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道之事虽是暗查, 但拱卫司素来备受关注,如今城内城外皆有动静,还是惹得一众世家权贵侧目。
至二十四这日,虞梓桐匆匆来了薛府。
待入盈月楼, 虞梓桐开门见山道:“近日是不是沧浪阁有什么消息了?”
姜离命怀夕奉茶, 又不动声色道, “怎有此问?”
虞梓桐叹道:“这几日拱卫司好像又开始全城追查沧浪阁的行踪了,上一次这么大的动静,还是秦图南出事的时候, 后来禁中生乱,拱卫司都未出动这样多人手,我思来想去,一定是拱卫司又找到了沈公子的线索, 你时常入宫,又和裴鹤臣熟悉,你父亲在御史台也常和大理寺与刑部来往, 你可知道内情?”
姜离不知从何说起, “你问的事, 我的确知道些许, 但与沧浪阁无关——”
虞梓桐一听, 连忙拉住姜离的手, “怎么说?你告诉我我保证不乱说,连我父亲我也可保密, 我留心沧浪阁的事让他很不满,我也不敢胡言。”
见她眼巴巴望着自己, 姜离只好道:“此事陛下有意暗查,无关沧浪阁, 然而姚璋与沧浪阁有仇,他或许会有意将矛头往沧浪阁引,但你尽可安心。”
这话听得虞梓桐云里雾里,她更煎熬道:“我不明白,若是无关,又怎么往沧浪阁头上引?沧浪阁虽有恶名,可朝廷要抓的只是沈公子不是?”
姜离略作犹豫,索性道:“你可听说过无量道?”
虞梓桐先是茫然,继而迟疑道:“似乎在哪听说过,这又是哪门哪派?”
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姜离在这一点上自信任虞梓桐,便也直言相告,待说完无量道前世今生,虞梓桐大为惊骇,“当年北齐之乱,我曾在少时听祖父说起过,我就说怎么有些熟悉之感,也就是说,姚璋指责沧浪阁用那邪道祸乱长安?”
“正是如此,因如今所获不多,沧浪阁又有小魔教之名,姚璋以公徇私也毫无办法,且帝心难测,拱卫司和大理寺也无人敢为沧浪阁不平。”
虞梓桐眉间拧起,“我明白,我父亲起初知道我的心思,都害怕我行事无忌祸害自家,但我也不傻,父亲已被贬过一次,不可能再被贬第二次,不是沧浪阁便罢,至于那无量道,当初在北齐祸乱超纲不说,还害了数万百姓,如今在长安死灰复燃,确是令人心惊,眼下最紧要的乃是揪出这些邪道之人——”
姜离欣然道:“正是此理,姚璋目的虽不纯,但只要他尽心纠察,便也是好的。”
虞梓桐先为沧浪阁松了口气,再想到长安城中竟有邪道,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这些人不知是为了谋财还是为了别的,但定还在诱骗其他人,我们各家府上也得警惕起来了。”
送走虞梓桐后,怀夕轻声道:“陛下虽说是暗查,可看样子这消息是隐瞒不了多久的。”
姜离点头,“不错,再有几日,文武百官只怕都会知道了。”
想到虞梓桐来时焦急的模样,怀夕道:“虞姑娘是真的担心阁主,可咱们也没法直说,阁主如今人也还在长安城里,拱卫司的动静不会引出阁主来吧?”
姜离也正担忧,“你夜里去三娘那交代一番。”
怀夕连忙应是-
翌日清晨,姜离先入宫授医,至申时前后往东宫给薛兰时请脉。
她回长安已近四月,为薛兰时调养身子也有三月,如今她身上寒毒皆除,容光焕发,身形也比年前丰腴少许,再加上她姿容本就明丽,如今更显的风韵动人。
姜离入景仪宫时,正碰上太子给薛兰时送来礼物,数匹贡品锦缎流光溢彩,两大盒东海明珠亦灿然生辉,薛兰时喜笑颜开,看得出夫妻二人近日里琴瑟和鸣。
她记得姜离之功,立刻让明夏给姜离装了一匣东珠离开时带走。
姜离谢恩,又为薛兰时请脉施针,待看诊完出了前堂,便见秋雯拧着眉头快步而入,她似要禀告什么,但一见姜离在此,又生生止住了话头。
薛兰时不以为意,“直说吧。”
秋雯轻声道:“娘娘,今日的东珠,宁娘娘那里得了一匣,另外一匣殿下命人送去了承香殿——”
薛兰时本懒洋洋地靠在引枕上,一听此言面上笑意陡然散去,“是给了郑文薇?”
秋雯低低应是,又担忧地看一眼薛兰时,便见薛兰时拧紧住腰间的璎珞腰带,好半晌气的说不出一句话。
东宫不比内宫,内眷殿阁并不宽裕,太子独居光政殿,太子妃居景仪宫,侧妃宁瑶住在景和宫,其他被太子宠幸的女眷则都住在东北角的承香殿中,今日太子赠礼,给薛兰时与宁瑶都不足为奇,但竟然还望承香殿送去一匣,足见此人颇得宠爱。
姜离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劝慰,薛兰时待心绪平复,又挤出一丝笑来,“罢了,太子高兴就好,这等贱婢,也不值本宫动气,泠儿,今日你还是亲自去盯着制药,别人去姑姑实在不放心。”
姜离连忙起身,“姑姑放心,我这就去,如今一切万事俱备,姑姑定要宽心。”
薛兰时点了点头,吩咐明夏带着姜离去左春坊药藏局。
若是往日,薛兰时必不会让秋雯当着自己的面提这些事,今日如此,足见她对自己这个外甥女信任非常,姜离看了一眼在前带路的明夏,轻声道:“明夏姑娘,姑姑适才说的那位是何人?”
明夏眉目间笼着愁色,姜离一问,她正找到了宣泄处,便低声道:“那是承香殿的郑良媛,承香殿的人虽多,可唯独她最得宠,她今岁二十五,已是承香殿主位。”
姜离也忧心道:“竟已封了良媛之位?”
太子立储多年,东宫女眷并不少,但景德帝素来不喜皇子们耽于色欲,除了薛兰时和宁瑶,太子也不敢给女眷们请封,但这位郑姑娘年纪轻轻便已是良媛,待再有个一子半女,将来便难以限量,姜离算是明白了薛兰时为何动怒。
“是啊,这位郑良媛极是厉害,她们原本是一对姐妹,二人相差两岁,皆是姿容出众,初入东宫时,她十八岁,她姐姐郑文汐刚过双十之龄,姐妹二人一同侍奉太子。但起初她性情木讷,比不上她姐姐手段百出,入东宫的第一年,她姐姐便极得宠,可后来……出了六年前那件事……”
悠长宫道上无人,明夏的声音却低若蚊蝇,显然忌惮非常。
姜离心头一跳,“皇太孙之事?”
明夏点头道:“不错,当年皇太孙出事时,正是郑文汐最得宠之时,太子本来想为她请封,可没想到皇太孙染了瘟疫耽误了下来,因她受宠,太子不便去景和宫时,常常让她帮宁娘娘照料皇太孙,本来这是咱们娘娘的事,可宁娘娘不信任咱们娘娘,那郑文汐更因此事颇为得意,可万万没想到,她后来帮着料理后事之时,竟也因此染了瘟疫,后来她病死在了承香殿——”
明夏语带轻嘲,“送到手的荣华富贵却偏偏拿不住,她就没有当贵人的命。”
姜离奇怪道:“若未记错,当年长安的瘟疫在腊月便被控制住,她怎么会在年后病死呢?”
明夏道:“她是被耽误了,她是在替皇太孙整理遗物时染的病,但当时太医署和尚药局的御医们被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陛下和太子也因为皇太孙之死震怒,彼时都无人顾的上她,她被隔离在承香殿中,未出正月,便病重到药石无灵了。”
彼时为了防范瘟疫蔓延,内宫染病之人多隔离用药,又因所有病患挤在一处,用药也效果甚微,许多人形同等死,而皇太孙死后整个宫闱动荡不休,被处死的宫人更是近百,连姜离也不知东宫还死过一个郑文汐。
她默然片刻,“她死后,她妹妹便得了宠?”
明夏摇头,“起初没有,她姐姐病死之后太子有些忌讳,是从三年前开始,这位郑良媛似开了窍,用了颇多手段勾引太子,太子殿下着了道,就此才对她上了心,去岁过年之时,为她请封的良媛之位。”
承香殿的女眷地位不高,且常年禁足不得外出,若非得了薛兰时信任,明夏也不会说起这些旧事,姜离一副听得认真之相,又不禁为薛兰时担忧,“那她可能动摇姑姑地位?”
明夏面上不屑道:“郑氏姐妹出身小官之家,本是绝无可能的,可偏偏咱们娘娘只有一个郡主,等将来殿下登基,娘娘的处境确不好说,幸而这些年她们也没有子嗣,若娘娘往后有了小殿下,那便一点儿不必担心了。”
话说至此,明夏不禁感激道:“真是幸好姑娘回来了,否则娘娘便要绝望了,姑娘是嫡长女,到底是不一样,从前娘娘还偶尔召三小姐入宫,可惜三小姐……如今有姑娘为娘娘排忧解难,娘娘私下里夸了姑娘多回。”
姜离作感激模样,“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姑姑担着薛氏的尊荣,又与我们隔了重重宫门,我便是想为姑姑分忧,也只有医道上花些功夫。”
明夏听来更觉姜离贴心,“有姑娘这番话就够了,来日方长,有姑娘和二公子在,娘娘也不愁将来孤立无援了。”-
从东宫出来已是黄昏时分。
怀夕跟在姜离身边道:“做了太子妃也整日提心吊胆的,可真是不易。”
姜离道:“薛氏无兵权,财帛底蕴也不比别家,能给太子的助力有限,她自是着急,再加上太子本就重色,我当年便听闻他的承香殿已经人满为患,可以想见,往后太子登基,后宫中人比现在只多不少。”
怀夕纳闷道:“那这么多年了,太子怎无别的子嗣?”
姜离默了默,“只怕薛兰时和宁瑶都在防备。”
饶是怀夕不晓宫廷之事,此刻也反应过来,半晌咕哝道:“宫里的女子真是样样都得防备都得争,一不小心连性命都没了。”
“是啊,那位郑良媛便是例子。”姜离脑海中还在回想明夏所言,“当年的瘟疫起初传染力度颇大,可年后已是寒冬,她竟还染了病——”
姜离面含疑惑,话音刚落,忽见不远处的朱雀门处行来一队轻骑,打头之人正是几日未见的陆承泽。
姜离与怀夕让在道旁,但陆承泽瞧见她二人,还是有些惊喜地勒缰驻马。
“薛姑娘,你这是入宫授医了?”
他利落跳下马背,见姜离应是,陆承泽又道:“姑娘如今盛名在外,连我母亲都知道你授医之事,前两日还在问我,说莫非姑娘要复女子医官的先例了。”
姜离莞然道:“那都是永昌一朝之事了,我也并非抱负远大之人。”
陆承泽笑起来,“姑娘医者仁心,不求功名利禄,倒是我母亲偏狭了,姑娘这几日若得空,我母亲想请姑娘入府上赏花,好谢姑——”
“咦,陆都尉怎么还在这里?”
陆承泽话未说完,身后冷不防地响起一道惊讶之声,三人转身看去,便见陆承泽的属下们走过之后,又行来一队拱卫司的人马,当首之人正是宁珏。
宁珏一袭锦衣高坐马背之上,笑意明快,眉目锋锐,陆承泽面色微正,还未答话,宁珏偏着身子看到了姜离,“咦,竟是薛大小姐——”
宁珏带着十多人马,不好直呼其名,只作一副不算十分熟稔的模样,陆承泽便道:“我与薛姑娘说几句话,宁都尉先回衙门复命便是。”
宁珏看看姜离,再看看陆承泽,笑着颔首,“好,那我先走一步。”
他说着双腿一夹马腹,带着身后众人轻驰而去,待他们走远,陆承泽又含笑道:“宁家二公子你应该认得,前几日到了拱卫司,行事颇有江湖气,你莫要介怀。”
陆承泽知道宁、薛两家多有不和,生怕宁珏冒犯,姜离闻言道:“陆公子不必担心,我也是自江湖而来,不在意这些小节,至于夫人的好意,我只怕不能领受,毕竟当日我受了诊金,如今再让夫人费心便是我的不是了。”
姜离拒绝的利落,陆承泽眼底失望一闪而逝,只好道:“我明白姑娘的意思,我回去便与母亲说明。”
姜离应好,又道天色将晚,遂与陆承泽告辞。
眼下尚在禁中,陆承泽只目送姜离二人走远了些方才打马回衙门。
回到拱卫司,陆承泽刚从姚璋的值房出来,便见宁珏靠在不远处的月洞门下,右手随意地把玩着腰侧的剑穗,见着他,宁珏凑上来道:“陆都尉如何认得薛大小姐?”
陆承泽有些莫名,随即道:“她救过我父亲性命,可算是我陆氏的救命恩人。”
宁珏轻啧道,“原来如此,陆公子觉得薛大小姐性情如何?”
“薛姑娘医者仁心,自无二话,怎么?你们府上也想请薛姑娘看诊?”
宁珏心道他不是想,而是已经请了,面上却像有些介怀似的,“那不能够,宫里宫外还缺好大夫吗?”
陆承泽眉头皱了皱,又轻嗤道:“那是自然,宁氏不缺好大夫,薛姑娘也不过是能起死回生而已。”
他说着拱了拱手,“还有事,先走一步。”
陆承泽言毕大步而去,留下宁珏在旁愣了住,守在一旁的赤霄这时走上来,嫌弃道:“公子这是何必?陆老爷虽已致仕,可陆家在长安也是累世的世族。”
宁珏轻嘶一声,“你小子是谁的人?我问问还不成了,瞧他那副样子,还‘薛姑娘也不过是能起死回生而已’,真是显得他父亲得过大病了!”
宁珏做作地板着脸学陆承泽,赤霄愈发无语,“外头谁都知道宁氏和薛氏不对付,您适才那话,陆承泽自然以为您不尊重薛姑娘。”
“我多冤枉啊我……”宁珏有些气闷,想来想去,这口气难消,待出了拱卫司衙门,脚步一转往大理寺而去-
“师兄——”
裴晏正在看积压的旧案公文,一听这声音,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很快一道人影冲进来,正是宁珏这位不速之客。
裴晏头也不抬,宁珏一屁股在书案不远处的敞椅上坐定,又就着案上冷茶喝一口,自顾自道:“师兄,这可如何是好啊。”
裴晏还是懒得搭理,宁珏朝窗外看一眼,苦哈哈道:“师兄,我也只能找你吐吐苦水了,你说薛泠怎么刚好就是薛氏的大小姐呢?”
这话一出,裴晏撩起眼皮瞟了他一眼。
宁珏见状只当有了回应,又道:“你不知道,刚才我在禁中遇见薛泠了,结果,陆承泽那厮正在和薛泠说话,那厮整日板着个脸,见谁都没好颜色,在薛泠面前时那张脸却跟开了的喇叭花一样,师兄,我看出来了,那小子对薛泠没安好心。”
裴晏正翻案卷的手一顿,压住书页,定定看向宁珏,“怎么说?”
宁珏道:“他护短啊,我假意质疑薛泠,他立刻说薛泠能起死回生,还摆出一副嘲弄我的样子,我一定没有看错。”
裴晏剑眉微不可查地皱一下,“陆承泽?”
宁珏重重点头,“没错,就是他。”
裴晏默然两息,又垂眸看起卷宗来,“安没安好心也轮不到你置喙,薛泠也不可能是别家的大小姐,你如此气恼做什么?”
“我……”宁珏只觉有苦难言,但见裴晏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得将余下的话咽回去,“我……我这不是报恩嘛……”
“那万一陆承泽也是报恩呢?”
“绝无可能!”宁珏语气斩钉截铁,“我太懂了,他休想逃过我的眼睛……”
见裴晏专心公务不接话,宁珏憋的百爪挠心,“不是,师兄,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我其实……”
裴晏面无表情道:“你其实也该多长进些了,姚璋是陛下亲信,可不会因为你是宁家的二公子便对你百般担待。”
宁珏本是来抒发郁闷的,未想到裴晏几句话便教训起他来,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半点儿倾诉欲望都没了,“师兄你可真是不解风情,我知道我知道,我父亲日日念,阿姐日日念,连你也……”
“这几日查的如何了?”
裴晏不留情地打断他,宁珏深吸口气,只好说起正事来,“抓了一些人,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知坊间竟有那般多坑蒙拐骗的神棍,但审来审去,既不像沧浪阁,也不像无量道,都是些江湖骗子。”
说着话,他近前看成摞的卷宗,不由惊道:“这是十年前的案子了吧,你还真要把所有旧案都核查一遍吗?师兄,不是我说,郡主娘娘竟也不管你,老夫人和国公爷也放纵你,如今过了年你都二十四了,你是一点儿也不急。”
裴晏抬眸瞥他一眼,宁珏往后退两步,赔笑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母亲说的,你也知道,她很关心你的——”
“让夫人多操心你的事吧。”
裴晏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宁珏一听这话又苦涩起来,“可别让母亲操心了,我可不着急,更何况我如今……哎,我真是命苦,这可如何是好。”
宁珏自顾自念经,裴晏左耳进右耳出,只当不明白他的意思,宁珏憋了半晌,终究不好在此时直言,只得先走一步。
他前脚一走,裴晏直身靠进了椅背之中,“来人——”
九思快步而入,“公子?”
“去查查那陆承泽。”
九思一愕,“陆承泽?您是说拱卫司那位?小人前次见他和薛姑娘说话,二人似乎很是熟悉,您查他做什么?”
裴晏眉头大皱,“你怎未早说?”
九思苦涩道:“您也没问啊,就是拱卫司提走冯筝的那日,陆承泽在门口遇见了薛姑娘,留下说了好几句话呢,薛姑娘说她帮陆承泽的父亲治过病。”
见裴晏面色不快,九思不由道:“这位陆公子年纪轻轻便入了拱卫司,行事也是个正派稳定的,您是在担心什么?”
“正派?”裴晏冷嗤,“我看他居心不良!”-
姜离虽未得新消息,但如她所料,拱卫司暗查邪道之事,还是在月末不胫而走,只是大部分达官显贵都以为是民间兴起的邪教触犯天威,尚不知无量道死灰复燃。
二十八这日,薛琦自衙门返回,立刻令薛泰与姚氏清查上下,连吉祥与如意都被叫去盘问,折腾半夜,总算肯定了薛氏无沾染邪道者,薛琦方放了心。
姜离虽乐见如此,却也忍不住生出隐忧,邪道于长安作乱,广而告之能令寻常百姓多加防备,少些人受害,可一旦众人皆知,又定会打草惊蛇,若这邪道图谋不小,自能想法子躲过衙门稽查,而后再隐匿个三年五载,届时又不知生出怎样的祸乱。
薛琦对府里定了心,至二十九这日,便吩咐姚氏打点行装,却是白鹭山书院竟也请了他前去清谈论道,薛琦年轻时也在书院念过两年,虽非荀山先生弟子,但为了薛湛,他也得走这一趟。
姜离得知此消息,愈发肯定了裴晏说的书院已大不如前之言。
薛琦同样是初一日前往书院,三十这天晚上,姚氏在前院设宴,算是为薛琦饯行。
宴席上,姚氏殷殷道:“老爷这一去便是三日,见到了湛儿,可千万怜湛儿辛苦,他素来畏怕老爷,若心中紧张太过只怕坏了考试。”
薛琦饮了两杯汾州佳酿,笑意满足道:“你何必担心,我此去正是要给湛儿撑场面,否则我哪有闲工夫跑去那里?春试三日,无人会妨碍他们这些学子考试,听说老先生请了几位学问名望皆有的大儒,趁此机会,我正好把湛儿引荐给他们。”
姚氏听得心满意足,薛沁的眼睛也亮晶晶的,薛湛是她亲哥哥,将来薛湛青云直上,她这个做妹妹的也是与有荣焉。
姜离坐在左手位上不置可否,薛琦酒过三巡后,一时念叨薛湛才学过人,一时又念叨薛兰时对姜离多有赞扬,面上得色更甚,“想我薛琦,有这样一双儿女,实在是苍天怜我,哦,沁儿也乖巧贴心极了,老天爷待我不薄——”
薛沁坐在下手位上早已面僵,闻言强自道:“除了父亲,听闻书院还请了不少名门显贵,连定西侯府都接了帖子,不过定西侯在军中,世子又伤势未愈,据说是那位二公子去,他也是书院的学生。”
薛琦打了个酒嗝,“沁儿如何知道?你与那位二公子相熟?”
薛沁表情更是难看,“父亲,我——”
话音刚落,长禄自院门快步而来,“老爷,姨娘,裴世子来了——”
满屋子人一愣,姚氏迷惑地扫了姜离一眼,又看向薛琦,薛琦眼瞳一瞪道:“莫不是为了书院之事?他明日也将回去呢,快请——”
不必长禄返回,裴晏已入了前院,他着月白锦衣,披玄色银竹纹斗篷,大步而来,英武慑人,薛琦几人起身相迎,姜离挑了挑眉,跟在几人最后。
“裴世子怎么此时过来了?”
