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的楼阁中, 云英已带着靳昭上了高处的二楼。
她的披帛落在木阶上,襦裙则挂在楼梯尽头的扶栏边,要坠不坠, 随着窗扉外透进来的细风无声地飘荡。
襦裙的胸口处早已湿透了,两团拳头大小的深色水渍, 在皎洁的月光下隐隐约约。
案台上,两道身影紧紧交缠在一起, 一道柔软婀娜,一道高大威猛, 不时的颤动,在屋里弄出不小的动静。
靳昭起初有些发懵。
他被眼间心头萦绕的淡淡乳香蒙住神魂,不知道云英竟会那样狂野, 那样放得开。
先前只觉得她比那些过分羞涩的闺阁女子直白些, 毕竟是早试过云雨的妇人, 又正值青春年华, 行止出格一些,也在情理之中,况且, 她也说得明白, 是想为自己和孩子找一个日后的依靠,自然比旁人更能放下矜持。
只是心里仍将她当作汉人娘子,在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教化中,矜持已成了本性, 便是那些荒唐的绮梦里,她也多是红着脸的羞涩模样。
谁知真到了这个地步,她一点儿也不见怯意,什么花样都信手拈来, 光是一个吻,就让他失了方寸,更别提她像灵蛇一般蜿蜒向下缠住他的时候。
长到这么大,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开荤,和曾经偷偷想过无数次的酣畅淋漓不同,他完全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勇猛而耐得住,反而像个被她牵着鼻子走的毛头小子,双手被套了绳索,轻轻一扯就缴械投降了。
他面上觉得没光彩极了,一时发懵,开始自我怀疑,一时又隐隐想起曾听营里的兄弟们说荤话时提过,男儿做这事时,头一回都是如此……
所幸云英没有让他有太多胡思乱想的机会,又拉他跳进更深的大海里。
她不知道别的男子是什么样的,可是靳昭那样生涩,那样不敢相信的样子,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懂似的。
似乎和武澍桉的第一次不太一样。
想起这个人,云英心中的焦躁又涌上来,像奔腾而来的洪流,急需寻到一处出口,倾斜而出。
她不耐烦多等,干脆将靳昭压倒,两条纤细的胳膊撑在他两侧肩头,撑得他不得起身,也撑着她的身子如猫儿伸展一般,往下移去。
靳昭感到自己成了河滩边搁浅的鱼,任她宰割。
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一道道分明的线条间还挂着细细的汗珠,在月光下隐现出晶莹的光。他眉头紧皱,忍不住张开十指,深入她的浓密柔软的发髻间,用力扣住。
她有太多压抑的情绪,不只是今日,还有跟着武澍桉的这两年,甚至是从幼年时家中遭难时开始的,这么多年的束缚,终于在今夜得到暂时的释放。
也许是因为方才在撷芳阁中,几乎将自己最阴暗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靳昭面前,现在的她颇有种破罐破摔、放任沉沦的态度。
不必再装了,就是装了也没用——她是这样想的。
不知是不是被她的放纵感染,靳昭渐渐从失控和茫然无措中找到自己的节奏,反客为主-
撷芳阁内,武家人已丢尽了脸。
“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圣上千秋,就被你们搅和了!”郑皇后抬起衣袖掩住半边面颊,满是嫌恶,斥道,“来人,还不快将这狂徒拖出去,重重地打板子,免得污了陛下的眼!”
内侍们应声要上来拿人,原本倒在地上只知艾艾哭泣的杜夫人一听要拖出去打板子,立时又弹起来,扑到儿子身旁拦着:“娘娘,我儿已狼狈至此,若再要挨打,便是要他的命呀!”
武成柏又是拼命磕头,磕得脑门有了血痕。
“求陛下、娘娘开恩,老臣家中只这一根独苗,武家的香火万不能断在老臣这儿啊!”他说得涕泪横流,也顾不得世家贵族的体面,“孽子平日虽糊涂些,却从未在外面闹出过什么荒唐事,今日的事一定另有隐情呀陛下!”
说着,他眼角瞥到贴墙的角落里,一个被捏皱的油纸包被一名内侍的鞋压着,上头还沾着细细的白色药粉,赶紧膝行过去扯出来,举到萧崇寿的面前:“陛下您瞧,定是有人给我儿下药,才使我儿如此荒唐失态!求陛下为臣做主,彻查此事!”
萧崇寿沉着脸,气得原本因饮了酒而多了血色的嘴唇又变白了些:“要查。”
宫中出了这样的丑事,又被这样多的人瞧见,断没有轻轻揭过的道理。
萧元琮看一眼六神无主的武澍桉,又看一眼身边沉默得有些紧绷的薛清絮,淡淡说:“宫中断不可能有这样的药,不知到底是什么人,敢将这种东西带进来,父皇定要寻可靠之人来查此事才好。”
萧琰冷笑一声,眼里尽是对武家一门的鄙夷:“兴许,就是小侯爷自己带来的也未可知,毕竟有谁会这么蠢,都下药了,还将这么重要的证据留在这儿。”
这是一句猜测,意有所指,武成柏听出他对自己儿子的不屑,当即又是一阵哭天抹泪,而武澍桉却心虚不已,萧琰猜对了一半,而剩下的那一半,他不能说,只能寄希望于皇后和郑家能出手拉他一把。
“陛下,臣冤枉,的确是被人下了药,才有如此荒唐之举,求陛下明察!”
他用哆嗦的手拢紧那件乱七八糟的外袍,尽量挡住身上的关键部位,只是那药粉的作用使他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扯了两下,才勉强盖好,又忙不迭地磕头,那颤抖又慌乱的样子,瞧得人心中莫名发怵,总担心他下一刻便要发狂。
“求、求娘娘明察!”
郑皇后对上他瞪得快掉出眼眶的通红的眼睛,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怕雨后地上的泥沉粘到裙摆上一般。
武澍桉被她厌恶的眼神刺激到,整个人僵了一下,本就因为药效而不大控制得住的表情越发有些抽搐和扭曲。
“皇后娘娘,臣真的是被冤枉的。”他抬起头,直愣愣盯着郑皇后,双手也朝她的裙摆伸去,“您知道的。”
这一句话出来,当真像缠人的恶鬼,要缠上郑皇后。
“胡说什么!”郑皇后连忙后退,抬起衣袖挡在身前,“是不是被冤枉的,只要查一查这药出自何处,由谁买的,一切便清楚了!”
这是他们早早留好的后手,一切由武澍桉动手,他们只要负责将人引去便好,如此,万一事发,只需将罪责统统推到武澍桉的身上就好。
饶是武澍桉再糊涂,此刻也反应过来了。
难怪郑家不亲自动手,偏要将这样隐秘的事告诉他,明明郑皇后在宫中一家独大多年,便是疑似曾经害死皇嗣,陛下也能容忍,原来只是想拉他做替死鬼!
枉他还以为,只要冒一次险,替郑家解决了靳昭这个心头大患,从此就能登上郑家这艘大船,保住父亲的官位,甚至是整个武家的前程!
而如今,他已经彻底成了弃
子,不但自己死路一条,就连父亲也要受他的牵连!
“是有人给我下药的,”他的心已彻底凉了,看着一旁为了自己不断哭泣、磕头的父母,他忽而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药是我带的,可我并非要用在自己身上,而是要用在靳——”
眼看他就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事情的真相,武成柏赶紧过去捂住他的嘴。
宦海沉浮这么多年,他不像儿子那样单纯,已然看出此刻,一旦儿子将事情和盘托出,事情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父子两个纠缠之际,郑皇后连连后退,直呼身边的皇帝亲卫:“立刻将人拿下!堵住他的嘴!”
那是天子亲卫,只保护天子一人,饶是皇后再受宠爱,这些御前带刀的侍卫们也断不可听从皇后的命令。
一时间,狭窄的屋子里,只有武家父子推搡着,武澍桉到底年轻,一下扭开脑袋,便又要继续说,武成柏只好松开拽着他胳膊的手又去捂他的嘴。
这下,武成柏得了自由,干脆猛地朝着皇后的方向扑过去。
“啊!”郑皇后惊恐地尖叫着后退,一不小心碰到门槛,没能站稳,双手在半空中乱舞,恰好捉住就站在身旁一步的萧崇寿的衣袖,带着他一同跌倒在地。
场面顿时更加混乱,伤到了皇帝,亲卫们纷纷动起来,只是速度仍旧没有失了理智的武澍桉快。
眼看他就要赤红着眼扑到帝后的身上,一道身影忽然从人群中蹿出。
只见他握住最近的一名侍卫随身所配之刀,用力抽出,紧接着,寒光一闪,手起刀落,一股鲜血从武澍桉的脖颈间喷出,剧烈挣扎的身子忽然停滞,片刻后,砰地一声,重重倒在地上。
狭小的屋子一下安静下来,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那仍在不断淌出的鲜血,震撼了所有人的内心。
武成柏的身子晃了晃,盯着地上的儿子,嘴里的喃喃声由低到高:“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还我——”
他一抬头,“儿子”两个字还没出口,便对上萧琰冷漠中带着杀意的眼神。
银白的刀刃上,还有残留的鲜血,积聚至刀尖,再一点点滴下来。
“武澍桉惊扰圣驾,论罪当诛。”
萧琰说完,重新站直身子,在众人各异的眼神中,将刀送回鞘中,面无表情的脸上还沾了几滴方才喷溅出的鲜血-
“他会死吗?”
黑暗中,云英鬓发散乱,朝前趴在案几上,在身体止不住剧烈颤抖的时候,轻声问出来。
靳昭正觉脑海中一片白光炸过,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伏在她的身后,问:“什么?”
自被解开心底的束缚后,他找回了藏在深处的那个自己。
这些年,他一直在京都,忠诚地跟在萧元琮的身边,周旋于文武官员中,始终要粉饰自己,让自己变得与这些人一样,遵守各种规矩,军中的,宫中的,官场上的,交际中的,没一处没有条条框框。
他骨子里那个想在草原策马,在沙漠跋涉,想带着千军万马踏过边地山河的自己,已被磨灭了大半,却在今晚,有了托身之处。
赤诚相对时,他用尽全力,如策马奔腾一般,放任自己那不容于繁华都城的妄想流淌出来。
原来这样快慰。
“没什么。”云英撑起酸软的身子,不欲与他在此促膝长谈,“一会儿殿下该回来了。”
靳昭将她扶起,要替她拿一旁的襦裙的手顿了下。
“我会如实向殿下禀报今晚之事。”片刻后,他低着头轻声说。
“那我呢?”云英凑到他的颈边,对着他的耳畔低喃,像说两人间的私密一般。
第32章 外裳 春情荡漾,令人难忘。
靳昭的喉结无声地动了动, 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即使尽力克制,胸膛起伏的幅度也无法隐瞒。
她怎样?她问的是他会如何说与她的这场荒唐事, 还是问她应该如何回太子的话?
他忍住想要重新搂住她的腰,吻她的脖颈的冲动, 沉默片刻,轻声说:“我们之间的事, 我不会说。”
这是宫里的规矩,她如今还是东宫的人, 便不能越雷池一步。
“奴以为,中郎将对太子殿下的忠心天地可鉴,绝不会对殿下隐瞒一丝一毫。”云英自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襦裙, 重新穿上。
胸口处的濡湿还没有干透, 一触碰到那两处肌肤, 就有一种粗糙的摩擦感, 激得她眉头微微皱起。
靳昭在她穿衣时,下意识移开视线,不敢多看, 垂在身侧的手则悄悄握成拳。很快, 又觉得事情明明已发生了,自己再这样拘着,反倒显得伪善。
“你与我之间的事,无关对殿下的忠心。”他极力将与她的这场情事归为私事, 好让自己隐瞒的选择显得在情理之中,可是内心隐隐有声音告诉他,这样不对。
云英笑了笑,系好衣带, 朝南面东宫侧门的方向看去,黑夜里,太子的仪仗灯火十分显眼,他回来了。
“奴明白,”她冲靳昭行了个礼,仿佛已经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不会给中郎将添麻烦,不该说的绝不多说一个字。”
她说完,缓步走下楼梯,拾起方才落在下面的披帛,重新裹在身上,抄小路往宜阳殿的方向去了。
靳昭站在窗边看着她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夜色里,慢慢低头,伸手捂住自己的脸。
片刻后,他迅速起身,快步朝少阳殿的方向行去,在萧元琮回来之前,先站到殿外的石阶下,在马车行近的时候退到一旁,躬身下拜。
“殿下,臣——”
没等他多言,萧元琮先抬手止住,随后从马车上下来,示意他跟上,一言不发地进了殿中。
靳昭抬头时,瞥了一眼马车,里头空空荡荡,全不见去时与萧元琮同车的薛清絮的踪影-
云英回宜阳殿的时候,绿菱已经带着皇孙在内室就寝,丹佩则在外间的长案边收拾皇孙的衣物。
“你回来了,怎么不在那儿多——”丹佩听到动静,下意识抬头笑着看过来,可话还没说完,看到她有些凌乱的发髻,和身上裹着的披帛,一下愣住了,“怎么这副样子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说罢,放下手里才叠好的小肚兜,起身迎上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云英看起来大不一样。
那张粉白的脸庞,本就已经十分美丽,此刻除了凌乱与狼狈,似乎还多了几分水润的光泽,好似被雨打湿的花朵,又像夏日浸在井水中的葡萄,脆嫩欲滴。
“喝了两杯酒,有些上头,”云英冲她飞快地笑笑,说出先前想好的说辞,“在池边弄湿了衣裳,本想脱下晾一晾,后来却忘了丢在哪儿了。”
丹佩一想,蓬莱池边确实有几处浅滩,若是站得近,一不小心就要湿了衣裳。
“哎呀,秋日可不能着凉了,我去给你打点热水,快好好洗一洗吧!”
“多谢。”云英早已疲惫,衣裙底下的身子更是黏黏腻腻,难受得紧,正想回来沐浴,谢过丹佩后,又说,“你早些歇息吧,不必管我。”
丹佩替她将热水倒进桶里后,便要出去:“还有两件衣裳,我收好便去睡了。”
小小的浴房里很快只剩下云英一人。
她跨进只装了小半热水的浴桶中,感受着柔软的温度自下而上地将自己包裹住,慢慢将脑袋搁在桶沿上。
她想,交给公主的那件外裳应当已经处理好了吧……-
延英殿内,太医院院正李太医带着另外两名当值的太医跪在榻边,亲自给萧崇寿施了针,又瞧着他喝完药,安然沉睡过去,这才松了口气。
“娘娘、殿下,圣上已无恙,只等睡过一觉便好。”
卧榻边,郑皇后正出神地望着
双目紧闭的萧崇寿,面色茫然中带着与以往不同的慌乱和恐惧,双手摆在膝上,别扭地拧着自己的衣袍。
她平日最重体面,衣饰穿戴,洁净齐整、华贵精致,一样也不能少,而现下身上的裙裾间,已然溅了血迹、染了泥污,却仍没被换下。
就连李太医战战兢兢的话,她都完全没有听进去,只顾陷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撷芳阁发生的事已让她慌得六神无主。
反倒是方才拔刀杀人、血溅当场的萧琰,看来比她镇定多了。
“有劳诸位太医,”他面无表情道,“明日一早,恐怕还要请李太医亲自前来,替父皇把一把脉。”
“此乃微臣分内之事,明日卯时三刻之前,微臣出宫之前,定会再来替圣上请脉。”李太医说着,就带着另外两名太医告退,从头至尾,头也不敢抬一下,更别提与这位煞神祖宗对视一眼。
医者,若以士农工商论,当属工,同朝上那些实权在握的那些文武官员相比,地位始终低上一大截,只是因为这一身手艺,才被他们稍稍高看一眼。
方才的事,他虽没有亲眼看到,可是该听说的一点也不少。这位祖宗连城阳侯家的独子都敢当众杀死,更别提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医者。
几人将脑袋埋到胸口,快速起身,窸窸窣窣退出去,大殿忽地变得空旷可怖,连说话都仿佛要有回音。
“你怎么能杀了他!”
