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在被他碰到身躯的那一瞬便浑身僵硬, 在感到耳畔那阵随着他说话时传来的热痒之意时,更是瞪大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可就在萧琰以为她会乖乖听话的时候, 她忽然剧烈挣扎起来。
口鼻把他捂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身子却拼命扭动起来,腰被他牢牢箍着, 便拿双手去掰,同时以肩背朝后顶他, 连带着柔软圆润的臀也被动地磨蹭起来。
她想要尽快挣脱,一是出于对萧琰本能的抗拒,二则是想要阻止萧珠儿, 让她收回刚才的冲动之言。
而萧琰却被她磨得一下子热血沸腾, 挡也挡不住地浑身燥热。
他猛地咬紧牙关, 搂在她腰间的胳膊瞬间收得更紧, 让她扭动的幅度变小,手指更是在她腰上的软肉间掐了一下。
“别过去,听他们说, 这对她来说不是坏事, ”他偏过头,再度凑近她的颈窝,这一次,唇瓣不再只是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畔, 而是直接张开,含住她的耳垂,像泄愤似的,牙齿边缘从那片柔软上碾过, 碾得怀中的人剧烈地抖了一下才肯放开,“不要冲动。”
云英含着朦胧泪意的眼睛狠狠朝后瞪了他一眼,但身躯却慢慢平静下来,不再过分挣扎。
萧琰没理会她的眼神,也没放开箍在她腰间的胳膊,只是松开唇齿,挪开捂着她口鼻的手,让她被闷了片刻的呼吸终于重复顺畅。
她靠在他的胸前,努力地呼吸,留意九龙殿前的动静。
有齐采女在劝萧珠儿,说话,总比她这个宫女有用。
“快给你父皇磕头认错!”齐采女一边抽泣,一边跪在女儿身边,用力压她的后背,想要让她收回刚才的话,求得萧崇寿的怜悯,“你听阿娘的话,快磕头!”
萧珠儿被她压得身子朝前俯下,双手却牢牢撑在地上,即便被地上坚硬粗糙的石板磨得又冷又疼,也不肯再弯下去一寸。
“阿娘,父皇是什么意思,您还听不懂吗?”她低着头,由着母亲哭了一阵,才慢慢道,“宫中早就没有我们母女的容身之处了,何苦还要在此碍眼?”
她说完,抬起头,用坚定的目光看向站在高处,面色复杂的萧崇寿。
“父皇,儿臣方才的话,绝非一时冲动之言,而是早已想好的,身为大周公主,当对得起这么多年来的万民敬仰,如今需有人以大周之名和亲,那便是儿臣应尽之职,实不该再推却至旁人身上,都是父母所赐的血肉之躯,换做哪一家的女儿,都是要剜父母的心头肉,既然如此,不妨便让儿臣去,反正在父皇的心中,儿臣这个女儿本就不见得有多重要。”
她的最后一句话多少带着点负气和自嘲的意思,听得萧崇寿的脸色有些难看。
除了原本的惭愧、怜悯,还多了几分被女儿拐弯抹角指责的耻辱,他定了定心神,才沉声道:“珠儿,你既知自己是公主,便要明白,和亲事关我大周颜面,不能儿戏,说出的话,便不能再改。”
“儿臣自然明白,”萧珠儿没有丝毫犹豫,“昨日便已写好奏表,只是还未有机会上呈,明日朝会前,儿臣自会呈至中枢,父皇不必担心。不过,儿臣还有一事,想求父皇答应。”
一直忍着没再开口的郑皇后终于冷笑出声:“就知道没这么简单,果然有所图谋,是要给你母亲封妃,还是要迁宫?”
萧崇寿皱眉,先沉沉唤了声“皇后”,示意她住口,随后才看向女儿:“什么事,你说。”
萧珠儿没有理会郑皇后的冷嘲热讽,一字一句道:“女儿想求父皇允准母亲齐氏离宫,从此以女冠之身,居于曲江之畔的天清观中,所受供养,需比照宫中贵妃之例,直至寿终正寝的那一日。”
她的确是在替她母亲讨要身份与恩典,却不是宫中的位分,而是要出宫!
“哪有女儿出嫁,母亲便出家的?你这是要在全天下人面前打陛下与本宫的脸,让天下人都以为陛下与本宫过去苛待了你们母女,你休想!”郑皇后平日再跋扈,也只在宫中而已,同皇室关系紧密的贵戚、大臣们私下议论两句便罢了,她半点也不想闹到全天下人都知晓的程度。
萧崇寿面上的那点愧疚与怜爱也跟着几乎消失殆尽。
“后宫女子哪有入了宫再出宫的道理,此事朕看不妥,到时给你母亲升至贵妃,让她从宁华殿搬出来,也是一样的。”
萧珠儿第一次在父亲面前这样大胆,听了这话,半点没有服软退缩的意思,更是挺直腰背,倔强道:“父皇,儿臣只有这一个要求,若父皇不能答应,儿臣便是死,也绝不出嫁。”
“你这是在威胁谁!”郑皇后被她气得不轻,“大周皇室有的是听话温顺的宗室女,少了你一个,总有别人顶上,别以为寻死觅活便能得逞!来人,将她们带回去禁足!”
眼看场面再度闹得不可收拾,云英再次紧张起来,原本作抵挡之势覆在萧琰揽着她的那条胳膊上的手,也忍不住攥紧。
萧琰看着母亲这副不顾大局、胡搅蛮缠的样子,亦是一阵不耐。感受到胳膊上那只手的紧张,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在云英的腰间轻拍一下,然后在她耳畔又咬了一口。
这回不叫她别动,而是说:“松手。”
接着,便将她放开,从树后大步走出。
“母后,”他充满压迫感的目光直接落到郑皇后的身上,扬声道,“莫要这般咄咄逼人。”
他的语气并未有太多情绪,可不知为何,那些宫女在听到他的话后,一时都不敢动了,就连郑皇后,在对上他扫过来的眼神时,都有片刻语塞。
“琰儿,”萧崇寿看到儿子,轻斥道,“你怎么过来了?怎么能这样对你母后说话!”
萧琰这才冲他们两个拱手行礼:“儿臣方才失言了,不过,父皇,儿臣以为,珠儿的话,答应了也无妨,何必要无谓争执。”
此话,换作旁人来说,萧崇寿绝对听不进半个字,但对上他最心爱的儿子,到底还是先忍了忍,容他说下去。
“珠儿与齐采女这些年在宫中过得不好,此事,不论父皇与母后如何否认,都不能改变,”他一点也不忌讳此事,“原本父皇便已多年未见过齐采女,母后亦不喜她们二人,若准其出宫,往后自更不必再见,岂不是好事?”
“话虽如此,”被儿子这样戳破,萧崇寿的语气变得生硬起来,“可是琰儿,如此一来,天下人要如何议论朕?”
“父皇,珠儿只求让齐采女移居出宫,至于为何要出宫,父皇向朝臣与百姓们解释清楚便可,无非珠儿深明大义,主动请嫁,齐采女受其感召,愿出家入道,从此于天清观中清修,为陛下与女儿祈福。”萧琰看一眼旁边还跪着的母女二人,慢慢道,“珠儿,如此,你看可好?”
萧珠儿抬头,看一眼这个有些陌生的兄长,面色有微妙的变化。
这自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巴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帝后二人这些年来对她们母女的刻薄寡恩,可是她也知晓,他们定不会容许有这样的结果。为母亲挣得安稳的下半辈子,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她也明白不能强求。
“多谢二哥为珠儿说话,”她轻声道,“只要能让我母亲出宫,不再受皇后娘娘的折辱,从此衣食无忧、安然度日,珠儿再无他求。”
萧琰重新看向萧崇寿:“父皇,您瞧。”
萧崇寿僵着的面容这才稍稍缓和:“罢了,此事也非朕一人便能做主,等明日朝会,同众臣商议后,再做决断。”
虽然没有直接答应,但听其口锋,自不会再反对。
说罢,挥手吩咐:“将公主与采女送回去好生歇息,莫在外着了风寒。”
这一回,萧珠儿没有再拒绝,只是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来时,才发现这短短的时间里,她的双膝已在冰凉的石板上跪得麻木不已。
她咬着牙,不愿喊一声疼,一手搀起已经哭成泪人的母亲,两人相持相护着离开。
“朕乏了,琰儿,你也回去吧。”萧崇寿像是被抽去了大半的精神,整个人萎靡了许多,连眼也不抬,转身便回了九龙殿。
留下郑皇后站在屋外,红着眼眶瞪儿子:“你怎么总是帮着外人来气自己的母亲!”
萧琰揉了下额头,不耐道:“母后还是多操心操心怎么让父皇消气吧。”
多年夫妻,郑皇后自然看得出萧崇寿的失望与不快,闻言也不再逗留,带着宫女们匆匆回屋。
外头剩下萧琰一人,他这才转身,朝着方才的那株杉木行去。
黑漆漆的树影后,除了脚踩枯枝的断裂声外,便只有森森寒意,哪还有半个人影?
萧琰沉沉的面庞间顿时浮现起一丝恼怒-
云英回了一趟宜春殿,将九龙殿外发生的事禀报给萧元琮。
“是二弟?”萧元琮听到是萧琰出面,暂时说服了帝后二人,有一瞬间的惊讶,不过后快恢复,“倒也没错,此事若真闹得太大,骂名落到皇后的身上,于他自也无益。”
云英没有答话,只是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觉得自那日同她与靳昭说清之后,萧元琮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虽大多时候仍是和善可亲的样子,但在她面前却像是脱去了最后的伪装,十分自然地便说出心中所想——也许并非全部,但流露出来的只言片语,已与过去的他截然不同。
譬如方才对萧琰的这两句揣度。
原来他并非旁人看到的那样完美无瑕,他有自己的私心与算计,只是从不在人前显露。
那这样在她面前不加掩饰又算什么?
她在武家时,见过几个想要爬上武澍桉的床榻,最后却被杜夫人以狐媚惑人的理由赶出去发卖的婢女。
她们都喜欢同武澍桉独处,最好有些两人之间不可言说的秘密,才最让旁人羡慕。
云英一直不大明白她们的心思,在她看来,同武澍桉的眉来眼去,只会让她觉得排斥与不适。
直到后来和靳昭在一起,她才渐渐体会到这种偷偷欢喜的感觉,有时候遇见了没法说话,只远远看上一眼,她心中也会感到甜蜜。
而萧元琮……
她对他虽不像对武澍桉那样厌恶,但也绝不会有欢喜的感觉,只有惶恐与不安。
“殿下,奴婢能不能去看看公主?”
萧元琮看一眼外面的天色,点头:“你去吧,今日可去,往后亦可去,孤是太子,安抚公主是应该的。”
他从旁拿起架子上一件自己的厚实氅衣,亲自替她披上。
修长的指尖在她的脖颈前仔细拢好系带与扣子,柔软的触感从肌肤间拂过,不知是氅衣上的皮毛,还是他的指尖。
“殿下,这是您的衣裳,奴婢不能——”
她轻轻颤了颤,双手抬起,摸到细细的毛织的系带就想解开,却被他轻轻握住。
“云英,你是孤的人,”他抬眼,对上她的目光,轻声道,“你在外做什么,自也代表了孤的意思。”
云英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忽然又忘了。
萧元琮替她理好衣襟,将她的脖颈围得透不进半点风才满意。
“好了,去吧。”-
绣芸殿中,萧珠儿好容易才看着齐采女噙着泪喝完安神的汤药睡下。
她拿帕子小心地擦干母亲眼角的泪,又嘱咐母亲身边的婢女这几日夜里多留神,这才带着云英去了自己的屋中。
“对不起,云英,今日我吓着你了吧。”
不算太宽敞的床榻上,她笑着拉云英坐下。
云英沉默片刻,实话道:“的确吓着奴婢了,不过,奴婢总觉得好像早有预感,殿下是不是早就想好了?”
萧珠儿点头:“十日前便有这个念头了,只是一直没有下决心,可是,到今日我看到阿娘这样卑微,仍旧被皇后那般为难,而父皇……我与母亲是半点也指望不上了,倒不如让我去吐谷浑,好换得阿娘后半辈子的安稳,反正总要有人去的。”
她在榻上转了个身,认真看着云英:“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冲动、太天真?”
云英此刻心中的复杂酸楚已经淡了许多,见她正经地问,便也正经地想。
片刻后,她摇头:“奴婢能理解殿下的所作所为,当初,奴婢为自己求一条生路的时候,也是这样豁出一切,求到太子殿下面前的。只是没想到,殿下贵为大周的公主,原来也要这样牺牲自己。”
“谈不上牺牲,我想过了,只要吐谷浑与我大周不曾交恶,他们必会善待我,只是会有些孤独罢了,去了那儿,便大抵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她叹了口气,挽住云英的胳膊,“公主又如何?没有权势,便只是个空架子,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若我是皇后所生,我想,便是整个大周都再找不出一个适龄的宗室女,也绝轮不到我去和亲……”
是啊,这是个只认权势不认人的地方,所谓的地位,也皆是手握着权力,才有用处的。
郑皇后,这个整个大周如今地位最高、最有权力的女人,她的权力,还有她身后整个郑家的权力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圣上给的,因为圣上爱重皇后,所以即便她是个善妒成性、作恶多端,受朝臣们诸多非议的女子,圣上也愿意无限度地纵容她……
云英的脑袋里模模糊糊闪过许多念头。
不知为何,她并不羡慕郑皇后,但她不羡慕的原因,只是觉得郑皇后为人太过恶毒,而非不想成为郑皇后。
在内心深处,她甚至隐隐约约也想要成为拥有同样权势地位的女人。
不过,这些都只是她的胡思乱想罢了,郑皇后那样遥不可及的地位,根本不是她一个下人可能拥有的。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公主和亲之事。
临睡着前,她想,公主走后,一辈子不再回来,又如何保证郑皇后会信守诺言,让齐采女安稳度日?毕竟,郑皇后对齐采女的介怀早已持续多年,深入骨髓了。
第62章 使臣 靳昭看起来更是与往日不大一样。……
云英的顾虑在不久之后便找到了答案。
事后第二日, 萧珠儿果然将已经写好的奏表递上去。
她身为公主,虽按皇家规矩,跟着先生读过书习过字, 但到底不受宠,又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没有跟着前头的姐姐们一道学,先生便也教得潦草, 只教出她一手中规中矩的字来,旁的诗词文章粗读过一些, 要亲自写却是万万不能的。
是以那封奏表写得也只能算是言辞通顺,表意浅显。
好在,朝臣们并不在乎公主才情如何, 更不在乎这背后代表的公主这些年来受到的忽视, 他们要的只是个结果, 有了公主的主动请缨, 其他人便可大大松一口气。
朝堂上,他们将公主亲笔写下的一字一句念
出来,大大赞扬一番, 及至于圣上提及齐采女请求出宫修行的事, 也没有几人提出反对。
事情便就这样顺利地定下来。
朝廷一面命人修书,一面为公主延请名师,指点功课。
此处的功课,自然不再是寻常闺秀要学的女红、女德, 而是男子才要学的四书五经、家国大义,为的是让公主通晓中原历史,深明大义,即便远嫁他乡, 也始终能将中原的百姓与天子放在心上,莫因嫁人生子,便忘了根本。
此外,自然吐谷浑的语言文字、风土人情,以免她入吐谷浑后,与新汗王无法沟通。
云英几乎每日都去绣芸殿中看望萧珠儿,白日里,她不是在听翰林院那些学究们讲课,便是捧着他们送来的数不清的书卷仔细阅览。
她在宫里拘了这么多年,骤然听到、看到这么多从前不曾见识的东西,总觉得有许多思绪一下被激发出来,却又无处诉说,便都同身边的宫女还有云英倾诉。
云英虽也读过书,但也只是千字文、百家姓这样浅显的幼儿开蒙之物,旁的诗文典籍几乎一窍不通,对那些士人大夫们才有资格学的正式大义更是觉得新奇不已。
她每次来时,听着学究们讲那滔滔历史长河中数不清的能留下名的人物,都要感叹,原来天地是那么广阔,原来那些在外行事的男子,心里能装下这么多的大事。
难怪他们一个个眼高于顶,不屑于妇人小儿在内宅的那点事,换作是她,大约也会有同样的不耐烦。
可是,为何女子会只看内宅那些事?当真是像男子们说的,天生如此吗?
