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昭, 又是你!”
武澍桉一见他,便想起上回在府中眼睁睁见他将云英带走的情形,心中的怒与恨不但没有被压下, 反而更甚。
“不就是一个小小的中郎将,东宫的一条走狗而已, 别以为我次次都会听你的!”
世家子弟中,颇有一些瞧不上从底层搏上来的人, 尤其靳昭虽背靠东宫,可骨子里流淌的是西域人的血, 没经过边疆的刀山血海,就在京中平步青云,自然越发招人妒恨。
靳昭仿佛不理会他的挑衅, 仍旧冷冷盯着他, 一字一句道:“我再重复一遍, 把你的手拿开。”
他少时从遥远的北方边塞一路徒步来到京都, 起初连一句像样
的汉话都不会说,日日受人欺凌,什么样的恶言恶语没听过?根本不会在乎这点挑衅。
可是, 在内心被他刻意忽略的深处, 还是有那么一丝难堪——不为别的,只为这儿还有让他在意面子的人在。
武澍桉闻言,越发恼恨,从前那点小心藏着的纨绔作派被彻底激出来。
“我偏不!”他高高地昂起头, 小臂用力,扯着云英直接往自己怀中撞,“看你能耐我何——”
谁知,话音未落, 他那拽着云英的手便被靳昭陡然制住,紧接着,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靳昭的拳头已又快又准地往他手背上砸去。
这一拳力气大,控制得亦好,恰砸在他凸起的骨节处,疼得他一声惊叫,不受控制地松了手上的力道。
靳昭瞅准时机,一个闪身,带着云英转了半圈,将她护在身后。
“你!欺人太甚,我跟你拼了!”武澍桉脸涨得通红,瞪眼瞧他,也顾不上疼痛,挥开两个上来劝架的路人,直扑上去,要同靳昭打一场。
靳昭见势,不及朝后看,凭着本能伸手将云英一推,便迎上武澍桉的拳脚。
云英身量轻,被他一推,连着后退好几步,不小心踩到地上一处凹陷,身子一歪,跌倒在地。
右手手掌猛地压在粗糙的地面上,顿时疼得钻心。
她来不及细看,只管提着裙裾起身,站到安全的地方,抬头见武澍桉的拳头不偏不倚砸到靳昭的下巴上,下意识惊叫:“中郎将小心!”
靳昭没看她,生生受下这一拳的同时,趁着武澍桉靠近的当口,一脚踹在他的腹部,紧接着,拖住他的上半身,又是一脚踢在他后膝窝,踢得他下跪的同时,绕到后面,直接压住他的后背。
武澍桉亦是习武之人,只是因着出身,从前旁人与他比拳脚时,都不敢上真功夫,是以看起来像模像样,实则是花架势更多一些。
而靳昭则不然,不但拳脚招式是稳扎稳打练出来的,更因为身材高大,比武澍桉还要再健硕一些,力气也比他大,如此几个来回后,已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们这处的动静早已吸引了许多围观的百姓,附近正巡逻的差役也匆匆赶来,一见闹事的二人气势不凡,局势又暂定了,一时便不敢直接动手,只将周遭百姓隔开,避免误伤,领头的那个则上前来问询。
靳昭才下值,解了腰间配刀,身上的军服却还在,再加上他一副特殊的西域样貌,那人一下认出来,迟疑地问:“中郎将?这是出了什么事?”
官大一级压死人,京都军中素来如此。
被压得面朝下,狼狈起不了身的武澍桉气得闷声怒吼:“哪个队的?不认得小侯爷我吗?看我回去如何收拾你们!”
那人闻声吓了一跳,这才认出来被靳昭死死压着的人竟是武澍桉,一时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两边都是不敢得罪的:“这、这这……中郎将,求您莫为难在下啊!”
武澍桉已没了力气,靳昭亦没兴趣同他多纠缠,慢慢松开钳制,起身说:“没什么大事,只是小侯爷仿佛喝多了酒还未醒,有些糊涂,烦请诸位往城阳侯府去报个信,着人来将小侯爷接回去。”
领头的那个见状,明白他没有要继续纠缠的意思,大大松了口气,连忙朝身后的人使眼色,让人上来将武澍桉扶起来。
靳昭看一眼站在一旁的云英,冲领头的抱拳行礼后,便带着她离开。
不远处,临近清明渠畔的一座二层小楼上,一名换了便服的内官望着底下渐渐散去的人群,迟疑地问:“殿下,可还要遣人下去?”
萧元琮站在窗边,望着那两道一前一后往渠畔行去的身影,沉默不语。
他这两日在京郊查看堤坝修筑的情况,因往返路途甚远,便在宫外近郊的一处皇家别院歇了两日。今早本应已回到东宫,然而昨日傍晚接到宫中送来的消息,因圣上龙体欠安,今日罢朝一日,他便没急着回去,带着内监到西市附近来,听一听已陆续从各地进京等待明年春闱的考生们的情况。
恰好看见武澍桉要为难云英。
他原本要让身边的人下去替云英解围,没想到靳昭动作更快,先出手了。
靳昭前两日也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留在城郊,到今早才暂换了人回去。
“算了。”萧元琮轻声说着,移开视线,伸手将槛窗阖上,“已不必孤帮她了。”
长街上,几名差役小心地跟在武澍桉身后,好声好气地安抚,生怕他心有不甘,仍去寻靳昭的麻烦。
武澍桉被围得不耐烦,一甩袖,恶声说:“都给我滚!不许跟着!”
几人立马散开,却不敢立刻依他言离开,只能放慢脚步,在越来越多的人群中远远跟着。
武澍桉心下烦躁,只觉得当众丢了颜面,有心甩了他们,于是牵着马越走越快,打算在人稍少些的地方上马,却不想,川流的人潮中,忽然站出来个面含笑意的年轻女子。
“堂堂城阳侯府的小侯爷,竟被一个西域奴隶打得这样狼狈,真是令人惋惜。”
武澍桉停下脚步,恶狠狠看过去:“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口出狂言!”
那女子笑着冲他行礼:“小侯爷不认得奴婢了吗?一个多月前,奴婢有幸与小侯爷有过一面之缘。”
武澍桉忍着烦躁,又看了她一眼,这才想起来:“你是中书令府上的丫头……”
“小侯爷好记心,”那婢女朝旁侧了侧,示意他往这边走,“我家主人有几句话想同小侯爷说,小侯爷若得空,不妨随奴婢走一趟。”-
清明渠边,靳昭和云英一前一后地走。
靳昭牵着马走在前面,眼看身边没人,刻意放慢脚步,也没见她追上来,只好干脆停下,等在原地,待她走近了,问:“不是说去看孩子,怎么到这儿来了?”
“的确要去看阿猊,只是奴麻烦了殷大娘这么久,奴不好空手上门,又因太过突然,来不及亲手准备,便来买些凉茶饮与茶果送予殷大娘。”云英扬了扬手上提着的小包裹,解释说。
方才提在手里,一直小心护着,便是摔倒的那一下,也没磕到,仍旧完好无损。
靳昭点头,目光悄悄从她提着包裹的手移到另一只半掩在袖口中的另一只手。
方才他留意到了,她被自己推倒在地,就是那只手先撑在地上,才没摔得太过狼狈。地面坚硬凹凸,她那细皮嫩肉的样子,恐怕受伤了。
“走吧。”他指了指停在渠畔的马车。
云英没动,只是看着他的马,说:“中郎将先走吧,奴看着。”
靳昭皱眉,说:“我送你去。”
云英眨眼,问:“中郎将今日不是要同羽林卫的同僚们一道给人庆贺新婚?”说着,又生怕他以为自己有意打探他的动向,忙解释,“方才出宫时,遇到上次去过城阳侯府的侍卫大哥,闲谈数句才知晓的。”
“嗯。”靳昭顿了顿,沉声说,“婚仪都在傍晚,我到那时再去。”
那便是白日空闲的意思了。
云英笑开,朝着马车上去之前,还不忘说:“也好,听说中郎将昨晚在外当值,恐怕也累了,该回去歇一歇。”
靳昭心下总觉这话有些说不出的暧昧,可又不好细究,只翻身上马,一路护着简陋的马车,往怀远坊的居处去。
一路晃晃悠悠,经过的皆是充满市井气息的街巷,云英想着即将见到小阿猊,心情好极了,时不时看向不远不近与她同行的靳昭。
她本就容色妍丽,什么也不做,但只站在人群里,便能吸引无数目光,此刻这般不时看向靳昭,就连赶车的车夫都察觉到了,看向靳昭的眼神带着艳羡和揶揄。
在他看来,这两个年纪相仿、样貌不凡的的年轻男女,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而靳昭的心中却
感到难言的煎熬。
大约是因为昨晚随侍在外,只休息了两个时辰的缘故,他感到脑中像被钝器刺着似的,一下下的疼,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处在一种紧绷又肿胀的状态中。
方才同武澍桉扭打的时候还不觉得,此刻安定下来,便觉得那女子看过来的目光,就像是刺着他的钝器,带着赤裸裸的渴望,刺得他不得安生。
好在西市本就与怀远坊相邻,他那宅子又离街边不远,不一会儿便到了。
因早两日便得了信儿,殷大娘一早就将门开着,着小娥留意外头动静,一见人来,便高高兴兴地迎出来。
“小娘子,可把你盼来了!”殷大娘怀里抱着正精神抖擞的阿猊,站在门边冲云英笑,一张慈祥的面孔上具是笑痕。
云英方才还有心思看靳昭,此刻一见到孩子,什么都抛到脑后,当即不管不顾地从车上下来,就连右手还受着伤也忘了,抬起来就要扶在木框上。
靳昭见状没说话,不动声色地在她握住木框前,先托了一下她的手腕,让她借了把力,紧接着,在她看过来之前,又迅速收回,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殷大娘抱着孩子,不曾细看,一旁的小娥却注意到了。
她目光在云英身上转了一圈,连忙上前,站到车旁,将人扶了下来:“娘子小心。”
云英不惯他人服侍,冲她道谢后,只说不必,又往阿猊身边去了。
“孩子才起来不久,也不知是不是知晓阿娘今日要来,方才就一直冲着门外叫呢!”殷大娘小心地将阿猊交出去。
云英抱着明显长大了些的孩子,爱怜地亲了又亲,直惹得孩子咯咯笑了才罢休。
“多谢大娘,将阿猊照料得这样好。”云英眼眶有些红,急往后去寻要送给殷大娘的小包裹,方才急,一时忘了提着。
谁知一回头,靳昭已经提着递过来。
他没说话,在她接的时候,又瞥了眼她的右手,然后便默不作声地进了自己的院里。
小娥悄悄看着,迟疑片刻,到底跟了过去。
“郎君。”她小声地唤,也不敢走得太近,上回被他突然的冷漠吓得一直拘束到如今。
“何事?”靳昭停下脚步,没再往屋里去。
“郎君好似受伤了,”小娥仔细地看着他,用手朝自己的下巴边角比划一下,“要不要紧?”
是方才被武澍桉拳头砸到的地方,没有多大的伤口,只是一块淤青,殷大娘眼神不好,没留意到她却一眼瞧见了。
“没事,你去照看阿娘就好。”靳昭毫不在意,在军营里磕磕碰碰是常事,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哦。”小娥应了,慢吞吞要走,又被他叫住:“等等。”
她赶紧停下,就见他进屋里,很快拿了一只刚好一手握住的小陶土罐子出来
“将这个交给穆娘子。”
说完,就要进屋。
“郎君一会儿可要用饭?”小娥问了一声。
他头也没回地说:“不必,我进屋歇一会儿,晚些换身衣服便去刘家。”
人已进去,小娥低头看着手里的小罐子。她认得,这是治外伤的金创药,家里一直存着许多,郎君平日练武,早就用惯了-
隔壁的院子里,云英抱着阿猊,一面同殷大娘说话,一面留意院子中间的那道小门。
方才靳昭前脚一走,小娥后脚便跟了上去,她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没多久,小娥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只小陶罐,送到她的面前:“郎君让奴将这个交给穆娘子,娘子可是有哪里受伤了?”
不必问,云英已然嗅到罐中淡淡的药味,必是治伤的金创药。
原来靳昭早就注意到她受了伤。可是,连药也不愿亲自送来,而是让小娥转交。
手一伸出,小娥就瞧见她手掌根部几点被细小沙砾刺破的伤处,不禁“哎呀”一声。
“是方才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云英笑笑,“没什么的。”
殷大娘凑近些,这才看清楚,赶紧把阿猊抱走,让她腾出手来上药,又问身上有没有伤着,见她摇头,这才放下心来。
“一会儿将娘子带来的茶饮子同茶果拿出来吧,饭倒是可以晚些做,”殷大娘抱着孩子,一边哄一边吩咐小娥,“也不知昭儿是否留在家里吃饭,今日可是刘家那小郎君的好日子!”
小娥立刻接话:“郎君方才说了,不留在家里用饭,歇一会儿便去刘家。”
云英在一旁仔细听着,心中有些失望。
方才还对她说,傍晚才会去参加婚仪,才一转眼就变卦了。
不一会儿,阿猊已累了,懵懵懂懂要睡去,云英亲自哄着他在榻上安睡,想了想,低声请殷大娘照看,自己则推说有几句同宫中事有关的话想问一问,往靳昭的院里去了。
同在宫中,同事一主,殷大娘不疑有他,正在灶上忙碌的小娥却留了心眼。
看着云英的身影消失在门边,她捧着茶饮与茶果出来,奉给殷大娘:“瞧着就是能解暑的成色,果然是好东西。大娘,要不要给郎君也送一些?”
殷大娘点头,尝了两口,大觉解渴舒坦,看小娥忙着,又说:“灶上还有一碗米浆,也热了再一并送去吧,昭儿贪凉,先弄些温的垫一垫才好。你搁上去蒸,也来坐一会儿,吃两口再去。”-
隔着一道门,靳昭才刚洗过凉水澡,换了身干净的中衣回屋坐下。
听到敲门声,没有多想,只以为是殷大娘又遣小娥过来给他送吃的,便背对着门说:“进来,放在案上就好。”
从前,他若是夜里当值,清早回来,殷大娘恐他挨着饿睡去,便常会备些吃食,让小娥送来。
可是,今日不知为何,门开后,他便感到不对劲,待听见那脚步声不是小娥平日略有些沉的频率,而是闺阁女子的轻柔小意,立刻警觉地回头。
敞开的屋门边,云英逆光站着,金灿灿的日色自身后将她包裹住,教人看不清她模样的同时,却能将她从头至脚的轮廓看得一清二楚,就连发髻边柔软的碎发,都分毫毕现。
“是你!”
靳昭猛地站起来,警惕地看着她。
“穆娘子,”眼看她不说话,只是一步步靠近,逐渐缩短距离,他几乎想要捂住自己敞开的领口,幸而最后止了动作,“你怎会来此!”
“中郎将,奴只是有些担心你。”
她像是剥开光晕走出来,随着距离的靠近,才终于显出真切的模样,一如他午夜梦回时无法控制的绮念里看到过的样子。
“担心我做什么?”
