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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诡异神像

    郭淑妤的速度很快, 翌日午后便又来薛府拜访。

    到了盈月楼屏退左右,她径直道:“你怎么会问起淮安郡王的事?那都多少年前的旧事了?”

    她眼睛一错不错盯着姜离,姜离只笑不语为她倒茶。

    郭淑妤失笑,“罢了罢了, 我不问便是了, 只是淮安郡王的事有了些年头, 我打探到的消息并没有那么详细——”

    姜离道:“我只想知道他当年病逝前后之事。”

    郭淑妤捧着茶盏道:“淮安郡王李炀,此人说来也有些惨,他父母早亡也就罢了, 眼看他得陛下宠爱,不比皇子公主们差,可刚过双十之龄便得了肾厥之疾,起先还不算严重, 陛下令太医署全力救治,好些御医给他会诊,如此拖了一年多, 到了第二年, 他的病反反复复, 已有不少御医不敢给他治了, 后来便是一推二, 二推三, 最终,差事落在了一个姓明的大夫手上, 淮安郡王过世的最后三个月,都是此人在看。”

    姜离心头微紧, 这个大夫正是明卉的叔父明肃清。

    郭淑妤此时也一叹,“这个大夫也是倒了霉, 当时淮安郡王的病已经很重了,就算能拖三月,也拖不出半年,但刚好是这个大夫在看诊,就显得是他的过错,此人当时刚入太医署不到三年,资历尚浅,想来也没什么背景,再加上医术也不算高明,这淮安郡王的死就怪在了他的头上,人都被判了斩刑,是有人弹劾,而后陛下下的令,当时这人都还没成婚,也没后代,也实在是可怜。”

    郭淑妤一口气说完,姜离道:“没了?”

    郭淑妤纳闷,“没了啊,还能有什么?淮安郡王当年也未成婚呢,他死后风光大葬,后来郡王府也被收回,他们那一脉便算是断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姜离淡声道:“那位明大夫是如何‘医术不算高明’的?陛下便是要斩人,也是要寻一二错处做由头的吧?”

    郭淑妤眨了眨眼,“你还挺关心这个大夫……”

    见姜离面色微冷,她又忙止了探问之心,道:“行行行,这一点儿事呢,我也费心探了探,说当年淮安郡王过世之后,陛下曾派了大太监于世忠和太医署的太医去核查过,核查的结果是说那位明大夫有用药过猛之过,最终才令陛下一怒之下杀了他,哦,说来也巧,这个核查之人,便是如今的太医丞白大人——”

    “白敬之?”姜离眉头大皱。

    郭淑妤道:“不错,你去宜阳公主府上看过病,想来知道此人。”

    姜离微微颔首,“我记得……白御医擅长妇人病和小儿症,怎么会让他去核查?”

    郭淑妤耸了耸肩,“这就不知道了,许是他主动请缨的吧,毕竟这种事,谁沾上都有风险,哦对了,他此前也给淮安郡王看过一阵子,当时淮安郡王病了一年,大家都无计可施,太医署内擅长不擅长肾厥之疾的大夫都往郡王府上跑过一两月,但显然他也没辙,只是他比那位明大夫命好——”

    姜离若有所思,“这位白大夫当年的具体说辞可能打探到?”

    郭淑妤想了想道:“这得找淮安郡王府的旧人了,当年他们府上散了之后,那些郡王府自家的仆从多是还了自由身的,至于那些从宫里赏赐来的,则多回了宫,应该能找到一二旧人,只是得费点儿功夫罢了。”

    姜离便道:“那便烦请姑娘送佛送到西,当然,也无需着急。”

    郭淑妤抿了一口茶,眼底的探究之意仍是难掩,“这事你拜托在我手上,可见不是薛氏之事,你有父亲有姑姑,让他们出面,哪个不比我利落,足见这是你自己的事,你一个刚从江湖上来的大小姐,打听十三年前的事做什么?你与淮安郡王有关系?”

    见姜离面不改色,郭淑妤一摊手,“知道你不会答,但我就是忍不住,罢了,索性这日子无趣,我再帮你一回,等我消息便是。”

    待郭淑妤离开,姜离坐回榻上沉思起来,怀夕愤然道:“姑娘,这也太巧了,奴婢刚说明卉是不是与您一样,结果当年明大夫的事,白敬之也出了一份力,他这人是不是就擅长攻讦构陷同僚啊!”

    姜离缓缓道:“两件事隔了七年,我也未想到又与他有关,还是得找到当年的郡王府旧人才好,等她的消息吧。”-

    段霈之死闹得长安城内流言霏霏,如今案子定了,又引得好一阵议论,而随着段霈遇害颇多内情被爆出来,坊间又生出不少对段氏不利之言,姜离无需多问,自有吉祥和如意将在各处听来的消息禀告给姜离听。

    先说冯家被抄家,冯筝的父亲病危后被险险救了回来,又说如今都在传段霈之死乃是咎由自取,当日段霈若不死,出事的说不定是定西侯府高世子。

    再三两日后,已无人关心段霈和凶手冯筝之间有何仇怨,皆在议论段国公府与定西侯府已到了你死我活之地,渐渐地,矛盾更落在了太子李霂和肃王李昀身上,坊间众说纷纭好不热闹,朝堂之上更是暗潮变明争,定西侯高从宪一纸弹劾奏折,硬是把段霈身前贪腐受贿、渎职枉法诸多罪行全部揭了出来,景德帝一声令下,令拱卫司出面彻查段霈诸罪,这命令一下,已经风光大葬的段霈九泉之下也难得安宁。

    时节转眼入二月,榆柳新绿,草长莺飞,万物皆是春意盎然之象。

    初一大清早,郭淑妤又匆匆到了薛府。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刚一见面,郭淑妤便急急开了口,姜离一摆手,吉祥和如意识趣地告退出门,她道:“先听好消息。”

    “找到人了——”

    郭淑妤利落进门,解下斗篷扔给画屏,竹筒倒豆似的道:“是当年郡王府的管家之子,名叫齐万章,他父亲在五年前病逝了,但他自小也在郡王府长大,还做过淮安郡王的书童,当年出事之后,他和他父亲得了恩典,脱奴籍成了庶民,留在长安做了些茶肆生意,十几年过去,生意没做大,但也是小富之家——”

    管家可是主家亲信,如今留在长安,不用把手伸进宫里,这的确是好消息,姜离为她奉上热茶,“那坏消息呢?”

    郭淑妤抿了一口茶,“坏消息是,他月前惹了事,人被关进了京兆尹大牢里,官司未定人也放不出来,我打探了一番,他惹上了勋国公府,那边不放话,京兆伊便不敢放人,这事我没敢让我父亲知晓,也没法子让我父亲出面。”

    姜离不解,“怎会惹上勋国公府的?”

    郭淑妤道:“勋国公膝下只嘉宁一个女儿,也纳过几房妾室,可别说是儿子,便是女儿都未生下一个,大家都说是勋国公自己有暗疾,咳,勋国公后来自己也知道了,但他不死心,便从殷氏族中帮扶了几个堂侄儿,想着看哪个有出息,便从中过继一个。”

    “这其中有个叫殷嘉琪的,便借着勋国公府的名头大行商道,年前这殷嘉琪想在城南兰陵湖附近建一座楼,大抵是想效仿登仙极乐楼吧,因地皮不够便起了抢占的心思,这齐万章的茶肆就在兰陵湖边,正好就在殷嘉琪想要的那一块儿地皮里头,于是这殷嘉琪做了一个强买强卖的局,非要让齐万章把茶肆便宜卖给他,齐万章自小也是在郡王府见过世面的,自然不从,但他如今就只是个小老板,无人依仗便被告进了衙门大牢里。”

    姜离想了想,“京兆府大牢是吗?”

    郭淑妤颔首,“这事若不是要掩人耳目,其实也不难疏通,可一旦我们府上出面,亦或者你借薛氏出面,那自然会引得殷氏注意,只是京兆府衙那位齐大人和我们府上并无往来,想悄悄走走人情也难办,还有一点,得让那殷嘉琪松口,若他咬死不松人还是难捞。”

    姜离略作沉吟,“我心里有数了,既然是强买强卖,那他的手段必有破绽,闹大了他自己也站不住脚,此事还得从规矩王法上走。”

    郭淑妤眼珠儿一转,“升斗小民与勋国公府讲规矩王法?”

    姜离并不着急,又给她添一杯茶道:“剩下的事交给我,你不必操心了,此事我虽请你帮忙,但也无意让你府上牵扯进来。”

    郭淑妤是个明白人,看她如此便知她有了主意,她随即一笑,“那也好。”-

    申时初刻,姜离乘马车前往大理寺。

    自冯筝招供已有数日,如今长安城内议论不休,却早无人在意一个小小的冯氏了,对于裴晏而言,这份善后便简单了许多。

    马车停在顺义门外,姜离刚走到衙门门口,便见一队人马从内快步而出,打头之人正是陆承泽,陆承泽本板着脸行路,乍一见姜离脚下猛地一顿,“薛姑娘?!”

    他手一抬令众人先行,姜离这才注意到后面的拱卫司武卫竟押着冯筝,多日不见,冯筝受了刑,身上衣衫褴褛,面上也青一块紫一块,见到姜离,他目光恍惚地从姜离面上一掠而过,似乎已经不认得她了。

    武卫们带着冯筝快步而走,乃是往拱卫司的方向去。

    姜离颔首,“陆公子这是——”

    陆承泽上前两步,“这是段世子案中的凶手冯筝,他杀人的罪名已定,但此案还牵扯了些别的事,如今由拱卫司稽查,他要移交到我们衙门受审。”

    姜离望着走远的队伍,心底一片漠然,陆承泽又道:“姑娘来大理寺所为何事?”

    姜离含糊道:“也是为这案子,我曾帮衙门验毒,如今尚需善后。”

    陆承泽眼底明亮起来,“姑娘的医术不仅能救为活人续命,还能为死者伸冤,实在是让在下佩服,我父亲用了姑娘的方子,如今已好了八九分,母亲一直念念不忘姑娘的医术,今日听闻姑娘入宫授医,足见姑娘大义。”

    姜离失笑,眼风一瞟,却见九思在门内望着他们,九思本是来送陆承泽一行的,结果人还没走开两步,便听到了那声“薛姑娘”,遂又倒转回来。

    见姜离看来,他咧嘴一笑,姜离这厢便道:“公子谬赞了,令尊既痊愈,我便也放心了,公子有差事在身,我便不耽误公子了。”

    陆承泽扫一眼自己走远的手下,还有些意犹未尽,但公务当前,他也不好在此久留,遂道:“那好,那改日再答谢姑娘。”

    他拱手做礼,大步而去,姜离这时抬步进门,九思忙迎了出来,“姑娘来了——”

    “你家公子可忙着?”

    九思笑着做请,又回头道:“不忙不忙,一点儿不忙,您怎么和陆都尉熟识的?”

    “我给他父亲看过病。”

    九思了然,待到了值房,姜离尚未进门便见门扉打开,屋内堆着大大小小的案卷和几个杂物箱笼,裴晏与卢卓正在一旁清点着什么。

    见姜离过来裴晏有些意外,便吩咐道:“都带走封存吧。”

    卢卓应是,识趣地抱着两大摞卷宗麻溜告退。

    待他一走,姜离朝外看一眼,低声道:“可能帮忙捞个人出来?”

    裴晏更奇怪,“何人?”

    姜离将齐万章之事道来,“如今肃王和段国公府的处境并不好,殷氏虽然未受牵连,可勋国公如今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本就为太子忌惮,这时殷氏若有何不法之处,他们自己想来也忌讳,因此这事并不难,难在掩人耳目。”

    她有理有据说完,裴晏道:“因这事从大理寺走合规矩法度才来找我?”

    姜离一脸莫名,“自然,总不能让裴少卿去做不合规矩的事。”

    裴晏似笑非笑,“不合规矩的事不是也做了不少吗?”

    姜离被他一堵,不等她反驳,裴晏又道:“此事简单,大理寺找个由头去核问旧案便可,但你何以关心起淮安郡王之事?”

    事已至此,也无甚不好隐瞒,姜离便见宫内授医遇见明卉之事道来,裴晏听完,连他也觉得巧合,“这个明卉,来历可确凿无疑?”

    姜离道:“深宫之中都求安稳无虞,她何必与十多年前的案子扯上干系?当年他叔父之事未曾株连,否则,她连入宫的资格都没有。”

    裴晏略作沉吟,“既如此,我尽快让那个齐万章出来,但此事时隔十三年,你若存了帮明卉之心,也得谨慎行事。”

    “我起初并未定心追查,这毕竟是她的私事,她也未向我开口,但自从知晓白敬之也在其中,我便不得不深究了,御医们医治宗室权贵,一个不好确有杀头的风险,可若是被人诬陷栽赃的,那便大不一样了——”

    裴晏心知姜离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他道:“你是如何这样快便找到齐万章的?”

    “借郭姑娘之手——”

    姜离答得利落,裴晏面色却是一暗,“她可稳妥?”

    姜离便道:“有那么大一件事在前,自是稳妥,且她能为友人做到那般地步,本也极是难得,这些事上我是信她的。”

    裴晏望着她认真的模样,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恰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九思扬声道:“宁公子怎么来了?!”

    二人一听此声,心知九思是在提醒,姜离左右一看,忙往后退了一步。

    裴晏:“……”

    宁珏进门之时,便见裴晏与姜离隔着三尺远齐齐望着他,他心底闪过一丝怪异,但见到姜离的喜悦盖过了怪异,他喊了一声师兄,不等裴晏应声,便往姜离跟前走去,“薛泠,你怎又在衙门?你都快成半个公差了。”

    一听“薛泠”二字,裴晏瞬间蹙起眉心,再见宁珏目光灼灼望着姜离,他心底古怪更甚,他遂将手上卷宗一放,好整以暇地看着更近的二人。

    “段霈的案子将定,我来看看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姜离眉目如画,语气真挚,骗起人来脸不红心不跳,宁珏毫不怀疑:“原来如此,正好我有事对你说,郡王殿下这几日有好转许多,只是昨日不知怎么又咳嗽起来,晚上虽见好,但不知要不要换方子?”

    姜离蹙眉,“今日呢?”

    宁珏道:“今日仍是轻咳。”

    姜离略作思忖道:“方子不必换,我新写个简单的方子给郡王殿下用,咳症痊愈后,继续用此前的方子不变——”

    姜离言毕看向裴晏,“借大人的笔墨一用。”

    裴晏淡声道:“姑娘自便。”

    宁珏笑着看姜离写方子,这时,忽然觉的哪里不对劲,连忙又看向裴晏道:“师兄,我今日来是有要事与你商量——”

    裴晏看着他,“我还以为你是为薛姑娘而来。”

    裴晏面无表情,语气亦无波澜,然而他正经肃然惯了,反倒瞧不出怪异,宁珏一咧嘴,“哪能呢,今日来找师兄其实是为了我那差事之事,我如今在禁军当值不过是个闲差,我父亲有心令我入军中历练,但我实是不愿,就这么闲散两年看着郡王殿下长大也是好的,你当初是如何说服郡主娘娘的?”

    裴晏听得一阵无语,这时姜离拿着写好的方子过来,宁珏接在手中道了谢,又看向裴晏,裴晏默了默,“你父亲在兵部,他们对你寄以厚望,你去军中历练是早晚的事,如今趁早去也是好的。”

    宁珏登时苦涩道,“怎么连你这样说,我可受不了军中的规矩……”

    宁珏竟是为了此事来寻裴晏,足见他对这个师兄的确信任,姜离不便插言,目光便往一旁的箱笼中看去,这一看,便瞧见书本盖了印信的书册。

    裴晏这时道:“这些是冯家搜抄来的冯筝的私物。”

    姜离已看明白那是冯氏私印,见宁珏执意让裴晏帮  他想变通之法,她不由拿出那几本盖了印信的书册随意翻动起来,盖了私印的书,多是诗文籍册,姜离翻着无趣,正打算放下之时,忽有一张薄纸从书页之中掉落下来——

    姜离忙倾身去捡,可就在她弯腰看清纸上图画之时,表情骤然一变。

    裴晏正注意着她,见状立刻上前。

    姜离捡起薄纸,裴晏一瞧,便见纸上是一副身披法衣的尊者小像,只是那小像模糊,又落于一形状怪异,印有四方凶兽纹样的八卦图内,与寻常的神佛像相比,莫名透着两分诡异之感。

    裴晏忙问,“怎么了?”

    “你可看得出这是哪位神佛?”姜离盯着小像,“不知为何,我觉得这幅小像在哪里见过……”

    宁珏这时也倾身来看,很快道:“我经常去相国寺,可却不认识这是哪方神佛。”

    “相国寺”三字一出,姜离只觉脑海中一道电光闪过,“我想起来了,我在相国寺济病坊一位帮厨家里见过——”

    第132章 旧日疑云

    “济病坊的帮厨?你怎还去过人家家里?”

