日之间,事情变幻的似乎太快了,夜色已深,怀夕未归之前姜离不可能入睡,她熄了灯,独自坐在黑暗之中等候,一边等,一边琢磨此番变故。
先是秦图南遇害引来拱卫司,可不想最终疑凶竟是秦耘,而秦耘的证词牵出秦图南为官不廉,拱卫司稽查秦图南贪赃枉法之行,刚好查到了开元钱庄。
开元钱庄,十三年前,韩煦清之徒……
心头一凛,姜离猝然站了起来——
姚璋一心为父报仇,见秦图南之死与小师父无关,势必心有不甘,而秦图南做为小师父最后一个仇人,他死了,自然会引来他和沧浪阁的关注。
倘若这时,刚好从秦家查到了开元钱庄,刚好找到了旧案至关重要的人证,那么无论是小师父还是沧浪阁门众,势必会冒险去探。
姜离面色大变……-
寅时二刻,巡逻禁军刚从宫墙下走过,一道黑影便自颁政坊东侧的暗巷中摸了出来,于墙根阴影中蛰伏片刻,几个腾挪跃上了城头。
后半夜的寒风刀子般割人,漆黑的天穹不知何时飘起了银尘似的雪粒,怀夕黑衣黑面伏在城头,锐气的眸子往不远处的拱卫司衙门看去。
夤夜漭漭,拱卫司东西两座合院静静伫立在风雪之中,整片屋舍只有两三盏豆灯散发着昏黄暖光,隔着十来丈远,怀夕依稀看到了官署内有山石花木之影,想起姜离所言,心道果然比大理寺更幽然矜贵。
她自城墙滑下,先攀入近前西院。
整片馆阁静的只有夜风声,她伏在外廊屋顶,先往南面亮灯的值房看,这院子三进三出,共二十多间房舍,想起姜离所言,她悄无声息往北掠去。
屋顶上积雪未除,如今又薄薄覆了一层新白,这般来去必留印痕,但所幸雪势越来越大,天明之前必定全数覆盖。
怀夕身法轻捷,先直奔第三进后罩房,禁中衙门的建制比民间更为疏阔,哪怕是三进院也修的规整巍然,怀夕猫儿一般俯在屋顶,仔细一听却并无人息。
她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来都来了,也想悄悄这衙门各处到底是做什么的,便顺着屋檐一滑,落在西侧檐下,戳开后窗油纸往屋里看去,便见这几处颇宽敞的后堂内,竟是一排排整齐的刀剑木架,正是拱卫司的兵器库房。
怀夕看的眼瞳发亮,又从西侧摸到东侧,再朝内一看,又见大大小小的箱笼堆放,也是杂物库房,怀夕暗道没趣,遂往二进院摸了过来。
屋顶上听仍无声息,待潜入西厢屋后破开窗纸,只见房内是南北两面通铺,当是拱卫司武卫过夜的班房,既有班房,那西院多半是拱卫司起居之所。
思及此,怀夕淡了兴头,只打算往东摸去,可正要离开之时,她忽然注意到了通铺东南角堆着什么。
屋内漆黑,摆设物件只能看个模糊轮廓,再仔细盯两眼,怀夕眉头拧了起来。
那炕上堆着的,好似是数件男子锦衣,锦衣层叠,少说有十数件,多半是长安勋贵子弟们来当值前所穿……
怀夕心底生出两份古怪,这衙门四处黑漆漆的,班房内也无人,那定是众人皆已下值,可若是下了值,衣裳都不穿走?
眼下有这样多的锦衣,唯一的解释便是有多人未曾下值,既未下值,班房内也无人歇着,那他们藏在何处?
难道说……怀夕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而几乎是同时,寒夜中响起一阵紧促脚步声,漆黑馆舍里顷刻间冒出密密麻麻的火光-
“什么动静?”
大理寺东院班房内,裴晏极其敏锐地听到了外头的响动。
九思和十安同时竖起耳朵,察觉不对,九思立刻跑了出去,他去得快,回来的更快,喘着气道:“公子,是拱卫司和将作监那边闹起来了,说有人夜闯拱卫司。”
裴晏剑眉拧起,豁然起身问:“可知有几人?是何人?”
九思利落道:“目前说是一个人,开始跑进了拱卫司,后来往南边将作监去了,那将作监占地颇大,一时半会儿还没抓住人,等会儿说不定还要来咱们这里,小人看到姚璋和拱卫司那几个副使都尉都在,场面极大,奇怪了这个点儿了,他们都还在衙门,这像是……像是在守株待兔。”
听到只有一人,裴晏眉头微展,但仍严声道:“你立刻带人去找姚璋,看看他们在找什么人,拱卫司近日在办的案子也只有那一件罢了。”
九思一听大为光火,“好,他们明明抓到了人证,却严防死守的躲了咱们几日,就为了今天晚上,我倒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带卢卓他们一起去!”
