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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1章 牙尖

    入裴国公府时, 姜离还有些不敢置信。

    谁能想到,她有朝一日,竟会和裴晏一起冒着大雪,偷摸翻墙越户, 越的还是裴府自家的高墙, 这若是让人瞧见, 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自国公府以西而入,又沿着府内回廊一路往南行,没多时便到了裴晏的景明院, 裴晏在前开门,姜离不住地回望,生怕裴府有哪个没睡的丫头小厮闯进来。

    待开了正门,姜离忙不迭跟了进去。

    裴晏在昏暗之中看的好笑, “你紧张什么?”

    姜离一把拉下面巾,又拍了拍肩头落雪,没好气道:“紧张什么?我到底是薛氏大小姐, 若被瞧见深夜在你国公府中, 我如何说得清?你堂堂国公府世子, 深夜带个女子归家, 你又如何说得清?”

    裴晏并不以为意, 带着她去往西厢书房。

    见他掏出火折子打算点灯, 姜离立刻道:“你未走正门归府,房内忽然亮起了灯, 岂非惹人过来?”

    裴晏一阵无言,“不点灯如何看医案?”

    更何况不点灯,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岂非更为古怪?

    裴晏心底叹了一声, 仍旧亮了火折子,“这个时辰,平日在附近伺候的下人都歇下了,不会有人过来。”

    姜离一想也是,却还是扒去窗前警惕地朝外看,见半晌无人来,她方松了口气退回来,一转身,便见裴晏好整以暇望着她。

    她墨发挽起,又因雪夜夜行,面庞冻得发白,而那通身漆黑的夜行衣亦令她眉宇间多了清冷英气,与平日里娴静温婉的薛小姐大为不同。

    裴晏目光脉脉,望着她不动。

    姜离被他看的秀眉拧起,“医案呢?”

    裴晏遂走去书案之后,自屉子里拿出了两张泛黄纸页,姜离上前接过细看,裴晏便走出来,将一旁的敞椅拉到了她跟前,“你先看——”

    姜离注意力全在纸页上,看也不看他便落座,待听见一道关门声,她方才抬头看出去,这一看,她不由愕然,裴晏竟出了厢房留她一人在此,这可是他的书房啊!

    握着医案的指节微紧,姜离打量起这间屋子,屋内布置的颇为简单,但西、北两面皆是满墙的书架,架上千余书册整整齐齐摆着,北面书架之前,是一张紫檀木书案,这书案已有些年头,透着岁月磨砺出的乌亮光泽。

    书案之上籍册数本,一方古砚一架狼毫,摆放的有条不紊,而纵观整间屋子,除了东北角放置画卷的青瓷瓶,再无一点儿多余的装饰与摆设,只看这些,也能想到书房的主人是定力极好,心无杂念之辈。

    扫视一圈,姜离复又研究医案,正看得出神,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连忙起身,幸而推门而入的是裴晏,他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壶热茶。

    见她防备模样,裴晏道:“府内人都歇下了。”

    姜离闻言看向茶壶,裴晏便道:“小厨房备着热水,我这里未烧地龙,好歹用些热茶暖一暖。”

    裴晏关上门过来倒茶,姜离古怪地上下打量他,她极少见这样家常的裴晏。

    裴晏不觉有他,“这个时辰了,应快出宫了,医案可有误?”

    裴晏说着将一杯烟气袅袅的热茶放在她跟前,姜离瞟了一眼道:“从这两张医案看,韩煦清患的是消渴症,两位大夫都说他有烦渴引饮、小便频数,多食善饥,消瘦身倦之状,这第二张医案更强调他头晕心悸,夜寐不实,再加上他舌苔薄白,脉按不满,可见第二次看诊他的病情是加重了的——”

    “心火上炎,方致乱梦纷纭,热灼肺阴,得烦渴多饮;脾胃蕴热,肝阴不足,韩煦清才消谷善饥,头晕目眩,而其小便频多,则是肾阴亏耗,综观其脉证,乃是气阴两亏,精血不足,五脏皆损①,证候的确颇为复杂,病情也颇重。”

    姜离辨析一番,裴晏听懂了大概,“那可会致死?”

    姜离摇头,“他的病虽重,但这病在他身上,至少已有三五年,三五年未遇良医,又或者他自己并未看重,这才拖到了这等地步,而这第二位大夫用益气阴、滋肝肾、补心脾之法医治,乃是极好的方子,便是我也只能开相似的汤方。”

    姜离说着,又细细看了医案用药,肯定道:“这样的方子,只消服七八剂,便可烦渴解,尿次减,也可夜寐转佳,精神舒畅,绝不可能三两月便暴亡。”

    医案之上用药繁杂,裴晏不知药理,姜离也无需一味味解释,而听她所言,裴晏道:“这道医方,的确是在他亡故前三月所开,他死后,他的妻女扶棺回乡,医案都未保留,是我找到了两位给他看诊过的大夫,大夫们保留了这两张医方。”

    姜离不禁问,“这是何时之事?”

    裴晏默了默,“是在景德二十八年中,当时韩煦清已经死了快一年,再多的医方和证据已找不出来了,他老家在沧州,后来我曾派人走过一趟,但他夫人只说他的病是一日一日坏下去的,她不懂医理,只吃着吃着药人便没救了。”

    沈家出事是在景德二十六年九月,于当年十月定案之后,因那两万两白银,沈栋身后之名并不好听,那些为他喊冤的百姓也都渐渐遗忘了沈家的冤屈,但没想到,裴晏在一年多之后还在打探那案子的内情。

    姜离语气缓和了些,“后来呢?”

    裴晏道:“本来那几个都水监和工部的朝官或许知道些什么,但他们都死在了我那位师兄手上,之后线索便全断了,那账房先生有两个徒弟,但可惜他死后,那两个徒弟都回了老家,后来都下落不明,再没在长安出现过。”

    姜离听到此处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彼时沈涉川处境艰危,杀人偿命的法子的确莽撞,可对被朝廷武林悉数通缉的他而言,似乎也很难有更好的法子。

    “你师兄……或许并不知道你会帮他,彼时我虽年幼,但也记得他为朝廷通缉,世上几乎没有他容身之处……”

    姜离语气尽量寻常,裴晏却道:“与沧浪阁有关的传言颇多,你不觉他是小魔头?”

    姜离听的颇为不喜,语气又发凉,“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我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又如何只凭流言蜚语评判他?”

    姜离言辞笃定,很有一副护短之势,裴晏唇角动了动,示意她面前,“茶凉了。”

    姜离暗哼一声,捧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汤入口苦涩,令姜离一愣,她往茶盏中细看,正是霍山黄芽,“堂堂裴世子,倒是饮得惯粗茶。”

    裴晏一副实在口吻,“这茶提神极好。”

    姜离见他府中也用此茶,心底滋味本是复杂,待听他此言,不由的干笑一声,“可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会附庸风雅,饮茶提神就够了。”

    短短一个多时辰,裴晏已习惯了她牙尖嘴利,他淡笑一下不与计较,只给自己也斟了一盏,而他如此,倒衬的她少时心性未改似的。

    姜离眉头骤紧又松,也令自己沉定下来,六年已过,他不是编书讲学的世家公子,她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她挺直背脊,只去看外头越来越大的雪势。

    窗外风雪急骤,屋内如豆的灯盏洒下大片暖光,地上二人的影子被拉的老长,时而灯花一爆,愈衬的室内静谧安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位经年好友在饮茶观雪。

    一盏茶刚要饮完,外头有了动静。

    姜离“蹭”的起身,裴晏悠悠道:“是他们来了。”

    话音刚落,几道脚步声纷杂而来,下一刻厢房门被推开,十安和九思带着怀夕走了进来,怀夕本一脸惶恐,却未想到一进门便见姜离在此。

    她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结巴道:“裴、裴大人,其实……其实是我一时兴起想效仿那些武林前辈们探大内玩,都是我的错……”

    说着话,怀夕扑通一声跪倒:“我知错了姑娘,姑娘您饶了我吧,我以后一定规规矩矩的!”

    怀夕边说边使劲眨眼,似想挤出两滴眼泪,可她演技不佳,实在挤不出来。

    怀夕要把姜离摘出去,姜离听得面上挂不住,轻咳一声道:“行了行了,你知错就好,快谢了裴少卿咱们该回去了。”

    怀夕忙朝裴晏道谢,九思一脸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比怀夕还惊讶,“薛姑娘,公子,这是哪一出儿?公子您让小人去找姚指挥使的时候,没说他们要抓的人是怀夕啊,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怀夕这么大胆的?”

    第092章 失约

    “姑娘, 是您去找裴大人求援了?”

    回到盈月楼,憋了一路的怀夕忙不迭发问,姜离点燃一盏幽灯,有些心浮气躁地扯下面巾, “他知道我的身份了, 也不知怎么猜到我要入禁中找你, 将我拦了住。”

    怀夕震惊不已,“什么?!裴大人知道您是……”

    姜离先问她,“拱卫司是怎么回事?是早有埋伏?”

    怀夕忙点头, 又愤愤道:“奴婢虽未搜查完,但奴婢肯定拱卫司根本没有找到那什么徒弟,就是个请君入瓮的局,奴婢刚到拱卫司, 西院还没有摸完就发现不对了,幸而奴婢先从外围探,这才发现的早, 不然还真难脱身……”

    怀夕边说边褪下夜行衣, 又掏出带着的图纸, “当时奴婢就在这里, 这里是他们的班房, 那班房无人, 可奴婢却看到他们好些人的便服未曾带走,奴婢想着, 拱卫司已经抓到了那韩煦清的徒弟,这些便服怎么可能还在呢?当时便猜到不妙, 正要离开之时,拱卫司埋伏的武卫出现了, 姚璋也在,奴婢片刻不敢大意直往将作监去。”

    怀夕点了点将作监的位置,“奴婢本来直奔那座玉楼,想立刻出宫,可没想到姚璋忽然发了个信号,这一下可就遭了,那将作监的人被惊动,里里外外的禁军也被惊动,一下几百人朝奴婢这个方向围了过来。”

    “幸好奴婢功夫不弱,将作监楼台馆阁也繁杂,奴婢多从无雪处走,让他们费了不少功夫,可即便如此,后来围过来的人足有千余,奴婢哪里见过那么大的阵仗,一时也失了章法,就在奴婢终于开始发慌时,裴大人身边那个叫十安的出现了,说来也怪,那个九思奴婢看得出是个练家子,但这个十安的功夫奴婢却看不出高低,他比奴婢更懂禁中地形,趁乱把奴婢带到了大理寺内藏着。”

    怀夕一口气说完,抓着案几上的凉茶喝一口,眼睛亮晶晶道:“后来外头动静越来越大,连大理寺也被搜了一圈,但奴婢藏在裴大人值房后的耳房内,那些人也不敢太过放肆,奴婢就这么有惊无险躲过了一劫,又过了一个时辰,禁军往东面搜了,十安和九思便将奴婢送了出来,奴婢还在想呢,奴婢这么久没回来您必定急坏了,也怕您来接应,但实在没想到您和裴大人在一起,您说他今日知道您是谁了,那他如今是何意?”

    姜离换上件月白绫裙,“他不是今日才知道的。”

    怀夕愣住,“不是今日知道,那他……他是有意帮您?”

    怀夕诧异地看着姜离,“您不是说和他并无深交吗?他是如何认出姑娘的?也就是说,姑娘不必担心裴大人暴露您的身份?”

    怀夕劲头未过,语速疾快,眼见时辰不早,姜离先往浴房走去,“我也不知如何认出的,暴露身份是不必担心。”

    怀夕跟在旁伺候,又呼出口气道:“那太好了,今日多亏裴大人,奴婢也是小瞧禁中守卫了,人多起来确实不好对付——”

    虽说是劫后余生,可那么多禁军武卫也未将自己拿住,怀夕后怕之余,更多的还有兴奋,然而姜离的神色似乎轻松不起来。

    怀夕便试探道:“怎么了姑娘?奴婢瞧着裴大人是很愿意帮咱们的,既然知道了您的身份,那想必能猜到您回来是为了什么,之后若遇到什么难处,说不定他还能助咱们一臂之力呢,且他一早知道您的身份却未揭破,今夜又帮了这样的大忙,不像您说的交情浅淡的样子……”

    姜离只兀自梳洗,待从浴房出来,见怀夕还巴巴望着自己,她只好坐在床沿上道:“他是为了我兄长。”

    怀夕一惊,“魏公子?”

    事已至此,姜离也懒得讳莫如深,“当年我兄长意外断腿,事发之时虽与他无关,但,多少有他失信之故。”

    怀夕不甚明白,“失信?”

    姜离颔首,“凌霄剑宗有一门古拙功法,可通六识、慧心智,当年在白鹭山书院,他有心助兄长治病,他教兄长习武,我为兄长理药,一年功夫,兄长的病当真好转了许多,那年岁末,兄长执意参加来年春试,他当时也是赞同的,且道他那次回师门必定在正月下旬赶回,只要有他在,兄长于春试比武定极是周全。”

    顿了顿,她语声微凉,“那年春试提早了两日,这本也没什么,可我们都没想到,兄长已比到第三轮他都未回来,第三轮比试前日我极担心,可兄长已胜两场,正雄心勃勃,我想着他半年都未发病,应不会出事,且裴晏离开之前说过,按兄长彼时的武功比到第四轮都绰绰有余,毕竟去书院的多为官宦世家子,没几个武力高强的,那时我甚至想,或许第二日比武时,裴晏已经回来了,但直到翌日比武开始,他也不见踪影。”

    “当时我在文试,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比武开始没多久兄长便狂性大发,好似走火入魔一般,不仅伤了两位同窗,自己也跌下山崖断了腿。”

    怀夕倒吸一口凉气,她早就知道广安伯公子双腿残疾,却没想到这个残疾是这样来的,“那后来呢?裴大人是何时回来的?”