靳昭不太明白,本就一下下刺着他的钝器,好像又加了几分力道,明明她什么也没做,只是走近几步,为何他就已经这样紧绷?
他感到自己就要控制不住往后退去,幸好,她在离他不到两步的地方停下了。
“中郎将方才让小娥给奴送了金创药,奴便想起,方才中郎将为了救奴,也挨了小侯爷两拳,才想来瞧瞧。”
挨了两拳在哪儿?除了下巴边角的一块,便是肩上与胳膊上的两处罢了,哪里能给她瞧?
靳昭心下一片烦躁,一挥手说:“小打小闹,连伤都算不上,不劳娘子——”
话还没说完,就被她一声惊呼打断。
“哎呀!”她略抬起手,轻轻掩唇,“的确伤着了!”
接着便拔了陶土罐的塞,以食指蘸了些药膏,便要朝他下巴处伸去。
靳昭的反应迟钝极了,也不知是未料到她会如此大胆,还是内心有意纵容,直到下巴的肌肤上传来一丝细碎冰凉的触感,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不敢再让她碰到自己的身躯。
可是她的手太过柔软细腻,小小一只,被他握着,不是第一次了,那带着点凉意的肌肤,越发衬得他的手心滚烫。
“我自己来。”他压着嗓音,不敢直视她的眼神,生怕一不小心就陷进去。
可是没等他松手
退开,她已又朝前跨出一步。
那一步迈得比她平日文静的小步要大一些,一下将他们之间原本不到两步的距离缩至短短的小半步。
他生得高大健硕,常年练武留下一身偾张的肌肉,掩在没有完全扣紧的中衣底下,若隐若现。而她生得玲珑有致,前后柔软的起伏,即便穿着寻常乱有些宽松的襦裙,也掩盖不住。
靠得这样近,脚下的小半步像不够似的,到身躯之间,已只余下一寸空间,若有谁站不稳,稍前倾一些,便能蹭到一起。
靳昭感到口干舌燥,方才因为嫌热而敞开的中衣前襟,此刻因为控制不住的呼吸而起伏得有些厉害。
那薄薄的布料扇动着,已能若有似无地从云英的胸前拂过。
好像有无形的火星迸溅,一下烫在衣裳间,烫得人越来越热,靳昭的胸前已悄然挂起极细的汗珠,连带着云英也无法平静。
她本就是有意为之,眼下对着近在咫尺的身躯,已然连腿也有些发软。
稳稳的脚步发虚,身子亦晃了一下。
她的胸口也开始不住的起伏,另一只手更是找寻依凭似的,悄然攥住他的中衣前襟。
本就半敞着,被她这样轻轻一拽便拉直了,朝一侧拉开两寸,看起来像她有意将他的衣裳扒开似的。
她看得眼热,悄悄抬头,正对上他同时低下的眼神。
空气稀薄,她轻抿着的唇瓣悄悄张开一线,潮湿的气息同他交缠在一起,湿漉漉的眼睛更是引着他无法逃避。
轰的一声,靳昭突然觉得自己什么也看不到了,幽蓝的眼里,全是她充满渴望的引诱。
她也想要。
他攥着她的那只手忽然松了。
沾了药膏的指尖落下去,蹭着他半敞的衣裳,在锁骨与胸膛正中留到一道痕。
他受不得那火烧火燎的触感,顺手接住她软过来的身躯,一低头,就着凑过来的唇瓣便吻了上去。
第23章 亲吻 奴可不敢有这样的妄想。
唇齿相接, 云英彻底瘫软下来。
她也早在午夜梦回时,想起过他无数次,直在榻上翻得湿汗淋漓, 此刻终于黏到一处,哪里还收得住?
与武澍桉在一起时, 花样本事学了不少,只是因一向不是自己愿意的, 刻意压着,总差了许多情致。
而靳昭才是她真正自己瞧上的人。
虽没有戏文话本里说的那样痴心相许、非卿不可的情深意切, 但心甘情愿。没有负担,才敢稍耽溺情欲。
她是搁浅岸上多时的鱼,好容易有了水, 只有拼命游动的份。人在眼前, 她努力仰起脸颊, 咬着他的下唇, 含糊而热情,连带着胸口也感到胀痛。
早起出宫前,给膳房留了些乳汁做小皇孙的点心, 本想留着到这儿亲自喂一回阿猊, 以慰她这个母亲心中的愧疚,可还没来得及,便先到这儿来了。
她觉得难受,忍不住弓身, 靠他更近,落在他衣襟的双手紧了紧,将布料抓得满是褶皱,又嫌其碍事, 松开了,直接钻到后头。
靳昭被她引得心神涣散,垂下去的双臂早就自发地搂到她腰上,将她紧紧箍着,贴在身前,不让她落下去。
不是第一次靠得这样近,上一回的尴尬犹在眼前,这一回更是一点就着。他痛极了,用力压着她的后腰,自己则前倾着,逼她柔软的身躯弯折得越发厉害。
恨不能将她直接揉进骨血里。
他没开过荤,平日听营里的兄弟们说起女人的滋味,总觉得太过夸张,直到将穆云英抱在怀里,只是亲吻,便已觉得他们的描述仍旧不够。
“啊——”
放松之际,他听到一声轻呼,却舍不得停下,咬着她抬起的下巴,好容易才克制住不要用力。
“奴有些涨……”
不用问,他知道是哪里,脑中一阵一阵的晕眩,点了爆竹似的噼里啪啦炸开。
他用力剥开她肩上的襦裙,猛地侧头,一口咬下去,手掌则被她带着,在层叠的布料中寻找特制的暗扣。
只是还没寻到,才刚被云英带上的门又被人从外头敲响了。
“郎君,奴来送些茶饮子与米浆,能否进屋?”
是小娥,到底还是来了。
靳昭被这个声音猛然拉回神志,一抬头,瞧见软在自己怀中,衣衫不整的美丽女人,暗自唾骂自己,青天白日便拉着她做这样不知廉耻的事!
他努力压着躁动,扶着云英的腰让她站稳,正想开口将小娥先打发了,却被云英打断。
“嘘——”她一根食指轻点在他唇上,示意他噤声,接着便扬声对屋外的人说,“劳烦等一等。”
她深吸一口气,飞快地拉上肩头滑下去的衣衫,捋了捋鬓边的碎发,就这样朝着屋门的方向去了。
屋门外,小娥捧着托盘巴巴儿地等着,心里正疑惑,怎么不听郎君的声音,却是穆娘子替他答了,便见屋门开了。
穆娘子从里头迈着小步出来,一身的衣裳齐齐整整,不见凌乱,可是那柔软的身段,却有种莫名的无力感,那张噙了笑的脸庞,更是浮着浅粉的春意。
“有劳了,我送进去便好。”
她说着,伸手接过小娥手中的托盘。
小娥只觉得自己眼睛花了一花,忍不住看着穆娘子吞了吞口水。
她悄悄往屋里探了一眼。
青天白日的,窗都闭着,光线亦不敞亮,靳昭站在榻边,修长高大的身躯只穿了中衣,敞开的领口下,便是裸露的胸膛。
她的心情忽而复杂起来-
屋门重新阖上,云英将托盘搁到案上,望着已侧过身去,正快速穿衣裳的靳昭。
他的身子仍旧紧绷,抬手间,胳膊与胸膛处皆有隐现的肌肉线条,云英知道,他还没完全缓下来。
可是经方才一打断,那点暧昧的气氛早已烟消云散。
“对不起,”他低着头,正系腰间的革带,瓮声瓮气地说,“方才唐突了娘子。”
云英叹了口气,摇头说:“奴有意引诱,也并非全是郎君的错。”
靳昭不想她就这样撕破了那层纸,手上动作一停,问:“为何?”
他侧过眼,轻声问:“娘子想要什么?”
女人的有意引诱,总是想得到点什么,只是大多都不愿承认罢了——总不会只要一晌之欢,西域人热情奔放,兴许有一些这样的女子,京都却应当很少。
他知道这个道理,心里早有数,就是觉得穆云英不太一样。
至于哪里不太一样,那大约就是她每每主动靠近,看似也装了一装,却都一戳就破,让他轻易发现她的别有用心。
云英听到这话,将茶饮与米浆都从托盘上取下,一一摆好,说:“奴只是想要个依靠罢了。”
若是担着养育的职责,她能一直做皇孙的乳母也就罢了,可东宫自有教养孩子的宫女、内官,如今,她的差事只是喂两口奶,孩子长得快,到一两岁的光景,断了奶,自然也不需要她了。
她一个人带着孩子,难道还要回城阳侯府吗?那不死也要脱层皮了。没有依靠,她恐怕连阿猊都护不住。
如今阿猊还小,又有太子在前,武家尚在操心武澍桉的事,未曾腾出手来找她的麻烦,等阿猊大些,他们断不可能再放任不管。
靳昭听明白了,只是不知她说的“依靠”,到底是什么。
“你……”他有些迟疑,猜道,“想嫁给我?”
云英动作一顿,悄悄抬眼观察他的神色。
他站在墙边,光斜着打进来,只照到他的脖颈处,脸庞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她眼睑垂下,嘴角扯出一个有点自嘲的笑:“奴可不敢有这样的妄想。”
的确是妄想,但并非完全不敢。不过,她在侯府里待了那么多年,懂得一个道理,若要向上位者讨要什么东
西,越是想要,越得说不想要。
至于能不能得到,都只是别人的一句话,一个念头而已。
譬如杜夫人赏赐下人,必是她已想好了有什么东西可赏,只是仍要问一句“想要什么”,那被赏的,要么只说任夫人做主,要么便是猜准了夫人的心思,知晓她想给什么,恰说到她的心坎上,这才能显出主仆间的宽待与忠心。
她觉得对待男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奴这样的出身,还带着阿猊,这辈子恐怕都没有好好嫁人的命了,能像小娥一般——不,奴也不敢同小娥比,她是身世清白的娘子,自然有资格陪在中郎将的身边。”
她不知道小娥的来历,却能看出小娥对靳昭的额外关注。
这原是常事。
大户人家的丫头,但凡年轻未嫁的,总会有几分春意萌动,身边又没别的男子,十有八九会对年轻的男主人有意。
从前在侯府,有不少婢女暗中倾心武澍桉,她也正是因此才成为众矢之的。
现下,她只是想借机探一探口风而已。
靳昭听着她的话,怎么都觉得不对味,一时觉得她看起来那么主动,却原来只有这点念想,倒显得他像个只想占娘子便宜的小人。
沉默半晌,他脱口只一句话:“小娥只是伺候阿娘的丫头,与我没有关系。”
云英心底舒坦了些。
靳昭却觉得自己说错了,不该解释这样无关紧要的事,已穿好衣裳,就要出去。
“中郎将,”云英喊住他,捧着那碗温热的米浆奉给他,“这想必是殷大娘让送来的,一片心意——”
不等她说完,靳昭已接过米浆,三两口饮尽,搁回案上,便又往外走。
跨出门前,又留下一句话:“晚些时候我回来,送你回宫。”
“好。”
云英心下定了许多,再回殷大娘处时,已不再魂不守舍。
她陪阿猊睡了一阵,待他醒来,又亲自喂奶,母子间难得亲近,平和温馨-
刘家为了儿子成婚,早就新置了宅子,就在与坏远坊相近的延康坊内,紧邻着坊墙,靳昭从家中出来,不一会儿就到了。
街坊邻里关系和睦,一家有喜事,各家都有喜气,短短一路,家家敞开门户,挂一两只彩灯,瞧得人不自觉就高兴起来。
刘家更是先热闹了起来。羽林卫的兄弟们已来了不少,正围在院子里瞧才换上婚服的刘述。
傧相们都是刘家本家的堂兄弟,原本刘述也想请靳昭,但想他前一夜还要当值,恐怕没有时间,这才作罢。一见他进来,刘述先穿过人群过来。
“靳大哥,可来了!”他脸上具是喜色,明明还有近两个时辰才要骑马去迎新妇,此刻就已穿戴得整整齐齐,“一会儿去迎亲,大哥与我们同去,可好?”
靳昭将带来的贺礼与贺银交给傧相,冲众人招呼后,算了算时辰,歉然道:“稍晚我还得回去一趟,家中尚有些事,待傍晚再来吃酒。”
刘述知晓靳昭的为人,也不疑心他要拂自己的面子,只是遗憾地点头:“也好,今晚,大伙儿可都等着要灌大哥你的酒呢!”
身边有人起哄:“是啊,平日可没机会同中郎将好好喝酒!”
“今日是刘郎的好日子,要我说,还是得等中郎将自己的好日子,才能真正喝畅快呢!”
玩笑开到靳昭的身上,刘述反应快,有意想替他解围,却忽见他古板无波的面容间,飞快地闪过一抹走神似的淡笑。
刘述愣了一下,忙眨眨眼想看清楚些,可那笑容已然消失,快得让人疑心是不是看错了。
临近傍晚,迎亲队伍将回之际,他先行离开,回到自己家中。
白日那名车夫已按着约定的时间等在门口,云英抱着孩子,一边不住地亲,一边同殷大娘说着拜托,一副依依惜别的样子,倒像那日在城阳侯府门前母子分别的样子。
那日,他曾对她说过,会好好照看小郎君。
这女子,对亲生的孩子当真上心得很。
“走吧,”他上前一步,沉声说,“下月还能再来。”
殷大娘也宽慰:“小娘子莫伤心,年纪这样轻,红着眼可就不好看了!老妇定将阿猊照看好,等小娘子下回来,还是个大胖小子!”
云英瞧儿子胖乎乎的模样,噗嗤笑出来,双颊染上一层漂亮的粉,看得殷大娘都爱怜不已。
好容易上了车,沿着坊墙行出一段。
日头已然西斜,白日的炽烈晕开成橙红的光晕,正一点点变深。长街小巷里,都是陆续归来的街坊邻居,同早起的生机勃勃不同,此刻的一切,有种松弛的烟火气,是不论在城阳侯府,还是在宫中都体会不到的。
隔着坊墙,隐隐有丝竹声传来,节奏明快,车夫扬着马鞭,叹一声:“又有新人要成婚啰!”
云英立时想起:“这应当是刘副将的婚仪吧!”
靳昭策马护在一旁,闻言应一声,算时间,应当是刘述迎亲的队伍。
不一会儿,行至坊墙外,沿着更宽阔的街道朝东面的宫城去,迎面就遇上了吹吹打打的队伍。
新郎与新妇站在挂了彩的车架上,具是满面喜色,笑着接受沿途众人的嘱咐。身边有跟从着抢纸花、瓜果的小童,还有一道前往的傧相与客人。
街边敞开的门户里,主人家已将门口的彩灯点上,带着家中的老小站在灯下,一面拍手一面笑看队伍从自家门口经过,仿佛只要亲眼看见,就能沾到一点新人的喜气。
云英还是第一回见到这样的情形。
从前在城阳侯府时,也随杜夫人参加过婚宴,但那都是公侯人家,隆重盛大,礼大过情,再加上她只能跟在夫人身边,没机会到外头亲眼看看迎亲的场面,是以十分好奇。
队伍已到了坊门口,正往坊里去,车夫远远就停下,等着他们过去。
云英从车框边探出脑袋,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边的热闹。
靳昭坐在高头大马上,瞧着她好奇,甚至还有些向往的模样,心中有莫名的滋味。
那头的队伍人多,走得慢,也不知是哪个,目光朝这边扫过一眼,忽然认出靳昭,又瞧见他身旁坐在简陋马车中的云英,哄笑起来。
“怪道中郎将要回去,原来是做护花使者去了!”