薛琦笑容满面,裴晏却眉眼寒峻,他拱了拱手,目光越过薛氏几人沉沉落在姜离身上,“打扰了,我此来是想请大小姐随我连夜出城,请她救我的老师——”
姜离听得蹙眉,姚氏与薛沁也很是意外,薛琦则直接酒醒三分,“世子的老师?是哪位先生?救人没什么,但这么晚了还要小女出城只怕不合规矩。”
裴晏闻言并无不快,他目光扫过薛琦三人,凝声道:“白鹭山书院出了命案,看来薛大人还不知道。”
第142章 凭空消失
“你说什么!出了命案?!”
薛琦大惊失色, 姚氏也猝然色变,“世子,是何人出了事?”
裴晏道:“书院有一人失踪,且极大可能已经遇害, 但此人并非薛湛, 你们不必慌乱。”
裴晏语速疾快, 此言落定,又看向姜离道:“我说的老师是荀山先生,他因此事受了惊吓, 旧病复发,颇为危急,请薛姑娘帮忙走一趟。”
姜离快步上前,“立刻出发?”
“立刻出发。”裴晏点头。
姜离道:“好, 我去拿药箱,等我片刻。”
姜离说完便走,裴晏又道:“山上寒凉。”
“我知道——”
姜离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 眨眼功夫便出了前院。
这情形分明无需薛琦准许, 薛琦一愕, “泠儿, 你……不是, 裴世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失踪的是谁?又为何说有极大可能遇害?意思是人还没死?”
“失踪之人是吏部侍郎付宗源之子付怀瑾。”裴晏沉声开了口,“其人于今日清晨无故失踪, 书院之人找了整日都未找到下落,但其屋内留有血迹, 因此怀疑他遭遇戕害,但也并未发现尸首, 话不能说死。老师本想报官,但付怀瑾身份不凡,他便命人来请我上山探查,他的病况也十分危急。”
一听死者不是薛湛,薛琦三人齐齐松了口气,薛琦道:“竟是付侍郎之子,若只是失踪,那想来还是有希望的,只盼人没出事便好,付侍郎那边可得到消息了?”
裴晏颔首,“我已派人去传话了,多半今夜也会上山。”
姚氏一听连忙道:“老爷,太可怕了,白鹭山书院管束从来严格,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失踪呢?湛儿会不会有危险?老爷,不若你也提前上山吧?”
薛琦眉头皱起,“这,可这还没准备好——”
姚氏立刻道:“妾身这就去安排!”
姚氏说完转身便走,薛琦欲言又止一瞬,到底还是没多说什么,而半炷香的功夫不到,姜离带着怀夕快步走了过来,她换了一身柳青辛夷纹锦裙,披着藕荷色兰纹斗篷,怀夕提着医箱,也多增了件鹅黄短襦。
“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姜离语声利落,言毕才看向薛琦,“父亲,我先和世子上山救人,您慢些来便是。”
薛琦心头滋味复杂,可事从紧急,他赶忙道:“你上山之后先看 看你弟弟如何,父亲后一步跟上来——”
姜离应下,转身便往院门处行。
待出府门,便见裴晏一行皆是御马,她迅速爬上马车,嘱咐长恭越快越好。
待队伍走动起来,裴晏至姜离马车一侧,等她掀开帘络,裴晏道:“半个时辰之前,老师的亲信到了我府上——”
姜离听得认真,便听裴晏继续道:“两日之前,吏部侍郎付宗源之子,十八岁的付怀瑾因春试将近,开始闭门温书,到了今日清晨,交好的同窗们见他一点儿动静也无,便去叫门让他出来发散发散,可没想到叫门半天他也无半分回应,同窗们意识到不对劲,便去禀告夫子,夫子怕他在屋内出意外便破门而入,可进了门,却发现他屋内空无一人,窗户也从内反锁,不仅人消失了,屋内的地衣上还有一小片血迹。”
姜离惊疑道:“真是凭空消失?”
“书院的屋舍你是知道的,他住在二楼靠近听泉轩的尽头,门是他自己反锁,窗户也是从内反锁钉死,的确称得上是凭空消失,自破门后,书院上下百人在书院内外找了两三个时辰,却毫无踪迹,所以老师才觉的他可能凶多吉少。”
裴晏说完,姜离心中万分古怪,“这也太过离奇……好好一个人怎么可能无端消失?地上的血迹呢?血迹可有发现?”
裴晏道:“地衣上的血迹有滴溅痕迹,但出血量并不多,像受了某种外伤,只凭出血量判断人应该是安全的,但人如何离开的屋子实在难以解释。”
听完内情,姜离望着漭漭夜色默然片刻,“不可能凭空失踪,且书院人多眼杂,他受了伤就更不可能毫无痕迹离开,多半人还在书院内。”
此言一出,春夜凉风直令二人背脊生寒,活生生的年轻男子,若还在书院内,怎么可能遍寻不见?若遍寻不见,那便只有一个不妙的理由了……
白鹭山在长安西南,从长安城去书院要走三个时辰,此刻已近子时,到书院时多半已是天明时分,待出城上了官道,裴晏令马车减了速,对马车中主仆二人道:“时辰尚早,你们安歇养神。”
言毕,又叮嘱长恭道:“这两日山上下了大雨,待会儿上了山路,不急一时片刻,以安危为要。”
长恭应是,紧盯着前路半刻不敢放松。
裴晏带着人马执火把在前,薛氏的马车行在后,一行人到白鹭山下时已是丑时,在官道上还不觉,待上了山道,不仅山路多有泥泞,连山林间的夜风都多有凉意,姜离禁不住掀开车帘去看,望着蜿蜒而上的小道晃了晃神。
白鹭山山势奇峭,书院坐落在半山之上,依山傍水,秀美灵蕴,不仅风水极佳,更是修身进学之宝地,沿着山道越往上走,夜风越发寒冻,林间花木也从新叶蔓生变作枝芽初发,只有常绿的松柏幽竹仍是郁郁葱葱。
姜离靠着车璧养神,直到后半夜才浅寐了片刻,待听见林间飞鸟啾鸣声时,便见天边露出一抹灰蓝,林间晨雾袅袅,而远处梢头的重重攒尖歇山顶,正是书院所在,她心神一振,掀开车帘,让满是草木清香的凉风拂在自己面上。
“姑娘,快到了吗?”
怀夕从她身后探出脑袋来,姜离轻“嗯”一声,目不转睛地望着越来越近的书院前门,“看到那攒尖顶高楼了吗,那是书院藏书楼,马上就到了。”
时隔七年重回故地,姜离有片刻怔忪,望着熟悉的门庭楼阙,旧日记忆也不由分说浮上心头,待马车停稳,她愣了一会儿才回神。
待跳下马车,便见裴晏站在阶前等着她,四目相对,二人显然都被往昔时光所扰,姜离定了定神,抬步往前门而去。
白鹭山书院依山而建,建筑格局规整森严,前门建于十级台阶之上,五间硬山,出三山屏墙,前立石狮一对,白墙青瓦,置琉璃沟头滴水及空花屋脊,枋梁绘游龙戏太极,间杂卷草云纹,威仪大方,门额之上,铁画银钩的“白鹭山书院”牌匾为德兴帝于德兴九年所赐,自帝王赐匾额,书院从此名闻天下①。
大门之后,为五间单檐悬山的二门,中三间开三门,花岗石门框,左右各辟过道通南北二斋①,二之门后,便是书院最核心的讲堂与学舍。
白鹭山书院学风严明,内外守卫森严,如今书院还出了事,上下学子学工更不敢松懈半分,一行人刚入前门,右侧门房内的门夫便迎了出来。
门夫认得裴晏,见礼过后,一路小跑着往内传话。不多时,如今书院的院监方青晔快步走了出来,“鹤臣,有失远迎了——”
方青晔年过四十,是山长方伯樘之族侄,他自幼跟随方伯樘进学,少年时便考取了秀才功名,然而其人承方伯樘之志,无心入仕,遂未再考,半辈子同留在书院进学传道,在方伯樘年事已高后任院监多年,掌管书院大小日常事务。
裴晏拱了拱手,“老师如何了?”
方青晔这时看到了姜离,一边迷惑一边道:“不太好,用了药,但到现在都还未醒过来,鹤臣,这位姑娘是——”
“这位是薛中丞府上大小姐,鼎鼎大名的辛夷圣手,我请她来给老师医治,院监速速带路吧,先以老师病情为要。”
方青晔眼底闪过惊色,立刻抬手,“世子请,薛姑娘请——”
跟着方青晔入二门,微明的晨曦中,森严的学斋学舍映入了眼帘。
正北面是巍峨的书院大讲堂,也做礼堂之用,西面长廊后是整整齐齐的八大间歇山顶重檐学斋,中庭内奇石草木葳蕤,东面同样前置长廊,长廊雕花白墙之后,是一座联排两层木砖混搭学舍,院舍再往东,是书院饭堂以及学子们沐浴浣衣之地,饭堂再往东,为书院斋夫与杂工们的住地,而夫子们和山长的住所,则要一路往北行至君子湖畔。
一行人沿着东长廊快步而行,透过雕花白墙看向东面,便见上下学子院舍房门皆是紧闭,待至长廊尽头,则是大讲堂与听泉轩中间的甬道,经甬道往东北方向走,先是夫子们居住的德音楼,再往北行,方为山长的文华阁。
裴晏几乎每年都会上山一次,自对路径再熟悉不过,姜离七年未归,楼舍布局虽无变化,但因园景不同,还是有种既熟悉又陌生之感。
此刻刚过卯时,书院内只有几盏风灯在檐下摇曳,四下杳无人迹。
刚走到听泉轩,方青晔望着学舍二楼尽头的屋阁檐顶道:“昨日发现出事之后书院便已停课,下午派人下山之后,我们又搜了半日,但还是毫无踪迹,房门如今已经上锁,待会儿再带你去看——”
裴晏应是,过德音楼后,便到了文华阁之前。
“牧之,鹤臣来了——”
文华阁是一座两进小院,上房为方伯樘居所,左右两侧厢房皆为其茶室与书斋,天色微明,屋内尚是一片灯火通明。裴晏与姜离快步入内,便见一位鬓发灰白的老仆和一个青衣小童守在方伯樘病榻之前,又有一位年过而立的白衣男子站在榻尾,屋内药味弥漫,青衣小童眼眶通红。
“牧之”正是白衣男子之名,他闻声快步而出,十分有礼地对裴晏拱了拱手,“拜见世子——”
姜离打眼望去,便见这男子眉目温润,面如冠玉,却十分陌生,并非从前在书院的夫子,裴晏点了点头,回身道:“这是薛姑娘,我请来给老师看诊,交给她吧。”
姜离心神一定,立刻近前请脉,便见鹤发鸡皮的方伯樘面颊瘦削,只着一件单衣,双眸紧闭躺在榻上,喉间隐有嗬嗬之声。
一旁老者和小童定定望着他,眼底忧心溢于言表。
老者忍不住道:“老太爷近来染过一场风寒,这几日本就体虚,今日这事一出,一时悲痛焦灼便引得病发了,林先生和老奴会些医术,用了汤药也扎过针,但老先生还是醒不过来,没办法了才派人去麻烦世子,老先生意识不清之时,也在念世子的名字,实在是——”
裴晏忙道:“张伯,您不必如此客气,这些是我应该做的,薛姑娘是长安城最好的医家,您放心便是。”
张伯名怀礼,是跟随方伯樘多年的近侍,裴晏对他也十分敬重。
姜离请脉完,一边检查方伯樘胸口与唇齿一边问:“张伯,老先生可是胸下片闷痛?每每于疲累后诱发,歇息后可缓解,近来半月,伴心悸,神疲乏力,偶有胃胀与反酸嗳气,矢气多,夜间偶有咳嗽?”
不等张伯应声,她又道:“其舌淡红,边有瘀斑,苔薄黄腻,脉弦细,应还有口干苦,食水少,眠欠佳,易醒多梦,易心烦之状。”
张伯听来眼瞳生亮,“姑娘说的不错,确是如此!”
姜离微微颔首,又道:“我先写新方,你们立刻去煎药。”
张伯忙去拿纸笔,便见姜离运笔如飞,很快写完新方递来,张伯拿在手中看过,又吩咐道:“穗儿,你快去叫阿平随你一同抓药。”
书院有药房以备不时之需,张穗儿应声,拿起一盏风灯快步而出。
姜离这时又道:“怀夕,针囊——”
取针的功夫,姜离解释道:“老先生年事已高,疲累后现胸闷痛,眠差,心志欠佳,矢气多,脉弦细,其病症在于肝郁气滞,气滞津停血留,凝结成痰瘀,交结于胸,而成胸痹;胃脘不适、口干口苦是为‘木克土’,脾胃运化失和,痰湿内生之故。故因以疏肝健脾,软坚散结为法②,病情虽有些危急,但尚有挽救之机,不必过于担忧。”
姜离语气不急不缓,无端有种抚慰人心之效,张伯轻轻松出口气,一旁的林牧之也不禁对她另眼相看。
便见姜离解开方伯樘衣衫,依次于胸腹与两臂施针,十来针下去,方伯樘喉间之声忽急,又听一声轻咳,其人缓缓睁开了眼。
“老太爷——”
“老师——”
张伯与裴晏齐呼出声,方伯樘眼珠动了动,神识也渐渐清明过来,待目光在几人面上扫视一圈,这才哑声道:“鹤臣来了——”
“老师,学生来了,老师不必担心,醒来便一切无忧了。”
说着,他又看向姜离,“老师,这是学生请来的医家,是薛中丞府上的大小姐,是他救治的您。”
方伯樘嘴唇干裂,尚难言语,姜离这时道:“老先生先养神为要。”
方伯樘浅浅呼出口气,听话地浅闭上眸子,方青晔不禁拱手道:“多谢姑娘救我叔父,姑娘医术精湛,实在是令人敬服。”
姜离当年在书院两载,与方伯樘叔侄虽不亲厚,却也有师生之谊,她侧身避了避,道了一句“不敢当”,待一炷香的功夫后为方伯樘退了针。
这时方伯樘已经缓过劲来,哑声道:“鹤臣,怀瑾那孩子……”
裴晏道:“老师放心,学生既来了,此事便交予学生探查,付侍郎那里我已送了信,想来他也快到了,待找到下落查明真相给他们一个交代便是。”
方伯樘面上仍有痛心,方青晔在旁道:“叔父治学一辈子,书院里还没出过这样的事,这一次弄丢了学生,或许还凶多吉少,担心与惊怒交加,实是让他老人家病中难安。”
说着话穗儿捧了汤药来,姜离收好医箱让至一旁,由张伯侍奉方伯樘用药。
待用了药,姜离道:“此药第一日四服,往后三服,明后日还要再施针一次,这会儿老先生最好还是再睡会儿,用完药安养为要。”
这半晌功夫,外头天色已是大亮,前院学舍方向更传来了些许人声,
方青晔也殷切道:“叔父,你就听薛姑娘的吧,剩下的事交给我和鹤臣,他来了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付侍郎来了侄儿去接待解释便可,等您稳定下来了,侄儿也好放心向您禀告,您就安心好好睡一觉吧。”
方伯樘费力地轻咳两声,“也罢,我这把老骨头也帮不上什么忙了,鹤臣,就交给你去查了。”
裴晏应是,“老师养病为重。”
方伯樘点了点头,由着张伯伺候歇下,其他人则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刚走到中庭,裴晏便问:“如今书院内共有多少人?”
方青晔道:“年后人员有变,有学生六十七人,除了我和叔父,还有先生六人,其他斋夫厨娘杂工加起来十九人,可是要名册?”
裴晏应是,方青晔连忙让身边亲随去取,他又道:“今年春试叔父还请了好几位客人,除了薛中丞,其他人昨日便到了,发现付怀瑾失踪之后,他们也帮忙出了主意,昨天夜里歇在了得真楼和听泉轩。”
言毕,方青晔又看向姜离,“薛姑娘连夜赶来想必累极,不若也安排在得真楼?”
姜离忙道:“方院监不必客气,我还不累,如今书院出了事,我弟弟也在书院,我还是跟着裴少卿看看有何古怪。”
裴晏也道,“薛姑娘心思细敏,院监不必操心了,今夜让她宿在幽篁馆罢。”
幽篁馆是裴晏当年在书院的居所,这些年来,除非客人实在太多,否则方青晔不会安排人去幽篁馆住,虽是房间足够,却也未想到今日裴晏会主动让别的女子同住。
方青晔一愣,忙点头,“明白了,如今书院内没有女学子了,也没有女先生帮忙,姑娘若有何不便,找我直言便是,我让几个厨娘照看两位姑娘。”
姜离道:“院监不必客气,先让我的侍婢去放下医箱便可。”
方青晔忙唤道:“穗儿,你带路——”
张穗儿年仅八岁,身量不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儿却十分灵泛,他利落应是,带着怀夕往西北方向的幽篁馆行去。
安排好这些,裴晏道:“去院舍楼看看吧。”
付怀瑾已经失踪了一天一夜,方青晔也不敢耽误,立刻在前带路,一行人原路返回,待过德音楼与听泉轩之时,便听见院内人声来回,显然是夫子们和几位客人都已经起了身。
方青晔便轻声道:“眼下来的有前任礼部侍郎江老先生,还有如今任户部侍郎的王大人,他从前是江老先生的学生,提前两日来,是为了师生同聚一番,除了他们还有永阳侯和小高大人,以及高二公子。”
永阳侯柳明程是柳元嘉之父,早来自也是为了儿子,小高大人则是定西侯的庶出弟弟高从章,高二公子便是高晖,皆是裴晏相熟之人。
裴晏应是,待走过听泉轩,便见清晨天光之下,院舍楼上下两层的门窗次第开合,学子们皆从门窗处探头探脑朝外看来。
院舍坐东朝西,为木转混建,一二层主体皆为砖石,檐顶梁栏皆为木材,两层楼的外廊皆是打通,上楼的楼梯有南北两处,将一排院舍平分成了三段。
方青晔在前带路,探头探脑的学子们一瞧见他立刻关上了门窗,只有几个大胆的还在缝隙之中探看,方青晔也懒得斥责,径直往北面楼梯行去。
几人沿着木梯而上,刚上二楼,一个人影立刻窜了出来。
“长姐怎么来了——”
说话的是个年轻的锦衣公子,其人生的长脸宽额,文质清瘦,正是那个与姜离见过几面的“弟弟”薛湛,他虽与薛沁是龙凤胎,但二人并不肖似。
他惊讶地看着姜离,又问道:“父亲呢?”
薛湛虽口称“长姐”,语气却颇为疏离,姜离便也板着脸道:“父亲稍后便至,你去一旁候着,莫要耽误我们正事。”
方青晔自然听说了薛氏找回长女之事,见状只带路往尽头行去,裴晏却驻足,目光凉凉地盯了薛湛片刻,薛湛认得裴晏,也知他所来为何,连忙让去一旁不敢再说。
待到了北面廊道尽头的屋子,方青晔已开门锁。
裴晏走到跟前,先看到了被撞断的木栓,然后才缓步入门。
这是一间四五丈见方的独立屋舍,正门对着西窗,南侧立一人半高的花梨木仕女屏风,屏风之后靠墙放着一张挂有锦绣帷帐的黑黄檀拔步床,北面则是满墙的红酸枝书柜与黄花梨书案,西窗两则还有高低柜与齐顶的摆了不少摆件的多宝阁,家具虽简单,但挤满了不甚宽裕的小屋,再加上绣满纹饰的地衣,格外透出一股奢靡之感。
裴晏看的皱起眉头,方青晔面色也有些不自在,“付家舍不得孩子受罪,来找了几次,再加上这两年学子连年减少,便准了他如此布置。”
裴晏不置可否,又看向屋内地衣,地衣藏蓝与月白色居多,此刻在距离屏风一尺之地,有一小滩殷红发黑的血迹,血迹成蔓延状,四周有数点滴溅,而在书桌东南侧的地上,则有一排笔架倒落在地,七八只狼毫笔歪东倒西。
看完了地衣上的异样,裴晏又抬眸看向西窗,除了地上乱象,唯一古怪的便是西窗几个窗格皆有破口,冷风呼啸而入,将窗纸吹得不翼而飞,碗口大小的窗格完全暴露在外。
方青晔道:“大前天开始,连续两晚山上风雨雷电大作,屋后的柏树枝被吹断,树枝扎破了二楼好几间屋子的窗纸,其他屋子已经修补好了,唯独这里还未修补。”
裴晏低头去看,果然见西窗之下有些许柏树枯枝掉落,他点了点头,又绕过屏风去看拔步床,便见床榻上锦被胡乱堆叠,显然主人并无整洁床铺的习惯,拔步床以北放着两个箱笼,箱笼盖子皆掩着。
方青晔道:“发现人失踪之后,我们开过箱子,他的衣裳和金银细软都没有带走,但也是奇怪了,房门是闩着的,窗户是我们防止意外,是从内钉死的,他不可能变成飞鸟从几个破窗格飞了出去——”
裴晏上前开了箱笼,问道:“隔壁住的是谁?”