    姜离惨惨勾唇,“兄长出事七日之后,他方才归来,那时我和兄长都回了伯府,兄长因伤势太重失血过多,尚在昏迷之中。”

    怀夕心惊道:“那他为何晚归这样久?可是路上遇到了难处?”

    姜离冷冷望向漆黑的寒夜,“他比约好的时间晚了半个多月,但凡他遇到难处,或提前送个消息回来,这事……便无论如何怪不到他身上,但他既没有提前送来消息,回长安之后也没有费明白解释……知道兄长出事,他刚回来便立刻登门了,可问起因何晚归,他却不曾道明原由。”

    说至此,姜离眼底浮起愧疚,“兄长习武,是我和他一起瞒住了师父和义父,因此兄长最终那般惨烈,大错在我,至于裴晏,他或许有他的苦衷,也是我不该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没回来,我应该死死拦住兄长……而从那以后,我们与他便是桥归桥路归路,不必再有什么牵扯了。”

    怀夕本对裴晏颇为感激,听至此不禁为姜离叫屈,“天啊,那当时魏伯爷和魏夫人岂不是都怪在了姑娘身上?裴大人再如何也该有个明明白白的解释才对啊!”

    姜离摇头,“师父和义父的确该怪我,患病的是我兄长,兄长对裴晏而言不过是个外人,是我枉顾了师父的叮嘱……”

    怀夕瘪嘴道:“但那也是因为您信任裴大人,难怪您对裴大人多有忌讳似的,他一开始是好心,可后来无凭无由辜负了您的信任,您怪他是应该的。”

    姜离心口漫起一股子苦涩,“兄长之事已过了六年,当初……我的确怪过他,但后来魏氏出了那么大的乱子,要怪,首当其冲该赎罪之人也应该是我,他如今知晓我身份,只要没有妨碍我所谋,便随他去吧。”

    怀夕禁不住心疼姜离,“这可真是,一桩桩一件件都赶上巧合了,当年的事姑娘也是不知情,姑娘死里逃生也何其无辜?您别太自责了,如今您回长安来,可是冒着性命攸关的风险……”

    姜离叹了口气,握住怀夕的手道:“罢了,今夜动静不小,拱卫司不会放弃追查,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幸而你没有受伤。”

    “您放心,他们根本没和奴婢打过照面,只怕现在还在禁中搜呢。”见她面色还是有些发白,怀夕又道:“姑娘怎么样?今夜太冷了,奴婢去拿药吧。”

    姜离没有阻止,待用了药方道时辰已晚,令她也去歇下。

    怀夕应是,替她放下床帐方才离去。

    冒雪夜行受了寒,姜离躺下后只觉手脚发凉,好半晌才入了梦乡。

    梦里是景德三十三年二月中,距离她十四岁生辰才过了一月之久。

    魏旸两日没有醒来,虞清苓哭了两日,她便也跪了两日,魏旸再痴再傻,至少手脚俱全,用药再苦再难以下咽,也没有受过痛,可他跌下青云崖,双腿摔至见骨,挺拔俊逸的少年郎,就算活下来也再站不起来了。

    虞梓桐站在她跟前,通红的眸子满是愤恨,“你以为姑姑教了你医术,你以为旁人夸你几句天赋异禀,你便能擅做主张了?!”

    “你怎么敢的?怎么敢瞒姑姑这样久!怎么敢不把姑姑的交代当回事?!”

    “我就说这大半年你和表兄时常不见踪影,却原来是让他习武去了,裴世子那样谨慎守礼的性子,你到底做了什么才让他答应教表兄武艺?!”

    姜离跪在廊下,面色发青,双眸黑洞洞的,仿佛自己的魂儿也留在了青云崖下。

    见她不语虞梓桐更生气,猛地推她一把,“你知道表兄是姑姑的命根子,你如今害死他了,害死他便是要了姑姑的命!姑姑和姑父待你这样好,你就这样报答她吗?表兄有病在身,你怎么就由着他胡闹?他待你像亲妹妹一样,你怎么能这样恩将仇报!”

    虞梓桐一句比一句骂得狠,到后来,她自己也嚎啕大哭,“倘若表兄醒不过来,你不如去给他偿命,就当姑姑白养你一场……”

    姜离垂着头,“是,我为兄长偿命。”

    虞梓桐听得此言,哭得更大声,“你为什么啊,为什么能瞒我们这么久,为什么不拦着表兄去春试,你怎么能信他的病真有好转?他怎么可能真的能与人比武呢?表兄已经很惨了,以后可怎么过活,他这辈子可怎么办……”

    这年虞梓桐兄妹跟着父亲虞槐安去明洲探望外祖父一家,年后并不在书院,而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刚回长安便得知了魏旸出事的消息,在清楚了出事的缘故后,没有人能轻易原谅姜离,虞清苓和魏阶虽一句未责骂,可他们夫妻膝下唯一的孩子本就是个自幼患病的可怜人儿,如今又这样成了残废,内心怎可能不痛不气?

    整整两日,虞清苓看也不看她一眼,通身一副哀莫大于心死之状,那时的姜离心想,若魏旸活不过来,她就真的给魏旸偿命。

    伯府上下生生熬着时日,虞清苓和魏阶也日日不离魏旸床前,像过了一年半载那样久的一个傍晚,裴晏在明媚的春日晚霞中踏进了广安伯府。

    那时的她已不跪了,但魏旸一日不醒,她也三魂去了七魄,她站在魏旸窗外,宛若行尸走肉,也不知裴晏说了什么,虞梓桐看她的眼神和善了些,但终究还是怪她。

    裴晏回了一趟师门,人也消瘦许多,见他袍摆云靴上满是尘泥,姜离侥幸的想,若他真遇上极大的难处,自己便不再怨他,毕竟他这一年是真心想为兄长好。

    她与他站在春花烂漫的攒尖亭内,嘶声问:“敢问世子为何失约?”

    她眼神空洞,神容哀颓狼狈,裴晏望着她,只有满腔歉疚,“我返程途中遇见了一件难以抽身之事,耽误了脚程,对不起姜离,我回来晚了,对不起……”

    她倒是没见过高高在上的裴家世子这样低声下气说话,但她执着地问:“敢问世子,是什么样难以抽身之事?”

    裴晏眉目沉痛,但终究只是道:“对不起,此事不能相告。”

    她听来便也死了心,事已至此,追问再多也无用,她点了头,请人送走裴晏,日日等在魏旸房外,时时祈求神佛保佑,后来,魏旸终于醒了过来,那时的她喜极而泣,只以为今生最大的苦难也就如此了……

    第093章 执念

    大清早姜离正用早膳, 吉祥从外快步跑了进来,“大小姐,禁中出事了!”

    怀夕喝粥的手一顿,口中含糊不清道:“禁、禁中?”

    姜离看她一眼, 平声静气道:“出了何事?”

    吉祥惊色未消, “说昨夜有人闯宫, 意欲行刺陛下,老爷一大早听到消息,急急忙忙入宫去了, 眼下还不知什么情况呢,不过刺客肯定没抓到,因今日城内又开始戒严了,这一早上, 咱们府门之前过了两拨金吾卫武卫了。”

    怀夕已定下神来,大睁着眸子道:“什么样的人敢闯宫啊!而且,禁中不是有数千禁军吗?怎么会连一个刺客都抓不到呢?”

    她眉梢高高扬起, 多有得意, 吉祥不明所以, 也跟着道:“对啊, 这谁能想到呢, 禁中那么多人, 就真让人逃了,也不知是什么江湖高手, 好几年没出这样的事了,也不知有没有行刺到哪位主子——”

    “那当然不可能!”

    怀夕一口否定, 惹得吉祥与如意都古怪起来,“你怎么知道?”

    怀夕暗道不妙, 瞥一眼满脸无奈的姜离,忙找补道:“你们想啊,若是有主子受伤,只怕就不是老爷天亮之后入宫,而是昨夜就要闹大了。”

    吉祥点头,“不错不错,正是这个理儿,哎幸好大小姐义诊完了,否则这日日不太平,奴婢还得担心,今年这个年也不知怎么回事,这还没到上元呢。”

    今日是正月十二,按理过了上元节才算过完年,可秦氏的风波未定,禁中又出了岔子,大街上整日兵荒马乱的,自然闹得人心惶惶。

    如意道:“说起义诊,今日一早便有泼皮找上门来呢,说听闻咱们大小姐是神医,免费给人看病,便来求医,是个瘸腿的懒汉,染了伤寒咳得厉害,被门房撵走了,还在门前骂……骂咱们小姐沽名钓誉……”

    怀夕眼瞪如铃,“治伤寒哪个医馆不会治?这人是上门当乞丐来了!”

    如意叹道:“可不是,所以门房没敢往里报,但今次义诊之后,长安城再无人不知大小姐的名头,往后求医的只怕会越来越多。”

    怀夕哼道:“那姑娘也有规矩的,那些无赖也不敢来招惹薛氏吧?”

    姜离这时用完早膳,又饮了口茶道:“义诊涨了声望,也容易招来麻烦,没什么可气的,还是照规矩行事便可,薛氏一家之力到底不足,若真有那么多人需要看诊,只靠我们也难成事。”

    默了默,姜离还是吩咐道:“盯着些前院,看看父亲何时回来。”

    虽说怀夕并未被抓现形,但如今事情闹大,姜离也不敢轻慢,吉祥应声而去,姜离看了眼天色,吩咐起翌日去济病坊的事来,“如今秦氏的案子初定,青生还在济病坊等消息,更何况年后还未去过,也该去瞧瞧了。”

    怀夕道:“这孩子往后也只能待在济病坊了,幸好他遇到了姑娘,不然只能做乞丐了,奴婢和如意准备准备东西,看看再带些什么。”

    几人正说着,吉祥去而复返,“大小姐,虞姑娘和付姑娘来了!”

    姜离蹭“地”起身,“快请——”

    话音刚落,虞梓桐和付云慈相携进了盈月楼的院子,今日仍是天寒,二人披着厚重的斗篷面色急慌,直看的姜离心中称奇。

    “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二人一边解斗篷一边看向吉祥二人,姜离便道:“你们先退下。”

    吉祥二人退出屋子,屋门刚合上,虞梓桐忙不迭道:“阿泠,你听说了吗,沈公子真的回来了!!”

    姜离一愣,怀夕也面色几变,姜离道:“先坐下说话,你怎知道他回来了?”

    虞梓桐气息不稳道:“之前说秦图南是他所杀,结果最后查明是秦家人自己内讧,当时我是很失望的,可就在昨天晚上他去闯禁中了!惊动了几千禁军,闹得不得安宁,且你不会相信,那么多  人竟然连他一根头发丝儿都没碰着!”

    姜离和怀夕又是一愣,随即哭笑不得,这下误会大了!

    怀夕一边给二人上茶一边道:“姑娘何以相信是那位沈阁主呢?”

    虞梓桐道:“首先,今日拱卫司查秦图南的案子,查着查着,不知怎么查到了一个和沈家旧案有关的人身上,人抓到没两日,就有武林高手闯大内,且片叶不沾身消逝无踪,这个人除了沈公子还能有谁!”

    怀夕表情复杂起来,虞梓桐又看向姜离,“你们别不信,我父亲早朝刚下朝,拱卫司今天早上在朝堂上也是这么说的,就是沈公子回来了!那秦图南是他最后一个仇人,这个人按沈公子的性子,是一定要死在他自己手里的,如今就这么被人害死,又过了这么多年,长安的防备早就降低了,他自然要回来看看,拱卫司昨夜就是专门设局捉拿他!”

    虞梓桐越说越兴奋,怀夕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姜离则听得头大,“就算……真是这样,那你有何打算?”

    虞梓桐还未答话,付云慈忧心忡忡道:“她想见沈公子。”

    姜离莫名有些心虚,“那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一得知闯禁中的是沈涉川就来找她,自然是有事相问的,虞梓桐便道:“我如今只知道他回了长安,但不知他人在何处,想见他也没法子见,阿泠,你是在江湖长大的,你说他这样的处境回长安之后会留多久?秦图南已死,拱卫司明显设局捉他,他昨夜虽逃脱,可他会留在长安的吧?沧浪阁在江湖中多有恶名,但在长安定还有别的人手吧?”

    姜离被问得头大如斗,“我还未回来时,只听闻这位沈阁主性情乖戾,非寻常心性,如今仇人已死,他留多久还真不好说,且拱卫司那位指挥使和他有杀父之仇,他留下也多有危险,至于沧浪阁在长安有没有其他人,这个我真不知道。”

    见虞梓桐满心希望落空,姜离迟疑道:“并且,你虽挂念着他,可这事到底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若已经不记得,你会否难过?”

    虞梓桐不信道:“哪怕记不得我是谁都没关系,但应该不会忘记他救过一个小姑娘吧,那不是寻常的一夜啊,后来他经历了那般多变故,我自然不奢求他记得清清楚楚,可哪怕只有一点儿印象,让我当面谢谢他也是好的。”

    见姜离与付云慈皆是不甚看好的模样,虞梓桐却并不气馁,“我想好了,沈公子留在长安,自是为了沈家的案子,他闯禁中也是为了拱卫司抓的那个犯人,既然如此,我也帮他抓那人不就好了?”

    付云慈无奈地看着姜离,“你瞧瞧,她会点儿花拳绣腿,却想和衙门差役抢饭碗,这哪里是那么好查的?”