    宁珏极是好奇, 姜离道:“说来话长,当时我是想去给那位大嫂看病,却不想去的时候人已经病逝了,那位大嫂讳疾忌医, 颇信神佛, 当时屋子里便挂着这么一张泛黄的小像, 没想到冯筝这里也有——”

    姜离越看越奇怪,“但实在看不出这是哪方神佛。”

    宁珏道:“其实除了佛家道家,民间也有许多地方神仙, 许多人宁愿信这些小神仙保佑自己,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宁珏所言的确常有,但姜离一转头,却见裴晏神色凝重, 她不解道:“裴少卿可是看出了什么来?”

    裴晏道:“我对这幅神像并无印象,但这四方凶兽纹样,我却见过极相似的。”

    姜离很是意外, 裴晏接着道:“若未记错, 我应是在师门某本典籍上见过。”

    “咦, 我怎无印象?”宁珏再看两眼, 仍是一脸茫然, “这些凶兽多半是上古传说中的, 师门稀奇古怪的典籍颇多,见过也不算什么, 只要与案子无关便可。”

    姜离遂道:“若是地方神仙,冯家祖籍可在长安?那位程大嫂本就是城外之人, 他们两家地位悬殊,却供奉同一地方神仙, 总有些古怪。”

    裴晏也若有所思,“若想解开疑问,我往师门去封信便可。”

    宁珏讶然,“你们也太谨慎了……”

    姜离不置可否,只将书册与小像递给裴晏,见外头天色不早,告辞道:“案子既定了,那我便不多留了,裴少卿若要我相助,派人来府上知会一声便可。”

    姜离说完便走,待她出门,宁珏的目光也随她而去,裴晏道:“你请薛姑娘给宣城郡王看病,倒是十分放心。”

    宁珏收回视线,“师兄有所不知,此番可是薛姑娘帮了我们,小殿下自小智识不及旁人,我们都只当他开智晚,像许多孩童说话晚,但长大了也是与同龄之人一样聪明的,可小殿下却不一样,尤其这一两年越发明显。”

    “我从前常年不在长安,还不知情,这一两年知晓后替姐姐着急起来,那么多太医给殿下调养,也只有薛姑娘看出了症结,还不计前嫌告诉了我们,她若不说,让小殿下年岁越来越大却是个呆子,到时候岂不是一切都来不及了,那她姑姑定十分开心,可她不计前嫌直言,我自然得信她。”

    裴晏跟着道:“不计前嫌?”

    “是啊,她回长安虽不久,可她一定知道当年之事,我们对薛氏怀疑多年,如今哪个薛氏人敢沾手小殿下的事?但她不怕风险,也不计较两家恩怨,长安城有人说她是活菩萨,我看一点儿错都没有!”

    宁珏毫不设防,裴晏问:“换做是你,你能做到吗?”

    宁珏想到李翊之死,断然道:“自然不能。”

    裴晏微微蹙眉,宁珏道:“这几年虽无证据,可我断定当年的事与薛氏脱不了干系,若让我出手救薛家之人,我可做不到,所以才说薛姑娘是活菩萨嘛!”

    裴晏便问:“那薛姑娘呢?”

    宁珏眉眼微松,“她当然不同,她若治好了小殿下,便是我宁家的恩人,往后她是她、薛家是薛家,我必定不会迁怒于她。”

    裴晏颔首,“那你可得记住今日之言。”

    宁珏胸膛一挺,“一言既出十马难追!”-

    虽请托到了裴晏跟前,但姜离也知道,想要不引人瞩目并非朝夕之功,她耐心极好,至初四这日,又前往宫中授医。

    针灸之道博大精深,有一众医官为主,姜离仍以妇人病为要讲授,待至午时歇息,便见明卉独自站在门廊之下,目光不时往姜离处看。

    可姜离看过去,她又急忙埋下头去。

    姜离饮了半盏茶,把明卉叫来跟前问话,“你一副欲言又止之象,可是有事?”

    明卉紧抿着唇角满面艰难,姜离略低声道:“可是你前日问过的医案还有何疑难之处?”

    明卉双手绞在一处,又想问,又忌怕,姜离见近前无人,便道:“你那位长辈彼时缠绵病榻良久,入冬之后,昼尚安,夜则烦,不进饮食,心痹气窒,病发之时左手无脉,右手沉细,世间大夫已以死证论之——”

    明卉医案写的繁复,姜离简明复述一遍,道:“此病多因寒气客脾肾三经,真气大衰,非寻常汤液能医,灸中脘五十壮,关元五百壮,日服金液丹、四神丹温阳散寒,取中脘、关元重灸,乃应脾肾、补元益气、逐寒散凝,《扁鹊心书》道‘保命之法,灼艾第一,丹药第二,附子第三,’故先以艾火灸再合丹药调理①,你有何处疑问?”

    姜离语声徐徐,神色温文,明卉不住抬眼看她,犹豫半晌,忍不住道:“可……可若艾灸之后,人却暴亡了呢?”

    饶是姜离已有所料,此刻也不禁心头一跳,“这绝无可能。”

    明卉急切道:“姑娘可确信?”

    姜离道:“只要你的脉案无错,那艾灸便是救命之策,绝不会暴亡。”

    明卉唇角紧抿起来,面色也发白,姜离这时道:“艾灸不会令病患暴亡,你可还有患者亡故之前的脉案?”

    明卉眼底闪过一丝犹豫,又轻轻摇头,姜离看出她在隐瞒,但为今之计不可强问,她便只好道:“那便的确奇怪,不过你如今身在宫内,不必为往事忧思。”

    明卉低低道谢,却是一个字也不再多说。

    姜离注视着明卉的背影,很快又不动声色授医,待傍晚时分出了承天门,心底疑问比几日之前还要浓重。

    禁中宫道在暮光映照之下显得更为幽长,怀夕轻声道:“难道当年淮安郡王就是在艾灸之后病死的?但姑娘也说了,艾灸是救命的。”

    姜离摇头道:“要么是脉案不全,淮安郡王的病比她写的更复杂,要么,便是当年之死有古怪——”

    怀夕心底一阵发凉,“可那位郡王听着也就是个富贵闲人啊,谁会想害他不成?只是这事好死不死又与白敬之有关,连奴婢都牵挂起来。”

    姜离叹了口气,“只能等那个齐万章的消息了。”

    主仆二人怀着疑问回到薛府时已是暮色初临,离得老远,怀夕便见薛府侧门外停了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姑娘,你看那是——”

    姜离掀帘,很快喜道:“是裴晏!”

    她敲了敲车璧催长恭快些,待越离越近,便见九思站在裴氏的马车之外,见她回来,九思亦欣喜地朝她挥手。

    眨眼功夫两家的马车已是咫尺之距,长恭猛地勒马。

    这时裴晏也掀起了帘络,四目相对,他利落道:“来我马车上,带你去见齐万章。”

    第133章 郡王之死

    裴氏的马车十分宽大, 姜离爬上马车,便见裴晏着一袭袖袍宽大的苍青银竹纹直裰,端端正正,像一座雕像似的坐在主位上。

    车厢里弥漫着几丝龙涎冷香, 左侧车窗下的榻上置一紫檀木矮几, 几上放着数本古旧书册, 姜离在右侧榻上落座,道:“人在何处?”

    马车走动起来,车厢内光线昏暗, 看不清裴晏眉眼,只听他沉声道:“下午刚放出来,在里头吃了些苦头,这会儿在我城东南一处私宅内。”

    姜离了然, “比我想得快,可费功夫?”

    裴晏道:“这几日拱卫司挖出了不少段霈的旧事,如你所言, 肃王忙着自保, 勋国公府之人也不敢妄为, 大理寺的核查文书刚送过去, 这案子便骑虎难下了, 我又派人往齐大人处走了一趟, 人便合情合理出来了。”

    “齐大人知道是你的意思?”

    裴晏语声微缓,“他与我父亲当年是同窗, 还受过祖父恩惠,知道也无妨。”

    姜离本以为这事对大理寺而言十分简单, 谁知裴晏求速还是用了裴家的面子,见她一时未语, 裴晏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于我不算麻烦。”

    姜离默了默,遂道,“就算是麻烦,也全当这几番帮裴少卿缉凶的回报了。”

    她故作理所当然之态,裴晏静静看她片刻,忽地轻笑了一下,姜离一阵莫名,下颌微扬道:“有何好笑?”

    “就算不曾帮忙,这也是应当的。”裴晏语气温文,又接着道:“我只是这几日见你待谁都十分温婉亲善,此刻这般说话方才觉熟悉。”

    姜离斜裴晏一眼,一时分不清他是否在阴阳怪气,“除了宁珏,你也未见我待旁人如何罢,我就当你是在夸我这薛氏贵女装得像样了。”

    不提宁珏还好,见她提的明明白白,裴晏道:“不仅像样,宁珏如今还当你是长安活菩萨,对你颇为感激,将来即便知道你是谁,他也道不会视你为仇敌。”

    姜离此举确有私心,不禁道:“当真?是他对你直言的?”

    裴晏听她语气中满是欣慰,顿了顿才道:“他说过,我亦瞧的出。”

    这下姜离真放下心来,事到如今,能先得宁氏之人信任是再好不过,想到宁珏此人,姜离道:“宁珏是性情中人,亦算爱憎分明之辈,不枉我为宣城郡王的隐疾颇费心思,只望来日他不恼我骗他在先。”

    姜离自顾说完,裴晏却沉默下来,车室内黑灯瞎火,她也瞧不清他神色,便倾身凑近了些道:“他还说过什么?可提过当年之事内情?”

    这般一问,裴晏不禁回想起宁珏夸赞姜离时的神采,他沉声道:“当年他回长安时诸事已定,他虽与我亲近,奈何当年之事是禁忌,他不会轻易多言。”

    姜离有些失望,靠回车璧道:“也是,此事非同小可……”

    话音一落,姜离又认真道:“只怕我做的还不够,宣城郡王的暗疾非数日便可见好,得想想法子,令他更信任我才是。”

    裴晏本已缄默下来,一听此话蹙眉道:“宣城郡王今是太子独子,治好他对宁氏形同救命之恩,这如何不够?”

    这不赞成之态令姜离不解,她扬眉道:“那定能抵消他们对我义父之恨吗?当年皇太孙活生生死在宁娘娘眼前,这等恨意哪能轻易消解?”

    马车在长街疾驰,窗帘摇动间,有星点灯火散落在姜离身上,虽看不全神容,但明暗的微光仍能映出她眉眼间的沉重,裴晏心头一软,缓声道:“只需证明并非你义父误诊害人便可,宁氏也从不认为你义父是主谋。”

    虽有此言,姜离仍不能轻松相待,正在这时,马车速度减缓下来,她掀帘朝外一看,便见马车已入了升平坊秉笔街。

    此处虽近城南,但坊内民宅皆是碧瓦白墙,朱门绮户,非寻常民坊可比,入夜而至,百家灯火次第不紊,一副安居和乐之象。

    马车转了两道弯,最终在一座无匾额的三进宅院之前停了下来。

    姜离利落跳下马车,左右看看,微讶道:“竟在此地有座私宅。”

    “是父亲年轻时置办的宅邸。”

    裴晏在前答一句,又令九思叫门,待门扉打开,十安早在门内等候。

    “公子,姑娘,人在前堂等着。”

    绕过刻有四君子图的影壁,姜离顿觉眼前一亮,这座私宅虽不比裴国公府阔达,却遍植早竹,如今冬末春初,院内碧竹如盖,葱葱郁郁,沿着青石板小道一路往正堂去,竹香清幽,竹叶飒飒,格外幽然清凉。

    姜离跟在裴晏身后,打量着绿竹绕屋阁的景致,不知怎地生出几分熟悉之感。

    早竹在北方一带十分多见,这念头一闪而逝,二人先后入了厅堂。

    “恩人!齐万章拜见恩人——”

    刚踏入厅门,门内鼻青脸肿的中年男子便扑通跪在了地上,又直冲着裴晏二人“咚咚”磕起响头来,“小人齐万章,拜谢公子与少夫人救命之恩!”

    见他身受重伤还磕头,姜离本有意阻止,可刚要开口,便听见这“少夫人”三字,她话头一滞,“不——”

    “不必多礼,起身说话罢。”

    裴晏抢先一步,姜离唇角几动,到底懒得与他解释。

    齐万章颤颤巍巍爬起来,瞟二人一眼后再不敢多看,直弓着腰背道:“恩人有何事要问,小人必定知无不答——”

    “你少时是淮安郡王的书童?”

    齐万章面色微变,又快速瞟了二人一眼后道:“不错,小人是郡王的书童,小人的父亲,还是郡王府的二管家,不知您——”

    “今日救你出来,是想问问十三年前,郡王病逝前后有何事端,请了哪些大夫,又用过什么药,以及,郡王病亡之时,可曾生过异样。”

    裴晏开门见山,齐万章惊得愣了愣神,好半晌,他语气艰涩道:“事情已经过了十三年了,小人,小人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当年郡王年纪轻轻便患绝症,所有太医署的御医都请来看过,陛下尚药局的俸御郎也来瞧过,可基本所有人都对郡王的病无计可施,用药调养着,眼见着郡王的身体一日一日消瘦下去,用的药更是数之不尽。”

    齐万章言辞含糊,裴晏便问的更确切了些,“明肃清你可记得?”

    齐万章又一愣,“明肃清……是给郡王看病的最后一位大夫?记得,小人记得他,就是他给郡王用药过猛!小人记得那年九月郡王染了一场风寒,风寒之前本来病情已经稳了住,可没想到只是着凉一场,病情便急转直下,当时的大夫们没了章法,又听说这位明大夫是青州名医世家的出身,极善针灸与汤液,便换了他来,他来之后,的确看出郡王彼时不大好,又说想要救郡王性命,保守的法子已不管用,便每一日又是让郡王喝下五六碗药,又是给郡王艾灸针灸,郡王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可仅仅两个多月,郡王便彻底药石无救,小人记得,就是十三年前的腊月末郡王过世的。”

    齐万章语气之中尚有悲戚,显然还在怀念旧主,裴晏这时看向姜离,医道上的事,只有姜离能洞悉问题所在。

    果然姜离道:“明大夫用的药你可还记得?”

    齐万章摇头,“小人当年是书童,并非贴身近侍,再加上小人也不懂医理,只记得治法,记不清用药的,当时郡王病的很重了,神志不清,食不下咽,吃点儿东西便吐出来,有时候还吐血,真是可怜极了,那位明大夫什么法子都用上,郡王被他折腾的够呛,临死都在喊痛,后来那大夫被查出是个庸医,被陛下一怒之下斩了,可算解气了。”

    “是陛下派了人来探查的?”

    “是陛下身边的于公公带着太医署的大夫来的。”

    “那位大夫是否姓白?”

    姜离问完,齐万章道:“不错不错,就是那位白太医,他后来似乎高升了,如今已经是太医署的大官了,就是他来查证的,这位白大夫小人印象极深,他算是一众给郡王看病的大夫里头,医术十分高明的了!”

    姜离听得惊讶,白敬之擅妇人病和小儿病,其他病症虽也可治,却肯定比不上专擅此道的其他大夫,“此话怎讲?”

    齐万章道:“小人记得那年七月,郡王已经卧床不起了,当时太医署派了白大夫来试试,彼时那些位高的医官都已经来遍了,他来的时候,我们都没报什么希望,可没想到,他来了月余之后,郡王的病竟有了些起色,虽说脉象还是凶险,但至少力气足了,能起身了,他来了一月半之后,郡王已能下床活动,当时我们都以为郡王有的治了,可没想到八月底的时候天气转凉,郡王本就体弱,在那时染了一场风寒,咳嗽之时甚至能见血。”

    “这可把那位白大夫吓坏了,又紧着治风寒,如此又半月过去,不知是不是换药的缘故,郡王的病又危重起来,那白大夫似乎也不是什么高门出身,见时机已过,立刻吓得不敢治了,他离开之后,又来过两位大夫,可也只是请了脉便推脱起来,后来不知太医署如何安排的,最终派了明大夫来……”

    说至此,齐万章苦涩道:“虽说小人对那位明大夫印象不佳,可……可说起来,他也是倒霉,当时我们府里之人虽不敢说,可都明白郡王熬不了多久了,他若是用药不烈,郡王或许还能过个年,可他用药太猛,害了郡王也害了他自己,哎。”

    姜离听得直皱眉,“白大夫中间稳住了郡王的病情?”

    齐万章不住点头,“是的是的,小人不会记错,郡王虽是尊荣,身世却是可怜,彼时满府上下指着郡王过活,郡王若去了,我们便都无家可归了,因此那一两年府上都死气沉沉的,但那位白大夫用药极佳,硬是让郡王好转了些,我虽不在跟前伺候,但我父亲日日在郡王近前,他当时在小人面前不知喊了多少‘阿弥陀佛’,只是不敢高兴太过,怕把郡王的好运道高兴没了,小人怎能忘记?”