方青晔道:“是袁焱,他二人是少时好友,都是前岁初夏时来书院进学的,且当初都争取这独立的院舍,后来二人住在相邻之地,平日里也有个照应,昨天早上,就是他来叫门却发现屋内毫无动静的——”
姜离也在打量屋子,当年她们来进学时这北面的屋阁曾从楼梯处隔断,北面这一小半楼舍乃是单独的女子院舍,如今书院生额渐少,贵族女子多择长安私学,隔断便也被去除,如此,这些非富即贵的世家子弟便有了单独的屋舍。
“去把袁焱叫来——”
裴晏一声令下,方青晔忙去隔壁敲门,“咚咚”的闷声隔墙而来,虽是相邻之地,隔音却是比裴晏想象的好。
很快,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跟着方青晔走了过来,其人一身蓝衫,冠发齐整,似乎早已起身梳洗,然而其苍白的面色和眼下的青黑却是掩不住的颓丧,他走到门口往屋内一看,瞧见那地上血色之时眼眶骤然一缩,人都惊恐地退回了半步。
“袁焱,这是大理寺少卿,裴国公府世子,今日是来追查付怀瑾下落的,你和付怀瑾最是要好,把你这几日所闻所见如实道来——”
方青晔语气严厉,袁焱佝着肩背瑟缩一下,还是不敢往那血迹处看,发觉裴晏目光凌厉地盯着他,他颤声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消失的,或许、或许是什么鬼神,一定是什么鬼神带走了他……”
第143章 凶多吉少
“袁焱, 哪来的什么鬼神之说?”
见袁焱胡言乱语,方青晔先不快起来,袁焱紧攥着自己的袖口,眼皮狂跳, 显是一副惊吓过度之态, 待他定了定神, 裴晏问:“付怀瑾是哪日闭门的?”
被方青晔一喝,袁焱强打精神作答,“是、是二十八日清晨, 因初二便是春试,且这次春试至关重要,我们好几个都打算闭门温书,我是看着他进屋子关门的, 那之后我也回了屋子温书,下午去后面用饭时,我还叫过他, 可谁知他很是不耐地回了一句‘不去’, 我听他语气不善, 便也不敢多打扰——”
裴晏狭眸:“也就意味二十八白日他还在, 后来呢?”
“后来便是二十八晚上了, 我晚间去出恭时, 从门上看到里头亮着灯,我本想叫他的, 可他这人性子颇有些暴躁,我犹豫一下后, 只自己去了,再回来时, 他屋里的灯还亮着,当时已经近二更天——”
袁焱答完话,方青晔道:“发现不对后,我们昨日也问遍了人,书院的更夫在三更时分还看到他屋子里有灯火,后来雷雨大作,天明之前还有后面饭堂的伙夫看到他屋内亮着灯,不知是在彻夜温书,还是被雷雨吵的没睡着。”
“雷雨是何时开始下的?”
裴晏问完,袁焱道:“大抵是丑时,外头天色突变,我当时本来已经睡着了,硬是被几个闷雷吵醒了,便见外头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继而大雨噼里啪啦倾盆而下,我起来点了灯,裹着被子难眠,但后来实在是太困,便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再醒来之后,便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天亮时分。”
袁焱说着,又看向西窗,“前一夜晚上风雨太大,后屋檐之下一排柏树枝也扎破了我的窗户,窗下还有些许雨水飘了进来,我梳洗之后便去找院监禀告此事,午时时分,院监带着人来修补了窗户,当时我想问怀瑾需不需要的,可敲了两下门仍然无人应声,想到昨天他那般不耐烦,也不知他是不是前一夜睡太晚了尚在睡觉,我们便未敢多叫,便只补了我和其他几人的屋子,修好了窗户,我二十九一整日也在温书,每次出门都没见怀瑾出来,但到了晚上,我似乎听到他屋子里有声响,他屋内也亮着灯——”
裴晏不禁道:“他两天一夜足不出户,如何用食水?”
袁焱看向西窗旁的高低柜,“他家里每个月都会给他送吃的用的,他的点心都是长安城最好的铺子制的,且他本就嫌弃书院的饮食,有时候一两天也不去饭堂,至于出恭,他屋内有恭桶,且我也不确定他到底出没出去,或许出去了但我没听到呢?这屋子虽不大,可墙壁隔音极好,他出门若轻手轻脚的,并不易听见。”
裴晏颔首,“那二十九夜里呢?”
“二十九夜里我歇下的早,最后一次出门是在亥时初刻,出门时他屋内仍有灯火,只是那灯火并不亮,我也不知他在做什么,也未敢敲门,回来之后我便歇下了,这天夜里,大抵寅时外头又响了闷雷,不多时又大雨瓢泼的,我迷迷糊糊醒来,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便是昨天早上了——”
说至此,袁焱痛心道:“我想着他两天两夜不见人,怎么也得问问,于是又敲门喊人,可喊了半天屋内也无任何响动,我有些担心,便去找了院监。”
方青晔颔首道:“是袁焱和薛湛几个来找我的,说付怀瑾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两日没出来,害怕出岔子,我一听也担心起来,便带了斋夫阿平前来破门,门一开,便见屋内有些凌乱,而付怀瑾已经消失无踪了——”
这边说着话,外头回廊里已聚满了学子们,正在这时,门夫在楼下喊道:“方院监,薛中丞和付侍郎来了——”
方青晔一听忙道:“鹤臣,我去迎一迎,这里交给你。”
裴晏此来带了九思、十安等十来个武卫,他应好,先命九思守住楼梯处,而后细细检查起门窗来,姜离则蹲下身子查看起那一滩血迹,出血量并不大,像一杯茶蔓延在地,但那几点滴溅的血滴却有些古怪,“裴少卿,你过来看——”
裴晏从窗前走过来,很快道:“不像从高处滴下的。”
说着他又回头扫视一圈屋子,“窗户从内钉死,未被破坏过,门闩除了断口与破门留下的擦痕,也并无多余痕迹——”
话音刚落,他垂眸看向脚下地衣,这块地衣几乎铺满了整间屋子,由羊毛与棉麻织就,厚实柔绵,走动时无声无息,但此刻看着地衣,裴晏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古怪,他后退两步弯下身来,很快看出不对来,“地衣上有两道直线印痕,像有什么重物压在此处。”
裴晏这时又问:“你们当日破门进来时,这地衣之上可有泥渍?”
袁焱忙道:“没有的,除了血迹都干干净净,有些泥渍,只怕是我们带进来的。”
裴晏直起身来,又去敲击四周墙壁,其余三面临着东北两方,一面是可越过东面长廊檐顶看向书院中庭的外廊,唯有南面与袁焱所住之地紧邻。
裴晏招来十安几人,先检查床下,又移开拔步床检查南面白墙,然而一番搜查下来,四面皆无隐秘出口,这时,裴晏抬头看向了屋顶。
这座院楼修建的颇为结实,屋顶更是用栅格木板吊顶封死,冬暖夏凉,隔音亦好,裴晏仔细看了半晌,忽见西南拔步床一角的木板并非严丝合缝。
“来人,拿梯子来——”
裴晏一声令下,武卫应声而去,又听外头有学子指路,很快十安便架着一把梯子进了屋,十安将木梯靠墙,爬至顶端将那似有松动的木板往上一推,一缕灰尘落下,木板竟真的被推出个一尺见方的口子。
姜离听见动静也上前来,便见十安要了灯盏,又将自己半个脑袋升入顶洞之中,“公子,就是寻常的吊顶,一尺往上还有一层杉木板,属下至多能把脑袋脖子送进去,肩膀难入,脑袋也顶住了,与隔壁也都是封死的。”
眼见十安被卡主,裴晏还是问:“付怀瑾身形如何?”
袁焱瘪嘴道:“身量应有五尺过半,比我高半个头,也比我略显壮实。”
付怀瑾的身形显然与十安十分接近,这样一个人绝对不可能藏在顶板之中。
裴晏便道:“下来吧——”
话音刚落,一行嘈杂脚步声快步而来。
“付侍郎,就在尽头的屋子——”
方青晔边说话边在前带路,待他先一步走到门口,正瞧见十安还站在梯子上,他一愕道:“这是怎么了?”
裴晏先问:“此处顶板为何松动了?”
“这是两个月之前楼里闹了鼠患,我们为了捉老鼠将这木板掀开往顶板里投放了些鼠药,后来这鼠患除了,这顶板大抵没有刻意封死,便松动了。”
方青晔答完,两道锦衣身影到了门口,正是匆匆赶来的薛琦和付宗源。
付宗源担惊受怕了一路,此刻一看到熟悉的,属于付怀瑾的文房衣物顿时便红了眼,再一看到地上血迹,更是眼前阵阵发黑,他定了定神,拱手道:“裴少卿,事发的前因后果我已经听方院监说了,听闻你们已来半个时辰,眼下可有什么线索?”
不等裴晏答话,他又道:“我儿今岁才十八,平日里最是循规蹈矩,他不会武功,也绝不可能不辞而别让这么多人替他担忧,再加上这地上的血迹,他定是出了意外,裴少卿既然在此,还请你一定要快些找到怀瑾——”
付宗源眼底血丝遍布,言辞也十分诚恳,裴晏上前道:“付大人之心我明白,我们如今正在搜查屋内线索,付大人也可看看他这屋子有什么不合他习惯的异常之处,这屋子看起来虽是个密室,但你我都不会信什么鬼神和凭空消失之说,而无论是他自己离开,还是被人戕害,都一定会留下线索。”
付宗源心急如焚,但他在朝为官多年,也知此刻越冷静越有助于找人,他深吸口气走到书案跟前,一点点看过屋内之物,很快,又走向屏风,往拔步床和两侧放着的箱笼、梳洗之物上看去。
薛琦站在门口朝姜离招手,“泠儿——”
姜离走上前来,“父亲?”
薛琦也是连夜出发,此刻眼下发青,腰似乎也受了不少罪,他道:“听说老先生天亮时分用了药,此刻已无性命之危?”
姜离颔首,薛琦又示意屋内,“这里如何?”
姜离忧心忡忡道:“如今还没发现指向明确的线索。”
薛琦点了点头,“你弟弟可见过了?”
姜离应是,薛琦便道:“那好,我先带你弟弟说几句话,江老先生他们也在楼下了,许久未见,我去与他们叙叙旧。”
姜离应是,薛琦来书院的目的便是为了薛湛,付怀瑾失踪之事自然未被他放在心上。
薛琦离开,姜离又回身看来,便见付宗源站在屏风一侧道:“我,我也看不出什么来,书院之中不许带仆从,这屋子乱了些,但也说不上异样,最奇怪的还是好好的一个大活人 ,是怎么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的,这地上的血迹定是怀瑾的,他会不会是受了伤,然后被恶徒掳走了?这门窗虽锁着,可万一凶手用了什么法子关上了门呢?”
付宗源满心急迫,裴晏道:“付大人所言并非没有可能,但付怀瑾失踪已经有一天一夜,我们还需更多线索,付大人若想到了什么尽可来寻我,眼下可先去听泉轩歇息。”
付宗源苦涩地点头,一转身,看到了门口的袁焱,“焱儿,你可知道什么?你和怀瑾情同手足,出事前两日你就没发现哪里不妥吗?”
袁焱的神色再度惶恐起来,“付伯伯,我真的不知,怀瑾的性子你明白的,他万分重视此番春试,闭门这两日我叫过他问过他,可他就是不应我。”
付宗源欲言又止,一旁方青晔道:“付大人稍安勿躁,鹤臣说得对,你在此看着这屋子也只能干着急,听泉轩已经安排好了住处,不如让袁焱陪你去歇着?”
付宗源长叹一声,只得听了安排,方青晔便道:“袁焱,你陪一陪你付伯伯。”
袁焱恹恹应是,跟着付宗源一起往楼下走去。
二人离开,方青晔松了口气,又看向屋内道:“鹤臣,如何了?”
裴晏正在检查箱笼,此时手中拿着两件锦袄出神,“他这两件袍子你们可见过?”
方青晔定睛看来,便见裴晏左手拿一件宝蓝五蝠捧寿团花纹长袄,右手拿一件鸦青蜀锦素面夹袄,方青晔道:“自然见过,正月里他就时常穿这两件衣裳,但如今天气不比正月严寒,他已经一个月没怎么穿过了吧。”
姜离闻言走近,“怎么了?”
裴晏示意道:“你看,两件衣裳都有数处褶皱。”
付怀瑾的衣裳皆是上好锦缎,这样的丝织物很容易便会勾丝褶皱,姜离仔仔细细看过一遍,道:“宝蓝锦袄有五处,都不大,鸦青锦袄有六处,也都不算大,但不光褶皱,褶皱间还有丝线松散勾丝,像在何处摩擦过。”
方青晔在旁道:“是冬日摔跤了吧?”
裴晏无法验证,令十安记下此处,又往付怀瑾的书架桌案上走去,便见岸上青铜灯盏中的灯油已经见底,倒地的笔架则是干干净净。
这时怀夕在门口探身,早先去取名册的书院斋夫也候在一旁,裴晏又扫了一圈屋子,道:“留一人守在此地,我们去屋后看看——”
方青晔应好,待出屋门,便见二楼廊道中挤满了在院学子,大抵知道了裴晏身份,众人既好奇,又多有惶恐地望着他。
待到了一楼廊道,便见薛琦为首的七八人正在廊下说话,高从章父子居左,永阳侯柳明程父子居右,中间站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和一位中年锦衣男子,本该歇下的付宗源站在人群中,大家正在温言安慰。
姜离目光扫过几人,猜到了老者便是他们找的江楚城,但如今事从紧急,只能以付怀瑾失踪之事为重。
“鹤臣,这位便是江老先生,其他人你都认得——”
方青晔驻足引荐,裴晏自当见礼,江楚城虽是满头白发,一双眸子却是炯炯有神,他和蔼地望着裴晏道:“裴郎的公子,我知道,也是一早就见过的,只是我致仕多年他想必不记得了,这位,便是薛中丞府上的姑娘?”
除了方伯樘,就属江楚城最德高望重,他说着又看向姜离,姜离自也上来见礼,江楚城欣然道,“薛中丞好福气,罢了,你们不必耽误工夫,快去看看如何找到付家公子,这事生得实在是诡异又巧合。”
方青晔与裴晏皆拱手,一行人步出廊道,往院舍屋后转去。
书院内园景葱郁,碧树如盖,院舍后乃是一片柏树与紫竹交杂的木林,几人踩着尚有湿意的枯枝小径直奔楼下,果然看到靠近院舍的几株老柏枝梢横折。
方青晔道:“就是这几株老树,每年夏天最繁茂之时我们会修剪枝叶,但如今尚是初春我们便未管,前日修补窗户时,此处已被杂工们清理过一番,但也没发现什么古怪。”
因连下两场雨,墙根之下有不少枯枝落叶,大大小小的脚印亦是泥泞纷杂,裴晏往二楼看一眼,又看向一楼,“这楼下没有住人?”
方青晔应是,“这间屋子去岁还是有人住的,可今年年后老闹虫害,好几个学生被咬得满身大包,没法子就空置下来了,正好去岁又退了几个学生,年后院舍本也不紧张,便用来堆放杂物了。”
裴晏这时拿过书院名册,一边翻看一边道:“近日付怀瑾可与何人有过不快?”
方青晔一叹道:“其实是有的,去岁年末,宫中送来了十多套德兴一朝的残缺古籍,是陛下想让叔父修书,当今天下,也只有叔父这等年岁、这等才学才能堪此任,叔父昨日犯病,也有连日疲累之故,叔父也是在修书之时,想让今岁的春试不同以往。”
“若在今岁春试中表现优异者,叔父极可能会带着头名二人同为陛下修书,这些孩子多未至双十之龄,又皆未考取功名,这样天赐的机会如何能放过?为了此事,他们一早便铆足了劲温书,为此也生过些波澜,付怀瑾的性子多有冲动,为了抢藏书楼的两本文集,曾在二十四那日与今岁新来的几个学子动过手。”
“新来的学子?”裴晏疑问道。
“不错,有四人,因都是新来的自然而然学到了一处,二十四那日,他们在藏书楼门口动的手,还惊动了叔父,为此令他们几人面壁思过,还写了悔过书。”
方青晔说完,心惊道:“你的意思是与他们有关?但不可能的,他们四人住在整个二楼最南面,正好四人一间屋子,这几日他们温书用饭全都在一处,哦还有,他们与付怀瑾不睦,付怀瑾只怕连院舍的门都不许他们进——”
裴晏看完名册,定声道:“不一定与他们有关,但眼下线索不够,我需摸排尽量多的人证,你们昨日虽找了一整日,但接下来,我还是要让我的人再在书院各处搜寻,今日开始,课业暂停,让大家多在学舍内温书,莫要随意走动。”
方青晔将裴晏当做救命稻草,他立刻应道,“好,我这就去安排。”
第144章 疑似凶器
“你如何看?”
方青晔一走, 裴晏转眸看向姜离。
姜离正望着付怀瑾破洞的窗户,“眼下来看,这个屋子只有正门能离开,屋内虽有血迹, 又有笔架掉落在地, 但说是有打斗痕迹, 似乎也站不住脚,倘若有人入屋子刺伤了付怀瑾,再将其掳走, 那如今付怀瑾能藏在何处?”
“按袁焱的证词推算,付怀瑾似乎是二十九日夜半消失的,彼时雷雨交加,夜里书院除了门夫其他人都已歇下, 这时若有人能将付怀瑾刺伤并掳走,那并非全无可能,但学舍两层楼的外廊皆是相通, 凶手要行凶, 定不敢动静太大, 若付怀瑾放声大叫挣扎, 不说别人, 袁焱一定会被惊醒——”
裴晏话音落下, 姜离道:“此人定是付怀瑾极信任之人,并且有足够的地方藏匿付怀瑾, 那这人多半有单独的学舍。”
裴晏眉眼微定,“便先从学舍楼搜起, 我亲自带人搜,书院就这么大, 掘地三尺也得把人找出来。”
话音落下,裴晏先命九思唤来书院的斋夫杂工一同帮忙,待方青晔回来,见姜离施施然站在一旁,便道:“时辰不早了,我吩咐了厨娘,待会儿把早膳送去幽篁馆,姑娘不若先去歇会儿等着用膳?”
姜离莞然道,“您不必客气,我素闻白鹭山书院之名,想先在各处逛逛,不知可否。”
方青晔一听忙道:“那我让穗儿陪姑娘走走。”
姜离应好,方青晔便命人把张穗儿叫来,裴晏心知姜离多年未归想重游故地,便也许了此事,交代一番后,带着人往学舍楼前走去。
姜离站在道旁看着众人四散开来,这才凝神打量起书院。
时隔七年,书院内的学斋学舍皆重新修缮过,花木园艺也多有不同,那些数十年的古树虽仍苍劲虬结地伫立着,但还是令姜离生出了物是人非之感
姜离兀自感怀片刻,张穗儿快步跑了过来,“拜见姑娘,我带姑娘逛逛吧,姑娘想先去哪里?”
姜离左右看看,指了指东面几间跨院。
张穗儿一笑,机灵道:“姑娘,这是饭堂,这会儿快早膳时间了,咱们去瞧瞧——”
见张穗儿十分讨喜,姜离道:“你小小年纪,来书院许久了吗?”
“我来了两年了,当年老先生回族中养病,恰逢我母亲病逝,爷爷便把我要来身边带着,带了两年,再回来时我舍不得爷爷,爷爷也觉得我来书院能早些开蒙也很好,便把我带了过来。”
张穗儿口齿伶俐,待出了木林,便道:“这几座院子都是打通的,中间为饭堂,北面为厨房,南面的则为热水房与沐浴浣衣之地,前几年有女学生之时,南面的小院是独立的,后来没了女学生,便全部拆了。”
此时已至巳时,厨房院中正飘来阵阵饭香,怀夕道:“为何没了女学生?”
张穗儿道:“也不是全然没有,是这几年越来越少了,若只有三五人来求学,老先生担心女儿家太少会出事端,便婉拒了她们,反正长安也多私学。”
说话间三人到了厨房院外,便见厨房窗户大开,门内烟气袅袅,四个厨娘一个伙夫正脚不沾地地忙碌,张穗儿鼻息动了动,“今日早膳是汤饼——”
姜离未多打扰,又过月洞门往中院去,遂见膳堂厅门大开,里头七八张长木桌与二十来条木凳整齐安放着,张穗儿指了指南面,“前面是热水房和茶水房,再往南是浣衣房和浴房,浴房每过四日开放一日,大家只能在那日去沐浴。”
姜离目光扫过几间院落,张穗儿又道:“这里没什么可看的,姑娘可想去藏书楼看看?”
姜离莞尔,“也好,你带路吧。”
张穗儿便带路往北行去,过了学舍楼北面的夹道,再过听泉轩,又转往北,行过德音楼往西北方向走,很快便到了一栋八角攒尖顶的楼舍之下。
“这里便是藏书楼了,一共四层,藏书有万册,许多都是外头寻不见的孤本,由老先生带着学生们一起修撰,好些文士大儒来书院拜访,总要先来此处。”张穗儿说完,又往东北方向道:“那后面是文昌祠,每月老先生都带领学子们前去祭拜,再往外走便是北门,北门之外有碑林,姑娘也可去瞧瞧,不过院监说快用早膳了,姑娘用了早膳再去最好。”
见张穗儿实在伶俐,姜离道,“好,听你的,我听方院监说几日前付怀瑾与几个新来的学子在此动过手?”
张穗儿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姜离,“姑娘是帮裴世子问的?”
姜离不禁失笑,“算是吧。”
张穗儿便仔细回忆起来,“那是二十四那日的事了,午后我和爷爷正照看老先生修书,忽然听到外头响起了几声急呼,便见虞梓谦和陶景华冲了进来,陶景华红着眼睛,虞梓谦则是求见院监,说打起来了让去劝架。”
“院监吓了一跳,等到了藏书楼,便见门口围了许多人,这里的门夫宋叔正在拉架,付怀瑾和袁焱几个跟贺炳志打的不可开交——”
见姜离眸生疑问,张穗儿忙道:“贺炳志便是今岁新来的,今年才十六岁,但生得人高马大的,袁焱虽也会武,也不是对手,哦陶景华也是新来的,今岁十三,他们几个都是不远千里前来求学,家世也不比这些长安世家子,时不时便有些争端,但一般情况下,他们几个也都忍了,那天动手,是因付怀瑾几个过分……”
张穗儿面上闪过难言之态,显然连个小孩子都明白孰是孰非。
姜离便道:“那他们被欺负的,可会想着报复?”
