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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变化 让她进来吧。

    自除夕起, 宫城内外忙了整整四日,各种大小典仪不断。

    这四日里,萧元琮几乎一直留在前朝, 没有工夫回东宫,就连小皇孙也由云英带着, 往来前朝与东宫好几回,有时是与皇家亲眷们一道拜见萧氏先祖, 有时拜见圣上,有时又与圣上一道接受百官朝贺。

    云英都不记得自己往来进出了多少回, 又帮皇孙换了几次衣裳,总之,每一回都由宫中的内监领着, 来去匆匆。

    不过, 皇孙年纪虽小, 却比料想得还要懂事, 除了有一回,因殿中太暖,被衣裳闷得难受, 张嘴哭了两声外, 其余时候都安安静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众人,累了便干脆趴在云英怀里睡觉,只要耳朵边上捂两块软软的布料, 也不管有什么嘈杂的声响,他都睡得香极了。

    就连一直以来对皇孙漠不关心的萧崇寿都注意到了。

    “阿溶经了几回这样大的阵仗,倒是面不改色,从来不爱哭闹。”其中一回, 他神态已有些乏了,一眼扫过去,就看到被乳母抱着的孩子,圆亮的眼睛正看着他这个方向。

    不知怎么,就这一晃神的工夫,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也曾抱着才不到一岁的琰儿面见群臣。

    琰儿也是这般,从来不怕生人的性子。

    时间已过去这么多年,他已经很久没在宫中见过这么小的孩子了——也许有,外头的勋贵人家里,总有刚刚生下来不久的孩子,遇到宴会,便带进宫里。

    只是他的身边,许久没听过孩子的哭笑声罢了。

    行礼已毕,礼官正要引导众人退下,见圣上忽然发话,便暂时闭了口。

    “云英,将阿溶抱近些,”萧元琮微笑着开口,示意抱着孩子的云英站到自己的身边,“让父皇看一看。”

    他是太子,站位自然都在前列,离御座上的萧崇寿很近。

    云英依言上前两步,蹲下|身半跪着,将皇孙小心地放在地上,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小小的孩子,站在乳母身旁,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抱到一起,冲着御座上的萧崇寿行了个稚嫩的抱拳礼,小嘴更是说出了“祖父”两个字。

    虽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声音却清脆有力。

    萧崇寿愣了下,没料到这么小的孩子,已会冲自己行礼。他浑浊的双眸中慢慢浮现起一层感慨,若不是端坐在身旁的郑皇后轻咳了一声,他恐怕当真要将孩子抱过来看一眼。

    “的确教得聪明伶俐,”他回神,整了脸色,将目光转向半跪在孩子身边,用胳膊虚虚护在周围的乳娘身上,“你就是孙儿的乳母?看来的确费了许多工夫照料。”

    “奴婢穆氏,不敢当陛下谬赞,”云英没想到皇帝会忽然看到自己,赶紧低下头,恭敬地回答,“都是奴婢应尽的本分。”

    萧元琮站在一旁,适时道:“云英的确用心,阿溶十分喜欢她。”

    两丈外的萧琰无声地看过来。

    萧崇寿沉沉“嗯”一声,又看了云英一眼。

    他记得这个乳娘,是太子从武家带出来的婢女,和武家没了的那个小子生过一个孩子。他原本不大喜欢这名女子,尤其上回瞧见,也是她抱着孙儿,生得那副模样,倒比许多贵族娘子都美貌,难怪能将武家搅得这样一团乱。

    不过,今日看来,她倒也是个认真做事的。从前不太好的印象,在今日稍有扭转。

    “陛下,该让他们下去了,”郑皇后勉强笑了笑,提醒道,“都累了,外头还有朝臣们等着呢。”

    萧崇寿收回视线,不再看孙儿,冲礼官摆了摆手,示意将人领下去,进行下一步。

    一直到正月初四,这些典礼才慢慢变少,而这一日,也恰好是靳昭离京的日子。

    战事紧急,即便在年节里,兵部和吏部的调令也来得很快,靳昭自不能耽误,临行前,特意来了一趟东宫,向萧元琮辞行。

    少阳殿内,萧元琮亲自斟了一杯酒,捧到靳昭的面前。

    “此去路途多艰,孤知你有一腔热血情怀,亦心性坚韧,是天生将才,只盼你为我大周建功立业,一尝夙愿,也不枉孤这这些年来对你的信赖。”

    主仆多年,情谊不浅,靳昭半跪下去,双手捧过酒杯,沉声道:“殿下的救命与提携之恩,臣永不敢忘,此去必也竭尽全力,奋勇搏杀,替殿下拯救边地百姓,收复我大周失地!”

    说罢,便是仰起头,一饮而尽。

    他对萧元琮的赤诚是真,对云英,对殷大娘的感情亦是真,临了,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对着太子磕头。

    “殿下,臣此去,恐怕两三年后,才能有机会回来看一眼,阿娘……她年岁大了,没有依靠,又不能现下就跟着臣离京,臣已托了刘副将对阿娘多加照拂,只是到底还不放心,人老了,别的不怕,只怕三灾六病,若当真有了什么意外,臣恳请殿下念在臣多年忠心的份上,也能照看一二……”

    说到底,他不是世家出身,在京都任职时,尚因为官职与背后的太子,能有一席之地,一旦调离京都,去那蛮荒的西北,即便品级未变,在大多数人看来,也与贬谪外放无异。

    他自己想去西北,披星戴月、餐风露宿都甘之如饴,却不能让吃了大半辈子苦的阿娘孤零零在京都没有依靠。别的不怕,只怕逢灾逢病,还得有太子在背后撑着,才能请来更好的医工。

    萧元琮微微一笑,说:“你阿娘如今还替孤照料着云英的孩子呢,孤不会忘了她,有什么事,也绝不会坐视不管,你放心吧。”

    “多谢殿下!”靳昭又冲萧元琮磕头,在听到他提到云英时,迟疑了半晌,还是说出来压在心底,不敢再提的人,“那她呢……”

    他口中的“她”是谁,二人心知肚明。

    萧元琮面上的微笑逐渐淡去。

    他垂眼打量着跪在面前的靳昭,片刻后,沉声道:“她以后留在孤的身边,自然不会有事。你就不必再为她担心了。”