    姜离表情愈发难看,“你可记得白大夫用了何种药?”

    齐万章仔细回忆一番,“白大夫也用过艾灸,不过每两日一次,主要还是汤液,用药小人不懂的,也记不清了,但那些方子当年太医署是有记录的,药也是白大夫亲自准备,绝不会出差错的……”

    姜离忙道:“仔细说说淮安郡王好转后的模样。”

    “郡王此前卧床不起,身无力气,后来心口也作痛,有时连人都认不清,有时睡着睡着便抽搐起来,下半身发肿,身上还容易起疹子,哎,反正极其痛苦,但白大夫看诊之后,郡王能起身走动了,面色也十分红润,精神明显变好了许多——”

    姜离听来面上疑窦更甚,这时齐万章又想起什么来,“哦不过,郡王那几日脾气有些不好……”

    “仔细说来——”

    齐万章叹道:“郡王病了两年,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已经开始信佛了,就算再痛再难受,也极少发脾气的,可那月余,郡王不知是不是看到了希望,脾性有了些许变化,发怒的时候多了,其实我们都能明白,久病之人哪有脾气好的?郡王已经十分难得了,若没有那场风寒,说不定郡王能多活两年。”

    姜离又问:“当真不记得药了?”

    齐万章苦哈哈道:“别说过了十三年,便是在当年,小人也说不清方子啊。”

    姜离点了点头,表示再无问题,裴晏便道:“今日你是受了不白之冤,我们救你出来,无需你报答,你兀自归家便可,你的茶肆勋国公府也不敢再强买。”

    齐万章大喜过望,又跪下“咚咚”磕头,“小人拜谢公子和少夫人大恩,小人今日归家,一定日日诵经为公子和少夫人祈福!拜谢公子和少夫人——”

    齐万章不住唤“少夫人”,姜离此刻满腹疑问,无暇顾及,九思和十安却神色各异地对视了一眼,十安这时轻咳一声,“好了,我送你出去。”

    十安带着齐万章离去,待人走远,裴晏立刻道:“怎么?白敬之有问题?”

    姜离森然道:“肾厥至心痹可说是无药可医,而齐万章适才所言的好转,不一定是好转,亦有可能是中毒——”

    说至此,姜离定声道:“或许,用药过猛的不是明肃清,而是白敬之!”

    第134章 往昔难忆

    “白敬之用药过猛致中毒, 此毒给人淮安郡王病情好转之假象?”

    裴晏专注地望着姜离,姜离颔首道:“肾厥之疾,常用的丹方乃是金液丹,可固真气, 暖丹田, 坚筋骨, 壮阳道,亦除久寒痼冷,补劳伤虚损, 尤治男子腰肾久冷,心腹积聚,上气衄血,咳逆寒热诸症。其方以硫磺为主, 兼白芷、麦冬、甘草、人参、生地黄等温阳补气之药,可谓专治肾疾之药,但我记得, 当年我被师父和义父收养之时, 我曾见过他改制金液丹医方……”

    “他在此前基础上加了石英与赤石等药, 其中石英与赤石皆为味甘、性温, 入肺经与肾经, 有温肺肾之效, 本来也算相合,但诸如石英之类的矿石药材, 多具有毒性,若病患是阴阳亏损, 血气失养之人,便是百害无利, 形同服毒,此药毒性较慢,初服用会使病患精神焕发,红光满面,但其实是药性燥热,补益过当之效,后来义父发现改制后的方子,十分挑剔病患体质,便弃用了。”

    姜离一口气说完,又道:“按齐万章的描述,白敬之很可能用了类似的药材,但当时他是主治大夫,这些药材多半不会记录在医案上被人发觉,他极可能是私自改了药,本来淮安郡王病情好转就是假象,后又染了风寒病情便急转直下,白敬之发现不对之时已经来不及,便只好抽身而走,等下一个大夫来替罪,这个人,正巧是明肃清。”

    裴晏面色沉重道:“后来淮安郡王病死,来核查医案之人又是白敬之,他自然会把所有罪责都推在明肃清身上,明肃清便被陛下判了斩刑!”

    姜离沉沉道:“如今要找当年的医案已不可能,白敬之从一开始就不会留下记录,但……明肃清最后给淮安郡王治了两月,按理来说,他应能发现些端倪才是。”

    裴晏道:“白敬之家中是御医世家,他的祖父还做过太医令,明肃清当年是凭着青州府衙的保举来的长安,比起白敬之,他的出身更简单,那时就算发现了不妥,他也不一定敢说,且他也不一定有证据——”

    “明卉或许知道什么。”

    裴晏挑眉,“那个医女?”

    姜离应是,“自她问过我医案之后,我曾试探过两次,但她对我的信任有限,她一个孤身入宫的小姑娘,不可能轻易对我坦诚一切。”

    裴晏沉吟道,“让她坦白的办法很多——”

    姜离听得眼瞳睁大,“何意?你想用什么法子迫她不成?”

    姜离瞪着裴晏,裴晏认真道:“她既能查旧事,足见她对他叔父之死多有怀疑,我们做这些也是在帮她,她如今势单力薄,不正需个助力?”

    姜离不由问,“难道我直接对她表明来意?”

    裴晏却并不赞同,“你刚从江湖归来,若说只是因一心善念帮她,她只怕还要怀疑你之用心,若节外生枝让别人疑你身份,便是因小失大了,你最好不要出面。”

    姜离听得哭笑不得,“裴少卿,你听听这话,你为保我,不可能信她,她为了自保,又如何能信旁人?她如今只是个小医女,想诱哄她为难她多的是法子,可她孤身一人入长安,又岂会为一二波折就屈?到时岂非更易节外生枝?”

    说着,她危险地眯起眼睛,“除非你裴少卿要用些厉害手段欺负一个弱女子。”

    裴晏也哭笑不得,“我岂能如此?”

    姜离一摊手道,“那不无解?你非那般人,咱们就不必妄动,我如今入宫授医,若能找到机会得她信任,让她自己开口才是最好。”

    裴晏有些无奈,“你到底是不忍心。”

    姜离自然不忍,她筹谋两年,回长安好歹有个薛氏大小姐的身份傍身,但明卉却是毫无依仗,处境比她艰危百倍,她叹了口气,看向竹影摇动的寒夜,“从青州孤身一人而来,要怎样的胆量才敢做这样的事?她是更不敢轻信于人的。”

    既然明卉这条路一时半会儿行不通,裴晏忽而道:“当年给淮安郡王治丧之人,若不曾记错,应该是肃王与彼时的礼部诸人——”

    姜离意外道:“竟是肃王?”

    “当年肃王成婚不久,正在礼部历练,淮安郡王得陛下爱重,他的丧仪是比照皇子进行的,肃王带领礼部主持所有仪程,我母亲还为淮安郡王守过一日灵,我记忆尤深。”裴晏言毕,又忽而道:“后来这些年,白敬之暗地里与段国公府多有来往……”

    姜离凝声道:“白敬之和肃王……段国公夫人的兄长如今不还在礼部当值吗?”

    “这几年礼部一直为肃王把持,太子则重工部。”

    姜离闻言苦思片刻,“虽然前后几件事皆时隔多年,可偏偏牵扯了同样之人,白敬之与段国公府有私交会否与当年旧事有关?”

    裴晏也做此想,遂道:“你只管那医女,宫外的旧事我去查。”

    微微一顿,他又道:“能交予我之事就不必麻烦旁人了,免得横生枝节。”

    姜离听得眉头高高扬起,裴晏一错不错望着她,“我知你介怀当年我失约之事,当年是我失信,你应记仇,但如今在这长安城中,难道还有人比我更值得信任吗?”

    四目相对,姜离黑白分明的瞳底诸色陈杂,她何尝不知裴晏诚心相助?

    她紧抿唇角,半晌撇开目光道:“我自有章法。”

    裴晏轻笑一下,“自然,这几日若探得消息,我再派人往你府上去一趟。”

    姜离轻“嗯”一声,见时辰不早,便道:“时辰差不多了,该回府了。”

    裴晏应好,二人又相携出门去,待走出堂门,便见天穹之上阴云半散,月华如银练泼洒下来,举目望去,四周葱郁的竹林仿若罩上了一层霜雪,姜离看着看着,忽觉眼皮一跳,轻声问道:“这园中置景可有什么讲究吗?”

    裴晏道:“此处是父亲少时读书置下的院子,当年他的老师就住在隔壁长街上,整座院子植满早竹是以幽静纳凉为重,并无什么讲究,怎么了?”

    姜离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待走到影壁跟前,方才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园景有些熟悉,许是在江湖上见过——”

    她说着迈步出门,裴晏跟在她身后,目光微深地同上了马车。

    九思扬鞭,马车原路返回薛府,车室内静了片刻,姜离道:“薛兰时已信任于我,但可惜时隔多年,亲历者死的死,贬的贬,当年之事已是风过无痕,难窥踪迹。这几年我行走在外,但凡空闲,江南一带哪里有瘟疫我便去哪帮忙治疫,尤其以救治妇人与孩童为重,一来我擅此道,二来,我也想多试试义父的治病之法,三年下来,我见过的与皇太孙病状相似的孩童病患足有五六个,后按伏羲九针的法子施治,他们都好好的活了下来,但同样疾病的病患也有异处,这些宁氏人未曾亲见,只凭口述他们不会相信。”

    裴晏道:“除了寻当年人证物证,你想让宁氏人从医道上打消疑虑?”

    姜离目光凝重道:“当年陛下传我作证时,所给的脉案并不全,彼时我不知内情,按医案辩证得出的施针之法,是最稳妥、最保守的治法,怎么未想到,那一番证供变成了他们栽赃义父的证据,伏羲九针本就变化无穷,义父的经验与医术皆远胜于我,他所用施针之法,乃是在我的治法上做了变化罢了,从医道上反驳,也是为义父正名。”

    “皇太孙致死之由隐蔽,魏伯爷剑走偏锋的针灸之法便成了众矢之的,这几年我几乎查过所有当年被处决之人,但人死灯灭,线索寥寥。”

    初春之夜仍是寒凉,车窗外蹄声清脆,长风呼啸,衬得裴晏低沉的话语声窒闷而沉重,姜离听在耳中,饱受劫波的心腔不可能不震动,她盯着裴晏模糊的身影,直到此时,他那句“难道还有人比我更值得信任吗”方才穿过她的胸膛到了心底。

    光线晦暧,姜离默然片刻,忽地问:“当年你是哪日  回的长安?”

    据闻凌霄剑宗有三十六峰,每年腊月裴晏返回师门乃是惯例,姜离也不知怎么,这疑问似在她心底徘徊了许久,至此刻,以一种轻松的口吻问了出来。

    车马辚辚声震耳,裴晏平静道,“在你出事之后。”

    姜离早有所料,也寻常道:“是不是惊讶极了?你走之前,广安伯府不说如日中天,至少也算长安显贵,可过了一个年一切都变了——”

    少时故人重逢总当忆一番往昔,只是那旧事太过血腥惨烈,直到此时,姜离才主动提及,见气氛有些凝重,她点到即止,又道:“前后因果,你想必也知道了,彼时皇后娘娘护我,可我还是想的太过简单。不过,他们连我也不放过,更证明了义父是被冤枉,只可惜登仙极乐楼布局大变,我甚至记不全当日经过,唯一能肯定的便是那个林瑕定有问题,但可惜他也死在了大火之中。”

    说起那场大火,姜离又下意识去抓臂上痒处,裴晏目光落在她手上,沉声道:“林瑕出身敏州一户小吏之家,且父母早亡,并无身份背景。”

    “啧,你早该到大理寺当值,竟查的如此细致。”

    姜离语声轻快,似在揶揄,裴晏却认真道,“早些年我并无入朝之心,后来被陛下留在御前,至去岁才得外放。”

    姜离听着,忽然想起日前宁珏所言,“宁珏说你当年因为何事说服了郡主娘娘,便是这不愿入朝之事?”

    裴晏应是,姜离啧舌道:“郡主娘娘的性情……确是强硬了些……”

    做为亲眼目睹过高阳郡主暴行之人,姜离实在不知如何形容这位经历也颇为坎坷的母亲,她又道:“能说服她,你想必也不易,但也奇怪,你自少年备受陛下爱重,他怎能容你逍遥在外?我听闻你直到双十之龄方才入朝。”

    既已提旧事,姜离便也没了顾忌,裴晏道:“陛下对小辈素来宽宥,见我尚未收心,也不会强逼于我——”

    “你竟有未收心之时?”姜离当真诧异,但想到景德帝那威势慑人的帝王之仪,她心腔又是一揪,不由道:“你口中的陛下与我所见仿佛并非一人。”

    不知想到什么,裴晏的语气也带上了艰涩,“陛下勤政爱民,不可谓不是明君,他是九五之尊,但他也是凡俗之人,你所见也不过是他十之有一。”

    若要为魏阶平反,不可能不经景德帝之手,姜离便问:“陛下有何好恶?”

    裴晏道:“陛下年岁渐长,心思愈发难测,我等臣下皆难断其好恶,但他猜疑心重,尤其厌恶背叛与蒙骗,将来若要面圣,宁可坦诚私心,也绝不可撒轻易戳破之谎。”

    姜离先了然颔首,又不禁腹诽,轻易戳破的谎不成,滴水不漏的就行了?难不成赤胆忠心的裴鹤臣会有哄骗帝王之事?

    她目光在裴晏身上逡巡,裴晏不必问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本来肃然的面色几变,一时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二人闲谈半晌,这时马车速度减缓下来,姜离掀开帘络一看,便见已经入了平康坊,而长恭和怀夕驾着马车,还等在约定之处。

    “到了!”姜离利落开口,待要掀帘而出时,又一顿身,“今日多谢你。”

    她还是道了谢,待马车停稳,又轻巧地一跃而下,很快便上了薛氏的马车,待听见马车远去之声,裴晏方才掀开了帘络看出去-

    待走出一段,怀夕才道:“怎么样姑娘,怎么去了这么久?”

    “见到了人证,淮安郡王病死的确有古怪,只是时隔多年,还需要一点点查下去,裴晏会查郡王府治丧的旧事,等等消息便是。”

    怀夕不由松了口气,“还好确定了,奴婢还以为不顺利呢,裴大人办事果然利落!”

    话音落下,却不见姜离接话,她又道:“怎么了姑娘?”

    姜离幽幽出神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些怪异,当年之事惨烈,我往日不提,裴晏也不好深问,但今日我提起了,裴晏还是无探问之心,就好像——”

    怀夕忙道:“就好像什么?”

    姜离默了默,“就好像他并不关心……但他偏偏这几年又帮着义父、帮着我探查隐情,这如何说得通呢?”

    怀夕纳闷道:“或许是怕触及姑娘伤心处?”

    姜离苦笑一下,“或许吧,罢了,事到如今,弄清楚白敬之和肃王与当年的案子有无干系才最是要紧……”

    第135章 祖母病了

    段霈遇害的命案虽定, 但此案留下的影响还远不曾结束,段霈在金吾卫当差的种种渎职枉法之行被太子一脉揭发,连带着段国公和肃王双双被景德帝斥责禁足。

    肃王敢怒不敢言乖乖闭门思过,段国公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尚未缓过劲儿, 这一番变故后, 直怄的一病不起。

    连着四五日, 薛琦在府中都是一脸喜气洋洋,至初九日与姜离同至东宫,听闻薛兰时身子调养大好, 他眉眼间得色更甚。

    “太好了,若娘娘今岁能有好消息,那便是我们薛氏上下最大的福祉。”

    薛琦满眼笑意,“书院那边娘娘也请安心, 今岁春试虽延后,却也给了大家更多的时间准备,秋闱是不在话下的, 等到了明年春闱, 咱们最好来个双喜临门!”

    薛琦语气激越, 薛兰时笑看向写新方子的姜离, “这就要看泠儿了。”

    姜离闻言搁笔, 晾了晾墨渍, 起身道:“姑姑安心,姑姑的身子如今与二十多岁的妇人相差无几, 若能得几分福缘,今岁便能如愿。”

    薛兰时握住姜离的手, 眼底溢满慈爱,“若真是如此, 那你便是我们薛氏第一大功臣,好孩子,听说你也在给你母亲诊病呢?”

    姜离应是,薛兰时瞟一眼薛琦,温声道:“你母亲这么多年也受苦了,需要什么和姑姑说,你舅舅如今远在许州,若连你母亲的病也有进益,你父亲和舅舅不知多高兴。”

    薛琦也笑吟吟点头,这时薛兰时又道:“这几日前朝也是风和日丽,太子来本宫这里时,总是笑意不断,听说段冕这次病得不轻?”