九思快步离去,几声吆喝后,沉睡的大理寺上下皆被惊醒,一听外头出了乱子,众人惊震之余,忙不迭穿戴整齐往拱卫司去。
九思一走,值房内就只剩下了裴晏和十安,寡言少语的十安道:“公子,莫非……”
裴晏沉声道:“你去将作监走一趟,随机应变。”
十安不敢大意,立刻抱拳而出,裴晏眼底闪过一抹忧色,抬步走出了值房,他迎风而站,依稀能听见远处廊道里高高低低的呼喊。
若禁中真的只有一人倒无妨,但另外一人该在何处?
他一时看向禁中以南,片刻后,又望向安福门方向,眼底正幽明不定,一道爆炸声凌空而响——
裴晏猝然转身,只见东北方向的天穹之中,一抹刺目的烟火正升至半空。
竟是拱卫司的鸣镝!
裴晏不知想到什么猝然色变,他后退两步,至黑暗中腾身而起,掠过大理寺重重屋阁,直往顺义门的方向掠去-
姜离一袭黑衣赶到国子监东北的塔楼时,正看到那一抹升空的焰火!
她眼瞳剧颤,未想到姚璋如此狠性!
这是拱卫司的鸣镝,此鸣镝一出,便昭示有人闯宫,无论哪处衙门瞧见,皆要倾巢而动,禁中除了御林军,还有大周十二卫,再加上各个官署留下的值守侍卫,如此惊动的武卫足有数千,更莫要说宫中还有御林军万数。
姜离胸膛一阵起伏,而她目之所及,顺义门与安福门城楼上的禁军见鸣镝而惊,已纷纷手执火把四下探看,同一时刻,朱雀大街上巡逻的金吾卫也策马赶了过来,这动静不小,连国子监东院内的小吏们也执灯而出。
姜离屏住呼吸,连忙避在塔楼一角。
这塔楼曾是望火楼,四面无窗,只能暂做藏身之用,姜离想到怀夕在禁中的处境,心如擂鼓,她能躲避十人、百人,可如今禁中多半已灯火通明,等拱卫司并十二卫禁军一处处搜查,只认得将作监和大理寺的她怎躲藏得住?
姜离心急如焚,望向顺义门与安福门之间的城垛,那里是怀夕唯一逃生的出口,此刻却有禁军于城头巡视,而城墙之外,亦有金吾卫徘徊,哪怕她到了城头上也必被绊住手脚,但若能引开金吾卫与守城军便大不一样了。
姜离深吸口气,将面巾再往上一拉,探身而出,可就在她即将跃下塔楼时,一道声息忽然鬼魅一般往她身后靠了过来——
旋身出掌!姜离以迅雷之势回攻,然而她出手快,来者反应更快,躲她一掌,又以臂相接泄她掌力,砰的一声轻响后,姜离身形一滞。
“是我——”
裴晏出声,又往前走来两步。
塔楼内光线昏暗,借着远处城楼上的火光,依稀能看清裴晏眼底的焦灼,但见她人在此地,他又似微微松了口气。
姜离望着裴晏,心底滔浪难平,她通身黑衣,行踪隐匿,他怎么找到她的?显然,他知道的比她料想之中的多的多。
姜离心底疑窦丛丛,可怀夕尚在禁中,她没功夫质疑,暗哼一声,她不做停留,踅身便走。
裴晏见状抢身而上,一把将她手腕捉住,“禁中已乱,引开禁军她也难出来,你不必现身——”
话音未落,姜离肘击回去,“少废话!”
裴晏脱手,却并不意外,只闪身挡住她去路,“我已吩咐十安接应怀夕,只需等消息便可,就算无法将人带出,也能让她安然藏身,我们等消息便是。”
怕姜离不愿,裴晏又道:“相信我。”
姜离站在阴影之中,笔挺的身量似一把剑,黑巾之上的眸子更闪着冷冰冰的锐芒,她一错不错盯着裴晏,脑海中回溯起了回长安后的种种。
寿安伯府重逢,他似并不认得她,但当夜便请她验伤,后又请她相助验尸,再到大理寺衙门值房内的霍山黄芽、请她给裴老夫人看诊时的透花糍,这一桩一桩,根本不是她最初以为的故人不识,两不相干。
可这看破不说破又算什么?
姜离忽地一笑,“大人堂堂大理寺少卿,不帮着拱卫司捉拿嫌犯,却在这里阻拦我,怎么,大人是为了薛氏?还是为了太子?”