“是啊,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中郎将竟从未同大伙儿提起过!”
都是年轻力壮的儿郎们,笑闹起来时,引出不小的动静。
忽而又有人认出云英,连忙提醒:“别胡说,那是东宫新来的乳娘!中郎将定是在替主子办差!”
“就是从城阳侯府寻来的那个?真是一点也不像……”
“听说是武小侯爷的通房……”
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没了方才的玩笑揶揄,那一个个昂着朝这边笑的脑袋,也纷纷转过去,不敢再看。
靳昭不禁皱眉,只觉这些小子嘴上没把门的毛病怎么都改不了,正要解释,一垂眼,却见她仿佛没什么反应。
明明都听得七七八八,可她只是那么瞧着那队伍,面上笑淡了,却未消失,更丝毫不见勉强之色。
已到嘴边的话又被咽了回去。
临近宫门时,云英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转头望靳昭:“就要到了,奴自己进去就好,中郎将不必再送,还是快去瞧刘副将的婚仪吧!”
靳昭也知时辰快到了,闻言点头,说了句“娘子当心”,便勒停马儿,等在路边,看她进了高高的宫城大门,才扬鞭而去。
日头比方才又西斜许多,离宫门下钥也只有两刻时辰了。
云英站在门里凹凸砖块铺就的夹道上,忍不住回头,看着靳昭的策马的背影。
也许是他在夕照下泛着棕色的头发太过耀眼,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京都的屋舍与街道困住了他。
就在这时,西面的夹道上传来马蹄声,紧接着,就是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嗓音。
“你在瞧什么?”
云英赶忙回神,能在宫中骑马的,可不是普通人。一抬眼,正见高坐
马上的萧琰,居高临下地打量自己。
第24章 果浆 朱砂似的点在白腻间。
她心下一抖, 立时想起上次在珠镜殿见到他时的情形,浑身的刺又竖起来,没有回答他的话, 只是谨慎的躬身行礼。
萧琰勒没停驻,顺着她方才的视线方向看去, 恰好看到拐入东面坊墙间的背影。
是靳昭,他的形貌太好认了, 哪怕是同他不算太熟悉的萧琰都能一下想起来。
他有些惊讶地挑眉,垂眼看仍低着头恭敬地站在一旁的云英, 伸出握着马鞭的右手,稍俯下身去,用被握弯折起来的马鞭抬起她的下颚, 认真端详。
“今日出宫了?”
云英被他这样抬着脸, 心下不快, 但周遭还有看守宫门的侍卫们在, 一个个站得笔直,只当什么都看不见似的,她也不敢直接推开他的手。
“太子殿下仁慈, 体谅奴婢与幼子分离, 特意许奴婢可出宫探望。”
她轻声细语地回答,仿佛对太子有许多真挚的感激,听得萧琰冷笑。
“大哥的确仁慈,不但许一个乳娘出宫, 还让自己最得力的羽林卫中郎将护送。”他的腰又弯下几寸,那双漆黑的眼睛更近地凝视她,“倒让我怀疑,你当真只是个乳娘, 只是武家一个小小的婢女?”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亦无声地移动,自她鬓角的发丝,至长睫琼鼻,再划过鲜嫩的唇瓣,再向下,就是修长的脖颈与隆起的胸脯。
云英感受到他目光的逡巡,只觉周身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撩拨似的,又羞又窘,无所始终,只能尽量让自己不抬眼与他对视。
长而密的睫毛上盛了傍晚的光辉,轻轻颤动一下,羽毛似的挠人心痒。
“奴婢这样的身份,哪里能劳太子殿下这样看重?太子殿下只是许了奴婢出宫,并未让中郎将护送。”
“哦?”萧琰冷笑一声,冲方才靳昭消失的方向略一偏头,“那是我瞧错了,方才那不是靳昭?还是说,不是大哥让靳昭来护送,而是靳昭自己要来?”
云英被他的话激得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下人从来都是主人家的从属,宫中女子更是如此,没有主人的允许,不得与外人私相往来。
宫中那些看上侍卫的小宫女,也多只敢瞧一瞧,最多说两句话,可不敢真有逾越之举,只有等到有幸出宫归乡的机会,或是主人格外恩赏,许自行婚嫁时,才敢放松一些。
她虽不是宫女,可身份不清不白的,万不敢教人觉得她与靳昭已有私情勾连,尤其这人还是那阴晴不定,一直对东宫的人和事虎视眈眈的吴王。
“殿下误会了!”她为自己和靳昭解释,“奴婢只是在宫外偶遇中郎将,中郎将恐奴婢遭武家小侯爷为难,才多护送一程,没有别的意思!”
萧琰皱眉:“武澍桉?”
“殿下若不信,着人去一打听便知,今早在西市外的长兰街上,应当有不少人都瞧见了。”
当街撕打,即便最后没有闹大,也是瞒不住的,早晚而已,云英不怕告诉他。
萧琰神色复杂地看她片刻,慢慢放开她,直起身,冲身后的侍从一挥手,便一言不发地策马离开。
云英松一口气,站在原地定了定,这才继续匆匆往东宫去。
正是要用晚膳的时候,丹佩和绿菱拿了食盒正等她,见她回来了,才把几样吃食摆出来,又问她阿猊的情况。
云英心中感激,越发惦记自己的差事,先喂了一回小皇孙,才敢坐下吃饭,同她们说说外头的情形。
可惜宫中有规矩,不得私带外头的吃用进来,否则,她定会买些好吃的还玩的给这两个小娘子。
眼看就要入夜,云英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一边替回去梳洗的丹佩和绿菱照看小皇孙,一边悄悄趴在窗边瞧东面的少阳殿。
殿中灯火通明,想来人已回来用过晚膳了。
她记着余嬷嬷的嘱咐,等值夜的绿菱回来,就往少阳殿去了-
少阳殿中,内侍们才将一盏盏灯点上,天边的最后一线光亮便灭了。
萧元琮用过晚膳,又看了今日遗留的属臣们送上的条陈,一一批过,命人送出去,方得片刻空闲。
屋中静极了,用的都是最好的红烛灯油,连一点噼啪声都没有,一切都仿佛死了一般。
东宫各处总是如此。
萧元琮站在炉边,亲手点香,只有缓缓升腾的香烟,才显出几分动态的人气。
方才他安在宫里的人递了消息过来,说是吴王午后入宫,同郑皇后一道,陪着病重的圣上在延英殿用午膳,留至傍晚才走。
圣上今日罢朝,说的是御体欠安,尚需休养的理由。他这个太子照规矩,亦递了请安侍疾的帖子,照例被婉拒。
圣上说,领了他的孝心,只是稍有疲乏,不必他亲自侍奉。转眼又让二弟入宫,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偌大个皇城,后宫嫔妃不多,亦有十余人,多是从前秦皇后在时就留下的“老人”,加上已出阁下嫁,住在外头的三位公主,和还在宫里的萧珠儿,这么多人,明明都是亲人,却未曾感受过一点寻常人家的情意。
在圣上的心里,只有君臣,他仅有的情与爱,统统都给了郑皇后和她的儿子。
这么多年,他已然习以为常。
只是,近来递的消息提到了明年的春闱。
照朝廷律例,春闱待考试子们在今年十一月前,都要赶到京都,向礼部递交各地府衙发给的准考文书,而朝廷也要在十一月前,定下来年春闱的主考官。
自圣上即位以来,主考官素来以礼部尚书为主。从前齐慎还在礼部时,就担过数次主考官,后来他入门下省,成了左相,主考官便多由他从前的门生,如今的礼部尚书郭瑾来担任。
偶尔有一两回,在齐慎等东宫党的坚持下,也由他这个太子担过几回主考官。
那两年脱颖而出的试子们,便都是太子门生。
而所有这些从科考路入仕的臣子们,说到底,皆受天恩,乃天子门生,主考一事,从来都是要显天家正统的。
而如今,圣上竟有意让吴王主持此次春闱!
虽还未在朝上说起,但宫中已有流言。这是要让吴王在文官中多培植自己的势力。
圣上恐怕已经意识到了,靠着文官们坐上皇位的他,凭着固执己见,是没办法拗得过捧着大周祖宗百年规矩的文官们的,这才想靠着科考,来帮吴王在文臣中积攒势力。
科考入仕的,虽一时不得高位,可圣上未至半百,皇位再坐十年、二十年,朝中臣子轮流更替,到那时,便是他们的天下。
这是萧元琮的底线,他可以容忍父亲的偏心和漠视,但该属于他的权势和地位,他一步也不会让。
文臣之中,尚有齐慎坐镇。至于武将……
“今日,是刘述成婚的日子吧?”他将香炉盖好,坐回榻上,问守在屏风后的内侍。
“回殿下的话,正是今晚,眼下应当正礼毕,开酒筵了。”
“库房中有去岁收来一对金玉紫霞杯,替孤送给他,便当是新婚贺礼吧。”
刘述是除靳昭外,他另一名亲近的护卫。军户出身,虽然家中没出过什么显赫的将才,却清清白白,忠心无二,十分可靠。
内侍领命去了,空荡荡的殿中,又只剩下萧元琮一人。
他到这时,才敢想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譬如今早在西市外瞧见的一幕。
他记得她的手仿佛受伤了,也不知有没有上过药。
“来人——”他开口要唤人送些金创药往宜阳殿去,可待人来,又止住了,挥袖说,“算了,去吧。”
可门口的内侍却没出去,而是低头报:“殿下,宜阳殿的穆娘子求见,说是来谢恩的。”
萧元琮目光一顿,淡声说:“让她进来吧。”
殿外,云英得了应允,提着手中的食盒进了殿中,见他如常地坐在榻上,便行至近前,躬身行礼。
“奴婢得殿下恩准,才
得以出宫探望幼子,特来谢殿下的恩典。前两日,殿下都不在宫中,奴婢这才拖到今日。”
她说着,又将食盒打开,拿壶斟了一盏梅子浆,自盒中捧出。
“这是膳房准备的梅子浆,酸甜可口,最能解暑消食,奴婢不知殿下喜好,亦不敢随意探问,便自作主张,央平日给小皇孙做吃食的厨娘多备了一盏,只盼殿下莫嫌弃。”
大约是为了衬梅子浆深紫带红的色泽,她用的是一只碧玉夜光杯。没有过多的花纹雕刻,更没有镶嵌金银,在宫中诸多名贵奢侈的茶酒器物中,再普通不过。
只是,碧玉配深红,在暖黄的烛光下,波光粼粼,颇有几分异域瑰丽情致。
萧元琮面上浮起一丝柔和:“搁下吧,一会儿孤尝一尝。”
这话听着像托词,但云英已然心满意足,闻声膝行着转个身,恰在案几一侧,将杯盏搁在他面前的几面上。
两只细嫩白皙的手,捧着一盏碧玉,好看极了。
萧元琮看着她被衣袖稍遮住的手背,忽然问:“手上的伤,可上过药了?”
云英心中一惊,不知太子怎会知晓自己手上有伤,捧着玉杯的双手一顿,里头盛了八分满的浆液晃荡着,从杯沿洒出,在空中划一道弧,恰滴在月白的锦缎上。
那是太子的衣袍!
云英吓了一跳,来不及解释,忙将玉杯搁到案上,慌忙就要告罪,
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已被吴王惊了一惊,此刻越是慌乱,越是出错,那宽而柔的衣袖自案上抽走时,一不小心,直接将那一盏果浆打翻。
深红的汁液自杯中溢出,淌过平整的几面,沿着边缘滴滴答答落下,正落在月白的衣袍上。
红白交织,颇有些惨然的触目惊心。
云英当真慌了手脚。
她一向还算稳重,鲜少在主人面前犯这样的错,今日也不知怎么,竟这样毛躁。
身边也没有巾帕,对着那触目惊心的红,她想也不想,便以自己的衣袖去擦。
那是下摆处的衣料,因他坐着,原本垂下的料子便被平铺在腿上,由她这样不管不顾地擦时,两人的距离也在不经意间拉近。
萧元琮一垂眼,就瞧见她缎面似的乌发,底下一张白中透粉的细腻脸庞,因低着头,若隐若现。
再往下,是隐在襦裙下的柔软身躯,因跪着,胸口离他的膝头不过两三寸的距离。
那双羊脂白玉似的手,更是在他的腿上来回地擦。
深红的色洇开变淡了些,不但污了他的衣摆,也染了她的指尖,朱砂似的点在白腻间。
萧元琮无声瞧着,眸光一点点深黯。
“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小心污了殿下衣袍,求殿下——”
“恕罪”二字没能说出口,萧元琮已轻轻捉住了她的右手。
第25章 更衣 还不快为起来,为殿下宽衣!……
萧元琮的手与靳昭、武澍桉都大不相同。
底色是白, 却不是匀净透亮的白,而是带着一分灰的,常年避开烈日暴晒的苍白, 修长的骨节,如笔杆似的笔直分明。
指间亦有薄茧, 不是武夫们骑马射箭、舞刀弄枪的茧,而是从小握笔留下的, 并不太粗糙。只是云英肌肤薄,虽是婢女出身, 却一直在主人屋里伺候,从没做过什么粗活,一双细嫩的手, 不比大户人家的女郎逊色半分。
那几处微粗的茧压着, 让她感到一阵细细的, 不可抑制的轻颤。
看起来那样清冷沉静的一个人, 有时如仙佛一般,原来他的手心竟然这样烫。
“殿下?”
云英颤声唤他,忍住想要立刻将手抽开的冲动。对太子, 她总是比对旁人更多一分敬重。
“别动。”萧元琮幽深的目光望进她盈盈带着怯意的眼中, 仿佛没什么情绪,可那轻柔如耳语的话,却挠得云英浑身发软。
她轻咬下唇,垂眼不敢看他。
被深红的浆液染污的指尖被他轻轻揉着, 捻着,深红变淡,晕开到两人的肌肤间,透出一种暧昧的色泽, 那或轻或重的触感,更是让云英心里起疙瘩。
“可惜了。”他低着头,仔细端详她的一根食指,也不知是在说那一盏果浆,还是在说她被染污的肌肤。
云英自不愿朝后一种解释想,只轻声说:“那,奴婢请厨娘再做一盏来。”
萧元琮抬眼瞧她,轻笑一声:“不必了。”
不知怎的,云英对上他带一分戏谑的眼神,竟莫名怀疑他要一口含住她的指尖,尝那残留的果浆——
这是从前的武澍桉会开的玩笑,只不过,他总是一副轻佻纨绔的作派,而太子……
萧元琮握住她的手指,让她轻轻摊开手掌,露出掌根处的伤口。
“幸好,没沾到伤口里。”他瞧得仔细,仿佛松了口气似的,直接伸一只手进一旁矮架上的铜盆里,沾湿了,替她将指尖的红痕一点点擦净。
那铜盆里是常备的水,他平日爱洁净,又常执笔,每批条陈,都要净手,半点也不愿留污渍,下人们这才时时在屋里备着净水。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在外时尚能自如,但在自己的少阳殿,却见不得一点污,怎么到云英这儿,他却并没有嫌恶的念头?