    姜离也担心道:“是啊,何况你不知沈家案子有哪些关节,又如何帮他找呢?”

    虞梓桐轻哼一声,“谁说我不知道,当年沈家出事,我便求过父亲帮沈家说话,奈何父亲当年在兵部还未到侍郎之位,帮不上什么忙,但后来我断断续续知道当年沈侍郎最大的冤屈,就在此番拱卫司找的那开元钱庄上——”

    说至此,虞梓桐轻声道:“当年有个污蔑沈大人的账房先生,后来死了,但他有两个跟班徒弟彼时也是人证之一,后来他们都离开了长安,但也是巧了,其中一个人后来出现在了襄州……”

    付云慈道:“就是虞伯父被贬的襄州?”

    虞梓桐点头,“不错……”

    姜离听得一颗心提起,连忙问,“你如何找到的人?他可曾交代什么?”

    第094章 授医

    “就在景德三十七年, 当时襄州闹民乱,西南一群山匪纠集平安江水患的灾民,想要揭竿谋反,短短两月就将襄州城外的三个县洗劫一空, 我父亲带兵去平乱的时候, 救了从城里逃难出来的一行人, 这一行里便有个叫齐悭的账房先生。”

    “当时他已经年过而立,拖着妻儿老小很是可怜,他女儿才五岁, 还发着高烧病的十分严重,我父亲见状,便请部下找来了随军大夫帮忙医治,治好了病, 才知道他从前在长安做过活儿,再仔细一问,这才发现他就是当年作证的伙计之一。”

    虞梓桐说的仔细, 又道:“他老家在襄州以南的归州, 当年师父死了之后便回了老家, 可后来有些害怕, 便跑到了襄州小县城来定居, 一开始不敢说自己来处, 但久而久之见也没什么事端,心底才卸下防备。”

    姜离忙道:“他害怕, 是因为他知道沈大人是被冤枉?”

    虞梓桐摇头,“不能算, 若他有实证,我早就想法子爆出来了, 他怕的不是沈大人如何如何,他怕的是他师父的死——”

    想到裴晏找到的医案,姜离心底微动:“怎么说?”

    虞梓桐道:“据他说,他师父的病有些古怪,早两年他师父便大病过一次,可后来没多久便好了,当时大家都说是菩萨保佑,但没过两年,他师父的病又渐渐恶化起来,到了沈大人出事的那年,年初时还不算严重,可到了年中,已经不得不每个月都看大夫了,沈大人事发是在当年秋末初冬,那时候他师父的病又有好转了,他们本来都放了心,可没想到来年刚开春,才二月初,他师父便未熬得过去。”

    姜离听得倾身,“他师父不是正常病亡?他怕什么?”

    虞梓桐表情古怪起来,“他说他师父年后的病况已经很差了,本来应该去请更好的大夫看,但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师父坚信自己不会死,就用此前的药拖着,最终把自己拖死了,临死那时候,他师父痛苦异常,忽然胡言乱语了一通,说什么无量天尊不保佑他,什么天尊洞悉了他的罪孽,是对他的惩罚,又说什么请饶过他的妻儿,像怕极了,话刚喊完,他就断了气……”

    “本来前一年沈家的事闹得极大,他们这些作证的皆是心中惴惴,再加上当时沈公子已经开始复仇杀人,他们更怕了,于是韩煦清葬礼刚办完,他们也辞了开元钱庄的差事回了老家,回了老家也不敢多留,又到了襄州。”

    姜离拧起眉头,“天尊?罪孽?韩煦清信道?他觉得是他诬陷了沈侍郎,后来病重殒命是他的报应?”

    虞梓桐颔首,“听起来似乎是这意思。”

    姜离不由道:“那他有没有说过作证之事?”

    虞梓桐道:“自然,我仔仔细细问过,当年沈大人被定罪,其实是因为一笔两万两银子的赃款,那赃款就存在开元钱庄,齐悭说他记得很清楚,是事发前一年的深秋,一个起霜的晚上,有人带着随从,拉了两万两现银去了他们钱庄,彼时他们钱庄大主顾不多,这笔生意自然让上下窃喜,他说当时领头之人黑衣黑袍,面上还戴了帷帽,明显是想掩人耳目,但此人左手手背上有一片马蹄形疤痕他记得十分清楚——”

    “沈侍郎当年治水之时手受过伤,留下的疤痕正是像马蹄一样,当时他们都知道是大人物,并不敢窥探打问,最终签契券之时,是当时的钱庄东家袁培诚和账房先生韩煦清一并签的,但是那位袁老爷年纪大了,对马蹄疤痕印象不深,唯独韩煦清和几个接待的伙计记得清楚,后来作证的也是这些人。”

    姜离早听过沈家案子内情,付云慈却是头次知晓的这么详细,便道:“所以,他们是凭着沈大人手背上的疤痕,和沈大人的印信来证明当夜去的人的确是他?”

    虞梓桐点头,“不错……”

    付云慈道:“但印信可以伪造啊,手上的疤痕或许也能伪造呢?”

    虞梓桐无奈道:“这事怪就怪在,是提前一年存的银子,假若贪腐之事没有暴露,那这银子还真就是沈大人的,难道说有人提前一年去栽赃沈侍郎?可那主犯二人与沈大人也没有深仇大恨啊,那个邱澄甚至没有见过沈大人的面。”

    付云慈道:“此事我也听父亲和母亲议论过,沈大人和那主犯二人,一个没见过面,一个有师徒情谊,在朝中,沈大人也并未树敌过,因他是实干臣子,官位皆是自己功绩换来的,大家也都十分服气,当年的事,大家都震惊极了。”

    姜离沉吟道:“除了这些,再无别的古怪?”

    虞梓桐道:“他师父病死之事……他也觉得有些突然,可因为他师父两年前本也重病过一次,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便也没多想了。”

    姜离道:“他人如今在何处?”

    虞梓桐道:“还在襄州呢,他已经成家立业,也不好太打扰他,我父亲平了乱,他们一家搬到了襄州城里,他学过账房,不难谋生计,后来我们一家回了长安,也就没见过面,但我父亲对他一家算有救命之恩,若想问什么,他还是愿意答话的,如今沈公子回了长安,若他需要开元钱庄的人证,齐悭便算一个。”

    付云慈无奈道:“可这齐悭也没有利于沈大人的证供啊。”

    虞梓桐不赞成道:“虽说前岁我翻来覆去问了多次,还没发现有利的线索,可好歹这么一个大活人在那,既然沈大人不可能贪腐,那就一定能找到破绽的,只是我们还没发现破绽在何处罢了……”

    付云慈欲言又止,姜离在旁道:“梓桐所言有理,当年死的人太多,如今需要的便是当年亲历之人,此人虽暂无大用,但我也觉得留着他极好。”

    虞梓桐似找到了知己,“我就说吧,阿泠聪明,她也这么想,足证明我想的不错,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怎么才能见到沈公子。”

    付云慈满脸无奈,姜离安抚道:“你别急,看看接下来还有何动静,更何况,拱卫司虽然如此说,可也不一定就是那位沈公子吧……”

    虞梓桐瘪嘴,“是他是他肯定是他,我有预感,一定是他回来了。”

    姜离一时哭笑不得,“你二人也就那一次机缘,你这是哪门子的预感?”

    虞梓桐胸膛一挺,笃定道:“你若有了牵挂多年之人,你便会明白的……”

    姜离与付云慈对视一眼,皆无话可说-

    姜离与怀夕怎么也想不到会闹出这般误会,等下午时分入宫时,果然见坊市之间金吾武卫来来回回巡查,似乎又回到了秦图南遇害那天晚上。

    到了朱雀门前,便见今日守卫比昨夜更为森严,守城的禁军也增加了一倍有余,待入了禁中,巡逻的禁军一队接着一队,主仆二人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待与一队禁军擦肩而过,怀夕忍不住道:“姑娘,看来所有人都以为昨夜是阁主,阁主如今肯定也知道了,不知他会不会生气。”

    想到沈涉川,怀夕愧责更甚,姜离低声道:“小师父应能猜到我们为何如此。”

    怀夕“嗯”一声不敢多言,待到了承天门外,等了两刻钟,等到了和公公来迎,入得宫门,和公公唏嘘道:“哎呀你们不知,昨夜禁中来刺客了……”

    怀夕轻咳一声,姜离镇定地应对,“皇后娘娘没有受惊吧?”

    和公公笑道:“没有,我们远着呢,何况因为修万寿楼,内宫北苑都加了守卫,一点儿事没有,只是禁中动静太大,陛下一早便发了好大的火,后来听说是那位小魔教阁主,陛下也有些紧张,如今内宫巡卫也增加了。”

    内宫比禁中的守卫更为紧要,姜离一路走来,的确见多了不少守卫,她心底暗叹一声,径直往宁安宫而去。

    到了宁安宫正殿,还未进殿,便听得里头传来佩兰的斥责,“怎么这么一点儿小事都做不好,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姜离看向和公公,和公公道:“是尚药局的医女,娘娘这两年手腕多有不适,下午手腕发痛便叫了医女来,可能又没扎好。”

    姜离心底微动,待通禀后入殿行礼,便见殿中果然跪了个瑟瑟发抖的年轻医女,萧皇后躺在西窗榻上,挽起袖口的手蜷缩在身侧,面上有几分愠怒。

    “奴婢学艺不精,奴婢有罪,请皇后娘娘恕罪!”

    医女看起来只比姜离年长三两岁,此刻伏地请罪,话音刚落,眼眶便红了,佩兰敛了怒容,先与姜离招呼,“让姑娘见笑了,这丫头来给皇后娘娘扎过两次针了,第一次就让娘娘好生吃痛,这第二次比第一次还不如。”

    姜离上前去,“让臣女给皇后娘娘看看?”

    佩兰便看向萧皇后,“皇后娘娘?”

    萧皇后容色稍晴,伸出了手腕,佩兰便道:“腕痛是小病,本想着不必等姑娘看,可不料她们下针远不比姑娘轻,哎,娘娘为了这点儿小病,真是吃了两年的苦头,汤液用过半年,泡的敷的药膏药包也用了不知多少,还试过民间的偏方,还有推拿的针灸的都在试,可偏偏就是治不好,每每有一两分缓解就谢天谢地了。”

    姜离上前检查萧皇后手腕,一边观察皇后面色,一边上下捏动,又一路按至皇后肩颈处,也不知按到了哪里,萧皇后吃痛地轻嘶了一声,姜离心中明了,便道:“人腕处经脉极多,下针极易生痛,一不留神,可能还会损伤经脉,这位姑娘多半是怕伤了娘娘,越怕越受掣肘,便是臣女下针,少不得也要吃痛。”

    萧皇后面色微变,“你施针也极痛?”

    姜离笑着点头,“不过娘娘放心,您手腕之痛症结不在腕上。”

    佩兰道:“不在腕上在哪里?娘娘手腕痛时,连茶盏都端不起来,握筷子也握不住,早前来的太医和医女,也查过娘娘臂肘与颈背,可都未查出不妥。”

    姜离便道:“那他们或许有所遗漏,娘娘手腕痛的症结就在后颈,娘娘这几年应常常久坐低头,极少起身活动,因颈椎牵引两臂与手肘气滞不通,最终痛点表现在手腕上,寻常的太医只觉哪里痛便是哪里病,这才辩错了症。”

    萧皇后忙问,“那可好治?”

    姜离点头,“三五日便可缓解七八分。”

    萧皇后大为惊喜,佩兰也连忙道:“奴婢说什么来着,还得是薛姑娘!好了好了,你退下吧——”

    医女闻言如蒙大赦,姜离这时道:“慢着——”

    她喊住医女,又对皇后道:“娘娘,这病症施针十分简单,只是这位姑娘于针灸一道尚有不精之地,不如留下她,我来教她如何施针,这样下次娘娘再有不适,随便请一位医女便可立时缓解,臣女在宫外总是不便。”

    萧皇后有些意外,见姜离一脸郑重,点头道:“也好,凭你的医术,应该远胜太医署那些针博士。”

    第095章 不尽信

    “姑娘叫什么名字?学医多久了?”

    萧皇后手腕之疾施针并不难, 待她俯趴在榻,姜离自天柱、肩井、下廉、少海四穴施针,等退针的功夫,与眼前这个面色清秀的医女说起话来。

    医女恭敬道:“奴婢姓柯, 名唤芸蔓, 学医已有五载, 只是奴婢天份太差,所学不精,至今不能为皇后娘娘和诸位娘娘分忧。”

    当着皇后的面, 芸蔓答话小心翼翼,姜离见萧皇后面无不快,便继续问道:“是如何进了尚药局?”