张穗儿摇头,“不能吧,他们很珍惜来书院的机会,老先生还分了不少膏火予他们,算下来,每年在此进学只需旁人束脩的一小半儿,他们都很感激呢。”
话音刚落,夹道中走出个中年妇人来,这妇人身形矮小,略有发福,手中提着个食盒,一见姜离,便露出恭敬神色。
张穗儿忙道:“云嫂,是给薛姑娘送早膳的?”
被叫云嫂的厨娘应是,赔着笑上前来,“这位便是客人吧,可是要去幽篁馆用膳?”
姜离见状也只好道:“不错,那我们先回幽篁馆。”
张穗儿麻利地上前接过食盒,“我来送吧云嫂,你腰上有伤,忙完了就回去歇着。”
云嫂堆着笑意,待张穗儿接过食盒方转身离去,张穗儿便往幽篁馆引路,又道:“云嫂心地极好,别看她个头不高,力气却颇大,来书院小半年,厨房苦累的活儿抢着干,还会给先生们做夜宵点心,她做的桂花栗子糕就十分好吃。”
姜离不禁道:“书院的每个人你都熟识?”
张穗儿摸了摸脑袋,腼腆笑道:“那也不是,有时我会偷偷去听先生们授课教习,这才知道了那些学子们的事,相比之下,我和先生们更熟悉,偶尔也帮着他们跑跑腿。”
说至此,姜离不由问:“那位林先生会医术?”
张穗儿应是,“这位林先生刚过而立,好像是三年前来的书院,还方院监的旧识,他是教经史的,学问极好,学子们也很喜欢他。”
说至此张穗儿又叹道,“爷爷说从前书院从不缺先生和学生,但来这书院的都是冲着老先生之名,自从老先生病倒之后,教学的先生都走了好几个。”
三人沿着青石板小径往西南行,越过一座得真楼后便到了幽篁馆,望着眼前熟悉的屋舍,姜离一时生出了几分恍惚之感。
“薛姑娘,就是这里了——”
张穗儿缓步在前,“这里早年是裴世子的住所,您还不知吧,他从前先在老先生跟前进学,后来还帮老先生讲学过,爷爷说满长安无人不知他的才名。”
幽篁馆内遍植碧竹,盛春时节,郁郁葱葱,上房是裴晏居处,她的居所被安排在了西厢,待进门,便见屋内布置的清雅得宜,她的医箱正安放在西窗之下。
张穗儿打开食盒,姜离见汤饼有余,遂留他一同用膳,待膳毕,姜离收好食盒又问他,“与付怀瑾有关之事,你可还知道别的什么?”
张穗儿想了想道:“他的性情有些怪,平日里在先生们跟前,是十分彬彬有礼的,但和其他人相处时,他的喜怒变化则十分明显,连和他关系最好的袁焱都不能避免,哦还有,他胆子很小,很信神佛之说,会在身上带一个辟邪的玉珠,连沐浴都不取下,他还很怕小病小痛,一点儿不对便要立刻请大夫,若他这样的年纪哪有那么容易重病?”
“哦,他还很怕有人害他,去岁夏天,因从前两个厨娘私贪银钱,用了腐坏的食物,使得好些人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当时他是第一个病变的,大抵吐得有些严重,他忽然害怕起来,说是有人给他下毒了,他命不久矣了,立刻让人去长安请御医。”
姜离拧眉道:“去岁就说有人害他?”
张穗儿耸耸肩,“许是因腹痛如绞罢,确也像中毒,他闹了没有一刻钟,其他人也相继出现了病状,这才知道是厨房出了事,但也足以看出他惜命胆小,他还不敢一个人去后山呢,总之,有种外强中干之感。”
张穗儿说完,下意识朝屋外看去,见院内无人方才松了口气,姜离笑道:“不必担心,这些话我不会乱说出去。”
张穗儿抓了抓脑袋,“姑娘歇会儿吧,我把食盒给云嫂送回去。”
姜离昨夜只浅眠片刻,这会儿确有些困乏,但想到付怀瑾极可能凶多吉少,她此刻也无补眠之心,便道:“无碍,我随你同去,待会儿还得看看老先生。”
张穗儿笑着应好,几人又往前院而去,离开幽篁馆时,怀夕轻声道:“姑娘,从前裴大人一直住在此?”
姜离点头,怀夕又问:“那姑娘从前可常来此处?”
姜离一默,脸不红心不跳地摇头,“自然没有。”
怀夕自然没有不信的,便见张穗儿并未原路返回,而是带着人往校经堂的方向而去,过了校经堂西面的夹道,便是大讲堂,三人刚走上廊道,便见裴晏的人正守在大讲堂门口,袁焱和虞梓谦、薛湛等七八人也站在门外。
姜离往学舍楼上扫了一眼,正待去讲堂瞧瞧进展,一抬头,却见九思几人从君子湖方向大步而来,“公子,疑似凶器找到了——”
九思一声大喝,只令众人一惊,下一刻,裴晏与方青晔齐齐走了出来。
九思三步并作五步跑到二人跟前,气喘吁吁道:“匕首!找到了这把匕首,在湖畔的水草之中找到的,大概是想把匕首扔进湖里,结果没看清位置,我们的人搜的仔细,很快便瞧见了。”
裴晏接过匕首,便见是一把极其锋利,且手柄镶嵌血红璎珞的上品短匕,而这时,方青晔看着这把匕首道:“奇怪,这匕首我似乎在何处见过——”
此话一出,近前学子纷纷围上来,很快,薛湛骇然瞪向身旁之人,“袁焱,这不是你那把你叔父赠与你的贡品匕首吗?!”
第145章 绝对信任
所有人都看向袁焱——
便见袁焱白着脸, 眼瞳大瞪,想反驳,可面对十来道质疑的目光,他只能磕磕绊绊道:“我、是我的匕首不错, 可……可是这匕首早在昨日就不见了, 我本来放在屋内书柜里的, 但就在昨日怀瑾失踪之后,我担心书院内有歹人,便想着把匕首找出来, 找出来防身,可我翻遍了书柜和书案的四五个抽屉,却都遍寻不见,当时我心中慌乱不已, 只以为自己记错了地方,还想着等事情平定之后翻箱子找,我已经半个多月没开过放匕首的抽屉了, 或许、或许早就不见了……”
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滴落下来, 他强撑道:“我也不知怎会在君子湖里。”
一席话落定, 众人眼底质疑更甚, 虞梓谦道:“我记得你说过, 这把匕首是两年前陛下赏赐给你叔父的贡品, 彼时正值你回长安求学,你叔父为了激励你, 便把这宝物送给了你,你还说每当你心生退意时, 便要拿出这把匕首看看,怎回半个月没开过抽屉?”
薛湛也道:“我也记得你说过这样的话。”
此言一出, 柳元嘉道:“袁焱,我们书院眼下学问最好的也就那么四五人,你和怀瑾都在内,你不会是因为想跟着先生修书,所以……”
袁焱听得面色大变,“你胡说什么!我与怀瑾相识多年,我怎么会为了这区区一小利去谋害挚友呢!?是凶手!是凶手偷走了我的匕首嫁祸给我的。”
话音刚落,又一人站出来道:“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听到了怀瑾房内的动静,你说什么我们便信什么,若你说了谎,还真无人能识破。”
袁焱目光一转盯着说话之人,咬牙道:“孔昱升,你少在这里冤枉我,我看就是你害了怀瑾,就是你怕怀瑾抢了你的头名——”
孔昱升着褐色长袍,身量清瘦,国字脸,长剑眉,颇有少年老成之相,他闻言冷笑道:“只有非滥竽充数的下作之人才会用这等法子求名求利,你虽和付怀瑾相识多年,可我看你们二人也并非毫无芥蒂嘛——”
孔昱升一番话气的袁焱胸膛起伏面色青紫,见裴晏并无打断之意,方青晔再看不下去,喝道:“行了!你们看看你们头顶这块匾额,如今付怀瑾生死未卜,你们却在此互相攻讦,这哪里是同窗的样子?!”
方青晔一吼,众人面露愧色,皆不敢多言,这时裴晏才道:“你们在此候着,我先去湖边看看。”
姜离在旁看了半晌,此刻也跟了上来,裴晏将匕首递给她,姜离仔细一看,便见匕首刃口之上只有泥渍并无血迹,但在手柄上的嵌宝花纹之中,却有干涸的暗红色痕迹,她一边走一边仔细地嗅闻片刻,轻声道:“是人血。”
裴晏目光几变,步伐愈快,一行人从听泉轩与德音楼之间的小径行至湖边,便见盛春时节,占地半亩的君子湖碧波盈盈,云影悠悠,湖畔蒿草齐膝,芳花棋布,若无付怀瑾失踪之事,实在是极好的赏景之处。
“公子,就在南面围栏之外——”
君子湖湖心极深,湖畔建有回廊一圈以供通行,除了花匠和杂工,严禁学子们越过围栏嬉水,因遍寻付怀瑾不见,九思等人便往这方内湖之中搜寻,不想付怀瑾不曾找到,却无意间发现了这匕首。
九思越过回廊,行过蒿草,准确地指出了发现匕首之地,又道:“我们找的时候,未在周围发现脚印,匕首应是被人扔过来的,只是显然此人十分慌乱……另外我们已经搜了一圈,湖中并未发现不妥。”
方青晔道:“所以真是凶手用这把匕首伤害了付怀瑾?可即便如此,那付怀瑾在哪里呢?这书院里里外外就这么大地方,又没有地窖,他能去哪?”
至此刻付怀瑾已失踪了至少十四个时辰,书院所有的屋舍与园景都寻遍,却仍无其踪影,好好一个人,怎么会消失的如此彻底?
“去把袁焱叫来。”
裴晏令下,自有武卫去叫人,见姜离还在看那把匕首,裴晏道:“袁焱出自麟州袁氏,他的叔父是神策军左营大将军袁兴武,袁兴武有二子,长子早年病逝,二子是袁航,袁航从武,他便对侄儿袁焱报以厚望。”
姜离记得袁航,去岁新娘屠夫案中第五位死者钱甘棠,便是袁航将过门的未婚妻子,她点了点头,“那袁焱的父亲呢?”
“他父亲早年中过举人,但数次再考也未中进士,后来一气之下回了麟州,在族地中掌管家业,并无功名在身,袁氏如今以袁兴武为尊。”
裴晏解释完,袁焱人也上了回廊,他耷拉着脑袋走近,裴晏便问:“说说你和付怀瑾这些年的交情——”
袁焱低着头,脖颈上也冷汗津津,他哑声道:“我、我是麟州人,付伯伯在九年前去了麟州任刺史,我们当时都在麟州书院进学,就是那时候相识的,我们年岁相当,家世也算相近,自然而然成了好友,已经快十年了。后来,后来付伯伯调任,我父亲和叔父也想让我入长安求学,我们便在四年前一同回了长安,起先在长安私学进学,如今年岁渐长,将来也都要走科考的路子,便来了书院求老先生教诲,我和他都没有亲兄弟,这么多年相处下来,说是情同手足都不为过。”
裴晏道:“孔昱升之言何解?”
袁焱豁然抬头,“没,真的没有芥蒂,大人莫要听那孔昱升胡说,一定是他害了怀瑾,他嫉妒怀瑾的家世与文采,一定是他——”
“付怀瑾为何胆子极小?”
忽然,姜离开了口,袁焱眼皮一跳,“什么?”
姜离定声问:“我听闻去岁夏日,书院曾有过一次食物腐坏之祸,当时他第一个发作,因腹痛太猛,他很快怀疑有人给他下毒要害死他,你应当记得此事吧?”
袁焱面皮颤抖一下,“记、记得。”
“一般出了这等事,就算以为是中了毒,也多会怕自己误食了毒物,但他却立刻想到是有人要害死他,这是为何?”
姜离语气不疾不徐,目光却定定盯着袁焱,颇有压迫之感。
袁焱结巴道:“他、他确实是胆小怕死的性子,我也不知为何,每个人的性情都不同吧,他自小颇受宠爱长大,娇贵些也不算什么。”
裴晏不知去岁之事,此时冷声道:“袁焱,你若真当他是至交好友,那便不得有一句隐瞒作假。”
袁焱不敢看裴晏的眼睛,“自、自然,我不敢的。”
袁焱此状一看便是心虚之态,裴晏盯了他片刻,转而道:“走吧,去你房内看看这把匕首是如何丢失的。”
袁焱忙转身在前引路,待他走远了些,裴晏对姜离道:“适才已搜了所有独住之人的屋子,未见任何藏人的可能,又互问了人证,最后一个见到付怀瑾的确是袁焱。”
姜离将匕首递给九思,又道,“按付怀瑾屋内的血迹来看,其伤势不至致死,但如今四处不见人,只怕已经不能以常理论断……”
九思听着道:“难道说……将人藏在极狭小之处?那岂非是……”
今日是个阴天,时近午时,天边阴云堆积,九思这话一出,前后的大理寺武卫们皆背脊发凉,能将人藏去极其狭小之地,那只能是人已经不成“人形”。
裴晏视线扫过目之所及的数栋楼阙,面色愈发严峻起来。
待到了袁焱学舍门口,便见屋内柜阁已有杂乱之相,他房内虽不比付怀瑾锦绣奢华,但家具器物也不少,袁焱指着书柜居中的一格抽屉道:“这里,本来是放在这里的,虽未上锁,可这屋子我但凡离去定会锁门,按理来说没有人能将抽屉打开偷走,我也不知怎么就出现在君子湖里了……”
袁焱面上懊恼不似作假,裴晏道:“当真半月未看?”
袁焱应是,“当真……真的没看,这匕首在我进书院之时便带着了,起初,我的确是隔两日便一看,可这都一年多了,我怎么还会日日拿出来看?大人信我,起初我也有炫耀之意,如今大家都知道此事了,我何必日日供着?何况若是早知丢了,我一定早就着急了,这可是贡品,若是被叔父知道我是要遭殃的……”
裴晏道:“这半月可有人与你一同在房中久留?”
袁焱仔细回忆道:“那倒是有,但也只有怀瑾一人来过——”
袁焱所言并无有效线索,姜离这时打量起屏风之后的箱笼来,袁焱见她目之所及道:“箱子里头也搜过的,何况怀瑾人高马大,那箱子也藏不了人不是?”
话音刚落,姜离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窸窣之声,几乎是同时,裴晏猝然抬头往顶上看去,袁焱等人慢了半拍,也听到了沙沙声,他面色一变,“老鼠!这顶上又有老鼠,实是可恶,幸好我早有所备——”
袁焱大抵恨极了老鼠,言毕快步朝门后走去,他抄出个竹竿来,又利落地踩着椅子跳上了书案,而后对着顶上木板使劲一戳,只听“咔”的一声,严丝合缝的顶板被他戳开,又闻几道“叽叽”之声,一个黑色的影子瞬时从天而降,而袁焱手中的竹竿似乎长了眼睛,只见他朝着空中用力一挥,一声闷响后,那黑色影子重重落地。
姜离定睛一看,一只半掌长的老鼠已口吐鲜血而亡,而这老鼠爪子上挂着几丝丝绒,显然在学舍里作乱已久。
书院早有鼠患,让姜离意外的并非老鼠,而是袁焱利落的身手,裴晏的目光落在袁焱手中竹竿上,“你可是自小习武?”
袁焱一愣,连忙跳下地来,见那老鼠已死,松了口气道:“不错,自小习武,只是天分不足,再加上父亲和叔父都想让我从文,后来便疏于练习了。”
“裴少卿,方院监,可是找到凶器了?”
袁焱话音刚落,付宗源的声音响了起来,众人转身一看,便见他匆匆进了门,显然是得了匕首的消息赶来追责。
方青晔便面露难色道:“付侍郎先别急,虽然的确是袁焱的匕首,但他说匕首是丢了,眼下证据不足,付侍郎还是等我们查个清楚。”
方青晔劝慰之意明显,然而付宗源一愣后道:“方院监此话何意?我自然不会怀疑袁焱,我不用想就猜到是有人偷了匕首陷害他。”
付宗源语速极快,此话一出,不说裴晏和姜离,便是方青晔都跟着一愣,他忙道:“好,如此便好……”
第146章 请假回长安
“可能查到是何人偷走了匕首?”
付宗源毫不怀疑袁焱, 心底却仍是着急,裴晏道:“他已有多日未看匕首,尚不知匕首何时失踪,我们还要再查。”
付宗源又问, “那可能确定这把匕首便是伤了怀瑾的凶器?”
裴晏眉眼微暗, “匕首手柄之上有人血痕迹, 但目前无法确定血迹 来自何人。”
付宗源心急如焚,看看裴晏,再看看方青晔, 一颗心揪作一团,“已经一天一夜了,眼看着今日已过了半天了,怀瑾他——”
付宗源寻子心切, 裴晏也不敢轻慢,这时道:“付侍郎,付怀瑾过年之时回过长安, 他当时可曾提过在书院之中有何不愉快?”
付宗源一愕, “没有提过啊, 没有的事, 白鹭山书院治学严明, 先生学子皆奉忠廉节孝, 再加上诸位先生照顾,没什么不愉快啊。”
裴晏目光锋锐了些, “那为何付怀瑾会担心有人害他?”
裴晏将去岁食物腐坏之祸道来,付宗源听完快速地眨了下眼, 道:“他自幼体弱,胆子也确实不大, 彼时忽然腹痛如绞,自然易生误会,何况那已经是快一年之前的事了,应该和眼下之事并无干系吧?”
裴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扫视一圈道:“适才只在你屋内搜了是否藏人,如今匕首可能与案子有关,我们得再搜一遍,你若想到什么异常尽快道来。”
袁焱欲言又止片刻,自不敢拦阻,眼见九思几个进来搜查屋子,他退到门口道:“方院监,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明日的考试可还要继续?”
方青晔重重一叹,“适才还在和江老先生他们商量呢,如今人心惶惶,想来也难安心应考,若是今日二更前能找到怀瑾,且他无大碍,那考试便继续,若一直找不到人,考试只怕要延后了——”
袁焱眼神簇闪两下,又望着付宗源道:“无论如何,要尽快找到怀瑾才是。”
方青晔也急得满头汗,此时又扫了一眼地上的死老鼠,唤人道:“阿平,你来,收拾一下,再去厨房说一声,又犯鼠患了让他们也注意些。”
名唤阿平的斋夫快步而入,很快将死老鼠清理了出去,袁焱站在一旁,面上的嫌恶掩也掩不住。
九思几人在屋内搜查一圈,也并未搜查出异样,裴晏便道:“可是有许多人都知道你的匕首放在何处?”
袁焱早先有炫耀之意,此时只能白着脸点头。
裴晏道:“把近来半月来过你房中之人都写下来。”
袁焱咬了咬牙,先用竹竿将顶上木板勾回原位,又坐去书案后写名单,姜离仰头看着那木板缝隙,道:“这顶板是每间屋子都留了一块可活动的?”
方青晔应是,“因修的时候就怕出虫害鼠患,或是需要修修补补的,总得有个口子才行,这书院的几座主楼其实超过百年了,原先是个道观,学斋学舍和讲堂都是叔父买下之后改建而成的,这顶板也是重新打补过的。”
方青晔话落,十安从外快步而入,禀告道:“公子,我们沿着外墙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越墙外出的痕迹,二十八到三十早上,都只有正门开着,有门夫守卫,西门上了锁,北门白日开着,但也有人守卫,晚上也上着锁,钥匙在方院监和书院葛教头手中,几道门的门闩门锁也毫无异样——”
方青晔遂解释道:“鹤臣,你知道的,书院之内没有校场,平日的武课都安排在青云崖,要从北门出去,葛教头负责安排校场,平日里教习也是葛教头带队,因此他和我一起常年掌管北门钥匙。”
听方青晔说起青云崖,姜离忍不住眉头拧起,裴晏余光落过来,瞳底也暗了暗。
方青晔并无察觉,继续道:“从二十八日夜里,到发现怀瑾失踪,钥匙都在我们身上,从未离开过,他歇在德音楼,大雨的两天晚上醒来之后,还负责巡查楼内可有漏雨之地,并未离开过。”
付宗源听来也道:“我早就说过,怀瑾不可能离开书院的。”
十安禀告的并非好消息,裴晏一颗心沉入谷底,遂道:“既没有离开书院的可能,那人一定藏在更隐秘之处,我们只能从头开始了——”
时近午时,付宗源道:“如何从头开始?”
“从他的屋子开始——”
裴晏大步而出,再度回到了付怀瑾的屋舍,他扫量一圈后,吩咐道:“先把书案与屏风撤出来——”
这便是要彻底的搜查屋子了,眼见动静如此之大,二楼的学子们不禁出来围看,方青晔几声轻喝,这才将人赶了进去。
付宗源欲言又止道:“难不成人还在学舍里?若是在书院,那一定是有何处没有找过的,方院监,你最了解书院了,真的没有暗房地窖之类的地方吗?”