片刻后,郑皇后回神,一声质问,完全没有平日的盛气凌人,惊恐不解之余,还多了母亲对儿子的担忧和紧张。
“那是公侯之家的官眷,更是朝廷命官,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杀了他,可曾想过如何收场?”
撷芳阁里的那一刀,惊住了无数人,要不是萧崇寿在晕倒之前交代了暂不许动吴王,只怕当场就要有人上来将他看押起来。如今也没好到哪儿去,天子不省人事,满宫之中,便数皇后与太子最大。
她这个皇后也还没洗清嫌疑,无法发话,事情便都落到太子身上。
方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太子已经下令,着刑部的两位官员负责,宫中的内监总管、天子亲卫统领督办,于十日之内彻查此事。在事情有定论之前,吴王不得出宫禁半步。
太子已算仁慈,在完全掌握主动的情况下,指派的两名官员中,也只有一名是齐慎的门生,算是东宫党成员,另一名则是从不涉党争,一向以公正严明著称的老臣。对当众杀人的吴王,更是没有趁机直接将他缉拿关押,而只是让他留在宫中不得离开。
萧琰冷笑一声,带着她去无人的外间,才拿那双无甚情绪的黑眼睛遽然盯住郑皇后:“母后安排那些腌臜事时,可曾想过如何收场?”
郑皇后一僵,被儿子问得心虚,不知要如何辩解。
萧琰亦没有给她辩解的机会,又继续说:“母后,今日我若不杀武澍桉,那刀,以后就要架在你我的脖子上——这把刀,就是母后你与舅父递给他们的!”
若不杀了武澍桉,那他的嘴,就会成为武成柏拿来要挟他们的筹码,而太子绝不可能放过这个致命的把柄。
郑皇后面色惨白,哆嗦着嘴唇说:“我、我哪里想到会变成这样?原本安排好,是靳昭和——”
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住,不敢继续说下去。
岂料萧琰一点也不意外,直接接着她的话说:“和普安,是不是?”
早在宫宴开始之前,他就有预感,只是当时忙于应付上来攀谈、敬酒的朝臣们,没腾出空来查问,但在事发之时,众人都往撷芳阁去之前,他先让信任的侍从潜去那附近,在暗中观察、搜寻。
果然在那附近看到宁华殿的宫女在树影草丛间偷偷翻出一件公主的衣裳,瞧那模样,俨然是事先同什么人约定好,放在那儿等着她去拿的。
“你怎么知道……”
“母后,你每一次自以为高明的谋划,其实在别人看来,都漏洞百出。”萧琰一点也不想同她解释,多年来的厌烦,难得有几分爆发的趋势,“这些年,你害过多少父皇的子嗣,以为父皇和外头那些人都不知晓吗?父皇如今还能容忍,以后年岁渐长,会如何?你以为,父皇心中不曾为那些无辜死去的儿女们伤心过吗?”
“他凭什么伤心?他和那些女人生下孩子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伤不伤心?”说到这些事,郑皇后眼眶一红,又拿出在萧崇寿面前的那一股劲儿,“我偏不要看他和别的女人的孩子!”
萧琰闭了闭眼,半点不想参与父母之间的爱恨。
这些事,年幼的时候他见得太多,母亲的偏执,父亲的软弱,他不是没有说过,只是到底为人子,无权置喙,他既不想管,也管不了。
“母后,这不是你害人的理由。”他垂下眼,不想再和郑皇后有多余的纠缠,“你那样珍视父皇的宠爱,若再这样执迷不悟,恐怕连父皇的宠爱,也有到头的一天。”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话吓到了,郑皇后惨白着脸,坐在原地瑟瑟发抖,眼看儿子起身要走,又艾艾地问:“琰儿,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帮你过这一关?”
萧琰避开她伸过来的手,起身理了理衣袍,一面往外走,一面摆手说:“母后什么都不做,就已是在帮儿了。”
延英殿外,有他的心腹内宦站在阴影处等待,见他出来,赶紧跟上。
因还未成婚,又没有出京就藩,萧琰除了在宫外有一处皇帝赏的宅子外,在宫中亦有敬胜斋做起居之处。其实自十六岁起,他便常住宫外,只偶尔因在宫中逗留太晚,来不及出宫时,才会留宿一晚。
如今,被困在这里,少不得要多住几日。
“可查到什么了?”萧琰一边走,一边低声询问身边的人。
虽然厌恶郑皇后的糊涂,但他还是要查清楚,事情到底哪里出了纰漏,武澍桉不可能无缘无故将要下在别人身上的药用到自己身上。嫌疑最大的当然是靳昭,可靳昭离去的时辰,和武澍桉离去的时辰相差不多,要在这段时间里,先救出公主,再将彩凤和武澍桉两个人都引至撷芳殿,他一个人显然做不到。
这里头必然还有其他人的手笔在。
他觉得不会是他那个太子哥哥。萧元琮为人谨慎,凡事几乎不会亲自出手,只有下头的人自发替他卖命,譬如靳昭,又譬如齐慎。而他自己,从来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完全合乎那些成日里礼义廉耻、孝悌忠信的文臣们对君王的想象。
“奴婢以皇后娘娘之名,给宁华殿请了太医,送了汤药,趁众人不备,找到了被公主偷偷藏在废弃屋子里的一件衣裳。”
普安公主和齐采女都极不受重视,身边统共只有两名宫女伺候着,偌大的宁华殿,只住了四个人,有好几处屋子都空空荡荡,毫无人气,要悄悄进去看一眼并不难。
那名内侍说完,跟着萧琰走进敬胜斋,从衣袖中取出那件被叠成小块的外裳,送到案前。
“是宫女的衣裳,样式很普通,在宫里并不少见,恕奴婢愚钝,一时没能再发现更多线索。”
萧琰没再说什么,挥手示意他退下,自坐在灯下,端详着那件衣裳。
浅浅的杏色,没什么绣纹的朴素样式,除了裙摆上沾着些草木的碎屑与尘泥,看起来的确没什么特别之处,就算说这是宁华殿宫女自己的衣裳,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反驳的地方。
他皱着眉头,将衣裳掀了掀,正要丢到一旁,忽然发现衣裳两边腋下侧边的位置有些不一样。
那是两块寸许宽的同色布料,分别加缝在侧缝之间,看起来像是后来加缝上去的,应当是原本的大小不合身,特意改的,瞧那位置,倒像是胸口嫌小了。
他顿了顿,又往下找,却发现别处再无改动的痕迹。
看来只有胸口嫌小,别处都能穿上。
他平日不是那等会将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的纨绔子,更不会日日盯着宫女们的胸口瞧。提到丰
隆的胸脯,他的脑海里便只有一个人。
那一日,珠镜殿,屏风后,圆桃似的丰乳,春情荡漾,令人难忘。
他隐约记得,靠近的时候,匆匆瞧了一眼,她胸脯饱涨,腰却是极细的,恰好合了这件衣裳改动的痕迹。
难道是她,受太子指使,暗中破坏?
可是,太子真的会那样信任一个才进宫不久的女人吗?还是说,是她自己另有目的……
萧琰慢慢靠到身后的隐囊上,捏着衣裳的手慢慢收拢,将好端端的布料揉得发皱-
少阳殿外,云英已换上了穿着一身整齐干净的杏色襦裙,端端正正跪在门外的石阶上,安静地等着萧元琮的召见。
自靳昭入内禀报已有近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头始终静悄悄的,隔着厚重的殿门,什么也听不见。
她不知靳昭到底说了什么,也不知萧元琮有没有生气,她只知道,刚才从守在阶下的内侍口中得知,武澍桉已经死了。
大概是事先得了萧元琮的允许,那名内侍并未刻意隐瞒,而是将后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同她说了,毕竟,武澍桉同她有理不清的关系。
他说,是吴王萧琰,拔了天子亲卫的配刀,一刀杀了发狂的武小侯爷,如今,人已被太子下令,留在宫中不许出去。
此刻,她跪在门外,脑海里全是各种颠倒混乱的片段。
萧琰,那个总是让她倍感警惕的男人,居然敢当众杀人!
她捂了捂心口,胡思乱想的同时,只觉背后冷汗涔涔。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咯吱咯吱响起,靳昭的身影出现在灯火中。
他跨过高高的门槛,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垂在身侧的手略抬了抬,好似想扶她起来。
可是,手伸到一半,又慢慢缩了回去。
这里是东宫,他该谨记本分。
“穆娘子,”他朝旁侧身,让出殿门正中的位置,沉声说,“太子殿下请你进去回话。”
“是,奴婢这就进去,多谢中郎将传话。”云英不必他扶,闻言自地上起来,冲他一礼,便快步入内。
守在两边的内侍低着头,拉住殿门上的圆环,将那道厚重的门重新关上。
屋里的光亮被阻隔,廊檐下重新陷入昏暗。
靳昭抬头,看一眼天边圆满的明月,面无表情地顺着石阶踏入黑暗之中。
第33章 请罪 指甲盖大小的红痕,星星点点,色……
“殿下, ”云英一进入内室,就自觉地跪在地上,给坐在榻上的萧元琮行礼, “奴婢今夜自作主张,又给殿下添麻烦, 特来给殿下请罪。”
她说着,双手在额前交叠, 深深地伏下去,直到脑袋重重点在地上, 发出一声闷闷的响。
屋里有片刻的沉默,萧元琮没喊起,她便保持着埋首地上的姿态, 一动不动, 没法抬头, 便看不到萧元琮的神色, 更无从知晓他的喜怒。
“方才,他们可曾同你说起撷芳阁发生的事?”头顶上传来萧元琮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淡然, 好似与过往并无差别, 可听在云英的耳中,却觉得后背发冷。
入宫近三个月,她始终对萧元琮怀着一种特殊的崇敬与亲近,不但是因为他将她从武家那个火坑里救出来, 也因为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她一直有种特殊的宽容和爱护。
她一直觉得太子和她见过的其他“主人”都不一样,他有时像一尊佛,心怀慈悲, 俯瞰众生疾苦时,对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会细心关照。
可是,今夜,她不断地提醒自己,主人就是主人,再怎样爱护下人,也绝不会容忍身边有无法掌控的隐患存在。
“是,奴婢已知晓,武校尉——已经不幸身亡了……”
萧元琮淡淡“唔”一声,从榻上起来,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弯下腰,伸手慢慢抬起她的下巴,幽深平静的眼眸注视着她美丽精致的脸庞。
明明是透着凉意的干燥秋夜,她的脸庞却显得格外柔润,泛着层层叠叠的水光,不但眼里盛了柔波,那两片天然微翘的唇瓣更是像刚从水里出来一般,丰软极了。
萧元琮的目光有一瞬间极细微地闪动。
“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云英愣了下,起初没明白这话的意思,眼中闪过迷茫,待对上他漆黑的眼睛,才忽然反应过来。
他在怀疑,今夜的事是她早就知晓,事先有所准备,又或者,根本就是她也参与其中,才会有今日的结果。
这样的怀疑让她登时紧张起来,呼吸也忍不住急促。
“不——殿下明鉴,奴婢不敢!”她飞快地思索着要如何为自己辩解,“奴婢是恨武、小侯爷,可是绝不会因此就设那样一个局,要置他于死地,奴婢只是一个卑微的乳娘,哪有那样的本事!”
萧元琮没有说话,仍旧静静的凝视着她。
她心中紧了紧,眼神中露出崇敬而柔软的情绪,用极低的声音说:“奴婢一直记着殿下的恩情,时刻想着要报答。殿下这样好的人,奴婢只恨自己人微言轻,不能帮到殿下一星半点,否则,定要将一切都奉给殿下才好……”
说话的时候,她强迫自己始终看着萧元琮,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他的眼神好像比方才又深了一分,那目光像一只无形的手,悄然落在她一张一合的唇上,让她莫名感到一阵热意。
“这么说,你今夜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孤?”他的身子又俯低一些,在距她的脸庞不到两寸的地方停下,离得近了,反而让她无法完全看清神色。
这一回,云英不再同他对视,而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灯下轻颤。
“奴婢不敢欺瞒殿下,当时实在没有想太多,只是不想让小侯爷害中郎将——”说到这儿,她又添了一句,“中郎将是殿下的人,因为殿下的关系,曾帮过奴婢,奴婢想,帮中郎将,就是在帮殿下。”
没人教过她,但她就是觉得大多数男人不喜欢冷漠而歹毒的女人。她不知道今晚的自己算不算歹毒,只是心里总是惴惴.
萧元琮轻笑一下,放开手,转身坐回榻上,冲她招了招手:“云英,到孤的身边来。”
榻前有案几,案边是一块空地,云英瞥了一眼,莫名想起上回给他送梅子浆时的情形,踟蹰一瞬,才咬了咬牙,像上回一样,跪到榻边,让他朝一旁倚着隐囊的时候,恰好能凑近过来。
应当是相信她的解释了吧……
“方才靳昭离开的时候,特意对孤说,你没有异心,只是恰好牵入其中,求孤莫对你施以惩戒。”萧元琮果然靠近她,伸手在她的额边轻抚,“孤知晓你没有异心,只是不知你怎能猜到武澍桉想要做什么的?”
食指的指节带着一丝凉意,从额角拂过,像一排细细密密的短针,在那寸肌肤上擦过。
也许是不久前才经过一场激烈情事的缘故,此刻的她看起来没有异样,实则浑身都是酸软的,异常敏感,只这么轻轻的几下触碰,就让她的后背悄悄收紧。
“奴婢起初只是异心,因为曾经伺候过小侯爷的缘故,多少了解他的脾性,他那样轻易就向中郎将赔罪,实在有些反常。不过,真正猜到他的意图,还是因为撷芳阁香炉里的香料。”
说到这儿,她深吸一口气。
“是加了催情香的龙涎,在城阳侯府时,小侯爷曾在奴婢身上用过。只是没想到最后的结果会是这样……”
萧元琮不禁皱眉。
不必多想,那样的东西,在她身上要怎么用,显而易见。
“是啊,世事无常,谁也想不到,武澍桉会突然冲向父皇,更没想到老二会突然出手。”他这样的话锋,倒似有将事情往吴王为护驾才迫不得已杀了武澍桉的方向引去。
云英暗暗留了心眼。
“云英,”萧元琮又忽然唤她,望过来的目光变得温和,还带着一分怜意,“今夜在鳞德殿时,孤未提让武家郎向你道歉,
只是不想让他再同你又太多牵扯,没有旁的意思。”
她的眼睛忽而睁大,整个人呆了一呆。
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他竟然都留心注意到了!