    芸蔓道:“家父本是临州长海县县令,后因些事获了罪, 奴婢便被充为宫婢了,五年前遴选之时,听闻我母亲会些医理, 便将奴婢选到了尚药局来, 后跟着博士们习针道、推拿与孕产之事已有五年, 只是奴婢手脚粗苯学的不好。”

    芸蔓大气儿不敢出, 一段话说完, 身子弯的更低, 一副自惭形秽的模样。

    姜离便道:“《针经》上说,医道所兴其来已久, 上古神农始尝草木而知百药,黄帝咨访岐伯、伯高、少俞之徒, 内考五脏六腑,外综经络血气色候, 参之天地,验之人物,本性命,穷神极变,而针道生焉①,因此习针道,除牢记人身经络百穴,更需通明精神五脏、五脏变腧,阴阳表里、奇邪血络诸理,实在极不易,你虽说学了五年,可我听闻尚药局的医女比不上太医署的医学生们方便进学,你所学自然有限。”

    芸蔓轻声道:“多谢姑娘宽慰。”

    姜离道:“医理需积累,至于针灸手法除了勤练并无他法,捻捣提插,捻转进针捻转退针,皆是苦练方可利落——”

    佩兰在旁笑道:“看来姑娘幼时吃了不少苦头。”

    姜离应是,“幼时练针,先是在纸卷布卷上,后来又在鲜猪肉上练,再往后便是自己身上,那时小臂与腿上都是针眼,常扎的自己泪如雨下,幸而师父在旁瞧着指点一二,但师傅领进门,修行便只能靠自己了,尤其是手上的功夫,没半点法子帮。”

    说了这么半天,芸蔓终于放松了不少,不由好奇地打量姜离,一旁佩兰道:“难怪姑娘年纪轻轻医术这样好,姑娘往后若收徒弟,想来也能教的很好。”

    姜离叹气,“若我没回长安那定是要收徒的,可如今回了家却是不成了。”

    待给皇后退了针,她活动了一番头颈,果然觉得轻松不少,休息片刻,姜离又为她施针治心疾,此番芸蔓仍然在旁候着,见姜离进针又快又轻,萧皇后几乎没有不适,她眼底敬服更甚。

    今日已是第五日施针,皇后明显轻松了不少,等针的功夫,姜离又与芸蔓说起心疾之痹,芸蔓呐呐应言,一个字也不敢错过,待仔细说完了,方才令她退下。

    她一走,佩兰在旁道:“姑娘当真好性儿,这些医女说是医女,却也和宫婢无二,尚药局那些老大夫也没几个人愿意好好带她们,说是在尚药局几年,可无论大病小病,还是老大夫们出诊,她们一个二个打打下手跑跑腿,也就是宫里的娘娘们贴身用药施针实在需要女医,否则哪里有她们的用武之地?”

    姜离自然明白,“女医艰难,宫内宫外都是同样的道理。”

    佩兰便道:“是啊,长安城多少年没出过有名望的女医了,如今也就是姑娘您。”

    皇后今日少言,只不时目光脉脉看着姜离,似兴致不高,待退了针,便又问她,“还在义诊吗?”

    “回娘娘的话,今日停了。”

    皇后穿衣起身,“三日义诊足够了,老百姓知晓你这里有好处可得,待你忽然不出诊了,便会惹来麻烦。”

    姜离应是,皇后又道:“今岁将二十一了?几月生辰?”

    姜离敛容道:“是将二十一了,是三月的生辰。”

    皇后朝她伸出手来,“陪本宫烹茶去。”

    待出了寝殿,二人在外殿窗前落座,佩兰送来茶具,皇后道:“自你说了不许饮浓茶,这几日本宫忍得厉害,今日煮茶总无碍吧?”

    姜离应是,皇后便指着跟前放着的茶料,“煮茶可会?”

    案几上放着颇多茶料,姜离应了声“会”,挽起袖子开始烹煮,她目光在一应小料之上扫过,心底迟疑一瞬,还是将花椒放了进去,皇后靠着迎枕打量着她,见状眼底似有失望一闪而过,很快,她又问道:“你父亲对你可有安排?”

    姜离愣了愣,“未听父亲说起过。”

    皇后失笑,“你这般年纪,又有如此声名,他们不会随意打发你,你母亲的病如何了?”

    “母亲病了多年,我暂无好的法子治,平日里还在翻看医书琢磨。”

    姜离一边答话,一边胆战心惊的,皇后不喜辛辣之物,往日煮茶绝不会放花椒,可如今茶料之中竟备了花椒,这分明是在试探她。

    说起简娴,皇后眼底也有了怅然,“都是为了女儿。”

    她叹了一句,又问起简娴这些年如何过活,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等第一壶茶饮完,外头天色已黑了下来,皇后不再多留她,命和公公送她出宫。

    待出了承天门,姜离才大松一口气,怀夕瞧出不对,“怎么了姑娘?”

    姜离低声道:“前次用药到底还是引得了娘娘怀疑,今日烹茶便是试探。”

    怀夕也紧张起来,“什么!那您没露出破绽吧?”

    姜离摇头,主仆二人一路往朱雀门行去,待到了门口,姜离脚步一顿。

    不远处的薛氏马车旁,正站着两道熟悉的身影。

    姜离微微蹙眉,走过去福身见礼,“裴少卿。”

    裴晏已经等了一刻钟,见她终于出来容色微松,“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长恭站在马车另一侧,九思也满眼狐疑地看着二人,姜离犹豫一瞬,到底还是往旁里走去。

    “有何事?”走远了些,姜离语声沉沉。

    裴晏道:“秦耘死了。”

    姜离沉默片刻,叹道:“于他而言或许也算解脱。”

    裴晏大抵也觉秦耘命运多舛,跟着无言片刻,姜离便又问:“还有别的事吗?”

    裴晏遂道:“这么多年皇后娘娘虽偏安一隅,但有安国公府在外支应,她老人家仍是耳聪目明,当年她对你的医术也颇为熟悉。”

    “你这是担心我给皇后娘娘看病,许会暴露身份?”姜离语气有些古怪,又侧身看向不远处的宫门,“皇后娘娘的心疾可能致命,无论会不会暴露身份,这个病我都要看,你不必操心此事,若没别的事我便先走了。”

    她说着真抬步便走,裴晏跟上两步,“拱卫司的事可知道了?”

    姜离脚下不停,“动静这么大,自然。”

    “姚璋认定了我那师兄人在长安,后面只怕还有诸多花样,你若是听到了什么不必当真,也不必再冒险……”

    裴晏语速极快,姜离听得驻足,“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前夜裴晏并没有问怀夕因何入禁中,可显然他知道她们为何冒险,姜离狭眸盯着他,“你知道我们是为了沈家的案子?”

    裴晏道:“拱卫司设局的目的明确,没有引来我那位师兄,却引去了怀夕,并且我早就见过怀夕的身手,若我猜得不错,怀夕多半和沧浪阁有些关系,她奉你为主,你这几年行走江湖,或许也有其助力。”

    姜离听得心紧,又下意识看向宫门方向。

    裴晏道:“我看着的。”

    姜离回过头来,眉头拧成“川”字,“就算猜对了,你又待如何?”

    寒夜天穹无星无月,只有不远处城门楼上的灯火映出裴晏温润的眉眼,他无奈道:“我知道你如今不会尽信于我,但我若要如何,又怎会帮怀夕出宫?你如今在长安凭医术扬名,我也大抵猜到了你的打算,可还有许多事,只有医术、有薛氏大小姐的身份许还不够,你出入东宫数次,当知道东宫及药藏局已物是人非。”

    姜离定了定神,“说重点——”

    裴晏道:“你想找当年人证,还想寻皇太孙的医案和进药底薄,但当年定案后,相关侍婢皆被杖杀,案发大半年后,药藏局又起过一场火,据我所知,和太孙殿下有关的医案已尽数被毁——”

    姜离秀眉紧蹙起来,裴晏又道:“而当年出事后,陛下召见了一众太医共同查看那些底簿和医案,他们看后未发现明面上的错漏,”

    姜离冷静道:“那些底簿和医案应被做过手脚,当年事发之后所有人都人心惶惶,几个月的记录哪能两日便找出破绽?而我是医家,义父亦被冠上误医死人的罪名,找当年医药上的错处最直接有效,延医施药皆有章法,就算做手脚也不可能严丝合缝。”

    裴晏颔首:“是,确是如此,但从人证入手会否更快?”

    不等姜离答话,裴晏道:“亲历过当年之事的尚有两人在长安,你已经见过的那位白太医便有极大的嫌疑,且他私下里与段氏走得极近……”

    第096章 石痈风

    姜离眼皮一跳, “白敬之?”

    裴晏颔首,姜离又不禁问:“你如何知晓白敬之的动静?”

    裴晏平声静气道:“这几年我在留意这些旧人。”

    姜离听得眉头扬起,定定看裴晏片刻,知他不会诓人, 到底再板不起脸来。

    她拢了拢斗篷道:“白敬之, 他父亲是太医署侍御医的出身, 他们府上也算得上是医药世家,但比起魏氏到底差了些,他自幼与我义父结识, 后来一起考入太医署,只是……无论哪一方面,他都比不上我义父,我义父最擅针, 但妇人病与小儿病也不差,师父出嫁后医术长进极大,便是我义父的功劳, 白敬之当年指证义父, 我确实对他颇有怀疑。”

    微微一顿, 姜离又道:“你说的与段氏走得极近, 是何意?”

    裴晏道:“当年正月中定案, 之后太医署官员变动, 他一跃升为了太医丞,但四月时岭南平州生毒瘴, 他自请南下治疫,一去便是半年, 那之后,每年地方上有瘟疫灾祸, 他都是第一个请求外任,他因此得了不少好名声,官位亦稳,但就在他第一年回长安过年后,便将满府家眷送回了老家,这些年长安宅邸等同一栋空宅,且他每年回来总要拜访段氏,他擅妇人病与小儿病,但段氏并无小孩子,国公夫人和段老夫人也身体康健,初得知此事时,我一直想不通,直到后来,我发现段国公夫人严氏的兄长严敏德,与茂安钱氏结了亲。”

    “茂安钱氏?”姜离听来只觉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处。

    裴晏便道:“茂安,就是那个产茂安五味的药材之乡,这个钱氏是当地望族,每年太医署收来的一半儿药材皆出自钱氏药材商行,说他们是皇商也不为过。”

    姜离登时恍然,茂安盛产白术、元胡、玄参、白芍、玉竹,这五味药材皆是常用之物,因茂安产量巨大,渐渐被世人称为茂安五味,她道:“严氏与茂安钱氏结亲,看重的自是茂安钱氏的财富——”

    裴晏颔首:“严氏需要茂安钱氏的财富,但严敏德不过任礼部郎中,乃中等官宦之流,比严氏更需要的钱财,是段氏,以及段氏之后的肃王府。”

    姜离表情严肃起来,“肃王府,我想到了……”

    当年皇太孙李翊得景德帝万分宠爱,因有李翊,景德帝爱屋及乌对太子也颇多宽和,若说李翊死了有何人得利,那肃王还真是其中之一。

    裴晏道:“当年定案之后,陛下悲痛不已,这几年陛下年纪见涨,性情也愈发难测,太子于前岁办砸了工部的差事,被陛下当堂斥责,还被罚禁足一月,去岁徐州的水患太子也被陛下连下三道谕令责备,这在六年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太子李霂入朝多年,近几年主工部大小事宜,肃王则领礼部的差事,景德帝宝刀不老,帝王之位最终落于谁手还未可知,李翊死后二人的暗斗愈演愈烈。

    见姜离若有所思,裴晏又道:“茂安钱氏因药材生财,白敬之与段氏走得近,缘故颇多,而他恰好是当年旧案经手之人,且从中得了利,不得不令人怀疑。”

    姜离沉声道:“太医署每年采买药材,需得几位主官核验资质,白敬之正有可用之处,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回长安之后也在注意此人,只是并无证据不好打草惊蛇,不,也不能算没有‘打草’。”

    裴晏疑问陡生,“你做了什么?”

    姜离只好将为长乐县主看诊时故意用了伏羲九针针法之事道来,裴晏不赞成道,“当年登仙极乐楼那场火我查过,蹊跷之地颇多,你此番回来不愿暴露身份,不正是因为当年之事尚不分明?”

    姜离闻言又是一默,这几年她少有裴晏的消息,自也不知他做了这许多事。

    姜离再看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宫门,语气松活两分,“当年之事我心中有数,我也不过是让白敬之多想一想旧年事罢了,你今日不提醒我也知道他与段氏多有牵扯。”

    说至此,姜离又看向他,“此事我会注意着,时辰也不早,若是没旁的话,我要回府了……”

    裴晏稍稍一停,问道:“今日是正月十二了,我祖母这几日很挂念你,想问你上元日可有时辰过府陪她老人家过节?”

    两日后便是上元节,若是别的日子也就罢了,可上元节是广安伯一家的忌日,她怎么可能去别家过节?

    姜离眸色暗了暗,“多谢老夫人了,我那日有事,只能改日了,告辞。”

    跟前只有他们二人,姜离也无需与他佯装虚礼,转身便走,裴晏欲言又止一瞬,到底没再多言。

    待上了马车,怀夕禁不住道:“裴大人说什么了?”

    姜离容色古怪道:“他竟也在注意白敬之这些年的动向。”

    怀夕讶然道:“那便是说,裴大人也明白魏伯爷当年是被冤枉,也和您一样怀疑那些得利之人?”

    姜离揉了揉额角,“他愿疑便疑吧。”

    怀夕已知晓了旧事,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马车直往平康坊而去-

    翌日清晨,天色刚刚大亮  ,姜离便带着两大马车日常用度出了城。

    今日正月十三,城外官道之上车马不息,山棱四野仍是白茫茫一片,马车一路慢行半个时辰之后便到了相国寺济病坊之外。

    长恭跳下马车叫门,慧能与惠明很快迎了出来。

    “薛施主……”

    姜离合手见礼,一边往院内走一边问起青生几人,慧能师傅和蔼道:“知道施主挂念青生,已经让阿朱去叫了,宋婆婆如今已能下地走动,您上次送来的药材足够,还是每日给她用两服,阿秀那孩子也好多了,您待会儿看了就知道。”

    说着话,几道身影从不远处的巷道了跑了出来,当首的正是阿朱与青生。

    几日不见,青生仍看着瘦瘦小小的,但眉眼间已褪去了胆怯畏缩之感,一见姜离,连忙跑上前来,“薛姐姐,您终于来了——”

    阿朱也迎上来见礼,阿秀与阿彩身旁跟着另几个孩童,也一并围了过来。

    姜离与几人招呼,又对青生道:“青生,我们借一步说话。”

    把青生拉到檐下,姜离不得已将杨子城之事道来,一听自己全心信赖的大哥竟然被害死,青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死了?杨大哥竟然死了?怎会如此?”