    薛琦轻飘飘道:“是卒中之症,听说金永仁已去了几次了。”

    薛兰时听得轻哼,“除了段国公府,勋国公府也得盯紧些,勋国公颇有人望,贤妃娘娘也惯得陛下信任,前朝虽罚了肃王,可连着几日都请贤妃娘娘入宣政殿对弈呢。”

    薛琦应是,“我明白,娘娘宽心吧,如今没什么比得子更要紧,我求问了许多人家,都说求子第一是要做母亲的心宽——”

    薛兰时又看向姜离,这个侄女回长安已近四月,早先她还心有芥蒂,觉得小侄女离家十多年必定不亲,可如今她却觉得庆幸,因此与薛琦言谈也不比往日避讳,她道:“本宫自然宽心,当年的李翊是什么禀赋,如今的李瑾又是什么模样?听崇文馆的夫子说,今岁开始,李瑾已停了四书的讲习了,这一阵子更是说身体不适,要留在身边调养,依你看,李瑾这资质还能瞒得住多久?”

    薛兰时自顾自说着话,语气和蔼地握着姜离,姜离面不改色,心弦却紧绷起来,原来薛家早已知道李瑾禀赋平平……

    薛琦莞尔:“早先年幼、身弱皆是托词,等往后年岁越来越大,不能总为了藏拙养在自己身边吧,这些事娘娘清楚,陛下想必也是明白的,只是……当年陛下遗憾太过,这才爱屋及乌罢了。”

    “是啊,一切都是爱屋及乌,幸好——”

    薛兰时说着话头一断,姜离眼风快速掀起,极细微地捕捉到了薛兰时眼底未来得及消散的冷意,但很快,薛兰时又叹道,“天妒英才,又遇上一群庸医,不仅陛下遗憾,便是本宫都觉得可惜。”

    她说完,又懒洋洋拍拍姜离手背,“好了泠儿,今日既要授医,姑姑便派人送你入宫,这不算正经差事,你以稳妥为要。”

    姜离起身应是,又行礼告退,待她出门,薛兰时盯着殿门方向道:“哥哥,你瞧着泠儿这孩子如何?”

    薛琦道:“这孩子虽不比在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亲昵,但这几月行事看下来,是个周全稳妥的。”

    薛兰时又盯着殿门片刻,忽然道:“哥哥,你说这是不是命?这孩子能回来咱们身边,那便是个福大命大的,就凭她这一手医术,你也当看重她些。”

    薛琦忙道:“娘娘放心,这孩子虽不比沁儿体贴乖巧,可我心底有愧,自是百般纵着她的,就是不知是不是在外吃多了苦,性子深沉了些,有时候连我也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就比如为那些医女授医,也不知她图什么。”

    薛兰时想了想,“别的本宫也不明白,但她入长安种种,倒是为自己得了副好名声,前日贵妃娘娘召我入宫说话,竟有了看中泠儿的心思。”

    薛琦一愕,“你是说定西侯府?”-

    与东宫的内监作别,姜离带着怀夕往承天门走去,姜离一边走,一边细细咂摸着薛兰时那句说了一半的话。

    “怀夕,你说肃王和薛兰时,谁更不愿看着李翊活下来?”

    怀夕歪着脑袋想了片刻,“那应当是肃王,当年李翊深得皇帝宠爱,若因此让太子顺利登基,太子妃好歹会是皇后,至于李翊最终会不会成为皇帝,那得是一二十年后的事了吧?她还可以有孩子啊……”

    “可如果,太子登基之后,立刻册李翊为太子呢?”

    怀夕蹙眉,“那薛家便难了,届时文武百官都会向着宁家吧?”

    姜离道:“当年李翊还未出事之时,陛下对李翊比对太子要亲厚许多,甚至有传言,说陛下老当益壮,等陛下再在位十年二十年,说不定薨逝前会直接传位给皇太孙。”

    怀夕惊愕,“还能如此?那太子自己都慌了吧?苦熬了这么多年的太子,临了自己儿子成了皇帝,他若是未登基过,太上皇的名头都当不起吧?”

    姜离叹了口气,“人心之恶难以预料,为了自己的利益,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是常有之事,无论如何,薛家仍是嫌疑不小。”

    到了承天门,主仆二人不再议论,入宫后直奔尚药局。

    姜离授医多回,尚药局内外皆寻常相迎,一进正门,便见严明礼与白敬之站在正堂之外,西面偏厅内,明卉等一众医女正等候在讲堂之中。

    严、白二人瞧见姜离,皆上前几步,姜离福身见礼,看向白敬之道:“白太医怎么在此?”

    白敬之虽为太医丞,但并不属尚药局,若非内宫有召,他不应出现在此。

    白敬之面色苍白,腰背也略显佝偻,姜离话音落下,严明礼道:“白太医上了告病的折子,今日是有些给娘娘们看诊的旧日医案与尚药局交接。”

    姜离心底“咯噔”一下,“白太医正值壮年,怎会告老?”

    白敬之无奈苦笑,“医者不能自医,去岁旧疾复发,如今已有愈演愈烈之势,只等着回乡养病,求多活几年。”

    姜离面露遗憾,“原来如此,陛下已经准了?”

    严明礼道:“已经准了,只太医署上下走些公文,”

    姜离一颗心提起,又寒暄两句后,转身往西面讲堂而去。

    屋内众医女早就看见她,皆守在窗前看她与严明礼二人说话,见她走过来,众人作鸟兽散各归各位,但姜离进门时,却见明卉仍站在窗前望着外头。

    姜离若有所思一瞬,先专心授医。

    连着讲授数日妇人病,姜离今日新备下前朝名家医案数篇,以惊痫、胸痹、偏枯诸疾讲习,并用穴精髓、针法灸法之巧与针刺放血疗法之奇效,如此讲授下来,直至黄昏时分,方才将放血疗法述之一二。

    “《灵極:热病》云‘偏枯,身偏不用而痛……宜巨刺取之,益其不足,损其有余,乃可复也。’久病必瘀,故用委中放血法,瘀血去而新血生、经络通,气血运行畅通,加上内服汤液调理而愈①——”

    姜离说完最后一案,只觉嗓子发痒,正要拿茶盏饮茶,忽觉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心头一凛看出去,便见窗外不知何时多了道身影,竟是李策与德王李尧不知何时站在了外头,随着姜离目光,众医女也瞧见二人,纷纷起身行礼。

    姜离放下茶盏出来,见礼后道:“德王殿下和小郡王怎会来?”

    德王莞然,“今日寄舟从万寿楼那边过来,是给父皇请安的,后听闻薛姑娘入宫授医,便说想来看看,我这才知道前阵子薛姑娘还给寄舟看过病。”

    李策看向讲堂内,“我们来扰了薛姑娘传道。”

    姜离失笑,“本就已讲完了,时辰不早,我正打算出宫。”

    德王便道:“我们也正要出宫,岂不正好同路!”

    姜离视线在二人之间滑过,“也好——”

    她返回堂中交代一番,很快与李策二人一同出了尚药局,走在半途,德王道:“早先听母妃说起这授医之事,本以为是姑娘一时兴起,却不想姑娘真成了她们的师傅,这些医女也实在有福气。”

    姜离和声道:“我与师父学医多年,师父可谓倾囊相授,本也该代代相传,只是回了薛氏,不好似江湖上那般收徒,以如此之法授医倒也极好。”

    李策话不多,余光却始终落在姜离身上,这时问:“听闻姑娘的师父也是一位极厉害的江湖医家,姑娘前次用的针刺松解之法也是与师父学的?”

    姜离眼皮轻跳道:“是,我师父所学颇杂,尤擅针灸与汤液。”

    德王不甚明白,“什么针刺松解?是什么独门秘诀吗?”

    李策悠悠道:“从前为我看诊的大夫也用此法,我以为是他的独门技法,如今看来倒不是,天下厉害的医家追本溯源大抵都同为一脉。”

    姜离明知李策说的是魏阶,还是得问:“小郡王所言的大夫为何人?”

    见姜离问的平静,李策默了默道,“是从前的御医。”

    说话间几人出了承天门,李策二人身份不凡,车架就停在承天门外,李策看了姜离二人一眼,“不若我送姑娘出禁中——”

    姜离忙道:“不敢当,时辰尚早,小郡王与殿下先行便是。”

    李策看姜离片刻,“那也好,姑娘哪日要去济病坊,派人来我府上传个话。”

    见他还记得济病坊之事,姜离只得应好,又端着不亲不疏的薄笑,不敢露分毫紧张之态,只等二人马车走远,她僵硬的背脊方才松活下来。

    “李策只怕是想到了什么。”

    她轻言一句,又快步出禁中,待上了薛氏的马车,怀夕才低声道:“应是上次的治法惹疑,姑娘还是不想让小郡王认出?”

    “当然。”姜离断然道:“我的时间不多,不能节外生枝。”

    怀夕想了想,“其实看裴大人这般尽心,若再多个小郡王相助,姑娘可会事半功倍?”

    姜离再摇头,“我已经欠他,不能再欠更多了。”

    昏暗车室内字字笃定,驾车的长恭马鞭轻扬,沐浴着初临的夜色,直奔薛府而去,待薛府近在眼前时,长恭提前勒马,“大小姐,有客来访——”

    姜离掀帘去看,便见熟悉的车架停在府外,风灯上一个“裴”字格外醒目,她忙道:“快!”

    长恭催马轻驰,车架尚未停稳姜离便跳了下来,待入府门,便见个青衣小厮等在影壁处,迎上来道:“大小姐,裴世子来了,正在前院相候。”

    姜离脚步如风直奔前院,进得院门,便见正厅厅门半开,裴晏一袭雪衣正在门口和薛琦说话,见她回来,二人齐齐看来。

    薛琦薄责道:“总算回来了,你这差事办的也太过尽心。”

    姜离端庄地见礼,“裴少卿怎来了?”

    “裴世子说有些旧案之事要见你,你——”

    薛琦话音未落,忽见门房小厮快步跑进了院子,小厮直勾勾望着裴晏,连薛琦都看的古怪,待到跟前,小厮急急道:“裴世子!府上老夫人病了,这会儿派人来请姑娘去看诊,您还不知道吧,您快些回去看看吧——”

    裴晏剑眉大皱,“祖母病了?”

    姜离也听得心头发紧,然而很快,她意识到了不对——来传话的不是裴氏之人!!

    心念至此,姜离一阵头皮发麻,待转眸,便见裴晏疑问地盯着她。

    四目相对,姜离眼神飘忽不定,心虚尽露,裴晏了然地眯起眸子,似笑非笑道:“我走的时候祖母还好好的,既如此,那便请姑娘随我走一趟罢——”

    第136章 帮我们保密

    “我适才演的如何?”

    去往昌明街的马车上, 裴晏睨着姜离,语气颇有些意味不明。

    姜离背脊紧帖车璧,轻咳一声道:“尚可吧。”

    昌明街在延寿坊,距离裴国公府只隔了两条街市, 姜离此刻乘着裴氏的马车, 马车之外, 还跟着适才前来传话的“裴氏小厮”,这小厮瞧着面生,却是宁珏身边护卫, 姜离与裴晏自都见过,他来传话时,也没想过裴晏本人就在薛府之中。

    “宁珏请你看诊,倒是拿我祖母做掩护?”

    裴晏问得平静, 语调却透着凉意,姜离怎么也没想到会被碰个正着,只好道:“是我的意思, 他的宅邸离你府上不远, 说去给老夫人看病, 薛琦也不会怀疑, 若是被外人撞见, 我也好有个合理的解释, 且他也十分信任你,用你的名头再合适不过, 你若是介怀,那让他往后换个说法便是。”

    裴晏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介怀的是你用裴府的名头?前次在衙门,说宣城郡王的药方至少要用一月才可见效, 这才多久便又来请你,你既得薛兰时信任,那便不该与他走得近,薛琦和薛兰时若是知道,必定不会轻放。”

    姜离正心虚着,便气弱三分道:“明白明白,我自明白,我也未想到宁珏今日传话,但这个时辰来应不是小事,或许是李瑾的病出了岔子,过去了就知道了。”

    若真是李瑾的病生了变故,那倒也能理解,裴晏幽幽道:“嗯,未想到今日来传话,今日不来,便不会被我发现了。”

    裴晏语调一板一眼的,严肃又不饶人的架势,姜离可熟悉的很,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当年在白鹭山书院做学生的时候,然而眼下可不是当年。

    她反问道:“宁珏只是传话,你今日为何而来?堂堂大理寺少卿,如今旧案已定却还拿旧案做幌子,也实在古怪,我回长安三月,你来了薛府三次,你从前可来过这样勤?何不让九思来传个话便是?”

    需要时便用裴府的名头做遮掩,不需要他时,便嫌他自己过来易生枝节,裴晏听得明明白白,简直快被她气笑,“传话怎比当面说准确?”

    姜离反应极快,“淮安郡王的事有消息了?”

    见姜离直勾勾望着自己,裴晏忍着气性道:“当年跟着肃王治丧的是当时的礼部侍郎江楚城,淮安郡王死后,是肃王坐镇,江楚城为丧仪大总管,一切大小是由,是他带着礼部一众礼官、司吏,外加郡王府上下仆从一起完成,丧仪按照皇子的礼仪置办,总共动用了百多人帮忙,丧仪前后之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姜离忙问:“那他如今人在何处?”

    平康坊在东,延寿坊在西,此去少说要走两炷香的功夫,裴晏语速稍缓道:“他今岁六十有七,已于八年前因病致仕,他是德兴二十年的状元,更有一手极厉害的丹青之术,致仕后这些年,他一边求医问道,一边在南边云游讲学,如今已是大周极有名望的大儒,从他留在长安城中的府中人那里打探,得知他过年时人在绵州,如今还不确定在何处。”

    姜离拧起眉头,“这样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不可能直接去问当年旧事,更别说人还不在长安,可能找到其他礼部之人探问?”

    “不容易,当年经手之人如今还在朝的已不多,即便有,也已分散去六部各司,若当年分管的并非我们所查之处,反而容易走漏风声,这几日探查下来,我才得知这位江大人与我父亲有些旧交,最好还是从他这里入手,他眼下虽不会回长安,但再过半个多月,他会去一个我们都十分熟悉的地方——”

    裴晏卖了个关子,姜离迷惑道:“我们都熟悉的地方……你莫不是说白鹭山书院?”

    裴晏微微颔首,“不错,今年书院的春试定在三月初二,届时会邀请许多大儒文士去书院讲学论道,他正在受邀之列。”

    姜离大松一口气,“那便是等三月就能见到人了?”

    裴晏颔首,“今岁我也要回去,届时正能见到他。”

    提起书院春试,姜离道:“我只听闻今岁延期了,尚不知定去了三月,在我记忆之中,还没有这样晚过——”

    裴晏语带叹然道:“当年你出事后,先生也在后来大病一场,他为治病不得已离开书院回了齐州族地,仅两年功夫,书院的夫子们便流失半数,等他病体初愈回来,他自己也没了从前的心力,这几年下来,书院的声望已不比旧时,他老人家如今算是勉力支撑,今岁延期便是因两位夫子病休未归之故。”

    如此一言,姜离便是不愿回忆,思绪也飘回了八年前。

    荀山先生方伯樘已年过古稀,其人天纵英才,年轻时编书著学自成一派,一早便为大周当世大儒,德兴帝与景德帝早年皆请他入朝为官,却都被婉拒,其人一生以传道授业为任,国子监的学生多非富即贵,白鹭山书院却更愿收留天资不凡的寒门弟子,后来书院声名远扬,富贵权宦人家也纷纷将孩子送入求学。

    裴晏年幼时便拜荀山先生为师,后来替师傅讲学,才有了书院那两年的际遇,姜离瞥一眼裴晏,“先生是何病?”

    裴晏道:“是胸痹,先生年岁大了,免不了病疾缠身,不过你放心,这两年他保养得当,未再大犯过。”

    姜离松了口气,“那便好。”

    裴晏继续道:“除了礼部治丧之事,我又派人往太医署探了探,得知当年白敬之去郡王府查验乃是他自请,彼时广安伯为太医令,是他准许的。”

    姜离沉声道:“魏氏与白家皆是世代为医,义父从前与他来往不少,他若自请,义父多半会准许。”

    裴晏也点了点头,“只是时隔十四年,医药上的记载已寻不到了。”

    姜离早有所料,便又将在尚药局所见道来,“太医署的公文至多月余,一定要在他离开长安之前弄明白当年之事是否与他有关——”

    说着话,马车速度慢了下来,姜离掀帘一看,便见已入了延寿坊,昌明街近在眼前,裴国公府则更远些,她便道:“事情说完了,就送到这里吧。”

    今日是给李瑾看病,若在场的还有旁人,总不好把裴晏牵扯进来。

    然而这话出口,裴晏却道:“既然都打着裴府的名号了,总也得让我看看李瑾的病生了哪般变故,不然我如何放心?”

    姜离讶异道,“你不是喜欢麻烦之人,若李瑾瞧见你,或还有旁人在,该如何是好?”