方青晔不由苦笑,“付侍郎,除了你之外,就数我最不想让孩子出事了。”
见屋子里忙乱起来,方青晔道:“付侍郎,这个时辰了,叔父应醒了,我们不如去文华阁坐坐,这里交给鹤臣吧——”
付宗源一脸焦灼,被方青晔半拉半请的带出了屋子。
他二人一走,裴晏对着十安招手,待人到近前,他低声吩咐道:“你回长安一趟,细细打探打探付怀瑾和袁焱回长安后在何处进学,看看二人是何性情,有何渊源,为何付宗源如此信任袁焱。”
十安明白裴晏之意,拱手应是后快步而去。
姜离这时上前来,压声道:“你怀疑付侍郎?”
裴晏颔首:“付怀瑾出了事,哪怕是亲兄弟都有嫌疑,可付宗源却对袁焱毫无质疑,两家即便是世交也显得古怪,并且付宗源和袁焱二人似乎都有所隐瞒。”
姜离也听得点头,“但十安这一去今天是赶不回来了。”
裴晏道:“明晨应能赶回,此事古怪,只能尽力而为。”
屋内家具被一样一样搬开,所有的抽屉箱笼也被打开,除了付怀瑾的衣物细软,连所有书册信件也一样一样查验,姜离站在门口,忽然,她看向了对面那几处破洞的窗格,今日是个阴天,山里的凉风呼呼而入,其中两格窗纸被吹得呼啦啦作响,另外两格的窗纸却已全部脱落消失,姜离目光扫过窗下,却并不见有纸屑掉落。
她唇角微动,正要问什么,张穗儿快步跑上了楼,“姑娘,老先生醒了!”
姜离此来是为治病,闻言忙看向裴晏,裴晏点了点头,她便带着怀夕往文华阁而去,去文华阁要经过听泉轩,听泉轩是一座两层小楼,多为招待宾客之用。
姜离走在夹道中,一抬头,只见二楼轩窗后一道男子背影露出一半,仔细一看,竟是高晖,也不知他在与何人说话,其背脊佝偻的厉害。
姜离未以为意,快步往文华阁而去,到了文华阁,果然见方伯樘已清醒过来,正靠在引枕之上用药,付宗源和薛琦等人皆在此作陪,见姜离来了,薛琦一脸的与有荣焉,其他人则纷纷投来赞赏的目光。
姜离福身见了礼,又快步上前,“老先生觉得如何?”
方伯樘哑声道:“好多了,多谢薛姑娘了——”
姜离自是要谦虚两句,待再请了脉,也放心下来,“性命之危暂且除了,但还需施针两日,这两日我暂留书院,老先生不必担心。”
方伯樘和蔼道,“那是再感谢姑娘不过了。”
江楚城看着姜离道:“薛中丞实在是好福气,儿子才气斐然,女儿也小小年纪医术惊人,往后薛氏真是不可限量——”
薛琦莞然道:“先生谬赞了,湛儿年纪尚小,此番还请先生多多指点。”
江楚城自然应好,一转眼见付宗源愁云惨雾,又不禁安慰道:“付侍郎不必担心,只要人还在书院,总是能找出下落来的。”
付宗源强撑道,“借您吉言了。”
姜离在榻前交代完张伯用药事宜,眼见满屋长者言谈,多有不惯,正打算告退之时,张穗儿在外道:“先生,袁焱来了——”
说话的众人一愣,待方伯樘准允,很快袁焱面色古怪地走了进来,然而见这么多人在此,袁焱步伐一滞后,面上闪过了两分犹疑。
方青晔道:“怎么了袁焱?可是想到与怀瑾失踪有关的线索了?”
方青晔不问还好,这么一问,袁焱面上犹疑褪去,他鼓起勇气道:“学生前来拜见先生和院监,是……是想请假回长安去。”
第147章 窗纸虫害
“回长安?”
堂内众人皆惊, 方青晔看一眼付宗源,道:“如今怀瑾下落不明,你这时回长安是为何?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袁焱面色有些苍白,额间更溢出冷汗, 道:“学生确有不适, 学生昨夜彻夜难眠, 学生更怕、更怕书院会再出事端,遂想先回长安——”
方青晔眉头拧起,“我明白如今皆是人心惶惶, 但裴世子已经来了,所有的教习先生也都警惕起来了,我们不容许书院再出事,你是何处不适?林先生会医术, 薛姑娘更是长安城一等一的良医,你若难受,让他们也给你瞧瞧?”
姜离站在方伯樘榻前, 此刻也目光锐利地盯着袁焱, 袁焱快速地瞟了一眼姜离, 白着脸道:“可是……可是学生……”
他语不成句, 付宗源开口道:“袁焱, 伯父知道你害怕, 但你是怀瑾最好的朋友,他此刻下落不明, 只怕还有需你帮忙之地,你这时回了长安, 若需要你了该如何找你?你不要怕,如今不仅裴少卿来了, 我们也都在,这么多人盯着谁敢犯事?”
付宗源说话的语气颇为严厉,只因袁焱与付怀瑾交好乃是众人皆知,如今付怀瑾生死未卜,袁焱却要离开是非之地,怎可能不叫人失望?
袁焱本就抱着侥幸之心,此刻被付宗源黑沉沉的目光笼罩着,愈发冷汗淋漓。
病榻上的方伯樘叹了口气道:“如今这情形,明日的考试只怕悬了,青晔,你安排下去,让先生们多费心,以找到怀瑾为要,也不得再生事端。”
方青晔忙应声,“您放心,我都交代好了,葛教头和林先生也帮忙看着。”
姜离这时上前两步,“袁公子,你何处不适?我可帮你看看。”
袁焱面色苍白眼下青黑,确有惊悸过度之感,但姜离话音落定,袁焱却退了半步,“多谢姑娘了,不敢劳烦姑娘,我去找林先生瞧瞧便可,先生,学生告退了。”
袁焱拱手做拜后快步离去,薛琦见状唏嘘道:“这些年来书院没出过事,这孩子瞧着是吓狠了,怀瑾那孩子我也是见过的,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时辰已不早,付宗源看着外头阴沉沉的天,郁黑的脸色并没有因为这安慰之语好转-
从文华阁出来,怀夕低声道:“这个袁焱莫不是心里有鬼,最好的朋友吉凶未知,他却想溜之大吉,总不是他知道什么线索却不说吧?”
姜离也觉得古怪,便看向一旁的张穗儿,“穗儿,你可知他二人情谊?”
书院内除了几个厨娘皆为男子,唯有张穗儿这个小孩子尚不必忌讳男女之别,方青晔便干脆让张穗儿跟着姜离照顾跑腿,张穗儿闻言道:“他二人是真的极好,当初他们来书院时,是付侍郎和袁将军一道送来的,付侍郎和袁将军看起来也认识多时了,后来二人学舍挨在一起,进学习文二人也几乎是形影不离,只是付怀瑾不擅武,袁焱武学上更长些。”
怀夕闻言更生疑,“那他急着走什么?”
姜离秀眸微狭,“林先生经常给学生们瞧病?”
张穗儿应好,又指向德音楼方向,“林先生昨夜没怎么睡,这会儿应该在楼里休息,姑娘可是想去瞧瞧?”
姜离犹豫片刻,摇头,“不必了,我看袁焱就是受了惊吓,没什么大病,我们还是去学舍看看——”
几人往学舍而去,但刚走到德音楼外,一个身材健壮肌肤黝黑的中年男子自德音楼而出,其人步伐昂昂,但右腿微跛,走起路上肩膀一高一低。
“穗儿,山长醒了?”
张穗儿应是,男子目光扫过姜离,先往文华阁而去,擦肩而过后,张穗儿轻声道:“姑娘,这是葛教头葛宏,来书院四年了,他是景德二十三年的武举探花,后一路从军,奈何官运不好,在永州驻军任参军,后来右腿受了伤,伤好后留下了些残疾,军中的位置也被占了,心灰意冷之下,受人引荐来了书院做教头。”
姜离颔首,怀夕也道:“一看便是练家子。”
待到了学舍之外,姜离并未直上二楼,而是绕行到了学舍楼后去,三人走入木林到了付怀瑾窗下,姜离抄起地上的枯枝,在后窗下的枯叶泥泞之中翻找。
怀夕看的奇怪,“姑娘在找什么?”
姜离凝声道:“在找窗纸,付怀瑾的窗户破了四五格,其他几格的窗纸还沾在窗框上,其中两格的窗纸却不翼而飞,未在屋内,便应在窗后地上——”
连日大雨,事发后林中又来过人清理断枝,此刻地上枯叶泥渍一片杂乱,姜离翻找了半晌,只找到了一小块二指宽的窗纸,她捻起窗纸,又抬头看了一眼窗户,眉头愈发紧锁,接着,姜离又往南面后窗下走去,没走几步,便看到了几块被踩入泥渍的窗纸,乃是袁焱窗上掉下来的。
见姜离望着窗纸若有所思,张穗儿道:“那两个雷雨夜狂风大作,便是有窗纸掉下,只怕也被吹到不知何处去了,后来人来来往,被脚上泥带走了也说不定。”
张穗儿所言不无道理,姜离拍了拍手道:“当日打理这些枯枝的是何人?”
张穗儿道:“是院监带了两位斋夫,又和厨房那边的一众杂工帮忙,好些人呢。”
姜离便道:“好,我们去厨房瞧瞧。”
几人沿着林中小道往东面去,刚走到厨房院外,便闻见一股子令人生涎的咸香,张穗儿到底年幼,禁不住喜道:“是腊味!去岁年末老先生照顾山下的农户生计,买了好些他们的腊味回来,大家都很喜欢。”
张穗儿说着,几人走到了厨房窗外,站在檐下往内一看,便见屋内几人正在从蒸笼里取出大碗大碗的蒸腊味,肉香味四溢,看的姜离都食指微动。
见他们来,屋内之人都看过来,张穗儿喊道:“龚叔——”
龚叔是厨房伙夫,书院人多且皆是男子,一日三餐非同小可,有男帮工在,出力气时也有人顶得上,见张穗儿叫自己,他抹了抹手上水快步出来道:“怎么了穗儿?”
张穗儿示意姜离,“这位是薛姑娘,想问问龚叔,前日清晨,你们去学舍楼后收那些枯枝时,可曾见过付怀瑾屋后的地上有没有窗户纸片?”
“窗户纸片?”龚叔一脸纳闷,“没怎么瞧见啊,就瞧见那窗格破了,说有人去叫门,里头的学子未应,便也没去修补了——”
“什么窗纸?”说话间又有位蓝裙厨娘走了出来,其人身形富态,面上笑眯眯的,看着便给人亲善之感。
张穗儿道:“龚嫂,就是付怀瑾后窗之下,可曾瞧见纸片?”
龚叔龚嫂是对夫妻,在书院帮工已有五载,龚嫂闻言笑意一淡,谨慎道:“没什么纸片啊,我们当时收拾的干干净净,问纸片做什么?”
张穗儿看向姜离,姜离一笑道:“随便问问,你们正忙着,我们便不打扰了。”
龚叔二人对视一眼,仍是谨慎应好,见姜离三人慢悠悠往院门口走去,龚嫂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道:“老龚,晚上要用炭,这会子你去忙浴房吧。”
姜离闻言回头看了一眼,张穗儿轻声道:“龚叔不仅在厨房帮忙,浴房和茶水房也归他管,平日里挑水烧炭也都是他,别看厨房不大,可从前书院上下过百人,今岁也有八十来人,每日光饮水都得许多,浴房但凡开放,接雨水的天瓮都不够用的,光烧炭都要用上百斤,书院的又多富家子弟,日常起居不知节省,龚叔忙起来颇有些辛苦。”
姜离了然,待出院门,又往学舍前楼而去,待回到付怀瑾屋子,便见外头摆着几样家具,屋内的地衣已被掀起,裴晏半蹲在屋子正中间,正在看地砖。
姜离上前来,“怎么了?”
“地砖上有道裂纹,但难断定裂纹新旧。”
学舍是砖木混建,二楼的地板为砖石铺就,又因付怀瑾常年铺着地衣,满屋石砖都十分干净,可正中这块地砖上,却有一道裂纹自北向南贯穿。
裴晏继续道:“这裂纹应是重压所致,结合地衣之上也有两道印痕,此处似乎放过何种重物,或受过何种打砸,亦或曾有高空坠物——”
姜离先看一眼屋顶,又看向外头的家具,裴晏道:“已经对比过了,并无家具与地衣印痕和地上的裂纹吻合,其他的家具器物也未发现异常,但在他上锁的抽屉之中,发现了几样辟邪的法器,他似极信鬼神之说。”
姜离随裴晏看去,便见书案一角摆着个紫檀木锦盒,盒盖半开,里头放着坠青金石串儿的金刚杵和一串沉香念珠。
姜离眉头皱了皱,问:“适才袁焱想回长安你可知道?”
裴晏颔首,这时九思上前一步道:“适才他看着我们搜检屋子,看着看着忽然转身跑走,没多时便得了消息他想回长安,可真是奇了,其他人虽也心中惶恐,可明日便是春试,也没人想走啊,也不知他在怕什么——”
裴晏站起身来,看向付怀瑾装衣物的箱笼道,“眼下屋内古怪之处有四,地砖与地衣上的印痕,箱笼中的衣物褶皱,不算多的血迹,以及门窗上锁,再来便是付怀瑾胆小辟邪,信鬼神之异,只凭这些,还是极难推断屋内发生过什么。”
此言落定,便是九思都愁眉苦脸起来,“真是奇了,往日也见过失踪的案子,但多半有目击证人,也能推出是如何失踪的,如今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失踪的地方还是在自己屋子里,书院就这么大,他还不会武功,到底怎么消失的。”
姜离看向窗格,“还有一处古怪——”
她道出窗纸消失之事,又谨慎道:“不过那两夜狂风大作,的确存在窗纸被吹去别处的可能。”
裴晏盯向窗格,九思道:“可是窗格巴掌大小有何用?难道凶手制作了什么机关?”
他说着话,又倾身去看窗格,“凶手如果要做密室机关,倒是可以将绳子一端绑在门闩上,然后另一头掉出窗口,从前门离去之后,再去后窗之下拉绳子,不过……若是如此,那凶手是如何撤走绳子呢?这在二楼,绳子可不短……”
九思说的情形,姜离和裴晏也想过,如他所言,这样长的绳子并不好收走,若是撞见人也极易露馅,此推测虽并不稳妥,但如今线索寥寥,裴晏还是道:“继续查问人证,凶手在书院行凶,绝不可能毫无痕迹。”
话音落定,裴晏扫一眼地上砖裂大步而出,姜离打量了一圈屋子,也一并跟了下去,待回到大讲堂之外,便见薛湛几人还未离去。
见姜离与裴晏同来,有二三学子的目光落在姜离身上,又有人低声与薛湛轻声说着什么,薛湛摸了摸鼻尖,连忙正色而立,虞梓谦站在他身边,正掩着唇轻咳。
姜离目光扫过薛湛,随即走向了虞梓谦,她来了这半日,因付怀瑾之事紧急,还未与虞梓谦打过招呼,虞梓谦见她过来,忙拱手做礼,“薛姑娘——”
姜离莞然,“虞公子不必客气,我听你咳嗽之声深沉,可是染了风寒?”
裴晏听见她二人说话,在门口一顿足后进了讲堂,虞梓谦自顾解释道:“是有些不适,二十八那天夜里下大雨,我起初睡得还好,后来被断断续续吵醒,天快亮之时忽然想起在楼下放了一盆墨兰,那墨兰娇弱,本放在一楼栏杆之外见太阳的,我那时睡意也消了大半,便起身下了楼来,就那么淋了一点雨,这两日便咳嗽起来,已请林先生看过了。”
薛湛闻言道:“那天傍晚天色便不对,我们都想到了晚上要下雨,你怎不早点收了?”
虞梓谦苦笑,“白日温书没怎么出门,也未想得起来。”
姜离听得心中微动,“一直断断续续被吵醒?你最后一次被吵醒是何时?”
虞梓谦又咳一声,“应是卯时前后,天最黑的时候。”
姜离这时看向近前的薛湛,“二弟,你那夜何时入睡的?”
薛湛道:“那夜下雨的时候我还在温书,近寅时我才睡下,后来陆续又被雷声吵醒了两次,但我太困了,又都忍着睡了。”
姜离又看向薛湛身边几人,大家也纷纷点头,那叫孔昱升的学子道:“那夜里雷声不断,我们都没能好好睡觉,第二日起来人都发晕,二十九那夜里也是。”
众人皆露赞同之色,忽然,大家齐齐越过姜离看向他身后,姜离回头去,便见袁焱自听泉轩旁的巷道走了出来,他佝偻着肩背,面上尽是颓丧。
待到了跟前,姜离忍不住问道:“袁公子,敢问你二十八那夜何时入睡的?”
袁焱纳闷,“我不是说过吗?我一开始被吵醒了,后来忍了半晌才睡着,我也记不清时辰了,只觉过了至少小半个时辰那么久……”
姜离疑惑道:“睡着之后再未醒过?”
袁焱眉头紧拧起来,“我也搞不清是醒了还是没醒,好像醒了,听见雷声沉闷,又好像是做梦梦见雷雨瓢泼,我真的记不清了,反正我清晨醒神之时,屋内的油灯还剩一星豆火,可见我是困的连灯盏都顾不上熄……”
众人闻言各有异色,孔昱升便道:“你莫不是也胆小不敢熄灯吧?”
袁焱眉头一竖,“你少在此阴阳怪气!”
孔昱升轻哼一声不再言语,虞梓谦尴尬地朝姜离解释道:“怀瑾胆子小,若遇到雷雨天气,是经常彻夜不熄灯盏的——”
付怀瑾二十八日夜里便未熄灯盏,如此说来便是正常。
姜离应好,视线扫过孔昱升进了内堂,堂内裴晏正在问一个面生的学子,九思在旁做记录,她走去西窗之下站定,轻声问张穗儿道:“那位孔公子是何人?”
张穗儿轻声道:“是利州人,说来也怪,听说他父亲是胥吏之身,家中本不富足,可大抵两年前开始,他钱财花用逐渐殷实起来,后来还定了单独的学舍,住单独的学舍是要加束脩的,还不便宜……”
姜离心中微疑,但一想此事在两年之前,便又转了心思。
这边厢,裴晏在问的学子名唤鲁霖,他沉声道:“虫害不是早就结束?怎么会因为虫害换去隔壁房中?”
鲁霖苦涩地拉起袖子,“大人请看嘛,不光我,我和叶修志我们都换了,本来只是最北面的屋子有虫害,但一下雨屋子就要受潮,受潮后虫子又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了,本月二十就下过雨的,二十七傍晚也飘过雨丝,当天晚上我们就被咬了,二十八就不敢再住,便去隔壁挤着了,二十八半夜下大雨,我们都断断续续醒来过,但外头雨势地动山摇的,我们也不敢出来,就这么着,两天晚上是什么也没听见。”
张穗儿看着鲁霖轻声道:“这位鲁公子本来住在一楼,在袁焱楼下,但下雨那两天,屋子里有虫害,他们便搬去了隔壁严志修屋内。”
姜离闻言近前两步,便见鲁霖手臂上三个拇指大小的红斑,红斑处肿胀溃破,显是痒得厉害被挠的狠了,姜离不禁问:“是什么虫子?”
鲁霖无奈道:“就是一种小飞虫,常在湿地周围出现,因后头的林子里多有枯叶腐叶,便生了虫子,年后我们用艾草熏过屋子,但每次没过两日便又开始了,起先只是最北面的屋子闹,现在连我们的屋子也闹起来了。”
方青晔提过虫害之事,鲁霖又忍不住地抓了抓手臂处,道:“这虫子厉害的很,每次咬人总是奇痒无比,轻则起包折磨半日,重则便是我这般,三五天都痒痛难消,眼看着要考试了,我们几个因这虫子,连温书都难定心神。”
姜离道:“可在书院看过?”
鲁霖苦着脸道:“林先生看过,也有药膏,但就是不起效。”
姜离一默,眼见他伤处近乎发脓,便道:“这虫子极毒,或许还会生水疱与丘疹,我去给你们配个药膏吧。”
鲁霖闻言连忙拱手道谢,姜离看向张穗儿,还未发问,张穗儿便重重点头,“书院内有药房,姑娘请跟我来——”
姜离看一眼裴晏转身而走,出了门,一路往听泉轩东面行去。
张穗儿道:“姑娘要怎么配药?可要我找人来帮忙?”
姜离道:“无需,我自己制便是——”
走过听泉轩,姜离忍不住往南面看去,便见南面木林虽密,但若不下雨,满地枯枝腐叶也算不上潮湿,且年后天寒,山上天气更是比长安寒凉,这好端端的学舍,怎么会出现那等毒虫?
第148章 早有预谋
“等制了药, 再带我去各处瞧瞧。”
姜离话毕,张穗儿脆声应好,也跟着纳闷道:“今年书院内也不知怎么了,虫害鼠害皆多, 此前厨房也遭了殃, 好些米粮都被毁了。”
书院药房在听泉轩以东, 厨房以北,乃是一座独院,姜离沿着青石砖小径一路行过, 也不禁道:“确实不应该——”
张穗儿道:“姑娘知道?”