    他一脸的茫然无措,姜离叹道:“谋害他的人都已经被官府抓到了,也算给他报了仇,他此来长安……”

    姜离本想说杨子城存谋财之心,但见青生悲痛欲绝,也懒得说那般详细,“你哭吧,哭一场就好了,你们同来长安也不容易。”

    姜离等他猛哭片刻,又掏出巾帕帮他拭泪,“我会交代一声给他找个安葬的地方,往后逢年过节你想祭拜,也能自己去看看他,他虽没了,但你不必担心自己的生活,你这几日住在这里可好?”

    姜离压低了声问,青生吸了吸鼻子,神色倒无怪异,“好,两位师傅和其他人都待我很好,我是愿意留在这里的,只是想到杨大哥,我就……”

    姜离轻抚他的发顶,“这里的孩子许多都没了亲人,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努力活好些,这里还能读书识字,我每隔月余也会过来,你不必害怕。”

    青生恹恹道:“我知道,我知道的,姐姐放心,我会懂事。”

    姜离有些怜惜,又有些无力,转头一看,便见阿朱几姐妹也眼巴巴望着她,她朝几人招手,再一看,先瞧见阿朱一双手冻得通红,“怎么回事?这是刚洗衣服了?”

    阿朱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们这里原来有两位大嫂做斋食,可近来有一位程大嫂病了,来不了,大过年的,师傅们也不好再请人,便由我们自己跟着吴大嫂做饭,我们帮着摘菜洗菜,冻了下手,但一点儿不疼,一会儿就好了。”

    “你们这样多人,还有那么多老人,一个大人带着几个孩子如何能行?那位程大嫂病况如何?若病的重,不若我帮你们找人来……”

    阿朱还未接话,慧能从后上前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好意了,但如今隆冬时节,济病坊的菜地无法耕种,这些孩子老人其实多数闲着,有病的也就罢了,没病的最好还是帮着自力更生,若全靠施主救济,便也失了济病坊的本意了,并且,那位程大嫂在济病坊帮了多年,每月只得一点儿微薄银钱,若换了人来,怕寒了她的心。”

    姜离笑道:“还是师傅想的周全,那便听您的,那位程大嫂是何病呢?”

    慧能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阿朱眨眨眼上前来,轻声道:“薛姐姐,程大嫂的病在胸膛上,她自己说叫什么石痈风,就是胸乳之地硬如石块,总是发疼……”

    姜离心头一惊,“石痈风不是小病,发作起来也极不好受,她可用药了?”

    阿朱瘪嘴道:“她说吃药可贵呢,这病也有几年了,早年她还用药,这两年已经不看了,她说咱们就在这相国寺之下,有天尊保佑呢,她每天都会做祷告,就这么硬挺了两年。”

    姜离略一犹豫,“她多久没来了?家在何处?”

    阿朱道:“已经半个月没来了,她家我去过一回,去给她家里秋收帮忙,就在不远处的小河对岸,走过去两刻钟功夫。”

    姜离略一思忖,“那你带路我去给她瞧瞧可好?”

    第097章 病逝

    “程大嫂家离得近, 我来的时候她就在这里帮工了,姐姐也看到了,我们这里人多,百多个人的斋饭可是极不易的, 虽说也有其他人帮忙, 可这里老幼病弱者居多, 这份差事实在辛苦,但她夫君过世的早,膝下一双儿女还未长大, 家里除了二亩山地的收成,也就只有这点儿帮工的钱,她的病自然没法子治的……”

    去往程大嫂家的马车上,阿朱、阿秀与阿彩三人与姜离对坐着, 阿朱年纪最大,正一脸唏嘘地向姜离解释,姜离听得心紧, “前次我来时怎么没提起?”

    阿朱叹道:“我也是去岁秋天才知程大嫂病在何处呢, 她往日发病时只说身上痛, 也未说到底哪些地方痛, 去岁秋天我才知道病在胸乳处, 这自然不好到处说的, 且她本就体弱,经常感染风寒。”

    姜离心中明白, “石痈风若是轻症还可调理。”

    阿朱摇头,“病情严不严重我也不明白, 我就记得年前那会儿她咳嗽的厉害,人也瘦了一圈, 脸色也发青,旧病好像也一同发了,腊月二十几便做不了活回去了,大过年的,济病坊内忙碌,慧能师父念我们都是半大孩子,也不让我们自己出门的,便也没机会过去看她,本想着她过了上元节应该能回来的。”

    阿秀也道,“程大嫂平日里勤苦心善,我此前喉咙老是肿痛,程大嫂自己通几分药理,还给我带过自己家里的野菜吃,吃了之后果真好了。”

    阿朱接着道:“她自己久病成医,知道许多偏方,若是大家谁病了便先找她问问。”

    姜离了然,“我上次来的时候,你们提到过的农家大嫂便是她。”

    三人齐齐点头,姜离便安慰道,“好,你们不必担心,待会儿给她看了,我来负责她的药材,无论何种病,都得用药才好,阿秀,慧能师父说你好多了,我瞧你气色也好了,你们两姐妹近来如何?”

    阿彩不会说话,只朝着姜离比划,姜离欣然道:“你也开始认字了?”

    阿彩腼腆地点头,阿秀揽着妹妹道:“阿彩比我们都聪明呢,她虽不会说话,记性却极好,惠明师父教我们写自己的名字,她记得比谁都快,后来教我们三字经,她也记得最快,惠明师父每天都夸她呢。”

    阿彩被姐姐说的更不好意思,阿秀又道:“大抵四五日前,济病坊来了一对夫妻,说是长安城城南做丝绸生意的商贾,因年老无子嗣,想收养一对儿女,当时我们正在学堂学写字,那位夫人看了半晌很喜欢阿彩的,可一听阿彩不会说话,登时失望至极,她本怜惜阿彩还有些举棋不定,可那位老爷是一定不会收个哑女的,这事便没了希望。”

    阿彩面上笑意散去,有些内疚起来,阿秀拍拍她的脑袋,“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阿朱在旁道:“想开些,以后这种事还多着呢,好些人想来收养孩子,可咱们这样的出身,真正成的并不多,且就算被收养走了,又知道过着什么日子?收养的孩子到底隔一层,这世上真正的大善人不多。”

    姜离也道:“阿彩不会说话,被收养去别处也令人担忧,除非诚心极足又知根知底,不然不好托付。”

    阿秀点头,“薛姐姐说的是,妹妹在我身边我才最放心,吃苦也没什么。”

    说着话,马车一路往西北方向行去,越走越是偏僻,小道也愈发泥泞,待过了一座年久的石桥,便进了程大嫂家所在的村子。

    阿朱掀开帘络指路,又走了一刻钟,便见三五间村舍坐落在一片杉木林之间,阿朱指向其中一家,长恭马鞭起落,直奔程家而去。

    “程大嫂的夫君姓于,是七年前过世的,她如今养着年迈的公公婆婆,膝下一双儿女,长子今年十二岁,女儿才八岁,偶尔也帮相国寺做点儿跑腿的活儿。”

    随着阿朱所言,一户农家小院越来越近,小路自后绕向前,待马车到了院外,怀夕耳力极好,先面色一变,“怎么有人在哭?”

    正午时分,天上灰蒙蒙一片,寒意尤重,凛冽的寒风吹得杉木林哗哗作响,姜离和阿朱几人都听不分明,但怀夕肯定道:“真有人在哭。”

    姜离眉头皱起,下马车上前叫门,不多时门后传来急促脚步声,下一刻,一个眼眶通红的中年男子将门打了开,“你们是何人?”

    中年男子一脸茫然,姜离却一眼看到了他腰间的孝带,她一惊,“我们是来找程大嫂的,您这是……”

    一听此言,中年男子面上悲色更甚,“你们找阿桂?她……她两日前已经病逝了,你们来晚了——”

    “什么?程大嫂病逝了?”

    阿朱从姜离身后探出身子来,阿彩和阿秀也吓了一跳,中年男子看了看几人,阿朱连忙道:“我是相国寺济病坊的,我们是来探望程大嫂的,这位是薛姐姐,她会医术,是想来看看程大嫂给她治病的……”

    中年男子明白过来,见姜离衣饰不凡,忙拱手道:“多谢好心了,可惜阿桂等不及,在前日半夜病逝了。”

    这时姜离几个才听到院子里的哭声,姜离越过男子肩头往后一看,便见正堂挂着缟素,堂内停着一口黑漆棺椁,是在给程大嫂办丧事。

    姜离忙道:“到底怎么回事?程大嫂不是回来养病吗?”

    中年男子抬手做请,“小姐请进院说话……”

    几人先后进门,便见灵堂内布置简单,程大嫂一对儿女正跪在棺材旁烧纸,灵堂角落里坐着一对鬓发花白的老夫妻,见有客人来,二人拄拐来迎。

    中年男子先道:“在下名唤程文智,阿桂是我妹妹,我是昨天早晨得了消息赶过来的,我们家在二十里外的白河村,当年阿桂嫁过来的时候,妹夫人老实也有气力,后来,阿桂命苦……”

    “阿桂是腊月二十三便回来养病的,初二那日我们过来拜年,还来探望过她,当时她咳得厉害,人也昏昏沉沉没半点精神,我和她嫂子送了年货,又留了二两银子做她看病的银钱,走的时候还交代让她看大夫,可没想到她这几日并未用药。”

    说话间两位老人家迎了出来,姜离上前见礼,便见二人弓背弯腰,手脚多有不便,姜离寒暄两句,令二人歇着,先和程家大哥说话。

    她凝声问:“程大嫂为何不曾用药?走的时候是何症状?好好一个人,怎么会病危了都不看大夫?”

    许是她语气有些严肃,程文智反应了过来,苦涩道:“姑娘莫不是担心这家里有人故意不给阿桂看病?”

    他无奈摇头,“那倒没有的,他公公婆婆姑娘也看到了,身体不好,耳聋眼花的,也不是能坑害人的性子,我这侄子和侄女也都是老实性子,更何况病的是他们的亲娘,我来的时候我妹妹已经咽气多时,人只剩一点儿温热,是我外甥去叫的我,我只见阿桂吐了许多血,满屋子都是血气,已是救不回来了。”

    “至于为何不看大夫,我也不明白,或许是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不愿浪费银钱,以为这一次也能和从前一样挺过去吧,她不看大夫,平日里就吃些野药材,想把银子留着让我侄儿侄女以后有个傍身……”

    姜离看一眼正堂的棺椁,“程大哥,我瞧着尚未封棺,不知能否让我瞻仰一下程大嫂遗容?”

    程文智一惊,姜离衣饰气度皆是不俗,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寻常这样的小姑娘听说死了人,早就吓得面无人色,可眼前这位,不仅不慌不乱,更还要亲眼看看已死了两日之人,他迟疑道:“我妹妹过世两日,只怕会吓到姑娘。”

    姜离摇头,“这个您不必担心。”

    阿朱几个孩子已经悲痛地哭起来,程文智看了众人一圈,终是点头,“也好,姑娘跟我来吧……”

    灵堂里两个孩子与阿朱认得,见姜离要开棺,面上多有不解,阿朱几个到底不敢看死人,只上来与他们说话。

    程文智一把推开棺盖,“妹妹,有位薛姑娘来看你了。”

    他说了一句,姜离已上前来,倾身一看,便见程大嫂面色青灰地躺在棺椁之中,身上是一件酱紫万字纹寿衣,她虽过世两日,但如今深冬天寒,尸变并不明显,她的发髻被整整齐齐梳好,寿衣领子也扣的严丝合缝,青白的双手交叠放于身前,面容透着安详之意,看得出遗体是被仔细装殓过的。

    姜离仔细观其面容,又细细看了看裸露在外的双手与腕子,片刻点头道:“我带着几个孩子给程大嫂上柱香吧。”

    程文智掩上棺椁,姜离果真带着阿朱几个上香,上完了香,姜离还是忍不住走到程大嫂长子跟前,“你母亲过世之前精神如何?是半点儿药材也没用?”

    这少年有些无措的看向程文智,“舅舅——”

    “没事,阿铭,照实说吧。”

    于铭便道:“母亲过世之前精神不好,一日里半日都在昏睡,我说要去请大夫,母亲却不让,没有用药,只在吃早前自家制的丸药。”

    姜离和声道:“丸药在何处,可能让我看看?”

    于铭道:“您跟我来吧……”

    他抬脚往西屋走,姜离也跟了过去,进门便见屋子北面靠墙摆放着一张木架床,床上被褥血色还未清洗,已变作大片暗红,地上的青石砖虽被清理过,砖缝中也多有血色,床尾还叠放着几件沾了血的衣物,正如程文智所言程大嫂是吐血而死。

    西面靠墙摆着一组高低柜阁,于铭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药罐,“就是这个,这是母亲得来的土方,自己制的丸药,是去岁初冬制好的。”

    姜离倒出一粒丸药,仔细闻了闻,心中了然,“只吃这个?再未看过大夫?”

    于铭点头,“母亲很执拗,说无需多看,有天尊菩萨保佑用这些就够了。”

    “这里头只有桑白皮和百合,以及少量的蜈蚣条和铁树叶,只几味药材是不够的,病的越来越重却不看大夫,莫非还有别的缘故?”