    语气带着不快,但多少还算平静。

    靳昭垂着头,沉默片刻,终是应了一声“是”。

    门口的内监适时提醒:“靳都尉,时辰差不多,该上路了,冬日难行,还是早些为好。”

    靳昭同萧元琮道别,由他亲自送到阶边后,便不再流连,转身沿着台阶下去,一个人朝宫门方向行去。

    外头寒风不断,萧元琮没有回去,仍旧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殿下,穆娘子带着皇孙过来了。”旁边的内监出声提醒。

    与宜阳殿相连的那一侧廊檐下,云英已带着小皇孙候在数丈之外。

    小皇孙如今走得越发利索,一路走来,除了要爬台阶的地方外,几乎都是自己迈着两条小短腿一步步走过来的。

    他身上裹着厚实的兽皮衣裳,小手、脖颈、耳畔等能进风的地方都扎严实了,一点也不冷,唯有一张肉嘟嘟的小脸有些泛红,此刻一只手扬得高高的,被云英牢牢牵着,另一只手上还举着一只小拨浪鼓,眼睛则已经落到萧元琮的身上。

    “爹、爹!”

    笑嘻嘻的小

    嘴巴缓慢却清晰地叫出来。

    萧元琮收回视线,没有看云英,只是看着走到自己腿边的阿溶,伸手在他扎了两个小羊角的脑袋上摸了摸。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他低着头,淡淡道。

    云英原本有些克制不住地往不远处靳昭的背影看,此刻人已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便赶紧收起心中的酸苦,听到太子的问话,如实答道:“回殿下的话,是余嬷嬷说,殿下回来了,要看看皇孙,奴婢便带着皇孙过来了。”

    昨夜太子因为公事而留在宫中,今日清晨才回东宫。

    她方才没有怀疑,太子平日召见,多是余嬷嬷来传话,偶尔余嬷嬷不在,才是旁的内监过来,可太子却问她怎么这时候过来,难道又是余嬷嬷自作主张?

    “嗯。”萧元琮应了一声,将孩子抱起来,微笑着接过他的小拨浪鼓摇了摇,咚咚的声响立刻吸引了孩子的目光。

    父子两个四目相对,看起来兴致不错。

    云英站在一旁,寒冷让脑袋十分清醒,她敏锐地察觉到太子的变化。

    从前几日开始,太子都没再单独见过她,她带着皇孙跟随他到宫中去时,他也没单独再对她多说过一句话。

    她本没有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公事太过繁忙,而她本也不是什么多重要的人,这才会如此。

    而现下,她来了这么久,太子却始终没有多看过她一眼。

    他是有意的。

    可原因又是什么?

    是因为还在介怀她和靳昭之间的关系吗?可他分明什么都知道,也是他默许了,直到他们两个自己分开。

    又或者,是她先前会错了意,他所做的一切,与她无关,只是不喜她引诱了靳昭,又不想因为她而与多年的心腹从此结怨,这才耐着性子,用这种法子让他们两个分开,如今目的达到了,她便成了无关紧要之人?

    须臾之间,云英的心就因为他态度间的微妙转变而七上八下。

    “殿下——”她站在一旁,想要再试探一番他的反应。

    可是,才一开口,便被他打断了。

    “好了,这两日阿溶进进出出,应当也累了,今日不必再去,就留在宜阳殿好好歇一歇吧。”

    云英的话被他堵住,只得讷讷应“是”。

    “好了,一会儿少师要来,孤要亲自迎接,”萧元琮弯腰将孩子放下来,淡淡道,“先带阿溶回去吧。”

    说完,冲旁边的内监招手,示意替他将大氅披上,便踏着石阶离开了少阳殿。

    留下云英仍站在台阶上,牵着小皇孙的手,望着萧元琮的背影出神。

    “殿下已走了,穆娘子,此处地势高,风大,还是快回去吧,免得冻着了。”有内监好心提醒,看似关心她,实则也是担心小皇孙。

    皇孙身子虽一直强健,长到整一岁上,即便先前那位钱娘子没有好生喂养,也没染什么病,自她来后,更是养得白白胖胖,可到底是孩子,又身份金贵,容不得怠慢。

    云英赶紧回神,冲那人道了声谢,便牵着皇孙原路返回。

    路上,她七上八下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太子对她的确不看重,在他心里,她的重要性绝比不上靳昭,甚至连十之一二都比不上,可是,太子对她绝非没有一点心思。

    云英深吸一口气,低头看一眼自己起伏的胸口。

    至少,他满意她的颜色。

    靳昭已走,她也不该再有太多负担与愧意,自己的身契还在东宫,她比谁都更清楚自己如今的主人是谁,挣扎过,妄想靠嫁人摆脱为奴为婢的命,终究是败了,那还不如趁着主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多为自己和阿猊争取点什么-

    正月初四之后,朝中繁琐的礼节渐少,臣子贵戚之间的私宴应酬渐多起来。

    萧元琮大多时候仍是早出晚归,有时到宫外的臣子们家中坐一坐,有时则在东宫前殿设宴,遍邀东宫属臣与亲眷。

    几日里,云英一直没再见过他。

    一来,是他没再召见,二来,她也没有急着找过去,而是耐着性子,一直等到正月十二。

    这日,太子妃薛清絮告了假,说是回娘家一趟,与兄嫂共叙天伦,夜里有侄儿的满月酒,便不回东宫。

    薛家的事,萧元琮自不多参与,只命人替自己备了贺礼,交由薛清絮带回,自己则留在东宫,邀了不少与他母家秦氏一族亲近的眷属前来,一同宴饮。

    秦家原也是豪门大族,家中子弟多在朝野为官,只是近些年,因为郑家的存在而颇受打压。

    幸而当年秦皇后还在世时,就知晓自己和秦家都不受圣上待见,便力劝秦家收敛锋芒,莫在朝堂上与郑家争锋。

    到如今,秦家已将大半势力都留存在祖地,家中子侄新入仕途,也不再选在京都,而是在祖地附近的郡县中任职,一直以来,也算安稳。

    年节里,空闲多些,便照例上京来拜见。

    一大家子人,再加上从前有旧的别家人前来作陪,算来也有近百人,让平素一向清净得甚至有些冷清的东宫变得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这样的日子自然少不了皇孙。

    云英白日去了宁华殿,傍晚回来,便陪着皇孙前往赴宴。

    席间,她照例带着皇孙坐在萧元琮的身旁,两张榻几乎靠在一起,只是他坐在榻上,而她则跪在地下的脚踏上,一面喂皇孙吃饭,一面应付上前恭维皇孙的贵人们。

    萧元琮看来兴致不错,举着酒连受了他们敬来的好几杯,一贯淡然温润,窥不见喜怒的面庞间,也多了一丝属于凡尘的松弛与喜悦。

    只是仍旧没有看她。

    云英犹豫着,半晌,见皇孙已在宴上逗留了近一个时辰,到了该离席回去的时候,便躬身道:“殿下,皇孙已乏了,可否容奴婢先带皇孙到偏殿休息?”