大约是因为自己也是个小女子,云英本能地不愿意相信。
她思来想去,觉得是因为大多数女子生来便被拘于家中。
普通农家的妇人要料理家中杂务,要生儿育女,农忙时还要像汉子们一样下地干活,尽管她们干不来那些只有汉子才能干的更粗重的活,但其中的忙碌繁琐,却比汉子们多得多。
而大户人家,像武家那般,娘子们穿金戴银、衣食无忧,平日要做的,也不过是扑蝶绣花、吟诗作对,等到了年纪,再以家世样貌互相比较一番,寻个如意郎君,从此过上生儿育女的日子,一样还是围着后宅打转。
哪怕到了皇宫,这个大周权力中心的所在,女人们也不过是换了个更大些的后宅,继续在其中打转罢了。
就连郑皇后,争来争去这么多年,最在乎的也不过是圣上的爱意罢了。
皇后怕什么?从那日她盛怒之下说出的话来看,她并非无坚不摧,除了怕圣上的爱意消失外,她也怕悠悠众口。
在后宫如何闹,她都有郑家,乃至圣上替她善后,而一旦闹到朝中,她便招架不住了。
学究说过:“言官们讽议左右,谏诤封驳,以匡人君,古来帝王,除非昏聩无能,行将亡国,否则必要善待言官。本朝太祖开国之际,更是留下一条铁律:不得杀上书言事之人。”
因为圣上忌惮言官,所以郑皇后也不得不忌惮,只要能有人在朝堂上不时提起此事,不论能不能闹大,郑皇后都不得不收敛几分。
就像他们郑氏一党与太子斗了这么多年,圣上的心早已偏得不能再偏,却还是没能得胜一样。
云英将自己所想告诉萧珠儿。
萧珠儿深以为然,想了想,说:“待我到了吐谷浑,每年都派人递国书回来,问母亲近况,应当会有些作用吧?”
“国书两国通信的正式文书,想来应当能让朝臣们警醒一些。”云英点头,但转而又想起先前学究说过的话,“只是两国相距甚远,往来一趟至少要半年时间,即便国书送得快些,一来一回仍要四五个月的工夫,还是在朝中有人替殿下与采女说话更稳妥些。”
萧珠儿叹了口气,说:“可是,我母亲出身寒微,娘家根本没有在朝中为官之人,我要去哪里寻人替我们母女说话?”
云英又沉默下去。
她在想太子是如何行事的。
他素来擅长利用人心、顺势而为,譬如中秋夜宴的事。
那时,他早就猜到郑家人可能会利用武澍桉,甚至为了推波助澜,还故意将她要出宫的消息透露给武澍桉,好引他上钩,让他与东宫的仇怨再深一层。
太子没有亲自动手,只是利用与此事有关的人和事,任他们自己动手,自己只等着结果便好。
“殿下,咱们不妨想一想,若皇后娘娘当真要对采女出手,朝中什么人最在意?”
萧珠儿想了想,说:“事关皇后,自然是太子哥哥与二哥最在意,他们两个……时常针锋相对。难道,我该去拜托太子哥哥多照料我母亲?”
在她的心中,太子与她虽不亲近,但有一点同她一样,便是与郑皇后不睦多年,而且,他在朝中势力颇广,自然能说得上话。
云英却觉得不妥。
以她对太子的了解,郑皇后犯错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个机会,他不但不会出手阻止,反而会像上次对武澍桉一样,纵容,甚至推波助澜,待事情发生了再渔翁得利。
不过,萧珠儿尚不知太子为人,她亦不能明说。
“太子殿下与公主手足情深,若真出了事,自然会为公主与采女说话,不过,若是能在事前便时时提醒,让皇后娘娘不会出手便好了。”
萧珠儿顿了顿,慢慢想通其中关节:“你是说……二哥?”
她想起过去有那么几次,郑皇后在磋磨她们母女的时候,恰好被萧琰看到。
她不知他对郑皇后都说过什么,但每次都能暂时解了她们的困。郑皇后的确更愿听他的话。
可是,大多时候,等他一走,郑皇后反而会变本加厉。因为郑皇后知晓,萧琰其实不大在乎后宫阴私。他有圣上宠爱,几乎不必担心母亲失宠给他带来什么无妄之灾,平日瞧见,劝一句不过是顺手。
“二哥性情不定,难以捉摸,只怕不会愿意一直帮我们……”她犹豫片刻,想起母亲和自己缥缈不定的未来,一咬牙,说,“也罢,我便试一试,找个机会求求二哥。”-
腊月将至,京都的天忽而好了许多,自十月里那场出乎意料的大雪后,便只陆续下了两回小雪,积雪不过毫厘,半日工夫便化干净了。
云英又陪着萧珠儿去骑了两回马。
三人的骑术愈发娴熟,虽与那些能在猎场中打猎,在球场上击球的娘子们相比,还差了许多,但平日出行已不在话下。
因都知萧珠儿自请和亲,宫里上下,除了皇后身边的人外,多少对她有几分敬意与怜悯,连带着对也殷勤了许多。
萧珠儿感慨极了:“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在宫中过得最好的一个月。”
有一回,她们在马场上遇到了秦逸舟。
他照例是一副温和君子的模样,身边带着个年轻俏丽的美人,似乎也在学骑马。
瞧见萧珠儿时,他主动驱马靠近,翻身下来行了一礼,微笑道:“殿下好兴致,冬日里也来骑马。”
“我才学不久,自然要多练练,”见到他,萧珠儿还是有一瞬间的晃神,好在很快便恢复如常,也冲他淡淡点头,露出笑容,“况且我留在京都的时间已不多,该好好珍惜才是。倒是秦表哥,天气这样冷,怎么也有兴致来骑马?可要仔细身子,莫着凉了。”
秦逸舟自小身子不好,三五不时缠绵病榻,平日十分注重保暖,冬日里不大会出来骑马。
“公主殿下的大义之举已传遍朝野,令宫里宫外都十分敬佩,臣亦是如此。”他说着,先冲萧珠儿恭恭敬敬拜
了一拜,直将她拜得有些脸红,才重新站直身子,接着解释,“等年关一过,臣便要先启程离京,到地方任职,家中夫人与几位妾室都难得才到行宫来一回,臣便多花些工夫陪伴她们,今日便是带妾室柳氏到马场上来瞧瞧。”
他说着,冲身后的女子微笑示意。
“松月,快来拜见公主殿下。”
那名女子方才已随秦逸舟行过礼,此刻又再上前一步,冲萧珠儿规规矩矩行礼。
“妾柳氏见过公主殿下。”
云英看了那女子一眼,不是上回见到进汤泉小院的那两个中的任何一个。
萧珠儿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也不愿在此多待,又寒暄两句,便骑着马去了别处。
等再看不见那二人的身影,她身边的宫女才轻声道:“殿下,您就别难过了,秦家郎君不是您的良配。”
萧珠儿原本有些沉默,听她这样说,不禁一愣,转头道:“我知道,我都已在待嫁,哪里还会再想其他?”
宫女同云英不禁对视一眼。
“那便好,”她显然不大相信,不过到底松了口气,“奴婢只怕殿下心中还忘不掉秦家郎君……”
萧珠儿的目光在她们两个之间来回打量,失笑道:“你们两个想什么呢,我对秦表哥并没有非分之想!”
说完,她又默了默,收起笑意,说:“也不对,我的确对秦表哥有倾慕之意,不过,不是什么非他不可的情意,我只是有些羡慕他家里的一团和气罢了。明明有好几名姬妾,却个个都能照顾到,教她们之间和睦相对。”
秦逸舟脾性温和,是个谦谦君子,待家中妻妾体贴关怀,更从不厚此薄彼,这才得了一个安稳平和的后宅,这在京中贵族间曾有过一段名声。
“有时候我想,若父皇也能像秦表哥那样,对谁都一样就好了。或者,这个愿望这辈子也不可能实现,那便嫁个这样的郎君也是好的。”-
很快便是腊月,吐谷浑的使团终于抵达京都,在鸿胪寺官员与靳昭的北衙军的护送下,与其余按例入京的使臣们一道,入住汤泉行宫。
当夜,行宫中便设下夜宴,遍邀朝中亲贵大臣,一道欢迎远道而来的诸国使臣。
云英自也要带着皇孙,随太子与太子妃赴宴。
宴会设在东面的望仙台,虽不如京都宫城中的鳞德殿那般高耸气派、富丽恢宏,但胜在工匠们奇思妙想,将高台设在山脚处,又铺了足足的竹管,利用地势高低,让汤泉自管中流淌而过,将高台内外暖得恍如春日。
往年,诸国使臣入京,大多由圣上或是太子行宫单独接受朝拜,鲜少像如今这般大设国宴,内外同庆。
今年,趁着要与吐谷浑重结秦晋之好时安排大宴诸国使臣,也不无借此彰显大周国力,震慑诸国的意思。
云英自人群中行过时,便不时瞧见来自诸国的样貌各异的使臣们,站在望仙台上,对着各处指指点点。
虽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从他们不时点头、面露赞叹的姿态看,应当是在欣赏夸赞。
高台之上,除了往日能见到的王公贵族外,还多了许多各国随使臣入京的年轻男女,他们多是歌舞伎人,不但面容与中原人不同,其热烈奔放、能歌善舞的模样,更是令人耳目一新。
京都教坊司不是没有西域歌舞,不过,都是经教坊司的中原乐工修饰润色,虽更为中原人喜爱,但到底与原汁原味的西域歌舞有些差异。
便是萧崇寿,看到这样的情形,也被吸引了目光,一连与众人饮了好几杯酒。
这一回,他的身边除了郑皇后的座位之外,稍下一些的位置,还为萧珠儿设了一张榻。
年轻的公主,生平第一次坐得离父皇那样近,万众瞩目,却是因为即将远嫁他国。
有那么片刻,萧珠儿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僵硬,仿佛在努力隐忍着什么不该有的情绪。幸而吐谷浑的使臣们知晓她是名副其实的真公主,不但态度恭敬万分,甚至有些欣喜若狂,连连用不那么流畅的汉话表达他们的崇敬之心,这才让她渐渐缓和下来。
云英在底下看着,这才稍稍放心。
正中歌舞还在继续,她跪坐在皇孙的身边,由他拿着小木勺,将碗中的肉泥一勺一勺送入口中。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才学了一两个月,便已能用木勺自己用膳,虽然总是弄得嘴边、围兜上落了不少,但这不必人哄、不必人喂的样子,已十分难得。
云英手里拿着帕子,不时替他擦着嘴角的痕迹,在他小手握不住时,又适时帮他一把,就这样耐心照料着,好一会儿,才见他将碗里的吃食消耗殆尽。
她将皇孙脖颈上围着的围兜取走,交给身后的小内监,又将他抱到地上,让他在事先设好的小围栏里扶着稍走两步,这才敢抽空悄悄抬头,往四下的人群中寻找熟悉的身影。
早听宜春殿的人提过,这一次,靳昭因出身西域的缘故,被点了护送使臣的差事,故而也会与鸿胪寺的官员们一道参加这一次的夜宴。
方才进殿时,她就偷偷看过,知晓他的位次就在那些使臣身旁,此刻得了空,再看过去,见他虽还与那些使臣坐在一处,位次却稍挪了两个。
那些使臣大多褐发棕目,手里捧着酒杯,笑呵呵地坐在他的两侧,众人不时饮上两杯,相谈甚欢。
而靳昭看起来更是与往日不大一样。
他虽还保持着几分平日的沉稳内敛,与那些行止之间不大守中原规矩的西域人截然不同,可那含笑的嘴角与双眼,还是显示出他由衷的喜悦。
云英看得有些呆。
除了在情事之间,她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靳昭这般情绪外露的样子。
仿佛有感应似的,在她看过去的同时,靳昭捧起酒杯,同身旁一人共饮,仰头之际,目光也悄然朝她看来。
二人视线在半空中相遇,云英感到心跳好似变快了。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萧元琮温润淡然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
第63章 西侧 别被人瞧见!
云英飘忽的思绪立刻被拉回来。
她迅速垂下眼睑, 收回视线,轻声回答:“没什么,奴婢头一次见到这样多外邦之人, 觉得新奇,便多看了两眼。”
萧元琮“唔”一声, 没再说话,目光却顺着她方才看的方向看过去, 果然在人群中见到了靳昭的身影。
他并不觉得惊讶,只是心中多少浮现几丝不快。
“云英, 你也吃两口吧。”他将自己桌案上没动过的两碟点心递过去,又示意身边的内监替她盛一小碗热羹,“阿溶先交给别人带一会儿。”
云英抬头四下看了看, 想要拒绝。
这样的场合, 她一个奴婢哪里能像主人那样这么早就用膳?即便是坐在更低矮的榻边, 也不大合规矩。
她本与丹佩和绿菱约好了, 她在此陪皇孙用晚膳,她们两个则自己在宜春殿用晚膳,待皇孙在外玩了一会儿, 她们两个便来接皇孙回去。
这样的场合, 皇孙本就只是作为皇室的一员来露个脸便好,不必陪着一直到深夜。
至于她,晚些时候还要见一见公主。
前一日,萧珠儿告诉她, 今夜打算请萧琰私下谈一谈。
这阵子国事繁忙,他几乎同太子一样繁忙,白日里见不到人影,听闻有时还会与人酬饮至深夜方归, 萧珠儿只有等到今日,方有机会见到他。
可是,萧元琮身边的人太过有眼色,做事太过利落,没等云英说什么,就已经一个上前看着小皇孙,另一个则将一小碗热腾腾的羊肉汤饼送到她面前的小案上。
她不好再拒绝,只得低声谢过,规规矩矩跪坐在案边,举起勺箸吃汤饼。
冬日里的羊肉汤饼本是最补气暖身的,可是望仙台温暖如春,众人在此间已脱了冬日的衣
裳,穿着春秋的单薄衣裳,也仍因酒意、欢笑而感到热气上头。
云英是下人,自不会饮酒,亦不与人谈笑,但照顾小皇孙也颇费体力,此刻吃了这小半碗羊肉汤饼,便觉得一阵热意自胃里涌起,像被暖炉熏着似的,熏得热意一点点爬上脸庞。
她的脸颊由先前的雪白慢慢浮起一层胭脂似的浅粉,眼里也多了一层水光,在辉煌的高台烛光下熠熠生辉,额角更是缀起几颗晶莹的细小汗珠,更令她美丽的脸庞添上一抹瑰丽之色。
萧元琮坐在她的身旁,不动声色地看着,见状拿了一方干净的丝帕,在她未注意时,伸手在她的额角轻掖一下。
“殿下?”云英吓了一跳,赶紧朝后退开一寸,生怕与他太过亲昵。
不过,没等她再说什么,萧元琮也已经收回手,仿佛方才只是举手之劳。
恰好这时,坐在对面的几位使臣已捧着酒杯过来,笑呵呵地对着萧元琮行礼、敬酒。
其中一个用一口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说:“方才听中郎将说,太子殿下对他极好,不但救了他,一力培养、提拔,还十分体谅他的出身,每有从西域送入京都的美酒、玛瑙,都不会忘记他。太子殿下这样爱护下属,日后必是个明君!”
众人围上来的时候,云英便自觉地退到萧元琮的身后,此刻闻言,不由悄悄探出半个脑袋打量这些使臣们,果然在其中见到靳昭。
他捧着酒杯,静静站在一旁,等着众人一个一个同萧元琮说话,在萧元琮不得分神之际,才敢同云英飞快地再次对视一眼。
这一回,离得近了,看得更真切,虽然只是一错眼的工夫,云英再收回视线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这段时日来一直压在心头的阴霾终于被冲散大半。
高台之内的气氛本就欢腾活泼,她这点淡淡的笑容隐在其中,毫不起眼。
可是,偏偏有人看到了。
萧琰冷眼看着她面上浮现的那一丝笑容,不禁悄然咬紧牙关。
“吴王殿下,公主想请殿下晚些时候到后面一叙,有些事想要拜托殿下,与殿下商议,特意遣奴婢前来,询问殿下是否能赏脸?”