云英心里则松了口气,将方才就按在肚里的疑惑问出来:“殿下怎知奴婢的手受伤了?”
“孤今早回宫前,去了一趟西市。”
短短一句,云英猜他大约当是亦在附近。
“奴婢有愧,因有殿下的恩典才能出宫,可一出宫,又给殿下惹了麻烦。”虽说武家早已同东宫结怨,但今日又多一遭官司,武家到底身居要职,又是皇亲国戚,掰扯起来总是麻烦。
要是能将武澍桉这个麻烦彻底解决就好了……
云英出神之际,指尖的红已都存被擦净。
“好了,”萧元琮停了手,却没立即松开,仍旧端详那伤处,“瞧着是已敷过药了,伤口愈合前,莫再沾水,否则要留疤。”
云英有些发呆,不知所措地看着萧元琮。
“怎么了?”
她摇头,蓦地回神:“没什么,只是从前还没有人这样关心过奴婢,奴婢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对殿下满心感激。”
一个从小当婢女的小娘子,哪有机会得到主人的一点点真心的怜惜?
萧元琮慢慢放开她:“云英,你是几岁入的城阳侯府?”
“四岁。”
“已有十多年了,”萧元琮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有一瞬间放空,望着她时,仿佛在看极遥远的人和事,“你心里可有怨?”
“怨?”云英不明就里,怨什么?武家,武澍桉吗?
“若不是你家中忽然获罪,兴许,你也能像别的官宦人家的娘子一样,养在锦绣闺阁,承欢父母膝下。”
云英不奇怪太子知晓她是犯官家眷,被卖进侯府的事。要带人进东宫,总要查一查底细,况且,在武家给出的身契上,也应当都写明了。
“家中获罪时,奴婢年纪太小,实在什么也不懂,更记不住什么,除了父母名姓,便再也不知了。若是双亲如今还活着,就算站到奴婢的面前,奴婢恐怕也认不出来,自然也没什么怨恨可言。”
她说着,仰头笑了笑。
“况且,奴婢的父亲应当只是京都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比不上城阳侯府,说不准,奴婢在城阳侯府的日子,过得比在家时还好些。”
这也不假,在她已十分模糊的记忆里,她幼年时的家中,不过就如靳昭的那座小院一样,比寻常百姓人家宽敞些,砖瓦坚固些,摆设讲究些,与雕梁玉砌、占地百丈的城阳侯府全然比不得。
萧元琮见她笑,眼角也忍不住浮起柔软。
他再度伸手,轻轻在她鬓边抚了抚。
一个坐在榻上,一个跪在地上,一个仰头,一个俯视,差了数寸的高度,两人就这样对视,偌大的少阳殿,已有了一丝不同的气息。
“殿下,”外头忽然传来古板的声音,是余嬷嬷回来了,“沐浴的热水已备好,可要现下就服侍殿下更衣?”
屋里微妙的气氛被戳破,云英听到“更衣”二字,骤然瞧见那月白
衣摆上触目惊心的红,连忙退开,跪在一旁不敢说话。
萧元琮坐直身,扬声说:“也好。”
余嬷嬷闻声带着两名内侍进来,先瞧见跪在地上的云英,接着就是萧元琮衣上的污渍,愣了一愣,随即怒目斥骂云英:“穆娘子,你是如何服侍的?竟这样毛手毛脚,污了殿下的衣袍!还不快为起来,为殿下宽衣!”
萧元琮没有出声,只是从榻上站起来。
云英只好起身,行至萧元琮的身前,替他宽衣解带。
虽没近身伺候过太子,但她从前在武澍桉的房中,没少替武澍桉解过衣带,是以不必多摸索,就找到了地方。
只是到底靠得太近了些。
她解了衣带,不得不以双臂环在他的腰间,抽走本就宽松的腰带,而萧元琮亦微微张开双臂,容她动作。
这样的姿势,仿佛他正将她抱在怀里,而她则主动埋首进去。
衣带完全松下的那一刻,前襟敞向两边,底下只有薄薄的中衣,正对着云英的面庞。
太子看起来文弱,实则虽清瘦些,胸膛仍旧是宽阔的,透着暖意。
她的思绪有些飘忽,一时觉得有愧,一时又觉得被旁人看着有羞,好容易将那件脏污的外袍褪下,立刻有内侍上来接过。
“好了,”也不知是不是看出她不自在,萧元琮忽然开口,“云英,你先下去吧。”
云英不敢再留,赶紧应声,退出殿外。
余嬷嬷皱眉瞧着,让内侍将案几上的狼藉收拾回食盒里拿走,却被萧元琮拦住。
他重新提起盒中的那把壶,将仅剩的一点梅子浆倒入杯盏中。
只铺了一层杯底,他捧盏饮尽,酸甜的滋味自唇齿间蔓延开来,令人回味无穷。
的确爽口解暑,可是,一口下去,却仿佛让他更渴了。
玉盏搁回盒中,他一挥手,说了声“下去”,便自往浴房去了。
余嬷嬷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万分不理解,明明有意,为何压抑?
不过,她从来有分寸,那是主子的事,不是做奴婢的该管的,于是转身吩咐一旁的内监:“将千秋节的礼单拿来,一会儿殿下出来,便交给殿下过目。”
离千秋节只余数日,当务之急,还是要以此事为重。如今,两方都明里暗里地争,可容不得一丝差错-
延康坊的婚仪一直热闹到大半夜,众人才散。
靳昭被灌了许多酒,又被拉着去闹新人,那红烛罗帐,夫妇相对,羞喜交织的场景,直到他一个人骑着马回到宅中时,仍在脑中挥之不去。
从前他总觉自己形单影只,像草原沙漠中的孤狼一般,同中原这些家族群聚、深深扎根的中原人不一样,说不准哪一日就要如断线的风筝一般,离开这片待了十年的天空,恐怕不适合娶妻生子,更不适合一辈子被拘束的汉人女子。
可今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新郎是他熟识多年的好兄弟,他竟然有些不一样的感触。
其实,如刘述这般,在众多亲友的祝福下,娶一门亲,欢喜热闹,的确是男儿人生中的得意乐事,往后夫妇和谐、共守小家,亦算圆满安稳,了无遗憾。
若真的一辈子留在京都,那在这熙熙攘攘的皇城里,有个永远为自己留灯的家,仿佛也很不错……
就在他独自躺在床上,神思飘忽的时候,小娥已捧着殷大娘让准备的醒酒汤进来了。
靳昭照旧让她搁在外头的案上,可小娥的脚步顿了顿,却继续进了内室。
“郎君恐怕喝了不少酒,这醒酒汤还是立刻就用了吧!”屋里只点了外间的一盏孤灯,里头黑漆漆的,只有一点微光,她摸黑在床头跪坐下。
靳昭心里一惊,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却因喝多了酒,脑袋发懵,刚一坐起,便天旋地转,只能单手撑在竹席上,稍稍缓解。
“郎君?”小娥抬头,伸手想扶,却被他本能地挥开。
“你做什么!”半夜三更进内室,他想她一定有什么目的。
小娥犹豫着,还是低声问了出来:“奴今日见郎君对穆娘子仿佛格外照拂……不知穆娘子将来会不会嫁过来……”
靳昭眉目一冷,头疼得更厉害了,才想说不要捕风捉影、胡乱猜测,可话到嘴边,一个囫囵,却变成了“不该管的事别管”。
小娥一呆,慢慢琢磨着他的话,悄悄瞪大眼睛。
一个已经生过孩子的女人,她怎么也没想到。
靳昭不想与她多言,更不屑与她解释,待那一阵晕眩过去,便沉声说:“你下去吧,别再打听我的事,更不许在阿娘面前胡说!若是你实在无法专心伺候阿娘,我只好将你送回去了。”
小娥吓坏了,她那个家,连口饭都吃不上,哪里还能回,只连忙起来,一边退出去,一边说“不敢”。
好容易等屋里又静下来,靳昭才拿起那碗还温着的醒酒汤,一口饮尽。
带着一丝甜的滋味,显然是放了蜂蜜的,殷大娘有时还将他当个小孩子,连一碗醒酒汤都要做成甜的。
他将空碗放回去,却忽然瞥见案头与床边的缝隙处,露出了一块洁白的布料,在黯淡的烛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
屋里一向朴素,被褥用的都是最普通的棉布,不会有这样好的布料。
这屋里,除了他,还有谁进来过?
他心中一动,伸手抽出来,竟是一方锦帕。
花样极素,只在其中一角绣了团铜钱大小的流云。
不用想,他就知道是谁的——在隔壁院里孩子穿着的肚兜上,也绣了个这样图案。
他猛地收紧五指,将那方帕子攥成皱巴巴的一团。
她一定是故意落在这儿的!
半晌,五指慢慢松开,他面无表情地将帕子叠起放在床头,起身去重新梳洗一番。
再回来时,万籁俱寂,连夜半虫鸣也已偃旗息鼓。
他灭了孤灯,卧回榻上。
不知过了多久,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应当已经睡着了,一阵夜风自窗外吹入,将那方帕子吹到他的身上。
第26章 马车 一股强势的力量将她往里带。……
接下来的好几日, 云英又没再见到靳昭。
一来是靳昭一连数日都没再入过内闱,二来则是她也没再刻意去寻。
上回已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互相之间, 也该留些体面,若他还有意, 就该主动些了。
平日在宫中到底不方便,她有耐心, 打算等八月末,再有机会出宫时, 瞧一瞧他的反应。
很快,持续了近两个月的暑热终于过去,整个京都迎来属于秋日的凉爽干燥, 皇帝的千秋节也在这时终于到来。
不论民间还是宫中, 处处张灯结彩, 从清早起, 便沉浸在一片欢欣喜乐的氛围中,只等到夜里,家家户户团聚赏月, 饮酒歌舞。
宫中更是忙碌不已。
郑皇后令教坊司、光禄寺、六局二十四司一道办的一场宫宴, 已准备了两月有余,今日终于要上真阵仗,是以从清早开始,便在宫中穿行。
既是家宴, 亦是国宴,皇亲国戚、朝中重臣,皆在受邀之列,由六局拟下的名单瞧, 足有数千人。
这样多人给圣上贺寿,光是寿礼,就要从早至晚地收,堆满整个鳞德殿,方能收完,稍早一些的,更是才过晌午,就已带着家眷入宫。
偌大的皇宫,自云英入宫以来,第一次瞧见这样的盛况。
东宫亦是早早开始准备着。
薛清絮难得没有窝在她的燕禧居,而是与萧元琮一道坐在少阳殿的正殿,看着内侍们将礼单上的寿礼一件件拿出来,亲自过目。
东宫贺寿,不但是萧元琮一家,还要带上所有东宫属臣,虽非所有人都要入宫赴宴,但尽一份心却必不可少。
如今的东宫,已然是油煎火烤的境地,可容不得被人揪出一点对圣上不敬的错。
而宜阳殿中,则在给小皇孙沐浴。
尚服局送来了新制的衣裳,锦缎的吉服,不似成年的皇子龙孙的衣裳那般照
着仪制章程那样一丝不苟,只做了大致的样式,不过,小皇孙穿在身上,像模像样,比平日神气许多。
丹佩和绿菱因要到宫中的蓬莱池游玩,在殿中都抢着做事,直到时辰差不多,才把又补了一觉的小皇孙交到云英怀里,由她抱着往少阳殿去。
殿外宽阔的庭院里,随行的属臣已齐整地站做两排,前面是一辆顶了华盖的宽敞马车——平日入宫,自不许驾马,今日圣上体谅臣子们皆拖家带口,若单用步撵,恐走得太慢,再加上有些年长者腿脚不便,便准正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家眷使用车马。
太子也在其列,这才用了马车。
高高的台阶上,萧元琮与薛清絮二人身着稍正式一些的常服,由众人簇拥着,在内侍、宫人的搀扶下,一同走下来,踩着两边的杌子坐进马车。
车架实在宽敞豪华,两人坐进去,中间隔着约莫三尺的距离,两侧仍旧留出许多空隙来。
云英抱着皇孙,恭敬地站在内侍宫女们仪仗的最前面,正想是否要将皇孙也送到马车上。如今皇孙又大了一些,孩子一时一个样,应当已不似先前那样认生了。
很快,丹佩将宜阳殿中让小皇孙睡的提篮送来,在萧元琮的应允下,放到马车上。
她本想放在二人之间那三尺左右宽的地方,可萧元琮却说:“放在孤这一侧吧,太子妃近日操持琐事颇多,孩子吵闹,一会儿别扰着她。”
丹佩一愣,不敢看薛清絮的表情,赶紧将提篮放下,便匆匆下去了。
待云英抱着还有些迷糊的孩子,小心放到提篮中,盖好小毯子,就要下车,萧元琮又开口了。
“云英,你也留下吧。”
他的声音温柔平和,听不出异样,在旁人看来,只是叫她留在车上照看孩子而已。
云英却立刻悄悄看向薛清絮,她总是有些害怕这位举止怪异的太子妃。
只见薛清絮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仍旧是端庄温和的模样,但不知为何,微扬起的细长眼角,透着一种毫无表情的冷漠,也不知是对云英,还是对萧元琮父子。
云英不敢再看,也没有拒绝,在萧元琮身边的空地跪坐下,仔细地看护孩子。
华盖下,轻纱幔帐缓缓落下,遮出一块朦胧的舒适空间。马车在内官的示意下缓缓前行,朝着鳞德殿的方向行去。
穿过东宫西侧门时,守卫在两边的羽林卫将士纷纷抱拳躬身,行礼相送。
云英又忍不住悄悄瞥一眼。
靳昭就站在最前面,低着头,一动不动,宛若塑像。
隔着幔帐,又在车上,她不敢多看,只一眼,便飞快地收回视线,仍旧眼观鼻鼻观心,没有注意到太子夫妇各异的神色。
那二人,一个目光悄然落在她的身上,另一个则同她一样,不着痕迹地看了靳昭一眼。
过了宫门,便要转入夹道,车行得再缓,布置得再舒适,也免不了几分歪斜颠簸。
云英跪在一旁,尽力扶着孩子的提篮,生怕出什么意外,自己却没留意,身子朝马车外一歪。
她跪的这处并不逼仄,只是谨慎起见,不敢离萧元琮太近,这才尽力缩在边缘。眼看就要栽下去,她也不敢出声,只赶紧松开抓着提篮的手,生怕将皇孙也扯下去。
就在这时,右侧的肩膀忽然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一股强势的力量将她往里带了把,在行驶方向回正前,稳住身形,没有跌下去。
是萧元琮。
云英怔了怔,只觉肩上的那只手,原来比她料想中的更有力。
手掌间的热透过襦裙的布料传至她的肌肤间,片刻后才挪开,让她感到背后一阵轻颤。她想要低声道谢,可一抬头,却见他仍旧端端正正坐在座上,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仿佛什么也没做一般,而另一边的薛清絮似乎也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细小动作。
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马车行得快,又不用如住在宫外的大臣亲贵们一般在外头的宫门处一家一家排着长队进来,不一会儿就到了鳞德殿附近。
已近傍晚,宾客们来了大半,鳞德殿内外人来人往,一见太子过来,众人纷纷停下动作,朝着这处行礼,还有不少亲贵,携家中妻儿,单独再来向萧元琮请安。
其中就有武家。
先前,云英才刚入宫时,萧元琮对武成柏多次避而不见,武成柏便也不再自讨没趣。
如今,郑、武两家亲事彻底作废,武成柏的处境越发尴尬,正面遇上,萧元琮也没必要再避。
“殿下,臣惭愧,没有约束好犬子,冒犯了中郎将,给殿下添麻烦了,今日,臣特携犬子来给殿下请罪!”