    她说的是偏殿,而非直接回宜阳殿。

    此处是东宫前殿,离后面的起居处有不短的距离,偏殿之中,有一处是专供太子歇息的,她口中的偏殿,自然就是指那里。

    萧元琮的目光,终于第一次落到她的身上。

    “还去偏殿做什么?”他淡淡道,分明懂了她的意思,却不理会,“此处嘈杂,阿溶一会儿便要吃奶歇下,还是直接回宜阳殿去。”

    云英看着他没什么情绪,甚至透着一丝冷漠的脸庞,咬了咬牙,没再说什么,应了声“是”,带着皇孙回了宜阳殿。

    将皇孙哄睡后,丹佩换了她来守夜,云英则回了自己的暖阁梳洗。

    月上枝头,她换好了衣裳,在小小的榻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

    前殿宴饮仍在继续,依稀有鼓乐与欢笑声传来,她不时推开窗缝,探出半颗脑袋,打量前面的情形,终于在第四次时,看到空旷的石板路上,有几盏灯火簇拥着步撵,往少阳殿的方向行去。

    是太子回来了。

    她看了片刻,终是定了定神,起身披上厚实的大氅,轻手轻脚出了宜阳殿,沿着长廊往少阳殿去了。

    寒冷的冬夜里,她半散着长发,在守门的内监惊讶的目光下,冲刚刚从步撵上下来的萧元琮行礼。

    萧元琮将手中的暖炉递给旁边的内监,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没有多做停留。

    “这么晚不回去,在这儿做什么?”

    云英轻声道:“奴婢有话,想请殿下示下,不知能否求殿下容奴婢片刻工夫?”

    萧元琮没有回答,只是抬步从她面前直接越过,在内监们的簇拥下,跨入正殿之中。

    留下云英站在寒风里,余嬷嬷顿了顿,上前冷冷道:“殿下今日乏了,穆娘子还是改日——”

    “再来”二字还没说完,眼看殿门吱呀响动着就要阖上,里头忽然传来萧元琮淡漠的声音。

    “让她进来吧。”

    第72章 上元 怎么这么可怜?

    余嬷嬷立刻闭了嘴, 掀起眼皮看一眼云英,往旁边让出一条道来,无声地示意她进去。

    外头的灯

    大多灭了, 只有那条门缝里透出来的明亮灯光,像个无声的指引, 带着她一步步走近。

    踏进去的那一刻,温暖的热气扑面而来, 她极快地抖了抖,一抬头, 见萧元琮已站到屏风边上,正由两名内监将外面的两层衣袍退下,只余里头的单衣。

    他面朝里, 背对着她, 教她瞧不见神色, 更半点没法揣测他的心思。

    她顿了顿, 伸手将自己的氅衣褪下,挂在门边的架子下,小心地走到他的身后, 轻手轻脚跪下, 没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片刻后,内监们收了衣裳,还要奉茶,萧元琮却摆了摆手, 说:“下去吧,孤乏了,不必进来伺候。”

    内监们立即低头应“是”,迈着轻快的步伐, 退到殿门之外,连平日留守在门口屏风后的也一道出去了。

    萧元琮这才捋了捋袖口,慢慢转过身来,吝啬的目光看向柔顺地跪在面前的云英。

    这一看,脚步却是一顿。

    方才在外头,光线不甚敞亮,她半散下的长发兴许是被身上的氅衣盖住了,教他没能瞧见,此刻低着头,柔顺的发丝就那样披散在背后,映着屋里明黄的灯光,像绸缎似的,格外引人注目。

    她实在生得好,一身肌骨,没有哪一处不细致得臻于完美,就连头发丝都这样诱人。

    而更不一样的,是她身上穿的衣裳。

    不是平日的整齐严实,而是脱去了最外面的一层,只穿了里头的中衣,那不甚规矩的打扮,仿佛他曾见过的那些妄想爬到他床榻上的女子一般。

    那些女子,无一例外都被他悄无声息地处置了,没有让旁人发现任何端倪。

    而眼前的这个……

    他的目光在她纤瘦的身形上停留,眸色渐渐变深。

    “没规矩,”他没什么波澜地斥了一声,转身在榻上坐下,“穿成这样就敢过来,是谁教的?”

    云英的脸红了红,双手撑在身前,弯下腰轻声说:“奴婢有罪,实在是方才见到殿下回来,不敢耽搁,只恐慢了片刻,就见不到殿下,要被拒之门外,这才匆匆赶来,失了礼数,污了殿下的眼……”

    这也算半句真心话,她的确担心若不能当面见到他,恐怕还要被继续冷着,不过,这其中也存了几分别的考量。

    她虽无法完全猜透萧元琮心中所想,但多少能分辨得出,他那样内敛的人,定要她主动靠近,放低姿态,才可能让她知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是吗?”萧元琮垂眼看着她,没有立即让她起来,只是淡淡问,“那便说吧,这么急着来见孤,到底想说什么?”

    云英飞快地抬了下眼,原本张开了撑在地上的五指慢慢收紧,将垫在底下的裙摆也抓得皱起来,做出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

    “殿下近来总是避着奴婢,平日连看也不看奴婢一眼,奴婢心中惶恐……”

    萧元琮的声音比方才又冷了一分,再没有往日面对她时的温柔与宽容。

    “怎么,你是什么人,必得要孤哄着,受不得半点冷落?”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云英的眼眶开始泛红,“只是奴婢实在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还请殿下明示!奴婢一定改!”

    她终于问了出来,萧元琮默了默,倒也不再与她兜圈子,慢条斯理道:“你的事,孤早说过,会替你料理干净,可是孤什么时候骗了你,让你这样不相信,竟转去寻了二弟帮忙?”

    云英愣了一下,怎么也没想到是因为这件事。难道太子知晓她那日回宫时遇到过萧琰?