不起眼的小宫女悄悄来到萧琰的身旁,将地点告诉他。
萧琰收回视线,捧起眼前才斟满的酒杯仰头一口灌下,沉吟片刻,才点头:“知道了,晚些时候我会过去。”-
小皇孙精神不错,云英带着他到太子身后的空地处玩耍。
不少上前同萧元琮饮酒攀谈的人,免不了都要夸两句皇孙养得好,精神伶俐,一看便非凡俗。
小皇孙虽还不大会说话,但能感受到众人的情绪,知晓他们在夸赞自己,便不时地笑着张开小嘴,咿咿呀呀发出几个单字的音节,又引得众人一阵笑。
就这么闹腾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等来了丹佩。
云英看一眼漏刻,已近亥时,到小皇孙该吃睡前最后一顿奶的时候了。
两人便要带着皇孙下去喂奶。
萧元琮留心多看了一眼正招待西域使臣们的靳昭。
靳昭站了起来,似乎也打算离席,不过,他身边有两个西域人也跟着站起来了,手中都还拿着酒杯,似乎是要一道去后面另寻一处,再开小宴。
萧元琮收回视线,点头示意允准。
云英这才与丹佩一起,带着小皇孙进了后面的一间空屋。
高台上有整整三层,前后空着的宫室数不胜数,有不少已经坐了宾客,往来之间,热闹不已,不比前面逊色。
“咱们这处好,位置偏,屋子也小,主子们都不愿来,恰好清净些。”丹佩一边说,一边点亮屋里的两盏灯,将屋门关上。
小小的屋里,在廊柱边缘,只有一扇朝西开的窗,和一张窄窄的榻。
云英关了窗,便抱着小皇孙在榻边上坐下,解开衣裳给他喂奶。
这孩子方才在前头还精神得很,被众人哄着,笑得十分开心,半点没有困意,一到这儿,外头的喧哗声去了大半,他竟一下困顿起来,圆眼睛耷拉着,仿佛下一刻便要睡去。
云英爱怜得拍拍他的小脸蛋,见他还能本能地吮吸吃奶,便由着他去了。
“看来得赶紧回去歇息了,”丹佩看着皇孙可爱的模样,也露出笑容,“平日这时候也的确要睡了。”
大约是困极了,小皇孙吃着吃着,小嘴越来越慢,不一会儿竟停了,已耷拉下来的眼皮也彻底阖上,竟就这样睡去了。
云英失笑,估摸着他吃得虽比昨日稍少一些,但方才在前头用晚膳时,也比昨日稍多了一些,便不再强求,小心地将他的小脸蛋挪开,扣上衣扣,在怀里多抱了一会儿,待他睡熟了,才交到丹佩的怀中。
孩子稍有些认人,平日窝在谁的怀里睡着了,若没睡熟便换个人,他大抵是要醒来哭闹两声的。
丹佩小心地给皇孙掖好厚实的衣裳,尤其是双耳旁,确定外头动静再大,他都不大能听清,才起身。
“我先带着皇孙回去了,”丹佩一手在皇孙身上轻拍,“绿菱去前面领了些酒菜,晚些你回来,应当还能吃上两口。”
望仙台的宴席多备了酒菜,宜春殿是太子的居所,多出的酒菜便分给他们一些。
“好,我再在屋里留一会儿。”云英点头,起身开门,待将人送走,才重新回到榻边。
她觉得有些热。
这间屋子狭小,门窗皆关着,不大透气。她便将西面临在廊柱边的窗打开。
才要坐下,窗边便闪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靳昭。
云英的裙角才沾到榻沿,身子又一下直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话才说完,靳昭已伸手进来,握住她的胳膊,将她一下带到面前,隔着窗户,便低头吻下来。
云英起先还带着警惕,生怕被别人看到,可是当那带着酒意的吻扑面而来时,她有片刻微醺,竟就这样将话吞进去,仰头用力回应起来。
整整一个多月,因为太子不再同意,她再没回京都见过孩子,更没见过靳昭,身与心都感到巨大的空虚,此刻与他亲吻,那种迫切的渴望便一下被点燃了。
她剧烈地呼吸,由着他松开唇瓣,又沿着下颚滑入颈窝,牙齿轻轻重重地在她的颈侧啮咬,惹得她又痒又热,身子更朝前弯折得厉害。
幸好她尚有一丝理智,热情迸发的同时,用力攀着他的肩背,喘息着提醒他:“进来。”
靳昭没醉,知道轻重,闻言一手撑在窗框上,稍一使力,下半截身子便轻巧跃起,跨过窗框,落到屋里。
整个过程,他上半截身子几乎没挪动太多,另一条胳膊一直牢牢搂着她的细腰,落在屋里时,更是几乎没发出什么动静。
才进来,他便又伸手将窗扉带上。
到底情意难挡,他关窗的动作不那么仔细,力道稍大,发出“砰”的一声。
云英被这声音震得有片刻回神。
“小心些,别被人瞧见!”她低声在他耳边提醒。
可靳昭大约真的多喝了酒,闻言没吭声,却握住她的双肩,略一用力,将她一下压倒在榻上。
他埋首咬住她的锁骨,指尖则沿着她的肩头摸索下去,毫不费力便解开底下的暗扣,牢牢握住。
云英忍不住挺起身,发出低低的嘤咛,搁在身侧的双手更是不自觉地攥紧,将衣裙攥得皱起。
“没有太长时间,”他一面埋首下去,一面压着低声说,“我是同鄯善国的使臣一道出来的,一会儿就得回去……”
听他这样说,云英便知他没有糊涂,遂不再多说,只敞开心怀同他厮磨,想要在紧张的时间里让两个人都暂得到慰藉-
高台西侧,萧琰独自站在长长的木梯旁,望着那扇并不起眼的窄小窗扉,眼神难看极了。
他本是要上二层,到萧珠儿先前说好的那间朝南的宫室中,听听她到底有什么事要与他商议。
却没想到就瞧见了靳昭从那窗边翻进去,然后从里头飞快关上的情形。
靳昭不愧是羽林卫里以平民之身爬上来的小将军,身手极佳,这一点,他在许州时就稍见识过一番,只是没想到,那样的好身手会被用在这里!
他刚才分明看见了,那屋子里还有个娘子,被他搂在怀里,两人吻得难舍难分,虽被靳昭高大的身影挡去大半,根本看不见
那娘子的样貌,可瞧那宫女的衣裳,和一闪而过的婀娜身段,不必猜便知晓,定是穆云英!
他搭在木梯扶手上的手忍不住用力,指尖的血色迅速褪去,留下一片煞白。
此处靠近高台西侧边缘,因离宴会稍远,的确人少,若不是他嫌里头吵嚷,想寻个清净处上二层,也不会绕到这边的木梯来,更不会看到那两人的秘事。
真是胆大妄为!
他闭了闭眼,胸腔间盈满复杂的情绪,几乎下一刻就要爆发出来。
就在这时,一名宫女从木梯上下来,冲他行礼。
“原来殿下在这儿,奴婢可算找到了。”她恭敬地侧身让开,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公主命奴婢来迎殿下。”
萧琰沉默片刻,到底先把事情压下去,松开手,面无表情道:“那便走吧。”
宫女快步将他带至二层一间宽敞的宫室,萧珠儿已经等在门边,一见他来,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叫一声“二哥”。
萧琰一瞧她的样子,便觉不大一样,遂沉沉应了声,也不同她兜圈子,直接道:“今日使臣进京都,也算你的好日子,你怎么有心要单独见我?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到底兄妹一场,你应当知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萧珠儿顿了顿,望着他这副冷淡无情的模样,还是有一瞬间惧怕。
她实在摸不透他的心情,不知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发怒,更不知他到底会不会顾念兄妹之情。
可是,既然来了,便没有口都未开就直接退却的道理。
她咬了咬下唇,低声重复一遍“兄妹一场”这四个字,然后,在他的注视中先跪了下来。
“珠儿有一件事,想求一求二哥,请二哥念在兄妹一场的份上,帮珠儿这一回。”
萧琰望着她突如其来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除此之外,没有太多波动。
身为圣上最宠爱的皇子,他早已习惯旁人的跪拜与奉承,即便是兄弟姊妹,也从没有人能越过他去。
那几个已出嫁的公主同她们的驸马,明明与他辈分、地位相当,每每见到他,也都得一副恭敬的模样,此刻面对妹妹这一跪,他除了皱一下眉,没有半点受不起的样子。
若是教那些文臣瞧见,只怕又要大书特书,好好参他一参了。
“有什么事,说便是,用不着行这样的大礼。”
萧珠儿跪着不动,但也没有再行磕头之礼,就这样将心中所求说了出来。
萧琰静静听罢,没有直接点头或摇头,而是问:“你要我帮你约束母后,保护齐采女,可我凭什么?母后做什么,可从来不会提前与我商议。”
他的态度如此冷淡,萧珠儿虽有预料,到底还是有几分失望。
她想着先前同元英商议过的话,认真道:“二哥到底是母后所生,母后若是再对我母亲出手,于二哥只有妨碍,没有任何益处,不但会惹朝臣们非议,更会、更会让旁人抓住机会,大做文章,将矛头指向二哥……”
听闻此话,萧琰的眼神才有了些许变化。
“那都是朝中的文臣们会做的事,我一向不大在意。”他扯了扯嘴角,言官们的确能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不过,他不是太子,不靠扮演“仁孝明君”来让文臣们拥戴,虽然在乎他们的言论,却不至于事事惧怕。
“不过,你竟能想到这些,倒让我诧异。”
毕竟,她方才口中的“旁人”,几乎就让他一下想到太子。她平日同太子的关系,分明比同他的关系要好一些。
她当真能看清太子的为人?还是背后有其他人告诉她?
他心中一动,忽然说:“我记得大哥近来待你很是体贴,还得了不少夸赞。”
萧珠儿愣了下,仍旧没得到他的正面回答,只得如实道:“太子哥哥怕我出嫁前心中彷徨,难以排解,特意让身边的宫女日日来绣芸殿陪伴我。”
“哪个宫女?”
萧珠儿眨了眨眼,说:“是侄儿身边的云英,先前我见过她几回,颇为投缘。”
她不知道的是,萧琰其实早就知晓她与云英到底因何结缘。
萧琰的目光闪了闪,慢慢道:“我知道了,此事先容我考虑一番,待想好了再告诉你。”
说完,也不扶她,直接大步绕开,出门离去。
第64章 抱负 这么快就幽会完了?
时间太短, 两人没法得到彻底释放,只能暂时解一解相思之渴。
“不行,不能继续。”靳昭喘着气, 忍住那股刻意加快速度而带来的不满足和空虚,翻过身来仰卧在云英的身旁。
两人并排仰卧, 将窄小的榻占得满满当当,半点动弹不得, 稍有不慎就要跌落下去。
拥挤的空间里,有片刻沉默, 除了两人急促起伏的胸膛带来的喘息声,再没有其他动静。
“阿猊在家中照料得很好,前日阿娘说他已能扶着榻站起来了, ”靳昭摸索到她的手, 与她十指紧扣, 粗糙的腹在她的手背上一下一下, 或轻或重地摩挲,同时不忘与她说阿猊的近况,“本想着你不能回去, 便让阿娘带着孩子过来住几日也好, 我在此处也有一间小院,可是阿娘说孩子还太小,咱们寻常的马车,自比不得宫里的那样舒适, 不必让孩子受这样的罪,若是染了风寒反而不好。”
云英仔细听着,点头说:“是殷大娘想得周到,想来下回我再见到阿猊时, 他不但能走,还能说话了。”
她知道殷大娘的好心,靳昭在这儿的小院里自然有汤泉,老人家冬日来小住,最是养身,否则圣上也不会秋日便急着搬来。
想到圣驾也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京,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阿猊,云英还是有些惆怅。
她小心地侧一下身,原本的仰卧变作侧卧,将靳昭一边臂膀抱在怀里,温柔地依偎在他的肩上。
与他相处的时间也太短,那种失落的感觉也越发难以消解。
靳昭感受到她的情绪和依靠,心中动容,忍不住也艰难地侧过身去,将她抱在怀里。
好容易才分开,此刻搂在一起,他又低下头寻到她的唇瓣,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
“等你再见到阿猊,他便能叫你阿娘了。”
云英觉得心里变暖也变软了许多。
亲吻沿着唇瓣挪到脸颊边,再到脖颈,眼看又要往下去,她舒适得眯了眯眼,模糊地问:“你今日看起来好像格外开怀,好似多饮了几杯酒?”
“嗯,”靳昭开始凑到她的敏感处攻击,闷声说,“许久才能见到一回从家乡来的人,我在京都待久了,有时觉得自己连家乡话都不会说了。”
西域地广,大小数十国,距离京都千万里之遥,沿路而来困难重重,每隔数年,才有可能派使臣往来一趟,他在京都这十年,也才是第一回见到这么多西域使臣一道入京的。
云英被他弄得毫无招架之力,脑袋里却还在一点点转。
“这一回来的使臣们,可有哪一位是从你的故国来的?”
在她的记忆里,只知道靳昭是从西域来的,却从没听他说过到底是西域诸国中的哪一个。
他在京都住了这么多年,虽然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但平日走在街头,站在人群中,偶尔还是会显得与周遭黑发黑眼的中原人格格不入。
而今日看到他与那些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西域人站在一起,那样和谐,那样自然,好像这才是他的本色,才是他生来就属于的人群。
血脉中带来的烙印,轻易无法改变。
靳昭闻言,先是下意识摇头,待牙齿咬上她肩头的衣裳,又顿了顿,重新点头。
云英糊涂了:“这是有还是没有?”
靳昭不敢再将她的衣裳脱了,生怕真的把持不住自己害了她,便将脑袋埋在她胸前的衣裳间,缓了片刻,再慢慢倒回一旁。
“我生在且末,去京都整整七千里,只是,在我离开时,那儿便已陷入战乱,如今早已不复存在。”
他说到这儿,语气里有一分苦涩,“那里的数个小国,都先后被鄯善兼并,今日倒的确有鄯善国的使臣前来。”
故国之思,大周的汉人大约很难理解。
云英只能以自己幼年时离家,家破人亡,到如今无亲无故,连家也早已没了的心情与之靠拢一番。
可是家与国到底差别太大,她仍然无法完全理解这种感觉。
“只盼那儿以后少些战乱,百姓能安居乐业。”她轻声说。
靳昭的心思开始慢慢飘远。
“是啊,”他凝视着头顶的天花板,“可是,有些事是说不准的。”
云英想了想,问:“可是在担心西北一代氐羌与吐蕃的蠢蠢欲动?”
方才难舍难分的暧昧气息已慢慢退去,靳昭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点头说:“你怎知晓?”
西北边事还未彻底发作,朝中如今正忙着别的事,还未论到此事,她在宫中,应该没有听到什么人说起过才是。
“我近来日日陪伴公主,”云英见他眼中的惊讶,心中不禁升起一阵难掩的骄傲:“公主要和亲,如今每日听学究们讲课,你们男子要学的,公主也要学,我在旁听着,便也听进去些。”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同往日做奴婢时的温顺听话不一样的神采。
靳昭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原本的惊讶渐渐带上几分赞赏。
“云英,你很聪明,做事又果断,是个十分不简单的人。”
这一句“聪明”,并非指她饱读诗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而是指她愿意学那些自己从前全然不知晓的东西。
他知道,她是奴婢出身,从来没有正经上过学读过书,同在宫中长大,从小由学富五车的学士们教养过的公主完全不能比肩。饶是如此,她也能在公主身边,听那些学究讲和亲公主才需知晓的国史政事,让他刮目相看。
难怪今日见到她时,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好像有了细微的变化,旁人看不出来,只有他这样与她亲密至此之人,才会留意到。
方才没有多想,如今听到她说起,他才反应过来,她似乎比过去更沉着了一分。
他这样想,便也这样说了。
云英愣了下,待看到他眼中的那点惊喜与赞赏,不由又露出更深的笑意。
她也没发现自己的变化,但经这样提醒,想了想,说:“大约是因为我开始逐渐知晓你们这些男子平日都关心些什么的缘故。”
从前她是深宅妇人,每日在脂粉堆里度日,对如武澍桉这样的男子的想象也十分贫瘠,如今在公主身边听讲,看到外头的天地,稍有些明白这些男子还关心什么,自然而然便少了从前因无知而生出的惶恐。
靳昭轻笑一声,替她将又弄乱了的衣裳重新整好,说:“男子也不是人人都关心家国大事,就像女子也不是人人都做女红读女诫。”
云英看着他毫无轻看之色的面容,渐渐定下心来。
她又想起太子说过的话。
“你呢?”不知何时,她已从榻上坐起来,低头认真地看着靳昭,一只手温柔地覆在他的脸颊上,问,“我知晓你是个关心家国大事的男子,你应当也有自己的抱负才对。”
靳昭沉默片刻,对着她温柔的目光,知晓她是真心要问,自不愿拿假话来搪塞她。
他慢慢点头,再次看向头顶的天花板,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脑袋里浮现的竟是幼年时见过的广袤草场上空的繁星。
“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也不能免俗,若不是为了报答殿下的恩情,我大约会选择离开京都,在西北领兵,守护一方百姓的安宁。”
这自然与云英内心深处的期许不同。
她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也许有一天也会向往边疆的广阔天地,可那种向往,绝不是像他这般要在那儿扎根安家,度过余生的向往。
这一刻,二人对视,第一次感受到他们之间的不同。
云英看着他微亮的深邃眼眸,并不觉得失落,只是感到先前的浓情蜜意好像被现实冷却了一分。
她真心实意道:“我知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若是到了西北,定能闯出一番天地。”
靳昭也从榻上坐起,一手支在身后,另一只手扶在她的脸庞边,抬头在她额间落下温柔的亲吻。
“我该走了。”他轻声说。
云英点头,握住他的手,与他一道起身,来到窗边,重新将他送出去。
临分别前,二人再次亲吻,但这一回,谁也没说话,只是深深对视一眼,便各自转头。
靳昭沿着西面的长廊快速往方才安置那几位使臣的屋子行去,云英则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旁人后,才将窗扉小心地关上。
这间屋子大约真的有些偏,以至于屋里的灯烛也没有及时更换,才点了这么两三刻,便快燃至尽头。
云英将两盏灯烛分别吹灭,来到屋门处就要离开,谁知手还未触到门扉,门便先从外头被人拉开了。
黑暗中,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朦朦胧胧,看不清到底是谁,只是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带着迫人的气势,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那人动作极快,准确地攥住她的手腕,大步跨进屋里,逼得她不得不后退的同时,另一只手朝后推去,将门重新阖上。
“这么快就幽会完了?”