武成柏也不兜圈子,上来就说明来意,也不知是不是已预感到头上的官职已岌岌可危,态度格外谦卑诚恳。
云英抱着小皇孙站在萧元琮的身后,一时有点发愣。
在城阳侯府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武成柏如此低声下气的样子。
在武家,武成柏是天,上至杜夫人与武澍桉,下至外院最低等的杂役,都要对他俯首帖耳,他从来都高高在上,满是威仪,宛如一尊神像,谁也不敢冒犯。
而在太子面前,他却像府中那些下人一般诚惶诚恐。
云英在萧元琮的身后,恰好也是武成柏对着弯腰作揖的方向,莫名有种自己正受他礼的错觉。
这就是权势和地位带来的绝对压迫,能将自己不喜欢的人统统踩在脚下,难怪有那么多人,甘愿冒着付出性命的危险,也要一步步往上爬……
“孽子,还不快过来,给太子殿下赔罪!”
那头的武成柏已经在喝斥那不成器的儿子,云英循声看去,恰好对上武澍桉还带着一丝不服气的眼神。
那眼神,她再熟悉不过。
在勋贵子弟中,武澍桉不算太不着调,虽然沾了些纨绔的脾气和习性,但心里清楚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是来自家族的庇佑,是以一向不敢顶撞父亲。
可他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了在父亲面前那样多的气?所以,每每被训斥,他都暂忍着,待父亲走后,再“阳奉阴违”地偷偷发泄出来。
那时,他的眼神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臣行事鲁莽,不计后果,那日实是夜里喝多了酒,尚未清醒,才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求殿下恕罪!”武澍桉此刻已低下头,看似恭顺地给萧元琮认错。
可是云英却觉得他心里还在憋着坏。
萧元琮素来待人宽和,有这样多人在,自然更不会对武澍桉疾言厉色。
“此事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二位爱卿不必行如此大礼。”他先和颜悦色地让人起来,接着话锋稍转,“不过,靳卿到底是出于好意,才出手阻止。他到底是孤身边的人,跟随孤多年,一直稳重可靠,孤少不得想替他说一句。”
事情的起因本在云英身上,可从头至尾,他们三人的对话,都没有提到她半个字。
武成柏立刻回头给儿子使眼色。
武澍桉连忙上前,主动说:“不知中郎将今日是否也入宫?臣愿亲自向中郎将赔罪,以表诚意!”
萧元琮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却是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薛清絮替他回答了。
“这有何难?靳卿今日在东宫当值,不曾过来,晚些时候,臣妾着人去请他过来便是,”她笑着看向萧元琮,“殿下,如此可好?”
萧元琮对上她的视线,顿了顿,点头:“也好。”-
延英殿内,萧崇寿歇了近一个时辰,才在郑皇后的亲自服侍下,起来喝了太医开的药。
“果然瞧着精神好了许多。”郑皇后将喝空的药碗递给身后的宫女,自己则拿着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
萧崇寿笑她:“药才喝下去,哪就有这么快?分明是你哄朕呢。”
“臣妾说的是实话,陛下近
来本就比先前好,加上今日千秋,便是不喝药,也瞧着好。”郑皇后瞥一眼殿中的漏刻,招来宫女,“时辰差不多了,替陛下更衣吧!”
她亲自扶着萧崇寿从榻上起来,再由宫女捧着复杂的冠服过来,替他更衣,她这才腾出空来,转身绕过屏风,来到外殿。
珠镜殿的掌事宫女彩凤早已等候多时,见她出来,立刻悄无声息地跟上。
主仆两个一路走出幽深的殿阁,直到跨过高高的门槛,站到凭栏边,身旁再无其他人时,彩凤才敢上前禀报:“娘娘,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宁华殿那边呢?”
“公主已经答应了,今晚亥时,会准时去撷芳阁。”
“那便好,成与不成,便看今夜了。”郑皇后说着,看向阶下的砖石路。
长路尽头,萧琰在一名内侍的指引下,正朝这边走。
郑皇后忙调整自己的表情,笑着迎上去:“琰儿!你来得正好,你父皇已在更衣,待一会儿好了,咱们三个一起去鳞德殿。”
她说着,伸手就要去搀儿子,却被他朝旁避了避。
“母后,”萧琰照常向她行礼,“怎么不在殿中等?”
郑皇后看一眼彩凤,笑着摆手:“里头闷,便出来走走,快去向你父皇请安吧!”
萧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异样。
他以为自己尚算了解自己的母亲,一辈子没经过什么风浪,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大计谋。
郑家虽曾没落过,但始终是绵延百年的大族,一般新贵难以企及,她这个主家的娘子,一直被全家人捧着长大,后来入宫为嫔妃,也很快脱颖而出,深得父皇垂爱,说什么做什么,都由父皇兜着,这一路顺风顺水,以至于她常常自以为遮掩得极好,实则总能让人看出破绽。
譬如现下,他便能察觉到,她应当又暗中做了些什么。
不过,他向来懒得理会,只要她不把火烧到自己身上,不把事惹到他眼前,便都不多管。
正殿中,在三名宫女的伺候下,萧崇寿已穿戴齐整,一见儿子进来给自己请安祝寿,顿时盈了一脸欣慰的笑。
“琰儿,快起来吧,瞧吾儿如今越来越稳重,朕便觉得高兴!”他拍拍萧琰的肩,握着郑皇后的手朝外走。
萧琰是天之骄子,幼年时,颇有些放肆不羁的性情,不论对谁,皆是一副不留情面的样子,得罪了许多朝臣。这些年,有那么多朝臣反对他偏宠幼子,除了弃慎等人一直拿礼法、祖制说事的缘故外,萧琰从前的脾性亦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这两年,大约是因为年纪渐长,他的脾气似乎也收敛了许多。
三人乘步撵来到鳞德殿时,已又过去两刻。
趁着晚霞灿烂,长夜将至,宫人们也已将长廊、殿阁内的灯火一盏盏点上,瞧来辉煌灿烂,宾客们也尽已到了,一见圣上携皇后与吴王一同前来,赶紧起来,齐齐行礼问候。
先前还围着萧元琮的许多人作鸟兽散,朝着萧琰的方向去,原本热闹的地方一下冷清许多。
萧元琮仿佛习以为常,没什么反应,只是趁着人散,遥对已在大殿另一侧落座的恩师齐慎拱手致意后,便先站到座旁,等着皇帝登上高处的座位。
云英抱着孩子,跟在萧元琮的身后,心中替他感到不平,偷偷看向萧琰的眼神,也隐含了几分愤愤不平。
本以为她藏在角落里,有那样多身份尊贵的宾客,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美丑黑白,打扮素雅的、艳丽的、隆重的、随意的,什么样的都有,瞧得人眼花缭乱,应当不会有人注意到,她才敢稍稍放肆一些。
可是,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那被无数张或谄媚,或敬畏的脸簇拥着的萧琰,竟忽然朝这边看过来。
都说他才是圣上真正爱重的儿子,是圣上心中真正属意的太子人选,照理说,这对父子之间,应当感情深厚,如圣上千秋这样的日子,他应当十分高兴才对,可瞧他的打扮,一点也不像十分重视的样子。
他身上穿的仍旧是惯常的圆领束袖胡服,与军中的胡服样式相近,只是没那么规矩,剪裁样式上做了许多细微的调整,一看就是专为他一点点裁制出来的,方便平日骑马、射箭、习武。
颜色是青灰,放在今日无数按照品阶穿的紫朱青绿里,毫不起眼,他的神情更是平静无波,半点不见喜悦之色,若不看旁人的笑脸,说他是来参加每日朝会的都不为过。
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睛,乍看之下没什么情绪,实则带着无形的钩子,如天上飞翔的猛禽一般,瞧得人心底生寒。
云英一下就想起与他那两次短暂的接触,顿时心生抗拒,想要挪一步,将自己完全藏在萧元琮的身后,可再一想,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方向,萧琰看的应当是她面前的萧元琮才对。
果然,众目睽睽下,他停下脚步,冲站在一旁的萧元琮扯起嘴角。
“数日不见,大哥可安好?”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沉静,并无不妥,可他嘴角那抹笑,和意味深长的眼神,再加上这样的场合,却莫名让人觉得是一种挑衅与狂妄。
周遭不少人都静下来,悄悄观察二人的反应。
虽然每日的朝会上,这对天家兄弟都会参加,但从来坐得隔着数丈的距离,鲜少打照面。
萧元琮素来温和谦逊,对上弟弟的“问候”,也没有流露半点不快,微微一笑,说:“孤一切无恙,多谢二弟关心。”
萧琰打心底里瞧不上他这副任何时候都波澜不惊的样子,只觉根本不像个尘世里有喜怒嗔痴的人。
若说方才还只是没有目的的问候,现下,他是当真想找个茬。
“看来的确不错,”他的目光往萧元琮的身后一扫,定在云英——还有她怀里抱着的孩子身上,“连小侄儿都带来了,要是我没记错,这还是大哥第一次亲自带着小侄儿来给父皇请安。”
这话仿佛在嘲讽太子不得圣上喜爱,成婚数年才得的长子,大半年了,还没能得见天颜,当真半点没有凤子龙孙的体面。
可是,云英却总觉得他还有别的意思。
太子对这个唯一的孩子,好像鲜少露出独属于父亲的慈爱。他不是武澍桉那样的纨绔——自己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自然不知晓爱惜自己的孩子,他成熟稳重,仁爱和煦,应当会比大多父亲更珍爱自己的孩子才是。
这两个月里,云英看得分明,太子对这个孩子的那种在乎,总是未至慈父的程度,难道是因为孩子的生母不是他喜爱的女子?
不等她深想,萧琰忽然上前两步,越过萧元琮,一下站到她的面前。
“这样难得的机会,应该让父皇好好瞧一瞧,你说是不是,”他带着恶意的目光从孩子身上上移,对上云英戒备的神色,“穆娘子?”
第27章 跟踪 云英,你是站在孤这一边的。……
一直面不改色的萧元琮在听到那声“穆娘子”时, 目光也沉了下去。
云英更是实在没料到,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萧琰会与她一个小小的奴婢说话, 那一声“穆娘子”,说得仿佛与她十分相熟一般。
她可是东宫的人, 怎能与吴王有瓜葛!皇孙是太子殿下的长子,自然一切只听太子殿下的!
“殿下?”她朝一旁探出身去, 直接越过萧琰,朝萧元琮投去请示的目光。
孰轻孰重, 立时分明。萧琰二十年来鲜少受到这样的冷待,原本还带着莫名笑意的脸顿时毫不掩饰地变冷。
“不愧是大哥亲自带回来的人,”他冷眼与萧元琮对上, “穆娘子, 你还真是我大哥的忠
仆。”
萧元琮上前一步, 重新站到云英的身边, 微笑说:“云英照顾孩子一向尽心,不曾怠慢。”
帝后二人已经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坐上高座,薛清絮的目光在三人的身上转了一圈, 最后似笑非笑地落在萧琰身上。
“从前没瞧出来, 原来二弟这样喜欢孩子,何不自己也生一个?”
萧琰扯了扯嘴角,略一偏头,睨她一眼:“皇嫂说笑了, 我连成婚都还不急,生孩子这样的事太远,绵延祖宗血脉的重任,交给大哥就好, 毕竟,大哥才是太子,是大周的储君。”
这话分明是在点太子。皇长孙出生前,郑居濂一党便曾以东宫多年未有所出,恐国本不固为由,屡屡上疏圣上,要求问责太子。
薛清絮对上他的视线,又很快错开,不再说话。
萧元琮一笑了之:“说起来,孤这个储君,的确在绵延后嗣上疏忽了,如二弟方才所说,孤应当让父皇瞧一瞧皇长孙。”
他说着,竟真的对云英示意,让她带着孩子,跟着自己往台阶上去。
萧琰挑眉望着他不似以往的反应,也跟了上去。
正是宾客们在内官的指引下,分别来给圣上贺寿的时候,两位皇子一来,便到了天家子女一同拜寿的时候,三位已出嫁的公主带着各自的驸马都尉,还有最小的普安公主萧珠儿站在后头,众人一道,冲萧崇寿下拜。
萧崇寿看着自己并不“繁盛”的子女,心中难得生出几分感慨。
年轻时不曾觉得自己膝下人丁单薄,如今年岁渐长,身子又不好,看着孩子们一个个都大了,才渐渐想起那些未能出世,或是刚出世不久就断了气的孩子。
只是,有皇后在身边,他不想教她发现自己的心思,只能如平日一般淡淡挥手,示意他们起来。
“好了,都起来吧,难得人这样齐全,你们的心意朕领了,一会儿莫要拘束,好好喝几杯。”
后头已有别的亲贵等着上来拜寿,公主们转身要下去,萧元琮却忽然扬声说:“今日父皇千秋,举国同庆,儿臣特将长子一同带来,亲自给父皇贺寿。父皇,还有三月余,孙儿就要满一岁,只是至今还未入宗室族谱,儿臣想趁今日,请父皇亲自为孙儿赐名。”
出生十个月还没见过皇祖父一面的孩子,连名字都不曾起,显得十分不合时宜。
郑皇后的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原本同萧崇寿握在一起的手轻轻一抽,撇过头去,一副要皇帝自己看着办的样子。
萧崇寿轻咳一声,正犹豫要如何回应,一旁的萧琰忽然说:“还有三月余要满一岁,那便是去岁十一二月里生的,都说妇人怀胎九月——那便是去岁上巳前后怀上的了。儿臣记得,那时,朝中还未有言官上疏议论东宫无后之事,原来大哥这样未雨绸缪,早已先诸位臣工一步,就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身为储君,为大周皇室繁衍后嗣,本就是应尽之责。”萧元琮波澜不惊。
“到底是大哥,总是将江山社稷放在心头。”萧琰皮笑肉不笑地说完,抬头望向不知为何有些出神的萧崇寿,“父皇,既然如此,何不如大哥的意,给侄儿赐名?堂堂皇家长孙,连个入玉牒的名都没有,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郑皇后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也帮外人说话,登时满眼怒气瞪过来。萧琰只做看不见,毫不在意。
萧崇寿无奈,拍拍妻子的手,说:“那便着宗正寺拟好,到时由太子选一个称心合意的入玉牒吧。”
臣子们都看着,他不好连给孙儿起名这样的事都推脱掉。
“儿臣便替皇儿谢父皇赐名。”萧元琮冲父亲深深一揖,不再多言,带着弟妹们离开。
高座上的帝后二人继续接受亲贵们的朝拜。萧崇寿趁着臣子们下拜的时候,悄悄拉着郑皇后的手哄:“好了,都是小事,不值得你生气——伤的可是自己的身。”
“臣妾爱伤便伤,横竖陛下都不在乎。”郑皇后性情向来骄纵,刚入宫时便是如此喜怒形于色,半点不怕所谓的天子威严,偏偏萧崇寿就吃她这一套,总是愿意低声下气哄她。
“朕怎会不在乎?朕情愿都伤在自己身上才好。”眼看臣子们行礼毕,已经要起身,萧崇寿赶紧说完,“今日是朕的好日子,难得高兴,往后还不知剩下几个春秋,一会儿还等着与卿家们多喝几杯呢,若是皇后还气着,朕怎么还喝得下?”