    那是在宫门口,虽没遇到别人出入,但附近有侍卫在,他若有心查问她的行踪——或是查问萧琰的行踪,的确可以知晓。

    “殿下明鉴,奴婢绝没有求过吴王殿下帮忙!”

    萧元琮伸手给自己斟了一盏茶,递到唇边啜饮一口,继续道:“是吗?他弹劾武成柏,自然是早有准备,可偏偏趁着那一日动手,难道与你无关?”

    云英连忙摇头,抬起含泪的美丽眼眸,殷殷看着他:“奴婢是东宫的人,是殿下的人,绝没有道理敢求吴王帮忙!想来,是那一日奴婢回宫时,不甚惹怒了吴王,才会如此。”

    为了给他找不痛快,而故意出手帮云英,倒也像是萧琰能做得出来的事。

    萧元琮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沉默着将茶一点点饮尽,这才叹了一声。

    “罢了,起来吧。”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半倚在隐囊上,冲她伸出一只手,“云英,到孤的身边来。”

    他的面庞重新变得温和,语气也恢复温度,只是眼眸定定地注视着她,也不知其中的疑虑到底有没有消除。

    云英依言直起身,将手放入他的掌中,被他轻轻握住,膝行着来到脚踏边,紧挨着他的双膝坐在低处,同过去的几次一样。

    萧元琮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拇指自她的手背上轻轻抚过,在她的指节处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另一条胳膊则从她后背绕过,落在她的肩上,环抱似的将她半圈在自己的怀中。

    云英感到手指骨节处,一阵若有似无的酥麻痒意透过皮肉钻进身体里。

    他总是这样,始终克制着,明明没什么动作,可越是如此,越是让她感到难耐。

    “孤不喜欢不忠心之人。”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她的不适,握着她的那只手慢慢放开,可还没等她松一口气,那只手已经又抬起,落到她的鬓角,将散下的发丝理到她的耳后。

    指腹触到她微凉的耳垂,拨弄两下,再以食指与拇指捏住,揉弄着,由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带来一种特殊的粗糙感,引得她的身子开始轻颤。

    “明白了吗?”

    他微微凑近,手指自她的耳畔移开几寸,取而代之的是说话时张张合合,不住自她的耳垂边缘擦过的双唇。

    “奴婢明白了……”

    温热的触感自耳畔不断传来,羽毛似的,拂得她耳根发软发烫,抖得更厉害了。

    “别动。”他低声命令,语气格外温柔缱绻,唇瓣则开始印上她耳后的肌肤,一点点游移。

    云英哪里受得了,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却抖得更厉害了,跪着的双腿更是发软打战,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上半身开始往前俯低。

    “殿下,奴婢受不住了……”身前就是他盘坐的膝头,她双手攀上去,勉强撑住下滑的身体。

    萧元琮没有理会,仍旧在她耳畔亲吻,看着她的身体软得不像话,直到他咬住她的耳垂的那一刻,再也支撑不住,彻底软倒在他膝头,连脸颊也侧过来,枕在他的腿上时,才终于放开她。

    “怎么这么可怜?”他怜爱地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那张春光潋滟得有些狼狈的脸,指尖从她眼角拂过,带走两滴泪珠。

    云英摇头,说不出话来。

    他无奈地笑笑,像放过她似的,轻抚她的鬓角。

    “就要到上元节了,那日,宫城正门外,会设下长达数里的灯街,彻夜灯火通明,那日,孤带你出宫,看看你的孩子,可好?”

    云英顿了顿,呼吸仍是不稳,看来还没缓过神来,脑袋却在不停地转,好半晌,才在他的注视下轻轻点头:“好,奴婢多谢殿下。”

    萧元琮没再动她,像是得了一样好不容易才到手的珍馐美味,不能狼吞虎咽,要一点一点拆解开来,细细品尝。

    “夜深了,”他将她本就大体完好的衣领又往中间拢了拢,“回去歇息吧。”

    说完,松开双手,指尖从她胸前的衣领

    落下时,若有似无地擦过底下的布料。

    她太过敏感,即便这样的触碰,也忍不住发抖。

    幸好就要回去了,她强撑着起身,冲他低低道了一声“奴婢告退”,便退了下去。

    屋门开了又关,屋里陷入一片寂静。

    萧元琮坐在榻上,摆正姿态,闭着双眼深呼吸。

    他不是无动于衷,相反,近来看到她,他身上的反应一次比一次来得快而猛烈,像是要逐渐失去控制了一般。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波动的心绪逐渐平复下来时,屋门再次从外面打开。

    余嬷嬷站在屏风后,低低唤了声“殿下”,得了他的允准,方快步进入内室,压低声道:“按照殿下的吩咐,那两人的行踪已经透露给了他们,今日,有一个已经被他们找到了。”

    “动作倒是快。”萧元琮捧着已经凉透的茶盏饮了一口,又重新搁回去,“另一个,先拖一拖吧,等武家的案子先结了,免得再节外生枝。”

    郑家人好糊弄,可老二却是个难以琢磨的,一不小心还不知又要惹出什么事来。

    “奴婢明白。”余嬷嬷心中还有疑虑,但对上萧元琮胸有成竹的目光,还是按了下去,如往常一般,只听吩咐行事-

    延英殿内外,还有不少与郑家亲近的勋贵们尚未离去。

    萧琰不耐烦与这些人应酬,等帝后二人都回去后,便赶紧寻了机会,从僻静处匆匆离开。

    同东宫一样,今日,郑皇后也做了一回东,在圣上的起居处邀了众人前来,算是不拘礼数的家宴。

    这样的场合,自然与太子等人无关,所到之人,几乎都要和他这个吴王推杯换盏一番,没意思得很。

    更重要的是,今日也不知为何,圣上在席间忽然提到了他的终身大事。

    他如今已然及冠,身为皇子,本该早就定下终身大事,就像太子,早在成年之前,就已经与薛家定了亲。而他这个最得圣心的皇子,一直没在此事上有说法,只不过是为了能留在京都罢了。

    按照大周的惯例,亲王成婚后,便要离开京都,从此长留封地,没有天子召唤,不得入京。

    朝野上下人人都猜得到此中关节,故除了东宫那一派的几人偶尔提及外,旁人皆知道忌讳,不料今日圣上却自己说了出来。

    皇后几乎当场就变了脸色。

    众人都不知为何萧崇寿会突然提起此事,就连皇后一时恐怕也想不道,直到萧崇寿意识到自己似乎失言了,遂改口:“朕不过是想,琰儿虽心性还有待历练,娶亲成婚为时尚早,但身边也该有知冷知热之人了,最好再添上一儿半女,宫里也好热闹些。”

    郑皇后顿时明白了,是那日看到东宫那个已在呀呀学语的孩子,勾起了他的心思。

    说到底,就是介意她这些年来,没有让那些别的女人替他生的贱种留下来。

    她能明白,萧琰自然也能想到。

    不过,与郑皇后满心的酸楚怨恨不同,他更怀疑萧元琮的动机。

    别人看不出来,他却总觉得那天,萧元琮是故意让穆云英还有那个孩子在父皇面前露脸的。

    难道就是为了提醒父皇,该给他娶亲了?