从头至尾,一直处在弱势,被武澍桉乃至整个武家欺辱、冒犯的她,始终没有机会听到一句道歉。
不是因为武家人没错,而是因为她的出身,犯官家眷,后宅里一个小小的奴婢,被逼着给小侯爷生了孩子,那是她的造化,应当感恩戴德;因小侯爷自己的荒唐,使她成为他议亲路上的障碍,要杀了她时,外人也不过议论一句武家郎太过纨绔,不知轻重,不是个可靠的。
而说起她,顶多是个可惜。恶毒一些的,甚至还会说兴许是她有意勾引,才让武家郎那样荒唐。
不会有人觉得武澍桉应该对她道歉。
所以,在鳞德殿时,听到他们你来我往的话,明明是与她有关,却半个字不提她时,她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只是没想到那样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会留意,好像在他眼里,真的把她当做一个完完整整的人来看待。
“奴婢知道。”她感到鼻尖有些发酸,声音也有些哽咽。
萧元琮轻叹一声,拇指揉过她的面颊,揉碎一滴晶莹的泪珠。
“别怕,想哭便哭吧。”
他知道那种感觉,被忽视的感觉,因为自己的行止,而阴差阳错使另一个人死去的感觉,还有积累了许久的厌恶和恨意,有朝一日终于能悄悄给对方一击,却再没机会体会报复的快感的感觉。
云英摇头,本只一滴泪,却忽然像开了闸似的,泪珠接连不断地滚落下来。方才听说武澍桉的死讯后,她便一直处在一种无法言说的惊惧中——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可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自己亲手杀了人一般。
她慢慢抽泣起来,低垂着的脑袋轻轻枕在他的膝头,像个无助的孩子,在信赖的亲长身边寻求片刻依靠和安宁。
萧元琮静静地看着她,没再说话,只是将手掌安在她的肩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
屋子里静悄悄,只有她不时抽泣的细小声音。
萧元琮望着埋在自己膝头的女子,目光自她柔亮整齐的发髻,一点点下滑至肩背。
浅杏的衣裙不算厚实,覆在肩背之上,隐隐能瞧出底下的肌肤与骨骼的走向。原来从背后看,她这样纤瘦。
那一截露在衣裙外的脖颈,像一块凝脂,白润光洁,在烛光下泛着一层莹莹的柔光,与乌黑的发际相接,对比鲜明,美丽极了。
可是,再往下,衣领上端的边缘处,白腻的凝脂却被破坏了。
那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痕,星星点点,色泽鲜艳,像是刚刚渗到肌肤底下的血痕,那红痕不平整的边缘处,还隐了几个小小的血点子。
看起来,像是被人吮过,又拿牙用力咬过,才留下了痕迹。
红痕被衣裙盖去一半,若不是她伏下来,恐怕连这一半都被藏起来了。
萧元琮的动作忽而顿住,目光一点点凝起,食指轻轻按上那一处衣领,隔着布料摩挲两下,恰好勾出隐在底下的半块红痕的边缘。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身子轻颤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云英的心绪逐渐平复,方羞赧地抬起头,轻声说:“殿下恕罪,奴婢方才失态僭越了。”
萧元琮没有回答,只是将她鬓角散落的碎发轻轻拨开,问:“你方才说,在撷芳阁里发现了武澍桉点过的催情香,可曾伤到你?”
催情香如何伤人?云英想起和靳昭的那一场情事,只觉脸上一红,赶紧摇头:“不、不曾,奴婢只吸了两口,一认出来,就立刻掐断了那盘香,没再烧下去。”
说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奴婢懂的,这两日便不给皇孙喂奶了,请膳房多做些吃食送来,绝不会教皇孙饿着。”
萧元琮“唔”一声,食指与拇指的指腹轻轻搓了搓,不置可否。
这时,殿外传来叩门声,内侍进来,站在屏风外道:“殿下,太子妃殿下来了,目下正跪于殿外,说是来给殿下请罪的。”
这一晚上,要请罪的倒是不少。
云英悄悄抬头看一眼萧元琮,不必他赶,自觉起身,行礼告退。
高高的殿门再次打开,光滑微凉的地上,薛清絮一身素衣,端端正正跪着,听见声响,抬起头来,却见是还红着眼的云英从里头出来。
她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望向云英的眼神更是微妙难言。
云英觉得她的眼神里明明没有妒意,却看得人汗毛倒竖。
从前她还怀疑,到今日,已然确信,太子妃对太子当真没有半点夫妻间的爱意,否则又怎能帮着外人害靳昭和太子?
可是,既然对太子没有情分,又为何要那样防着太子身边的女人,以至于要把小皇孙的生母青澜赐死?
云英心下觉得疑云重重,面上半点不敢怠慢,赶紧闪身到一旁,恭恭敬敬地行礼。
薛清絮没有理会,仍旧挺直后背跪着,殿中传来脚步声,紧接着,萧元琮的声音传来。
“太子妃,你这般又是何故?”
“臣妾未曾约束好身边的宫女,以至于没有好好照看中郎将,差点害了他,连累殿下,幸而最后没有酿成大祸。臣妾实在愧疚难安,方才已罚了那名宫女三十板,余事全凭殿下做主。”
云英不敢逗留,已顺着西面的长廊快步离开,却还是能听见薛清絮一字一句清晰的话语。
“你我夫妻数年,已走到这一步,早就心知肚明的事,何必还要惺惺作态。”
夜风里,萧元琮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冷漠,仿佛与方才在殿中耐心安慰她的是两个人。
主人夫妻间的秘辛,下人不该窥伺,云英心头发怵,干脆小跑着离开少阳殿,直到再听不见任何声音,才重重舒一口气。
第34章 夫妻 她知晓殿下的真面目吗?
少阳殿外, 秋夜的凉风再次扑面而来,卷起薛清絮素色的衣摆。
因是来请罪的,她的素衣外亦没戴压裙摆的玉佩, 一时间,那素淡轻薄的布料在夜色里飘飘荡荡, 莫名有种发苦的可怖。
大约是因为萧元琮方才已将两人之间隔着的那层薄纱撕破,薛清絮的脸色也慢慢冷漠僵硬起来。
“孤知晓, 因为你父亲的缘故,你从一开始就不想嫁给孤, 是以,这几年来,对你始终宽容, 不曾委屈过你, 却不想, 你竟会这样过分。”
这门婚事是薛清絮的父亲薛平愈在盛年之时就定下的。
当时, 他已官至礼部尚书,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算是东宫党的中流砥柱之一, 对还未成人的萧元琮忠心耿耿。可是, 也正因此,他成了郑家一党的眼中钉。
齐慎出身名门世家,是全天下士族的楷模,声明难撼, 即便拉下马来,身后也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为他奔走、卖命。而薛平愈不同,虽也是士族出身,但中规中矩, 凭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才以神童之名入仕,一点点积累声明,宦海沉浮二十余载,方得礼部尚书之名,比起齐慎,他的地位要脆弱得多。
郑家一党就是借着他的两名门生牵入贪腐案中,将他也拉入泥潭。
其时,萧元琮尚未及冠,才刚涉朝政不久,虽有一众文臣拱卫呵护,到底羽翼未丰,面对薛平愈之事,无能为力,只能袖手旁观,由着他在刚刚升任中书令之际,便以年迈无力为由,上疏辞官。
而后,东宫一党仍旧坚如磐石,齐头并进,唯薛家一脉,被大浪淘去,渐落人后。
萧元琮从来以温和沉稳、仁慈宽厚的一面示人,此刻即便说出这样指责的话,也并不见怒容厉色。偏偏越是如此,越让人觉得有种难以接近的疏离。
“不曾委屈过……”薛清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若不曾委屈,殿下又为何要让一个小小的婢女先有子嗣?堂堂皇家长孙,偏是个卑微的宫婢所生,这让臣妾如何在外立足?”
萧元琮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没兴趣同她绕圈子,只说:“当初是你自己拒绝了孤。这些年,你处处提防着,无非
就是要让孤膝下无子,好让外头的人有理由议论孤子嗣艰难,不堪储君大任罢了。”
数年前 ,新婚夜,他本是怀着尽人夫之责之心,踏入寝屋的。
那时,他以为两人之间即使没有太多感情,但既已成婚,日后相敬如宾也好。不想,当夜,夫妻二人四目相对,该行周公之礼时,薛清絮却拒绝了他。
她说:“殿下恕罪,臣妾身子不适,恐不能侍奉。”
他本以为她只是不方便,便嘱咐下人替她煮些补身保暖的茶汤,自己预备在床榻外侧睡下——夫妻之间,若新婚之夜就分房而睡,传出去于他们两个都不好。
谁知,她却分毫不让,跪在榻沿上,挡住他的动作,直接说:“臣妾恐怕往后都无法侍奉殿下,还请殿下回少阳殿中安寝,以免臣妾失仪,惹怒殿下。”
这样直白的拒绝,已是断送了夫妻二人日后的所有情分。
萧元琮明白,因为薛家的事,二人之间缘分已尽。
纵观大周皇室,子嗣艰难者不止一二,至先帝时,更是忽然暴毙,没留下一儿半女。如今的圣上萧崇寿,继位这么多年,膝下成年皇子也只二人,虽有郑皇后一直从中作梗的缘故,但皇室子嗣凋零,始终是朝臣们担心的大事,这一点不假。
萧元琮初成婚时,未闻音讯,尚能说得过去,可随着时间日久,大臣们难免怀疑不断。
这些,他统统都知道,只是看在已故的薛平愈的面上,一直对她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薛清絮眼神轻颤,怒、羞、愧、恨在心中来回翻转,最后又统统吞下去,用一种尖锐的声音说:“殿下如何想,臣妾自无法左右,臣妾只是觉得一切都太过巧合罢了,这几年来,殿下从来不近女色,怎么朝上一有人参殿下无后,青澜的肚子里便有了孩子?殿下本该好好查一查这孩子的来历,可偏偏青澜在这时候便死了!”
“她因你而死。”萧元琮冷冷道。
“是啊,外人都说是臣妾赐死了她,可臣妾不过是吓唬她罢了,她若不是心虚,何必自戕?”说到这儿,薛清絮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似笑非笑地盯着萧元琮,“臣妾竟忘了,殿下一向最擅操控人心、借刀杀人,什么事都能哄着旁人心甘情愿地为您做,而您从来清清白白、干干净净!青澜为什么而死?恐怕就是为了替殿下隐瞒混淆皇室血脉的阴私!”
眼看她的话越来越荒唐,守在两边的内侍纷纷埋低脑袋。
所幸萧元琮谨慎,从来不让闲杂人等留在少阳殿附近,留下伺候的都是信得过的人,便是听到了什么,也定会烂在肚子里。
他们小心地观察着情况,无声地往后退出数丈的距离,将空间留给这对从一开始就不曾和睦过的年轻夫妻。
只有从侧间出来的余嬷嬷,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大步上前,一弯腰“啪”的一声打在薛清絮的脸上,打得薛清絮朝旁边一歪,狼狈地倒在一侧。
“太子妃怕是昏了头,这样的事可不能乱说。”余嬷嬷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用极其冷漠平板的声音说,“太子妃莫忘了,您也是东宫的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太子妃出身高贵,饱读诗书,这样简单的道理,应当不必奴婢来教。”
她年纪虽长,头发已花白,又身在东宫,常年养尊处优,从不必做粗活、重活,可那一身奴仆的力气却并不见弱,方才那一巴掌使了大半的力气,直将薛清絮白皙的脸庞打得迅速爬上一阵肿胀的红。
薛清絮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缓缓爬起来,冷笑着说:“瞧瞧,这不就是个心甘情愿的忠仆,连主人也敢打!”
不必萧元琮说什么,余嬷嬷已在一旁恭恭敬敬跪下,沉声说:“东宫之中,奴婢的主人从来只有太子殿下一人,至于太子妃,若与太子殿下一条心,那便也是奴婢的主人,否则,便不是奴婢的主人。”
“好了,嬷嬷,不必太过严苛。”萧元琮闭了闭眼,示意余嬷嬷退后,也不知这句“不必太过严苛”到底是对谁说的,“皇室血脉自然不容混淆,孤身为大周储君,断不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太子妃恐怕多虑了。至于旁人如何,孤无法左右。”
他上前一步,才要弯腰将薛清絮搀扶起来,就见她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低声说:“那个乳娘呢?”
萧元琮的动作顿住,冷淡的眼眸与她相对。
“她知晓殿下的真面目吗?”薛清絮颇有些恶意地笑,“她知晓自己视为恩人、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其实也利用了她,以后还会那样敬仰殿下吗?”
萧元琮原本无甚波动的面容忽然沉了下来。
他不再试图搀扶她,而是站直身子,双手背到身后,目光望向远处的夜空。
“孤看太子妃喝多了,恐怕有些糊涂。”他冲两边的内侍示意,“来人,将太子妃送回燕禧居。近来宫中事多不太平,了结之前,太子妃就安心留在燕禧居休养,无事不必再出来。”
话音落下,两名一直候在一旁的内侍应声出来,分别站到薛清絮的两侧,冲她弯腰行礼:“请太子妃殿下回燕禧居。”
薛清絮抹了抹脸上肿起来的一片,挥开要过来搀扶的内侍,自己从地上站起来,高昂着脑袋冲萧元琮行礼:“今晚惹怒殿下,是臣妾的不是,臣妾这就告退,不再碍殿下的眼。”
说完,转身离开,留下萧元琮一人面无表情站在高处,沉默不语-
萧崇寿在病榻间缠绵了整整两日。
这两日间,宫中人心惶惶。
圣上清醒后,听人说了后来的事,太子的安排并无偏私,无可指摘,他即使有心袒护幼子,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只得由着他们查。
刑部的两位官员和内监总管、天子禁卫首领四人几乎不分昼夜地提人,询问当日发生的一切,就连云英也在其列。
一来,她当日也出席了宫宴,二来,事情发生在武澍桉的身上,而她与武澍桉之间的过往人尽皆知,实在越不过去。
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云英心中有数,可毕竟是由刑部主审,她心中多少有些紧张。
好在,轮到她的这一日,余嬷嬷带着她去了一趟少阳殿。
其时,天刚蒙蒙亮,正是萧元琮用毕早膳,要离开东宫往前朝去的时候。圣上龙体抱恙,这几日朝会自然免了,但三省六部二十四司,该处理的政事一件不少,萧元琮每日出去的时间仍旧雷打不动。
云英进去的时候,早膳已撤下,一名内侍捧着已经熨好的常服进来,余嬷嬷见状,又推了云英一把,冲已站到屏风边的萧元琮说:“殿下,穆娘子来了,就让穆娘子伺候殿下更衣吧,以免一会儿错过时辰,误了殿下的正事。”
萧元琮转头看过来,目光落到云英的身上,点头:“也好。”
云英虽不知让她伺候更衣与是否耽误时辰有什么关联,但太子已经发话,她只好快步走到他的身边。
内侍们已将放着衣物的托盘一一排在两侧,云英扫过一眼,见萧元琮已穿好鞋袜,便直接抬手,将他身上罩的那件大袖袍脱下,拿起平整精致的常服替他穿上,接着,再是衣扣、腰带、玉佩等,一一理好。
“今日刑部的人唤你过去问话,你可想好要如何应对?”抚平、整理前襟的时候,萧元琮才说出一早召她来的目的。
云英点头:“奴婢当日从鳞德殿离开后,便独自在宫中走了走,因带皇孙有些累,便在齐香斋中歇了小半个时辰,到亥时三刻前回了东宫。”
这也是她对丹佩和绿菱的说辞,那两个小丫头还惋惜她没瞧见蓬莱池边的热闹景象。至于齐香斋,则是她在跟踪武澍桉的时候经过的一处,当时便特意留了心眼,知晓那儿黑着灯火,门却未上锁,显然并非
禁地,只是无人过去而已。
“嗯。”萧元琮点头,不置可否,也不知怎的,忽然问,“这两日可曾与靳昭商量过?”
云英愣了下,赶紧摇头:“奴婢每日留在宜阳殿中,哪里会见得到中郎将?”
论理,此事与靳昭也有关,她应当与他事先商量好,可是不知为何,她觉得太子并不是这个意思,相反,他好像并不想听到他们事先商量的消息。
想来,他身为东宫之主,应当不喜手下之人瞒着他私相授受。
萧元琮沉默,目光垂下,凝视着缓缓跪下的她。
衣襟已经抚平,腰带也已松松系上,此刻,她跪在地上,手执玉佩,小心地挂到他的腰间,用玉的重量压住他的衣摆。
双手在他的腰间与腿边动作,粉白漂亮的脸蛋则恰好悬在他的腰间。
距离有些近,他不由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拇指从她衣领的边缘轻轻摩挲过,若有似无地蹭过一寸肌肤,惹得她抬头看他:“殿下?”