郑皇后一听,面色立刻软下来:“陛下说什么糊涂话?明明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
萧崇寿这才露出笑容,一面示意众人起来,一面让宫女上前替自己斟酒。
他素来贪杯,只是近来被郑皇后管得严,已有近一年不曾沾过一滴酒,今日解禁,早就蠢蠢欲动。
郑皇后则不忘提醒:“陛下谨慎些!可千万不能再像去岁上巳那样,醉得不省人事!”
那一回,萧崇寿多喝了几杯,原本只是离席更衣,可一时酒意上头,挥退了身边的侍从,随意寻了一间空着的殿阁睡了两个时辰,那两个时辰着实急坏了身边的人,惹得郑皇后好几日不曾理他,气才消。
提到“上巳”二字,萧崇寿的神情僵了僵,随即又摆手:“不会,那日是误饮了鹿血酒,今日自然不会了。”-
云英跟着萧元琮回到座上时,已经又有些宾客上来,同太子夫妇对饮、攀谈。
她抱着皇孙,本想着来给圣上拜寿已毕,应当可以回去了。可是,大约是因为方才在圣上面前露了面,又或是因为太子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表露出对这个长子的重视,许多宾客上前时,都不忘瞧一瞧皇孙的样子。
小小的孩子,平日到这时候,应当已犯困了,可今日见到这样多人,仿佛被感染了,圆溜溜的眼睛仍旧睁得老大,半点没有困意。
云英无法,只好抱着孩子,一次又一次应付着宾客。
孩子长得快,如今越来越重,她一直抱着,竟觉得腰有些累,忍不住悄悄喘一口气,搂着孩子换个角度。
漫长的皇家宴会,就在一次次推杯换盏与一场场歌舞盛会中一点点过去,她的劳累显得微不足道。
只有萧元琮看出来了。
“云英,”他冲她招手,示意她在自己身旁坐下,“站了那样久,一会儿孤先命人将你与孩子送回东宫,可好?”
薛清絮早已被她娘家嫂嫂唤去说话,此刻早不见了踪影,长案边只剩下萧元琮一人。他喝了不少酒,白皙的面颊间浮起一层微醺,声音也比平日更柔和。
“多谢殿下关心,奴婢同丹佩和绿菱说好了,今晚由她们两个接皇孙回宫,眼下时辰已差不多,想必她们一会就要来了。”云英还留着心眼,方才武澍桉说要给靳昭赔罪,她不信他会那么听话,想必到时还要折腾些什么,她不想这样早就回去。
“也好,蓬莱池附近还有游园会,你头一次来,便自去瞧一瞧。”萧元琮倒是十分知晓宫女们的玩乐。
说话间,丹佩和绿菱两个已来到鳞德殿附近,正往他们这处行来。离先前约定的亥时还有近两刻的时间,想来是她们不忍留云英一人在此照顾皇孙。
“殿下,”趁着她们还未到近前,云英犹豫一瞬,还是说了出来,“奴婢上回随太子妃殿下入珠镜殿向皇后娘娘请安时,曾见过吴王殿下,大约是那一次,奴婢言语不够谨慎,有所得罪,才让吴王殿下一直记到如今,除此之外,奴婢与吴王殿下再无任何瓜葛……”
她想要解释,萧琰之所以知晓她姓穆,只是因为上次在珠镜殿见过一面的缘故。
萧元琮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忽然露出一抹笑意,不是平日浮于表面的和煦,而是真正的松快的微笑。
他伸出手,飞快地在她额边抚一下,带着温柔而亲昵的味道,让她感到被触过的肌肤倏然一烫,麻丝丝的感觉自额角开始,迅速蔓延开来,又迅速消失不见。
“孤知
道,云英,你是站在孤这一边的。”
很快,丹佩和绿菱来到萧元琮的面前,冲他行礼后,接过终于开始犯困的小皇孙,在东宫内官的带领下,离开鳞德殿,乘来时的马车先回东宫。
云英亦行礼告退,却不是往蓬莱池的方向,而是穿过嘈杂的人群,悄悄往西面人烟稀少的撷芳阁行去。
在她前面十余丈的地方,就是方才也恰好独自离席的武澍桉。
人越来越少,她不敢直接在长廊上跟着,便干脆走了凭栏之下,矮了一截的砖石路,远远跟着。
只见他在撷芳阁外停下脚步,警觉地左右看了看,随即快速闪身进廊边正对着屋门的一处灌木后,仿佛在暗中等待什么人出现一般。
很快,一名宫女带着一位年轻女郎,从另一个方向快步行来,停在屋门外。
两人不知正说着什么,忽然,躲在灌木后的武澍桉突然蹿出,一把捂住那位女郎的嘴,在她奋力挣扎之际,手掌猛地劈在她颈后,将人劈晕过去。
那宫女快速推开屋门,让武澍桉将昏迷的女郎扛了进去,几乎一片漆黑的屋里,迅速燃起一道火光,又迅速熄灭,也不知他到底做了什么。
很快,武澍桉出来,冲那名宫女比了个“大功告成”的手势。
两人再不发一言,各自转身,步履匆匆地沿来时的路离开。
躲在矮处的云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两名女子她都见过,那名宫女分明是珠镜殿里伺候郑皇后的宫女彩凤,至于那位女郎,则是刚刚还随着萧元琮一道向圣上祝寿的普安公主萧珠儿!
第28章 暗室 银白的月光恰好照出一张美丽动人……
鳞德殿内, 萧崇寿正与郑居濂等人把酒言欢,其他宾客也早各自散开,寻了角落、桌案, 谈笑玩乐。
偌大的宫殿内外,一切都沉浸在欢喜松弛的氛围中, 仿佛做什么都不会再引人注目。
靳昭是被燕禧居的一位宫女领到鳞德殿的,说的是武家郎君因先前的事心怀愧疚, 向太子殿下提出,要亲自给中郎将赔罪, 太子殿下已答应了,便特意请他过来。
到了果然就见武澍桉已捧了酒壶,陪在萧元琮的身边, 小心翼翼地说话。
这二世祖难得这样听话守礼, 没有同那些狐朋狗友们玩在一块儿。想来也是耐心有限, 忍不住了, 一双眼睛开始不住地四下乱瞟,好像在找人似的。
一见他来,武澍桉登时露出笑意, 直接迎上来, 不等他开口,便先作揖。
“中郎将,可算把你等来了!”同前两回见面时的针锋相对不同,这一次, 武澍桉像变了个人似的,极尽讨好,“方才正同殿下说呢,早听说中郎将的骑射、武艺, 在羽林卫,乃至整个京都南北衙军中,都是数一数二的,改日还想向中郎将讨教切磋一番呢!”
“讨教不敢当,切磋随时奉陪。”靳昭冲他略一抱拳,算是问候,随即就转向一旁坐着的萧元琮,恭敬地行礼。
“中郎将真是谦虚,不但武艺过人,品性亦令人敬佩,难怪能如此受太子殿下的器重。”武澍桉一连声地奉承,不但没有放低声音,反而刻意抬高了,引得周遭不少人频频侧目,“中郎将,前两回,是我不识好歹,差点闯出大祸,若不是中郎将好意阻止,只怕我如今已经不能好好站在这儿。先前我糊涂,不领情,如今想通了,特意来给中郎将赔个罪。”
他说着,先捧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接着,又亲手提起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递到靳昭面前:“中郎将,若不嫌弃,还请受我这一杯酒。”
话已至此,众目睽睽之下,靳昭不好拂了武家和东宫两边的面子。
他没说话,伸手接过那杯赤霞色的酒。
酒色瑰丽,仅在烛光月影的映衬下,便已有醉人之意。
“这是去岁由高昌国进贡的西域琼浆,蒙圣上恩眷,家父去岁得了几瓶赏,在下知晓中郎将出身西域,为表诚意,便特意带了两瓶前来,还望中郎将莫要见笑。”
倒是显得诚意十足。
靳昭捧起酒杯,没有立刻饮下,而是先凑到鼻间,轻轻晃动一下,嗅到其中带着葡萄酸涩带甜的气息。
似乎还夹杂着一点别的气息,一点本不属于西域琼浆的微妙气息。
他不动声色地看一眼萧元琮。
主仆二人,视线在空中悄然一碰,随即错开。
“怎么,中郎将可是不喜欢这酒?”武澍桉见他迟迟不饮,面上抽出个怪异的笑,问,“还是担心我在里头动了手脚?”
靳昭掀起眼皮,睨他一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捧起酒杯一口饮尽,这才擦了擦嘴角,说:“小侯爷多虑了,只是西域美酒,入口之前,本也要先嗅其气,既是高昌国的进贡,自然不能浪费。”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到底还是中郎将更懂得西域美酒的妙处!”武澍桉的目光从他吞咽时上下滚动的喉结处移开,顿时笑起来,“酒还有,一会儿,咱们再喝两杯,如何?”
“误会说开了便好,”萧元琮挥手招来自己的侍从,“恰好孤还有两坛十年陈酿,一样是西域贡酒,既然你们两个喜欢,便趁今日,拿来开封喝了吧。”
武澍桉本要喝自己的酒,一听这话,顿时迟疑起来。
“怎么,卿嫌弃孤的酒?”
“不敢不敢,殿下赏赐,臣千恩万谢还来不及!”
反正他方才已经见到靳昭将那杯酒都饮下了,药量应当早已够了,剩下那些,不喝也罢,一会儿多哄靳昭喝几杯,让药效快些发作就是了,实在不行,撷芳阁那儿,他还留了一手,不信靳昭能扛得过去-
撷芳阁外,云英在低处四下窥视片刻,确信附近没人,才敢悄悄跨过凭栏。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的脑袋里转过无数个弯。
武澍桉好色不假,但这些年来,他也未在外弄出过什么不好听的传闻来,只有近来在她的身上,才算第一次栽跟头。
他应该不至于在这样的场合对公主下手。
一来,公主身份不同,哪怕再不受圣上喜爱,也不是武家能招惹得起的;二来,公主生得清秀可人,年纪亦小,才不过十四五岁,完全不是武澍桉一贯喜爱的模样。
既然如此,他打晕公主就是另有目的。
能让他和郑皇后联手对付的,恐怕只有东宫了——但应该不会是太子殿下本人,武澍桉没有这个胆子,只可能是借着其他人来打压东宫的势力。
那便只有靳昭了。
屋门没锁,一推便开。
她闪身进去,才将门关上,便一下嗅到一缕似龙涎的甘润香气,不论是在城阳侯府还是东宫,都十分常用。
方才武澍桉进来的那片刻,窗边飞快地亮了又灭的火光,想必就是用来点香的。可是,这样紧急的时间里,他点龙涎香做什么?
她觉得不对,站在原地,又无声吸了口气。
除了龙涎的土质气息外,还有一丝极易被忽略的甜腻香气,竟然莫名有些熟悉……
那是两年前的夜里,武澍桉在外饮酒,到夜半才归,却偏要闹腾着,让她进屋替他收拾床铺。
她心中不愿,可是不敢违抗主人的命令,加上院里其他婢女有心排挤,谁也不愿替她说话,更不会替她干活,只好独自进了那间屋子。
就是那一回,武澍桉借着醉意,将她强压在榻上,扯了她的衣裙,污了她的清白。
她分明记得自己想要反抗,可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害怕的缘故,手脚全不受控制。不但不受控制,甚至整个身子都仿佛不是自己的,还会不知羞耻地渴望他人的触碰。
那时,她浑身的力气被抽走,唯有不停的呼吸,鼻间盈满的,就是这种气息。
她是后来才回过味来的,那日点的龙涎香,不是侯府
常用的南洋商队卖至中原的上品龙涎,而是武澍桉从不知哪个狐朋狗友那儿找来的加了“料”的龙涎香。
今日,他将这香用在这样的地方,心思昭然若揭!
云英赶紧拿出帕子捂住口鼻,摸黑寻到窗边案台上的香炉,将已燃了三分之一的盘香迅速掐断,然后将窗户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屋外清新的空气自缝隙间灌进来,带着秋日的凉意,顺着鼻尖钻进脑袋,让她原本开始混沌的脑海一下清醒起来。
一呼一吸之间,她已经迅速做出抉择。
这是撷芳阁西侧厢的屋子,本是用来让宫女内监们用来给主人准备茶点的,小小的一间,没多少摆设,几步便能走到底。
她摸着黑,很快找到内室靠墙的一张窄小卧榻,榻上静静躺着的,正是方才被武澍桉打晕的普安公主。
公主仍旧昏迷着,对周遭的一切毫无知觉。
云英在榻边跪下,伸手摸到公主的人中狠狠掐了一把,待感到公主渐渐醒来,要本能挣扎时,又赶紧捂住她的嘴。
“嘘——”云英凑到她的耳边,快速说,“公主殿下别出声,奴婢是来救您出去的!您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何会跟彩凤到这儿来?”
靠近的时候,她留意到萧珠儿似乎有些清瘦,不是抽条的小娘子那般短暂的瘦,而是忧思少食下的弱,可见其在宫中的日子艰难,难怪会成为郑皇后手中的牺牲品。
幸而香掐得早,还未有太多萦入内室,萧珠儿很快彻底清醒过来,一脸警惕地瞪着她,没有回答,而是问:“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
云英知晓她的疑虑,赶紧解释:“奴婢是东宫的乳娘,从前伺候过武小侯爷,殿下在鳞德殿时,应当见过奴婢。奴婢方才是见武小侯爷形迹可疑,才偷偷跟上来的,谁知竟看见他与珠镜殿的彩凤一道将殿下打晕!”
“你一小小宫女,为何要帮我?”萧珠儿在后宫中被郑皇后欺负惯了,轻易不敢相信任何人。
“奴婢可知,皇后娘娘与武小侯爷,想要利用殿下您对付何人?”