萧琰毫不掩饰嘲讽的低沉嗓音突兀地出现在屋子里,让原本就不宽敞的空间变得更加狭小逼仄。
云英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幸好屋里还黑着,只有外头的辉煌的烛光透过窗纱照进来些许,照出屋里模糊的轮廓。
“吴王殿下为何总是胡言乱语!”她心头又慌又羞,不知他一个堂堂亲王,怎么总是这样毫无遮拦,不知羞臊。
“哪里说错了?”萧琰半弯下腰,凑近她的脸庞,攥着她手腕的手微微用力,不让她有机会后退,“我都瞧见了,从他翻窗进来,到方才又翻窗出去,恐怕也不过一刻工夫吧?”
云英手腕被他牢牢握着,只能身子往后倒些,好同他保持一寸的距离。
可他身上的气势太过强烈,连带着今夜畅饮留下的酒气,让她感到无处可躲。
“一刻工夫。”萧琰恶劣地寻到她的耳畔,在嗅到她身上丝丝缕缕的香气时,只觉浑身的血液像被点燃了一般,沸腾起来,“能让你满足吗?”
他说着,一下咬住她的耳垂。
恍惚间,二人好像又回到了那日躲在杉木之后的情形。
云英猛地颤了颤,大约是因为方才同靳昭在一起时间太短,的确没有得到满足,听到他这些没羞没臊的话,她心中抗拒反感的同时,身子却莫名感到一阵奇异的兴奋,由背后悄然升起,传至四肢百骸,使得她的双腿都有些打颤。
“别说了!”
她想要斥责,可是实在说不出什么来,因为他说的的确没错。
萧琰轻笑一声,感受到她的抗拒仿佛不那么坚定,便又逼近一步,使得她发软的双腿来不及退开,趁她朝后倒时,揽住她的腰,顺势将她压到榻上。
他的手摁住她的手腕,掌根触到榻上薄薄的软垫,还能感受到余温。
“还热着。”他嗓音沙哑,呼吸变深,身子弓起,鼻尖在她脸颊上轻蹭,“方才是不是也和他躺在这张榻上?”
云英感到脸颊上被他蹭得一阵发痒,左右闪躲:“殿下说这些,到底是何用意!”
萧琰没有立刻回答,鼻尖磨蹭到她的下巴处,轻笑一声:“恼了?说不得了?”
接着,不等她反应,骤然收起笑容,原本压在她腕上的其中一只手松开,在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猛地卡住她的脖颈,使她不得不仰起脑袋,才能勉强保持呼吸。
“我上回说过,不许你再与他有牵扯,谁知你胆子这样大,还敢与他私会,”他的五指收紧一分,看着她逐渐呼吸不畅,面容皱起的样子,低声说,“到底是我那太子哥哥约束不了你,还是他有意纵着你们两个的丑事?”
云英被他掐得头脑有些发晕,本就蒙在黑暗中的他的脸庞越发模糊。
“与你无关!”她艰难地说出这四个字,在他面色难看到极点时,还要继续添柴加火,“奴婢爱慕
他,仁厚、重诺、谦逊……殿下若还想到太子面前论一论是非,尽管去便是!”
最后一句话,她多少存了赌一把的意思。虽然萧元琮已经知晓她和靳昭的事,却也不容许他们两个在宫中的日子里再有私情。
萧琰在听到她毫不吝啬地夸赞靳昭的时候,目光中的怒火喷薄而出,握在她脖颈间的手指却没再收紧,而是慢慢放开,沿着她胸前的衣襟滑下去,处处游移。
“看来太子是管不住你的,”他面无表情地牢牢压着她的手腕,让她无法起身,更无法挣扎,“你同珠儿说,让她来找我求情,帮她母亲,对不对?”
云英被他的手揉得浑身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一般,麻痒难耐,听到他的话,咬着牙反问:“是又如何?此事对殿下,有益无害!”
萧琰冷笑,手上的动作越发肆无忌惮:“的确有益无害,可是这点微小的好处,不一定值得我为此需花费的心神。所以,我告诉她,还要考虑一番。”
没有直接拒绝,便是还有转机,只是他还有别的要求。
云英忍不住短促地尖叫一声。
“你还想要什么!”
萧琰咬住她身前的一片衣料,含糊道:“放心,今日不会剥你衣裳。”
他说着,在她又一次剧烈扭动的时候,说:“你和靳昭分开,从此不再纠缠,我便答应珠儿,待她走后护着她母亲,绝不让她母亲再受半点委屈与欺凌。”
这便是他的要求。
云英想也没想,便是一句“休想”,即便压低了嗓音,仍旧铿锵有力,好似十分坚定。
可是下一刻,萧琰动作一加深,她的尾音就变了调。
“别说得那样笃定,”他目光幽暗,看着她止不住颤抖的狼狈样子,终于露出一抹解气的笑容,“也许你很快就会改变主意呢?”
第65章 军报 方才一直同云英在一起?……
“你什么意思!”
云英鼻尖也已渗出细小的汗珠, 在他从黑暗中靠近,鼻尖相触的时候,一下洇开。
她心中有些紧张, 生怕他会对靳昭出手。
“他是太子近臣,你若对他不利, 便是对储君不利,要成为全天下人的众矢之的!”
萧琰这些年来再受圣上宠爱, 再受万众瞩目,出尽风头, 争储也好,越过太子代行天子职权也罢,都是依圣上之命行事, 也从没真正做过什么对太子不利的事。
“谁说我要对他不利?”萧琰的手掌继续往下, 几乎要触到禁区, “我将他从你身边弄走不行吗?”
云英双腿开始挣扎, 只是力气太小,无法撼动他分毫,反而被他以双膝压制。
“太子要让他接掌南衙守备军, 负责京都的护卫, 不就是拿来防我的?”萧琰冷笑着,凑在她的唇边,几乎与她唇齿相贴,目光迸发出狼一般的冷厉, “我自然不能让他如愿。西北正缺人,你说,我若上一道奏疏,向父皇举荐靳昭, 父皇会不会同意将他调去西北?靳昭会恨我,还是谢我?”
云英有片刻愣神。
她也不知靳昭到底会如何,只是他这样做,好像正合了靳昭心底的向往。而她在今日之前,还从没真正想过,如果靳昭要离开京都,到遥远的西北边地去,她自己该如何。
萧琰见她这时候还能走神,顿时一股怒意横生。
“还在想着他?”他的指尖收拢,靠着感官,将她的神思拉回来,“难道你打算跟着他一起去西北?”
云英自然没想到,但嘴上不愿服输,立刻反唇相讥:“有何不可?”
萧琰气得将她在榻上翻了个身,变作俯趴的姿态,半边脸颊压在布料间,柔嫩的肌肤被不那么细腻的布料磨蹭着,令她有些难受。
她的双手得了自由,撑在身子两侧,正要用力,萧琰便又从后面附身上来,挡住她的去路。
“你敢跟他去,”他开始用力拉扯她的后领,扯得衣裳下滑,露出大片肌肤,在窗外照进来的朦胧的烛光里,一片盈润,“我就直接去路上拦你,将你掳走。”
他说话的时候,鼻尖已经贴在她背后那片肌肤间,若有似无地磨蹭,引得她颤栗不停,待话说完,不等她反应,便一张口,用力咬下去。
“啊!”
她高昂起头,背朝后完,胸向前挺,想要躲开他的唇齿,可是他追得紧,闷头下去,一手更是绕到她的身前用力抵着,半点不留空隙。幸好还有分寸,在牙齿即将戳破那娇嫩肌肤的前一刻,到底收住了,只改以双唇用力吮吸,直到留下一块梅花似的斑驳痕迹。
他松开双唇,慢慢退开,就着微弱的光芒仔细端详,指尖更是控制不住地在那块斑痕处轻抚。
云英已被他弄得浑身瘫软,趴倒在榻上,剧烈喘息。
衣裳早已湿了两处,就连身下的卧榻,都有几片湿渍,无一不显示出她的狼狈。
她自今夜见到靳昭起,便始终处在无法满足的隐隐失落中,这种感觉在遇到萧琰之后变得更甚,如今被他折腾着,筋疲力尽,感觉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空虚。
萧琰本就目力极佳,此刻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已能将她的面庞看得八分清晰。
他从高处俯看着她失神的模样,除了一如既往的美艳,还有一种让他暂时解气的感觉。
今夜人多,此地不宜久留,他慢慢从榻上下来,站直身子,整好自己的衣裳,低声道:“我的话已至此,你好好想清楚其中的厉害。”
说罢,转身行至门边,拉开朝两边看了看,见四下暂且无人,便阖上门快步离开-
前殿之中,帝后二人已在宫女内监们的簇拥下离席,旁的亲贵们见状,也渐渐散去别处。
萧元琮与齐慎等人饮过酒,又同他们说了些话,命身边的内监将他们带去附近的院里歇息后,便也起身,往后面的屋子行去。
刚才先一步领了他的命下去的内监匆匆回来,在他身边低语:“几位使臣在北面的屋里饮茶,但中郎将并不在其中。”
萧元琮眼梢一动,没说什么,在那名内监的带领下,朝他们所在的那间屋行去。
才行至一半,就见靳昭从西面的长廊快步行来。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皆顿了一下。
靳昭立刻转了方向,朝萧元琮行来,冲他行礼。
自靳昭去了南衙军中,萧元琮见他的次数也少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几乎日日都能照面,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也不过见过两三回。
“不必多礼,”萧元琮摆手示意他起身,问,“孤方才派人来寻你,却说你未与使臣们在一处,方才去哪儿了?”
靳昭低下头,控制着面上的神色,镇定答道:“臣今夜多喝了两杯,方才送使臣们进屋后,先饮了一盏解酒汤,略有不适,便下去更衣,耽误了片刻。不知殿下可有吩咐?”
倒是个无可挑剔的理由。
只是如今两人之间到底没有过去那样毫无隔阂,一件小事出来,免不了几分猜疑与防备。
萧元琮抿唇,不予置评,只将他暂带到一旁的静处,说:“近来公事太多,孤一直未寻到机会同你提,武成柏前几日已私下表态,正月里就会递折子上去请辞,到时,亦会向圣上举荐你继任他的位置,你可早做准备,但切记收紧南衙军中的风声,武成柏此人不牢靠,还有郑家人在旁边虎视眈眈,兴许还会生变。”
靳昭当然知晓武成柏的为人,前几月里他忙着处理武澍桉的后事,如今缓过劲儿来了,应当不会善罢甘休才是,怎会这么轻易就答应让位?
他心中生疑,若是从前,不论还有什么内情,他绝不
会再多问一个字,可是如今他惦记着云英,便多考虑一层。
“穆娘子的孩子如今还在臣的家中照看着,”他思忖着,试探道,“武将军痛失独子,恐怕会将主意打到小郎君的身上。”
他这是在变着法儿地探口风。
萧元琮看了他一眼,目光微妙,片刻后,慢慢道:“此事孤心中有数,不会让云英失去孩儿。”
靳昭听罢便隐隐明白了,太子捏在手中的武家的命脉,大约就是云英的那个孩子,这是从一开始便谋算好的,只是当时不知这个孩子的份量到底几何,如今阴差阳错,这个孩子成了武家最后一线指望。
不过,太子既说不会让云英失去孩儿,便应当不会食言。
“臣明白了,”靳昭不再多问,“近来定会小心行事。”
萧元琮点头,没有让他下去,而是又吩咐了与京中防卫有关的别的事宜-
昏暗的小屋中,云英一个人又在榻上趴了片刻,才慢慢爬起来,将身上凌乱的衣裳拢好。
方才的热意完全褪去,衣裳间的湿意变冷,贴在身上让她感到不适。
但她没有再在这间小屋里逗留下去,而是按照事先同萧珠儿说好的,沿着方才萧琰走过的那道木梯上去,进了萧珠儿的屋子。
“殿下,奴婢来晚了,”她没有流露出异样,照常向萧珠儿行礼,佯装什么也不知晓,问,“事情如何?”
“二哥说要考虑一番,不过,我想他应当不会同意了。”她将方才与萧琰的对话大致说了一说,又道,“罢了,还是待我去了吐谷浑,每年派人回来探望一番吧。”
虽然失望,但她也不觉得意外,萧琰那样的性子,答应和不答应,谁都说不准。
“方才在宴上时,吐谷浑的使臣带了新汗慕何白的画像来。”萧珠儿挽起云英的胳膊,朝门外行去,她也不愿在此多留,想要早些回绣芸殿去陪伴母亲。
云英侧目看她,微笑道:“看起来如何,殿下可觉入眼?”
萧珠儿想了想,看不出多少欣喜与羞涩,不过好在也没什么排斥与失落:“画像上瞧,是个五大三粗的模样,孔武有力,倒是有几分钟馗的样子……”
她说着,自己先笑起来,连带着云英也笑了。
旁边的婢女说:“殿下别信那些画像,便是外头的白面小郎君,到那些画师们手中,为了显得威武有气势,也能大变样,教人完全看不出原来的相貌。”
萧珠儿闻言笑得更开怀些。
三人没有绕路,自北面的木梯下去,一个转角,便瞧见站在廊边说话的萧元琮与靳昭。
他们站在一盏花灯下,长长的影子映在地上,脸庞却隐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神情。
云英的脚步顿了顿,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捏了下裙裾。
萧珠儿不觉异样,自然地上前,冲萧元琮行礼,来时她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说的是年末京都的防卫,便笑道:“太子哥哥不愧是人人称赞的储君,今日欢宴也不忘关心政事。”
靳昭见她走近,无声地向后退开一步,冲她行礼,起身时目光若无其事地往后头的云英身上瞥了一眼,没有停留,便迅速挪开。
“孤也不想在这时说这些,只是近来阿昭太过忙碌,长留京都,许久才能来一回与孤见上一面,自然要珍惜这片刻时间。”萧元琮微微一笑,目光在众人身上绕过一圈,最后在云英身上多停留片刻,仿佛意有所指。
云英心跳有片刻加快,但想着靳昭沉静的模样,还是镇定下来,跟在萧珠儿的身后行礼。
“这是从哪儿来?今日的欢宴与你有关,怎么不在前面多坐一会儿?”萧元琮问道。
“我不惯那样的喜宴,便提前溜了,方才同云英一道在楼上的屋里坐了一会儿,说说体己话。”
萧元琮点头,却仍旧没有放过,而是继续问:“方才一直同云英在一起?”
此话一出,几人心中都有了不同的考量。
云英与靳昭几乎同时克制住自己看向对方的视线,眼观鼻鼻观心,毫无波动。
而萧珠儿则不愿让萧元琮知晓她私下与萧琰见面的事。
“自然,太子哥哥可莫要怪我又将云英拐走了?”