    姜离为裴晏着想,裴晏却已打定主意,“无碍,如今我喜欢处理麻烦。”

    喜欢处理麻烦,她不也为他带来许多麻烦?姜离暗自腹诽,只好道:“罢了罢了,反正你什么都知道,同去就同去吧。”

    马车停在宁宅之前时,裴晏与姜离的表情都有些凝重,那前来薛府传话的小厮上前叫门,很快便听门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紧接着“吱呀”一声,门扉一开,露出宁珏欢欣的俊脸,“是薛姑娘来——”

    一句话未说完,宁珏面上笑意一滞,看着姜离身后站着的裴晏,他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师、师兄?!师兄怎会同来?”

    裴晏面含关切,“你的人来时我正在薛府,薛姑娘不曾瞒我,想着这么晚请她过来,郡王殿下多半出了事,我便跟来看看……殿下怎么样了?”

    宁珏听完,反应慢半拍的请二人进府,又笑意僵硬道:“没有,殿下没有出事,是我不放心,今日反正带他出来了,便想请薛泠过来请个平安脉。”

    宁珏解释完,姜离果然已听到上房内李瑾的笑闹声,她秀眉微蹙,下意识去看裴晏,便见裴晏斜她一眼,仿佛在问怎与她料想的不一样。

    姜离心底生出些古怪,不由道:“前次郡王的咳症可好了?”

    “好了……”宁珏答完,又舌尖一转道:“不过……这两日殿下有些积食,胃口不比从前,哦对了,跑马的时候,兴致也不比刚用药的时候高,所以我才担心起来。”

    姜离眉尖拧起,“怎会积食?可是不曾忌口?”

    说话间宁珏掀起门帘请二人入内,又道:“说是在忌口,但小孩子贪嘴,只怕多少用了些生冷之物,反正你瞧过之后我才能放心。”

    宁珏大喇喇说着,一转头便见裴晏正面无表情看着他,他这位师兄素来严苛敏锐,他竟不敢与他对视,强自道:“殿下不愿见生人,请师兄在外稍后片刻,赤霄,快给师兄上茶,我带薛姑娘去给殿下请脉。”

    裴晏客随主便,只站在堂中相候,但他目光扫量一圈,却瞧见东窗之下的矮几上放着几张眼熟的油纸,那油纸上的标记乃是长安城中有名的点心铺子所有,如今油纸尚在,点心不翼而飞,积食的孩童,怎还能用这么多点心?

    裴晏看向暖阁帘络,黑沉沉的凤眸危险地轻眯了起来。

    暖阁之内,姜离正在为李瑾请脉,片刻之后,她奇怪地看着李瑾,“殿下可觉得腹胀?可有食欲不佳之感?这几日夜里睡的可好?”

    李瑾先面露茫然,又求助一般地看向宁珏,见宁珏对自己眨了眨眼,他便有些笨拙地点头。

    姜离沉思片刻,收手起身,“请宁公子借一步说话。”

    待回到堂中,裴晏也看过来,姜离迟疑道:“从脉象上来看,并未看出胃脘有何异处,殿下如此或与近日情绪有关,他这两日可发过脾气?”

    宁珏认真点头,“发过,因阿姐不许他去崇文馆习文,他觉得憋闷,便闹过两次。”

    姜离想到薛兰时与薛琦所言,道:“其实宁娘娘有没有想过,不让殿下去崇文馆反而更引人瞩目?殿下之病需半年时间调养,不如先以体弱为由,让殿下继续习文,若殿下这样大的孩童,所学若不巩固过两日也是要忘的,调养此病无需完全静养。”

    宁珏听得欣然,“你与我想的一样!我也如此劝过阿姐!可过年之后殿下的课业实在糟糕,她怕给殿下惹来非议,如今你也这样说,我便再劝劝阿姐,既是殿下情绪不好,那是不必多开药了?”

    姜离颔首,“确实无需用药,他要用药半年,也不宜再加负担。”

    宁珏暗松一口气,“那也好,我想法子逗他高兴便可。”

    姜离道,“今日的脉象,比前次请脉更见有力,可见用药是好的,你尽可安心。”

    “有你此言我便放心了。”

    宁珏笑容满面,姜离瞧一眼外头天色只觉无奈,跑这么一趟,却只是不必用药的小毛病,宁珏实在是紧张太过。

    “下次若只是积食的毛病,请宫里的御医便可,你这里我不便多来,我姑姑我父亲你也是明白的,他们也怕我沾上是非。”

    姜离说的直接,宁珏苦恼地摊手,“不是我不请,实是宫里的御医,但凡请了便定会开出个方子用药,我又怕他们发现殿下在调养别的病,又不知他们开了方子我当不当用,自然还是直接找你最好——”

    此言倒有几分道理,他又道:“我知道给你添了大麻烦,此番恩德我铭记在心,你若有何差遣尽管吩咐。”

    姜离哭笑不得,瞟裴晏一眼道:“但不能总给裴老夫人看病,老夫人身体是否抱恙,长安城中与裴府交好的人家很容易知晓,次数多了总会露馅。”

    宁珏眼珠儿一转,忽然看向裴晏,“这不有师兄在!你回长安之后,不是常往大理寺去?你父亲应一早就知道,不若往后说请你往大理寺帮忙?”

    宁珏又请求地看向裴晏,“师兄,你看如何?你眼下知道内情,就全当是为了小殿下,若有需要你周全之处,还请师兄帮我们保密。”

    裴晏在旁看了半晌,此时看看姜离,再看看宁珏,深觉他竟成了个局外人,他不仅成了局外人,还得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  底,成全宁珏这个做舅舅的“好心”。

    “帮你们保密。”

    裴晏重复一遍,只觉这五个字没有一个字顺眼。

    “是啊,定不妨碍师兄公务。”

    宁珏点头说完,又眼巴巴望着裴晏,就在他以为裴晏势必会应下之时,却见裴晏板着脸一本正经道:“如此只怕不妥。”

    宁珏面色一苦,“师兄——”

    “其实无需如此担忧。”姜离也觉多此一举,“我前次便说过,我的方子温和,只要不出意外连平安脉都不必请,殿下调养得当后,往后会病的越来越少。”

    宁珏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只觉无处下手,便偃旗息鼓道:“那……还是按此前说好的半月一瞧?”

    “半月足矣。”

    宁珏自是失望,但思来想去亦觉保密要紧,若一旦露在人前,为姜离带来麻烦不说,再想请姜离看病便要难上百倍了。

    时辰已是不早,李瑾既然并无大碍,姜离便提了告辞,裴晏见状也不好多留,二人与宁珏作别后先一步离开了宅子。

    薛氏的马车停在街口,待出院门,姜离无奈道:“宁珏也实在草率。”

    裴晏老神在在看着她,“他性情如此,行事难免有失考量。”

    姜离摇了摇头,又道:“薛琦若问起今次,还要你帮忙周全一二。”

    裴晏波澜不兴道:“嗯,帮你们保密。”

    姜离本要应是,但细一咂摸只觉这几字也字字怪异,她不由道:“怎叫帮我们保密,又不是我的意思……罢了,随你如何说,反正你总不会叫薛琦知道此事的,时辰不早了,我自己回去便是,你不必送了。”

    姜离话音落下,转身往街口走去,裴晏欲言又止一瞬,到底未再留她。

    好半晌,九思上前来,“公子,薛姑娘已经走了,我们可要回府?”

    裴晏应一声,这才上马车往裴国公府去,半炷香的功夫后,国公府遥遥在望,裴晏远远地瞧见有马车从侧门离去,等入了府,便问起门房,“今夜有客来访?”

    门房小厮道:“是庆阳公主殿下,来探望郡主娘娘的,留了小半个时辰适才刚刚离去。”

    裴晏了然,直径回了书房,十安早已在房内等候,见他面色不快,迎上前来道:“公子回来了,怎去了这么久?”

    九思紧随其后入内,咋舌道:“真是巧了,碰上了宁家公子去请薛姑娘看病,还打着我们老夫人的旗号,连我都吓了一跳,后来公子陪着薛姑娘走了一趟昌明街宁宅,便耽误了些功夫,宁公子还要我们公子给他们打掩护。”

    十安瞥一眼裴晏面色,似明白了什么。

    九思这时道:“没想到宁公子私下里和薛姑娘关系这般亲近,公子,小人瞧宁公子待薛姑娘很是殷勤,只不知这份殷勤,是因为薛姑娘冒险给宣城郡王看病还是因为别的,也奇了,薛氏与宁氏素来不睦,薛姑娘宁愿瞒着薛大人和太子妃也要给宣城郡王治病,若薛大人和太子妃知道了少不得要——”

    话未说完,正更衣的裴晏将手上外袍兜头扔了过来,他内息深厚,锦缎夹裹劲风,九思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扯下衣袍,后知后觉地发现情况不对。

    裴晏一袭月白袍衫坐去书案后,面色沉得极不寻常,他盯着桌案一角跳跃的烛火,目光深湛,不知在想什么。

    十安沏茶送上来,轻声道:“公子请用茶。”

    裴晏神容未动,又过片刻,忽然起身往北面墙下走去,他一把拿下壁上悬剑,大步流星出了书房,九思瞪大眸子,很快便听见院子里传来的剑气破风之声。

    九思缩了缩脖子,“这是怎么了?”

    第137章 礼物送的极好

    时节入二月中旬,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姜离依言为简娴诊病。

    因日前药膏服用半月已初见成效,到了十二这日, 趁着简娴午歇, 姜离带着怀夕悄声入了蓼汀院。

    芳嬷嬷轻手轻脚地带着二人入正堂, “按大小姐的吩咐,午膳之时用了您调制的药,奴婢适才试了, 夫人睡得很沉,奴婢叫都未叫醒。”

    话虽如此,三人行止之间还是不敢碰出响动。

    待入内室,便见一片锦绣珠帘之间, 简娴散鬓发,着内袍,神容安然地躺在北面紫檀木拔步榻上。

    姜离轻至榻边, 先打量简娴略显苍白的面容, 见其呼吸平缓, 便倾身为她请脉。

    简娴之病乃悲伤过度引起, 再加上她久病多年, 几乎成不可治之症, 姜离凝神请脉,很快示意怀夕打开针囊。

    芳嬷嬷轻声道:“姑娘打算如何治?”

    姜离道:“母亲心智失常, 乃是心肝火盛,脑神失和, 气血失调,当治以疏肝解郁、健脑调神, 又因她沉疴多年,今日头次施针,我打算试试针刺放血之法。人中、少商、隐白乃十三鬼穴里的要穴,又叫鬼宫、鬼信、鬼至,有开窍醒神、泄热除烦之效,点刺出血,泻火宁神之效会更加迅速①。”

    芳嬷嬷听来很是忧心,“可会惊醒夫人?”

    姜离摇头,“嬷嬷信我。”

    芳嬷嬷欲言又止一瞬,到底未再多说,便见姜离轻快下针,简娴睡梦之中眉头轻动,却并未醒来,不多时姜离退针,三处穴位皆现黄豆粒大小的血点,待擦净血色,姜离又取四神聪、印堂、内关、神门、神庭、太冲等穴位,以平补平泻施针①,前后两刻钟的功夫之后,方才取针退出内室。

    “今日母亲醒来之后,多半会觉疲惫,夜里入眠也会更为安稳,按理应三日施针一次,但母亲久病多年,脏腑亏损,针与药最好徐徐图之,七日一次最好,稍后我换个方子,母亲先用一月看看成效——”

    姜离言辞诚恳,芳嬷嬷只有信她的,“若是真有效,夫人多久能认人呢?”

    姜离不由叹了口气,“若针药并用有效,那便是短则半年,长则二三年,但即便如此,能否完全治愈我也难保证。”

    芳嬷嬷眼眶微红,“奴婢何尝不懂?大小姐有这份孝心,尽力而为便是了。”

    姜离看不得芳嬷嬷掉泪,安慰一番方才离开,待出蓼汀院,又直奔府中药房而去,怀夕在后提着医箱,轻声道:“若这病真要治个三五年,那姑娘也不可能留在薛氏三五年啊。”

    姜离定声道:“是啊,所以我得竭力而为才是。”

    到药房时,薛泰正带着两个小厮在药房取药,见姜离过来,薛泰忙上来见礼,姜离奇怪道:“我来给母亲拿些药材,你们这是在给谁取药?”

    薛泰笑道:“是打算给二公子送的,这几日天气冷热不定,姨娘怕二公子染了风寒,便让我们取些常用的药材连带着这个月的衣物一并送去,本来二公子自己想回来的,但书院春试将近,老爷还是让他在书院待着,要什么我们送便是。”

    姜离心中了然,一边吩咐怀夕拿药一边道:“二弟近日课业可好?”

    薛泰便笑道:“二公子的学问大小姐尽管放心,就是比当年的裴世子也是不差的,您明岁春闱之后便知道了。”

    姜离心底不以为然,面上一通夸赞,待离开药房,怀夕忍不住问:“这位薛二公子的学问当真这样好?这满府上下都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姜离初回府是见过这位“二弟”的,她轻哼道:“或许是好的,但若说比裴晏也不差,那我是一个字也难信,裴晏若他这个年岁,早就在书院做夫子了。”

    怀夕禁不住挑眉,“这时您倒愿意夸裴大人了。”

    姜离斜她一眼,“实话实说。”-

    为简娴看诊之事薛琦已然准允,姜离思来想去,翌日一早又往简家走了一趟,比起薛琦,简伯承更关心这个妹妹,无论如何要让简伯承也知晓此事。

    到了简家,数日不见的方璇亲热地把姜离拉到身边说话,又因段霈的案子闹得动静过大,兴致勃勃地向她打探肃王与太子近日的争端。

    姜离捡自己知道的说来,又将入宫授医诸事交代一番,方璇听来感慨万千,怜她不易,又欣慰她医术高明,能为寻常女子不能为之事,颇觉与有荣焉。

    闲话一番后,简思勤道:“妹妹,前日未看成幻术,如今登仙极乐楼又开,那遴选花魁的热闹也兴起了,不如咱们再约一次?”

    姜离已看过幻术,但不想扫兴,便也应承下来,二人合计一番,定在十五这日叫上虞梓桐几个再同去登仙极乐楼聚上一回。

    姜离回府后便往虞梓桐与付云慈处送消息,几人皆欣然应下。

    至十五这日,清晨时分落了今岁第一场春雨,午后见晴时,盈月楼内外和光濯尘,芭蕉碧竹翠绿欲滴,颇有些阳明启蛰,万物皆春之感。

    至傍晚,姜离依旧于酉时初刻往登仙极乐楼去。

    马车驶入东市时天边晚霞正散去最后一丝残影,暮色昏昏笼罩下来,伫立在东市西南的楼阙似一座玉砌仙府,正合其名。

    姜离下马车便见付云慈几人站在门口相候,她快步迎上去,待走近了付云慈笑道:“我就说你定然来的不早不晚,快,简公子已经进去等着了!”

    楼内丝竹袅袅,几人先后而入,进门姜离便是一惊。

    这座主楼高有五重,一楼的大堂挑空便有三重高,往楼上去的木梯自右曲折而上,正中的位置本是珠帘锦绣的演台,可数日未来,这演台北面却架起了一座亮晃晃的五彩灯楼,每一盏彩灯皆画女子小像,又书不同名讳,彩灯之下更置写有数目的号牌,姜离举目一看,连彩灯次序也是按照数目大小排列,今日排在最上的正是“雪娘”。

    姜离瞠目道:“这是——”

    虞梓桐兴致勃勃道:“这便是今岁仙楼遴选花魁的簪花榜了!你瞧,最上面的是引得高晗与段霈大打出手的那位,这底下还有半数并非仙楼中的妓子,是长安城其他青楼送来遴选的,来日若得选也可为自家赢得几分人望。”

    簪花榜上有四十多个名字,号牌便是本月诸位姑娘们所获簪花之数,又因簪花数每日变化,便愈发引得客人们为自己喜欢的姑娘真金白银捧援,姜离从前虽来过仙楼多次,可还是头一次看这簪花榜,一时颇有几分新鲜。

    虞梓桐拉着她往三楼去,“别看了别看了,这个月的亮相在初十便结束了,咱们都没赶上,且按我的了解,如今那些舞乐歌赋都还未显真章,咱们若是要捧谁,也得等到五月,只剩下十多人时才能看见她们的真功夫。”

    几人沿着楼梯往三楼去,付云珩闻言忍不住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这样清楚?”