在萧珠儿茫然的眼神里,云英凑近些,轻轻说:“是太子殿下。”
她将方才门边香炉中加了料的龙涎香,与已在心中捋清的猜测说了出来。
“殿下,若奴婢不帮您,到时殃及中郎将和太子殿下,奴婢恐怕也自身难保。”
萧珠儿倒也很快想通其中关节:“我明白了。是皇后命彩凤给我传话,亥时到这儿来,她要与我说我母亲的病情……”
其实,来之前她就知晓这是个陷阱,只是别无他法。
她母亲病着,上回好不容易因二哥的关系,郑皇后勉为其难让太医去瞧了一回,可开出的药,却总是到不了她们母女手中,每日该喝两大碗的分量,能拿到一小碗便算谢天谢地了。
她不能眼看着母亲的身子被一日日拖垮,这才冒险听了郑皇后的话。
不过,眼下没空细说过往恩怨,她只问:“你打算怎么做?”
云英顿了顿,一字一句轻声说:“偷梁换柱。”
她要让武澍桉自食恶果-
鳞德殿中,靳昭耐着性子,陪武澍桉又接连饮了整整两刻有余,将萧元琮命人从东宫取来的陈酿喝了个干净。
他私下里酒量极好,只是平日总不愿太过张扬,鲜少与外人对饮,让许多与他不相熟的人以为他不善饮。
两坛佳酿下肚,他半点醉意也没有。
反倒是一心想灌他的武澍桉,清明的眼神早已变得浑浊,俨然已有些上头。西域的酒看似柔和,比北方边地常见的烧刀子这样的烈酒好入口得多,但后劲却不小,像武澍桉这般不习惯的,很容易中招。
饶是如此,他仍不忘时不时观察靳昭醉了没有。
靳昭将武澍桉的反应看在眼里,估摸着时候差不多,假装头晕,脚步不稳地站起来要走。
武澍桉大笑着拍他的肩:“中郎将,可是醉了?”
靳昭皱眉扶额,不住摇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武澍桉心满意足,吩咐身后的人:“只有喝醉的人,才会坚持说自己没醉。快来人,扶中郎将下去歇一歇!”
有人应声上前,正是方才将靳昭从东宫引来的那名燕禧居的宫女。
她笑着冲靳昭躬身一礼,伸手轻轻扶住他的胳膊,引他朝鳞德殿外去:“中郎将,请随奴婢来。”
靳昭私心里不愿让她触碰,一路强忍着,跟她自灯火通明、谈笑不断的鳞德殿长廊间穿过,渐渐来到昏暗寂寥、人影稀疏的森森之地。
“这是要去哪儿?怎么不回东宫去?”他假意不耐烦地咕哝,被她搀着的胳膊顺势抽出来,捂着脑袋,一副头晕目眩,不愿再走的样子。
“方才太子殿下特意嘱咐奴婢,让中郎将先留一留,”那名婢女小心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带着他在撷芳殿外停下,“劳烦中郎将进去歇一歇,晚些时候,殿下会亲自过来。”
她说着,将屋门推开,也不进去,只站在门外,躬身请他自己进去。
黑漆漆的屋里,除了朦胧的影子,什么也看不清楚,像个看不见底的黑洞似的。
他刚一迈进去,门就在身后轻轻阖上。
小小的屋子里,只有一张窄小的卧榻是可以坐的,他故意加重脚步,朝着那张榻走去。
银色的月光自槛窗外透进来,霜似的覆在上头,勾勒出一道高低起伏的曼妙身影。
果然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稍稍弯腰,想看清楚他们要用什么人来给他下套。
就在这时,那原本背对他卧着的女子,竟慢慢转过身来。
银白的月光恰好照出一张美丽动人的熟悉脸庞。
“怎么——”
“是你”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一双纤细的胳膊已轻轻缠了上来,紧接着,那柔软的唇瓣便贴了上来,堵住他的话。
“嘘——别说话。”那一声极轻的话,是含着他的唇瓣说出来的。
温热的气息带着熟悉的幽香,不知是衣物间的皂角香,还是她身上不易察觉的乳香。
靳昭的脑海忽然一片空白。
就这么短短几步,他想了无数种可能,也许是某个宫女,也许是某位出身高贵的小娘子,又或者是个有夫之妇,总之,是个武澍桉能想到的,让他身败名裂的人。
独独没想到会是穆云英。
武澍桉怎么会愿意?
这个念头只如烟花一般转瞬即逝,此刻,他所有的感官都被眼前的女人占据。
数日前的那一吻,他始终无法忘怀,每每夜深人静,总要脸热心跳许久,偏偏身边只有一方锦帕聊以慰藉,除了片刻的满足,便是让身体里的空虚越来越大。
如今,再次将人抱在怀里,他哪里还能忍,当即反客为主,强硬地拉下她的胳膊,将她用力钉在榻上,狠狠吻下去。
第29章 下手 原来是在做戏。
到底喝了不少酒, 靳昭感到自己的手脚有些控制不住力道。
明知该轻些,可指间一盈满那细腻无瑕,宛若羊脂玉的肌肤时, 就忍不住五指收紧,想让那片柔软填满指缝间的空隙。
俯身的姿势更是让他抬起一条腿, 以膝盖支在榻边。
他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她整个笼罩住, 连月光也一并挡在外。
四下一片漆黑,只有他微蓝的眼眸, 在沉寂的夜色中闪着点点光泽,是两汪深潭的颜色,表面是平静的, 底下潮流涌动, 翻卷得仿佛能把人吃进去。
云英被笼住了, 双臂被钉着动弹不得, 只得努力地挺身,用力含着他的唇瓣不肯松开。
碰撞间,被坚硬的牙齿磕到, 带着痛意和淡淡的鲜血的气息, 反而让两人变得更加躁动。她的胳膊被拉得愈高,唇边的热也开始沿着脖颈下移,试探着烧往早就需要抚慰的别处。
衣襟早已散乱得不成样子,掩在不停起伏的胸口, 亟待解开束缚。
黑暗中,靳昭感到自己喘得厉害,不知何时,握着两截莲藕似的胳膊的手已悄然松开, 滚烫的手心张开,颤抖地落到早已偷偷觊觎许久的地方。
他的脑袋变得更加
迟钝,所有的触感都聚集到手心处,五指半点不受控制,耳边除了她难耐的呼吸,竟还浮现出上回她说过的话。
“奴有些涨……”
这一会怎么没说?是因为来前喂过皇孙一回吗?还是因为她已暂时得到了缓解?
一个个荒唐的念头如疯长的杂草一般,在捣成浆糊的脑袋里胡乱纠缠,赶也赶不走。
混乱之际,他支在榻边的膝盖不由自主地伸直,好让身子伏得更低,脚上未曾脱去的皂靴不知碰到了哪处,地上的木架发出咚咚的声响,仿佛立不稳似的,接着,砰的一声,直接倒在地上。
在静谧的夜里,在只有呼吸声、衣物摩挲声和唇齿交缠声的屋子里,这样的动静显得格外刺耳。
靳昭散乱的神志一下被拉回来。
“做什么!”他猛地抬头,压低声质问,幽蓝的眼瞪着那张春意朦胧、满含欲望的脸庞,也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云英喘了口气,被激得水光荡漾的眼眨了眨,尽力仰起脸,凑到他的耳边,贴着他的耳廓说话。
“外头有人,中郎将,动静要再大一些。”
原来是在做戏。
他身上还热,心里却凉了半截,一时懊恼愧疚,一时警惕恐慌。耳边被她吐出的幽幽热气撩得直发烫,既然还要继续,还要动静大一些,他干脆轻轻掐住她的脖颈,掐得她不得不仰高,再低头带着力道往下咬。
“啊!别咬!”
女人的叫声短促而高亢,明明带着抗拒,却听得人眼红耳热。
紧接着,又是男人不耐烦地命令:“闭嘴!”
不知是他用手还是用别的什么,堵住了她的呜咽,窸窸窣窣的声响中,不知又碰倒了什么,引出一连串的动静。
不必亲自开门,那名守在外还未离开的宫女也能猜到里头发生了什么。
看来都起效了。
她左右看了看,不再逗留,快速离开-
鳞德殿内,武澍桉自靳昭走后,一直有些坐立不安。
他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做这种事。
先前凭着积累了许久的满腔怨怒,被人稍一挑拨,便答应了。临到头来,也有些犯怵。
刚才,要将公主砸晕时,本不敢下手,但一想到武家近来的遭遇,又咬咬牙狠下心来动了手。
如那日郑皇后身边的彩凤所说,他父亲恐怕已经成了太子的眼中钉,官位能不能保住尚未可知,不如孤注一掷赌一把。
若是真能通过靳昭撼动太子这块大石头,兴许他父亲,乃至武家的仕途还有救,还能重新为吴王和郑家所用,若仍动不了太子,那单除去一个靳昭,也能让他解气许久。
只是,等做完了这一切,按捺隐忍,等待事情发作的过程,才是真正难熬的时候。
照皇后那边事先的吩咐,参与的人越少越好,所以,除了他,便只有珠镜殿的宫女彩凤,和东宫的一名宫女。为了撇清关系,事发之时,他们三人应当都在鳞德殿。
方才,东宫的那名宫女回来了,看起来并无异样,珠镜殿的彩凤却不见踪影。
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心里开始七上八下,不知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然而这么多人在场,他生怕教人发现,也不敢贸然过去寻人,更不敢让其他人代劳。
就在他坐立不安,越想越怕的时候,人群中,有个面生的小宫女悄悄凑到他的身边,趁着替他斟酒的工夫,低声说:“小侯爷,彩凤姐姐请您赶紧去一趟撷芳阁,屋里的香好像出了纰漏。”
说完,不等他反应,放下酒壶,起身便匆匆走了。
殿内外那样多人,她就像一滴水,滴入汪洋大海中,迅速消失不见。
武澍桉被酒意冲得发昏的脑袋登时醒了大半。
他的心中疑窦丛生,总觉得这样隐秘的事,彩凤应该不会让别人来传话,可那小宫女却知晓撷芳阁和屋里的香,令他不得不信。
犹豫片刻,他到底站了起来,假作醉酒,由宫女搀着离席,待出了鳞德殿,便将人挥退,自往撷芳殿的方向快步行去-
窄小的卧榻上,云英已经浑身发烫,不住地喘息。
襦裙的衣襟湿了一片,被解开大半,要落不落地挂在身上。
“人已走了,”一直没有反抗的双手开始用力推压在身上的靳昭,“中郎将,该起来了!”
其实她早已被撩拨得恨不能立刻不管不顾,只与他春宵一刻,可是,那股对武澍桉的恨,像一根针一样,不停地刺着她的心口,让她每每想要沉沦的时候,又立刻清醒过来。
机会千载难逢,她一定要在今日一击必中!
心中这样想,发软的双臂便添了力气,越发努力地推。
靳昭被她推得慢慢平静下来。
猛兽一旦出笼,便很难再关回去,他只能暂时用链条勉强拴住。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仍旧伏在她的身上,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一边拼命控制心跳和呼吸,一边闷声问出来。
这儿是武澍桉给他设的圈套,他不信她会是其中的一环,而她方才的表现,显然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只是,方才箭在弦上,脑袋早懵了,完全无法好好思考。
“我了解武澍桉,”云英仰卧着,全身上下的情潮还未褪去,说话的语气和神情却是出乎意料的冷静,“他今日举止异常,一定不安好心,所以,刚才将皇孙交给丹佩她们带回后,便偷偷跟了他一路。”
她遂将方才看到的一切清清楚楚说了出来。
“我方才已与公主换了外裳,请她赶紧离开,去寻她最信任的宫女,将彩凤和武澍桉先后引过来。”
靳昭愣了一下,慢慢撑起已暂时冷静下来的身体,借着月光打量身下的人。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冷静,甚至带点冷漠和兴奋的模样。
从前的她,看起来柔弱又谨慎,举手投足间存着女儿家的小心思,勾得他心痒难耐,而现在,她临时盘算这些阴私之事时,又是那么大胆而清晰。
她甚至没有再如平日一般以奴婢自称,而是站在同他一样的位置,审视、安排今日之事。
靳昭感到内心一阵震撼。
“你……要对付武澍桉?”
他不傻,不用过多解释,只在脑中快速理清几人的关系,便能猜到她要做什么。
“是。”她回答得毫不犹豫,并不怕他知晓自己内心的狠意,毕竟,她一个人没法完成,一会儿还需要他动手才行。
靳昭没有说话。他知道她和武澍桉的恩怨,没有资格要求她忘记过去,以德报怨。
“武澍桉难道没对中郎将出手?”云英忽然意识到靳昭不像是失了神智的样子,怎么会乖乖跟着过来?
“他在酒中下了药,不过,我只喝了一小口,余下的趁他不留意,偷偷吐了。”
靳昭说着,抬了抬自己的胳膊,冲袖口处比了一下。
武澍桉不知晓,他在来京都前,在西北边境一家酿酒坊做过几日活,那家酿酒坊酿的,便是西域果酒。在那儿两年有余,没攒下什么钱财,却练出了品酒的好鼻子、好舌头。
早先,太子就提醒过他,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要他多加小心,进入鳞德殿时,他一看殿下的眼神,更是明白了,今日很可能就是一场鸿门宴。
那杯酒便印证了他的猜测。
光是酒香中就夹杂了一缕异味,待舌尖触到酒液时,那种怪异感便更加明显。
他不敢怠慢,只能趁着擦嘴之际,悄悄将酒液吐在袖口边。是束袖的胡服,不比宽袍大袖方便,幸好衣料颜色深,沾湿了也瞧不出来。
只是武澍桉盯得紧,他再小心,也免不了吞了一小口下去。
“暂且不碍事。”那是一剂猛药,虽只一小口,也仍让他身上慢慢起了反应,不过,他相信自己的意志力,绝不会在关键时刻松懈。
云英看着他轮廓深邃的面庞,咬了咬下唇,到底没说什么。
其实她在掐灭那
盘香时,也多少吸了些进去,此刻浑身上下正觉暗潮涌动。好在一切尚能忍受。
“你为何——”靳昭还想说什么,又被她抬手,以指尖轻轻点在唇间。
这一回,不必她提醒,他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
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撷芳阁是完全以木建成的楼阁,就连四周环绕的长廊,亦用了许多木楞条,走过时,不论脚步多轻,鞋底多软,都会发出细微的木条挤压声。
靳昭的身子倏然紧绷起来,一双幽蓝的眼睛像原野上独行的狼一般,露出警惕又紧张的光芒。
不用云英说,他已快速从榻上爬起来,贴着墙边,合着屋外人的步伐,踩在地上,使屋里的木板挤压声与屋外的完全一致,然后,在那人的脚步停在门外的同时,他也蛰伏在屋门一侧。
云英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动作,一颗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
只听“吱呀”一声,屋门从外面开了一道手掌宽的缝隙。
那人似乎十分小心,只开了这样一道,也不敢直接入内,就这么从那小小的缝隙朝里窥看,以便一旦察觉里头有危险,可以立即逃脱。
不过,靳昭显然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缝隙一开,他便迅速出手,猛地拉门的同时,一手伸出门外,将人直接拽进来,不等那人反应,便一个手刀下去,利索地将人打晕。
云英屏住呼吸,立刻上前查看。
果然是珠镜殿的彩凤-
武澍桉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尤其离撷芳阁越来越近时,越发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可他酒喝多了,手脚动作略有迟滞不说,脑袋比平日更不受控制。
直到站到那扇门外,才意识到真的不对劲。
照他们的计划,此刻屋里应当正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可眼下,里头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仿佛根本没人在似的。
他左右看了看,完全不见彩凤的身影,心下一惊,转身就想离开。
管他结果如何,事发之时,他都决计不能出现在这儿。
然而,还没等他离开,身边就蹿出两道身影,一个将他猛地从后面推倒,双手钳制按在地上,另一个则飞快地将一团布塞入他的口中,让他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两人扭着他,用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布条将他的手脚绑起来,然后,整个抬进屋里。
“搜他的身,他要下药,必是带在身上,不敢假他人之手,且必会多带一些。”
黑暗中,武澍桉被丢在卧榻边,光线太暗,他一时看不清那两人的模样,可那熟悉的声音,却让他猛地一震,惊恐地瞪大眼睛。
月光下,那张美丽的脸庞忽然转过来,凌乱的鬓角有细碎的发丝散下来,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容,却不再是曾躺在他的身下,任他亵玩摆布的柔弱模样,那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像含了把刀子似的,随时能将他割喉。
而她身旁的高大身影,竟是方才明明已被他下了药、灌了酒的靳昭!