萧元琮抿唇不语,云英赶紧说:“奴婢先喂过皇孙,由丹佩和绿菱将皇孙带回宜春殿,才伴在公主身边。”
萧元琮的目光在她的身上逗留片刻,这才点头,慢慢道:“不忘本分,那便好。”
就在这时,一位东宫属臣步履匆匆地自前头过来,显然有事禀报。见萧元琮的身边还有靳昭等人在,有一瞬犹豫,但对上萧元琮的视线,没有藏掖,直接道:“殿下,方才兵部有军报送来,七日前,西北大雪初停,羌人竟趁机集结八千部众,踏雪而出,奇袭我大周边陲之城石堡城!”
这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消息,方才急送过来,至多到明日,消息就会在京都的勋贵官宦间传遍。
萧元琮始终平淡温和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纹。
“军报可提到我大周损失几何?”
能入东宫为属臣,都是读书人中的翘楚,过目不忘、过耳成诵的不在少数,此人只听人说了一遍,眼下复述,亦半分不差。
“羌人来得猝不及防,石堡城城破,兵曹参军焦承志以身殉国,其余守城将士亦几乎折损殆尽,城外数个村落被屠,城中亦被洗劫一空!眼下,徐将军已在调集陇右守军,前往支援。”
短短数语,让众人脑中已勾勒出一幅血腥悲惨的画面。
石堡城小,城中不过数千民众,这才被羌人选为攻击的目标。
“折损殆尽。”萧元琮说出这四个字,语气虽淡,却意味沉重,“西北要变天了。”
云英下意识望向靳昭,却见他沉静的面容也有了一丝裂缝,幽蓝的眼中,两道熊熊烈火喷薄而出。
第66章 奏疏 孤可以帮你保住你的孩子。
西北一带, 大小诸国林立,关系盘根错节。
羌人奇袭石堡城,对泱泱大国而言, 还算不上太过严重,但落在西域小国的眼中, 却是件天大的事。
这一回,羌人不似从前, 没有趁着秋日丰收之际,到边地村落间洗劫一番, 更没像过去的数次那样,带着抢到手的粮食和女人便退回自己的地盘,而是特意挑了最难行军, 也是汉人们最不设防的冬日雪后, 一下占据一座城池后, 不再撤退, 竟有彻底占为己有的意思。
这往往是要倾尽全力,大战一场的预兆!
如大周这般,都城京都位于中原之西, 距石堡城数千里之遥, 尚不需为此忧愁,而与氐羌相邻的其余小国,却是唇亡齿寒的关系。
好在此次夜宴,他们都知晓了吐谷浑与大周之间的新联姻, 有这样一个盟友,至少吐谷浑身后的吐蕃便轻易不会搅入这一滩浑水。
公主的婚事,宛如一根定海神针,公布得恰到好处, 又引得不少朝臣的称颂赞扬。
而最教人关心的,还是西北的战事。
夜宴之后,又隔十日,石堡城又传来消息,陇右守军派出八千精兵,与羌人血战一场,终于重新夺回石堡城的控制权。
然而,还未等朝臣们松一口气,徐胜向朝廷发出的求援信便快马加鞭送到京都。
石堡城的羌人被击退后,没有留在原地,而是带着抢来的粮食、衣物朝西北绕行,与另一股足足六万众的羌人队伍会合,攻打定戎城。
与此同时,一直以来都与汉人一样以农耕为生,鲜少搅入占据的氐人竟然也同时发兵四万,对准石堡城南面的达
化发起攻击。
三处同时受敌,陇右军几乎全部出动,抵挡敌军攻势,然而北面尚有防线需守,陇右军分身乏术,恐怕独木难支,请朝廷再就近调军前来支援。
已是腊月下旬,临近年关,各种繁琐的祭祀、仪式不断,朝中自圣上至百官,皆忙碌不已,再遇到战事,越发令本该祥和喜乐的氛围变得荒茫萧索。
萧崇寿无心再留在行宫休养,终于在腊月二十六这日,带着众人重回京都宫城。
寒冷的冬日,虽未下雪,天气却阴沉着,泛黄的土地被冻得颜色变深,仿佛裂开了一般,对着天空无声嘶鸣。
回到宫中时,才是申时,天已要暗下来,云英抱着睡醒的皇孙进入宜阳殿,让他在屋里玩耍。
如今,皇孙已能自如行走,平日由她们带着,也能在外散步,倒让她们省了不少力。
丹佩和绿菱分别提着尚服局才给皇孙做好的衣裳和晚膳的食盒进来,恰好见到云英跪坐在柔软温暖的垫子上,笑着张开双臂,而皇孙则咯咯笑着,迈起已经连贯,却还不算十分稳当的步子朝她冲去,待到了近前,更是毫不犹豫,直接扑到她的怀里,在她脸颊上重重亲了一下。
“皇孙可真喜欢你,”丹佩忍不住笑,将手里的衣裳先搁在一旁的箱笼上,将食案抬至正中,“同我们便没有这样亲近。”
其实她还想说,云英比先前的那位乳娘看起来好多了,当真像皇孙的亲生母亲一般待他好,与他亲近,这样瞧着,若是在别的主人那里,兴许会将乳娘留在身边,长久照顾孩子。但这话犯宫中的忌讳,她只能吞进肚子里。
云英拍拍皇孙的小脸蛋,抱着他来到食案边,替他将围兜系好,说:“兴许还是我生过孩子的缘故。”
绿菱打开食盒,将晚膳先给皇孙摆好,闻言掩唇笑说:“你看起来可半点不像生过孩子的模样,要我说,这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你与皇孙生来亲近,与公主竟也投缘。”
她说着,笑容又淡了几分。
“方才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少阳殿的钱吉,他回来替殿下取两件衣裳,说是今日晌午,吴王递了折子上去,要举荐靳昭小将军去西北呢!殿下此刻应当正召了靳昭小将军在前面议事呢,晚膳必是不回来了。”
她们对朝政没有那么关心,但靳昭素来是东宫的人,如今刚要调去南衙军中,就被吴王如此针对,可见两边的对峙,已经渐渐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云英的心中也蒙上更深的阴影。
那晚萧琰说过的话犹在耳边,她以为总还有一阵子,谁知边地的军情竟来得那样快。
夜里,萧元琮回来时,已近亥时。
云英今日不必值夜,才回到自己的暖阁中,余嬷嬷便来了。
“穆娘子,殿下有几句话想同你说,烦请到少阳殿走一趟。”
仍旧是平板的语调,锐利的眼神从她身上一扫而过便迅速垂下去。
她的神态没变,可云英却觉得她的眼神比过去多了一丝不满。是从何时开始的?
好像就是上一回自己从京都看完阿猊回来以后。余嬷嬷在萧元琮的身边,好像什么都知晓。
“是,多谢嬷嬷前来传话,奴婢这就来。”
余嬷嬷也不看她,转身就走。云英赶紧扯了架子上的厚实冬衣,一面披到身上,一面快步跟上。
外头冷极了,几乎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她的脸颊就被寒风冻住了,她赶紧抬起双手,在脸上捂了捂。
幸而少阳殿离得近,不出片刻就到正殿门外。有个内监在门缝边等着,一见她来,也不必通报,赶紧拉开门将她让进去。
暖烘烘的大殿里,她轻手轻脚脱下厚实的外衣,小心地绕到里间,就见萧元琮正背对她坐着,由一位内监将他头顶的发冠小心取下,以一把牛角梳从上至下,梳理了几下。
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垂在素色的衣裳之后,有种清雅淡然、随性平和的气息。
大概是听到了屋门开关的动静,他没有转身,仍旧背对着她,淡声道:“愣着做什么?到孤的身边来。”
来时喊得急,路上又冷,她没有太多工夫思索太子此刻让她过来所为何事,只下意识觉得应当是同萧琰举荐靳昭去西北有关。
可到了屋里,看到他披衣散发的模样,云英忽然忐忑起来,脑中莫名想起在行宫时与他单独相对的画面。
放她进屋的那名内监还在身后看着,她低下头,小步行至萧元琮身边两步处行礼。
“不知殿下唤奴婢前来有何吩咐?”
旁边的几名内监不知为何,在她走近时,已经知趣地退下,屋子里又只剩下她与萧元琮两人。
萧元琮没有立即回答,也是第一次没有立刻让她免礼,只是转过身打量她。
云英还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因为迟迟没有站直,腰腿逐渐发酸,微微打战,然而在萧元琮的注视下,还是尽力保持着面色的平静。
好半晌,萧元琮才伸出一只手,轻轻托在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之下,将她扶起来,说:“可知孤让你过来,所为何事?”
云英咬了咬下唇,又一次深刻感受到他与萧琰的不同。
萧琰是个不管不顾,单刀直入的性子,平日喜怒不定,变化无端,可并非不形于色,而萧元琮却从来不愿被人看透。
可这种看透,并非是要旁人在他面前有所遮掩。
“奴婢愚钝,只能斗胆猜测,可是与……中郎将有关?”
萧元琮顿了顿,唇边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意:“云英,从什么时候起,你与孤之间能说的话竟只余下靳昭了?”
云英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殿下恕罪,只是奴婢方才听说,今日吴王上疏,举荐中郎将前往西北,这才有此猜测,还请殿下明示。”
能在东宫传出来的话,自然都有他的默许。
“不错,确有此事。”萧元琮淡淡回答,听不出情绪,但似乎也有意说两句,“他要举荐靳昭为鄯州折冲都尉。”
“折冲都尉……”云英轻声重复一遍,“那是常驻西北的守军将领……”
“是啊,”萧元琮叹了一声,饮了杯热茶,“常驻西北,他与父皇关系亲密,他的话,父皇总是更听一些,若父皇点了头,那这一回,恐怕连孤也没法再将他留在京都了。”
这一声叹,多少有几分真情实感。
这些年的争斗中,萧琰几乎没有主动出手过,与之有关的事,几乎都是郑居濂和皇后在背后谋划。照郑家一贯的行事,他们想保住南衙军的位置,多是要想方设法将靳昭拉下马,就像上次中秋的那场局一样。
他防了许久,没想到最后萧琰会出手,的确在意料之外。
不过,他并非毫无招架之力。
云英的心中忽然有些空。
萧元琮伸手,食指轻抬她的下巴,凑近几分,道:“怎么,害怕了?怕他因为此事而抛下你?”
云英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云英,你也知晓他是个有抱负之人,对不对?你舍得教他眼睁睁看着机会从眼前溜走,继续像过去那样,一辈子留在京都,从此只能在梦里实现沙场征战的抱负吗?”
如果从来没有实现的可能,兴许不会放在心上,就像过去那样,偶尔一想,压在心里,不会觉得遗憾,可如果曾经有机会实现,却因为种种原因而被迫放弃,那才是一辈子的意难平。
“又或者,你愿意离开京都,随他远赴边地?”
这话萧琰也曾说过,可是萧元琮与他不同的是,后头还加了一句。
“即便你愿意,你的孩子又要怎么办?武成柏是功臣之后,只要他将事情闹到京都府衙,闹到圣上面前,一个‘孝’字,就能将孩子从你身边带走,你愿意抛下孩子,自己跟着靳昭离开吗?”
提到孩子,云英立刻摇头:“不,我不要离开阿猊!”
她也不要离开京都。
萧元琮看到她的反应,露出一抹笑容。
他凑近她的耳边,目光落在她的脖颈间。
白皙柔嫩的肌肤,被衣裳遮掩住一半的纤细弧度,在灯光下美丽极了,时时引诱着他,要在这一截如白玉似的肌肤间留下自己的痕迹。
他眯了眯眼,没有放纵自己的欲望。
“孤可以帮你保住你的孩子,从此不受武成柏的威胁。不但如此,孤还
能许他日后的大好前程,他本就是侯府的小郎君,该有配得上身份的前程。”
说完这句话,他又退开,托在她下巴上的手也收回来。
“还有几日就是正日,如今既已回京都,孤便不阻你回去看孩子了,就后日吧,腊月二十八,孤准你出宫一日。”
这时候让她出宫,显然就是给她个机会同靳昭见一面,做个了断。
“多谢殿下开恩。”这是第一次,云英听到可以出宫见阿猊,却并没有那么欣喜,更多的是无措和不服。
临告退前,她到底不服输,还是多问了一句:“殿下先前说过,若中郎将与奴婢不改初衷,便会成全,此话可还算数?”
萧元琮的动作顿了顿。
片刻后,他转过身,微笑地看过来,那张带着温润佛相的俊逸脸庞映在烛光里,忽远忽近。
“孤既说过,自然作数。不过,孤也说过,有些事,人总要权衡利弊,放弃些什么,才能获得更长远的利益。”
第67章 自私 对不起。
年前, 普安公主出嫁的日子已经定下。
为尽快将联姻之事坐实,牢牢笼络住吐谷浑这个盟友,萧珠儿离京的日子定在正月十六, 上元节一过,便要带着朝廷千挑万选出来的侍从、懂得农桑匠造等各种手艺的工匠们, 随着吐谷浑的使臣一同上路。
而在此之前,更紧要的还是西北边事。
腊月二十六的夜里, 京都又下了一场雪,地上积起厚厚一层, 融了一整日,到腊月二十八的清早,仍有小半。
云英一早换上防滑的皮靴, 披着大氅, 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严实了, 便踏着微弱的熹光往宫门处行去。
宫门, 乃至城门开关的时辰未变,只是隆冬时节,天光渐短, 一直到云英出了宫门, 天还未大亮。
这一回出宫时间定得仓促,但靳昭显然已知晓此事,仍旧事先让熟识的那名车夫等在宫门外。
他双手插在袖中,正站在车前跺着脚, 见云英出来,半弯下腰,探过来仔细看了片刻,才认出来, 赶紧牵起马走近。
“娘子快上车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上回风雪里的事,车夫见她坐上了吴王的马车,还有侍卫将他护送回城,这一次再见,他的态度越发殷勤。
云英向他问一声好,行至车边时,才发现又变了样,像重新打造过了似的,看起来已像个小官家里自备的马车。
车夫看出她的反应,忙解释道:“上回那位护卫将我送回来之后,马车并未坏,只是车轮浸了太多水,得换换轮子,谁知那位护卫直接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直接重新打一架车,那钱我也不敢留,便都用来打了新的马车。只是这样的车可不能用来在外跑生意,只能用来接一接娘子!”
原来是萧琰给的钱。
云英上去后,心里总有些别扭,不似先前,知晓是靳昭的手笔后,除了感激,并无太多不安。她打心底里排斥萧琰,不想和他有太多牵扯。
不过,她很快想通了。这个恶人先前欺负了她好几回,该让他多破财——最好多遭灾才对。
临近元日,百姓们渐都歇下来,在家中准备祭祖,白日赶早进出坊间做活的人少了许多,马车穿过坊市间的大道时,也行得比先前快一些,不一会儿便到了怀远坊。
这一回,不用偷偷去靳昭新买的那座宅子,马车停下在大门外的时候,云英就见那两扇重新漆过,看起来崭新的门上挂着两盏彩灯,门扉的两边亦贴了剪得花样复杂的纸花,俨然是为庆祝乔迁新居。
云英在门口站了站,看着这装点过的样子,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上回靳昭说的那些话。
这是为他娶亲成家才置的宅子啊。
在她出神的时候,大门便从里面打开了,门房上的老妪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门缝里,一见到她,立刻笑得眉眼皱成一团,朝后就是一声喊。
“郎君,娘子来了!”