    虞梓桐听得瞪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怎么就只有你们男子喜好美人儿?女子便不能欣赏?这热闹我还真要凑一凑。”

    付云珩知道虞梓桐的性子,哪敢反驳,咕哝一句“不成体统”作罢。

    姜离听得失笑,待上了三楼,便见简思勤正在雅间门口候着,而当日段霈出事的那一雅间,竟然也灯火通明接待了客人。

    简思勤见她目光所至,将几人迎进门后道:“那苏掌柜本来要把那雅间封了的,可谁想仙楼重开后,有客人专门要定那雅间,不仅不嫌晦气,还想看看段世子出事的地方是何种模样,一来二去,那雅间反倒成了抢手处。”

    众人所在为地字一号房,与段霈出事之地隔了两间,虞梓桐一听此言,讶道:“还有这等事?这些人为了寻欢作乐,真无一点儿敬畏之心了,外头但凡死过人的宅邸,卖都难卖出去……”

    简思勤招呼几人落座,也道:“可不是,倒是这仙楼已把目莲救母取消了,咱们今日只能看看神仙索、黄龙变之类的旧幻术。”

    虞梓桐耸了耸肩不慎在意,“不看也罢,咱们多少得忌讳些,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我近日陪着父亲看宅邸,可是不敢不信这些。”

    幻术还未开始,姜离问:“为何看宅邸?”

    虞梓桐叹道:“我哥哥年岁大了,这两年要准备相看成婚的,父亲便有了置办新宅之意,年后便寻了庄宅牙人相看。月初本看定了一处安仁坊的大宅,可后来才知那家主人之所以低于市价典卖宅邸,乃是因那宅邸不吉,还曾死过人,父亲知晓后颇有些犹豫,只怕得重新再找。”

    简思勤一边为几人布茶一边道:“死过人怎么了?哪家哪户不曾死过人?”

    虞梓桐无奈道:“不是寻常的死过人,哪家哪户都有人病亡过,哪怕是意外而亡都不算什么,这一家却是怪异,他们本是三进宅邸,大抵十二年前,家中添新妇,又得了孙儿,三进的院子逼仄起来,这时,他们隔壁有一三进院落出售,他们也未多想便将院子买了下来,将两院打通重建后,宅中顿时宽敞起来。”

    “然而他们没想到那宅子买的很是不该,因屋宅格局变化,风水也随之大变,第一二年还无事,从第三年起,府里主人仆从先后生病,当年新得的小孙儿也重病一场夭折了,起初还以为是被人害了,可连官府都请过,硬是没搜出什么古怪,后来请了得道高僧去看,便说他们不该买那院落——”

    虞梓桐唏嘘道:“然而已建好的院子也难复原,经那高僧做法事后,府中上下安宁了些,然而没过两年,府里人病的病,死的死,主家的生意也磕磕绊绊做不下去,后来他们干脆搬了家,那宅邸空置了几年,至去岁才下定心思典卖,可卖了一年也未找到买家,大家知道前后因果之后,都十分介怀。”

    付云慈听得玄乎,“莫不是隔壁的院子有何不寻常?”

    虞梓桐一摊手,“这就不知了,他们应当仔细搜查过,但也未发现什么,后来经那位高僧一算,便只能相信是宅邸改的不该了。”

    姜离是医家,奇怪道:“他们府中人生了何病?”

    虞梓桐回忆道:“那位小孙儿不知怎么夭折的,但后来,府里有人生了癔症,日日说见了鬼,又有人小产,还有人好端端的眼睛看不见了,反正极不安生。”

    饶是姜离也难辨缘故,这些病风马牛不相及,难用同一医理解释,付云慈更是惊道:“这听起来……似乎是这府里生过什么事端,与宅院有何干系?”

    富贵人家多是非,付云慈怀疑的也不无道理,虞梓桐摇头道:“这不是什么好事,人家也不愿意详说,多得也不好打探了。”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称奇,虞梓桐见状笑道,“都是些异闻了,真真假假谁知道,好了好了,幻术快开始了——”

    演台之下舞乐有变,确是幻术即将开演,众人心神一转忙往底下看去。

    姜离此前为了断案已看过,今日虽无“目连救母”,但神仙索与黄龙变仍然精彩,再加上“鱼龙曼衍”等戏法,大半个时辰看下来,说说笑笑颇有趣味。

    待看完最后一道戏法,虞梓桐忍不住道:“那位雪娘姑娘何时献艺?”

    简思勤道:“我已打探过了,那位姑娘三五日才登台一回,下一次登台乃是后日酉时,若想看她还需得赶早,平日里她并不接客,除了她,此番遴选的姑娘皆是头次挂牌的新人,都是三两日才献艺一回。”

    虞梓桐不禁赞道,“犹抱琵琶半遮面,越是看不见越是记挂,又都是新面孔,这仙楼的东家真会做生意。”

    “毕竟是广陵苏氏——”

    简思勤应一句,众人也觉有理,眼见时辰不早,大家过了瘾再无久留之意,纷纷起身出门,待走上廊道,姜离又不禁打量这座楼阙,继而目光落在了廊道尽头的楼梯口处。

    简思勤走在姜离身边,问道:“妹妹想上楼?这仙楼的四五楼可不是好上的,楼里有些名望的姑娘们都在楼上有各自的绣房,比起底下,听闻上头才是真正的登仙极乐处,咳,要一掷千金得了哪位姑娘青眼方才能上楼。”

    姜离眯起眸子,“要一掷千金……”

    简思勤轻声道:“就算最没落的姑娘,也得百两银子才得见一面,莫说是寻常人家,就算是王侯府邸,也难在此为所欲为。”

    姜离了然应是,只等离开仙楼各自上了马车,她方才沉下脸来。

    怀夕见状不对,关切道:“姑娘可是不舒服?”

    姜离揽住自己双臂,幽幽道:“我只在想,这登仙极乐楼乃是千金不足的销金窟,当年林瑕如何能时常出入此地?若没记错,当年我是在顶楼遇袭的,仙楼第五重住着的乃是当年的花魁怜娘,她也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花魁……当时她难已逃生吗?”

    姜离沉沉道:“那场火起势迅猛,很不寻常,她若不会武功,的确难逃出去。”

    她边说边仔细回忆,可话音未落,太阳穴突地猛跳几下,额侧青筋都抽疼起来,她轻嘶着轻揉痛处,憾然道:“得想法子探一探那楼才是。”-

    登仙极乐楼虽是青楼酒肆,可广陵苏氏家大业大,其楼内人多眼杂、守卫森严,并不好贸然前往,姜离这夜睡得极不安稳,第二日起身额际仍在抽痛,心口旧伤处也隐隐不适,她便让吉祥往前院告了病,正好在盈月楼躲着静养。

    听闻她抱恙,午时刚过姚氏与薛沁便来“探望”。

    母女二人上了楼,见姜离果然散着墨发靠坐在窗前,关切一番后,姚氏遗憾道:“哎这可怎么是好,庆阳公主下了帖子邀你和沁儿明日去莳花宴,可你病的突然……”

    明日莳花宴,那帖子必定不是刚下的,姜离听得心中冷笑,轻咳一声道:“姨娘不必操心,就让三妹妹去玩吧,我如今病了,总不好去了再染人。”

    她说着又咳起来,姚氏身子往后趔,薛沁更是掩住口鼻生怕被连累,没再说两句,母女二人便以不扰她养病为由告了辞。

    怀夕将人送走,回来便道:“真是看不惯这惺惺作态,薛大人是不是就喜欢这一套?简夫人病在那囹圄小院,倒叫她们母女得道升天,等那薛湛再得了功名,这府里真是要倒反天罡了,姑娘,您真要继续找薛姑娘?”

    姜离又咳两声,叹道:“自然,这府里再如何乱,至少她母亲还在,她父亲也到底是亲生的,当年我不知情,否则早有机会——”

    怀夕轻拍她背脊,“您那时也还是小孩子,哪里知道她是薛氏大小姐?若非后来琢磨回长安的门路,也不会知晓旧日有此等机缘。”

    微微一顿,怀夕又咕哝道:“若当年的事,真是与薛氏有关,您与她还隔着一层仇呢……”

    姜离摇头,“这说不上,她自幼离家,哪能与她有关?”

    怀夕撇撇嘴,“但只怕您这份好心难了,这一年多都没消息。”

    “不急这一时半刻,我先替她治好她母亲的病也是好的,咳……”

    怀夕不再多说,心疼道:“眼看着天气暖和起来,姑娘却在这时病倒,若是阁主知道定要怪责奴婢……姑娘平日里多紧着自己才是。”

    怀夕满脸怜惜,姜离自己倒是豁然,“知道了知道了,全当在躲清静了。”

    有在沧浪阁的两年,这点儿不适姜离并未放在心上,但她不曾想到,要得这份清净并不容易,翌日傍晚时分,吉祥与如意抬着个半人高的箱笼上了二楼。

    姜离瞧着吓了一跳,“这是做什么?”

    吉祥道:“大小姐,裴老夫人知道您病了,这是片刻前派人送来,说是给您补身子,外加养病解闷玩的……”

    姜离大为意外,“裴老夫人?老夫人怎会知道我病了?”

    吉祥和如意对视一眼,吉祥道:“只怕是今日庆阳公主府的莳花宴闹出去的,三小姐今日午时去公主府赴宴,也不知怎么,两个时辰不到便气鼓鼓回来了,长恭和三小姐的车夫打探了一番,听说是莳花宴上连庆阳公主都关心大小姐病况,待三小姐并不热络,三小姐受了冷遇,又只怕不曾见到自己想见之人,这才早早回来了。”

    姜离敏锐道:“她心思可是在德王殿下身上?”

    吉祥和如意纷纷点头,姜离摇了摇头懒得多言,只看向那巨大的箱笼,直觉告诉她,这箱内之物绝不可能是裴老夫人所赠。

    “打开箱子瞧瞧是什么。”

    吉祥应是,待掀开箱盖,禁不住轻“咦”一声,“这……裴老夫人这般有玩性?”

    姜离也上前来看,待看清箱内之物,一时哭笑不得,“裴老夫人……是极体恤小辈的,行了,放在这里吧。”

    吉祥与如意云里雾里退下,怀夕盯着箱子里的一堆物件也意外道:“九连环、鲁班锁,泥人、皮影、象戏,哈,还有纸鸢,这是把姑娘当成了小孩子不成?不对,还有胭脂水粉锦缎呢,好香……是林下春堂的东西。”

    箱子里琳琅满目,要么是逗趣的小玩意儿,要么是女子常用之物,虽说姜离早没了从前的顽性,可只看这些礼物,也能想象备礼之人扎耳挠腮想花样的好意。

    她失笑道:“是宁珏送的,若觉有趣,你拿去玩吧。”

    “是宁公子?”怀夕一愕,再仔细看看箱内之物,也登时恍然,“是了,也只有他会这么送礼了……”-

    “师兄——”

    裴晏正在公案之后看卷宗,一抬头,宁珏愁眉苦脸闯了进来。

    裴晏无甚好脸色道:“何事?”

    宁珏疾步走至公案前,“师兄,我又要请你帮我周全了——”

    裴晏毫不留情道:“若是上次的事,你可就此打住了,薛姑娘的担忧你应该明白,她所言也不错,我祖母身体如何瞒不了多久。”

    宁珏诚恳道:“师兄放心,不是此事。”

    “旁的事我也爱莫能助。”裴晏拒绝的干脆,又垂眸继续看卷宗。

    “可是……可是我已经做了,我给薛姑娘送礼了,用老夫人的名义……”

    裴晏拨弄书页的指节一紧,缓缓抬眸,定定地望着宁珏。

    宁珏见他面色趋冷,只当他不满自己先斩后奏,连忙求饶道:“师兄息怒,是薛姑娘病了!她只怕——”

    “你说什么?”

    裴晏倏地打断宁珏,宁珏加快语速道:“没听错,薛姑娘病了,只怕还病的很重,庆阳公主的莳花宴她都未来,薛氏只有她那妹妹来了,虽说她医术高明应不碍事,可都说医者不自医,还是很令人担心的——”

    裴晏“啪”地合上卷宗,“病情如何?”

    宁珏叹道:“她那妹妹说的不清不楚,就说染了风寒不便出门,我心想着,不管是不是风寒,她帮了宁家,我也得表表心意不是?她是医家,薛氏又不缺药材补品,我便搜罗了些好玩的送给她——”

    喋喋不休之语左耳进右耳出,裴晏望着窗外尚未落下的夕阳拧起眉头,待回神,便见宁珏忧心地看着他,“师兄,你说我送的到底好不好?薛姑娘行走江湖,又不是重利之人,让她高兴应该是最紧要的吧?”

    裴晏微微狭眸,平静道:“你做这些……是为了感激她救治小殿下吧?”

    宁珏一愣,略有艰涩道:“这是自然!”

    裴晏颔首,“礼物送的极好,她行走江湖非寻常贵女,礼物自然也需出其不意。”

    宁珏瞬间精神大振,“我就知道我没选错!今日我可是绞尽脑汁,下次我依葫芦画瓢,那就简单许多了——”

    裴晏欣然点头,“今日饶你一次,祖母的名头岂是随随便便就用的?”

    宁珏大松一口气,“我就知道师兄不会生气……哎,师兄要做什么?”

    裴晏从书案后走出,又抄起一旁的斗篷,明显有出门之意,闻言他头也不回道:“说起祖母,想起今夜要陪她用晚膳,时辰不早,不得耽误。”

    宁珏还想再说什么,闻言只得意兴阑珊道:“也好也好,改日我去给老夫人请安。”-

    姜离在窗前坐至二更天,在怀夕催促到第五次之时,终于耐不住念叨地合上了医书,“罢了罢了,听你的就是了。”

    怀夕见状忙来收书,姜离看的好笑,起身往浴房走去。

    然后刚走出两步,东北方向的窗棂外,一道极轻微的窸窣声落入了她耳中,几乎是同时,正把书册放回书架的怀夕也猛然顿足,随即目光如剑一般盯了过去。

    比起她的警惕,姜离稍稍一愣后反应了过来,她快步往窗口处走去,又轻声道:“别怕,是小师父——”

    第138章 无量道

    清夜无尘, 春月如银,窗外屋脊上,果然站着道漆黑身影。

    “小师父,我就知道是你!”

    姜离抄起手边斗篷披上, 正要跃窗而出, 沈渡闪身到了窗棂前, 又一抬手阻她出来,姜离系好斗篷,失笑道:“就这么说话?那也好。”

    怀夕闻声, 在屋内灭了灯火,又至正门窗后,随时戒备有人过来。

    隔着窗沿,沈渡仔细打量姜离面容, 很快眸生疑色,这时姜离轻咳起来,又解释道:“不知怎么染了风寒, 但不要紧, 小师父今日来可是有事交代?”

    沈渡先是默然, 又想起什么似的抬手比划。

    姜离明白过来, 道:“三娘把消息给小师父了, 是我在桐儿那里偶然听闻的, 只是襄州距离此地千里之遥,还不知齐悭知道多少。”

    沈渡又比划两下, 姜离了然,“若他能来长安, 那是再好不过的,但小师父传信给曲叔, 曲叔又去襄州寻人,这一来一回少说两三个月,小师父可是要久留长安?”

    沈渡轻轻点头,姜离先觉欣然,后又有些担忧道,“近日拱卫司在查段国公府,但姚璋在长安一日,小师父还得当心才是,这一月,段霈之死闹出了好些动荡,大理寺也忙于此事,我还没机会与裴晏聊沈家的案子,齐悭之事也尚未告知。”

    沈渡并不忌惮姚璋,但听闻此言,他一反此前不想让姜离操心自家案子之态,颇为郑重地比了两个手势,姜离看在眼里,愣了愣道:“小师父的意思,是让我直接请裴大人帮忙?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如此一来,他或能猜到你我多有干系。”

    话虽如此,姜离想了想也道:“不过我们的时间都不多,前次他又帮我救了怀夕,倒也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且他处事周全,并不会探问过多,倒也不会有太多麻烦,我还听三娘说,小师父在多年前就曾让他们关照裴氏,那我便更无需顾忌了。”

    沈渡微微颔首,又往她心口处看去,姜离拍了拍胸膛,笃定道:“小师父不必担心,我自己便是医家,近日一切都好。”

    沈渡默了默,只得信了她。

    今日来的比前几次时辰更早,薛府前院后院仍有下人执灯走动,且姜离身在病中不好受凉风,沈渡便不好多留,他又作手势叮咛两句,随即告辞而去。

    姜离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待合上窗户,心底莫名泛起两分古怪来,待回到怀夕近前,她不由道:“小师父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派人去找齐悭了?来得快去得快,奇奇怪怪的……”

    怀夕对这位阁主敬畏更多,闻言缩了缩肩背道:“阁主定是怕姑娘牵挂此事,咱们也不好老是往三娘那里跑不是?您别想了,快歇下吧。”

    “也是,眼下的确安心了。”姜离不做他想,只道:“你也快去歇下,咱们明日走一趟大理寺。”-

    翌日巳时过半,姜离乘着马车到了顺义门外。

    待入大理寺,九思得了消息早早来迎接,一见姜离便问:“听闻姑娘染了风寒,怎么今日还过来了?”

    姜离意外道,“你如何知道?”

    九思嘿笑一声,“昨日宁公子来过,是他说的,他去了庆阳公主的莳花宴,遇见了府上三小姐,这才知道。”

    姜离了然,又道:“我没大碍了,你家公子可忙着?”