姜离忙解释道:“那位鲁公子说的毒虫,我若没猜错,应是一种名为墨蚊的毒虫,这种毒虫的确常年出现在阴凉潮湿之地, 但多出现在春暖花开后,如今虽已入春日,可山上仍是寒凉, 纵然山林间湿气更重, 但不应成为祸患。”
张穗儿抓了抓脑袋, “爷爷也说呢, 说那种虫子往日只在马厩、竹林、湖畔和后山出现, 今年也不知怎么了, 竟跑去了学舍之中。”
姜离自然明白,待入药房院, 便见一个鬓发花白的老者正在廊下晾晒药材,张穗儿快步道:“何叔, 这位是薛姑娘,是长安极有名的医家, 他来给老先生治病,打算再给他们被虫子咬过的做些药膏,你开药房吧。”
何景柏连忙应好,掏出钥匙将西厢房打了开,张穗儿又道:“何叔不必管了,薛姑娘自己会制药,您忙去吧。”
何景柏应好,又解释道:“连着两日下雨,刚采的黄精都生霉了。”
等他离开门口,张穗儿道:“何叔年过五十了,本是山下药农,因收成不好,家中妻子又生了病,便在书院讨了差事,他也粗通些药理,除了管着药房,还自己去后山采药,这里好些药材都是他自己采的,也省了不少开销。”
姜离了然,稍作沉吟后拟得一方,取来药材后,用现成的捣药罐磨碎,再加上油蜜调制,前后半个时辰,一副药膏便制好了。
刚走出药房,却见龚嫂自厨房方向走了进来,笑道:“姑娘在这里啊!不知姑娘想在何处用膳?送去幽篁馆可好?”
姜离莞然道:“我都好,您安排便是。”
龚嫂笑着道:“按理今日应该给您和裴大人接风的,可如今这情形,大家都无兴致宴客,客人们的膳食是送去听泉轩的,裴大人说就在讲堂中用膳,您的膳食送去幽篁馆,方安静无打扰,那我这就送去幽篁馆——”
姜离自是应下,待龚嫂离开,姜离便带着药膏同出药房院门,本是想回讲堂找鲁霖,一出门却见学子们成群结队地进了膳堂,远远地,张穗儿一眼看到了鲁霖的背影,“姑娘,鲁霖也去用膳了。”
姜离便道:“我们先送过去再回幽篁馆。”
三人绕着小径往膳堂行去,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见堂内有人恹恹地说话。
“如今出了这等事,连春试还考不考都不知道,现在真是连用膳的心思都没了,今年过年家都没回,若是又延误了,哎……”
“不考怎么了?若不考,咱们再继续温习功课不就好了?”
“可不是,你看看今日的菜色,来了贵客,咱们的膳食都变好了,瞧这腊肉色泽,你们不吃?你们不吃我先开动了……”
“谁说不吃,我馋了许久了,每次进浴房总能闻见这咸香,前几日清晨那肉香简直馋的我想生食,所谓‘霜刀削下黄水精,月斧斫出红松明①’,若再来两只蟹钳,那便是‘世间真有扬州鹤’了,此等好物若是浪费,可称暴殄天物。”
“不愧是你孔昱升,用膳也得拽个诗文……”
众人三言两语,膳堂内恢复了几分生气,姜离在门外廊下驻足,只张穗儿上前将鲁霖叫了出来,姜离递上药膏道:“一日涂上三次,伤处不可见水。”
鲁霖 忙做谢礼,姜离客气一句转身朝院外而去。
出了院子,姜离方问:“怎么那孔昱升说在浴房闻见了咸香?”
张穗儿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腊月里买的腊肉都是生肉,还未熏制完全,送回来之后厨房里头挂不下,便都挂去了浴房,浴房要烧热水,有五口大灶,在那里烘烤之后方可保存日久,今年挂一年也不会有损,哦当然,要防止鼠患。”
姜离了然点头,先回幽篁馆用午膳-
用完午膳已近申时,张穗儿带路先往书院马厩而去。
马厩在西门以南,距离幽篁馆并不远,几人穿过遍植榆柳的小径,没多时便到了马厩,守着马厩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张穗儿见面便唤道:“徐叔,可用了午膳了?”
徐万友年过四十,背脊佝偻,手脚还算麻利,正抱着一大捆草料要去喂马,“用了用了,穗儿怎么来了?”
张穗儿道:“书院来了贵客,我带这位客人逛逛。”
徐万友恍然道:“可是来看看马儿喂得如何?客人不必担心,虽然马房只有在下一人,可客人们的马儿在下是半点不敢疏忽——”
马厩连着马房,姜离一行的车架停在南面院棚下,马儿则在马厩中吃草料,姜离笑道:“您误会了,并无不放心,此来是想问问,您今日可被毒虫咬过?”
徐万友放下草料,迷惑道:“毒虫?您说的是飞蚊还是什么?”
“您可知道墨蚊?”姜离又问。
徐万友恍然,“知道知道,就是那墨色的蚊蝇,看起来寻常,飞动无声,叮咬人却十分厉害,可对?入夏之后是有的,但这几日没有,怎么问起这个?”
姜离蹙眉道:“往日也是入夏之后才有?”
徐万友颔首,“是啊,只要勤于清理,那飞蚊不好长的,我这里也不算潮湿。”
徐万友显然知道墨蚊习性,其裸露在外的双臂与脖颈,也不见任何红斑红点,姜离又打量了一圈马厩,点头,“没事了,那便不打扰了。”
徐万友有些莫名,又继续喂马,姜离三人则原路返回。
走远几步,怀夕问:“姑娘,马厩里都没有那毒虫,是不是那毒虫隐蔽性太好了?”
姜离沉声道:“墨蚊在南方又称为‘小咬’,叮咬人厉害不说,体型亦小,极易与普通的飞蝇混淆,再加上飞动时无声响,常在黄昏与夜里活动,隐蔽性的确极佳。但墨蚊多以腐物与血液为食,喜腥甜气味儿,动物飞禽之血为次,人血最佳,因此墨蚊栖息之地周围只要出现人,它们一定会叮咬人,徐叔既不曾被咬过,那便说明马厩之内绝无墨蚊。”
微微一顿,她又道:“这墨蚊繁殖力不强,且翅膀短小,飞动距离有限,一般的活动范围多是在一两间屋子大小,一旦屋内无血液吸食,或以艾草烟熏,它们很快便会消亡,因此先前在学舍那边并未扩散开。”
怀夕纳闷道:“那便是说,这墨蚊多半是书院内长出来的?但为何就在北面那两间屋子呢?那一排学舍之后不都有木林吗?”
姜离神容凝重道:“我也不解,但眼下更奇怪的还是书院其他更易生墨蚊之地并无墨蚊,穗儿,我们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张穗儿道:“去湖边?还是去竹林?”
姜离道:“墨蚊依腐物而生,书院内出现过的地方都走一遍。”
张穗儿便指向幽篁馆东北方向,“那边有一片竹林,我们先去瞧瞧?”
姜离颔首,张穗儿遂在前引路,姜离一边走一边再打量书院各处,待到了竹林跟前,便见这片竹林倒是并无太大变化,然而进了竹林,林间虽有些飞蚊,却并非墨蚊,转了一圈,一行人又往君子湖畔而去。
“湖边潮湿,易有杂草,杂草腐烂之后便可能生墨蚊。”
姜离边走边解释,然而三人到湖边走了一圈,除了发现几只斑点飞蝶与一片水蚊之外,再无别的蚊蝇,张穗儿想了一会儿,“大茅厕,茅厕之后有一片矮竹——”
茅厕多腐物,再加上矮竹确有可能出现墨蚊。
书院的大茅厕在浴房以南,为学子们所用,三人沿着木林到了跟前,张穗儿先掩着口鼻道:“姑娘莫要嫌弃——”
姜离轻掩鼻尖,跟着张穗儿绕至茅厕之后的矮竹林中,这片竹林比幽篁馆之外的更为低洼,前几日下过大雨,此刻地面仍是潮湿,又因为紧邻茅厕,林中多有飞虫,然而几人在林中转了一圈,也并未瞧见墨蚊踪影。
怀夕道:“莫不是要等晚上?”
姜离摇头,“墨蚊忌光,并非一定要晚上才出来,今日阴天,林中光线亦是昏暗,不可能藏在林中不出——”
张穗儿小脸拧成一团,“那我想不出还有哪里有墨蚊了。”
姜离蹙眉片刻,“去学舍之后看看。”
她快步而出,又往学舍后墙走去,此次她从南面往北面走,便见整座学舍楼南面更为低洼,后檐沟中更还有一段积水。
怀夕看着便道:“不对啊,这后檐之下是南面积水,北面反而不易积水,即便生墨蚊,也该是南面的学舍更易生才对,且这里离茅厕也更近,怎么看都是南面多蚊虫,北面是有什么吸引墨蚊的东西?还是问题出在他们屋子里?”
姜离步伐越来越快,等再回到袁焱与付怀瑾所住后窗下,便见除了满地枯枝败叶再无异物,林中虽有泥土与枯叶的腐败气味儿,却并非墨蚊所喜。
姜离眉头拧起,“事有反常即为妖。”
话音落定,姜离轻提裙摆往大讲堂而去,到了讲堂门外,便见几个高高矮矮的学子站在堂内,张穗儿瞧见,低声道:“是陶景华他们,和付怀瑾打过架的。”
讲堂内站着四人,前面两人个头较矮,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后面两人身量清瘦,应有十七八岁,四人衣饰普通,肤色偏黄,此时被裴晏锐利的目光盯着,眉眼间皆有惶恐,而裴晏神识敏锐,往门口一瞟,与姜离轻快地对视了一眼。
“大人,我们无一句虚言——”
忽然,后面长眉细眼的黄衫公子开了口,“我们已经忍了两个月了,这些事,书院其他人也是知道的,先生们也是有所耳闻的,林先生还曾警告过他们,可哪里有用?我们久慕山长之名,不远千里而来,何为‘立身、敦品、养性’?何为‘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力行’?山长的治学治世之理,我们才来两月便铭记在心,他们已经在此进学两载,却不知其意?不外乎是心性顽劣罢了——”
这年轻人说的义愤填膺,听得身侧之人惶恐更甚,他拉了黄衫公子一把,那黄衫公子却一把将他甩了开,又仰头道:“请大人恕罪,您身后的匾额上写着‘实事求是’四字,这也是山长所授立身之本,在下心有愤懑,不发不快。”
此人言辞激烈,背脊笔挺,姜离挑了挑眉,倒是有些欣赏之色。
张穗儿看的紧张,低声道:“说话的就是贺炳志,今岁十九,在他身边的是胡修文,比他年轻一岁,最前面那少年老成的是十三岁的陶景华,陶景华身边最矮瘦的是同龄的江麒,他们四个今岁新来,且都是南方人,便处到了一起。”
姜离微微颔首,便见裴晏也并不显怒色,他道:“你对付怀瑾等世家子弟心有不满,那二十八和二十九两天夜里呢?”
贺炳志道:“二十八那天晚上,我们一起温书到丑时,刚躺下便听见了打雷声,起初被吵的很难入眠,但没过多久,我们就全都睡着了,这中间迷迷糊糊的醒过两次,但都只是片刻功夫,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二十九那天晚上也差不多,中间醒过一两次,但也懒得起来,我们都是南方人,男方入了春夏,雷雨天气实在多见,我们也不会大惊小怪。”
“二十八那夜雷声阵阵,卯时之前还有惊雷,你们都未醒来?”
裴晏面有疑色,贺炳志重重点头,“不错——”
他沉默片刻,沉声道,“因我们已经有两天没睡了。”
裴晏扬眉,“为何两天没睡?”
“因为春试将近,我们在温书——”
贺炳志咬了咬牙,面上浮现出难堪之色,“我们从前最多在府学念过书,那里的先生多是举人,甚至还有秀才,他们教我虽是绰绰有余,可到了书院,与其他人却是不能比的,这两月以来,我们也闹了不少笑话,春试是第一回考试,我们虽明白自己挣不了头名,可也不想就此屈服,进入二月以来,我们时常通宵达旦地温书,二十七日晚上更是一夜不曾合眼,如此撑到了二十八那天晚上,雷雨声又算得了什么?”
贺炳志在四人之中年纪最长,自然而然担起兄长之责,他话音落下,其他三人皆是点头附和,裴晏盯着他道:“可有旁人为你们作证?”
贺炳志一愣道:“我们四人住在一处,何人能为我们作证?我们互相作证不就成了?我们屋子不大,且我们的房门年久失修,每次开门必有刺耳的‘吱呀’声,若有人起身出门我们必定知道,还有,我们的屋子也无法藏人,院监和大人都已搜过了,那么大的雨,我们谁能出门伤了人还把人藏起来呢?我们在二楼最南面,中间有近二十间房的长廊,但凡有人没睡,我们便会被发现,若要害人也不会用这等法子。白日里我们也多在一处,若是去饭堂去茅厕,也都极少独自行动,并且我们也不可能白日行凶,更要紧的是,付怀瑾根本不会放我们任何一个人进他的屋子。”
贺炳志字字铮然,底气十足,每说两句另外三人便跟着点头,显是唯他马首是瞻。
裴晏不动声色,又问:“那你们可有怀疑之人?”
四人默然起来,半晌,还是贺炳志道:“我们四人诚心求学,无依无靠,已经忍了两月,没道理因为打了一架就忍不下去了,我们也知道付怀瑾的出身背景,在这长安城外,我们但凡有人犯了错,那都是逃不了的,在我看来,反倒是那些与他平日里称兄道弟,门第相当之人会对他起杀心,我……我便曾看过他与薛湛、柳元嘉二人起过争执。”
裴晏眉眼微肃,“薛湛与柳元嘉?那是何时之事?”
贺炳志抿紧唇角,犹豫片刻道:“应该是……月前之事了,与薛湛是在丙字学斋之中,当时薛湛在与孔昱升清谈,付怀瑾在外不知听了什么,进门与他们争辩起来,孔昱升与付怀瑾素不对付,薛湛却与孔昱升有几分交情,如此吵了起来,付怀瑾口中提到了什么‘龙阳’之语……”
贺炳志眉头上下挑动一下,眼底生出厌恶,看一眼裴晏,又正色道:“与柳元嘉,则是在学舍之中,他们住的屋子也不远,当日付怀瑾似是动了柳元嘉什么私物,惹得柳元嘉很是恼怒,付怀瑾也并非好相与的性子,便吵了起来。”
裴晏又道:“这又是何时之事?”
“应是二月初,大半月之前了。”
“那他们后来相处如何?”
贺炳志道:“后来明面上似乎和好了,但私底下如何不得而知。”
裴晏紧紧盯着他,“还有别的异处吗?”
贺炳志想了想,道:“付怀瑾与袁焱的关系,也好的不寻常,听闻袁焱的叔父是当朝大将军,可他却整日忍受付怀瑾的颐指气使,令人想不通。”
裴晏语声微凉,“你是暗指他二人关系暧昧?”
贺炳志腰背一挺,正声道:“我并无此意,文人士子从来讲求风骨,我只是不解,他明明不比付怀瑾差多少,凭何如此伏低做小罢了。”
裴晏看向其他三人,“你们也知此事?”
三人犹豫片刻,年纪最小的江麒低声道:“其实大家都有所耳闻。”
裴晏微微颔首,“行了,先到此为止,回去歇下吧,若再想到什么时刻来禀报便可。”
四人齐齐松了口气,又朝裴晏一拱手转身而走,待出了门,方才见姜离等候在外,几人面色微微一变,绕过姜离快步而去。
姜离转身,望着四人离去的背影,江麒与陶景华两个年纪小的显受了惊吓,不顾仪态一溜小跑,贺炳志与胡修文笔挺的背脊也佝偻了几分。
姜离进屋问:“是在问打架的事?”
裴晏颔首,“他们四人皆是今岁新来,贺炳志是永州人,江麒是衡州人,胡修文是吉州人,陶景华则来自麻州,江麒与陶景华才十三岁,此番不远千里来长安,路上便走了一个多月,很是不易,来了书院后,四人相处极好,贺炳志和胡修文对他二人也十分照顾,那日动手便是因付怀瑾夺了陶景华先一步借走的书册——”
姜离道:“这个贺炳志答话不似作假。”
裴晏身边的长案上已放了多份证供,此时他翻着证供道:“我也有此感,他们的屋子我去过,那扇门开关的声响的确不小,在加上四人同住,嫌疑当不大,只是他适才提到了薛湛和柳元嘉,但这二人问证之时,却说和付怀瑾关系亲近,虽不比袁焱,但也打成一片……你这半晌去了何处?”
此问落定,姜离忙将墨蚊之诡道来,又说:“不可能好端端的独那两间屋子生墨蚊,要么是那屋内有何腐物,要么,便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两间屋子里的人和袁焱本是最有可能听清付怀瑾屋内动静之人,可他们偏偏搬走的搬走、睡梦的睡梦,一点儿线索也未得,而最北面的屋子月前便闹过虫害,若真是人为,那付怀瑾只怕……”
姜离未说出口,但众人都听得明白,裴晏将证供一合,利落道:“去找方院监拿钥匙,我们去搜那两处屋子。”-
方青晔来的很快,一边掏钥匙一边道:“搜杂物房做什么?鲁霖他们的屋子我们已经搜过,也用艾草熏过,没发现什么古怪。”
他说着话打开房门,便见北面屋内果然堆满了木床草席等不必要的杂物,方青晔在门口道:“这屋子算半个库房,多余的桌椅板凳都在此,平日里钥匙都在我这里,也没人来开门,虫害都已是月余之前的事了。”
“当时住了何人?”
“是苏青淮与廖明成二人。”
“把人喊来——”
裴晏吩咐一声,在屋内查看一番后,只闻到了些许灰尘霉味,除了木作家具,并未发现任何腐物,看完了此处,几人又往隔壁鲁霖的屋子而去。
房门已打开,屋内青砖铺地,桌椅两套,柜阁两套,摆设十分简单,鲁霖二人私物皆在,门窗也从内锁死,乃是贫家学子的学舍模样。
鲁霖在门口恹恹道:“我们也不知怎么回事,四处都检查过,但那小虫针尖大,又无声,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一藏便再也难找,艾草熏完未尽,我们便不愿受罪搬去隔壁了,在隔壁挤了这几晚上倒是好好的。”
说话间九思几人已搜遍屋子,本就是三丈见方的小屋,是否有腐物一眼便知,但最终的结果,仍然让姜离心底发沉。
“公子,干干净净的,除了东墙这一侧墙角有些潮湿霉斑,并无别的异样,更没有发现腐物和血腥……”
搜寻未果,裴晏心头疑云更甚,看着愈发昏暗的天色,他又带着众人返回大讲堂,进门之后,姜离忍不住道:“书院就这般大,适才我已走遍了几处可能生墨蚊之地,但仍然毫无发现——”
“倘若墨蚊不是生在书院内,那便是有人刻意从外头带进来。”裴晏说着看向姜离,道:“后山有大片紫竹林,可有生墨蚊的可能?”
姜离自然知道后山有竹林,她顺着点头,“自然,墨蚊最喜湿草地与竹林,但若有人刻意将此物带入书院内,那便是早有预谋。”
方青晔听得面色几变,裴晏利落道:“时辰不早,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在书院内继续搜查,一路随我去后山……”
第149章 错综无绪
走入紫竹林时, 姜离有片刻怔然,八年之前,她就是在这里看裴晏剑荡林风,也是在这里, 裴晏一招一式, 不厌其烦地教了魏旸一年。
她忍不住扫一眼裴晏, 便见裴晏视线也落在她身上,四目相对,姜离心境复杂地撇开了目光。
此刻已是申时过半, 天边铅云堆积,林中光线愈发昏暗。
裴晏一声令下,九思等七八人分散开来,一往碑林于方向, 一往西南坡地方向,姜离和裴晏则一同往东北面通向青云崖的深林走去。
二人同行在前,皆不言语, 怀夕跟在后, 莫名被这气氛影响, 也不敢开口说话, 张穗儿看看这个, 再看看那个, 奇怪道:“姑娘不是说那墨蚊通常飞不远嘛?若墨蚊在这林子里,那旁人如何带入书院去呢?”
姜离问:“你可捕过蝉吗?”
张穗儿一愣, “捕过,当然捕过, 书院入夏之后,若是学斋外头的林子太吵, 先生还组织大家一起捕蝉呢——”
姜离便道:“蝉能捕,这墨蚊自然也能,只需在林间墨蚊出现之地放一点儿带血的生肉,那墨蚊便会闻味儿而来,附着不去,轻而易举便能捕到,不仅能捕,还能养,用腐肉或腥血,养上三五日不成问题。”
“噫,这也太恶心了。”张穗儿听得龇牙。
怀夕道:“正常人自不可能做这些,但凶手为了害人会无所不用其极。”
书院后山地势陡峭,仲春时节,依山而生的紫竹林一片郁郁葱葱,姜离目光敏锐地盯着林中各处,尤其往凹陷潮湿之地寻,裴晏对这竹林更是熟悉不过,然而二人在林中转了一刻钟的功夫,除了飞蚊雀鸟之外,并未发现墨蚊踪迹。
张穗儿纳闷道:“前两日下了雨,虽说是大雨,可这后山多是坡地,素来少积水,而最近的溪流在西南方向的山坳里,离这里有二里地远呢,且下去的小路十分陡峭,大雨之后更不好走,而若是往北面走,便是去青云崖了,青云崖辟成了练武场,亦是此峰尽头,在其东面有一片古佛石刻,但那里同样是处断崖,因三十多年前有人在那里坠崖,那石刻也成了书院禁地,已被封了住。”
张穗儿一边走一边慢悠悠说着,很快又继续道:“便是未封路,石刻之下也是峭壁嶙峋,无下山之路,也无溪流水潭,不是潮湿之地才生毒虫吗?我实在想不到哪里能生墨蚊,总不可能是山下带上来的……”
姜离与裴晏何尝不知山上情形,二人面色凝重地等了片刻,九思和另一队人马返回,九思禀告道:“公子,姑娘,没见到说的那种蚊虫。”
姜离与裴晏对视一眼,瞳底皆有焦灼,眼看天色渐昏,一行人只得先返回书院,书院内,方青晔正带了几个斋夫与武卫四处搜寻,然而只看其神色,便知他们也搜索无果。
方青晔焦急道:“鹤臣,什么意思?难道虫害不是巧合?”