“专心些。”落在肩上的手压得重了一分,另一只手亦托到她的脑后,将她仰起的脑袋朝里压了压。
明明是让她脑袋回正,莫要仰起的动作,却同时将她推得离他的腰胯更近了。
这样的姿势让云英一阵脸红,再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只轻轻咬着下唇,将松垮的腰带系紧,却没留意萧元琮逐渐变深的眼神。
他垂眼看着她与自己之间那不到两寸的空隙,和空隙间灵巧动作的素手,喉结无声地滚动。
衣领的边缘,那块不比指甲盖大多少的红痕在她双臂动作之时再度露出来。痕迹仍在,颜色却淡了许多,由那日见到的鲜艳的红变成淡淡的青,周遭那几点牙印更是完全消失不见了。
萧元琮的目光在那痕迹处停留片刻,才移开扶在她肩上与脑后的手。
“如你方才那样说便好。”萧元琮淡声道,“刑部要查的始终是药从何处来,由谁带入宫中,这些都与你无关,至于别的,武澍桉已死,彩凤本就不知你的存在,加之她身后牵着皇后,决计不敢透露一个字,所以你不必担心。”
他是太子,应当避嫌,所以这两日调查的进展,他都没有主动过问,不过大致进展不会有误。
云英听了他的话,心中稍定,将他的袖口翻好后,便起身退到一旁。
外间的内侍已在提醒时辰,萧元琮不再多言,出了屋登上步撵,离开东宫。
第35章 问话 不许喊!
问询的地方设在宫中的内侍省内, 平日是内官们处理各种事务的地方,这几日腾出若干间空屋来,供刑部官员们理事。
一来此处内侍众多, 随时可帮上一手,二来此处离宫中女眷们所住的殿阁都远一些, 互不干扰,不易生出别的事端。
云英是由一位宫中内侍引路过去的, 临近内侍省时,恰见到才从里头出来的靳昭。
两人远远见着, 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靳昭面无表情,光这么瞧着,完全瞧不出有什么异样, 只是转了方向, 径直朝云英的方向行来。
他先冲旁边那名内侍拱手致意, 见其识趣地稍往后退了些, 方转向云英:“穆娘子,可也是来听问话的?”
一个“也”字,表明他刚才也被问过话。
云英对上他带着隐忍的关切与担忧的目光, 轻轻点头:“奴婢昨晚接了消息, 今日过来听问话,不想在这儿遇见中郎将。”
两人之间隔了一两步的距离,恰是不近不疏的样子,因身后还站着宫中的内监, 哪怕知晓他站的位置应当不大听得见,他们说话也是规规矩矩,谨守日常客套的分寸,不教人瞧出半点异样。
只有在告辞之际, 靳昭用极低的声音对她说了两个字:“放心。”
云英转身的脚步一顿,抬头对上他笃定的目光,忽然有些明白,他不是碰巧出现在这里,而是知晓她会在这时候到内侍省来。
他是中郎将,虽只管东宫宿卫,但北衙军之所以称北衙,乃因其营地大多设在宫城之北,平日除了在东宫南面换防、出宫休沐外,也常要穿过宫城往北去。
她得了太子的提示,又在这儿见到他,一颗心已彻底落下,再没有一点忐忑。
“好。”她轻声应了,对他露出一丝笑容,随后转身,朝着内侍省去。
里头自有内侍请她进去,在一间平日用来奉茶水,如今临时摆了笔墨与坐榻的小屋子里坐了三人,一名刑部来的评事,一名内侍省宦官,还有一位提笔记录的书吏。
如太子所说,三人大约看在东宫的面子上,态度还算和蔼,袒明身份后,问了两句同武澍桉的过往,和事发那日她的行踪,以及是否发现武澍桉有异常。
她照着同萧元琮说过的话一一答了,至于同武澍桉相关的事则一概答不知,他们问了近三刻的时辰,果然不曾为难。
临走的时候,引她来的那名内侍客气地送她到门外,又问要不要再给她带路回东宫。
既这样问,便是不想再走一趟。
云英有眼色,来时特意记了路,连忙摆手:“不敢再劳烦,我认得路,自己回去便好。”
“也好,也好,”那小内侍冲她笑笑,目光朝南面敬胜斋的方向瞧一眼,“午后要请吴王殿下来,大会儿都忙着准备,我也该去同他们一道收拾,免得怠慢了这位祖宗。”
说完,冲云英行了个礼,自己匆匆回去了。
听到“吴王”二字,云英的后背又生了层凉意,那个敢当堂杀人的混世魔王,她一点也不想遇见。
眼看着临近午时,她赶紧加快脚步离开。
只是,才走出去不远,刚到教坊司附近的一条石子路上,就迎面遇上萧珠儿与她身边的一名宫女。
云英眼皮跳了跳,赶紧退到石子路的一侧,冲公主行礼。
“穆娘子,”萧珠儿停下脚步,抬手示意她起来,“太子哥哥和小侄儿这两日可好?”
此处临近歌舞乐伎们出入宫廷的那道门,是以不时有人经过,她们无法放心地交谈,但这也是近来唯一能见到的机会,自事发后,她们一个在宫中,一个在东宫,虽只隔了几道宫墙,却始终不知对方情况。
云英笑着点头:“多谢公主殿下关心,太子殿下与小皇孙一切安好。奴婢今日恰好到内侍省被问询,眼下正要回去照看小皇孙呢。”
她用这样的话来暗示萧珠儿,自己一切安好,不必担心。
萧珠儿显然听懂了,方才看来还有些细微紧张的面色缓和下来,露出一丝笑容:“那便好。”
紧接着,她走近一步,压低声音快速说:“那日留下的那件衣裳不见了。”
云英眼皮又是一跳:“何时的事?”
“就在那日,我亲手藏在宁华殿,那夜有太医来给母亲诊脉开药,待我伺候母亲入睡,再去寻那件衣裳想要烧去时,却找不到了。我担心有人借此生事,听说今日提来询问的都是东宫的人,这才过来瞧瞧,你没事就好。”萧珠儿飞快地说完,一双眼睛又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仿佛要再次确认她的情况才敢放心。
“嗯,奴婢一切都好,殿下不用太过忧心,一件宫女的衣裳而已,宫中随处可见,并不稀奇,应当不会让人起疑。”云英小声地安抚她,自己心里却打了个突。
她的衣裳都是自己改过的,的确与别的宫女不大一样。不过,这样的小事只有丹佩和绿菱两个知晓,旁人应当不会留意……-
敬胜斋外,内监总管亲自带着十余名仆从,恭恭敬敬站在阶下,望着高处的萧琰,好声好气地商量着。
“殿下,午膳已备好了,都是您一向爱吃的菜色,和不等用过膳,去过内侍省回来,再出去走走呢?”
这位祖宗从前就颇有些喜怒不定的气性在,如今越发成了宫中所有宫女、内监们的梦魇。听闻被留宫中的这两日,萧琰除了早晚到延英殿、珠镜殿请安外,白日并不大留在敬胜斋,身后也不让人跟着,谁也不知他都去了哪儿。
为防到午后又招不
到人,误了时辰,内监们才提前过来请。
这样得罪人的差事没人敢接,只有交给总管亲自带人前来。
萧琰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着底下弯腰躬身的内侍们,沉声道:“本王今日早膳用得晚,午膳便不用了,你们不必再次伺候。”
总管哪里肯走,满脸堆笑道:“膳房还备了些酸甜解腻的果子,殿下既不用午膳,用些果子也好,奴婢们就在此候着,随时听殿下召唤。”
萧琰半点不领情,锐利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略过,冷笑道:“怎么,怕我跑了?唤这样多人来看着。也不瞧瞧这么高的宫墙,我能跑哪儿去?”
总管被瞧得后背直冒冷汗,连连否认:“奴婢不敢!殿下身份何等尊贵,怎可能如此行事?奴婢只是担心殿下不识往内侍省的路,特意早些过来……”
话还没说完,高处的萧琰已经一步步走下来,在他面前站定。
“我自出生起,便住在宫城之中,这里没有哪一条路、哪一堵墙是我没走过、摸过的。”他的眼神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扫过之时,众人纷纷底下脑袋不敢动,“路我认得,自会准时过去,别的就不劳你们操心了。”
说完,他独自一人要离开。
总管愣了下,上前两步要追,还没等他开口,萧琰又忽然回头,那双漆黑的眼睛已染上中秋那夜拔刀时的冷硬煞气。
“谁也不许跟着我,否则——”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众人脑中都不约而同闪过当夜那把滴着血的银色长刀。
总管停住脚步,像被钉在原地似的,再不敢上前,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总管,这该如何是好?”后头的小内侍们面面相觑。
这位祖宗有圣上在背后撑着,谁敢管他?
总管扶着脑袋苦思冥想,片刻后,一咬牙。道:“已到午膳时分,想必太子殿下该暂时空闲下来了,快派人去请!”
此案由太子一手安排,请他亲自过来坐镇,到时若真出了什么事,他们也好交代-
自萧珠儿离开后,云英的心中便有些七上八下。
这件事背后牵扯总共三方,皇后、东宫和武家,武家的手自不可能伸到宫中,剩下皇后与东宫。武澍桉已死,皇后此刻应当想尽办法将一切都推到他的身上,以掩盖自己利用公主的事实,不该再在公主那儿浪费心神,须知做得越多,越容易露出马脚。
难道是太子听她和靳昭交代过当日的事后,特意命人悄悄处理了?
可是,她总觉得以太子的为人,应当不会这样做……
就在她心神不宁地走过一处低矮的宫舍时,窄小的夹道中忽然伸出一只手,迅速拽住她右侧的胳膊,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将她拽了进去,整个人被压到墙上。
“什么人——”她开口便是抬高嗓音质问。
只是才两三个字,口鼻便被另一只手紧紧捂住,紧接着,就对上一双熟悉的漆黑的眼眸。
是萧琰!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整个人紧绷起来,颈后迅速起了一片细细的疙瘩,脑袋里更是立刻回想起上一次被他堵在珠镜殿的软榻上时的情景。
“不许喊!”
萧琰凑近了,隔着手掌,额头几乎与她相抵,中间只隔了一层纸的距离,云英几乎能感受到他额头滚烫的热度,被捂住的口鼻,更是一阵闷,也不知是因为他的手下太燥热,还是因为呼吸之间的湿润气息无处安放。
这可是当堂杀人的祖宗!
云英不敢拒绝,只能颤巍巍点头。
只这样小的幅度,二人的额头便直接越过那一层纸的距离,轻轻蹭在一起。
云英感到额前一片滚热的麻痒感迅速蔓延开来,直令整个脑袋都跟着一阵一阵地涨起来。
萧琰这才放开捂着她口鼻的那只手,可凑在她眼前的脸却没有跟着退开,反而又无声地进了半寸。
原本中间隔着的手掌的厚度登时缩至同额间相当的距离,鼻尖几乎相触,只要稍一偏头,连唇瓣也能触到一起。
“殿下这是做什么!”云英忍不住低声质问。
她既害怕,又生气,方才憋闷一阵,此刻得了解放,渴望更多空气,可脑后已抵着墙面,退无可退,只好小心地别开脸,大口吸气。
目光移开,才发现这条夹道比她想象的更窄,两人贴近,侧身站着,萧琰的背后也只有不到三拳的距离。
而此刻,两人的身躯几乎贴在一起,她大口呼吸时跟着起伏的胸脯就那样陈在他的眼前,一下一下,抵近再退开,十分惹眼。
萧琰没有回答她的质问,一双漆黑的眼顺着她脖颈一侧的线条无声下滑,落在她隆起的胸脯间。
同样是宫女穿的襦裙,压在胸口上一寸,她没有刻意向下拉,可旁人看起来没有异样,偏她的胸口有个极小的沟壑的褶皱。
这样瞧,竟比他印象中的还要丰润。
第36章 对质 那件外裳是你的吧?
萧琰顿时感到呼吸便重了一分。
云英没听到他的回答, 心中觉得忐忑,又偷偷转回目光,觑了他一眼。
这一眼, 竟发现他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胸口瞧。
本就带着紧张和焦躁的面颊登时涨红,将方才的恐惧也挤走了一半, 她费力地抬起双臂,想要做出个自我保护的姿态挡在胸前:“殿下这是在瞧哪儿!”
视线被双臂阻隔大半, 萧琰慢慢抬起眼,却还是没有退开, 原本压在她身侧墙上的双手下移,绕至她腰后与墙壁之间的那截空隙,强硬地塞进去。
“穆云英,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用一种笃定而低沉的嗓音说, “武澍桉的事, 和你有关吧!”
云英被他这一问吓了一跳,立刻警惕地瞪他,可以对上他漆黑的眼睛, 又觉得害怕, 赶紧移开,说:“殿下当真糊涂了,青天白日的,难道就已吃醉了酒, 在此胡言乱语?”
这话带着冷嘲,已十分僭越。
萧琰冷笑一声,二话不说,托在她腰后的双臂立刻动了起来。
一只手掌牢牢托在她的后背, 微一用力,将她的身子整个压向自己的怀中,另一只手则迅速袭至她右侧的腋下,一把攥住她的一条胳膊,高高抬起,钉在墙上。
握在掌中时,他下意识瞧了一眼,她那胳膊最粗处,一手竟也能完全笼住,合围一圈,还余出些距离,又比他想象的更细,同胸前的丰腴形成鲜明对比。
他忍不住咬紧牙关,压抑着让整个身体绷紧的躁动-
崇明门外,分割前朝与内闱的第三道宫墙外,萧元琮正乘步撵往内侍省行去。
身边还跟着一名礼部的官员,边跟着步撵前行,边向他汇报许州、忠武一带盗匪猖獗,以至道路被阻,难以通行之事。
“是去岁大旱时纠集的盗匪,起初不成气候,因缺粮少食,躲避徭役,方在山林中聚集,并不滋扰乡县民众,只是后来朝廷拨了粮食下去,今岁也未再有天灾,他们却未散去,仍聚于山林,自称斗米道,如今已有两万余人之多,上月才上任的许州知州欲出兵剿匪,竟被贼人直接当街射杀。”
那名官员手中还拿着前日送到京都的奏疏,这一路走来,却半点不必翻,显是早将此事熟记于心。
“如今许州正乱,长史已暂代知州之职,调派州郡驻军,围山剿匪,朝廷亦当派兵将前往相助。只是,如今要紧的是许州一带要入京赴考的试子们,听说那儿才考出的一名解元,名叫傅彦泽的,去岁曾写过两篇政论,在许州一带传播甚广,连朝中不少大夫都评阅过,此人才情卓著,若是因此次匪患误了入京赴考的时机,恐怕要惹各州郡的不满。”
“可是写《时政论》的那名学子?”萧元琮仔细地听着他的话,蹙眉在脑中回想片刻,竟直接说出了文章名称。
“正是此人!”那名官员连连点头,“想不到连殿下也读过他的文章!”