大门向两边打开,里头的影壁旁,靳昭从里头一道门快步行来。
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脚步皆不由自主地顿了顿,复杂的情绪在空气中悄然蔓延。
“你来了,”靳昭说话的时候,嗓音有些沙哑,面容也比平日黯淡了一分,似乎夜里没有睡好,“快进院子里吧,外头冷。”
云英没有说话,只是依言走到他的身边,瞧他有些低沉的样子,咬了咬唇,试探似的将右手从氅衣底下伸出半寸,悄悄触到他垂在身侧的手背,在上头摩挲了两下。
靳昭垂着眼,瞥见她刚露出来不久,就被寒风冻得微微泛红的纤细指尖,顿了一下,手掌倏然一翻,用力握住她的手。
大而温暖的手,带着掌心与指尖的粗糙触感,顿时给了她一股安全感。
踏入垂花门的时候,殷大娘抱着孩子要迎上来,可目光落在他们两个交握的手上,面上的笑一下僵住了。
她的眼神再不好,也该看出他们两个之间不太寻常的亲近了。原本昨夜见靳昭回来,仿佛不大有精神的样子,听他说朝廷似乎有意派他到西北去,她便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本就是强打笑脸出来,此刻见状,越发维持不住。
“穆娘子,阿昭,你们……”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浑浊而苍老的眼里透着担忧。
站在她身边的小娥更是瞪大一双眼睛,警惕又惊愕地看着他们两个。
靳昭没有放开手,反而更收紧一些,仿佛生怕云英要抽走似的。
“阿娘,我与穆娘子有重要的话要说,就先回屋了,还请阿娘先把阿猊带回去,晚些穆娘子再来瞧。”
“你们……”殷大娘看了看他们两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可在看到靳昭坚定的眼神时,到底还是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了,“罢了,去吧,我回屋去,不来打扰。”
说着,不管小娥恋恋不舍的目光,便带着她回了东面自己的屋里。
又一阵寒风袭来,云英打了个冷战,靳昭不再停留,带着她快步进入主屋。
是她先前来过两回的屋子,如靳昭所言,一整套做工考究的酸枝木家具已将先前的大片空旷填满,再加上一件件摆件、柔软的坐垫、毯子等,看起来温馨舒适,俨然有了家的感觉。
不过,没等她再细看,身后的门一关上,靳昭便克制不住地压过来,将她按在门板上深吻。
屋里烧了炭,暖烘烘的,不过片刻工夫便将她身上被寒风吹起来的一层冷意褪去。
穿在外头的氅衣也被解了系带落到地上,紧接着,便是里头的襦裙外裳,堆在脚边,像一座小山似的。
云英不禁闭上双眼,仰头承他的吻,双臂也环住他的脖颈,热情地挺起身贴近他,磨蹭两下,绕在他颈后的双手也开始扯动他的衣裳。
情意一点即燃,像一阵一阵热浪,将寒意驱走,将两人紧紧包裹,揉在一起。可是这分情意,同前几回久别之后的欣喜重逢与缱绻爱意不同,这一次,热浪之中还夹杂着苦涩与彷徨的情绪。
两人谁也没有先提将来的事,只是放纵自己暂时沉溺。
脚下的小山越堆越高,形成环绕的山峦,将云英围在其中,她的双手再度向上攀岩,环在他的颈后,在他的手掌牢牢托住她下滑的身躯时,她顺势踮起脚尖,轻巧一跃,整个人完全挂在他的身上。
靳昭心领神会,将她带到榻上,密不透风地压下去-
城阳侯府中,杜夫人才替武成柏整好衣裳,正捏着帕子一边拭泪,一边道:“侯爷,此番当真能将孩子带回来吗?会不会因此惹怒太子……”
武成柏沉着脸,心中亦是七上八下,听了夫人的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对着铜镜,反复扭着胸前的第一颗衣扣,分明早已好了,却怎么都不满意。
短短数月时间,他整个人就像老了二十岁一般,从一个老当益壮的威严武将,变作一个满头华发,身量佝偻的垂垂老者。
“我也不能肯
定,原本是早与太子说好的,谁能料到会横生枝节,这两日,太子再未给过一句准话,想来事情已有了变故。”好半晌,他终于不再纠缠于小小的衣扣,从铜镜前移开视线。
他这辈子在子嗣上也不算顺利,同夫人成婚近十年,才终于怀上一胎。期间不是没有纳过妾室,可是三五人在后院,先后也不过生下两个女儿,幸而夫人的这一胎争气,给他诞下一个儿子。
对这个儿子,他与夫人从来悉心教养,只盼他好好长大,成家立业,为武家继承香火。谁知,人到中年,竟痛失独子!
对于儿子和那个婢女生的孙儿,他原本并不放在心上,在得知太子竟然让那个婢女将孩子也从城阳侯府带走时,他也有过担心,但好歹儿子还在,日后成婚,再多生几个便是,可到如今,这个孙儿却成了他所有的指望。
为了保住这个孙儿,他答应太子,让出京都守备大将军的位置。横竖只要爵位还在,就算他从此只能领个无用的虚职,他们武家也算全身而退,香火也还能得以延续。
但前日,吴王突然上疏举荐靳昭去西北!
继任者出了变故,他自然担心,若与太子的这桩交易作废,太子还愿不愿意兑现承诺,让孙儿认祖归宗。
昨日,他往东宫递了帖子求见,那帖子却像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任何回音。
无奈之下,他只能剑走偏锋,亲自去见见孩子。
“若是能成,将孩子带回来,好歹有后,若是不成……”武成柏叹了口气,咬牙道,“至少也能让太子知晓咱们的态度,再不给句准话,我当真只有到府衙去伸冤了!”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绝望之下的破釜沉舟-
主屋内,热浪越攀越高。
云英双膝跪在宽阔舒适的榻上,双手向前,撑在结实的扶手上,稳住震荡的身躯。
头顶的发簪在纠缠间已落在地上,发髻一点点松下来,半垂到身后,如瀑布一般荡起柔亮的光泽,有几缕被额角、脖颈间的香汗打湿,蜿蜒地贴在肌肤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妩媚。
“我不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靳昭忽然靠近,贴在她的后背,轻轻含住她的耳垂,气息不稳地说出这三个字。
云英的脑袋有些迟钝,眼前更是被炸开的白色烟花蒙住,什么样看不见,整个人在失神的状态中停留了好半晌,才浑身脱力地软下去,趴在榻上一动不动。
她慢慢回神,想起他方才的话,这才反应过来。
“吴王向圣上进言,他的话,圣上十有八九会采纳吧。”
靳昭一听便知她都听说了,也不必再多做解释。他从榻上翻身起来,将她横抱住,去了旁边的浴房。
没有满满的一大桶水,只有旁边温在炭盆边的两只小木桶里的热水。
他将水倒进去,又自披衣出去,提了两桶冷水回来,倒进浴桶里,伸手进去试了试,才抱着她跨进去。
“我可随大军一同征战,将氐羌赶出我大周,赶回他们的土地去,待战事了却,便回京都来,若朝中不允,吴王还要找茬,我便辞官,从此只做个普通的军户,领一份俸禄,将阿猊好好养大。”
云英没有说话。
浴桶中有热气弥漫出来,遮挡在两人之间,让周遭的一切变得朦胧。她忽然伸出光裸的双臂,拨开迷雾,用力地抱住他。
“谢谢。”她鼻尖有些泛酸,一阵泪意迅速翻涌上来。
听到他愿意放弃这些年来积累下来的一切,为了她,哪怕只做个普通的军户也心甘情愿,她哪里能不感动?这辈子能遇到这样的郎君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可他越是这样好,越是让她感到不忍。
“云英,你愿意等我吗?”靳昭也紧紧抱住她,话语渐渐忐忑,“至多一年——不,至多半年,我定能回来!”
“我——”云英眼里的泪水不住打转,终于再盛不下,自眼眶边缘溢出,顺着脸颊滚落,落到他光裸的肩头,混于一颗颗晶莹的水珠间,直至消失不见。
“愿意”二字明明已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太子的话像是魔障一般不断在耳畔萦绕。
他英勇无双,有胆有识,生来就该是马背驰骋,纵横无拘的将才,难道真的要因为她,断送大好的前程吗?若他因此只能碌碌一生,从此泯然于众,平庸度日,她难道不会因此愧疚一生吗?
她很想和他一样坚定,一样愿意为了对方放弃一切,至少,在来之前,她就想过,只要他没有放弃,她就会不顾一切地跟他一起。
可是,真正面对这么好的他时,她的坚定忽然就动摇了。
靳昭等了许久,始终没有得到她的回答,搂着她的胳膊忍不住越收越紧,直到紧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才慢慢放开。
“我明白了。”
他低着头,快速起身,拿起旁边的巾帕胡乱擦了擦,披着衣裳便先出去了,失望溢于言表。
留下云英一个人在浴房中,沉默了许久,才擦了把眼角的泪,匆匆沐浴一番,披衣出去。
回到寝屋时,已不见靳昭的踪影,也不知去了哪儿,大约失望得生了气,暂时不想再见到她。
可方才落在门边的凌乱的衣衫,已被拾起,整整齐齐叠在榻边,地上的发簪也好好搁在铜镜旁,与木梳在一起。
云英看得心头一软,继而鼻尖又是一酸,差点又落下泪来。
她赶紧忍了忍,穿好衣裳,对着铜镜重新梳了发髻,便披了大氅开门出去。
才踏过门槛,就见靳昭正一个人站在那株才栽了不久的杏花树下。
天冷,杏花树的枝头仍是光秃秃的,在萧萧寒风中不住轻颤,而靳昭的身影则如生了根一般,岿然不动,有种说不出的凄苦。
云英顿了顿,走到他的身后,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轻声说:“靳昭,对不起。”
靳昭的身躯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头,更没有出声。
她没有走开,而是又上前一步,离他更近些,决心将话都说清楚。
“靳昭,你已经帮过我太多,是我这辈子都还不清的,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已经是我这辈子最欢喜的时候,我从来没料到,原来这个世上,有人不但不嫌弃我的出身,愿意娶我为妻,还愿意为我放弃一切。”她说着,抬头看一眼这座布置得那么用心的宅院,“我不想让你再为了我,放弃大好的前程,将来一辈子活在后悔中。”
靳昭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收紧,他想说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后悔,可话到嘴边,忽然也有了一瞬犹豫。
就是这一瞬犹豫间,云英再度开口。
“我也为了自己。”她的声音渐渐低落,好像怀着几分对自己的失望,“我想留在京都,也害怕你将来想起这一切时,会后悔当初选择了我,会因为后悔而同时怨怪于我。靳昭,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凡事从来只以自己为先,这样的事,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我也无法承受。”
靳昭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几番反复,仿佛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挣扎。
就在这时,垂花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有什么人忽然造访,正同门房护院的那对老夫妇大声地理论,动静大得将东面屋里的殷大娘都惊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
云英与靳昭也顾不得还未说完的话,连忙一道朝垂花门去。
还未至近前,门便被人从外头推开,只见十余名家丁自外头鱼贯而入,为首的那个,正是云英已许久没再见过的城阳侯府管事常金。
而就在他们的身后,武成柏与杜夫人两个肃然走来。
第68章 答应 被男人抛弃了?
不必多想, 看这架势,武家夫妇必是来找茬的,最大的可能, 就是直接冲着阿猊来的。
云英的心登时提起来,方才的情绪被打得烟消云散, 想也没想,就先站到殷大娘的身前, 将阿猊挡在自己身后。
“不知侯爷和夫人
这般架势闯入,是要做什么!”
武成柏看到她, 冷着脸自鼻腔间哼了一声,仿佛不屑于和她这样身份的女子多说话似的。
倒是杜夫人,从前同云英还算熟悉, 又同是女子, 自觉身份上的顾虑小一些, 才能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说:“是云英啊,你瞧,眼看就要到除夕, 家中近来忙得很, 还要祭祖,阿猊——他到底是我们武家的孩子,自然要跟我们回去,一道祭拜武家先祖, 认祖归宗。”
果然如此,云英心口一紧,当即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愤怒和恐惧盈满胸腔,面上却不显, 尽力维持着镇定,冷声说:“阿猊才出生的时候,侯爷与夫人几乎不闻不问,似乎从未要将他当成武家的郎君来教养,对我这个生母更是弃如敝履,恨不能将我当脚下踩到的一块烂泥,立刻洗了丢出去才好,如今又想上门要孩子,侯爷与夫人不觉得自己出尔反尔、行径卑劣吗?”
杜夫人自先前云英忽然从后宅中跑出来起,便一直积了一口气在心里,她对太子、吴王等人打心底里怀着畏惧,不敢将儿子的死完全怪在他们身上,便只能将所有的罪都加诸云英身上,此刻听到她这样说话,半点没有从前在城阳侯府时的温顺恭敬,越发有种被婢女当众挑衅的愤怒。
“你这贱婢,如今不装了?入了宫,便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我告诉你,无论如何,阿猊都是我武家的孩子,满京都的人都知晓,你休想抵赖!”
那一声“贱婢”,仿佛还将云英当作自己府中的下人,任打任骂一般。
云英听得脸色发白,不论是从前还是入宫后,她身为下人,都未当众受过这样的羞辱。大户人家要体面,即便打骂下人,也定要关起门来,更何况她从前温顺听话,还算得杜夫人的“喜爱”。
然而,不论面上如何被羞辱,她都站在孩子面前,张开双臂,朝后护着。
旁边一直没有发话的靳昭在听到杜夫人口中那一句“贱婢”时,立刻紧皱眉头。
“夫人慎言,穆娘子是东宫的人,每日陪伴皇孙左右,天家威严,不容旁人随意侮辱。”
他说话的时候,上前一步,站在云英的身旁,又比她稍前几寸,直面杜夫人的责难。
杜夫人想要反驳,可盛气凌人的模样一对上靳昭高大的身躯与威武的气势,竟一下失语,呆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
倒是一旁的武成柏,常年行走军中,见惯了武人的气势,对上靳昭,只稍怔了一瞬,便立刻恢复肃然,沉声说:“天家又如何?也不过是个奴婢,我朝素来以仁孝治国,我寻回自家血脉,为武家延续香火,人之常情,孙儿认祖归宗,从此孝顺亲长,更是天经地义!”
靳昭并不理会他的话,面无表情道:“我受太子殿下之命,照看穆娘子的小郎君,没有太子殿下之命,谁也别想将小郎君带走。”
武成柏听到太子之名,到底还是有一瞬间惧怕,然而很快狠下心来,厉声道:“今日,我必要将孙儿带走!”
他说着,对等在旁边的常金使了个眼色。
常金立刻心领神会,大喝一声“上”,便带着十余名家丁上前,从四面八方将云英和身后抱着阿猊的殷大娘团团围住,七手八脚就要扑上来抢夺孩子。
殷大娘哪见过如此阵仗,当即吓得有些呆,连双腿都有些发软,幸而身子健朗,双臂还能牢牢抱住阿猊。
一向脾气好、性子也好的阿猊也被吓得小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别碰我的孩子!”云英高喝一声,转身一把扶住殷大娘的臂弯,让她发软的双腿暂得缓解,同时将阿猊护在自己的怀中。
家丁们要抢孩子,可是面对她一个女子,一个曾经在侯府,如今已入了宫的女子,一时也不敢触碰,又怕一不小心伤着孩子,只得伸手过来,想从她怀里将孩子夺走。
云英自然不肯,一手紧紧抱着阿猊,空出另一只手来推搡那些家丁。
几番下来,家丁们渐失耐心,眼看他们推挤着,离她越来越近,就要贴到她的身上,便听身后传来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有什么东西高高飞入天空,像是一声信号一般,紧接着,离她最近的那几个家丁便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猛地推开。
靳昭高大的身影迅速挤开众家丁,来到她的身边,将她和孩子牢牢护住。
“别怕,”他凑到她的耳边低语,“我方才已射出一支鸣镝,很快就会有人赶来。”
太子将孩子交给他照顾时,便早考虑过同武家的冲突,让他提早安排好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怀远坊中还住着四五个羽林卫的人,各人当值的时候不同,总有一两个是在怀远坊附近的,除了他们,还有附近巡逻的差役,只要听到、看到他的鸣镝,必会立即赶来。
云英点头,此时也不逞能,一边搂着孩子轻拍后背安慰着,一边跟着他的动作往后退,直到靠到墙角处,由他挡住那些人,才暂得安全。
鸣镝是军中常用的手段,狩猎时,用来震慑猎物,行军时,用来发出号令,武成柏身为大将军自然识得此物,知晓他这是在搬救兵,立刻吩咐家丁们:“动作快些,把孩子给我抱过来!”
得了令,家丁们的束缚少了,动作又大起来,靳昭干脆也不克制,一把扭住最靠前一人的胳膊,将他扭得整个身子背过去,一下扫开好几人。
在那几人又要卷土重来的时候,他又使出大把力气,一脚踹去,将那人踹得踉跄扑向前方,把几个才站稳要上前的人扑得接二连三倒在地上。
院子里顿时哀嚎声一片,伴随着陶土的花盆被砸碎、门板被碰撞的声响,嘈杂不已。
就在这时,垂花门外,一阵交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听砰地一声,大门再次被人用力推开,撞到两边的木框上,但这一次,来的是住在附近的一名羽林卫侍卫,以及负责怀远坊巡逻的五名差役。
“什么人!竟敢擅闯民宅!”其中一名差役大喝一声,扶着腰间的配刀,满眼戒备地扫视院内,先是见到倒了一地的家丁,再是墙角处的靳昭和云英,最后则是面部微微抖动,表情难看到极点的武澍桉夫妇。
来人不过六个,只武家家丁的一半,但到底是官差,一时间,家丁们也犹豫起来,不敢再动手,只等着武成柏发话。
靳昭则整了整衣袖,没有说话,转身扶着云英,将她和孩子带往主屋的方向。
眼看孩子要走,杜夫人不禁伸手扯了扯武成柏的衣袖:“侯爷……”
武成柏自己也不愿看着孩子就这样被他们带走,可眼下已有官差前来,他失了先机,再纠缠下去也无用了。
“靳昭,你们就不怕我一纸诉状,递到府衙?”