    “不忙不忙,姑娘请——”

    姜离进值房时,便见裴晏正襟坐在书案之后看着公文,听见动静抬头,先上下打量她两眼,“说你在养病,怎出来的这样快?”

    屋内并无外人,姜离近前道:“宁珏怎什么都寻你说?”

    想到昨日,裴晏神容暗暗道:“说十分担心你,还说为  你准备了不少礼物,如何,你可喜欢那些礼物吗?”

    姜离想到那些小玩意儿,无奈道:“他似乎将我当做宣城郡王了,堂堂宁氏二公子,也不知送些宝贝珍玩——”

    裴晏一阵无言,又不动声色道:“此时过来,可是有事?”

    姜离往门口瞥一眼,再近前两步,“裴少卿——”

    她郑重其事开口,可越是如此,越显故作讨好之色,裴晏撇开目光,颇有些不习惯。

    “前次我们说过十三年前沈家的案子。”姜离开门见山道:“倘若能找到证明当年沈侍郎那笔‘赃款’有异的人证,是否能为沈侍郎翻案?”

    裴晏肃然问:“确定是人证?”

    姜离摇头,“尚未确定,只是我想到此番段霈的案子牵扯出来不少渎职枉法之事,多半对你此前力主核查旧案有帮助,我还记得我们在段国公府时,段霈有些私物账册被段国公藏匿,当时我便有过怀疑,后来果然如此……这些真正枉法贪赃的王公贵戚难受惩处,沈侍郎当年的案子却定的那样不留余地,这岂不令人心冷?”

    听她说至此,裴晏看着姜离问:“就这些?”

    姜离眼瞳微瞪,“还需说什么?”

    裴晏看她片刻,颔首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本就从未放弃查这旧案,只是不能露在明处罢了,若真有人证,我自尽力为沈氏伸冤。”

    见他态度分明,姜离心底微生动容,又忍不住问:“你不好奇我为何想调查沈氏的旧案?就算猜到我与沧浪阁有关,总也得明白内情为何啊。”

    裴晏定定道:“我若问,你可说吗?”

    “当然不,至少现在不会。”

    姜离答得飞快,裴晏不禁气笑,“你倒是坦诚,既是如此,我又有何好问?”

    姜离暗松口气,见裴晏面黑如锅底,她一时看的莞然,“若真能为沈氏伸冤,你早晚也会明白,更何况你本就记挂着沈家……”

    姜离想来只觉很是不易,不禁问:“你当年和沈家那位公子情谊极深?”

    裴晏一默,思绪也悠远一瞬,“同为朝廷子弟,初入江湖,与武林世家子们并不投契,并且我在武学上的天赋并不算高——”

    “怎么会?”姜离是真的惊讶,“你当年年纪轻轻便于师门比武大会夺魁了。”

    时至今日,姜离与裴晏论起往事,才有了几分旧日熟稔之感,裴晏望着她,眼底似有慨然,便索性道:“那皆是苦练而来,比起我那位师兄,我的禀赋只能算平庸,否则,当年便不会身受重伤要你为我医伤了。”

    裴晏目光有若实质,一字字更是深沉有力,似不由分说地将昔日旧事摆在姜离眼前,姜离心腔重重一跳,“但……但你即便伤势还未愈,也还是夺魁了。”

    显然在姜离心里,裴晏本就是文武双绝之辈,他听得弯唇,“那一年虽是夺魁,却也是惨胜,这还是多亏了我那位师兄当初在我身上花了不少心力。”

    沈渡虽未提过年少旧事,但裴晏这一席话却是解释了一切。

    姜离也心生慨然,“但你如此尽心还是十分难得。”

    说至此,姜离心弦忽而一紧,“你说过,陛下是猜忌多疑的性情,若他知道你这些年来有此心,那……”

    见姜离这样快便担心自己安危,裴晏眉目越是舒展,“不错,陛下不仅猜疑之心重,更对他深恶痛绝,在没有证据之前,此事只能在暗处。”

    景德帝为帝四十年,在那至高之位这样久,帝王威仪自是雷霆万钧,而这些年来,武林与朝廷面上井水不犯河水,但两方暗地里多有角力,而沈渡不仅去江湖上自立门派,还接连诛杀多位朝廷命官,在景德帝眼中自是罪该万死之辈。

    “我明白,不打草惊蛇才是最好。”

    话音落定,见裴晏案牍之上公文堆叠,姜离便告辞道:“今日也没别的事了,就不多留了——”

    “公子,信回来了——”

    姜离话没说完,九思忽然大步而入,他手中握一信筒,快步走到裴晏跟前道:“两刻钟之前信鹰到的府里,府里人快马送过来的。”

    裴晏起身接过,姜离不知是什么紧要之信,便道:“我先走一步。”

    一言刚出,裴晏面色一变,“慢着——”

    见他如此,姜离自然暂留,而裴晏剑眉越皱越紧,待看完信笺所言,赫然看向姜离,“你确定在济病坊厨娘家中看到的神像与冯筝书中所见一模一样?”

    姜离这才明白信从何来,点头道:“那神像我记不清了,但那些凶兽纹样我一定不会记错,怎么?知道是哪方神佛了?”

    “并非神佛。”裴晏沉声道:“你看到的四方凶兽纹样,极可能与百年前一个武林魔教有关,此魔教覆灭后,余孽逃入北齐,在北齐建了一个名叫无量道的邪教坑害百姓,祸乱朝纲……”

    第139章 死灰复燃

    “大抵百多年前, 武林之中出现了一个魔教名唤无量神教,其本源是从西域巫毒教传来,传闻是由叛逃的巫毒教大祭司建立,后于中土武林发扬迭代, 其教义融合巫毒、魔功、邪典、扶乩以及中原本土的上古诸神崇拜, 打着无量千秋、一统江湖的名头, 又笼络了一帮心术不正之辈,以邪功神道为祸武林,后经数年风波才被名门正派诛灭。”

    “魔教虽灭, 但有部分余孽带着他们的教义逃去了北齐,到了北齐后,他们先蛰伏了十来年,后来, 借他们教中以邪术修炼长生的分支,建立了无量道,这个无量道抛却江湖上的魔功、巫毒之术, 只以邪神崇拜蛊惑百姓, 敛财牟利, 后来一度发扬光大, 甚至与北齐朝廷中人勾结, 其首领名唤无量圣主, 还当过北齐国国师,其人以当时的皇太子为傀儡谋反, 后被北齐皇族和几大世族诛灭。”

    信笺之上所言简明扼要,裴晏一口气说完前情, 又凝重道:“这些江湖旧事,我在师门中有过耳闻, 但已过了百多年,大家也只当奇闻轶事来说,比起魔教,后来的无量道距今只有六十来年,长辈之中听过的或许更多些,当年北齐闹得沸沸扬扬之时,我朝正值永昌帝在位,她十分警醒此事,并未使邪道传入大周,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些邪道之物竟出现在长安内外,这不得不令人心惊。”

    姜离也听得背脊发凉,“这无量道如何蛊惑民心?”

    “他们信奉一个无量天尊,此尊者并非佛家道家的天尊,而是他们本源巫毒教中的邪神,并且他们还传言,说这个无量天尊过三五十年便会转世为人,此人是人间的无量圣主,只有跟随此人修行,方才能求得无灾无厄,无量长生——”

    裴晏拧眉道:“惯常用的法子,不外乎是传播邪道教义,用坑蒙拐骗之术诱哄百姓入教,成势后谋取钱财与名利,若未记错,这无量道还推崇男女双休的阴阳相和之术,借此牟色害人,而那无量圣主,则是比帝王更神通尊贵,普通教众可为期赴汤蹈火,除此之外,这邪道虽不推崇魔功,却仍大行扶乩祭祀之术,甚至常有活人主动献身祭祀,凡信教着,不仅人财两失,还常常死于非命。”

    姜离忍不住道:“济病坊那位大嫂身患重病,病危之时仍未就医,我记得她房中的神像被香火熏得发黄,一看便是日日供奉的,但当时我并未多问,若要确定真假,只怕得再走一趟那位大嫂家里才是。”

    裴晏看了一眼窗外,“此事非同小可,事不宜迟,现在出城你可方便?”

    眼下还未到午时,姜离想了想道:“出城无碍,但最好带个济病坊的孩子去那位大嫂家里,她夫君早逝,如今只有年迈的公婆和一双儿女,我们贸然上门,或许会吓得他们不敢直言。”

    裴晏颔首,“那便先走一趟济病坊。”

    如此一拍即合,裴晏立刻吩咐备马,二人正走出值房,迎面却见宁珏一身锦衣走了进来,瞧见姜离在此,宁珏一惊,“咦,薛泠?你不是在病中吗?”

    裴晏眉头微皱,宁珏已快步迎上来,“师兄,你们这是去做什么?薛泠,你的病可好了?”

    姜离也没想到宁珏天天往大理寺跑,只好道:“我的病无大碍了,我和裴少卿正打算出城去……”

    “出城?出城做什么?”

    宁珏一脸好奇,裴晏道:“我们要去办正事,你有何事等我回来再说。”

    裴晏利落表态,宁珏一听立刻道:“我今日休沐,你们要做什么,我也可以帮忙啊,薛泠能帮师兄,那我更能帮了,不是医道上的事吧?”

    宁珏眼巴巴望着裴晏,裴晏拒绝道:“此事人多反而碍事,你若实在无事,不如去东宫陪陪宣城郡王……”

    裴晏说着已迈步朝外走,姜离自然跟上,宁珏见状,也忙不迭跟来道:“师兄,你就带上我嘛,薛泠,你们要去哪里?难道我不值得信任?”

    姜离本不想让宁珏掺和进来,一听这“信任”二字,姜离脚步一缓,又看一眼裴晏背影道:“我们要去城外济病坊寻个人——”

    宁珏忙道:“相国寺济病坊?济病坊我虽没去过,相国寺我可是常客,那也不算远嘛,我同你们一起去吧师兄,就当我是去打马散心,实在不成我去相国寺一趟,不妨碍你们办差,也能与你们同路,师兄——”

    裴晏行在前,一听姜离话意便知她已有让宁珏同去之心,又见宁珏今日属实是一副狗皮膏药模样,他只好冷声道:“去可以,不要聒噪。”

    宁珏喜出望外,朗声笑道,“好好好,我就知道师兄对我最好!”-

    姜离乘马车,裴晏与宁珏各自带了随从御马而行。

    等队伍出了城,宁珏便也知道了前因后果,发现神像画像那日他在,再加上他也是凌霄剑宗中人,自然听说过无量神教之祸,当即吓道:“这都多少年了,魔教余孽怎还跑到了大周来,这也就罢了,冯筝可是从四品的官身,若连他都成了邪道中人,那长安城中岂非邪道成灾了?!”

    二人并辔催马在前,裴晏道:“冯家之事回城后自然要查,眼下先去看看城外那位厨娘家中的神像是否真与无量道有关。”

    宁珏应好,又不禁回头去看,“也真是幸好薛泠心细,若那一日咱们只看见冯筝书中掉出来的小像,只怕还不会当回事,若如今真是那无量道跑来长安祸乱百姓,此事少不得要报给陛下——”

    宁珏所言不无道理,可这非要夸赞姜离的模样却令裴晏面色趋冷,他马鞭重落一下,马儿瞬间尥蹄急奔,宁珏见状下意识想跟上,可看一眼姜离的马车,又匆匆勒马,“师兄你慢点,薛泠的马车没咱们快!”

    裴晏握缰的指节倏地收紧,待回头看去,便见宁珏不仅没跟上来,甚至还放慢马速去姜离马车旁与她说话,二人絮语声断续而来,宁珏称得上喜笑颜开。

    裴晏眯起眸子,马鞭高高扬起,下一刻,轻轻地落了下来。

    赶到济病坊已是午时过半,慧能与惠明两位师父听到消息连忙来迎,待进了院门,便见前院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正在用午膳,阿彩、阿秀和青生都在,却不见阿朱。

    惠明道:“宋婆婆又病了,阿朱在那里照看她用饭,贫僧去把她叫来。”

    姜离一听忙道:“罢了,今日也并非十万火急,我去看看宋婆婆,两位师傅先去用膳便是。”

    姜离熟悉路径,又对裴晏二人道:“你们等我片刻。”

    话音落下,她脚步如风往宋婆婆处去,穿过敬慈斋整齐的屋舍,刚走到门口,便听见宋婆婆和阿朱说话,姜离快步而入,“阿朱,宋婆婆——”

    进了门,便见阿朱手里的碗已空,只在和宋婆婆闲话。

    她万分欣喜,“薛姐姐来了!!”

    姜离前次救过宋婆婆,宋婆婆也忙招呼她落座,姜离利落道:“今日是有事要请阿朱帮忙,惠明师傅说婆婆病了,我来看看是何处不适。”

    阿朱将宋婆婆病情道来,姜离再一请脉,便确定是胃脘受了寒,她快速写个方子,与婆婆做别后带着阿朱往前院来。

    “去程大嫂家里?她已经下葬了,去她家里做什么?”

    二人走出敬慈斋,姜离便道明了来意,闻言她答道:“有些事想问她夫君,但怕吓着他们,便带着你同去,今日还有两——”

    “两”字刚出,姜离话语一断,阿朱不明所以地望向她,又顺着她目光往前院檐下看去,这一看连阿朱都觉奇异,“咦,那位公子竟看得懂阿彩在说什么!”

    前院正房檐下,吃完午膳的阿彩手中拿着小副画,正望着裴晏比划,宁珏在旁一脸不明所以,但裴晏看着她凌乱的手势,竟能与她对答。

    姜离心底很是惊讶,聋哑之人无法言语,其手势虽有迹可循,但只有与他们相处日久之人才能看懂个大概。

    姜离这时低声问:“你们从前可见过这位公子?”

    阿朱摇头道:“没有印象,难道我们应该见过他?”

    姜离温声道:“这里出去的许多孩子,都在他们府上的产业里做学徒,他和他祖母是那些孩子的大恩人,你们将来离开这里时,若没有更好的出路,或许也能去他们铺子上做活。”

    阿朱惊讶道:“惠明师傅说过,说有位大善人会管我们离开此处的生计,原来便是这位公子府上吗?”

    姜离轻“嗯”一声,待走近些,便见裴晏直起身子往她们这里看来。

    姜离看看他再看看阿彩,“你看得懂阿彩比划的意思?”

    裴晏一本正经道:“看不懂,但能猜个七七八八。”

    姜离看向阿彩的画儿,便见她笔法线条虽稚嫩粗糙,却十分生动,画的是她们两姐妹冒雪而行的场景,姜离怜爱地摸了摸阿彩发顶,“今日我们还有事,改日再来与你们好好的说话儿,你们乖乖听两位师傅的话哦。”

    阿彩几个不住点头,姜离便牵着阿朱道:“我们走吧。”

    出了济病坊,阿朱跟着姜离上马车,一行人往数里外程大嫂家中赶去。

    今日车马行的更快,一炷香的功夫后便近了程大嫂家,几人绕过田埂经过杉木林,到了小院门口,由阿朱上前叫门。

    没多时门扉打开,是姜离见过的程大嫂的长子于铭在门内。

    “你们这是——”

    阿朱近前道:“于铭,薛姐姐你可记得?她在你母亲下葬之前来过的,她今日有些程大嫂的事想问问你,请你莫要哄骗薛姐姐。”

    于铭认得阿朱,也记得姜离,但见后面还跟了两位锦衣公子,他便有些戒备起来,犹豫片刻后,才将众人让进了院子。

    姜离和声道:“你别怕,我今日来是想到了你母亲病危时不愿就医之事,我记得当日在你母亲卧房内看到过一张神尊画像,不知那画像可还在?”

    于铭眉头紧拧起来,“那画像已被我烧了。”

    姜离几人面色一变,于铭道:“我母亲从去岁三月开始,不知从何处得来了那副神像画儿,买香烛的钱比买药的钱还多,说什么拜了那位神尊,那神尊就一定会保佑她无病无灾,一开始我也劝过,可母亲不听,我看她整日辛苦,也不愿拗着她,未曾想反而害了她,母亲下葬之后,我立刻把那神像烧了……”

    于铭眼底多有悔痛,不似作假,姜离忙问:“那你可知那神尊像由来?”

    于铭纳闷道:“由来?我母亲在济病坊帮工,又常去相国寺卖些小玩意儿,那神像难道不是从相国寺得来的?我问过母亲是不是相国寺的师傅给的,母亲当时没有答话,我便默认就是相国寺的东西了。”

    众人远路而来,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场面,这时裴晏从怀中掏出一幅小像,“你看看,你母亲当初拿回来的可是这样一幅画像?”

    于铭刚一看便认出来,“一样的!一模一样!就是这八卦图一样的画里,有四方神兽,又有神像居中,因这画像和相国寺平日里见的神仙画儿不一样,我当初还觉得有些古怪邪性,每次进母亲卧房都要多看两眼。”

    虽未见到原画,但于铭此言已证实了邪道猜测,裴晏与姜离皆是心中一寒。

    裴晏又问道:“你可在别处见过这样的画儿?”