    于铭苦涩道:“母亲大抵是为了省银钱吧,但其实我也不懂,家里如今有七八两存银呢,她却是一点儿舍不得用,整日整日的拜菩萨。”

    于铭说的泪眼朦胧,连银子数目都告知,更是个毫无心机的,姜离到底是外人,亦无法苛责一个半大孩子没有劝告母亲,她目光几扫,只见西面斗柜上摆着个香炉,香炉后的墙上挂着一张被烟气熏黄的尊者小像,小像一角印着泛黄的八卦图,只瞧那香炉内满满的香灰,也知程大嫂的确执迷神佛。

    姜离哀叹一声,留下五两银子的丧仪,带着阿朱几个离开了程家。

    回程的马车上,几个孩子悲哭不已,阿朱问道:“薛姐姐,程大嫂明明病在胸乳处,怎么会吐血而亡呢?”

    “是病邪由胸乳侵入肺脏了。”姜离答了一句,望着三个泪水涟涟的孩子,也不禁满心怅然。

    第098章 好去处

    因还要入宫给皇后娘娘看诊, 姜离于申时过半回了长安城。

    到了薛府门前,主仆二人刚下马车,一袭圆领武袍的薛沁和采薇也步出府门,见采薇做小厮打扮, 姜离挑眉道:“这是要去做什么?”

    薛沁面上闪过尴尬之色, 轻咳一声道:“我们要去逛西市。”

    姜离上下打量她, “逛西市要换男装?”

    薛沁眉头拧起,想着这位长姐如今比初回来时更受薛琦与太子妃看重,便不情不愿道:“那有些地方, 女子装扮容易引人瞩目,男装更方便些,姐姐若是想同行,姐姐也去换套男装, 我带姐姐同去啊。”

    姜离笑了下,“不必了,待会儿还要去给皇后看诊, 妹妹自己去玩吧。”

    姜离说完自入府门, 薛沁哼了一声, 爬上马车扬长而去。

    怀夕回头看了一眼, “三小姐这是要去风月之地吧?”

    姜离摇头, “不管她, 准备准备该入宫了。”

    皇后此番病的凶险,施针七日更为稳妥, 怀夕应是,待回盈月楼修整片刻, 又往宫中去。

    入了禁中,禁军巡逻仍比往日森严, 待与和公公一路到了宁安宫,正殿之外候着数十宫人,和公公意外道:“是淑妃娘娘来了,只怕要劳烦姑娘稍候一会儿。”

    怕姜离不知淑妃是谁,和公公压低声道:“淑妃娘娘闺名疏棠,出自永隆伯杜氏,今岁四十有三,按年纪来算,只比咱们宁阳长公主大了两岁,她二十五年前入宫,因永隆伯府式微,她入宫之后并无依仗,当初有了德王殿下,却差点保不住,幸而皇后娘娘仁慈帮了一把,这才平安把殿下生了下来,她念着娘娘恩德,这些年时而过来坐坐。”

    姜离心中有数,到了殿外并不急着入内觐见,却是殿内得了消息,佩兰开门道:“薛姑娘,皇后娘娘请您进来说话——”

    和公公连忙请她入内,姜离进门,便见皇后坐在西窗之下,正在和淑妃对弈。

    淑妃生的银盘脸儿柳叶眉,身形微丰,容色红润,因年纪轻保养也得宜,看起来未至不惑,再加上香妃色广袖绫缎宫裙,饰以满鬓珠翠,打眼一看与皇后真似母女一般。

    她与皇后对弈,德王李尧一袭鸦青圆领箭袖武袍侍立在她身后,姜离进门之时,母子二人都看了过来。

    姜离上前见礼,淑妃捏着棋子柔声道:“这便是教芸蔓施针的薛大小姐?”

    皇后含笑点头,“也不算教,就指点了几句。”

    淑妃招手,“过来近前,让本宫细细看看。”

    淑妃是个恬静谨慎的性子,因有腰疼的毛病,往日姜离替她看过两回,此刻姜离上前两步,淑妃仔仔细细看她,又对德王道:“尧儿,我记得你上次说,宜阳公主府出事那回就见过薛姑娘了?”

    李尧在旁应是,“当日薛姑娘是去给广宁伯府的郭姑娘看病的,还帮那假侯府小姐验了伤,当时儿臣印象极深,没想到她还来给皇后娘娘看诊。”

    皇后温声道:“这孩子医术是其次,主要是性子踏实可靠。”

    淑妃了然,“薛姑娘一看便是得娘娘喜爱的,再加上碧君兄妹,多几个人时不时陪着娘娘,也叫人安心些。”

    萧皇后没好气道:“你有何不放心的,本宫都成这宫里的老妖怪了,这安宁宫虽小,外头的牛鬼神蛇也不敢进来,倒是你和尧儿,多事之秋可得当心。”

    淑妃莞尔,“您就别操心我们了,依我看这盘棋咱们晚点儿再下,薛姑娘既来了,便先给您瞧病。”

    永隆伯府书香门第,淑妃棋艺极佳,而这盘棋才开了个头,下完不知要多久,自然是先看病为重。

    萧皇后点了点头,淑妃连忙起身去对面扶她,“也让我伺候您一回,瞧瞧这姑娘怎么给您看病的。”

    看病自然没什么好瞧,但淑妃既想尽心,萧皇后便也允了,进了寝殿,淑妃帮萧皇后更衣,姜离问脉后再施针,淑妃便在旁帮忙,又和声道:“今日芸蔓来施针时,比往日轻快了不少,我还未问,她便说在娘娘这里跟薛姑娘学了一遭,还感叹,说若是有姑娘这样的先生带她们,尚药局的几个姑娘没有学不好的……”

    皇后仰身躺着,“这丫头又不是太医署的针博士,她想的倒好。”

    淑妃笑道:“可不是,薛姑娘并非寻常御医。”

    姜离进针完了,闻言道:“若是两位娘娘允许,我教她们些许心得也没什么,就怕不合宫里的规矩。”

    她此言一出,皇后与淑妃皆是愣住,皇后转头看她,“丫头,你所言当真?”

    姜离镇定道:“自不敢妄言,我所学医术皆是师父传授,师父曾说过,若遇见德行好的年轻人,尽可授医不必藏私,臣女自己也如此想。”

    皇后和淑妃对视一眼,淑妃莞然道:“这可是没想到,娘娘如何看呢?”

    皇后沉吟道:“内宫的医女授教不佳,当差不利,也易惹祸事,去岁不就投井一个被处死一个?也都是可怜人儿,你来安排吧。”

    淑妃抿唇笑开,“我明白了,此事倒也不必当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改日我向陛下禀告一声,到底医女们是尚药局的人,得了准儿便给姑娘送信儿,马上上元节了,上元节宫里要大办的,应是上元节之后的事了。”

    尚药局归内侍省管辖,若得景德帝首肯,那就万事简单了,如此说定,姜离不动声色应下,仿佛这不过是一件儿一时兴起的善举。

    待施针完,外头天色已是不早,姜离收好针囊告退,淑妃也扶着皇后出来继续下棋,德王留下作陪,仍是和公公送姜离出来。

    刚出宁安宫,姜离便问起医女之事,和公公叹道:“若没记错,有一个给高贵妃施针之时下错了针,高贵妃如今年事已高,却沉迷养颜之术,不知从何处寻来一种养颜针,说每次扎针都要从背后、颈子扎至满脸,那医女不知怎么扎的,让高贵妃口眼歪斜了半个月,起初高贵妃以为好不了了,便将人处死了,还有一个投井的不知到底为何,有说被尚药局的老先生责罚太过的,也有说那医女与宫中侍卫私通的,反正等捞上来人已救不过来了,尚药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没继续追查了……”

    和公公语声唏嘘,“姑娘在江湖长大想来不懂,在这宫里,太监、宫婢,还有医女这些人的性命那就不能当个正经人命,能算半个人就十分不错了。”

    姜离何尝不懂,一旁的怀夕听了一路,心底颇不是滋味,待出了承天门便愤然道:“姑娘,这宫里便没有王法吗?扎错了针就得偿命吗?还有那另一个投井的,万一不是投井呢?秦家那婢女,不就是被害的吗?”

    姜离望着黑沉沉的天穹道:“朝廷的王法管不到宫里,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怀夕小脸皱作一团,“真不好,这宫里处处金碧辉煌,却是能吃人的,宫外处处繁华,却也没好多少,姑娘,等事了了,咱们早些回去吧。”

    姜离苦笑一下,“那当然好。”

    出朱雀门上马车,主仆三人直奔薛府而去,到了府门口,却见简家的马车停在外头,姜离心底一动快步入府,便见果然是简家来访。

    简伯承和方璇在前院厅中和薛琦说话,简思勤披着斗篷等在院门口,见姜离回来了,简思勤大步迎上来,“妹妹终于回来了!”

    姜离欠身,“表哥,今日怎么过来了?”

    年关上简家初二来送过一趟年礼,如今上元未过,简家多半也正忙着,简思勤道:“我父亲要上任了,过了上元节,十六便要走了,你刚回来,我也要准备科考,今年我和母亲便不随他去许州了,今日过来瞧瞧你,刚才我们还去看了姑姑。”

    简思勤解释完,忽然压低声音道:“对了妹妹,你上元后哪日有空?兄长带你去个好去处!”

    姜离好奇,“哪个好去处?”

    简思勤道:“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登仙极乐楼吗?”

    姜离心中一凛,简思勤又道:“登仙极乐楼重开也有大半年了,去年开的如火如荼,门庭若市,今年他们要趁势遴选花魁了,消息刚出来楼里便热闹起来了,从二月开始,他们说要从全国各地的乐坊和青楼画馆遴选姑娘送入长安呢,我此前答应过你要带你去逛逛,等我父亲大后日一走,我找个日子带你去玩……”

    姜离拢在身前的指节攥紧,背脊也僵硬起来,“我……都可以,送走舅舅之后,看表哥的时辰吧。”

    “那我们便定在十七如何?”简思勤一锤定音,又兴致勃勃问,“你可知登仙极乐楼选花魁的热闹?”

    第099章 一去不回

    姜离当然知道登仙极乐楼选花魁的盛景。

    她被虞清苓带回长安那年, 登仙极乐楼便在选花魁,据闻也是从年初选到了年中,至七月时,那一年的花魁才定下来, 七岁的她虽没去过楼里玩乐, 可七月中旬, 那年的花魁在长安香车宝马巡街的浩大场面,她却是记忆犹新。

    不等她答话,简思勤道:“妹妹在外长大, 想来即便听说过,也所知不全,这两个月其实还好,没什么太大的动静, 等到了四月,差不多外地的姑娘也送入长安了,每个月登仙极乐楼都会有一场盛大的乐舞集会, 到时待选的妓子会登台亮相, 亮相之后的半个月, 所有去过登仙极乐的客人都能为待选的姑娘簪花, 这个簪花就是一种说法, 是要花钱的, 最终月末,看谁得的花银最多便是那个月的头筹……”

    “一个月比一轮, 最末位的几人无资格继续比下去,等到七八月便是最终的决胜, 拔得头筹者便是登仙极乐楼的花魁,第二第三的, 也和科考的榜眼探花一样,会得到丰厚的奖励,还能自己挑选客人,她们三人除了天价的身价银子,让她们唱一支曲儿跳一支舞也都比别人贵,更别说让佳人红袖添香……”

    简思勤轻咳一声,不好深说下去,“别的未排在前头的,也能借此名声大噪,还有其他秦楼楚馆花高价来挖墙脚,好让她们去做自家的头牌,哦对了,最最热闹的,当然还是花魁巡游,你是没见过那场面,六匹马拉着两三丈高的花车,花魁姑娘盛装立在车台之上,前前后后的侍婢拱卫簇拥,真如天上的仙娥降临人间一般。”

    兄妹二人一边说一边往前院去,待进院门,简思勤道:“登仙极乐楼六年之前着过一场大火,主楼和两栋侧楼全部都付之一炬了,如今新修起来的和从前的布局虽有不同,可也是一样的华美气派,花魁巡游应是七八月的事了,如今咱们就只是去消遣,这登仙极乐楼并非只是寻欢作乐之地,里头幻术乐舞皆是一绝,便是那酒菜都比一般的酒楼更好,我听说年后他们楼里来了一位极厉害的幻术师傅,初三那夜刚登台就得了满堂彩,这几日可谓是一票难求,我想法子定个雅间带你去玩……”

    姜离面上挂着浅淡笑意,待到了前厅门口,简思勤急急收了话头。

    进了厅门,姜离上前见礼,方璇起身将她扶起,几番寒暄之后,简伯承欣慰道:“听说你再给皇后娘娘看诊,今日娘娘如何了?”

    姜离道:“已稳住了,今日最后一次施针。”

    简伯承眼底多有赞叹,方璇拉着姜离坐在自己身边,问的仔细了些,末了拍着姜离的手道:“皇后娘娘虽不问世事,可这么多年朝中之人也不敢起废后的心思,你如今能给她看诊,对你对薛氏都是好事……”

    方璇瞟了眼薛琦,“太子妃娘娘那里,你也要看顾仔细些。”

    姜离自当应是,方璇又道:“你舅舅回长安两月,许州有些公务等着他亲办,年前他还不放心你,如今他算是安了心了——”

    正说着话,薛琦又道:“伯承,许州离徐州近,去岁水患善后之事你还是多用些心思,太子殿下在南边亲信的人不多,也就指望你了。”

    方璇闻言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简伯承则和声应下。

    和简家说了一会儿话,再约好十六那日姜离也去送行,见时辰不早,简伯承夫妻便提了告辞,姜离和薛琦一同将他们送上马车,再回府之时,薛琦站在影壁后问:“皇后娘娘的病当真稳住了?”

    姜离颔首,薛琦叹道:“那也好,你给娘娘看了七八日了,可曾遇见过安国公府那对兄妹?”