靳昭在屋门处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面无表情看着他,冷冷道:“日后大将军要怎么做,我管不了,但眼下别想将小郎君带走。”
武成柏的面色出现一丝裂缝,在原地僵持片刻,到底没有再纠缠,丢下一句“咱们到时府衙见”,便怒气冲冲带着一行人走了。
坊间的小路上,两名身着便服的吴王府侍卫远远看着院门口的动静,直到瞧见武成柏夫妇两手空空地出来,才转身离开。
“此事要不要禀报殿下?”其中一人有些迟疑。
他们两个倒不是有意来此窥探,只是先前送了那位车夫,方才恰好看他驾着那辆崭新的马车行过,便知宫中那位娘子应当出来了。
他们是萧琰的心腹,伴其左右多年,知晓他对这位娘子有种说不清的格外关注,再加上近来靳昭也在风口浪尖上,他们便过来看一眼,
谁知,这一看,却看到武成柏夫妇带人闯入,抢夺孩子的情形。
另一人沉吟片刻,说:“此事关系到武家和中郎将,还是要同殿下说一声,不过,眼下殿下还在宫中,恐怕得等到傍晚出宫才行。”-
靳昭向赶来的同僚与差役们道过谢,将其送走后,才回到院中。
人走了,地上的一片狼藉方显出来。
殷大娘在小娥的搀扶下,正蹲在墙边,一片一片收拾地上残破的陶片,看到靳昭回来,她扶着墙颤巍巍站起来,满脸担忧地唤:“昭儿!”
靳昭快步上前,扶着她说:“阿娘,别收拾了,进屋吧,一会儿让旁人收拾便好。”
殷大娘叹了一声,没有坚持,跟他一道进了东屋,待小娥去了旁边的小屋,才拉住他:“昭儿,你同穆娘子——是不是?”
靳昭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我同她,恐怕有缘无份。”
他面上没有太多表情,语气亦不见多少悲伤,可是殷大娘将他从小养大,却能看出他的难过。
他就是如此,从小过苦日子惯了,根本没有像别的小儿那般躲在爹娘怀里哭的机会,他越是沉默不语,才越是伤心难过。
“好孩子,放下了也好,”她浑浊的眼里含了一层心疼的泪,忍不住像小时候才遇见他时那般,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今日的情形你也瞧见了,穆娘子……她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是她身上的事,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能担得起的。”
靳昭的眼眶也有一瞬间泛红。
他也看明白了,云英的事,不是他一句“不嫌弃她的出身”,便能解决的。他如今的地位,看似是太子身边的心腹,在朝中大多数官员面前,不论品级,都能说得上两句话,可说到底,也只是个没有多少实权的侍卫首领罢了,若是能升任守备军大将军还好些,可眼下看来,这一条路似乎也被吴王堵住了。
“昭儿,你想去西北就去吧,阿娘在这儿等着你,”殷大娘爱怜地摸摸他坚毅的脸庞,“若你日后要在那儿常住,那等你安定下来,便将阿娘接去,这辈子,咱们娘俩儿好好过。”
她细心体贴,没在这时就提要再给他张罗别的娘子成家。
靳昭没说话,只觉心中的酸与苦已涌到嗓子间,几乎就要承受不住。
好半晌,他才起身,说了句“我去看看她”,便先出去了。门关上的那一瞬,他仰起头,望向湛蓝的天空,深深吸气。
凛冽的空气自喉管间灌入,像饮了冰水似的,将涌上来的酸苦暂时冲淡,也将脑袋激得清醒许多。
他闭了闭眼,调整好脸色,转身去了主屋。
屋里那张九成九新的榻边,云英正低头哄着怀里的阿猊。
此刻静下来,阿猊已不哭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有些陌生的母亲。
云英因为方才的变故,眼角还缀着泪痕,看到孩子这样快就恢复安然,神情这才缓和下来。听到门口的动静,她赶紧抬头,对上靳昭复杂的视线,又忽然失语。
她几度张口想要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怎么咽了回去,好半晌,只说出一句。
“殷大娘如何了?方才的动静,恐怕惊到她了。”
靳昭低着头,没有看她,只是默默走到她的身边坐下,却没有像从前那样离得近。
“阿娘已回屋歇着了,她从前也经历过不少风浪,只是如今年岁大了,体力不济,一番折腾下来有些累。”
话说完,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好半晌,靳昭才再度开口。
“你先前说的话,我方才已想过了,你说得没错,我不该放弃大好的前程,更不该妄想着只做一个普通的军户,就能保护你和阿猊。”
云英听出他话语里隐忍的痛苦,忽而别过脸,不敢看他。
靳昭顿了顿,继续说:“我会去西北,若要我留在那里,我便留在那里,换个地方,一样能大展拳脚,若有一日能有所成就,我——”
他想说,若有朝一日能成为一方封疆大吏,定会回来寻她。可话一出口,又觉不妥,难道还要让她等吗?她带着孩子,最是等不得。
“——我也算对得起今日的自己。云英,你不必等我,更不必伤心,往后该怎么过,就怎么过。阿猊的事,也不要担心,晚些时候,会有羽林卫的人过来,日夜轮岗,守在这儿。殿下先前答应过,不会让你失去孩子。”
云英发热的眼眶终于忍不住,又一次溢出两行热泪。
“好。”
她颤声答应,便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接下来的半日,两人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客气有礼,仿佛先前数月的情意,都只是南柯一梦般,如今梦醒,又再次回到最初。
分别的时候,云英拢着身上的氅衣,转头看策马离去的靳昭。
不知不觉,仿佛回到她第一次出宫的时候。
那日,她也是这般,站在宫门口,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直到彻底消失。
那时,她曾觉得京都的屋舍与街道仿佛将他困住了,原以为是错觉,如今才知是真的。
她叹了口气,想要借此排遣心底不住泛上来的苦涩与难过,可是还没等平复好心情,耳畔便传来一道熟悉的让她十分厌恶的声音。
“这么伤心,怎么,被男人抛弃了?”
第69章 旧书 在这儿喂。
云英的愁肠百结顿时被打断。
她面色僵住, 猛地回头,对上不知何时已到身边的萧琰。
他今日难得没有骑马,身边也没跟随从, 就这样独身一人,站在她身后一步处, 面含笑意地看着她。
那抹笑意看在她的眼中,有说不出的嘲讽与畅快, 好像在笑她从前痴心妄想,又好像在笑她终是要被情势打败, 向他低头。
心中的愁肠顿时被绞住,一阵阵的钝痛化作恨与怒,郁结胸腔, 无处发泄。
“吴王殿下。”她半点也不想与他纠缠, 垂下眼向他行礼后, 便退到一旁, 转身快步离开。
萧琰看着她半点不接茬,反而对他避之不及的样子,有种一拳头砸在棉花里的恼怒。
“站住, ”他沉下脸来, 冷冷唤住她,“我还未许你走。”
云英只得停下脚步,仍旧是一副泥胎木塑的样子,声音平直地问:“殿下还有何吩咐?”
周遭还有守门的侍卫, 虽离得不近,但两人迟迟没走,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
萧琰有心收拾她,也不得不顾忌那一双双眼睛。他抿了抿唇, 不再看她,只丢下一句低低的“跟我来”,便转身走到她的前面,将她带向两道高耸宫墙之间的长长甬道中。
此处空旷,并无遮蔽,但宫墙高耸,恰好挡住宫门处侍卫们的视线,只要他们不退入门内,朝里面看,便不会看到他们。
“你怎么了?”萧琰皱眉,上下打量她,右手更是忍不住伸出,捏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当真被靳昭抛弃了?也不至于这样难过吧,难道你先前真的妄想从此要跟着他?”
他的指尖透在寒风中,带着一丝凉意,触到她原本被氅衣的衣领护住的下巴时,像短针扎过似的,有极细的刺痛感,下巴被抬起的那一瞬间,寒风自脖颈前忽然多出的空隙间钻进去,更是让她一阵克制不住的轻颤。
听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她的眼眶顿时又酸了,一双眼睛更是忘了敬畏,就那么直直地瞪着他。
“奴婢为何不能难过?他是真心待奴婢好的人,若不是因为殿下,他——”
说到此处,她忽然停住,不愿再继续说下去。
若不是他从中作梗,兴许她真的能与靳昭走到一起。
萧琰被她的怒视和质问顶得心下不快,不禁冷笑一声:“真心?穆云英,你是不是天真过头了一些?这里是京都,你身在皇城,区区一个奴婢,还想求真心?”
云英今日已是第二次被人当面点出奴婢的身份,早没了第一次的惊心。
“是奴婢不配。”她淡淡地回答,垂下眼,不与他对视。
萧琰面色又是一僵,得不到她的回应,他便总觉像有什么东西在挠着他的心口,挠得他一阵发麻发痒,却难以解决的无力和恼怒感。
他刻意忽略了她的这句“不配”,抿了抿唇,说:“他是东宫的走狗,我没有直接将他拉下马,还给他到西北去建功立业的机会,已是仁慈至极!况且,你当真以为就是我的缘故吗?没有我从中作梗,难道太子就会容许你们两个这样乱来?”
云英当然知晓他不是唯一一个从中作梗的人,有太子在,一切也不会顺利。可是,她心中有数,今日武家人忽然上门,多半就是因为他忽然举荐靳昭一事。
先前,武成柏因为太子还要扶靳昭上位,大约还一直存着念想,等事情结束,太子能将孩子还给武家,如今忽然被吴王坏事,他这才按捺不住,年前就直接上门抢夺。
虽然知晓这是早晚的事,可今日发生在眼前,她就是忍不住怨恨萧琰。
“说到底,殿下就是看不得奴婢过得好,不想让奴婢得偿所愿罢了!奴婢也不知到底何时得罪了殿下,竟被殿下这样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一般!”
她明显带着怨气的话语听得一直不得劲的萧琰心中畅快的同时,又一阵失落。
然而不等他再憋出什么话来,云英的耐心便已经告罄。
她扭头要躲开下巴上的手,见他态度强硬,根本扭不开,她干脆伸手,啪的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
一个弱女子,力气自然不大,然而冬日天寒,手背露在风中,被这般打一下,立刻开始发麻。他没松手,但也没再继续阻挠,云英立刻顺势退开,脱离他的掌控,连告退礼都未行,便直接转身走了。
萧琰站在原地,皱眉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总觉得她这一趟出宫,应当还发生了别的事,才会看起来这么低落。
否则,区区一个靳昭,哪里就能让她伤心至此?不过短短数月,他可不信两人之间真会有什么难舍难分的真情。
情意二字,不过是借口罢了。
他扯了下唇角,收回视线,重新朝宫门行去。
天色渐暗,时辰差不多,宫门即将关闭,侍卫们正愁该不该去提醒他,见他出来,顿时眉开眼笑,好声好气将他送出去。
“殿下!”
宽敞的大道上,两名身着便服,等在一旁汤饼摊子上的吴王府侍卫快步迎上来。
萧琰有些惊讶:“你们二人今日不必当值,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王府的侍卫大多是从十二三岁起,就常随他左右的玩伴,比寻常的主仆主仆关系更亲近些,不当值,便没那么多礼数和讲究。
两人冲他笑着略一抱拳,便算是行礼。
其中一个回头朝宫门的方向看了一眼,问:“殿下方才应当遇到穆娘子了吧?”
萧琰眉头一动,立刻听出关窍:“你们知道了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赶紧将白日在怀远坊看到的情形从头到尾说清楚。
“武将军带人直接闯进院里去了,我们两个只在外头的路上远远瞧着,也能听到里头传出来的动静,想来闹得不小,要不是院里放了鸣镝,将附近巡逻的差役唤了去,还不知要怎么收场。”
他们同穆云英没半点交情,对她的种种传闻听在耳中,也多是不大欣赏的,毕竟,一个高门大户里的奴婢,生了孩子还能没名没分地跑出来,到宫中做皇孙的乳娘,听来总有些怪异。
不过,相比之下,武家先前纵容武澍桉和婢女生下孩子,为了和郑家攀亲,又要把已给他们生养过的婢女害死,等到如今要无后了,又要回头去抢这个曾经看不上的孙儿,这样的行径更教他们不屑。
若是这孩子当真回到武家,让那对夫妇教养,会不会又变成第二个武澍桉?又或者,待孩子长大了,知晓自己的身世,但凡有几分为人子的孝悌之意在,又怎能放下千辛万苦将自己生育出来的母亲,安然享受武家的一切呢?
萧琰听罢怔了怔,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她今日的怨恨是来自贸然行事的武家夫妇,事关她的孩子,难怪她那么失魂落魄。
武家人当真是一个比一个碍眼-
云英回到东宫的时候,萧元琮也恰好从宣政殿附近回来。
后日就是除夕,届时宫中将有盛大的典仪,圣上为了近来的天灾和西北的战事,还预备在那一日下一道罪己诏,眼下众人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连吴王都老老实实留到傍晚才离宫,他这个太子自然更要以身作则。
不过,再如何忙碌,他今日的心情也还是透着不易察觉的昂扬。
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飘起片片雪花,远远的,他看见云英一个人裹着厚厚的氅衣,在逐渐纷飞的雪花间朝宜阳殿行去,心中的那一丝兴致便一下被勾上来几分。
像是垂钓江边,捧着鱼竿耐着性子等了许久,终于完事具备,等来鱼儿咬钩的那一刹那。
“云英。”他开口唤了声,见她停下脚步,冲着他的方向行礼,便抬手示意身边的侍从们不必跟随,自己拿了把油纸伞撑着,信步走近。
“出去过了?”他在她面前不到半步的地方停下,手中举着的油纸伞恰好也将她罩在底下,挡去大半雪花,“见到孩子了?”