他赞完,心下又觉得虚,不为别的,只为那篇《时政论》中,除了点出如今朝中吏治、军事的诸多不足外,还犀利地
指出当今天子的不是,其中,最引人争论的一点,便是圣上在立储之事上的偏心,令天下士子不满。
就算当今天子仁厚,这样的话也不是谁都敢说的,更何况是一个还未入仕的平头百姓,若稍有不慎,就是绝了自己日后登科之路,也难怪连太子都听过他的大名。
“匪患要平,调拨的钱粮的事自由两位宰相与兵部、户部商议后,交父皇定夺。”萧元琮沉吟片刻,吩咐道,“至于考生赴京之事——孤倒是能做主,派人前去,轻车简行,将一众要赴考的考生接入京都安置好,好让他们留足精神,全力备考。”
那官员点头,心知太子这样做的分寸,调兵调粮都是要经天子点头才能成的事,太子暂未受天子委任代理国事,便不能越权。
他一向谨守礼法规矩,不曾有半分逾矩,莫说是流民作乱,便是北边的氐羌举兵入侵,恐怕也不会擅自做主。
而派人前往许州接考生们入京则是件可大可小之事,只要以太子私人之名派人去,便不算国家大政。
“殿下考虑得周到,只是不知要派何人前往为好?”
萧元琮坐直身子,看向前方渐近的第三道宫墙,道:“就靳昭吧,他最合适,孤也放心。”
“如此甚好,臣在此先替试子们谢过殿下了。”那名官员拱手一礼,眼见就要入内闱,遂止步告退-
衣衫还是完好的,可是上身被禁锢着,胸前牢牢贴在男人的怀中,右侧的胳膊还被迫抬起,云英有种失了一层保护的惊慌感。
她恼羞成怒,身子不住地扭动起来,自由的那只手更是直接推搡着萧琰的肩膀。
可他是个体格健硕的高大男子,她的这点力气自然无法撼动他分毫,反而惹得他越发紧绷,整个人像弓弦似的拉满。
握着她上臂的手滑了几寸,在她腋下贴身的那片衣料上摸索过去。
那一处太过敏感,即便隔着衣物,也让她颤栗不已,毕竟,再多一寸,就要触到禁处了。
“别乱动,”萧琰凑到她的耳畔低语,呼吸变得深沉,“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热气袭来,云英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颈,随着他的话停了停动作,随即更用力地挣扎起来。
萧琰被她弄得险些失控,只得干脆将她两只手都制住,在她挣脱不开的时候,又说:“那件外裳是你的吧?”
这一回,云英彻底明白过来了。
他方才的举动不是要轻薄、戏弄她——也许有那么一丝意味,但最重要的是,他在查看她身上这件衣裳是否有改动的痕迹。
“奴婢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她别开眼,不再挣扎,脸上的粉晕未消,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朵摇曳盛放的芙蕖。
“你若不说实话,我只好把那件衣裳送到内侍省,教他们好好查一查了。宫女的衣裳虽到处都是,这样改过的却不多,毕竟——”萧琰冷笑,没有放开她,原本紧紧盯着她表情的双眼慢慢下滑,落到她的丰盈处,“不是谁都能撑得起来的。”
腰这样细,胸这样圆的实在少见,萧琰话说得隐晦而轻浮,脑海里的念头更是荒唐:这样沉甸甸的模样,想来他那小侄儿不会饿着。
念头一闪过,他便皱了皱眉,自问平日不算好色之徒,为何一对上她,便会生出各种欲念?难道是因为第一眼见她,就是她袒着半边胸乳哺育婴孩的画面,以至于后来每一次想起她,都不由自主地想着她衣衫不整、满面春情的模样。
云英被他这不着调的话说得面红耳赤,又羞又怒,心知难以否认,干脆便说:“是奴婢的又怎样?横竖那一日奴婢的确在宫中,此事人人都知晓,便是丢了件衣裳在宫里也没什么大不了。”
“的确没什么大不了,”萧琰扯了扯嘴角,沉声道,“只是那晚事发后,有人亲眼见过普安出现在撷芳阁外,拿走了一件自己的外裳,而这件衣裳又恰好出现在宁华殿,实在有些巧合。谁知你那晚一个人在宫里的时候做了些什么?”
他说着,面上那抹带着恶意的笑容加深:“是不是和那姓武的偷情了?——
“你胡说!”这下完全戳到了云英心中的禁忌,使她连最基本的身份也顾不得,张口便是一声喝斥。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惹怒了,萧琰的笑容也慢慢消失,露出冷漠而带点煞气的本来面目:“——还是你给他下了毒。”
这句话甚至不带半点疑问的语气,仿佛他已笃定自己猜对了,今日寻她,不是要向她求证,而是告诉她,他已知晓一切。
云英顿了顿,在心中回想今早入宫前,太子对她说过的话,让自己慢慢镇定下来。
“若奴婢说是,难道殿下真的会向刑部的二位侍郎告发奴婢吗?就不怕因此将皇后娘娘也牵入其中?”
提到自己的母亲,萧琰并没有任何被捏住软肋的惊惶,反而露出一丝讽刺和无所顾忌的放肆神情:“我不在乎,她自己做下的事,若有朝一日真被人无可避免地揭穿,也是她应得的。”
这样对母亲全然不管不顾的样子将云英怔住了。
传闻中,郑皇后膝下只吴王这样一个儿子,爱之甚深,这么多年来,为了能让他成为大周的储君、未来的天子,才处处与太子做对。
她以为,他们母子之间应当关系十分亲密才是,可瞧他这样的反应,竟仿佛毫不关心他的母亲一般。
她一时不敢相信,可瞧他的模样,又觉不是信口胡说,加上那夜他当堂杀人的“壮举”,难道他内里就是这样一个冷漠而张狂的性子……
“既然如此,殿下今日又来找奴婢做什么?”
萧琰望着她强忍着紧张的模样,也不再玩笑,只是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想知道你为何要冒险害武澍桉。”
云英绷着脸,想也没想道:“需要什么理由?他差点让奴婢丢了性命,奴婢恨他,这样简单的理由,殿下难道想不到?”
这一回,萧琰变成了惊讶的那个人。
“仅此而以?”他总觉得不信,“不是为了太子?不是他教你动的手?”
武澍桉和这小娘子之间的事,满京都的人都知晓,可他之所以没朝这一处想,是因为他还从来没见过哪个仆从婢女,因为主人的荒唐和欺凌就敢反过来谋害主人的——甚至武澍桉的所作所为,除却最后为了攀附郑家而差点要杀了她之外,在外头的大多数人眼里,根本算不上欺凌,反而是一种“厚待。”
负责调查此事的那些人想必也是这样想的。
他总不信这小娘子有这样的胆量,毕竟,若真是她一人所为,那便绝不可能事先知晓皇后的安排,一切都是当场做出的反应。
“自然不是太子殿下!”一听到他要怀疑太子,云英立刻斩钉截铁地否认,“此事与太子殿下无关!”
萧琰没料她反应这样大,不由皱眉:“急什么?此事得益最大的就是他,不费一丝力气,不脏一片衣角,便能赢得无数人心,全然就是他一贯的作派。”
云英听得出来他这话是在讽刺太子平日温和谦逊、事事周到、谨慎有度的模样,当即为其感到不平:“没有证据的事,还请吴王殿下慎言。太子仁善宽厚,绝不是吴王殿下口中那样的人。”
萧琰见多了像齐慎那样的文臣对太子死心塌地的敬仰、爱戴,本以为早就习惯了,可此刻看见云英也如他们一样,对太子那样崇敬,心中竟是一阵不快。
“你就这么相信他?”尽管心中已经大致信了她方才的话,他还是忍不住刺一刺她那颗对太子一片“虔诚”的心,“他是何种为人,我这个识得他二十年的亲兄弟总应该比你这个才入宫三个月的乳娘清楚吧?穆云英,我那大哥是什么也的人,你真的知晓吗?”
云英被他说得心口沉甸甸,莫名慌起来,别开脸不耐烦地问:“殿下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自她不再无谓挣扎后,他原本牢牢固着她的胳膊也已放开,换作双手支在她两侧墙上的姿态,虽不再那样近,但仍在这狭
窄的夹道里圈出个更小的空间。
“你以为他真的清清白白?”萧琰冷笑一声,故意弯下腰,在她的耳边说,“那日你出宫的消息,你觉得是谁透露给武澍桉的?”
云英感到心中一惊,连呼吸也跟着停了停。
那天的事,她记得清楚,一直埋在心里,疑惑未消。那时,武澍桉的模样看起来可不是碰巧出现在西市外,又碰巧拦住她的去路,而是早得了她会在那日出宫的消息才找来的。
后来,经了中秋那夜的事后,她便想,恐怕是太子妃将消息透露出去的。他们想要让武澍桉与东宫的矛盾再次上升,好利用被激怒后直犯糊涂的他来对付东宫,便将引线又放到她的身上。
而太子那日也恰好出现在西市附近,瞧见了发生的一切,听那夜他与薛清絮之间的只言片语,他早知薛清絮的心思不纯……
难道,真的像萧琰所说,她这个不但是皇后和郑家用来引武澍桉上钩的诱饵,也是太子用来引皇后他们上钩的诱饵?
“吓坏了?”见她久久不语,萧琰低头去瞧她别开的脸庞,颇有些解气,“我以为你比旁人聪明些,没想到也是一样的,这点小事便吓坏了。要知道,在宫里,什么人都不能轻易相信,他也一样。”
这个“他”自然是指太子。
云英心里却忽地想起刚入宫的第一个夜晚。
那一晚,她遇到了独自一人站在高处的萧元琮。他也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在宫中,不能轻信任何人。”
她猛然惊醒,在萧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力推他的肩,却不将人推开,而是一弯腰,从他的臂膀间钻了出去。
“殿下说的奴婢不懂,也不想懂,奴婢只是个小小的乳娘,大人物们之间的事,奴婢断不敢掺和。”
说完,也不瞧萧琰的反应,赶紧走回外头宽敞的路上,小跑着远离。
拐角处便是第三道宫墙,再沿着走出十余丈,便是可通往东宫侧门的路,云英走出一段距离,见身后没人追来,才稍稍放心。
谁知一转过角,就瞧见太子的步撵正往这边来。
第37章 出神 难道以为我出来调戏宫女,秽乱宫……
没有全副仪仗, 只四名抬步撵的和两名随行的内侍,一路走来脚步极轻,隔着这样的距离, 云英根本什么也听不见。
她心里有些发慌,幸好刚才再不愿与萧琰多纠缠, 直接跑了,否则便要被太子撞见了。
眼看步撵靠近, 她赶紧退到一旁,低头调整好神色, 躬身行礼。
“云英,”萧元琮示意步撵稍停,侧目仔细地瞧, “话已问完了?怎么脸色不大好?”
云英抬起头, 冲他勉强笑笑, 点头说:“回殿下, 都已问完了。许是临近午时,奴婢方才觉得有些头晕,回去歇息一会儿便好了。多谢殿下关心。”
萧元琮望着她低眉敛目, 仿佛不敢与他对视的模样, 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随即淡淡“嗯”一声,没再多言,抬手示意步撵继续前行。
过了前面的拐角, 便是方才她经过的那片低矮的宫舍,这里从前是用来存放修补宫城外墙所用之物,以及供夜间在附近值守、巡视的内侍们歇脚的,如今存放之物已统统被移至宫墙外的库房中, 又是白日,无人来歇,是以除了出入宫禁之外,鲜少有人经过。
然而,就在这样的地方,一条两间屋的外墙围出来的窄小夹道外,竟倚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背靠在墙上,面对这条还算宽敞的路,双臂环在胸前,目光向上,望着被宫墙割断一片的天空,也不知在想什么,那一副随性不羁的模样,正是此刻应当要在内侍省等待问讯的萧琰。
大约是眼角余光瞥见了靠近的步撵,他忽然转过头来,目光扫过,迅速落在步撵上端坐的萧元琮身上。
“大哥,怎么这时候入宫?”萧琰懒懒地站直身子,也不行礼,就这么看着萧元琮,“想必是那群阉人怕我跑了,特意去请的靠山吧?”
萧元琮听得出他话里的嘲讽,并不理会,只说:“父皇龙体抱恙,孤这两日一直忙于朝政,还未细细问过武家案的情况,今日晌午得空,便特意过来瞧瞧。倒是二弟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曾用过午膳?”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否认是内宦们将他请来,也全了他们的面子,将自己的来意说得合情合理。
萧琰耸耸肩,仿佛开玩笑似的:“我自然是来等大哥你的。不然,大哥觉得我是来做什么的?”
萧元琮没有回答,他的眼神越发流露出恶意:“难道以为我出来调戏宫女,秽乱宫闱?”
不是为何,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意有所指。
萧元琮的脑中闪过方才云英异样的神色,目光一闪:“二弟说笑了。孤正要往内侍省去,二弟可要同行?”
萧琰遽然收起笑容,冲他一挥衣袍,直接拒绝:“不了,方才大哥提醒得对,我还没用午膳,就先回一趟敬胜斋,一会儿再去内侍省。”
说罢,不等萧元琮回答,站直身子径直提步,抄小道离开。
步撵旁的侍从心中着急,迟疑着看向萧元琮:“殿下,可要去追?”
“不必,”萧元琮瞧着弟弟消失的背影,摇头,“随他吧,说了要去,想必便不会食言。”
侍从遂不再多言,随步撵一路行至内侍省。
那里早有一众刑部的官员与内侍总管相迎,殷勤有礼地将他引入屋中的主座,呈上这几日查案下来写就的条陈。
“宫中涉事众人都一一查问过,没人亲眼见过武校尉下药、服药,受害的彩凤亦称其是因一名宫女传话,称武校尉在撷芳阁又要事想与其商议,彩凤心有疑虑,但因正值圣上千秋,不敢烦扰皇后娘娘,又想先前武家曾为了联姻之事想要求到皇后娘娘跟前,生恐武校尉心生怨怼,才去了一趟,不料一到撷芳阁,便被人打晕了,后事全然不知。”
萧元琮翻了翻条陈,问:“那名宫女可曾问过?”
“是宁华殿的宫女,自述那日恰到鳞德殿寻公主殿下,还未寻到,便被武校尉喊住——在其他宫女的供述中,也的确提到在鳞德殿瞧见武校尉同这名宫女说话。”
说到这儿,那名负责的官员亮出最关键的一处:“今早,宫外的消息传来,已确认无误,那日出现在撷芳阁的药粉,和香炉中加了料的盘香,的确都是武校尉从平康坊的馆子里买来的。”
“嗯,可见药和香的确是他带入宫中的。”萧元琮放下条陈,没有直接提出看法,只这么简单说了一句。
那名负责的官员却听明白了,太子这是不打算把事情扩大,将珠镜殿牵扯进来了,毕竟,瞧武澍桉当日的反应,多少与皇后和郑家有关联。
如此也好,能够让他们这些办案的官员松一口气,查到此处,已将能查的真相都查了一遍,若再要深挖,只恐陷在其中,里外不是人。
毕竟郑皇后有圣上护着,不但查起来阻碍重重,便是真查出来什么,只怕也是不了了之的结果。
眼下,便只余吴王杀人案了。
“殿下明察。”那官员恭维一句,又试探着说,“一会儿要问吴王殿下的几句话都已抄录好,殿下可要提前一观?”
萧元琮看他一眼,微微一笑:“此案是刑部主审,孤不宜插手,过来旁听可以,至于别的,还是应当上达天听,交由父皇定夺才是。”
官员顿悟,连连点头,告罪称自己疏忽糊涂,差点犯下大错。
太子再想一举拿下吴王又如何?只要天子在一日,便压在东宫头上一日,吴王便安然一日。
这案子,左不过就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云英回到东宫后,已过了用午膳的时候。
膳房不会给宫女们多留吃食,幸好丹佩和绿菱行事周到,想着她还未回,便在屋里留了糯米糕与胡饼并一小碟果脯,虽早冷了,好歹能填
饱肚子。
云英心中感激,却没有立即坐下吃,而是先回了自己的小暖阁,将上身襦裙的暗扣解开。
里头原本干燥柔顺的软垫已变得微微湿润,蹭得胸前肌肤一阵难受。
方才与萧琰纠缠的那一阵,也不知是动作太大,还是心中烦闷羞怒所致,乳汁竟溢出了不少。
如今小皇孙已八九个月大,每日膳房添的吃食日渐增多,吃奶渐渐少了,她的乳汁也不似先前丰沛,已经多日不曾感到饱涨,更别提这样溢出来了。
可见萧琰的确令她气恼厌恶!