    姜离诚实道:“遇见过一回。”

    薛琦笑意微深,“和他们兄妹说上话了?他们待你如何?”

    “自然说上话了,待我自是有礼,父亲问这个做什么?”

    薛琦摇了摇头,“没什么,你若和皇后娘娘处得来,往后多入宫照看照看娘娘的身体,这对我们对太子都是好事,若遇到了什么事,也定要来告诉父亲,当然,如今最紧要的,还是你姑姑那边。”

    姜离乖觉应是,待回盈月楼用过晚膳,只留了  怀夕在身旁伺候。

    今日是正月十三,后日便是正月十五上元节,怀夕虽知上元节是姜离生辰,可那一天同样是广安伯一家忌日,自魏氏出事,姜离再未过过生辰。

    备好笔墨,姜离开始写后日所需祭文。

    “姑娘,咱们后日去祭拜吗?”

    怀夕在旁侍墨,姜离点了点头,“既然回了长安,自然是要去的。”

    怀夕不由忧心道:“不会碰上小郡王吧?”

    当年魏氏满门被斩后,姜离被皇后强留在宫里,是李策帮忙敛了尸首葬在城外水月观墓园,这么多年每逢忌日她皆是自行祭拜,如今人回了长安,自然要去墓前上香。

    姜离道:“因皇太孙的缘故,宫里除夕夜不会大庆,到了上元节反而会行宫宴大办,李策若记得祭拜,只会一早去,我们下午再出城便可与他避开。”

    怀夕心中了然,“那您真要去登仙极乐楼吗?”

    姜离笔锋微顿,默了默道:“去,总要去的,何况当年出事之后,有些细节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我也该回那里看看。”

    怀夕听得忧心忡忡,却也不好再劝,想了想还不如说点开心的,“那个花魁巡游,真有简公子说的那般好看?真若仙娥一样?”

    姜离失笑,“虽比不上仙娥,却也差不多了。”

    见怀夕满脸好奇,姜离一边写一边回忆道:“我第一次看巡游是在七岁那年,那一年登仙极乐楼的花魁是七月中选出来的,彼时我才来长安半个多月,看着那声势浩大的动静,就和表哥说的感受差不多,真似仙娥游幸人间一般。”

    “第二次是在我十一岁那年,那一年因选出的花魁人望不够高,巡游办的有些简单,再加上我整日关在屋子里学医,印象颇为浅淡。”

    “第三次,便是景德三十三年了,那一年的巡游是在七月末,比我第一次看到的还要盛大,花车好似一栋会动的楼台,选出的花魁名叫怜娘,貌若天仙,当年花车走到朱雀街时人山人海,还出动了金吾卫和京兆衙门前来□□,且那一年,花车巡游了足足八日,据说每天进出明德门的人翻了几十倍,京城中的客栈也人满为患——”

    说至此,姜离话头一断,笔尖停驻,神色也凝重起来,“但那巡游结束没多久,长安城中便爆发了瘟疫,当时,每日都有许多外地人大老远赶来长安,长安城的客栈酒肆处处都是人,但凡有一两个人患病而来,这瘟疫便难已避免,也因此,后来衙门追查瘟疫起源之时,怎么也追查不清楚。”

    怀夕蹙眉道:“人越多越是危险,且那时还是盛夏呢,盛夏最易生疫病了,那姑娘后来不是一直被皇后娘娘留在宫里吗?却为何去了登仙极乐楼呢?”

    姜离定了定神,许多回忆齐齐涌上心头,“师父他们出事后,皇后娘娘为了保护我一直将我留在宫里,也在替我打听到底是如何定了义父之罪的,查问来查问去,没查出最后那几日治病错在何处,却被娘娘发现东宫染瘟疫之事有些古怪……”

    “当年瘟疫最先爆发在城南贫民坊市之中,宫里知道消息,立刻严防死守,后来不知怎么瘟疫出现在了东宫,连皇太孙也染了病,一开始染病的除了皇太孙还有两个负责宁侧妃寝殿护卫的东宫侍卫,他们分属东宫神武军,位同御林军,当年事发后,这二人被定为传染瘟疫的罪魁祸首被处死,可后来被皇后娘娘查出,还有一人或许比他二人更早染病。”

    “当年的瘟疫是疟疫,因人体质不同,染病之后有轻有重,若医治不当,遗症也颇多,其中一项便是因病邪入脑而造成的精神错乱,当时的东宫内外森严,本是滴水不漏,可一个名叫林遐神武军却出现了两次言语错乱之症,此人出身寒门,家世清白,因武举入神武军,平日里身体极好,并无任何旧疾,引得注意后再一细查,便发现其人在城中出现瘟疫之后,曾多次去往登仙极乐楼……”

    怀夕一惊,“此人好色?去寻欢作乐?”

    姜离摇头,“彼时尚且不明,当年魏氏被诛半月之后,在我再三恳求之下,皇后娘娘予我出宫之权,我彼时对义父之冤全无头绪,甚至、甚至还对义父那些旧交抱有一丝希望,无论如何,我想亲耳听听医家们的说法。”

    “当日出宫,我先去往白敬之府上,但被白敬之拒阻于外,后来,我又依次去了周瓒、孙远志他们府上,可连去了七八家,没有一个人敢在那时见我,我没了其他门路,又想起这个林瑕古怪至极,便藏在宫外等神武军下值,后来,我是跟着此人去了登仙极乐楼……当时的我也没想到,这一跟会出事,还一去不回。”

    怀夕背脊阵阵发凉,“难道……难道那个林瑕当真有问题?还是说,有人知道姑娘把每家太医都跑遍了,想把姑娘结果在宫外?”

    姜离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我跟着他去了登仙极乐楼,还没发现什么古怪楼里便起了火,我当时已经快上了顶楼,火势起来之时本该逃命,可这时却忽然有人在我身后重重一推……”

    第100章 生辰

    皇后已无需施针, 翌日午后,姜离去往宜阳公主府拜访。

    几日前才在宁安宫见过,宜阳公主一听姜离来了,立刻命人将她请来自己院中。

    姜离带着怀夕跟在内侍之后, 一边走一边打量府内簇新的布置, 待见到宜阳公主, 刚行完礼崔槿便迎了上来,“薛姐姐,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来了?我这病没法子痊愈的, 你难道不管我了吗?”

    姜离连忙告罪,宜阳公主笑道:“你这孩子,我都跟你说过她这阵子在做什么了,你如今也只需调养, 哪能责怪人家?”

    崔槿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姜离,“薛姐姐,母亲说你又义诊了, 还在给皇祖母看病, 你怎么这么厉害?”

    姜离笑道:“县主谬赞了, 瞧县主气色红润, 可见白太医看得极好, 年后可是天天在请平安脉?”

    宜阳公主摇头, “白太医年后也只来了一次,他病倒了。”

    此言令姜离意外, “病倒了?”

    宜阳公主请她落座饮茶,无奈道:“是啊, 年前倒也还好,年后就初五来了一次, 槿儿本来也好多了,无需来的多勤,就初五那次本宫看他面色颓唐,背脊都佝偻了几分,还没问他自己就先告罪,说去岁在鄞州治疫之时染了病,虽治好了,但留下了遗症,再加上早些年患过胃疾,如今旧病复发,说连饭都吃不下。”

    姜离记得白敬之的确患过胃疾,她便道:“白太医医术高明,莫非自己治不了?”

    宜阳公主道:“本宫也不懂,他当日留下了给槿儿调养的方子,只说半月之后再来,言语之间,似乎还有告老隐退之心。”

    姜离心底大为古怪,白敬之只比魏阶年长两岁,还不到半百之年,怎么会因为一点儿旧疾便生告老之心?

    “白太医在大夫之中并不算年长,若就此隐退,实在可惜,他既多日未来了,那臣女便给县主请一请脉吧。”

    宜阳公主自然乐见,正请脉呢,门口的内侍禀告道:“公主殿下,驸马和宁公子过来了。”

    话音落下,宁珏大步而入,数日未见姜离,他明显是冲着姜离来的,“薛姑娘今日不进宫?怎么这个点儿来公主府上?”

    驸马崔斐后一步进门,见姜离要见礼,忙不迭抬手制止,“正在和游之说话,听说姑娘来了,他便闹着要过来。”

    崔斐瞥着宁珏摇头,宁珏嘿笑一声,上前道:“宣城郡王这几日身上不利索,我这可是为了姐姐来的……”

    宜阳公主忙道:“怎么又病了?”

    宁珏一摊手,“可不是,顽皮的很,此前有刺客闯了禁中,东宫也戒严两日,他在屋内拘得狠了,前日出门便贪玩了些,也不知怎么,回来便起了高热,今晨我去看时还没退热呢,他不爱喝苦药,喝了就吐,姐姐真是闹心极了。”

    姜离给崔槿请完脉,道了句无恙,这才道:“宣城郡王那里有药藏局的御医照料,宁公子想来不必担心。”

    宁珏道:“姐姐都未从药藏局唤人,姐姐召的是太医署另一个擅小儿病的梁太医,梁太医看病倒是不错,可他管不住郡王怕苦又娇弱啊。”

    姜离欲言又止,宜阳公主看她一眼,无奈道:“梁太医看小儿病极厉害的,你姐姐自有章法,你可别胡乱操心连累了薛姑娘。”

    宜阳公主是好心提醒,姜离到底是薛氏女,东宫两位娘娘多有嫌隙,姜离可不好出谋划策。

    宁珏噙着笑不以为意,“这怎么会连累?我姐姐可不是那种是非不分之人,薛姑娘还没见过我姐姐吧,明晚宫中大宴姑娘就能见到,到时候就知道了。”

    姜离道:“明夜我不会入宫赴宴。”

    宁珏不解极了,“明夜上元,宫中大庆,陛下要在万春殿与群臣同乐,我记得你妹妹往年都去过的,怎么你父亲不带你去吗?你妹妹……如今怎么也该带着你入宫吧?”

    自皇太孙出事,宫中过年最热闹的日子便变成了上元节,四品以上文武百官皆可携家眷入宫面圣,姚氏身份低微,但往年薛琦都会带着薛沁兄妹入宫,但按理说,薛沁兄妹乃是庶出,在一众千尊万贵的世家子女中,她二人的出身总为人诟病。

    如今姜离回来了,又是嫡长女,如今声名鹊起,薛琦怎么也该带着她入宫赴宴才对。

    姜离笑着摇头,“我明日有事要出城去,父亲带妹妹入宫也是一样的。”

    宁珏很是想不通,“出城做什么?比入宫参加宫宴更重要?”

    “明日我要去城外济病坊一趟,那里许多孩子生病,我得去给她们看病。”

    几人都是一讶,宁珏更道:“听说明天宫里有一场颇为盛大的焰火表演,你若是错过就可惜了,给孩子们看病哪一日不能去看?”

    姜离莞尔,“平康坊可能看到?”

    宁珏还真仔细想了想,“只怕不成,看也只能看个亮,看不明花儿!你怎么……老在做善事,济病坊你也去,你信佛吗?”

    姜离含糊起来,“信,也不信。”

    宁珏闻言越发好奇了,姜离转手为崔槿新写了一道膳方,“白太医开的药十分对症,县主继续用便可,只是平日饮食上还需主意,这道食补的方子公主可试试。”

    宜阳公主含笑应下,又问起皇后的病况,得知病已稳住遂大为放心,如今尚在年节里,见公主府的侍从也要准备上元之庆,姜离饮完一盏茶也不再多留,宁珏见她要走,也提了告辞与她一道离府。

    “姑娘可听说了?秦家的案子虽不是沈涉川干的,可沈涉川的确回了长安!”

    跟在姜离身边的怀夕忍不住轻嗤了一声,宁珏看她一眼不以为意,继续道:“就是太可惜了,那天晚上我没有在御林军当值,等我得到消息,沈涉川早就跑了。”

    姜离哭笑不得,前有虞梓桐对沈涉川念念不忘,眼前这个也快生执念了,“说是沈涉川,可到底没人见过他,此事存疑。”

    宁珏一脸高深莫测,“不不,你不懂,若是其他时候那说不好是谁,可那几天拱卫司在查之事,和当年沈家的案子多有关联,这个时候有人闯宫,除了他绝不会有第二人,退一百步说,不是他自己,那也一定是沧浪阁的高手。”

    怀夕在旁憋笑,姜离瞟她一眼,打算让宁珏多夸夸怀夕,“如何就是高手了?”

    宁珏扬眉道:“那么多人都没有留住,不是高手是什么?别的不说,那功夫必定在我之上,拱卫司还发了鸣镝信号,连内宫禁军都惊动了,为了这个,他们姚指挥使和副指挥使覃霖都遭了陛下斥责呢,那姚璋也咬死定是沈涉川,他可是朝廷第一高手。”

    怀夕听得简直快眉飞色舞,因笑意太明显被宁珏瞧见,“你这个小丫头,怎么今日怪怪的?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怀夕忙敛容,恭敬道:“奴婢怀夕,今岁十六。”

    宁珏“哦”一声,又看姜离,视线在她主仆二人之间来回片刻,眼底狐疑更深,“你们两个……怎么怪怪的,我还是头次见宁愿出城行善,也不入宫赴宴的,明天晚上的焰火真的很盛大,因今岁是陛下六十寿辰,今年一年的节庆都得大办。”

    见姜离当真不以为意,宁珏又道:“当然,不去也好,前后两个时辰,得规规矩矩在席上端坐着,也实在拘束的很,有些位置靠后的,还不一定能看到焰火呢。”

    一路走到公主府门口,姜离驻足道:“宣城郡王怕苦药之事,确有小儿饮药后呕吐,这是小孩子难以自控的,非是顽劣娇弱,宁公子若信我,有两个法子可试,第一是汤液浓煎,先将药浸泡两刻钟,后用大火煎沸后改为小火煎煮一刻钟即可,孩童服药半盏足以,如此他们也好受些,第二,便是在服药前,切新鲜姜片,蘸蜜水后让郡王含片刻,生姜去腥止呕,而后快速服用汤液,多半不会再吐。”

    宁珏惊喜极了,“刚才公主殿下一番话,我还以为姑娘不会多言。”

    姜离莞然道:“不是公子说的宁娘娘并非是非不分之人吗?且我是医家,若非父亲交代过,我也不会忌讳那么许多。”

    宁珏笑颜更是明灿,“姑娘信我就是了!我这就去东宫,若姑娘的法子真有用,下次我姐姐会亲自感谢姑娘!宁某先行拜谢姑娘医者仁心!”