冬日的衣裳都是左一层右一层的,将人厚厚裹着,脚下的半步距离,衣裳却几乎碰到了一起。
“回殿下的话,见到了。”云英低着头轻轻回答,声音在风中有几分脆弱而破碎的意味。
并非她心智不够坚强,没法收敛住所有情绪。其实方才在萧琰面前那一阵抢白后,她已然回想过白日的一切,能够平静下来。
武成柏要去府衙递状子,可是如今临近年关,府衙早已闭门,除非圣上或太子亲自下旨要求立即办案,否则即便立刻递了状子进去,也要等到多日之后才能受案,等到一一查问、判案毕,更是不知要多久。
她这样放任自己的情绪外露几分,不过是做给太子看的。
靳昭没法帮她解决武家的事,他说过,太子答应过不会让她失去孩子,既然同靳昭已经说开,她便要牢牢握住太子这根救命稻草。
不过,她并未直接开口讨要,想来即便不说,太子也早晚要知晓今日发生的一切,甚至很可能事情早已传到他的耳中。
萧元琮的目光落在她的面庞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神情,没有再问孩子的事,而是忽然转了话锋。
“西北战事不停,朝野上下为了此时已忙得焦头烂额,孤近来恐怕没有太多工夫关照你的孩子。”
云英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在他不动声色的目光里惨然一笑,说:“想来殿下不会再为此事忧心太久,听中郎将说,援军不日就要开拔,中郎将亦会向殿下上疏,亲身前往西北支援,不久的将来,大周大获全胜,殿下的麾下,兴许还能多一员地方军中的大将。”
他未明着问,她便也不明着答,却让萧元琮十分满意。
他平淡的面上终于浮现起一丝笑容,眼神也多了些情绪。
“如此,倒的确解了孤的燃眉之急。”
云英知晓他听懂了,垂下眼,不再接话。
“雪越大越大了,”他朝前抬了抬手,撑着伞带她继续前行,“回去吧。”
经过宜阳殿的时候,云英躬身行礼,先行告退。
萧元琮没有阻拦,只是点头示意她离开,可等她回到殿中,换了衣裳,与丹佩、绿菱两个一道陪着小皇孙用过晚膳,又稍玩了一会儿,余嬷嬷便来了。
“殿下今日得空,想要皇孙过去一会儿。”
她未指名要谁带皇孙前往,但云英歇了一整个白日,原本就说好的,回来后由她照顾一晚上,连同守夜也一样是她,此事自然也落在她的身上。
冥冥之中,她有预感,萧元琮定是有意的,他想要她的表态。
她低着头,有那
么一瞬间是面无表情的,等再抬头时,已恢复往日恭顺温柔的模样:“劳烦嬷嬷来一趟,奴婢给皇孙穿件衣裳便去。”
余嬷嬷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便先回少阳殿去了。
云英推开窗缝,看了一眼外面的天,一个时辰下来,茫茫白雪已经覆盖住大片红墙绿瓦,宫室间的灯光映在雪野里,也比平日亮堂许多。
她给皇孙在外罩了件连帽的披风,大大的兜帽罩下来,把小脸也遮去大半,确保完全不会受到寒冷的侵袭,这才敢给自己披了衣裳,沿着长长的连廊快步行至少阳殿外。
殿内守门的内监早听着动静,立刻放她进来,接过她和皇孙身上的外衣,挂到一旁,示意她可直接往里间去。
屋里没有旁人,只萧元琮一个坐在屏风前的一张宽敞舒适的榻上,披衣散发,手捧书卷,看得仔细。
他的手边照例放着茶盏,时不时捧起啜饮一口,姿态闲适,显然不是在看什么与朝中事务相关的卷宗籍册。
云英靠近行礼的时候,他随手将书卷倒扣着搁在案边,拍了拍身边的空出,让她起来,说:“来,坐在孤的身边。”
云英只犹豫了一瞬,便照着他的意思,抱着皇孙在他的身边坐下。
两人离得有些近,他半倚在隐囊上,一条腿竖起屈着,一手搁在那条腿的膝上,松松垂着,衣摆铺开,同她的裙裾触到一起,只要他稍稍起身,便能直接凑到她的肩旁。
这种有些超越界限的距离还是让云英有些紧张。
不过,萧元琮出乎意料地什么都没做,只是像个寻常的关心孩子的父亲一般,抱着皇孙问了几句日常,又看他在毛毡上玩耍,小嘴里时不时蹦出几个不太连贯的字,倒是一幅父慈子孝的温情画面。
皇孙还太小,手上动作没个轻重,趴到榻边时,一不小心就把搁在案边的那卷书扫到了地上。
云英赶紧弯腰去捡。
那是本有些陈旧的书,纸张微微泛黄,手触到时,有种日积月累留下的潮气,应当是在箱笼中放久了,鲜少晾晒的缘故。
封面朝上扣着,她低头扫过一眼,瞧见书名,《归园六记》,倒像是什么士大夫闲时所做的散文集,也不知太子在年前这么忙碌的时候,怎么还会有空看这样的书。
她将书小心地放回原位,没留意到萧元琮看过来的眼神有微妙的变化,好像有意打量她的反应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英紧绷的神经已经放松下来,小皇孙原本精神奕奕的眼皮也开始有耷拉下来的迹象。
瞧旁边漏刻上的时辰,已近亥时,也到皇孙该歇息的时候了,可还没等云英开口要带皇孙回去,萧元琮却先说话了。
“孤记得阿溶夜里还要喂奶。”
云英点头:“睡前还要喂一次,奴婢该——”
“回去”二字未能出口,就听萧元琮轻声道:“在这儿喂。”
短短几个字,她立刻回头,想要找上次用来遮挡的那道纱帘。
可萧元琮的手掌已在榻边轻轻拍了两下。
“这儿”,就是指他的身边,不用任何遮挡。
第70章 晶莹 别吵醒孩子。
其实两人之间靠得近早不是第一次了。
云英心里一直有计较。
最初, 她因为对太子的感激而不愿深想,后来,又因为与靳昭在一起而刻意忽略。可是他无声地靠近, 一步一步,看似平淡无波, 实则早已将欲望悄悄表露。
这是他第一次将心思直接暴露——也许还不够直接,却已经让她不能躲避。
“殿下……”她紧张地看过去, 脸蛋早已红透了。
萧元琮又恢复了先前半倚在榻上的姿态,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神色平静,好像自己方才说的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旁边的小皇孙的确已累了,慢慢走到云英的身边, 小小的身子朝前扑来, 一下抱住她的一条胳膊, 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
云英迟疑片刻, 深吸一口气,轻咬住下唇,不敢与他面对面, 侧过身去, 慢慢将皇孙抱进怀里,拿起旁边早已由内监备好留下的干净巾帕,先给皇孙擦干净脸,随后才让他调整好姿态, 伸手触上左胸上方的暗扣。
萧元琮的目光从她手抬起的那一刻起,便迅速黯下来,在她颤抖着手指解开暗扣,由着那比巴掌大不了一圈的布料落下去时, 一直松弛地垂在膝头的那只手终于忍不住收紧。
近在咫尺的艳色,早在脑海中模糊地呈现过不知多少次,如今,终于清晰地看现在眼前。
小小的孩童懵懂无知,半眯着眼,循着乳香,依靠本能凑上去,拼命吮吸。
萧元琮温润无波的面庞有了一丝裂纹,喉结更是无声地动了动。
云英知道他在看,那无声无息的目光,像一道烈火一般灼烧着她的身躯,她感到心跳快极了,有种想要背过身去,避开他的直视冲动。
她这样想,也这样做了,可是身子才转过去一寸,就被他止住。
一手抬起,食指轻点在她左侧的胳膊上,稍一用力,指尖便陷入白腻的皮肉里。
她一身肌骨生得极好,骨架匀称小巧,看来身量纤弱,可实则哪里都被柔软的皮肉包裹着,半点没有瘦骨嶙峋的样子。
他忍不住又添了一根中指,再按进去一寸,若再一不小心,两根手指的指尖朝前挪半寸,就会直接触到那块羊脂白玉。
“别动。”
他的语气与平日里没有太大差别,唯有声音间多了一分压抑的躁动。
云英不敢再动,只得重新变回侧面对着他的角度,低着头,不住地深呼吸。
小皇孙累了,被乳娘抱着,安全感十足,不过片刻工夫,便就这样吃着奶睡着了。小嘴吮吸的动作慢慢停止,本就耷拉下来的眼皮更是彻底阖上。
云英忍着萧元琮的打量,小心地将皇孙朝旁边挪了挪,让他松开小嘴。
有晶莹的乳白色的液滴自他的嘴角滑落,她忙拿着巾帕悄悄替他擦干净,却没来得及处理自己。
在至高处,也同样有晶莹的液滴,颤颤巍巍,要坠不坠。
萧元琮还停在一旁的食指鬼使神差地伸出去,指腹朝上,恰好接住那一滴没撑得住,坠落下来的液滴。
他垂眸看了一眼,那液滴在他的指尖鼓成半个圆弧的形状,仍旧晃晃悠悠,不甚稳当,稍有不慎,还要滑落下去。
云英的目光也同时看过来,面上好容易被压下的红晕再次不受控制地涨了出来。
他没有说话,将食指平稳地抬高,凑到她的唇边,眼神无声地凝视着她饱满的双唇,对于久经人事的云英来说,意味再明显不过。
她感到脸颊烫得耳根与后背都在发热,热得她身上悄悄沁出一层湿意来。
“殿下——”
皇孙还在她的怀里呼呼大睡,她实在没法当着皇孙的面做这样的事。
“嘘——”萧元琮轻声制止她接下来的话,“别吵醒孩子。”
云英不敢动了。
他坐直上身,一下离她近了许多,视线也从方才的平视侧面,变成微微俯视。
正中原本被挡住的几点鲜嫩的痕迹忽然一览无余。
他的眸光越发幽深,脸色也有些沉,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抬着的指尖又凑近了一分,几乎直接点到她的唇上。
云英知道不能再拒绝了。她轻颤着张开双唇,飞快地伸出舌尖,在他的指尖舔了一下。
小小的液滴被卷入口中,极淡的滋味迅速蔓延开来,她应当知晓是什么滋味,可是脑袋里一片混沌,让她根本分辨不清。
她扭开脸,再不敢看萧元琮,低头匆匆将胸前的布料拉起,要把暗扣扣上,生怕萧元琮还要做什么更过分的事。
可越是害怕,指尖就越不听使唤,反复地扣了好几下,才总扣上。
她不愿再待下去,稍整了衣领,便抱着皇孙起身,轻声道:“殿下,奴婢该回去了。”
哪怕她
是个再自私的人,也做不到才与靳昭分开,就立刻和太子苟合,更何况,她对太子本也没有多少喜爱之情,不过是早先的一点感激罢了。
今日,他想要个表态,她已如他所愿,忍了这么久,其余的实在承受不住。
萧元琮倒没再说什么。
他本就是个有耐心的人,等了这么长时间,她已愿意低头,他再多等些时日又有何妨?
此刻多等一分,日后她便心甘情愿一分。
“去吧,”他抬了抬手,示意她下去,在她行至门边时,又温声添上一句,“孩子的事,孤心中早有计较,你只管安心等着便是,待过了年,自有结果。”
这是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云英提了整整一日的心,终于在此刻能稍稍放松下来,她相信太子的承诺-
事情来得很快,没等到过年,仅仅是第二日。
不过,却不是萧元琮出的手,而是萧琰。
外头的府衙休沐了,前朝每日的朝会却还未停。萧崇寿身为被文官们扶上皇位的天子,虽在私德上多受指摘,但大体还算勤政,除却年节的惯例,与身子实在虚弱的时候,从来不会轻易罢朝。
值此多事之际,朝臣们也都还知趣,赞扬皇帝的同时,每日朝会上,除了必须立即处理的紧要事务外,都默契地不再提无关之事,就连言官们也比往日收敛许多,不再动不动就参奏一番,有什么事,都等到年后再说,以免又惹圣上不快。
唯有萧琰没有这个顾虑。
他拿出准备好的奏疏,直接越过该有的章程,当庭呈递圣上,狠狠参了武成柏一本,不但参得武成柏猝不及防,就连郑居濂都错愕不已。
他参的不是别的,正是武成柏这些年来,为了扶那不成器的儿子上位,私下授意南衙军中负责选拔将士的军官改了数次军中比试的结果,好让自己只会花拳绣腿,考绩屡屡濒临下等的儿子仍旧能平步青云,还未成婚,又未曾真正历练过,便有了校尉的职衔。
要知道,京中那么多勋贵人家,多的是不成器的子弟,要么靠着恩荫得个虚职,自有吏部专门的安排,要么送到羽林卫、天子禁卫等历练两年,若能出息些,便另作打算,若实在烂泥扶不上墙,便干脆只继承家中爵位,或是靠着主家,一辈子亦是锦衣玉食。
像武成柏这般,膝下只这一个好不容易等来的儿子,才会这般绞尽脑汁,也要将人塞到军中。
此事,其实朝中不少文武官员都知晓,只是不愿掺和其中,毕竟,勋贵人家多少都有一两桩利用手中职权谋私的事,可大可小。
没想到萧琰会当庭捅破,不但如此,他还将当初郑、武两家有结亲之意后,武成柏为了讨好郑家,主动出手,帮郑家旁支解决过几桩缠人的官司,甚至是后来,亲事即将说成时,武成柏在写给郑居濂的书信中,暗示自己日后必会一心扶持吴王。
如此一来,几乎坐实了武家结党营私一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朝中党争一事,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可真正闹到台面上,指名道姓地提“效忠”的,武成柏还是头一个。
他本是个谨慎得不能再谨慎之人,宦海沉浮二三十载,从来不轻易表态,若不是为了给不成器的儿子找个靠山,也不至于如此糊涂,一朝踏错,被人拿住死穴,再也不得翻身。
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还是萧琰。
他近来屡屡上疏,仿佛渐渐开始热心朝政,好似有亲自参与原本由郑居濂挡在他前面的党争之意。可他行事却一点不讲究所谓章法,如今将武成柏拉下马,难道就不怕他拖郑家下水?
但事已至此,圣上无法置之不理,遂当庭命御史台负责审理此事,出正月前,便要有个结果。
下朝后,郑居濂快步上前,拦住萧琰。
“殿下到底要做什么!”他实在没法和颜悦色,“殿下已经杀了武家唯一的儿子,如今何故招惹武成柏!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把他逼上绝路,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也害怕,这半年来,皇后与圣上已经闹过数次不愉快,虽然最后每一次都还是以双方重归于好收尾,但他心里不知为何,总感到十分不踏实,一点也不想在这时候惹事。
萧琰侧头睨他一眼,冷笑道:“怎么,舅父如今开始怕了?”
郑居濂的脸色顿时更加扭曲,忍了好半晌,才把脾气忍回去,耐着性子劝:“臣都是为了娘娘和殿下好,殿下从前不会亲自参与这些事,兴许还不太清楚其中的规矩,凡事都要徐徐图之,才能成事。”
“舅父若为母后好,就该劝她安分知足,而不是今日送厨子,明日寻医工这般陪着她胡闹。”萧琰面无表情道,“至于那些规矩——”
他冷笑一声,满是不屑:“大周律法明文写就的,我自需遵守,舅父口中这些所谓的‘不成文’的规矩,我不曾听过,也不想听,更不会守。”
其实就连律法,他也不见得会全然遵守,只是知晓该做的样子还是得做罢了。
郑居濂在听到他提那厨子、医工时,愣了愣,还没及深想,又被他后面的话顶得越发感到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若不是顾着在散朝的路上,附近还有不少同僚在,甥舅两个只怕要吵上一架才能罢休。
“牵扯到郑家,对殿下有什么好处!”
萧琰瞥他一眼,没有立刻回答,更没有直接告诉他,郑家对自己来说,远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重要。
“舅父可有什么把柄落在武家手里过?”
郑居濂愣了下,蹙眉:“臣不是武成柏,自然不会在信中提那样给自己挖坑的话,可不论如何小心,要在言语间纠错,还不是易如反掌?东宫——齐慎他们岂会放过?”
萧琰冷笑一声,一抬头,正好看见前方不远处和萧元琮并肩而行的齐慎。
他比郑居濂长了十余岁,头发已然花白,大约常年饮食清淡的缘故,身躯不见发福的迹象,反而清瘦得像根竹竿似的,走路时,衣摆翩飞,袖口鼓起,倒真有几分两袖清风的样子。
“京都守备大将军已经丢了,”萧琰沉声道,“舅父觉得他们现在该怎么办?”
郑居濂愣了下,慢慢道:“想办法换个人?”
“他们暂时没有资历够格,能抽出来顶这个职位的人了。”
“那便还是换个不涉党争的?”
武成柏在这个位置上稳坐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他之前能扛能忍,不倒向任何一方,直到开始动歪心思,才成为双方争执的焦点。
那如今让这个焦点重新恢复平衡,谁也不占便宜,不就好了?
萧琰点到即止,不再与郑居濂多说-
圣上亲自下令查案,御史台的官员们就是再想回家休沐,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当日便点了人,梳理案情,将武成柏等人一一带去审问。
云英听说消息的时候,正在宁华殿中陪着萧珠儿。
“这样也好,你不必担心了,”萧珠儿接过婢女递来的衣裳,仔仔细细叠起来,“武大将军被此事缠住,一时半会儿定是不敢再来寻孩子了,这罪名要是落实,只怕爵位也要不保。”
她不日就要出嫁,她的东西关乎国体,自有尚宫局的人督办着收拾,不必操一点心,她便将大多心思都放在给母亲收拾行囊上。
箱笼里已放了大半,云英弯着腰,将边边角角都整理好,闻言笑了笑,说:“奴婢时运好,每次都能逢凶化吉,阿猊的事,肯定能解决。奴婢现在只担心公主,盼着公主将来能一切顺遂。”
她对萧珠儿的关心皆出自肺腑,不过,同时也免不了在心里思量。
萧琰怎么会突然参武成柏?
她当然知晓像他们这样的贵人,做事从来都有自己的目的,绝不可能单单是
为了她,可是,要参武成柏,多等一个年节不行吗?
明日就是除夕,朝会按理当面,从早到晚,乃至到正日,圣上与文武大臣们都要忙着辞旧迎新的典仪,他定要趁着今岁最后一个朝会上提起此事,让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她昨日的气话,才会让他这么快就递了奏疏……
“我已然什么都不想了,要说顺遂,其实,从我遇到你开始,好像的确比过去顺了许多。”萧珠儿笑笑,又忽然想起来,说,“你还不知道,今日清早,敬胜斋也来人给我带了话,说二哥已经答应了,待我走后,会亲自派人照看我母亲,从此,我也算是后顾无忧了。”
上回说的还是要考虑,这几日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来了音信,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不论如何,二哥的话她是信的。
“吴王多少还是念着同殿下的兄妹之谊的。”云英也笑,心底的疑虑却又加深一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