好容易换了干净的软垫,她才重新回到外间。
小皇孙要午歇,丹佩去陪着,绿菱则在外间,束着衣袖举着熨斗给小皇孙熨衣裳。
“尚服局也不知是不是这两日都被提去问话了,送来的衣裳有好几件边角都卷着,熨出来的衣裳连边缝也对不上,”瞧见云英,绿菱随口抱怨一句,“云英,你方才到宫里可见着尚服局的人没有?”
云英拿起凉透的胡饼咬了一口,牙口酸胀、咀嚼困难的同时,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腹中的饥饿。
“倒是没有,”她还有些心不在焉,反应也变得迟钝,等那口胡饼咽下,才明白过来绿菱问的什么,摇头答道,“想是前两日已将宫中的人问完了,我到时,没再见有别人去。”
“也是,由远及近,宫中的人近,待问完了才到东宫。”说到这儿,绿菱忽然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说,“晌午我去膳房时,听到厨娘说,昨日夜里,燕禧居死了一个宫女!”
云英拿着胡饼的手一哆嗦,差点将才咬了一口的饼掉出去。
“可是中秋那日回来,被太子妃殿下打过板子的那个?”
那名宫女正是当夜受太子妃指使,将靳昭引去撷芳阁的那个,那晚,在少阳殿外,她曾亲耳听到薛清絮说打了那名宫女板子,后来也在宫女中的流言中听说过。
“正是她!”绿菱说着,将熨斗架好,做了个阿弥陀佛的姿势,才继续将熨好的小衣裳齐整地搁到一旁,换上新的,“听说是板子打得太重,挨了几日,到底没挨住,昨日夜里断了气,教人拖出去了。幸好咱们在宜阳殿,离燕禧居远……”
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话,她也不敢多说,很快息声。
云英听得心里一阵惶恐。旁人不知内情,只听说那名宫女当夜不守规矩,趁着太子妃命她带中郎将下去歇息时,差点冒犯了中郎将,这才惹恼了太子妃,得了这样严厉的惩罚。
她们只说太子妃对下人太过严苛,同先前的青澜一样,虽有错,却绝不该死。
而云英心里却一清二楚,那宫女哪里是犯了不致死的错?分明是她替太子妃办了不该办的事,临到头来,又被太子妃灭了口!
那之前的青澜呢?她的死,是不是也不仅仅那样简单?还有太子,他在这些看起来与他毫不相干的事里,又到底是何种角色?
“你以为他真的清清白白?”
萧琰的话再次浮现在耳边,令她不由出神。
“云英,你怎么了?”绿菱已又熨好了所有衣裳,瞧出她脸色不大好,又心不在焉,一时有些担心,“可是方才在宫里遇到什么事儿了?他们为难你了?”
云英回过神来,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没人为难我,只是早上起来便觉闷得慌,方才又饿了一路,有些发晕。”
绿菱到她身边坐下,捧着她的脸细细地瞧,叹了口气,说:“到那种地方去问话,总是会有些紧张的,你快吃吧,可惜没能给你留上热的,今日你不当差,到时出去走走,透口气,想必会好些。”
云英点头,又大大吃一口僵硬的胡饼:“没事儿,过了时辰还能吃上午膳,已经不容易了。”
她是下人出身,没那么多讲究,对她来说,宜阳殿已比在城阳侯府时好上百倍千倍了。
城阳侯府的婢女们个个想在主人面前争脸,因她生得好,又得杜夫人和武澍桉的格外亲近,她们便不时排挤,不论她做什么,总不得她们一句好话。
而宜阳殿不同,这里的宫女太监,个个只顾做事,平日说说笑笑,单纯惬意,互相之间,也多有照拂。
譬如丹佩和绿菱因从小就入了宫,对这里的一切早已熟得不能再熟,是以平日闲暇,便只爱窝在屋里,几个小宫女聚在一处,说说笑笑。而她才入宫不久,对周遭一切不那么熟悉,时不时一个人出去走走,她们也不见怪,反而有时还会好心地告诉她各处景致如何。
这样的日子,她只在刚刚被卖进城阳侯府时,才稍稍体会过。
若不是宫外还有阿猊在,便让她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安安稳稳做个小小的宫女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今日,她心中总是惴惴,像原本柔顺如丝的长发忽然打了个结,篦子梳过时,疏不通,又不敢用力,生怕拽疼了头皮,拽落了发丝-
申时二刻,靳昭从北衙禁军主营回到东宫附近的羽林卫营中。
方才,东宫的一位属臣已带着太子的亲笔手书过来,要他带人前往许州,给那里为盗匪所困,要入京都参加明年春闱的试子们开道。
书中说,此是太子私派之事,不与朝中兵马牵扯。
这一路,靳昭已在心里细细计算了日子。
照朝廷的规矩,试子们需在十一月初一前入京都,到礼部递上文书,方可参加春闱。那文书不单是州府开出的乡试名次和路引,还有他们入京都后的居处等等。
每到这时,天下学子汇集京都,各坊都挤满了,要找个环境清幽,又价格公道的落脚地,都要费好一番心思——毕竟要住上好几个月,又是在大考前,学子们都十分重视,花上十天半月才找到的,不在少数。
许州试子人数不少,各有各的喜好,若是到十月才得入京,恐怕好的住处都已被人捷足先登,他们到处求问便要误了日子。
最好是九月中旬就到,只是这样一来,留给他的时间便有些紧。毕竟不光是一来一回赶路,他还得带着人在盗匪们的包围圈里凿出个口子来。
既是太子私派,便不能抽掉太多人手。他一回羽林卫,便先点了三十名侍卫,向在场的交代了事情,不在场的,也吩咐人去通知,命他们几个先回去收拾,明日晌午之前便要出城东去。
接着,又查了接下来一个月的当值安排,让刘述重新安排,以确保东宫的守卫不会有半点松懈。
眼见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刘述劝:“中郎将今日也早些回去收拾行囊吧!毕竟明日就要走,时间太紧,殷大娘还不知晓呢。”
“嗯……”靳昭应了,万事已妥,他却总觉得心里却还有个没解开的疙瘩,不该立刻就出宫。
“可是还有什么不放心?”刘述不解。
靳昭看一眼外头已经站好队,要往南侧夹道和宫墙附近巡查的侍卫们,忽然起身,说:“我还要亲自到各处去看看,你先回吧,替我给阿娘带句话,她恐怕要赶着弄一桌菜来。”
“也好,”刘述点头,解了腰间的腰牌,挂回墙上,又在档册上写了时辰,便要先走,“我让我媳妇儿将昨日才宰的羊送些去,给你们添个汤锅。”
待他离开,靳昭才独自一人出了营,朝着宜阳殿西面的那处高台行去。
也许是那夜荒唐,错已铸成的缘故,他感到自己的心有了一种隐秘的变化,想知道她白日在内侍省的问话如何,也觉得应当告诉她自己即将离京多时。
否则,她寻不到他,只怕会以为他是有意躲避。
第38章 过往 心下就像被塞了团棉花,又松又软……
靳昭在那方高台下没有瞧见云英的身影。
他算了算日子, 这才想起今日原非自己当值巡逻的日子,她应当不知他会往这里来。
若是日日都在这儿等他,那才是稀奇又让他不知所措。
不过, 他在底下站了片刻,到底没走, 而是又提步进了那
片竹林,沿着山间曲幽小道, 朝着那处凉亭而去。
已过中秋,森森竹影不再似夏日那般青翠, 长条似细刀的叶片都褪了绿染了黄,瞧来颇有零落寂寥之势。而就在那被竹影包围的凉亭中,果然有一道熟悉的浅杏色身影。
她凭栏而坐, 侧对着他的方向, 目光定定望向某处山石, 一副出神的样子, 不知到底在想什么,就连有人靠近都没察觉。
靳昭不由蹙眉,在凉亭外停下, 与她只隔了一道凭栏, 开口唤她,只是她的名字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变成更生疏的称呼:“穆娘子。”
云英这才回过神, 一转头对上他莫名的眼神,本能地站起来,朝后退一步,回应似的冲他行礼:“中郎将今日怎么到这儿来了?”
话是这样说, 但她扪心自问,方才出来透气,不自觉就往这儿走,本也是怀着能不能遇见他的心思,惊讶的同时,亦有一种松一口气的感觉。
靳昭看着她的动作,沉默一瞬,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问:“今日的问话可还顺利?”
“一切都好,”云英轻声回答,“问的都是意料之中的话,没什么特别,想来他们已有了眉目。”
“嗯,有太子殿下在前,他们办差定是心中有数的。”靳昭听到预料中的话,并不惊讶,又觉自己多虑,原本她就是个看着不作声,实则比别的娘子都大胆的性子。
这是能登高位、做大事的性子,但凡出身好一些,又或是生做男子,只怕都会有另一番境遇。
云英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听到“太子殿下”,当即又想起萧琰的话。
她想,靳昭跟了太子这么久,应当很了解他的为人,至少比她多许多。
“入宫前,奴婢听那位教宫中规矩的嬷嬷提过,中郎将也曾受过太子殿下的恩惠,这才入了羽林卫,常伴殿下左右?”
听来倒与她有几分相似,她也受了太子的救命之恩,才有机会脱离户口,入得东宫。
靳昭点头,沉默片刻才慢慢说:“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到长安,因是孤儿,无依无靠,被商队卖给个杂耍班子,白日要在街头卖艺,夜里又要被打骂干活,那班主是个好赌的,平时卖艺赚来的钱不但不分给我们,还都被他拿去赌场里,待钱输光了,他便生了要将我们这些孩子卖进平康坊的秦楼楚馆做小倌的念头。”
说到这里,他平静沉稳的神色稍有了一丝波动,那双微蓝的眼里萌生出一种可以称之为带着血气的厌恶情绪,使他变得与平日格外不同。
“我是第一个察觉他意图的人,当晚便带着那几个孩子一起逃走,却不小心被班主提前发现。他带着七八个汉子,将我捆起来毒打一顿,第二日仍要我带着伤跟着他们出去卖艺,我不愿屈服,当街与他们对质,引来旁人的围观。”
云英听得直觉揪心,与他的过去相比,她在城阳侯府过的的确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了。
“既当街闹出动静,可曾有人报官?”
靳昭垂了垂眼,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巡逻的差役就在附近,听到动静过来问话,可一瞧我是西域人,又是最下等的奴隶,连卖身契都在班主的手里,便什么也不管了。那一日,若不是太子殿下恰巧外出,经过那处街市,目睹了一切,斥责当日巡逻的差役,将那班主捉去审问,恐怕我就要命丧黄泉了。”
事情已过去十年,他几乎没有对人完整说起过,便是对刘述他们,也只含糊说是当初为奴时,被太子所救。他们听说他曾经为奴,也都不敢多问,生怕成了那揭人伤疤的恶棍。
今日也不知怎么,在这样一个不适宜促膝长谈的情境里,他竟把这段一直深深埋在心里的不堪过往说了出来。
在京都这么多年,他早已明白,为人处事忌交浅言深的道理,怎么到穆云英的面前,却都忘了?还是说,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她从“交浅”之列中剔除了?
“果真是救命之恩……”云英轻声说着,莫名想起那日在西市之外,若没有靳昭出现,那些差役恐怕也真的不敢管束武澍桉。
“这些年,殿下从未挟恩图报,当初进入羽林卫,也全是我自愿为之。”
云英也是自愿入宫的,尽管当时其实已没有更好的选择。
“那日,奴婢在西市外遇到武澍桉时,太子殿下也在附近,此事中郎将可知晓?”
靳昭愣了一下,说:“那日因我彻夜随侍左右,殿下恐我太过辛劳,清晨回城时,便准我先回去了,其后时一概不知。怎么?”
“没什么,只是那日奴婢回宫后,恰听殿下提起。今日忽然回忆起细节,武澍桉出现在那儿似乎并非巧合……”云英看着他的面孔,没有直接明说。
他慢慢回过意来,看一眼她的神色,沉默片刻,道:“殿下心思素来缜密妥帖,万事皆有主张,既能说出来,便不是什么需忌讳的事。”
旁人或许觉得他愚忠,但他其实不是多么蠢笨之人,跟在萧元琮身边这么多年,不是看不出来萧元琮颇有几分善操人心的本事在。可是不论如何,他记得那份恩情,不管萧元琮是出于什么原因,救了他的命就是事实。
这些年里,他从未见过萧元琮勉强过什么人做自己完全不想做的事,一切所谓顶罪也好,牺牲也罢,都是旁人心甘情愿,他这个中郎将也是一样。
这种甘愿,只有他们自己明白。
云英愣了下,听着他的话在心里细细过了两遍,竟觉得堵了一日的气慢慢顺了。
“中郎将说的是,奴婢多虑了。”
靳昭瞧她微微带了笑的面庞,便猜她已自己想通,只是心中对她这样生疏的称呼仍不痛快。
明明中秋那夜,两人曾那样亲近!
眼见前面的话已说完,他终于开始回答她起初的问题:“今日晌午,我接到殿下的亲笔手书,要往许州去一趟,为当地受盗匪所困的考生们开道,恐怕明日便要走。”
云英一愣,后知后觉地明白他今日过来,原是想告诉她这件事。心中转过数个念头,最后出口的第一句话确实:“有盗匪,会不会有危险?”