    妄想靠这样的小伎俩就能改变父皇的心意,将他赶出京都,几乎是不可能的,萧元琮不会那么愚蠢。

    “殿下,这么晚了,还要出宫吗?”身边的侍从见他不是往敬胜斋去,而是往宫门的方向去,不禁问了一句。

    “自然。”萧琰说着,脚步越发加快。

    方才,就因为父皇的那一番话,好几位年长的贵戚已经动了心思,有意无意在他面前提到自家还未出嫁的女儿。

    毕竟,在他们看来,圣上的意思是要他先纳姬妾,若有谁能先生下一儿半女,兴许就能成为他的正妻。

    他感到烦透了。

    “这几日的宫宴都不必让我再来了。”-

    很快便是上元节。

    宫中如往年一样,提早挂上了各式精美的花灯,然而因为第二日就是普安公主出嫁的日子,宫里头一回没什么上元节的气氛。

    圣上早已下旨,取消了原本每年都有的宫宴,由百官各自留在家中庆贺。

    云英一大早起来,先伺候皇孙梳洗穿戴,用完早膳,便去了一趟宁华殿,最后一次看望萧珠儿。

    出嫁所需的一切都早已准备好,有那么多宫女、内监帮着清点过许多遍,根本不必再看,可她到时,宁华殿内外,宫女们却仍是进进出出,打扫的打扫,布置的布置,一副忙碌景象。

    “都是为父皇准备的,”萧珠儿看一眼才被拿着换下来的旧毯子,轻声对云英解释,“方才延英殿来了人,说父皇今晚要在宁华殿用晚膳。”

    这还是她们母女第一次有机会和萧崇寿单独用晚膳,可显然,也是最后一次了。

    因为常年得不到圣上垂怜而年久失修的简陋宫室,好不容易因为萧珠儿的出嫁,而稍添置了些东西,可笑的是,即便添置过了东西,对于要迎接圣驾而言,仍然不够,这才由着尚宫局的人一早便来布置。

    “只是可惜,这样的日子,我不能与母亲,还有你自在地过了。”萧珠儿似乎已经彻底不再期待父亲的关爱。

    她将云英带进屋里,屏退左右,从自己的枕头下拿出个荷包,塞到她的手里。

    “这是我前些年在宫里攒下来的银子,原本指着在我与母亲实在被逼到绝路时,拿出来应急用的,如今因我要出嫁,父皇赏赐了许多,我便又往里添了些。以后母亲再不必担心无钱财可用,我去吐谷浑,亦有嫁妆傍身,这些便都给你吧!”

    云英吓了一跳,手里的荷包轻飘飘的,隔着布料能辨出里面装的是几张银票。她赶紧摇头,想要拒绝,却被萧珠儿握着手止住了动作。

    “不多,只有五百两,原本都是散碎银子,前几日,我着人去兑了银票,你收着吧,先前你帮我脱困的那次,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就当我报答你的恩情了。你拿着这些钱,将来好好养孩子,千万要过得好,才能让我安心!”

    分别在即,萧珠儿不过是想把一切都安排好,才能走得不留遗憾。

    云英知晓她的用心,感激不已,沉默片刻,也不再推辞,咬着牙收了:“多谢殿下好意,奴婢只盼殿下也一定过得好好的。”

    “嗯,”萧珠儿点头,还有几分稚嫩的脸庞间浮现出坚定的神色,“不论前路还会遇到什么,咱们都要好好过下去,这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两人在宁华殿一道用了一餐午膳,因圣上要来,云英早早离开,回到东宫,服侍皇孙午睡、玩耍,很快便到傍晚。

    萧元琮说的是要亲自带她去看阿猊,这样的事自然不好声张,对燕禧居的人也好,宜阳殿的人也罢,说的都是太子像往常许穆娘子出宫一晚,看望孩子。

    是以,她什么也没说,只照着余嬷嬷的吩咐,换好衣裳领了令牌,独自去了宫门处。

    冬日天黑得快,出来时,天边还有一丝夕阳余晖,等到了宫门处,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

    料峭寒意里,本该逐渐万籁俱寂的夜晚,被一年一度的上元灯会点亮,五彩的花灯自宫门内外挂起,沿路相连,将四下里照得辉煌一片,恍如白昼。

    云英感到眼前恍了恍,好不容易才适应这样的光芒,看清外面的情形。

    宽阔的街道上,已有凑热闹的百姓三五结伴地出来,一张张欢喜的笑脸将街上的气氛烘托得格外喜庆。

    而就在宫墙边上,停着一辆精致小巧的马车,候在车旁的几人正是东宫的内监,见她出来,二话不说,打开车门,露出已经坐在里头的一道身影。

    “云英,”萧元琮冲她微笑,“上来吧。”

    第73章 世袭 你不想要吗?