裴晏凝声道:“虽无实证,但我们搜遍了书院周围,都未发现毒虫,便更说明此前的两次虫害有古怪。”
方青晔愕然道:“可、可前一次虫害,乃是在正月下旬,这都过了这么久了,我们刚才又把那些犄角旮旯之地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怀瑾的踪迹,现在是怎么个说法?你这里可有头绪?”
裴晏看向学舍方向,坦诚道:“最好的结果,是付怀瑾用了障眼法出了书院,若他人还在书院,那只怕凶多吉少——”
墨蚊的线索并无下文,裴晏又打开众人证供,很快道:“把薛湛和柳元嘉叫来。”
方青晔微讶,“他二人怎么了?”
裴晏便道:“适才有人提起,他们与付怀瑾生过争执。”
方青晔欲言又止一瞬,只得先应下。
如今线索不明,裴晏仍然只能从人证口供入手,姜离站在窗边,眼见时辰越来越晚,一颗心也高高悬在半空。
很快,一片嘈杂脚步声到了讲堂之外。
第一个进门的是薛琦,他疑惑道:“世子,怎么还要再问湛儿?他们不都问过了吗?”
永阳侯柳明程也跟在后面,“是谁说他们与怀瑾生了争执?同在书院,又都是十多岁的年轻人,偶尔有个口角也不算什么。”
这二人是为儿子而来,同来的却还有付宗源,眼看黄昏将至,他心底焦灼如焚,别说是侯府世子、薛府公子,便是亲王老子来了也得解释清楚。
他进门来,一时看着裴晏,一时又怀疑地看向后面的薛琦和柳元嘉,恨不得立刻抓住凶手盘问付怀瑾下落。
裴晏道:“只是正常询问,二位不必紧张,若是正常口角,正常交代便可。”
柳明程和薛琦对视一眼,显是很不情愿,但失踪案当前,他们也不敢太过回护自家孩子,方青晔这时道:“对啊,解释清楚便好了,薛大人,侯爷,不若落座听听怎么回事吧。”
薛琦一叹,“也是,湛儿,那你好生解释清楚。”
薛琦呐呐应是,在他身后,高从章和高晖、以及王喆都一同跟了来,他们齐齐进门落座,唯独薛湛和柳元嘉站在堂中等着询问。
裴晏先看向薛湛,问:“月余之前,付怀瑾可是说你与孔昱升有龙阳之好?”
此言一出,如水入油锅,惊得薛琦立刻站了起来,“什么?!怎有此言?!”
薛湛闻言面上也是青红交加,恼道:“大人既然知道了,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就在二月初,我与孔昱升在学斋之中探讨一篇骈文写法,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他却用此等污言秽语污蔑我二人,我当时气不过,与他争辩了两句,事情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难道我会因为此事害他?”
薛琦眉头紧拧,“方院监,书院同窗在一处进学多正常之事,怎还生出了这等谣言?”
方青晔面上也挂不住,但不等他解释,裴晏继续问道:“付怀瑾只说过那一次?他只是因为看到你二人在一处进学便说了此言?”
薛琦咬牙道:“不错,孔昱升擅骈文,除了我,也有其他人找他探讨,可他也不知怎么了,那一日忽然口无遮拦起来,但也只有那一次,那之后几日,我气消了,便也不拿此事当回事了……”
付宗源听得不快,“这定是有什么误会,若无古怪,怀瑾一个读书人,怎会平白无故有这等指摘?”
薛湛闻言愈恼,薛琦也忍不住道:“宗源,如今怀瑾那孩子不见了,我们也替你担心,但说实在的,这么一圈问下来,怀瑾平日行事可不是你说的那样端方君子,话是他亲口说的,还能有什么误会?幸而只说了那一次,我谅他年纪小不予计较,否则,将这等有违人伦礼法的不耻脏水泼到湛儿身上,那我第一个不答应。”
付宗源满腹焦灼,可如今问来问去,反而给付怀瑾招来恶名,他心底怒意勃然,可想到薛琦身份,只得强自忍下,“都是孩子们的玩笑话罢了——”
裴晏这时看向柳元嘉,“也是在二月初,你与付怀瑾在学舍内有过一次激烈的争执,那是为了何事?”
这一下,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柳元嘉身上。
柳元嘉年二十有三,乃是永阳侯柳明程独子,柳家虽也算长安世家,却比寿安伯府还要没落,柳元嘉这世子更是世袭爵位的最后一代,偏偏柳元嘉幼时体弱多病,也无英才,若就此蹉跎一辈子,到了下一代,失去了爵位的柳家便彻底地脱离了世族之列。
为此,柳明程可谓操碎了心,十多年之前便给柳元嘉请了名师为先生,九年前,更是早早把柳元嘉送进了白鹭山书院,然而这么多年下来,与柳元嘉同岁的裴晏已经为官四载,可他还在书院内进学……
虽说这等年岁也不算太晚,可柳家无权无势,和其他世家子比起来,柳元嘉的处境多有尴尬,正因如此,柳明程更强逼着柳元嘉进学。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柳元嘉无奈道:“大人,那次其实也是个误会,他看我家里送来了不少家信,还有父亲寻的古籍书册,便、便生了嘲弄之心。”
裴晏拧眉,“嘲弄?为何嘲弄?”
柳元嘉五官清俊,身形瘦削,此刻他紧抿起唇角,显是紧张起来,又往柳明程处看了一眼,磕磕绊绊道:“说、说难怪我学问不佳,乃是因念家之故。”
他视线闪躲,不敢与裴晏对视,裴晏盯他片刻,“来人,去他房中看看——”
这话一出便是要搜屋,柳元嘉面色大变,忙道:“慢着!”
他猝然喝止,面上惊惶明显,其他人见状皆露兴味之态,都看出他心中有鬼。
付宗源沉声道:“贤侄,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是有话直说的好。”
众目睽睽之下,柳元嘉双手绞住袖口,又看一眼柳明程,咬牙道:“不、不必搜了,我直说便是了……今岁我们都将入科场,我父亲会请以前的先生为我解题做赋,再做范文供我参照,待家仆送衣物细软与家信之时,一并送来,此事……我不愿旁人知晓,可那一次,他进我屋子之时正好碰见我在背那些范文,他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之事,先是嬉笑追问,后又想宣扬,我一下着急便与他吵起来——”
话已至此,柳元嘉索性道:“我学问作的不好,只能用这些笨办法,怀瑾他比我年幼,学问却在我之上,他用此事嘲弄我,我岂能不恼?”
薛琦惊讶道:“背范文?那岂非作弊?”
柳明程面色早已黑沉下来,柳元嘉如芒在背道:“不,不是那个意思,书院每月的试题都是临时给的,父亲送来的范文也不过是往年科考用过的题目,我不擅文赋与策论,只能靠死记硬背能得一二,并非作弊——”
柳元嘉面色涨红,额角也溢冷汗,裴晏见他还是招了,便打消了搜屋之念,又问:“那他后来可曾宣扬此事?你是否怀恨在心想要报复?”
柳元嘉豁然抬头,“后来他只说我家里来了许多书信,没说范文之事,也因此,我后来也懒得计较了,更不可能因为此事去害他。”
柳元嘉目光灼灼望着裴晏,看起来不似作假,裴晏微微颔首,“二十八与二十九那两天晚上,你们二人都足不出户,但可惜并无人证。”
薛湛气弱道:“我们都是自己住,也确无法找人证,何况我们的屋子大人也看了,不可能有藏人的地方……”
裴晏并未驳斥,付宗源见二人解释之后似洗清了嫌疑,便着急道:“裴少卿,天都要黑了,怀瑾已经失踪快两天一夜了,书院就这么大,怎么就把一个人找不出来呢?是不是谋害怀瑾之人不止一个?是不是有人互相串供?会不会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找到?那些门夫斋夫的证词可有错漏?”
窗外夜色将至,付宗源心急如焚,裴晏道:“付侍郎所疑不错,但我的人已经搜遍了书院内外,确实没有发现明显踪迹,但搜索之后,还是发现了不少疑点,眼下得将疑点一个个破解才好。”
绝望蔓延开来,付宗源攥紧拳头重重锤向椅臂。
方青晔上前安慰,“付大人,眼下没有发现怀瑾,那便还有希望,鹤臣来之前,我们上下近百人已经里里外外搜了七八遍,确实没有找到怀瑾,他们也都不是神仙,如今咱们只能给他们时间。”
付宗源为官多年,也见过不少案子,这样诡异的失踪案他却是头一次见,到了这等时候,没消息或许算是好消息,他深吸口气,哑声道:“裴大人,怀瑾的下落全靠你们了,请你们务必尽心,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别无所求……”
裴晏颔首,“我们自是全力而为。”
裴晏一言颇有定心之效,方青晔见他面色难看,便又请付宗源几人往德音楼歇息,付宗源站起身来,然而没走出两步,他道:“方院监,能否把你们书院的人员名册给我看看?我也想尽一些力。”
方青晔一愣,颔首道:“好,我稍后送来。”
二人说着话,与所有人一并出了门,姜离在旁站了许久,此刻禁不住上前来,问九思道:“付侍郎此来带了多少人?”
九思道:“来得急,就带了两个随从。”
姜离若有所思,裴晏也望着众人离去的方向沉吟着,很快,方青晔去而复返,道:“鹤臣,明日的春试怕是要取消了,如今怀瑾还未找到,学生们也都人心惶惶,我也担心再出事,叔父也是这个意思——”
裴晏颔首,“如此最 好。”
稍稍一顿,裴晏道:“付侍郎来之后,可私下问过你什么?”
方青晔摇头,“没有啊,他也就今晨来的,见你带着人探查也未多问什么,何况他不了解书院内的情形,问了也无用不是?他适才要名册,我这就把名册送给他。”
见外头夜色将至,裴晏道:“时辰不早了,今夜也不得放松,我会留人在书院各处守卫,你务必要与众人交代,最好不要随意走动。”
方青晔忙道:“哪有让你们守卫的?你们趁夜而来,不可能一天两夜无眠,我会安排斋夫们巡夜,你放心吧,今夜又没有下雨,不碍事。”
裴晏颔首,方青晔自去给付宗源送名册。
他一走,裴晏打开今日所得证供一一比对,半晌后,仍觉线索乱极。
此时夜幕已至,九思点燃了屋内数盏明灯,裴晏一转眼,见姜离仍然站在窗边沉思着什么,他上前道:“在想墨蚊的事?”
姜离转过身来道,“付怀瑾房中的线索指向并不明确,但这毒虫却是有意为之,找到毒虫的来处或许便能找到凶手线索,但我实在想不通凶手如何安排,从前——”
刚道出两字,姜离话头一滞,道:“这后山可能出现毒虫之地就那么些,书院内更是搜了数遍,实在古怪——”
裴晏问:“这墨蚊还有何习性?”
“墨蚊多在春、夏、秋三季活动,夏季繁衍最快,且避光忌风,活动范围小,每日也只在黎明、黄昏和夜里出来觅食,其孳生之地多在潮湿松软、含腐物的土壤,以及水塘、树洞、沼泽、茅厕与污水沟处,长成后也多栖息于树丛、竹林、杂草、洞穴等避风避光之——”
“等等……洞穴?”
话未说完,裴晏忽然打断了姜离,姜离闻声先是一愣,很快眼底闪出道明光来,“你是说——”
第150章 人骨与死人
亥时二刻, 泼墨般的天穹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的紫竹林里,只一片如潮的竹叶沙沙声,某一刻, 两道身影自书院西门跃出, 又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深林之中。
“未想到了如今, 还得这般做贼似的出来。”
姜离猫身在前,不时回头看一眼,生怕被人发现这诡异行径。
“有九思在内看着, 没人会跟出来。”
裴晏说话间从袖中掏出火折子点燃,他功力不俗,无需明灯照物,可姜离却走不了黑灯瞎火的夜路, 他往前快走两步,与姜离并肩同行。
姜离斜他一眼,道:“如今我是头次来书院, 可不能让他们知道堂堂裴世子, 竟然早就违反院规闯过禁地——”
裴晏不置可否道:“本可以不闯。”
姜离这下不同意了, 竖眉问:“那我又是为了谁?”
裴晏一默, “自是为了我。”
白鹭山山高林密, 遍布的溪流飞涧, 极宜药材生长,从前姜离在书院念书时, 便时常惦记这漫山灵药,然而书院规矩森严, 想溜出去采药绝无可能。
直到景德三十一年年末,裴晏身负内伤, 眼见年末的比武大会临近,姜离临危受命为其疗伤,先后换了四五道医方效用不大后,她自己独创了一道补气化瘀的良方。
这道方子用药并不罕见,唯独其中一味名为“威灵仙”的药材颇为稀有,却偏偏用量极大,书院药房只备了少许,要想避人耳目治好裴晏,只能姜离自己想法子。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发现石刻禁地的峭壁上长有此药。
若是别处也就罢了,偏偏是那块儿峭壁,那里本有一片佛陀石刻,却因多年前有人坠崖而亡成了书院禁地,本就逼仄的山崖小路不仅用巨石堵死,连本来赏景的崖边都种满了遍布尖刺的荆棘丛。
若是旁人多半也就算了,但姜离不甘心,她找彼时的杂工借来了麻绳,在一个阴天午后,自己偷偷溜去了石刻崖。
彼时的她虽无武艺在身,气力却不弱,再加上她身形灵巧,起初顺着麻绳下山崖十分顺利,然而她没想到,那山崖表面的石刻经百年风雨,早已风化朽垮,她刚下至一半,脚下岩壁便不堪受力轰然塌落,没了着力点的她也跟着摔了下去。
坠崖的瞬间,姜离只以为自己要葬身山坳,却未想到丈余之下有片满是蒿草的窄台,因她紧贴山壁而落,被石台接了住。
她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然而望着头顶晃晃悠悠的麻绳末端,她一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更惨的是彼时天上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砸下,顷刻便湿了衣裳。
就在躲雨时,她发现了岩壁上杂树掩映的石洞。
她躲进石洞之中,方才知洞中另有天地,似有江湖中人在此闭关修行过,躲雨有的躲,可今日并无武课,若无书院中人经过山崖上方的小路,她便是喊破喉咙都无人相救,想着可能要孤身一人在此过夜,姜离简直悲从中来。
就在她后悔接下为裴晏治伤的差事时,裴晏也不知怎么发现了她偷溜出来之事,又一路搜摸到了石洞之外……
忆起那日狼狈,姜离撇嘴道:“那地方下去不易,但那石洞中易积水,又有杂草遍生,确有孳生蚊虫的可能,可那山崖危险,什么人会跑去哪里?”
言下之意,是觉此行多半要无功而返。
裴晏道:“的确不易去,但若是有些身手的人知道那里,要下去也不难。且除了那里,我也想不到还有何处易生毒虫。”
微微一顿,他又问道:“你当年便不怕危险?”
林中风声呼啸,竹影摇乱,二人脚踩枯枝败叶,更时不时发出些突兀的声响,姜离面上镇定,心底却有些发毛,她不禁与裴晏靠得略近,走动间,二人衣袖都发出摩挲的轻响,而裴晏这猝然一问,更令她心腔一跳。
她瞥裴晏一眼,道:“当年年少无知,若知道会掉下去,那我势必是不会去的。”
话音落定,她加快步伐行在前,裴晏打着火折子,目光幽幽地落在她脊背上。
这条林间小道由青石板铺就,沿着山势缓缓而上,本是通往青云崖,但那石刻崖壁却需走至一半改道东南,顺着一条荒草枯叶交错的小路往前行百多步,方至石刻崖边。
夜里的石刻崖风声呼啸,漆黑一片,多年前种下的荆棘丛更是繁茂交错,寸余长的猩红尖刺张牙舞爪,直看得人心底发憷。
时隔多年,姜离已记不清崖下石台在何方位,走动探看之间,裴晏手递了过来,姜离一愣,看看他,再看看他指节分明的大手,一时有些懵然。
“手给我,我知道在何处。”
姜离轻功不弱,如今已不怕断崖之险,可那石台只有半丈宽,这般夜里也不能确保万全,她定了定神,一本正经地将手放在了裴晏掌心。
裴晏收紧指节,将她手重握住,又听他气息微动,足尖点地,下一刻便带她飞掠而起,夜风吹得姜离半眯起眼睫,但余光滑过裴晏肩头时,也不知怎么,心底莫名滑过几分熟悉之感,可还未等她辨别这熟悉来自何处,她已随裴晏缓缓落在了崖壁石台之上。
石台之上风声更响,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忽地灭去,四周陷入黑暗,又因一面临空,迫得姜离心弦紧绷,她下意识反握回去,借着裴晏之力往崖壁退了两步。
四周黑黢黢的,远处的山影与石台之外的深渊皆令人背脊发凉,而这一握,裴晏掌心的温热与指腹处的薄茧便尤其分明,一股子格外怪异之感猛地冲上姜离心头,她背抵石壁,连忙将裴晏放了开。
“噗”的一声,火折子再度点亮,裴晏一手护着火光,示意东南方向石壁,姜离也瞧见那杂树之下的黑洞,连忙抬步走了进去。
这黑洞只有四尺来高,进出尚需低头,但一旦进了洞门,里头便是四五丈见方的中空溶洞,姜离当年来时,洞内杂草丛生,门口多有淤泥,但往内走却有石床石桌与风化的草甸陶器,一看便曾有人迹,今次再入石洞,只打眼一扫,她目光便雪亮起来。
“有脚印,有人来过——”
洞口低洼,雨水常年自崖顶流下,在洞口积了不少淤泥,淤泥积至洞内,杂草已有齐膝深,姜离说的脚印,便在洞内杂草渐少处。
裴晏打着火折子蹲下身来,“确是脚印,但只有一小半,难确定大小。”
姜离也仔细地看着地面各处,“洞口应该也有,但前几日两场大雨将洞口的脚印冲刷掉了,这里,你过来看——”
裴晏忙起身来,便见姜离倾身站在溶洞西面石台之前,正看着石台之上一滩棕黑色痕迹,而此刻,那棕黑上附着着两只针尖大的飞虫。
裴晏惊喜道:“这是墨蚊?”
野外飞虫多有类似,姜离不敢大意,仔仔细细看过之后,肯定道:“是墨蚊,无错!这洞内潮湿,又多腐,确是孳生墨蚊之地。”
裴晏又盯着那一抹痕迹道:“那这是——”
姜离拿过火折子,用火焰轻燎那污迹,很快道:“是血迹,还有一点儿不知是什么的短毛发,或许还放过带血的生肉——”
说至此,她语调沉沉道:“长成后的墨蚊只能在野外存活数日,若遇大风大雨更易夭折,而此处避风避雨,墨蚊大抵能活长些,有人发现了这一点,便拿来腥肉诱捕,所以我们在书院内未找到踪迹。”
“能来此处,定是身手利落,能拿来腥肉,要么进过厨房,要么便是自己在外猎到了何物。”山林之中小到鼠蚁蛇虫大到飞禽走兽皆足,获取腥肉总有法子,但裴晏又道:“可书院常年多人气,周围走兽飞禽并不常见——”
微微一顿,他反应极快道:“书院刚闹过鼠患,死鼠可能引诱?”
裴晏记得那只被袁焱打落下来的,带血的死鼠,姜离对那一幕印象也极其深刻,当即道:“确有可能,墨蚊在野外本也是靠腐物存活。”
姜离说着又仔细看洞内痕迹,很快在西南角落的腐草上发现了更多的墨蚊,然而石洞内新生的蒿草蔓蔓,虽能发现踩踏泥渍,但脚印并不分明。
“有人来过是肯定的,但好端端的不会有人下来此处。”姜离疑惑完,又道:“只怕得去问问方院监,看他们后来是否发现了这石洞。”
裴晏颔首,姜离又打量一圈石洞,只觉八年已过,洞内模样倒无大变,再想到自己已非当年模样,心绪一时复杂起来,“没白来,走吧——”
她拍了拍手,又转身钻出门洞,一出石洞,崖上山风又吹得她眯起了眼睛,正在她琢磨着该从何处攀上去才不会落入荆棘丛时,手腕一重,裴晏将她腕子握了住。
她下意识轻挣,裴晏却握得更紧,她暗叹一声,跟着裴晏朝外走出两步。
正在这时,她鼻息微动,纵然看不清崖壁上的杂树碧草是何物,却还是道:“这石壁上还有威灵仙,这么多年了——”
崖上山风寒凉,裴晏运气腾跃,足尖掠点石壁,两息之间便上了崖顶。
姜离稳稳落地时,心底那股子熟悉之感又涌了上来,她紧紧盯着裴晏,亦明白了熟悉在何处,于是古怪问,“你们凌霄剑宗的轻功都是一个路数?”
裴晏慢半拍地放开姜离,又不动声色问:“怎么?”
姜离有心隐瞒,反倒自己心虚,轻咳一声道:“没什么……”
裴晏以火折子照亮原路返回,又转回了先前的话,道:“这些药材或许已在崖上长了百年,又怎会在这短短几年间消亡?”