她讥言相逼,想看他如何应对,可裴晏却只是沉默。
姜离眸子眯起,心底亦生出一股子恼意,见他似一堵石墙一般堵着去路,她冷哼一声出手再攻,裴晏避也不避,先以肩接她一掌。
见他如此,姜离气笑了,“好好,你当我还是从前吗?”
她并不领情,又挥来一拳,这一下,裴晏一把将她凌厉的拳峰握了住,他眉眼微暗,“你知道我为了什么,姜离,你信我。”
姜离胸口剧烈一跳,望着裴晏背光的眉眼,心底深处涌起一股子久违之感,距离他上一次叫这个名字,已经过了六年之久了。
甩开他的手,姜离似笑非笑,“终于不装了。”
第090章 揭破
顺义门外, 金吾卫武卫越聚越多,城墙上的御林军也人头攒动,到了这一刻,姜离引不引开他们, 对怀夕而言已没有差别。
听见塔楼下的国子监侧门也有动静, 她忙往昏暗中退一步, 裴晏见状也跟她往里走了两步,这方角落可完全遮挡二人,但这么一来, 他们瞬间离的极近。
姜离又往后退,可才动半步,背脊便抵在了木墙上。
她扫了眼二人处境,忽觉有些荒诞, 只凉凉道:“我回长安两月,如今想来你早已认出了我,后来种种若是为了六年前的旧事, 实在不必。”
不远处便是国子监的监生和金吾武卫, 姜离压着声音, 语气却实在算不得好, 平日里她一口一个裴少卿, 虽不算热络, 却也是极有礼数的,这会儿知晓身份的事被揭破, 她的疏离不再掩饰,一切便似回到了六年前。
从前的裴世子寡言, 如今的裴晏亦然,见他不答话, 姜离又道:“如何认出我的?”
裴晏的面容隐在昏光之中看不真切,“非有意相瞒,只是若一开始便向你挑明,你只怕不会与我说一句好话。”
姜离讥讽道:“现在便能了?”
裴晏默了默,语气十分平静,“至少你已知道,我对你并无恶意。”
姜离紧抿唇角,“是,你没有恶意,六年前你也没有。”
裴晏又是一默,“当年之事我未曾忘,如今你回长安所谋为何,我亦明白,倘若你信我,当年之事我可尽一份力,你——”
“尽一份力……”
姜离打断他的话,“裴少卿欲如何尽力?我所图事关重大,裴少卿克己慎行,光明磊落,做得出以权谋私的事吗?若做不出,那最好别胡乱许诺。”
姜离一字一顿,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眼下不就在以权谋私吗?”
裴晏定定看着姜离,姜离一噎,直往远处的顺义门城楼看去,裴晏目光在她眉眼间逡巡,“无论你信或不信,我也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未进大理寺之前,我便寻过旧案卷宗,但可惜,卷宗明面上并无错漏,于医道上的记载晦涩且并不万全。”
顺义门城头灯火通明,戒备愈发森严,姜离收回目光,心底五味陈杂起来。
皇太孙的案子极难,一来其身份敏感,是景德帝和太子的禁忌,二来,他当时的病情复杂,问题到底出在哪一环,便是当时的御医都不十分清楚,这不是寻常命案,破案的关键在医道上,裴晏一个丝毫不懂医药的外人,只凭滴水不漏的卷宗如何探得明白?
当年事发之时,裴晏并不在长安,后来一别经年,他本可什么都不做,而彼时整个长安城为魏氏叫屈者极多,又有几人能为了魏氏冒险去探旧案卷宗呢?
姜离紧绷的背脊微松,又扫了眼躲藏的这方寸犄角,他的确在“以权谋私”,可想到魏旸,她喉咙发涩,实在不知如何接这份好意。
见她不语,裴晏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为了魏旸我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见他主动提起魏旸,姜离心口又是一窒,“事情已经过了六年,当年兄长便未怪过你,你非要赎罪,随你——”
虽是僵硬的语气,可这话意已比他料想的有了余地,但裴晏一口气还未松,姜离又定定看他,“你还未回答,你是如何认出的我,是因为阿慈?”
不等裴晏答话,姜离又问:“今夜,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在此地?又是如何知道去禁中的是怀夕?”
裴晏正要开口,姜离道:“我生平最厌别人骗我。”
裴晏哭笑不得,倒是坦荡道:“有些缘故我如今还不能说与你听,但我也不会哄骗你。”
姜离一怔,冷冷道:“和六年前一样。”
说起六年前,她愈发没好气起来,“那你就不好奇怀夕为何去拱卫司?”