这两年盗匪猖獗,便是京都附近也先后有过两三波,只是她这辈子还没踏出过京都一步,全然不知外头的情形,更不曾见识过这匪患到底是何种危险。
靳昭听到她的话,心下就像被塞了团棉花,又松又软,熨帖极了。
“不会,所谓盗匪,都是前两年旱灾与水灾频发,民间粮食大欠收,百姓们吃不上饭,又要躲徭役,这才集结到山林间,成为匪类。他们大多不过是为了一口粮食才打家劫舍的苦命人罢了。”
他耐心地解释,低沉的嗓音伴着秋风穿过竹林时的竹叶窸窣声,还有口齿之间始终未改的,独属于西域人的字音,好听极了。
这些不假,只是许州的那股斗米道的匪患,并非这样简单,他原只是想让她放心,却不料她一点也不好糊弄,当即又问:“既如此,他们拦那上京赴考的学子作甚?朝廷似乎已往许州运过赈灾的粮食。”
倒不是她有意留心家国大事,只是五月里,武澍桉出城前往京郊的营地操练,顺路接一接那位郑家女郎,原因便是左右冯邑郡有流民匪乱,而他们聚集在那儿,就是因为朝廷正在往中原一带运送赈济粮。
靳昭被她问得有些无奈,叹了口气,慢慢说实话:“一来,前些年天灾不断,朝廷也没有那么充裕的粮食可供调拨,便是拨过去,以各地州官的速度,恐怕也已是灾情起后许久了。二来,他们打家劫舍多了,难回良籍,便干脆一辈子做强盗,与朝廷对抗,如今已成了‘逆贼’。”
至于其中更多的由朝中党争引起的事,他便不细说了。
云英不大知晓朝政,可是心里也慢慢抓到了些影子。听罢有
些担忧地看着他,轻声说:“那便也是凶险的。”
这一次,靳昭不再否认,只是瞧她的眼神变深了,好像带着某种暗示。
云英一抬头,猝不及防撞进去,只觉身上被泼了层火油,只差一个火星子便能点出噼啪的烈火。
白日在萧琰面前被逼出来的那股劲儿悄然找到了安放的地方,她咬了咬唇瓣,走近一步,一只手轻轻搭在凭栏之上。
木质的栏杆,涂了厚厚的朱漆,在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下,干裂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迹,那斑驳的样子与棕红的颜色,衬得她的那只手格外水嫩白皙。
“中郎将,”她仰头,一双含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此去千万小心。”
靳昭呼吸顿了一下,目光才从她那只像无意伸出来的手移开,又对上她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没有回应,而是探过半个身子,深深吻住她已经湿润的唇瓣。
心里的疙瘩在这一刻终于被解开,此刻顺得不能再顺,察觉到她没有不情愿的意思,原本垂在身侧悄悄握紧的手不由抬起,一边握住她搭在凭栏上的那只手,轻轻搁在自己的胸膛上,一边揽住她的后背。
两人之间还隔着栏杆,不能完全贴近,但仍旧吻得难舍难分。
云英的呼吸变得混乱,贴在他胸膛上的那只手不由收紧,攥得他的衣裳皱起来,指尖更是隔着衣裳从他的胸口重重擦过,好像要将他的衣裳扯下来似的。
靳昭感到一种轻微的疼痛,搂着她的胳膊倏然收紧,竟然就这样将她直接抱起来,从拦至她腰间的栏杆后带出来。
弱冠年纪的壮硕儿郎,正是欲望勃发的时候,前几日是生平第一次真正尝到甜头,如今哪里还忍得住?只这片刻,便已被点着,摸索着她的衣裳,越搂越紧。
“我会小心。”他到底谨慎沉稳,理智还在,知晓此时此地绝不是能逾越过那条线的时机,便在自己要守不住的时候先放开,在她的耳畔轻咬一下,喘着气低声说,“你在宫中也要小心,再别被卷入那样的事情里。小郎君有阿娘照看着,我今日已托了刘述,请他每隔两三日便去瞧瞧,他媳妇儿热心,与殷大娘很亲近,殷大娘说,她前两日来瞧过阿猊,很是喜欢,日后也会常帮着照看……”
云英的双臂不知何时已变成圈住他脖颈的姿势,听着他这一连串絮絮叨叨的叮嘱,忽然鼻尖一酸,想也不想,踮起脚尖又吻住他的唇瓣。
自她有清晰的记忆来,几乎没体会过被人关心和爱护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的……
“靳昭,”她的眼眶有些红,“你到底要去多久?”
听到这一声名字,靳昭感到心头发热,忍不住又在她的鼻尖吻一下,低声说:“不好说,不过,我预备在九月中旬前回来。”
云英在心中算了算,是近一个月的时间,恰好那几日是她可以出宫去看孩子的时候。
“那我等你回来便是。”她也搂了下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他的肩上。
萧瑟的秋风里,两人就这样拥在一处,慢慢平静下来,谁也不说话。
第39章 燃烧 食指点在她的唇上。
傍晚时分, 萧元琮回到少阳殿。
余嬷嬷照例守在外,一见他回来,便冲偏殿里候着的小内侍将衣物、茶水都捧来。
萧元琮在门边停了停, 目光往西一扫,问:“这两日皇儿可好?”
余嬷嬷心领神会, 立刻吩咐:“去请小皇孙来。”
有人领命去了,余嬷嬷方跨进殿中, 待萧元琮更衣毕,挥退旁人, 低声道:“燕禧居的那名宫女已被送出去了,无父无母的,也寻不到人来领, 只好送去埋了。”
“也是个可怜人, ”萧元琮听罢, 饮一口茶, 轻轻叹一声,“伺候了那么多年,只换来这样的下场。”
余嬷嬷始终紧抿的薄唇微微蠕动, 素来无情的眼里终于多了一丝轻微的波动, 到底都是替人卖命的奴婢,总还有几分怜悯之情。
不过,她很快恢复正常,继续说:“他们的人还在想方设法寻去岁照顾过青澜, 以及给她接生过的宫女、嬷嬷,还有太医,想来仍旧没有打消怀疑。”
“那便让他们查去,这件事, 他们不翻到底是不会罢休的。”萧元琮看来没有丝毫惊讶,上次与薛清絮看似已撕破夫妻间的最后一层伪装,可他心里清楚,她那副模样,除了忍不下去,也有要套他话的意思,“盯着就好,别的不必做。”
薛家自薛平愈没了以后,便再不是东宫党。薛清絮心怀恨意,因为父亲早年定下的婚约不得不嫁入东宫,实则早已倒向郑皇后那一方。
当初,薛平愈看似只是受了门生们的牵连,但其实手上还沾了一项科举舞弊案,被手下一位门生暗中摸索到了蛛丝马迹,在贪污案受审时,口风不紧,透给了郑氏一党。
当年的神童,靠着科举连中三元名满天下的神童,入仕后始终是天下学子崇敬向往的楷模,若有朝一日,与科举舞弊案有了牵连,那便不光是他一人的一世清誉,整个薛家,嫡系旁支,都要受到牵连,后数三代禁入考场,那便几乎绝了一家子的官路。
这样的丑事,他不可能帮忙。至于薛清絮求到哪里去,他也不会管。
其实薛清絮说得没错,他操控人心,他借刀杀人,他要所有伏在自己脚下的人都是心甘情愿的,而他,要清清白白地坐上宣政殿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
皇孙的事,他没打算永远瞒下去,总有彻底发作的一天,只不过还不是时候罢了。
不一会儿,屋外传来脚步声:“殿下,宜阳殿的宫女带着皇孙过来了。”
萧元琮没说话,余嬷嬷便示意让人进来。
谁知来的不是云英,而是丹佩。
她抱着刚刚睡醒不久,正咿咿呀呀舞着小手“说话”的孩子,绕过屏风,小心翼翼地对着榻上的萧元琮行礼。
他没有说话,旁边的余嬷嬷开口问:“今日怎么是你?穆娘子不在殿中吗?”
丹佩和绿菱两个平日都有些怕余嬷嬷,同太子亦生疏,听她这样一问,赶紧答:“穆娘子今日回来后,有些头晕发闷,方才一个人去西边透气了,故而今日由奴婢前来。”
“嗯。”萧元琮这才开口,冲她招手,示意她将孩子抱来,瞧了两眼,说,“精神倒是好,近来可会说话了?”
孩子至八九个月,便开始能说些简单的字词,丹佩笑着点头:“前日已会说个‘阿父’,不过,只说了一回,后来便不曾听见,小皇孙聪慧,想来过一阵子就能口齿伶俐地说话了。”
“倒是不必太急,一步一步走稳当了就好。”萧元琮替孩子理了理衣裳,摸摸他的小脸蛋,又问几句孩子饮食起居的细节,没一会儿便让回去了。
余嬷嬷见状,一面让人去膳房传话布晚膳,一面问要不要再派人去寻穆娘子。
萧元琮摇头:“不必,孩子瞧过了就好。孤自出去走走。”
说着,他从榻上起来,披了件素淡的纱衣,挥退身边的侍从,独自一人朝着西边去了-
云英没有在凉亭中逗留太久。
都是成年男女,独处之下,难免易擦枪走火,眼见双方都已忍至极限,唯有分开,才能灭了那团烧不尽的火。
只是,临走的时候,靳昭还是又将她重新拉回去,颇有些控制不住力道地含着她的耳垂揉弄许久,直将她弄得耳根通红,双腿发软,连下山的路都走得有些蹒跚。
好容易回到平地,可身上那股热血沸腾带来的燥意与空虚还没过去,她实在疲乏得很,便想在水边的石凳上坐一会儿。
秋日,塘中花朵已尽数凋谢,原本翠绿抖擞的一蓬蓬荷叶业已枯黄,晚风拂过时,不似夏日那般生机盎然,那层叠深浅的色彩,却别有一番韵致,是个好地方。
可是,裙角还未沾到石凳的边缘,就见东
面的水上栈道尽头,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竟是萧元琮。
他穿着宽大的衣袍,袖口衣摆在晚风中翻飞起舞,身边不见任何侍从,显然又是独自一人出来的。
云英不知他有没有瞧见自己,可这附近开阔,无甚遮挡,她不好躲避,也不该躲避,只好拖着发软的身子,快步穿过水上栈道,到他面前行礼问安。
“起来吧,此处也没别人在,不必这样拘束。”萧元琮说着,伸手扶了她一把,也没隐瞒,直接道,“孤方才听宜阳殿的宫女说,你今日烦闷头晕,一个人到西面来走走,孤想起这处,便过来瞧瞧,果然遇上你了。”
他说话时,她已起身,可他轻托在她胳膊底下的那只手却没有挪开,手指也没收拢,只是那么托在肘弯底下。
秋日的衣裳比夏日稍厚实些,可即便如此,云英也总觉得自己能感觉到他手心里的温度。
她想,大约是方才同靳昭独处的时间太久,以至于她的身子到现下仍旧异常敏感。
“云英,你好像时常到这儿来。”萧元琮的目光落到她的脸庞间,瞧着她白皙的下颌边缘,还染着浅浅的红晕,像是芙蕖的花瓣底下慢慢染上来的那层粉。
可芙蕖清淡,出淤泥而不染,更是佛家偏爱之花,而她,她的嘴唇那样湿润饱满,仿佛已沾了人间情欲。
哪有这样妖艳诱人的芙蕖。
“可是这附近有什么孤不知晓的景致,让你流连忘返?”
云英忽然有些心虚。
若是方才再晚片刻同靳昭分开,太子现下是不是便已往那处去了?
“此处是东宫,每一寸地都属于殿下,有哪里会是殿下不知晓的呢?”她镇定地回答,冲他露出微笑,“无非是竹林与这荷塘罢了。奴婢只是随意走走罢了,却不想,竟能让殿下亲自来寻,实在惭愧。”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萧元琮仿佛对自己的行踪有过多的关注,上一次,她在这荷塘边见到他,似乎也听他提到在宜阳殿没见到她。
可从没见他问起过丹佩和绿菱去哪儿。
萧元琮没有说话,目光又从她微张的湿润唇瓣上扫过,这才慢慢放下那只手。
“孤也是随意走走。”他双手背到身后,提步朝少阳殿的方向去,同时不忘示意她跟上,“孤记得今日在宫中遇见你时,你的脸色不大好,可是在那儿遇到什么人和事了?”
云英想起萧琰,一时迟疑,不知该不该说。
萧元琮没有看她,目光直视前方,见她没有立即回答,又说:“孤在遇到你之后,又遇到了二弟。”
云英的面色僵了僵,心知瞒不过去,便干脆不瞒了。
横竖方才同靳昭在一起时都已想通了,不论太子到底有没有利用她,他都是她的救命恩人。
“奴婢也遇到了吴王殿下。”她深吸一口气,轻声说。
“他同你说了什么?”
“吴王殿下说,太子殿下利用了奴婢,他说,那日奴婢出宫探望阿猊的消息,是殿下您有意透露出去的……”
萧元琮的脸色悄然沉了沉,可等他再转头看她一眼时,已然恢复平静,好似完全没有感到意外一般。
“云英,你信他的话吗?”
云英踟蹰一瞬,对上他瞧不出喜怒的目光,慢慢道:“那日,奴婢瞧得分明,武校尉在西市外,并非与奴婢偶遇,而是早已在那儿等待的样子,而殿下也恰在那附近。”
“所以,你信了?”
“奴婢相信此事与殿下有关,但也相信殿下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原因。”说到这儿,她想起武澍桉的死,扯了扯嘴角,飞快地露出一抹干巴巴的笑,“况且,若没有这件事,恐怕奴婢还要一直活在武校尉的恐惧下。”
萧元琮听着她的话,轻笑一声,平静面容底下的那一丝紧绷随着笑痕的浮现被慢慢纾去。
“你果然很聪明。消息的确是孤有意容许底下的人透露出去的,为的是将计就计。孤知晓郑家人不会善罢甘休,武家这条线断了,他们定会利用到底。他们无非就是想让武澍桉与东宫结怨更深罢了。”
这样隐秘的心机,本是半点也不该透露的,可他却像毫不在意一般,就这么直接说了出来。
“殿下,这些事不该对奴婢说的——”
她本能地害怕,对于萧元琮,除了敬仰,总还有一分仰视的,不敢靠近的心思在。
可是话还没说完,便被止住了。
他的食指忽然点在她的唇上,只一个小小的指节,力道不轻不重,恰在唇间那条细缝上,若她在要开口说话,便会一不小心含住他的指尖。
“嘘——”他凑近一分,目光落在她的唇瓣间,“听孤说完。”
她的脸腾的一下红透了,抿了下唇,再不敢说话,更不敢看他。
“孤那日之所以会出现在西市外,并非巧合,一是瞧武澍桉是否真的会来,二,”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放低声音,“是为了你。”
云英心尖一颤,猛地掀起眼帘,定定地望着他。
“若他当真对你做什么,孤定会立即把你救下,只是靳昭恰好出现,比孤快了一步而已。”
“云英,孤不会让你出事。”-
敬胜斋内,萧琰自内侍省回来后,便一直在屋里没再出去。
那场审问前后历时近两个时辰,萧元琮只旁听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先离开了。那两个刑部的官员等他一走,就变得畏手畏脚,仿佛是对着煞神一般,动也不敢动。
萧琰心中觉得好笑,他只不过不像太子那般会惺惺作态罢了,在旁人眼里就成了吃人的恶鬼。
不过,从他们问出的话看来,事情应当很快就会收场。
倒像是萧元琮的作风,为了自己的声名,总是顾着所谓的手足之情,给他留一条生路。
这样的仁慈,不知是好是坏,总之他不喜欢。
但不论如何,他很快就能离开这个现下像牢笼一般的宫城了。许州附近的匪患,他半个多月前就已听说,同太子总是不紧不慢等着中枢定策,再由着朝臣们为到底派谁前往、派多少人马、从哪里拨粮饷的事争论一番,计较党争之间的得失不同,他力主即刻出兵,根本不必从别处调人,只用当地州府所囤之军便可。
比起父皇要他主持明年春闱,他更愿意亲自带兵剿匪。
只是,还没等他上疏自荐前往,便出了中秋的事。待这件事过去,他便要立刻把已写好的奏疏递上去。
那日的那件外裳还留在榻边的木箱中,如今既已确认,便没有留下的必要,该随着这件事一道过去了。
他点了一只烛,拿起那件衣裳,提在手中,让摇曳的火光舔上摇晃的裙摆。
宫女的衣裳,用料自不如他们这些主子的金贵,也是掺了蚕丝的,只是丝是下等丝,同时还混了棉、麻,烧起来比纯丝帛的衣裳快许多,那股禽鸟羽毛一般的气味也掺杂了更多别的东西。
他拿着那件衣裳一步步走到香炉边时,恰好有一片被燃作一团的小球缓缓落下,坠入炉中,一触底便碎成一片细粉。
他垂眼看着那团洇红的火星骤然变作灰色,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条窄得不能再窄的夹道,连带着身体开始变得紧绷。
他闭了闭眼,脑中闪过几个片段,最后一个,便是她从他的手中逃开的那一幕。
她是低头弓腰,自他的臂膀间钻出去的。就在那一瞬,她的脖颈后那片原本掩在衣领下的肌肤稍稍露出一角。
他清晰地看到那片白腻之间,有一块即将褪去的青紫的痕迹。
那是谁留下的,他的太子哥哥吗?