“短短几年?”姜离可不赞同,她有些怅然道:“当年我来此采药是景德三十一年秋,已经过了八年多了,学舍之后的松柏粗了一圈,幽篁馆的竹林繁密了不少,当年的夫子、杂工斋夫们也都换了一轮,分明已经很多年了……”
火折子的光亮微弱,连裴晏的眉眼都映不清楚,四周万籁俱寂,也愈发让姜离放松下来,她边走边道:“我也实在没想到还有回来的这日,更未想到你我为了一桩失踪案又跑下山崖之下去——”
她说着,伸长脖颈往书院方向看,低声道:“若此刻碰见人,那可真是说不清,还有,你要如何解释去探石洞之事?”
裴晏面不改色地瞧着她鬼祟模样,“照实说便是。”
姜离当即驻足,“怎么个照实说?”
裴晏也停下来,“就说当年为了找你,我自己下去过——”
“你就不能换个理由?”姜离大为不解。
裴晏眼带疑问,姜离为他出主意道:“比如,你就说你想看看那石刻之上写了什么梵文,你为了做学问下去瞧过,如此正合你的性情,他们不会怀疑。”
裴晏“哦”一声,“可是那石刻上本就没有梵文,其上雕像也早被拓印下来,画像就在藏书楼中放着,当年教你们的宋夫子还专门赏析过——”
“还有这事?”姜离全无印象,纳闷道:“那,那你就说你自己习武时下去过,总之莫要扯出我来,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何故再坏我名头?”
姜离转身继续走,坚决不许提这桩糗事,裴晏眼尾带笑地看着她,“其实,当年先生已经知道了此事。”
姜离猛地驻足,“你说什么?!”
“不仅知道此事,你替我疗伤,我教魏旸那些事,他也知道,甚至你借我的名头逃宋夫子的课,他也知道——”
姜离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那他老人家就未气恼?”
裴晏失笑:“他看出你的禀赋在习医上,来此多是为了魏旸,自不会强求你,更何况书院教学本就不以求功求名为己任,学子们学达性天各抒所长也是好事。”
姜离闻言心绪愈发复杂了,很快,她费解地盯着裴晏道,“老先生开明,可我也就罢了,那你呢?他竟也纵着你不守规矩?”
“他自是不想纵着——”
裴晏答一句,却不再说下去,姜离等了片刻,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裴晏唇角微动,正欲说什么,剑眉却忽地拧起,他目光如剑看向书院北门方向,又利落熄灭了手中火折子,姜离背对书院方向,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眼前就陷入漆黑,下一刻,手腕被捉住,裴晏拉着她避在了近前合抱粗的松树之后。
“有人来了。”
不等她问,裴晏在她发顶落下一句。
姜离背靠树干,心中直叫苦,这可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怎么这个点儿还有人来?他们不会是来找咱们的吧?”
“应该不是。”裴晏轻声道。
他挨着姜离避在树后,因身量高于姜离,姜离便面对着他的襟口,眼皮一抬,还能瞧见他微动的喉头,而他说话时气息落在她发顶,莫名令姜离站立难安,就在她想转身之时,几道嘈杂的脚步声明晰起来,她忙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
“葛教头,那咱们下次何时考呢?”
“我也不知,最起码得找到付怀瑾之后……”
“都两天一夜了,付怀瑾说不定自己跑出书院去了别的地方,这么找闹得大家人心惶惶,真不知是什么事……”
“少说几句,都是同窗。”
不远处的青石道上,教头葛宏执灯在前,身后跟着五六个面熟的学子,他们各自抱着油布箱笼,乃是要往青云崖校场的方向走去。
“我近日步射手感极好,还想拿个头筹呢,偏偏出这么一档子事。”
“别提了,为了让客人们观礼,校场上什么都搭建好了,偏偏就不考了,若今夜再下一场大雨,那些器材泡水不说,那棚子只怕又要塌了——”
“所以今夜才要去查漏补缺把该盖的都盖上,其他的听天由命吧。”
今日阴云密布了整天,夜里的确可能下雨,葛宏做为书院武教头,校场内外皆由他负责,这会儿乃是去巡查校场去了。
随着说话声和脚步声远去,姜离僵直的背脊松活了下来,裴晏耳力更佳,在她开口之前退了开。
姜离呼出口气,“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咱们快些回去吧。”
她转身走出两步,又忍不住道:“那石洞之事……”
裴晏道:“你安心,此事先秘查,免得打草惊蛇。”
姜离听得瞪眸,合着裴晏早有打算,却偏偏答个“照实说”令她紧张,姜离错了错牙,转身便往书院西门行去,裴晏见状忙紧追上来。
回到幽篁馆之时,怀夕和九思已经在院内等候了多日,见二人终于回来,两人都不禁松了口气,然而迎到了跟前,便见姜离黑着脸,裴晏则是一脸欲言又止,本想跟上去说点什么,可姜离拉着怀夕进了西厢,“砰”一声关上了门。
九思看看紧闭的房门,再看看自家公子,奇怪道:“公子,您怎么惹了薛姑娘不快了?”
裴晏无奈苦笑,又问:“方院监可来过?”
九思立刻道:“来过,说付侍郎在查问今岁新来的几个学生和几个杂工,古怪的是,还要追查这几人的籍贯来处……”
裴晏剑眉拧起,又看一眼西厢,转身往文华阁行去-
“姑娘,可找到线索了?”
怀夕一边给姜离斟茶一边问,姜离颔首,“找到了,能确定毒虫之祸乃是人为,但如今线索不多,还不能打草惊蛇——”
怀夕应好,又往窗外看一眼道:“那您怎么不高兴?裴大人怎么了?”
时辰已晚,姜离褪下外袍,无奈道:“没什么,只是路上遇见了书院的葛教头和几个学生,吓了一跳罢了。”
怀夕不疑有他,“这么晚了他们去做什么?”
“校场那边准备了武试所用之物,他们害怕今夜落雨,去巡查防范了。”
话音落下,窗外风声一盛,姜离起身走到窗边一看,果然觉的气候不寻常,“看样子是真的要下雨了,咱们早些歇下吧。”
昨夜虽是乘马车而来,但二人也只浅寐片刻,熬到此时已经十分不易,怀夕忙伺候她梳洗,“姑娘可不比裴大人,幸而如今天气转暖,否则都不敢让姑娘如此劳累。”
姜离摇了摇头,临睡之前看了一眼正房方向,见正房内灯火昏暗,便也知裴晏未曾回来,想到今夜之行,她心底有些不宁,凝神静气好半晌方才入得梦乡-
裴晏至文华阁先拜见了方伯樘,待方伯樘歇下之后,才去暖阁与方青晔详谈。
“付宗源在查问新来之人的籍贯?”
裴晏开门见山,方青晔颔首道:“他给的理由是,付怀瑾在书院一年多都没事,偏偏近日出了岔子,那谋害他的人更有可能在新来的这些人之中,今岁除了四个南边来的学子,还有两个斋夫一个花匠一个门夫是新来的,这四人两个家在长安城外,还有两个是梁州与兴州来的,都有正常的官户文书,来了书院三月,行事也都无差错,他如今心急如焚,要查问我们自然也是配合,这会儿牧之还陪着。”
裴晏沉吟道:“他如此想也说得通,那便随他去吧,但若他探问的有古怪,你还是要尽数告知于我——”
方青晔疑道:“怎么?你怀疑他?”
“他和袁焱似乎都有隐瞒之事,但尚不确定是否与此案有关,我派了十安回长安探查两家交情,等明日看消息如何,今夜只能先如此了。”
说至此,裴晏又道:“石刻崖那边,这几年来可还是严防死守着?”
方青晔怔然道:“石刻崖?当然,那里险峻,崖下是万丈深渊,每个进书院的新人都要仔细叮嘱的,怎么问起了那里?”
“没什么,忽然想起来。”
裴晏言辞谨慎,方青晔眼见已是子时过半,便送裴晏回房歇下,“其他人都安顿好了,书页巡卫也安排妥当了,你们昨夜彻夜赶路,今夜再不歇息,白日只怕精神不济,到时候如何办案?”
方青晔言辞恳切,裴晏也只好遵从,待回了幽篁馆,便见西厢房已是灯火俱灭,他放下心来,入上房梳洗后,又看了一遍白日所得证供方才歇下-
山里气候多变,呼啸而过的凉风吹了半夜,至寅时过半噼里啪啦落起大雨来。
裴晏被雨声惊醒,开窗见西厢仍黑着,便又回榻上小憩了片刻。
再睁眼时天色已经微明,屋外大雨初歇,一片晨雾笼罩在院外竹林之中,待梳洗更衣出门,西厢内仍无动静。
九思轻声道:“薛姑娘她们还未起身。”
裴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先出幽篁馆往文华阁而去。
清晨的书院一片寂静,昨夜大雨前后下了半个时辰,青石板小道被雨水冲刷的光鉴照人,木林下的花花草草却东倒西歪,沾上了不少泥渍,裴晏一路行来,只见学舍与听泉轩方向一片寂静,显然众人尚未起身。
到了文华阁,张伯爷孙两已起来,正在给方伯樘熬药,见裴晏前来,张伯忙去里头通禀,不多时方青晔匆匆出来,“叔父还未醒,你怎这么早?”
裴晏看向上房,“昨夜可平静?”
方青晔笑道:“一切都好,叔父用了药,昨夜睡得很安稳,我也丑时过半才歇下,夜半下了雨,我还起身瞧了瞧,你就放心吧。”
裴晏颔首,方青晔又问:“薛姑娘可起身了?”
裴晏道:“还未,不过应是快了。”
裴晏答得利落,话音落下,他二人都是一愣,到底与姜离有着男女大防,可他们这一问一答的,倒显得裴晏与姜离多亲昵似的。
方青晔尴尬一笑,“那待会儿我让穗儿过去候着,你稍后也在这里和叔父一道用早膳。”
裴晏应是,待天色大亮,方伯樘也起了身,裴晏进上房落座,见方伯樘一边用药一边轻咳,他便道:“待会儿让薛姑娘再给老师施一次针。”
方伯樘喝完药,漱口后问:“你是如何请了薛姑娘随你连夜上山的?”
不等裴晏答话,方伯樘又叹道:“听说薛姑娘是在江湖长大,回长安不过四月,这几年来,我还未见你与哪位姑娘走的如此近过。”
“老师——”裴晏语气发僵。
方伯樘摇了摇头,“我老了,这书院眼看着撑不了几年了,我是念着你父亲,愈发不放心你,你父亲当年便是痴情种,你多半也是一样的,这位薛姑娘,巧合的似乎太多了……罢了,你今时不同往日,也无需我叮咛。”
方伯樘说着又轻咳起来,裴晏道:“老师安心,老师胸怀大义,定能长命百岁。”
方伯樘笑,“你也会说好听话了。”
二人正说着,九思自外头快步而来,“公子,十安回来了——”
裴晏忙站起身来,方伯樘道:“去吧。”
他点点头快步出文华阁,待行至前院大讲堂,剑眉高高一扬,只见廊下站着的除了十安,竟然还有个披着靛蓝斗篷的宁珏。
宁珏听见声响转身,喜道:“师兄!想不到吧——”
“你怎么来了?”裴晏近前问。
宁珏道:“我听说你前夜连夜出了城,不知出了何事,昨日正好碰上了十安,得知山上出了失踪案,我虽未来此进学,可我阿姐当年在书院待过两年,再加上如今拱卫司的线索断了,我憋得慌,便跟来瞧瞧看能不能帮上忙。”
说完这话,他看向裴晏身后,“老先生病情如何了?薛姑娘不在?”
裴晏听得心底冷笑一声,这般等不及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真是难为了宁珏,他压根不理会,径直看向十安,“查问的如何?”
十安颔首道:“公子,确有古怪。”
裴晏快步进讲堂,“进来说话——”
宁珏也知公事为重,只得悻悻地摸了摸鼻尖也跟了进来,九思见状,带着两个武卫站在门口守着。
“公子,袁焱倒也没有说假话,但小人回长安后走访他们请过的老师,又暗访了两家府里的下人,还是发现了几处怪异之地。”
“袁焱出自麟州袁氏,付宗源是九年之前任麟州刺史,袁焱与付怀瑾二人的确是在麟州书院相识,后来两家也有了交集,但变故发生在三年之前。”
“付宗源是景德三十八年年中调任回长安,但付怀瑾,却是在景德三十七年年初便因病回了长安,据袁夫人身边的下人说,袁焱也同时离开了麟州书院,且他也病了一场,后在景德三十七年六月来的长安,袁将军对这个侄子十分上心,这一点令袁夫人不满,但想着袁焱将来入朝为官对袁航也是个助力,袁夫人对袁焱也十分周到。”
稍稍一顿,十安又道:“袁焱来长安的时候病刚好,他来之后,没多久付怀瑾就去了袁家,后与袁焱走动频繁,据说袁焱对付怀瑾比对袁航还好,这一点也令袁夫人颇有微词。直到景德三十七年九月,两人一起进了明华坊戴氏族学念书,戴氏诗书传家,举家重文,好些官宦人家的孩子年少时都去他们族中求学,那之后二人常来常往,而后付宗源升任吏部侍郎,两家也乐见如此。”
“后来便到了景德三十八年年末,他二人年岁见涨,又打算入科场,戴氏族学的先生到底并非大家,付宗源便安排了二人入白鹭山书院进学。”
裴晏拧眉道:“也就是说,在付宗源调任之前二人便离开了麟州书院,且在那之前二人都大病了一场?后来入戴氏族学入书院皆是同步?”
十安颔首,“没错,袁焱那日说,他们是因为付宗源调任才离开了麟州,但六部调令最早只会提前半年,不可能提前一年便确定能回长安。”
裴晏沉吟道,“许是当年在麟州出了什么事端。”
十安也点头道:“小人也有此疑,且小人还找到了当年给付怀瑾看过病的大夫,那大夫在仁心医馆坐堂,他说他记得当年付怀瑾的病乃是忧思惊妄之症,说他噩梦难眠,老觉得有人要谋害他——”
“可知袁焱是何病?”
十安摇头,“时间紧急,小人没问出来,但小人留了自己人在长安继续打探,若有消息会送上山来。”
裴晏颔首,这时才又往宁珏身上看去,见二人身上斗篷都湿漉漉的,便问:“路上淋雨了?”
宁珏浑不在意一耸肩,“一点儿小雨,不过山上的雨应该很大,我们上山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裴晏想了想,吩咐道:“去把付宗源请来。”-
姜离起身时天已大亮,待出房门,便见上房内已无人。
雨后的晨风湿润寒凉,姜离拢了拢衣襟,也先往文华阁探望方伯樘病况。
二人出了幽篁馆,沿通往藏书楼的小道往东面走,刚转过一道竹丛,便见不远处的花圃里,两个背对着她们的中年男子,正费力地把竹筐中的草木灰倒入花圃,那花圃中遍植月季,因昨夜一场风雨,花树多有折损,二人是来夯实花土的。
姜离目光一扫而过,只沉思着昨夜的石洞之行,那山崖边的荆棘丛已有一人多高,似一堵木刺墙拦住了来客脚步,两侧的山壁更是笔直而下,若不借外力,多好的身手才能顺势而下,更关键的是,什么人会知道那里有一处石洞……
“这两日的炭火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渣滓?”
“书院的炭火都是从山下农户家中买来的,有人用泥炭以次充好也是有可能的,别管了,麻利点,前头还有大片的兰花要侍弄呢。”
姜离出着神走到花圃之外,正听见两位花匠之言,她目不斜视,心思仍在那石洞处,然而忽然,眼角余光飞来几道暗影,下一刻,几块“灰石”落在了她脚边。
怀夕吓了一跳,“姑娘,没事吧?”
这一下惊得两个花匠也直起身来,转身一看,立时变了脸色,其中一人朝外走道:“对不住了姑娘,小人没瞧见来了人,可砸到姑娘了?”
姜离已回过神来,忙道:“不碍事的,没砸到。”
花匠松了口气,“是灰堆里的泥炭,待会儿小人们会清走,惊扰姑娘了。”
姜离温声道:“没事的,你们忙你们的。”
话音落下她绕行而走,可刚迈出一步,她忽觉那“泥炭”不太对劲,她猝然驻足,又倾身细看,这一看之下她眉头拧起,又不顾地上泥渍捡起一块儿灰白渣滓在手中捻看。
怀夕不明所以,然而她疑问未出,便见姜离面色大变。
她喝问道:“这是哪来的草木灰?”
两个花匠被她吓了一跳,近前那人懵然道:“是浴房那边挖来的,怎么了?”
“今晨刚挖来的?可还有?”
姜离语声急迫,似十万火急,花匠一头雾水道,“当然有,那边五口大灶烧水,莳花的灰土都是从那里头取,那灶膛里头还有好多好多呢……”
姜离听得面色微白,又急声道:“请你们把所有草木灰渣滓收起 来,尤其是这些灰白之物不可遗漏,立刻带回浴房院来——”
她竹筒倒豆般地吩咐完,不等花匠发问,提起裙摆便走。
怀夕不知生了何事,也连忙跟上,二人刚跑过藏书楼,迎面撞上了前来照应的张穗儿,张穗儿面上一喜,“薛姑娘,你们起来啦,快用早膳了。”
姜离急急道,“先去浴房!裴世子在何处?”
她说着脚步如风越过张穗儿,张穗儿一脸茫然道:“十安回来了,裴世子和付大人在讲堂呢,您去浴房做什么?明日才是我们浴房开放之日呢……”
姜离没有解释,甚至小跑起来,刚跑过德音楼外的甬道,薛琦与柳明程等人便走了出来,见背影是她,薛琦忙要喊她,可话未出口她便不见了人影。
一路跑进厨房院,正有一股子扑鼻的饭香在院中弥漫,学子们都已起身,水房之外还有几人正提着木桶打水梳洗。
姜离大步流星直奔浴房,待到门口,一把将木门推了开。
门扇“砰”地大开,映入眼帘的是前堂五口大灶与灶后成山的柴火炭火,而在五口大灶上方,是密密麻麻挂着的棕红腊肉,姜离一扫而过,抄起灶前的火钳往灶膛下扒拉。怀夕见状猜到了些许,张穗儿却是云里雾里,“姑娘,你这是——”
姜离并不答话,甚至挽起袖子蹲下身来,不住地将灶下灰膛内的积灰掏挖出来,张穗儿看看姜离,再看看怀夕,小脸纳闷地皱作一团。
许是姜离一路跑过来的动静不小,不多时,门外传来了一片纷杂的脚步声。
待脚步声逼近,怀夕道:“姑娘,裴大人来了——”
姜离听到了脚步声,但她直勾勾盯着灰堆,连头也未抬,裴晏与宁珏踏进大门之时,便见她裙摆之上满是灰土,人都快钻入灶膛中。
宁珏惊道:“薛泠,你这是在做什么?”
宁珏刚到书院,满以为姜离定会惊讶他竟来了,可不想话音落下,姜离仍是充耳不闻,而这时,一同跟来的付宗源等人也到了门口。
付宗源不甚在意地扫过姜离背影,也不知适才与裴晏说了什么,此刻面上仍有不快。
他冷冷道:“怀瑾已失踪两天两夜,裴大人不好好追查怀瑾下落,反分心三四年前之事,这书院就这么大,怀瑾一个大活人竟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若今日还找不到怀瑾,那我真要怀疑——”
“付大人——”
付宗源语带火气,唯独裴晏注意到姜离的动作停了下来,而她忽然开口,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付宗源这才正眼看向姜离,“薛姑娘?”
姜离默了默:“付怀瑾已找到了。”
她语气沉重,甚至含着几分悲悯,裴晏闻言忙往她身边走去,也不知看到了什么,连他的面色都是一变。
付宗源迷惑道:“我虽不知姑娘这是在做什么,但这么大的事,还请姑娘不要玩笑。”
姜离这时站起身退开,众人这才瞧见灶膛口处,不知怎么被姜离刨出来几块支离破碎的灰白之物,面对着里里外外十多道目光,她冷静道:“若未猜错,这些未烧尽的人骨,乃是付怀瑾的尸骸,他已经——”
付怀瑾已经死了,不仅死了,尸骸还被烧成了骨头渣滓。
付宗源愣住,继而哭笑不得道:“薛姑娘,这可不是能玩笑之事,什么人骨?什么尸骸?怀瑾他怎么会……”
付宗源自然不信,可说着说着,他在那琐碎灰白物中看到了一截明显的人骨。
那是一截指骨,他从前任刺史断案之时见过同样的尸骨。
付宗源陡然愣住,又觉一股热血直冲后脑,人都跟着晃了一晃,“不,不可能,你又如何知道这是……”
他语声颤抖,再说不下去,裴晏利落吩咐道:“来人,把灶膛之下的积灰全部挖出来,把负责浴房之人叫来——”
九思和十安应声而动,付宗源则如石雕一般僵在原地,屋外围看的人群爆发出阵阵惊呼,裴晏也盯着地上的人骨陷入了沉思。
消息传得飞快,不过片刻屋外便涌来了更多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大理寺武卫,他挤到门前禀告道:“大人,袁焱不在屋内。”
因十安所禀,裴晏先传了付宗源探问,然而付宗源对三年前之事绝口不认,裴晏便又命人传袁焱前来问话,人刚派出去,便听闻了姜离异状。
此时他意外道:“怎不在屋内?”
武卫应是,“房门没锁,我们叫门未应之后进了屋子,屋内并无他人,床铺也整整齐齐,问了隔壁几人,他们都说没看见袁焱。”
裴晏剑眉皱起,心底也生出些不祥预感,眼见灰堆中又刨出新的碎骨,他自以眼下为重,然而话未出口,外头一道撕心裂肺的惊呼传了过来——
“死人了!校场死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