藏在胸口内袋的药包很快被搜出,在他全无反抗之力的时候,统统强灌入他的口中。
他为了以防万一,可是多备了整整三倍的药量!
还没等他尝尽满嘴的药粉到底是什么滋味,颈后便挨了一记,随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30章 事发 靳昭,你也中了他的药,对不对?……
武成柏是在亥时三刻发现儿子不见了的。
近来, 他每日除了处理公事,便是花了许多心思疏通各方关系,想尽办法探东宫和郑家的口风。
屡屡碰壁的遭遇让他深觉这些年的宦海沉浮恐怕要到头了, 整个武家亦是大祸临头,是以, 在家中时,免不了有时长吁短叹。
大约也是因为他这么多年, 第一次这般在妻儿面前露出惊惶的一面,所以此番让儿子亲自给太子, 乃至靳昭赔罪,竟没要费多少口舌。
这么多年来,儿子很少这样懂进退。
他想, 应当是年纪渐长, 人变沉稳了, 就连方才, 看着儿子当真恭恭敬敬给靳昭敬酒,二人把酒言欢,他还同夫人说, 日后将家里在外的事慢慢交给儿子打理, 也可放心了。
谁知,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儿子就不见了。
起初,武成柏与杜夫人问了方才在旁边伺候的宫女, 那宫女只说武小侯爷似乎喝醉了,不让人跟着伺候,独自出去歇息了。
酒酣宴乐,喝至兴头, 一时晕迷了歇在宫中也是常事,当今圣上仁慈,早已下了旨意,宫宴之时,允许亲贵大臣们在宫中留宿。
只是真正敢留下的臣子不多,都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在圣上面前得看重的,若是从前,武家在南衙守备军中地位稳固,他不必计较这些。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谨小慎微,必要在适当的时间离宫才好。
杜夫人遂请有空的宫女、内监们去寻。整整两刻过去,始终没寻到人。
眼看身边与他们地位相当的臣子们一个个带着家眷离开,余下的多是皇后的亲信家眷,以及与皇家血脉沾亲带故的贵戚,武家夫妇渐渐有些焦急。
“这孩子,一个人能跑去哪儿?可别又给我闯出什么祸来!”武成柏揉了揉额角,心下已有些不悦,碍于场合,才不好发作。
“他已听你的话,陪太子和中郎将喝了那么多,喝醉了还能做什么?无非寻个地方歇歇罢了。”杜夫人亦感到不安,可在丈夫面前,总还是替儿子说话,让这对父子之间不至起冲突。
武成柏胸口憋着气,脸色也不大好看,还想再埋怨两句,就见高座上正与郑居濂对饮的皇帝已在郑皇后和内侍们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俨然也乏了,要回延英殿去。
底下的众人跟着站起来,躬身相送。
武成柏见状,赶紧起身,转头要吩咐杜夫人让那几名正要再去找的宫女先别忙,等御驾离开再去。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鳞德殿外,一名宫女匆匆跑进来,也不知是不是太慌张,脸色蜡白,经过门槛时,双腿脱力,一下绊倒,整个人朝前扑在地上。
“武校尉、小、小侯爷,在撷芳阁——”跑得急,她呼吸不畅,说话亦不利索,只说了几个字,就忍不住大喘气。
武家夫妇吓了一跳,顾不得周遭一双双眼睛和耳朵,生怕儿子出了什么事,赶紧问:“我儿如何?快说?”
那宫女方才几乎是喊出来的,恰好众人都要恭送圣驾,殿中静了下来,是以就连高处的皇帝与郑家兄妹都听到了。
“撷芳阁”几个字一出,皇后和郑居濂二人便无声地对视一眼。
“武小侯爷在撷芳阁中……与、与一名宫女行苟且之事!”她说得有些结巴,原本下意识想说武澍桉□□宫女,可话到嘴边,想起方才看到的情形,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萧元琮在听到“宫女”二字时,目光倏然望过去,脸色亦有细微的变化。
就连站在大殿一角,才打发走几个郑家表亲的萧琰,举着酒杯的手也顿了顿。
“大胆!你在胡说什么!”武成柏只觉气血上涌,想也不想,极力否认,“我儿明明已喝醉,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丑事!”
杜夫人更是失了平日慈和温善的面目,“啪”的一声,打了那名宫女一巴掌,将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的人又打得扑倒下去。
“贱婢,我看你是活腻了,敢这样诽谤我儿!”
周遭的亲贵们皆愣在原地,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知如何是好。
“将军和夫人急什么?”萧琰冷笑一声,握在酒杯上的五指微微收紧,“武家小侯爷是何种人品,我想京中无人不知。”
武家前阵子的那点事,早闹得京都达官显贵人人皆知。
萧琰这话,充满嘲讽,好似是站在被欺骗的郑家人的立场上所说,并无不妥。
可是萧元琮的眉心却飞快地皱了皱,他从不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原来这样嫉恶如仇。
武家夫妇没料吴王会这样直接的揭他们的底,登时像被人打回一巴掌似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自然也想
辩白一番,可眼下更着急武澍桉,只好忍着,绞尽脑汁想要如何应对。
倒是站在高处的郑居濂破天荒开口帮了一把:“年轻人,多灌两杯荒唐,一时糊涂也是有的。”
不等武家夫妇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他又问:“只是不知是哪里的宫女?武家郎君喝了酒,难道宫女也喝酒了?须知当今圣上与皇后娘娘虽仁慈,不曾苛待宫女和内侍,可规矩总是该守的,与外臣私通是大忌,更别提在宫中行苟且之事。”
都知晓武澍桉极宠爱的那名婢女已是东宫的乳娘,今日为照顾皇孙,也随太子一同过来了,如今人不在殿内,郑居濂自然猜同武澍桉苟且的就是她。
虽然不知到底出了什么纰漏,但他们最终的目的都是东宫,哪怕能撼动一分一毫也是好的。
一时间,众人都屏息凝神,等着那名宫女的回答。
只见她一边喘气,一边飞快地看一眼高高在上的皇后,犹豫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说:“是、是珠镜殿的宫女,彩凤……”
周遭顿时一片抽气声,无数双眼睛朝郑皇后的方向看去。
萧元琮的目光悄悄松下来,武家夫妇的脸色则刷地白了。
这下可好,如此场合,不但在宫中失德,还直接得罪了皇后身边的人。
郑皇后脸色亦瞬间阴沉下来,睨向武家夫妇的眼神已是怒极。方才自己亲哥哥的话也像是在她脸上重重甩了一巴掌似的。
“陛下,彩凤是臣妾的贴身宫女,她是什么样的人,陛下定与臣妾一样清楚,她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向来护短,不管事情如何,便先替自己的宫女辩解。
萧崇寿皱着眉,对上这么多大臣贵戚的眼睛,也不好直接袒护皇后。
“父皇,此事事关重大,具体情形如何,不得而知,既然就在撷芳阁,不如诸位一同移步,毕竟,眼见为实,事关城阳侯府与珠镜殿两处,还是瞧清楚了好,以免有人在其中做手脚,冤了什么人。”一直没说话的萧元琮慢慢站到中间,拱手冲萧崇寿说。
郑皇后正恨得牙痒痒,原本要对付萧元琮的计,忽然落到自己身上,这口气,她实在咽不下,当即冷嘲:“太子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样大的丑事,怎么还要人人都去瞧?”
萧崇寿轻拍郑皇后的手背,示意她此刻应当少说话。
而萧琰望着母亲这样的反应,心中便明白了几分,想必此事和她脱不了干系,只是中间出了岔子,最后没成。
“大哥此话倒也不错。”他慢慢走出来,看一眼对面的萧元琮,“亲眼去瞧了,心中才会有数。”
郑皇后又被气得不轻,这已不是他今晚第一次与她对着干了。
“也罢,”萧崇寿叹了口气,原本的倦意早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得一干二净,只能挥手说,“那便去看看再做定夺,以免到时有谁不服。”
一时间,留在鳞德殿的众人纷纷朝着撷芳阁的方向行去-
云英没有在撷芳阁外久留,远远瞧见那处已如炸了锅似的乱成一团,再不可能直接遮掩下去,便赶紧离开,回东宫去了。
这一路上的人一点也不少。
离开撷芳阁附近后,便有不少正在离宫回府的宾客。
有的醉了酒,在下人的搀扶下,走得东倒西歪,时不时还要停下耍一耍酒疯,得要两三人用力拖着,才肯乖乖往前走,引得周围不少人发笑。
也有不少宫女内监和各府下人,或百无聊赖地等待自己的主人,或步履匆匆地往别处去。
云英面无表情地走在其中,半点不显突兀。
离开前,她特意整理了身上的衣物。
那件属于公主殿下的外裳已经褪下,换成她带来留着备用的一条宽披帛,恰好盖住底下半透的襦裙。
原本只是想着八月里,秋意渐浓,夜间更深露重,若是回去得晚,恐怕会觉得冷,临走时才特意带上,不想真的用上了。
只是她的心里一点儿也不平静。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生出害人之心,也是第一次将那样的心思直接付诸行动。尽管她恨武澍桉不顾她的意愿强要了她,又为了一己私欲,差点要了她的性命,可是,真正动起手来,除了当时那一瞬间的快意,剩下的全是空白。
就像此刻,她走在宫外的夹道上,拢在身前压住披帛的那只手看起来毫无异样,而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却一直在悄悄颤抖。
说是紧张也好,是那盘掺了料的龙涎香的作用也罢,此刻的她,急需有什么东西能将脑海中,乃至身体里的空白填满。
幸好,她知道靳昭就在身后。
他们两个身份敏感,相差太大,要回东宫去,必要经过这人来人往的地方,自然不能并肩同行。
这一路,靳昭便走在身后离她十丈左右的地方,每每她装作观赏宫中景致的样子回过头去时,总能一下就看到他。
不知为何,看到他,她便有种漂浮水中时,被浮木托了一把的感觉。
兴许是方才与靳昭合作,让他看到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对他的感情也悄悄发生了变化。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过人最多的地方,绕进东宫的侧门。
主人未归,门仍旧开着,两边的侍卫一丝不苟地站在原处守着,见到元英时,仔细查看令牌后方放行。
她躬身谢过,转身往宜阳殿的方向去,可是走到半途,忽而朝一处南北向的连廊一拐,进了尽头一处空着的临水楼阁。
这是先前她傍晚在附近走动时,留意到的地方,除了每日白日有人来巡视、洒扫一两回外,便都无人值守,正是她现下需要的地方。
她站在门槛边没有立刻进去,又等了片刻,直到身后传来没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才回过头去。
黑暗里,靳昭的身影一步步走近,像一道微暗的光点,让她的目光逐渐聚拢。
她笑了笑,等他靠近时,跨步进去,转身扯住他的衣领,直接将人拉到身前,在漆黑的夜里,与他身躯相贴,四目相对。
“靳昭,”她踮起脚尖,凑近他的唇瓣,几乎与他贴在一起,“你也中了他的药,对不对?”
她用的是“也”,靳昭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心中不知怎么的,某种束缚好像突然松了一寸。
“你知道,我早就想要你了。”
她凝视着那双闪过蓝光的眼睛,一字一句吐出这句话的同时,握住他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心口。
“想得心口疼。”
靳昭脑中一直绷着的那根弦铮的一声断了,五指猛然收拢,握得她仰头叹息的同时,猛兽一般直接撕开她里头的襦裙-
撷芳阁内的情形混乱不堪。
众人赶到时,就看到屋里的矮榻上,彩凤瑟缩着裹紧外袍,一动也不敢动,而屋门处,几名内侍正和衣不蔽体的武澍桉纠缠在一起。
他看来头脑不甚清醒,那面红耳赤的样子,不知是因为这一阵撕打,还是因为方才的□□。
“别碰我!”他用力踢打双臂与双腿,失了智似的只想往榻上爬去,“谁敢动我!我可是城阳侯之子!我父亲是南衙守备军大将军!”
内侍们手忙脚乱去抓他,因顾忌着他的身份,不敢下死手,是以每每捉住,又被他挣脱开来。
他身上已湿透了,地上亦放着铜盆和水桶,想来是内侍们为了让他清醒,已往他身上泼了不少凉水,只是全不奏效,这样的情形下,他不但叫嚷挣扎着,就连腰下那遮挡不住的某处,都还触目惊心地立着,看得周遭众人心惊的同时,一阵尴尬,赶紧各自移开视线。
“儿啊!”杜夫人一瞧他这可怖的样子,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御前的仪态,哭叫着就扑了过去,“你怎会是这副模样呀!”
她想用自己宽大的袖袍替他稍挡一挡,可才一靠近,就被他挣扎着推到一旁。
幸而武成柏
反应更快,一巴掌狠狠打在儿子的脸上,又将桶里剩下的水统统倒过去,这才将人稍拉回些神智。
“孽子!”他一声怒骂,赶紧扯了旁边凌乱的袍子将人盖上,才提溜着耳朵将人扯起来,“还不快向陛下请罪!”
武澍桉被这样一番又摔又打又拧的疼痛激得逐渐清醒,一抬头,对上萧崇寿震怒的目光,登时吓得面如死灰,僵在原地,动弹不了。
“陛、陛下——臣、臣……”
他结结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旁的武成柏却已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给萧崇寿磕头。
“臣教子无方,罪该万死!”
脑袋接连不断地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连串咚咚声,像铁锤似的,一下下锤在武澍桉的胸口。
僵持之下,不知是谁,忽然低声问:“什么气味?这样难闻!”
只见武澍桉跪在地上被袍子半遮住的□□,有什么东西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与方才淌到地上的凉水混在了一起。
竟是他惊恐之下,控制不住地当众尿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