    大约不想引人注目, 内监们都换上了寻常富贵人家侍从们的衣裳。

    萧元琮也没有穿平日在宫中的衣裳,一身锦衣华服,除了料子好些, 做工精细些,没有一丝展示身份的地方, 乍看过去,便是个年轻温和的富家公子。

    云英的目光在小小的车厢里转了一圈。

    橡木制的车身,

    里头设了软垫、西域毛毡、暖炉等,看来舒适极了, 可是空间实在有些局促,几乎与先前常来接送她的那辆马车不相上下,她一人坐时, 尚觉宽敞, 可若要挤进两个人, 便有些困难了。

    她看着里头的空间, 不大想与萧元琮挤在一处,但抬头对上他带着笑意的目光,还是提着裙摆爬了上去。

    “今夜坊市间皆不设禁, 不论百姓还是朝臣, 不分高低,一同赏灯游玩,路上人多,若用更宽敞的马车, 恐怕要阻碍旁人。”萧元琮显然留意到了她那一瞬的犹豫,特意解释了一句。

    云英从前没见过几回上元节的情形,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毕竟, 过去武家人上元节出游的时候,用的也还是平日宽敞舒适的马车。

    不过,他既这样说,她自不能反驳,远处的人群看上去也的确熙熙攘攘。

    “殿下心怀百姓,是奴婢多虑了。”

    她没有靠得太近,只在车门旁紧挨着车壁跪坐下,离萧元琮隔了一尺的距离。

    这样拘谨,好像和那天夜里披散着长发,穿着中衣就敢跑到他屋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萧元琮无声地打量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敲了敲车壁,示意外头的内监可以启程了。

    马蹄在原地踏了两下,随即拖着车厢缓缓前行。

    宫城正门外的这条道,是全京都最宽敞笔直的街道,才出来时,只道路两边有往来的行人,中间尚有不少距离能容车马并行,待行出去近百丈,行人渐多,马车的前行果然变得缓慢。

    云英忍不住透过不住掀动的帘子朝外看。

    前面有不少高大华贵的车,一看便是那些高门富户出来的,正由走在前面的众多家丁护院们开道。

    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面对随时能冲撞过来的高头大马,和后面拖着的豪华香车,只有赶紧互相提醒,牵着孩子们的手避让到道旁,挤在一处,让这些贵人们先行的份。

    “那好像是户部哪位大人家中的马车。”

    “不清楚,不过,前面那辆我认得,是大理寺胡推丞的车,我家就住在胡推丞家西北角上的巷子里。”

    道路两边,不少好奇的百姓对着那几辆豪车指指点点,猜测着他们的出处。

    倒是萧元琮的这辆车,车身小巧,也只需一匹马便可拉动,从人群中经过时,果然不会引起太大的动静。

    “一直缩在那儿做什么?”萧元琮忽然开口。

    云英收回视线,低头实话道:“奴婢还没在上元节出来凑过这样的热闹,一时好奇,便多看了几眼。”

    她这副模样,倒与才进东宫时,处处谨慎,又处处好奇的样子有些像。眼见萧元琮的手伸到一旁的茶盏边,她赶紧坐直身子,先替他斟茶。

    这是身为奴婢的本分。

    萧元琮的手顿了顿,却没有收回,目光在她低头摆弄茶盏的侧颜上停留。

    巴掌见方的茶台就在车帘之下,她斟茶时,面对着车帘的方向,不时掀动的缝隙间,有外头五彩的光芒透进来,明明灭灭,映在她的脸上,动人极了。

    他默了片刻,手腕一转,干脆替她掀开帘子,挂到一旁的金钩上。

    半尺见方的帘子被掀开,外头五彩绚烂的光芒彻底照进来,将她美丽的脸庞完全包裹住,她猝然抬眼,点点流光自那双水润的眼里转过。

    她将斟好的热茶递过:“请殿下用茶。”

    萧元琮抬起手,托在茶盏之下,却没有完全接过,指尖轻轻触到她的手掌下缘与手腕处,接着直接划过,握住她的手腕。

    “窗边有冷风,坐到孤的身边来。”他的身子直了直,却也只能让出一两寸的距离。

    云英顺着他手上的动作,一面小心托着茶盏,一面坐到他的身边——自然不是与他同样的高度,而是在矮了一截的脚踏上,不过,那样的高度刚好够她看到车窗外的情形。

    萧元琮一条胳膊虚环在她身后,捂住她手腕的手终于松开,转而接过那盏茶,却没有递到自己的唇边,而是低头看着那暖色的随着马车摇晃而波动

    茶水不烫,但还热着,有几缕不大显眼的水雾袅袅升起,很快消失在空气中。

    他将茶盏凑她的唇边,薄薄的杯沿轻轻压在她的唇上,压出一道浅浅的褶。

    “外头天凉,喝一口热的才暖。”

    云英垂眼,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张了张口,没有拒绝,顺从地饮下。

    温热的茶汤顺着喉管灌下去,一股不太强烈的暖流悄然蔓延开来,让人感到舒适的同时,精神也下意识放松下来。

    “孤记得你与二弟先前也曾同车,”萧元琮看着她仰头吞咽的姿态,目光有些许变化,“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沾了水渍,对不对?”

    云英原本和缓的心神一下又被他拉紧了。

    她抬起眼,不再饮茶,含糊地唤“殿下”,他却将茶盏又抬过些。

    茶水迅速涌来,半数顺着她微张的口淌进去,半数则从唇边溢出,沿着脸颊的两边滴滴答答淌下。

    她只好赶紧又吞咽两口,直到将一盏茶完全饮尽。

    “真是不小心,”萧元琮将茶盏重新放回小台上,指尖顺着茶水在她脸颊两边留下的痕迹拭过,“又落到身上了,上回是落在哪儿了?”

    指尖掠走悬在下巴上的水滴,朝下轻轻按在她的胸口。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几点茶渍已印在上面,幸好是星星点点的三五滴,并不突兀。

    他的指尖从茶渍间一一抚过,轻轻重重,最后落到上次萧琰留下那块茶渍的地方,比划了一下,五指慢慢握拢。

    “孤记得是这儿。”

    冬日的衣裳厚,她没有脱去外衣,是以身子不似往日那样敏感,原本方才那几下轻点还能忍,而此刻这一握,却让她有种教人扼住命脉的感觉。

    她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得抬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指尖掰了掰,也不敢太用力,生怕他其实还在怀疑她与吴王之间有什么。

    “殿下,外头有人……”

    车帘掀着,虽只半尺见方,但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近在咫尺,那吵嚷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让人不由自主感到紧张。

    萧元琮看着她紧张的表情,扯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但到底没有继续为难她,握着的手慢慢松开,替她理了理鬓角和衣领。

    “靳昭呢,”他轻声问,“你与他有没有同过车?”

    问到靳昭,又有不一样的意味,有情有意的两人,背着别人在宫外见面,若同车而行,还能做什么?