裴晏道:“你说我便听,你若不愿说我便不问。”
这样大的动静,裴晏却不问,这虽古怪,可发生在裴晏身上却并不让人意外,而他不多问 也让姜离少了麻烦,她点点头,“好,这样最好。”
怀夕是因沈家的旧案而去,可若要说明白,少不得要道明她们和沧浪阁的关系,小师父虽说信得过大理寺,可眼下,她还未到对他信任到坦诚一切的地步。
见她如此,裴晏眼瞳暗了暗,兀自道:“拱卫司这几日在查秦图南的案子,前日查抄了半个秦府,秦府的家眷与管事也尽数被捉拿,这些人交代了不少秦图南贪赃枉法的罪证,这其中牵扯出了十三年前的一个钱庄……”
姜离眉梢一扬,她不解释,他倒是坦诚,“然后呢?”
“那钱庄名叫开元,拱卫司说,十三年前,那钱庄和秦图南有过牵扯,但我去查过,那钱庄在十三年前,除了一件店铺租银的官司之外,只和当年另一桩案子有关系,那桩案子彼时影响极大,你必定知道……”
姜离眼皮一跳不知如何接话,裴晏继续道:“正是当年的洛河决堤案。”
姜离眼珠儿微转,“我自然知道。”
裴晏“嗯”一声,“这案子牵涉甚广,当年有贪腐之行的五品以上朝官便有六位,其中官品最高者乃是侍郎沈栋,定案之后替他喊冤之人不少,但牵扯太大,物证也是板上钉钉,最终沈侍郎还是死在了天牢之中。”
见姜离扬眉看着自己,裴晏道:“但我后来想过这案子,或许当年沈侍郎真是被冤枉。”
姜离忍了又忍,“此话怎讲?”
裴晏顿了顿,“沈侍郎的公子,曾是我的同门师兄,在我年少时刚入师门之时,他曾教过我剑法,他家里出事之后,我曾打探过这案子些许细节,但可惜当年死的人太多,许多线索皆已死无对证,但当年给沈侍郎定案之时,曾道他贪过一笔两万两的白银,那笔银子正好存在开元钱庄,只这一条便有许多破绽。”
姜离等着裴晏说明白,可他偏偏说至此停了下来,一时让姜离抓心挠肝,终是主动开口相问,“哦,那比如呢?”
裴晏道:“比如那个作证的账房先生死的古怪。”
他一言落定,又停了下来,姜离本要追问,却忽然意识到不对及时止住了话头,她盯了裴晏一瞬,又看向远处正散去的金吾卫,“当年事发之时,你也不过十岁,你后来既然自己打探过,那你自然知道沧浪阁的事……”
裴晏连韩煦清死的古怪都知道,那必不是简单的打听,再加上他提起自家小师父的口吻,姜离不禁揣摩起他的态度来。
“不错,我知道沧浪阁,后来我那位师兄的事,我都知道,只不过……当年我尚且年少,帮不上什么忙,后来他被仇恨蒙蔽双眼,接连斩杀数位朝官,彻底与朝廷对立,沈家的案子在三法司便也成了不可言说之事。”
裴晏认的快,但听其口风,却并不赞同沈涉川报仇雪恨的手段,若姜离不是被沈涉川所救,也没去过沧浪阁,只听那些谣传也要觉得沈涉川这手段不明智,是杀人不眨眼之辈,可她被沈涉川救下,前前后后在沧浪阁待了三年,该回护谁她自无犹豫。
“人被逼到极处,难道还得时时刻刻记着规矩礼法,仍一心求王法上的公道吗?自然,裴少卿这样的圣贤君子定能如此。”
她抢白的不留情,又撇过头懒得看他,便也未瞧见裴晏神情古怪了一瞬,但裴晏不恼,反生出丝笑意,“你……所言也有道理。”
姜离瞥他一眼,自不信这话,且如此一来,她更不可能将自己与沧浪阁的关系道来,便道:“你说那账房死的古怪,可有实证?”
裴晏道:“曾寻到他两方医案,我虽不懂医理,但只听大夫说按他的病症,至少可再撑一两年,不可能半年不到便暴病而亡。”
“医案……”姜离心底意动,但如今怀夕尚在禁中,她也不可能紧追着此事不放,她再看向安福门,“禁军似已撤了大半……”
城头上尤有火光,人影却少了许多,裴晏也看过去,“天亮之前人定能送出来,但我们当真要等在这里吗?”
姜离四下看一眼,心道这里已是附近最好的藏身之所了!
裴晏看向南面,“这里是顾政坊,与延寿坊之间只隔了一个布政坊。”
姜离眉头一竖瞪着裴晏,裴晏无奈道:“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可以先去看看两份医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