    “从来没见过——”

    裴晏略作思索,“你母亲是去岁三月拿回画像,那你可能将去岁三月你母亲去过何地、见过何人与我们道来?尤其去过次数繁多之地。”

    于铭目光扫过众人,怯怯道:“隔了快一年,我其实记不清了,我努力想想……当时我母亲已经病的有些重了,时常痛得睡不着觉,但她犯病时还是愿意看大夫的,还去长安城中看过,因她说我们年岁太小了,她还不敢死。”

    “去岁二三月里,我记得她大半时间在济病坊帮厨,偶尔去相国寺卖自己做的祈福香囊,再便是去山上采药,或去镇子上看大夫,有时也去做些零碎的活儿,她拿回神像的那日,我记得她也去看大夫了,因为和神像一起拿回来的还有一包药,但自那以后,她便不再去医馆看病了,只凭几道土方自己采药医治,发病之时,便整夜整夜地在那神像之前祷告,好像真能给她祛病痛似的……”

    程大嫂过世已有两月,于铭说起亡母眼眶眶仍是发红。

    姜离道:“她祈祷之时,可曾唤过神尊名号?可说过什么奇怪之言?”

    于铭迟疑道:“似唤什么天尊圣主?我已记不清了,母亲的声音次次都很细微,我问那是哪方神仙,她却遮遮掩掩的……”

    姜离与裴晏皆是一默,宁珏也听得面色凝重。

    姜离道:“那并非佛门道家的神仙,乃是邪魔,绝不可信。”

    于铭哑声道:“我早已想到了,哪有神仙能真能去病无去灾的,因此我才将那神仙画像烧了……”

    虽未见到画像,可只凭于铭所言,足以认定确是那无量道死灰复燃。

    事从紧急,姜离与裴晏也不多留,稍加安抚后便告辞离开了程大嫂家,一行人原路返回,姜离将阿朱送回济病坊,又唤出惠明与慧能二人,与裴晏一同询问程大嫂之事。

    惠明二人忆起去岁,与于铭所言相差无几,甚至还不如于铭知道的详尽。

    裴晏心中有数,只让九思记下与程大嫂交好的几位厨娘名姓,再赶回长安查冯府。

    车马在官道上疾驰,车室内,姜离靠着车璧静思,某一刻,她灵光一闪道:“等等,天尊,韩煦清死前是不是也在唤什么天尊——”

    第140章 我回来晚了

    姜离等不及掀开车帘, “裴少卿——”

    裴晏催马在前,此刻调转马头到姜离身边来,“怎么?”

    姜离迟疑道:“我想起一个细节,但不知是否与此事有关……”

    她瞥一眼不远处的宁珏, 低声道:“我早间提过的那个人证, 乃是当年开元钱庄账房先生韩煦清的徒弟, 也是当年人证之一,他是个小老百姓,不知沈家的案子有何疑点, 但他说他师父病死的有些古怪,韩煦清病重时不愿换药,且提过有什么无量天尊在保佑他,整日在口中念念有词, 与程大嫂的情形很相似,而这个‘无量天尊’,我此前只以为是道家的神仙, 可今日得知了那无量道, 我便忽然想起了此事。”

    裴晏听得剑眉紧拧, “韩煦清?但他死在十三年前。”

    姜离不甚确信道:“是, 已经过了十三年了, 这么些年无量道未显踪迹, 也很不合理,我也是适才忽然想到了与你说一声, 还是先查眼下的要紧。”

    裴晏颔首,“你素来心细如发, 我明白你的意思,此事我会留意。”

    姜离点点头, 又看一眼西垂的夕阳道:“时辰不早了,你速速回城不必等我,我自己回府便是——”

    裴晏若是放马纵驰,姜离的马车自然是赶不上的,他默了默,“也好,若有消息我让九思传话与你。”

    话音刚落,看着二人说悄悄话的宁珏也策马到了近前,“怎么了?师兄要先回城?那师兄先走一步吧,我送薛泠回府。”

    裴晏:“……”

    裴晏牙关紧了紧,冷声道:“你不是说你父亲嫌你在御林军是混吃等死难建功业吗?依我看你与我同去面圣,师兄为你求个好差事。”

    “回城!”裴晏无情撂下两字,马鞭重重一落疾驰而去。

    宁珏忙道:“哎师兄,也不急这一时吧……”

    裴晏马速渐快,头也不回,宁珏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终是道:“师兄实在是不近人情,那我也先去办正事了,你早些安稳归家。”

    姜离掀着帘络应是,待宁珏也打马而走,她方才靠回了车璧。

    “裴大人对宁公子真好……”

    怀夕在旁感叹一句,又道:“姑娘,真没想到从前的旧案还无头绪,如今竟扯出了无量道来,这都是什么乱事儿啊——”

    姜离意外道:“你听说过无量道?”

    怀夕颔首,“自是听过,姑娘不是在江湖上长大,这些百年前的传闻听得不多,这无量神教和无量道,我幼时便听长辈们提过,不过连无量道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大家也只当故事来说,不过,您知道为何大家叫沧浪阁‘小、魔教’吗?”

    姜离眼珠儿微动,“因为无量神教?”

    怀夕重重点头,又讥讽道:“他们把阁主说成是以人为祭,修炼魔功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可实际上不是,再加上阁中之人多是教主收留的无家可归之人,也不比那真正的魔教声势浩大,于是,他们就在魔教之前加了个‘小’字。”

    姜离也听得哭笑不得,且她自己也未想到,沈家的冤屈和自家的旧案本就艰难,如今又牵扯出这邪魔歪道来。

    她年纪轻,从前在长安并无耳闻,在江湖上的几年独来独往,也没机会听百年前的奇闻轶事,如今连冯筝这样的官门之子都入了邪道,更别说十三年前韩煦清也死的古怪,而如果这邪道已在长安发展十多年都未暴露,那该是怎样一股势力?

    姜离心底漫起一股子深深的不祥之感-

    沈家旧案的关键人证乃是襄州的齐悭,白敬之与肃王这边,则要等裴晏见过江楚城之后方才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离心中焦灼,面上却不敢显露,平日里除了研习医经,便是给简娴看病与入宫授医两件要事,直到二月二十一这日傍晚,裴氏忽然来人请她上门看诊。

    姜离在前院看到九思之时很有些讶异,“裴老夫人病了?当真病了?”

    九思轻咳一声,一旁薛琦忍不住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裴老夫人身体素来不好,你不是最清楚吗?”

    姜离很无奈,“那我便往裴氏去一趟吧。”

    等离开前院,姜离又忍不住问:“当真是给裴老夫人看诊?”

    九思忍俊不禁,低声道:“公子在府外不远处等您。”

    姜离柳眉倒竖,“我就知道——”

    几人疾步出府门,姜离登上自家马车,九思在前带路,一人一车借着昏昧的暮色转过两道街角,没多时,在一处暗巷之中看到了裴晏的马车。

    姜离爬上裴晏马车,没好气道:“你怎么也学宁珏那一套?”

    “哦,只许旁人放火,不许我点灯?”裴晏反问一句,又道:“当然,我也可以自己登门,只要你愿意。”

    姜离忙道,“那还是罢了,可是那无量道之事有消息了?”

    姜离态度转的快,裴晏却被她搅的心气不稳,他定了定神道:“出城当夜我便去拱卫司提审了冯筝,但冯筝已经疯了,这些日子在拱卫司又受了些刑法,比在大理寺时还不如,已没有清醒之时,他那里未问出所以然来,我们又提审了他的小厮和管家,管家一问三不知,那小厮倒是有些说法——”

    夜色笼罩下来,车室内也陷入昏暗,姜离禁不住倾身问:“如何?”

    “据他所言,自从明姑娘出事之后,冯筝一度自暴自弃,期间与段霈也没有往日那般亲厚,后来冯筝得了提拔才又重振旗鼓,但也是从那以后,冯筝有了一个规矩,不许他为自己整理书案、书柜之物,不仅如此,冯筝还在自己屋内设了一座佛龛。”

    “此前为段霈的案子去搜查时,我们看到了那座佛龛,那佛龛内摆着一座沉水木观音雕像,我们只作寻常未多怀疑,前日再去搜时,便发觉那观音雕像多有尘灰,不像是勤勉供奉的,那座佛龛,或许是用来供奉那无量道天尊的,段霈事发之后,他怕此事暴露在人前,便将那小像藏了起来,却未想到他杀人之事暴露,被我们阴差阳错收缴了回来。”

    姜离不禁问:“他父亲那里呢?”

    裴晏道:“他父亲病入膏肓,神识多有不清,且他卧床大半年,并不知道冯筝院中之事,且看那样子,冯筝就算供奉了无量天尊,也不一定是为了他父亲祈福,这一年多,他一直在给他父亲求医问药。”

    姜离沉吟道:“信奉邪道所求不止祛除病灾,求功名利禄、求长生不老皆有之,他这样的人,更像是求功名利禄的,他去岁被提拔是三月,如此算来,竟然和程大嫂拜神的时辰差不多,程大嫂那边呢?”

    “所得不多。”裴晏沉声道,“如今尚在暗查,已摸排了济病坊与她交好的几个厨娘,还有她去过的医馆、做过活的镇上茶肆酒铺,还有她兄长家里,连她兄长都以为她求神拜佛是常去相国寺的缘故,其他人没见过那副神尊画像,也不知什么无量道,更未听她提过所求神佛有何渊源——”

    姜离心底又生不祥之感,“无量道时隔多年卷土重来,他们定也明白大周推崇儒释道三家,素来忌讳邪魔之道,因此他们必当谨慎,程大嫂出身不高,冯家则是书香门第,传道于二人的多半不是同一人,但越是如此,越代表藏在暗处的信众已遍布不同阶层,或许已经形成不小的势力,如今他们尚未见光,唯一暴露的二人一个死一个疯,万一他们有何图谋,在明处的人便陷入被动了。”

    裴晏应是,“这正是我们担心之处。”

    姜离便问道:“陛下可知道了?”

    “当夜便知道了,陛下当政多年,也十分忌讳这些巫毒邪道,不可不报。”裴晏说完,怪异地一顿,“此事禀告陛下之后,陛下立刻召来了姚璋,姚璋一听是邪魔歪道,虽也相信是无量道死灰复燃,但他却将矛头指向了沧浪阁——”

    姜离听到“姚璋”二字便知不妙,此时不快道:“怎会指向沧浪阁?”

    “自从秦图南出事,他便笃定我那位师兄一定会回长安,其实他也不曾找到证据,可前次在拱卫司设局后,果真有人闯宫之后成功脱身,你说他会如何想?”

    姜离郁闷起来,“他肯定是认死了沧浪阁主就在长安。”

    见她如此,裴晏语气和缓道,“毕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之人不多,他那次贸然鸣镝令禁军大乱,惹得陛下很是不快,当时未捉到人就罢了,后来陛下问过数次,他也未找到任何线索,这月余他心底都憋着一股气,如今一听有邪道在长安作乱,于私,他对我那位师兄恨之入骨,多泼一盆脏水正可泄愤;于公,他认为无量道早已销声匿迹多年,如今在长安出现的多半不是北齐的那个无量道,而是有人借无量道之名,行祸乱之事,思来想去,与朝廷有仇、行事狠辣且本就有魔教之风的,也只有沧浪阁了,无量道毕竟虚无缥缈,沧浪阁就具体多了,陛下听了他所言也生此怀疑。”

    姜离简直哭笑不得,“不能因为沧浪阁名声不好,就把一切污名栽赃给它啊,陛下不是明君吗,怎么听了姚璋的话就信了?”

    “姚璋的父亲姚宪,在当年陛下尚未登基之时,便是陛下跟前最得信任的武将,后来陛下登基为帝,拱卫司是姚宪一手建立,姚宪当年出事之时,也是替陛下南下办差,他死后陛下多有愧责,因此对姚璋的信任几乎等同他父亲。”

    裴晏解释完,又叮嘱道:“此言在我跟前说说也就罢了。”

    “我知道。”姜离心间焦灼起来,“那如今怎么查?不是要给宁珏一个立功的机会吗?若全交给  拱卫司,那岂非任他姚璋颠倒黑白?”

    裴晏道:“邪魔歪道非同小可,如今邪道在暗衙门在明,陛下的意思,此事由拱卫司暗查,大理寺协助,至于宁珏,他求陛下将他调去了拱卫司任都尉,的确算有了个机会,至于姚璋,他恨我师兄不假,不吝以最险恶之心怀疑沧浪阁,但此人还有个极大的好处,那就是他对陛下忠心耿耿,绝不敢为了一己之私欺瞒陛下,只要他追查到底,证实了与沧浪阁无关,那他便不会再揪着沧浪阁不放——”

    姜离半信半疑:“此言当真?”

    裴晏颔首,“前次动静虽大,但他后来毫无线索,也如实禀告了陛下,这才惹得陛下生气,若想刻意栽赃,他也不是没有办法。”

    如此姜离还是不敢放松,“就怕这邪道一查便是一年半载,这期间他想怎么抹黑沧浪阁都成,虽说沧浪阁也不在意多几分恶名,但总令人膈应。”

    姜离说完,忽觉自己放松太过,这般回护,简直是摆明了与沧浪阁关系匪浅。

    她眼光簇闪几下,“我的意思是——”

    掩饰的话即将出口,可不知怎么,素来极会哄骗人的她却有些说不下去,而她虽看不清裴晏表情,但他的目光始终脉脉地落在她身上。

    姜离顿了顿,“总之,不能因为沧浪阁被冠上‘小魔教’之名,就什么伤天害理的污名都往他们身上栽,邪道之事越快查明白越好。”

    话说至此是个人都会生疑,裴晏沉默片刻道:“这几年你和沧浪阁之人……”

    见他话只问一半,姜离索性道:“当年……你没有见过那场大火,我能有今日,确与沧浪阁多有干系,所以我知道沧浪阁并非祸乱武林的魔教。”

    “姜离,我知道那场火有多大。”

    裴晏冷不防地唤她名字,直听得姜离心腔一跳,她自回长安便是薛氏大小姐,日日被叫“薛姑娘”,连她自己时而都有些恍惚,但终究还有裴晏知道她是谁,这二字含义太重,姜离愣了愣神,落在膝头的指尖都微微一麻。

    “当年,是我回来晚了。”

    不等她答话,裴晏又开了口,语声沉沉,短短一言像裹了千万难言之语,姜离轻攥起袖口,指尖的麻意游鱼一般窜开,连心口都怪异地鼓动起来,她抿紧唇角,强笑道:“那场大火是人祸,你便是在长安也是暗箭难防。”

    她挺直背脊道:“你回来的时候,想来那座主楼已经是残垣断壁了,据说当年遇害的仙楼妓子和伙计被烧的尸骨不全,连我也被误认其中,不过如此倒也好,若知道我未死,只怕我还活不到今日。”

    见裴晏通身似罩了阴云,姜离语气活泛两分,“春试是三月初二,那你何时回书院?前日我入宫见到了明卉,但她似乎意识到了前次问我已算是冒险,这些日子格外谨慎沉默,事情未清之时,我也不好再直问旧事。”

    说起正事,裴晏道:“初一日回去,春试三日,多半初五回来。”

    姜离松出口气,“那好,我等你消息便是。”

    话音落定,她掀帘朝外看了一眼,“时辰差不多了,我先回府,你也归家吧,此处不宜久留。”

    姜离言毕起身掀帘,裴晏这时又出声,“姜离——”

    她顿住身形,然而等了两息,裴晏似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姜离便轻笑一下,“你若因为兄长之事,连我之境遇也有了歉意,那便实在不该了,人各有命,恩怨当明,如今你能替我遮掩身份助我一臂之力,我已十分感激了。”

    她说完这话利落而出,轻巧下地后,径直上了巷口的薛氏马车。

    怀夕在马车里候着,见姜离回来,她不由道:“姑娘,时辰还早,咱们这会儿回府只怕说不过去……”

    姜离也知道时辰尚早,她定神道:“去东市转一圈。”

    怀夕敲了敲车璧吩咐长恭,一回头却见姜离少见地垂着眉眼,像在苦思什么难解之事,怀夕忙道:“怎么了姑娘?与裴大人说的不顺?”

    姜离摇了摇头,又短促地呼出口气道:“邪道之事已经上禀陛下,陛下交给了拱卫司同查,的确算不顺,但裴晏这厮也很是古怪。”

    马车已经走动起来,见怀夕定定望着自己,她不由掀帘看了一眼适才那暗巷,“你瞧瞧,真是好的不学,这么下去老夫人真要被说病了——”

    怀夕不禁失笑,“姑娘竟在气这个?不过奴婢没想到裴大人也会假传消息。”

    “可不是。”姜离叹一句,话音落下,背脊靠回车璧上,视线却幽幽落在昏暗一角出起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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