    云英赶紧摇头,对上他的视线,低声说:“奴婢坐马车,中郎将——都尉从来都只骑马,不曾同车过。”

    这是实话,萧元琮看她一眼,没再多问。

    不一会儿,马车驶入怀远坊,在靳昭家门外停下。

    大门敞着,显是早有人来知会布置过了,待马车停稳时,门里的几人已在殷大娘的带领下赶紧迎了出来。

    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抱着孩子一副惶恐不已的样子,见萧元琮出来,便要行大礼。

    萧元琮站着没动,一个眼神过去,旁边的内监已经心领神会,身上搀住殷大娘。

    “在外头不必这样多礼。”

    那名内监亦在殷大娘耳边低声交代了一句。

    殷大娘这才直起身,也不敢喊“殿下”,只称“贵人”,侧身让了路,就请萧元琮进去。

    众人进了院里,来到先前靳昭住的正房中。

    屋里收拾得十分整洁,一应摆设没什么变化,与云英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她有片刻愣神,可一瞥见走在前面的萧元琮的衣摆,又赶紧收回心思。

    “不是想看孩子,”待坐到榻上,萧元琮看了眼候在自己身边,不时悄悄看向孩子的云英,“怎么不抱过来?”

    云英得了允许,赶紧上前,从殷大娘怀里接过自己的小阿猊,冲她笑着道谢。

    阿猊的圆脸上带着发懵的表情,抬眼定定看了云英一会儿,才仿佛有了感应似的,伸出一只小手揪住她胸前的一片布料。

    云英看得满眼爱意,忍不住握住他的小肉手,凑到嘴边亲了一下。

    萧元琮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副完全只属于母亲的神态。

    在宫中时,她对阿溶照料得很好,可是面对阿溶时,除了母亲的神态外,还有一种碍于身份、地位的恭敬和小心,就像面对他这个太子时一样。

    “抱过来让孤瞧瞧。”

    他伸了伸手,示意云英把孩子抱到近前。

    “孤记得,是三月里生的,比阿溶稍小三四个月?”

    小小的孩子,个头比阿溶小一些,样貌却已十分标致,黑黢黢的圆眼睛,秀气的鼻梁,洁白得像牛乳的皮肤,一看便是矜贵不凡的模样,不像寻常人家的孩子。

    “倒是与你很像。”萧元琮端详着阿猊的面貌,将他同旁边的云英比了比,点头道。

    其实武澍桉的样貌也属上乘,孩子依稀也有一分他的样子,不过,只体现在眉眼间的那股英气上,萧元琮知晓她不喜欢武澍桉,自然也不会提。

    云英笑了,点点儿子的小脸蛋,说:“现下还小,也不知将来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

    萧元琮温和的目光转向殷大娘:“孩子长得这样好,定是你们平日悉心照料的缘故,孤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今日带云英过来,也是想要好好谢谢你们。”

    他说着,目光朝旁边一扫,一名内监便捧着准备好的银锭与两样宫中的补品,送到殷大娘的面前。

    殷大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太子方才的话有些别扭,好似是替穆娘子来谢她似的,虽说穆娘子在东宫哺育皇孙,的确算是太子身边的人,可是这样说出来,总有些不太一样的意味。

    不过,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些贵人们的事绝不是她一个什么也不懂的老妇人该管的。

    “昭儿这些年来都是承蒙贵人照拂,才能走到如今,老妇替贵人办事,没有不尽心的道理,”她连连摆手,想要拒绝,“哪里敢受贵人这样的礼!”

    萧元琮淡笑一声,说:“不必紧张,原也是阿昭离京前,托付孤照料他的阿娘,孤答应了,这才过来看看,收下吧,心意罢了。”

    主人都已用上“心意”二字,自然没有再不识好歹的道理,殷大娘只得诚惶诚恐地收下。

    “好了,不必在孤跟前伺候了,都去歇着吧,若要出去凑热闹,也只管去,孤身边有人伺候。”萧元琮兴致不高,但说话时,始终面带微笑,态度和善,听得人心中十分熨帖。

    殷大娘连忙又道谢,捧着才得的赏赐,带着家里的下人们一道退出去,萧元琮身边的内监也跟着退出主屋,独留下抱着阿猊的云英侍奉左右。

    在这个由靳昭精心布置过的,原本想用来做他们成婚之后的居所的屋子里,云英独自面对萧元琮,渐渐开始感到不自在。

    她抱着阿猊,看一眼屋门的方向,轻声说:“殿下若有别的事,便尽管忙,奴婢带着阿猊到隔壁去,免得打扰殿下。”

    萧元琮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静静看着她起身的动作,在她要转身的时候,忽然说:“这是靳昭前阵子才买下的新宅,他不是在意这些的人,买这宅子,是否也是为了你?”

    云英的脚步顿住,站在原地没有回答,以沉默表示默认。

    “你想嫁给他,然后把孩子算在靳昭的名下?”

    这些心思被他猜到,本也是意料之中,云英深吸一口气,说:“奴婢惭愧,原只是想借着靳都尉的身份挡一挡武家人,后来……既有嫁娶之意,便也想过此事。”

    然而,说到底,都是依靠背后的太子,光靳昭一个西域奴隶出身的武将,也无法与世代官宦的武家抗衡。

    萧元琮轻叹一声,自榻上站起来,走到她的身后。

    “父子伦常,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便是圣上也无法违拗,武家的孩子,生来便只能是武家的孩子。”

    他站得离她仅半步之遥,说话时,微微俯身,凑到她的耳边,温柔而平淡的语调就这样被热气裹挟着,触到她的耳畔,钻入耳中。

    她的耳廓迅速染上薄红,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她知晓阿猊骨子里流着武家人的血,是不争的事实,原本也只是想借着太子的身份,弹压住武家,好将孩子留在身边而已,可如今他竟说,连圣上也无法违拗,难道是不想帮她了?

    “可是殿下答应过奴婢——”

    她有些紧张地侧过脸,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

    一根食指轻轻点在她的唇间,止住她接下来的话。

    “嘘——”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双唇,面上明明没什么表情,却教人忍不住屏住呼吸,“孤答应的事不会让你失去孩子,可没说不让他回到武家。”

    “殿下!”云英心中一惊,眼眶已经开始泛红,胸口更是起伏不定。

    张口之际,点在唇上的那根食指顺势一滑,就那样滑入她的口中,与柔软的舌尖搅动在一起。

    萧元琮的眸色顿时变深,双眼微微眯起,盯着她的唇瓣,低声命令:“给孤含着。”

    见到她红着眼,却不敢违背的乖巧模样,才满意地扯了下嘴角,继续道:“世袭的城阳侯之位,你不想要吗?”