    他说着当真拱手做拜,拜完大步上马,眨眼间便疾驰出一射之地,姜离看着他意气风发远走,这才上马车归家。

    待回了薛府,姜离去前院寻薛琦,一听她不去宫宴,薛琦大为意外,“本想着晚上再去交代你,未想你提前知道了,你当真不去?”

    姜离颔首应是,又将济病坊之事道来,薛琦唇角几动,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罢了罢了,本想带你见见世面,那父亲还是带你妹妹去。”

    薛沁站在一旁,一脸不解地盯着姜离,“长姐知不知道这样的宫宴,每年也只有上元这一回,长安城所有王侯世家都会携家眷而去,便是公主、郡主们都盼着这日,济病坊那些小孩子,真有那么要紧?”

    姜离像是听不懂重点,“去那么多人,想来规矩一定极大,是宫里的宴席更好吃吗?还是陛下能给什么赏赐?”

    薛沁轻鄙一闪而逝,“姐姐到底是江湖赏长大的,真有意思。”-

    夜里姜离写祭文至四更天。

    怀夕陪在她身边,一边打瞌睡一边问:“姑娘,宫里的焰火是什么样的?”

    姜离边写便道:“我没看过。”

    怀夕有些惊讶,“一次都没看过?难道从前姑娘没跟魏伯爷去赴宫宴吗?”

    姜离平静道:“我是魏氏义女,大家也都知道我本是蒲州济病坊的孤儿,在世家们眼底,这样的身份起初是上不得台面的,我不想给师父和义父添麻烦,再者,每年上元节义父和师父都不得不出门,家里只有兄长一个,我自然要守着兄长。”

    怀夕撇撇嘴,“姑娘那时候才七八岁吧?奴婢倒能想象出那些世家怎么说姑娘,若是魏氏没有出事,姑娘后来一身医术学出来了,有的是他们求您之时。”

    她说着打了个哈欠,姜离见天色已晚,写完最后一笔,与她同去歇下。

    翌日清晨,一大早吉祥便道薛沁那边动静不小,全是为了赴宫宴在做准备,从前的她但凡赴宴,必定提前两日沐浴服香,可自从浮香斋之事后,香膏香油便成了薛沁的忌讳,后来还闹了不少事端。

    姜离只当笑话听着,午时过后,只独带了怀夕一人往城外走去。

    怀夕年过十六,看着却十分显小,但只有与她交过手的,方知她那小小的身板力大无穷,因此这驾车的活儿对她而言十分简单,主仆二人先赶往济病坊。

    探望一众孩子虽是个掩护,但如今冬寒未去,坊内的确有不少老幼病患,姜离先给众人看了病,待黄昏时分方才告辞离开。

    水月观墓园在龙隐山西北方向的山坳之中,本是水月观所有,可后来水月观落败,墓园一度被废弃,二十年前,经由附近的村户打理才又成了气候,如今是附近村镇和长安城寻常百姓选择安葬的首选之地。

    到墓园之外时已是夜幕初临,昏暗的天光似轻纱笼罩在山坳之间,衬的墓园里参天的松柏和高高矮矮的坟茔墓碑阴森森的,怀夕胆大,再厉害的恶贼都无惧,却唯独怕鬼,她紧紧跟在姜离身后,没走几步,一把抱住了姜离的胳膊。

    姜离失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紧张什么?”

    怀夕哆哆嗦嗦道:“奴婢从前……多少还是做过几件,好比偷学过别家武功,偷看过从前的大师兄更衣,还……”

    姜离听得哭笑不得,在墓园转了一圈,于西北角上找到了魏氏的坟茔。

    广安伯府上下四十三口,当年李策敛尸时,每一个人都没有落下,因此眼前这一小片坟头都是魏氏之人,一眼看去,倒叫人以为这本就是魏氏陵园,姜离在十步开外就看到了虞清苓和魏阶的坟墓,她脚步猛然一顿,沉默片刻才走到了跟前。

    到了跟前,便见虞清苓和魏阶乃是合葬,魏旸就葬在二人以西,六年已过,众人的坟头上已旧草萋萋,而她是头一遭来此祭拜,再仔细一看,姜离悲伤的情绪一顿,只见昏光之中,墓碑根下有六株已燃烬的香烛竹梗,成色簇新,再加上掉在泥土里的香灰和烧纸留下的痕迹,一看便是一两个时辰前才有人来祭拜过,再往魏旸墓碑前一看,同样是六株香烛梗和烧过纸钱留下的一抹灰堆。

    姜离心底一热,整个长安城能记得来祭拜广安伯一家的,自然只有李策了。

    怀夕帮着摆出香烛祭文,姜离点上香跪了下来,“师父,义父,不孝女姜离回来看你们了……”

    持香叩拜,再将香烛插在墓碑之前,姜离点燃祭文为二老烧纸,“女儿罪孽深重,这六载无一日敢忘师父和义父之冤屈,千言万语皆在女儿祭文之中,师父和义父若在天有灵,请佑女儿达成所愿,待为义父洗雪冤屈,来日到黄泉下女儿再向师父和义父悔过。”

    天色越来越暗,姜离祭拜完虞清苓和魏阶,又拜魏旸,后又给其后四十魏氏奴仆各自烧了香辣纸钱,等祭拜完所有人,天色已彻底漆黑下来。

    夜色之中的墓园寒风幽咽,山峦树影窸窣摇乱,阴森之气更重,姜离又回到虞清苓与魏阶墓前站了片刻方才离开。

    上马车返程,怀夕马鞭急落,直奔长安城疾驰而去-

    回城之时已近二更,因是上元夜,长安城正是最热闹之时,马车从摩肩接踵的人群之间穿过,长街巷陌间的欢声笑语伴着火树银花的陆离光影飘入马车内,一帘之隔的昏暗中,姜离一言未发。

    待回薛府,主仆二人径直回了盈月楼。

    楼檐下挂着簇新的游龙灯盏,吉祥和如意等在一楼,不知说着什么,也是满脸笑意,见她们回来,二人赶忙来迎,吉祥更道:“大小姐终于回来了!老爷带着三小姐入宫赴宴,晚上姚姨娘命人送了些过节的点心来,奴婢们正等着小姐回来呢。”

    屋内布置一新,各式各样的点心摆满了桌案,望着两张喜庆洋洋的脸,姜离挤出一丝笑意,“今日过节,这些点心你们和怀夕拿去分了吧。”

    吉祥和如意面面相觑,怀夕赶忙道:“今日出去太冷了,大小姐受了凉不舒服,我先送大小姐上楼上歇着,姐姐们等我。”

    怀夕心知姜离无心过节,便随他一同上了二楼,二楼尚未点灯,正是一片漆黑,刚一上楼,怀夕面色一变,“姑娘——”

    她轻唤一声拉住姜离,又目光直直往东北方向的轩窗处看去。

    姜离运足目力仔细一盯,沉郁了整日的眼瞳微微一亮,“没事,我去看看……”

    屋内漆黑,窗外却有楼下的灯火映着雪光,便见窗棂之上,有一道极淡极淡的人影,虽看不真切身形,可姜离一下就猜到了来人。

    她快步走到窗前,将窗扇一开,眼底顿时沁出真切笑意,“小师父——”

    她压低了声音,透出难抑的欢喜,夜幕之中,沈涉川就站在前次站过的檐脊,他通身漆黑地隐在夜色里,衣袍当风,发缕乱舞。

    他不知等了多久,见姜离终于出现,抬手比划了一句。

    姜离微讶,“带我出去?去哪里?”

    沈涉川不答,只催促她更衣,姜离眼珠儿转了转,合上窗扇转身往床边走去,她掏出夜行衣换上,怀夕一边帮忙一边道:“今日是姑娘二十一岁的生辰呢,奴婢就知道阁主会来的,正好,奴婢就说您睡了!”

    换上夜行衣,戴上面巾,姜离捧了捧怀夕的小脸,悄无声息跃出了窗扇。

    刚在沈涉川面前站定,姜离手腕便被握住,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人便被沈涉川一把带起,直朝着不远处的梅林而去,姜离轻功本就不赖,此刻被沈涉川带着,更似轻鸿飞燕,足尖点过晶莹梅枝,还未听见簌簌雪落,人已去了三五丈远。

    沈涉川带着姜离,出薛府后,一路往西北行。

    夜风猎猎,姜离不知沈涉川带她去何处,但想着前日闯宫之事,还是禁不住解释,“小师父都知道了罢?前日是怀夕,当时拱卫司放出了假消息,我们都以为沈家当年的人证落在了姚璋手上,这才忍不住让怀夕去了,都怪我——”

    “幸而后来有惊无险,没出什么大事,您猜不到是谁帮忙,就是您那位世家典范的师弟,那位裴大人……”

    二人一路往北,刚进崇仁坊,正跃上一户高门府邸的屋脊,姜离只觉沈涉川握着自己的手腕一紧,下一刻,她未曾费力便被带上了这家三层阙楼顶上,又一个腾挪再往北去,几息之间,宫墙便遥遥在望。

    姜离往宫城方向瞟了一眼,继续道:“哎,您是不知,您那位师弟神通广大,也不知怎么知晓了我的身份,在他面前我是不好掩饰身份了,所幸他未曾追究到底,只不过姚璋非说那夜是你去的禁中,如今能大张旗鼓继续追查你的下落,你平日里可得小心些,这事全都怪我大意了,竟未看出姚璋行事也这样胆大,他那夜为了捉怀夕竟发了鸣镝,怀夕差一点就,哎?小师父你这是——”

    姜离说着话,只瞧着宫城越来越近,眼看着都要到延禧门了,姜离终于意识到了沈涉川要做什么,她身形一滞,“不、不是,你可知如今禁中比从前守卫森严多了!您这是要带我入宫?入宫做什么?!不能去啊师父!”

    姜离着急起来,奈何沈涉川武功远在她之上,她便是想拉住他也无能为力,姜离简直急得结巴起来,“姚璋正找你,你这是要自投罗网?小师父!冷静一点啊!若遇到禁军我可打不过,我虽早生过闯一闯禁中的念头,可……你今日不是一个人,你带着我啊!若遇到了人,咱们如何出去?!”

    姜离语速极快,沈涉川的身法却比她的话语更快,眼看着延禧门近在眼前,姜离猛地停住话头大气儿也不敢出,“小师父……”

    话未说完,她已跟着沈涉川跃上了禁中以东的城楼。

    禁中四方城楼都已经加强了守卫,可沈涉川好似知道禁军们换班空隙,一起一跃,他二人直似两只灵巧的猫儿,悄无声息地没有惊动任何人。

    又一个起落,她人已站在了左春坊衙门楼顶上,她不知是累的还是紧张的,呼吸都有些不畅,心知阻止无望,只能跟着沈涉川入了禁中。

    入了禁中还不算,沈涉川还要带着她往北去!

    眼见永春门近在眼前,姜离心底警铃大作,那可是内宫啊,闯禁中和闯内宫的意义大不相同!!

    沈涉川身似游龙迅影,她则被寒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小师父,不怪都叫你小魔头,待会儿若被发现可千万别丢下徒弟……”

    “看不见我们看不见我们……”

    姜离一路默念着,等她在凛冽的寒风之中睁开眼时,人竟已站在了一处视野极高阔的大殿顶上!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就在她脚下,而她一抬眼,北能看到上苑楼台水榭,西能瞧见宣政殿巍峨的身影,南则是弘文馆与凌云楼,再仔细一听,似乎有丝竹之声从北面的屋脊之下传来——

    姜离仔细一盘算,倒抽一口凉气,“这是万春殿后殿?!”

    内宫之中重重楼阙,寒风都弱了不少,姜离手腕被放开,却一阵头皮发麻,简直不知拿沈涉川如何是好。

    万春殿是宫内大宴之所,非大庆不开,其楼宇前殿一重,后殿三重,檐台层叠,飞檐翘角,气象森宏,今夜景德帝大宴群臣正是在万春殿前殿之中,可沈涉川竟带着她站在后殿屋脊之上!

    姜离运极耳力,能听到前殿觥筹交错之声,宫宴还在继续,再仔细一些,似乎还能听见四周禁军巡逻的铠甲碰撞之声!

    姜离瑟瑟发抖,“小师父,你这是——”

    沈涉川站在她身边,夜风撩起他的袍摆,有种即将乘风归去之感,他抬了抬手比划——

    今日是你的生辰。

    姜离心底一暖,又压低声道:“我知道呀,但我早就不过生辰的,今夜小师父能来看我,我就再高兴不过了,这几日我多担心小师父暴露踪迹,小师父知不知这是哪里,若被周遭的禁军发现,我们两个只怕要被万箭齐发射成筛子,我……”

    “砰——砰砰——”

    话未说完,几道爆炸之声骤然响起,姜离心头一凛,转身看去,便见北面如墨的夜空中,五彩斑斓的焰火似漫天星辉散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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