他牙关紧了紧,看着还在燃烧的衣裳,忽然改了主意,一把撕去下头已燃着的大半裙摆,丢进香炉里,上头那半身仍留了下来。
第40章 行军 她不敢做那个人。
少阳殿外, 有宗正寺的差役捧着托盘候在一旁,一见萧元琮回来,赶紧上前, 陪笑道:“太子殿下,圣上命宗正寺拟定皇长孙名讳, 请殿下择选、过目。”
他说着,将托盘举高, 揭开上头遮着的
绸布,一块块巴掌大的小木牌上排列的整整齐齐, 每一块上面都以绿漆写了个水字旁的字。
“照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皇长孙一辈该从水字旁,是以宗正寺共拟了十二个字, 供殿下择选。”
萧元琮“嗯”一声, 低头看了一眼, 修长的指节从那一块块木牌上略过, 却没直接回答,而是回头冲云英招手。
“云英,你来替孤瞧一瞧。”
一直跟在一旁的云英本打算等萧元琮一进去, 便赶紧回宜阳殿去, 谁知竟还要被点一下。
她哪里敢看,只得连连摆手,弯腰低头道:“皇长孙是天家血脉,金尊玉贵, 奴婢身份卑微,实在不敢瞧,还请殿下做主。”
萧元琮见她这样紧张推拒的样子,不由轻叹一声:“看来是孤吓着你了, 也罢。”
他转头又重新看着盘中的字,最后将指尖停在其中一块上,说:“《说文》有云,溶,水盛也。扬流波之潢潢兮,体溶溶之东回。便是这个字吧,溶。往后,便以萧溶入宗室族谱。”
从此,皇长孙便有名字了。
那名差役当即将“溶”字牌取出,放到重新盖住其他木牌的那块绸布上,赞一声“殿下英明”,便自觉退了下去。
留下云英站在原地,心中一阵惶恐,见萧元琮又看过来,也不等他开口,便先说:“时候不早,殿下该进殿用晚膳了,奴婢不敢打扰,先行告退。”
言罢,后退两步,一转身朝着西面的宜阳殿快步行去。
萧元琮站在原地,望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视线渐渐往西边移去。
余嬷嬷从阶上下来,说着他的视线看去:“殿下,可是那边有什么不对?”
“让人到那里——”他刚一抬手,要指向某个方向,可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慢慢放下,摇头,“算了,暂时不必管。”-
云英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回的宜阳殿,连丹佩和绿菱同她说话都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好在她们两个都只以为她身子还没好,便催她赶紧回屋休息。
临去前,丹佩还低声问:“云英,是不是信期要到了?身上这样不爽利。”
经她这样一提醒,云英忽然想起,的确就该是这几日了。
她也不知怎的,心头猛起个念头,怀疑自己同靳昭的那一夜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但脸上的血色才稍褪,又想起那夜她本就提防着,靳昭也配合,没有留下后患,这才慢慢放心下来。
“想来也是了,”她笑了笑,捧起茶盏喝了两口,“那我便先回去躺一会儿,兴许过两日就好了。”
待进了屋,她靠着门边坐到地上,轻轻捂住心口。
刚才,在那荷塘边,面对太子的亲口解释,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多的是惶恐。
他同靳昭不一样。靳昭是她想要,且敢碰的人,而太子不是。
太子高高在上,像天边的佛,是她这辈子可望而不可及的人。佛像可以接受众人朝拜香火,慈眉善目注视天下苍生,却不该独对一人怀有自私的关爱。
她不敢做那个人。
接下来几日,云英都留在宜阳殿没有再去别处,也恰好第二日来了信期,顺理成章地休养。
本是想要暂时躲开萧元琮,可后面的日子,他也变得十分忙碌,每日在外的时间变长了许多,有好几回都在前朝,甚至宫外同臣属议事到深夜才回,而第二日一早,又还是同平日一样,天微亮就起身更衣出宫。
听说,是朝中大臣们正在为许州的匪患纷争不断。
东宫有个才十三岁的小内侍,家里便曾是许州的,因大前年的旱灾,才上京都来投奔亲戚,谁知亲戚家里也只余老弱病残,实在揭不开锅,才送他入宫来做个内侍,好混口饭吃。
如今,他听说家乡闹匪乱,十分关心,日日打听前头的消息,再说给别的宫女内监听。
东宫为防州府手中兵权过于集中,主张从忠武周边的多个折冲府分别调兵,重组一支临时队伍,再由朝廷派一位将领前往,镇剿当地的匪乱;郑氏一党处处要与动工意见相左,见东宫如此主张,他们便指其主张耗费颇巨,要求直接集结许州当地折冲府兵镇压,至于将领,亦自当地折冲都尉担任,再由中央调监军前往督战。
两方你来我往,谁也不肯让步,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事情便也一拖再拖。
经了数日休养、照料,圣上的身子日益恢复,本该能一锤定音,可他望着谁也不肯松口的两派,竟是连调停的话也没说,就由着他们这样闹。
那小内侍坐在高高的台阶上,满脸愁容:“就这样闹下去,兵不派一个,每晚一日,那儿的百姓要多受多少苦呀!”
云英因靳昭去了那儿,也格外多留心一些那边的消息。她也是头一次知晓,原来在这些高居庙堂的相公们眼里,民间百姓的疾苦,完全比不上他们手中的权力和利益的重要。
是了,他们这些人,十之八九都出身世家大族,自小供养优渥,便是不住在京都一带,也是各地最富庶之处,连绵的屋舍良田,成群的仆从奴婢,便是走上整整一日,也不见得能离开自家势力范围,又怎么可能见得到真正的百姓的生活?
就在他们争执不下的日子里,中秋那夜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
那些下三滥的虎狼药,都是武澍桉自己所购,撷芳阁也是他让人引彩凤前往,证据确凿,至于当日口出狂言,攀诬皇后,应当是走投无路下,为了保命撒了谎。
此事全是他咎由自取,念在其已伏法,又是武家独子的份上,不再追究。
至于吴王当日拔刀当堂斩杀他一案,多位在场证人的口供称其实是因为当时情势所迫,圣上与皇后都跌落在地,武澍桉又神志不清,殿中一片混乱,情急之下才出手动刀。
虽做得过了,却情有可原。
如此说辞,正中圣上下怀,他阅完卷宗,又斥萧琰胆大妄为,最后罚他一年俸禄,事情便算揭过。
自然没人敢提他罚得太轻,反倒是萧琰自己,当庭听训后,竟递了一道请罪的奏疏上去,自称皇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因天子开恩,才得赦免,愿戴罪立功,亲自前往许州,不必许他另外的调兵之权,只需许州境内三折冲府,凡三千六百人的调度权,定可平定叛乱。
这一封奏疏引起朝野哗然,就连圣上和郑家都没料到他会这样做。
如此,倒正好采用了两边的主张:如东宫党要求,从中央另派将领前往,又如郑家一党所说,直接就地举兵,这样一来,双方竟都无话可说。
唯有萧崇寿心中不舍,到底是从小疼到大的儿子,能让他去一回边塞巡视,已是下了狠心,那处虽常有动乱,却到底还没起战事。许州可不一样,那里的盗匪连知州都敢当街射杀,是真真正正的叛贼,不是光凭着纸上谈兵的本事就能拿下的。
可是望着站在宣政殿中央,一脸坚毅果决,毫无畏惧的儿子,他到底狠了心,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许了儿子的所求。
养了二十年的爱子,想扶上正位,总要有说得过去的理由,拿什么证明他更贤?那必得有功绩才好。
临散朝时,萧元琮恰走在萧琰的身侧,两人沉默着从高高的台阶上下来时,他说了一句:“二弟今日所为,孤这个兄长着实佩服。”
萧琰仰着头,望向正南面的天空,嘴角扯出一个带着嘲讽的笑:“我不及大哥,大哥会让自己的手下去解救那些赴考的学子,好在天下读书人里得个好名声,我不会这一套,更不信这一套。我只信真刀真枪打出来的服气。”
他们兄弟二人就是如此,一文一武,从小便性格迥异,走了完全相反的两条路,中间泾渭分明得比民间田舍郎在邻里间堆出的田埂更甚。
“说到真刀真枪,此去到底
不是全无凶险,”萧元琮不理会弟弟的挑衅,仍是温声说,“孤便预祝二弟旗开得胜,得偿所愿吧。”
“借大哥吉言。”萧琰懒懒地说完,恰好踏过最后一级台阶,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行去-
千里之外,河南道一带,靳昭被困在了叶县通往舞阳的官道附近。
负责先行探路的哨兵疾驰而归,报道:“中郎将,再往前十里,就是伏牛山余脉,山林覆盖,从北面的潕水至山林一带,就都是斗米道把持的地方,他们在那附近的官道上留了一队人,凡要过路,必要搜查一番,平民百姓凡身上有财务和余粮的,都被他们搜刮一空。”
“他们有多少人?”靳昭看一眼天色,在心中暗计日子。
他们一路疾驰而来,已在许州附近徘徊多日,将这儿大大小小的路都绕了一遍,途中遭遇数次盗匪袭击,若非他们个个身穿制式军甲,配战马弯刀,拉弓射箭毫不费力,恐怕也要在这些人里折去几个兄弟了。
这一处因离山林稍有些距离,已是最薄弱易突破的地方了。
这一回出来,因知要救的是被围困中央的人,所以他特意带了营中训好的能用来传信的鹘鹰。
今日清早,他已收到舞阳县丞的亲笔信,称那三十余名考生已在此地集结,将于傍晚时分由县衙的衙役捕快们护送出来。
只是他们人手有限,前些日子,衙门里的刀枪也被贼人们抢了个七七八八,是以他们几乎可以算是手无寸铁,再加上护送的又是读书人,没有足够的马匹,只有几辆马车,比得要外头有人接应才能出得来。
“有四十余人,且都披甲带刀,弓马齐备,不比咱们差,暂不知身手如何,但有几个动手之间,瞧着倒像是稍稍操练过的。”
靳昭皱眉:“听说他们的人里有几个是军户出身,想来是学了些军中的规矩和本事过去的。一会儿咱们要加倍小心,万不能轻敌。”
说罢,他点了五名射手出来,交代他们抄南面的灌木地过去,伏在哨兵方才所隐之处,见机行事。
其他人则跟在他的身后,驱马沿路前行,再距离那一伙贼人尚有半里之处的芦苇丛边边下马,观察情况,等待时机。
那伙人似乎长期驻守在路边,专门负责搜查、打劫官道上过路之人,道边不远处,还有他们的帐篷和锅碗,大约见时辰已近傍晚,其中两个回了帐篷边,正拿着火折子预备生火烧水。
就在这时,远处的环山路转角处,出现了一队人马。
七八个骑着骨瘦嶙峋的马匹的汉子,还有四辆仅以灰麻布盖住的简陋马车,车架吱呀晃动时,那麻布起起落落,依稀能瞧见里头挤得满满当当的六七人。
四辆车,统共二十七八人,恰对上那群考生的数目。
靳昭立刻警觉,一面不错眼地盯着,一面抬手示意众人戒备。
那群守在路边的盗匪也已注意到他们,个个提着刀站起来,其中几个更是已经上马,小跑着过去,厉声喝道:“都是做什么的!要往哪里去!”
前面那几匹瘦马上的汉子赶紧拱手,陪着笑同那几人说了什么,接着又将身上准备好的银钱递递过去。
谁知,那匪首只看了一眼,竟一把将其掀翻在地,恶声道:“要钱管什么用?我们要粮!你们这么多人,谁知道到底是去做什么的!”
“可是我们手头没粮啊!”
“没粮就敢出去?蒙谁呢!”匪首骤然拔刀,似乎要命车里的人通通下来,一个个扒衣服搜身。
就在这时,后头有个贼人跑上来,凑近匪首说了句什么。
那匪首面色一沉,冲他们的人高喊:“这几辆车上都是要去京都赶考的!将来要进官场、做大官的!兄弟们,拿下这群弱鸡,不怕州府不给粮!”
一时间贼寇个个提刀上马而来。
车里的书生有的被吓得跌出来,其中一个缩在地上哭喊:“我、我就说该带粮食出来,如今可好,寒窗苦读二十载,一朝才得功名,就要命丧黄泉了!”
周遭好几人被他的呼天抢地感染,也颤抖着哀哭起来。
这时,最前面的一辆马车里突然站出个清瘦的年轻书生,饶是大刀的寒光就在他前方不到十丈处闪烁,他也站得笔直,不见丝毫怯意。
“粮食是城中百姓救命用的,我等上京赶考,将来要做百姓父母官,如何能还没入仕,就先抢百姓口粮!”
他扬声骂完身后的同窗,又对着面前的匪寇道:“你们这些悖逆反贼,休想用傅某换来一粒米!傅某便是死,也不会让你们得逞!”
眼看那贼人被他气得个个面红耳赤,提刀要来砍,靳昭一声哨音吹出,伏在草丛中的射手应声而起,嗖嗖数支剑已射出,将离得最近四名贼人射伤。
紧接着,没等那群恶徒被吸引注意,靳昭已翻身上马,带着手下策马冲出。
“什么人!”贼人见他们着装齐整,一时警惕陡生,“难道朝廷派救兵来了!”
两方于山脚平地短兵相接。
靳昭不必多看,只两招下来,便知对方人数虽多,但在武力上绝敌不上羽林卫。
可后头有三十余名手无寸铁之人要护,他们连快马也没有,只有四辆破烂不堪、速度奇慢的马车,一下就让羽林卫显得吃力不已。
“开路!”他看一眼形式,毫不犹豫地冲兄弟们打手势。
一时间,训练有素的侍卫们立即边打边形成队伍,在中间让出一条勉强的道来,冲那几个护送的衙役、车夫大喊:“快走!”
笨重的队伍在好不容易支出来的路上努力前行,那几个倒在地上的书生也已被提起重新塞回去,而那名清瘦的年轻书生则仍旧坐在第一辆马车最靠外的座位,面容果决,不见惧色。
靳昭抽空多看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敬意。
他带着羽林卫的人给队伍断后,一边走,一边打,可大约是因为知晓了车上的都是考生,又知道他们的速度实在太慢,那群贼匪穷追不舍,有好几个竟就绕着他们要直接到前面去截断队伍。
离得太近,几名跟在一旁的射手好几次举起弓箭,最后都无法射出,生怕一不小心伤到自己人。
靳昭只觉情况不妙。
这附近多山林,谁知还有没有贼匪的小股人马在?再这样拖下去,只怕那车上的书生们要遭罪。
他咬咬牙,正欲点最后五人停下,与这数十名贼人拼死一站,就听前方大地忽而传来震颤之感,紧接着,草木窸窣,一阵鼎沸人声与刀枪之声从方才他们来时那一处官道上传来。
只见一队大约五百人的官兵模样的队伍正朝着这边冲来。
为首的那个一身胡服短甲,手握长枪,策马而来,俊朗的面容间杀气腾腾,正是萧琰。
那长枪冲贼人一指,身后的传令兵便立即挥舞令旗,高喊:“冲锋!诛杀叛军!”
“是、是朝廷的援军来了!”前面的书生们望着高扬的军旗上的字,高兴得喜极而泣。
而后面追来的盗匪望着十倍于己的朝廷军,吓得瞪大眼睛,掉头要跑。
靳昭虽还惊讶萧琰的到来,却反应最快,立刻勒住马,拦在他们的面前,不让他们逃跑。
羽林卫的手下们纷纷效仿,拦住贼人去路。
很快,援兵追至近前,一番快速出击,便将那几十人拿下。
留了一个最狡猾的,寻着空子策马奔逃。
手下有人要追,萧琰却抬手止住,嘴角扯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低声说:“先等一等,一会儿假装追不上,让他跑回去报信。”
他的目光落在那人狼狈的背影上,大约在算距离,眼看差不多,才故意扬声怒喝:“给我追!绝不准让他将运军饷的消息带回去!”
三名骑兵这才应声追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