    云英的呼吸忽然停住,片刻后,惊惶的眼里渐渐流露出渴望。

    含着他的食指没法说话,她主动伸了舌尖,在他的指尖处绕出湿润的痒意,整齐的牙齿更是在他的指腹间轻轻一咬,咬得他腰下收紧。

    她在说:想要。

    第74章 哺育 这么沉。

    “想要, 就要听话,懂吗?”

    萧元琮压低声音,盯着她合拢在他食指周围的唇瓣说。

    云英无法回答, 只能点头。

    怀里的懵懂稚儿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正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两人的动作, 见母亲的注意力已不在自己身上,不禁有些不满, 鼓鼓小嘴,踢踢小腿, 喊出不大清晰的字。

    “阿、阿、娘!”

    被母亲的本能驱使,云英想要低头看孩子,可是萧元琮无动于衷。

    他将已在她口中被吮得又麻又痒的指尖缓缓抽出, 带出一缕晶莹的丝线, 却不直接方向, 而是在她嘴角边抹了下, 将那一片抹出一片莹润亮泽来。

    “舔掉。”

    他的手腕一转,用余下的几根手指牢牢卡主她的下巴,低声命令。

    云英无法转头, 只得先摸索着伸手握住阿猊的小胳膊, 然后,在他的注视下,赤红着脸,伸出舌尖, 轻舔嘴角。

    自然舔不干净,舌尖亦是湿的,卷过之时,只以一片新的晶莹覆盖其上。

    “殿下, 奴婢想看看阿猊……”

    她已都照做了,如今只想看自己的孩子。也不知是因为羞怯还是意动,眼里原本的那层水雾已经添了别样的风情。

    萧元琮定了片刻,这才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让她转过脸,看着怀里的孩子,温柔地低哄。

    他自然没有得到满足。

    “你的孩子,如今还吃不吃你的奶水?”

    他脚步微动,将本就离只有半步的距离缩至不过一寸,高大的身躯若有似无地贴到她的背后,让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温热气息,却并不伸手直接将她纳入怀中。

    云英一听他问,便能猜到他想做什么,好不容

    易稍稍褪下的红潮又控制不住地爬上来。

    他好像很喜欢看她喂奶时的样子——或者说,他喜欢看她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样子,而自己却始终一丝不乱。

    她艰难地开口:“吃的,阿猊并不挑嘴……”

    原先来喂的隔壁的妇人已经渐渐没了奶水,阿猊才十个月,未到断奶的月份,如今只以牛乳代替。

    她每次回来,都试着亲自哺乳,先前以为他喝多了牛乳,不会再吃她的奶,谁知这孩子像知道这是亲生母亲似的,半点没有犹豫,张嘴便吃。

    “来之前喂过阿溶了,奶水可还足?”

    云英的脸更红了,耳尖像能滴出血来似的,轻轻点头。

    “嗯,”他逐渐低沉的声音就在耳畔,直接顺着耳廓钻进来,挠着她的心口,“那便喂吧,时辰不多,一会儿把孩子哄睡,再随孤到外头瞧瞧。”

    云英的呼吸悄然急促,不必回头,她知晓他就在身后注视着自己的动作。

    她看着儿子纯真的脸庞,深吸一口气,解开外裳的腰带,将衣襟朝两边拨开,露出里头的中衣,随即找到肩下的暗扣,颤抖着指尖解开。

    布料失了支撑,顿时滑落下去,春色乍泄,浅粉与圆润引得萧元琮目光凝滞。

    他无声地看着,没有半点动作,倒是那无知小儿,狗鼻子似的十分灵光,母亲才刚把他托起来些,小嘴便循着味儿凑上来,渴坏了一般拼命吮吸。

    一声轻笑自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息也同时拂过。

    “这是没吃晚膳,饿着了?”

    “吃过了,只是——”

    云英正要解释孩子晚膳用得早,殷大娘方才进来前也同悄悄说了,知晓她要来,没给孩子吃得太饱。

    可是才说了这几个字,原本只是悬在耳畔的那两片唇瓣便忽然落了下来,落在她的耳廓上,沿着边缘一点点亲吻。

    她耳边一麻,顿时忘了要说什么。

    “只是什么?”

    双唇含住她的耳垂蹂躏片刻,又转至耳后,沿着颈侧一点点下移。

    云英被那细密的亲吻激得肩膀微缩,可是才一动,肩上便落了一只手,不轻不重地力道,仿佛在警告她不要乱动。

    “只是……殷大娘说……今日未、未给孩子吃得太多……”

    她颤声答完,又引他轻笑。

    “那便多喂些,免得晚些又饿了,”牙齿开始轻轻嗫咬她的脖颈,像怀里那个孩子似的,咬得她浑身发软,“这孩子也是可怜,一个月里也只能见到母亲一回。”

    云英咬着下唇,不敢再说话,生怕自己一开口就是变了调的声音。

    可是身后的人仿佛见不得她这样忍耐着毫无反应的模样,又或者,也终于克制不住了,竟伸出一只手,绕到她的身前,摸索在柔软的布料之间,找到另一枚暗扣,轻轻一拨。

    “殿下!”

    她终于忍不住惊叫一声。

    “这边还有没有?”

    指尖戳动,像赏玩白玉器皿一般,慢条斯理,沿着细腻的纹理抚过,五指张开,再以掌心感受温度,进而一寸寸收拢。

    云英的呼吸都停滞了,原本强撑着打战的双腿再也支持不住,软得身子站不住,晃了一下,朝后倒去。

    身后便是宽阔的胸怀,恰好将她包裹住,另一条胳膊从腰后缠上来,牢牢托住她要下滑的身体。

    她知道,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的臂膀不似靳昭那样结实孔武,也不像萧琰那样蛮横霸道,却比想象中的有力多了,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道,什么也不用做,就让她不敢挣扎。

    收拢的指间已渐有晶莹,他的动作却没有停止。

    “这么沉,看来的确不少。”

    大约是为了迎接贵客,屋里的炭火比云英记忆里的那两次烧得更热,干燥的热浪一阵一阵袭来,焐得她渐渐渗出汗来。

    身上一片湿腻,令她感到难受极了,恨不得立刻将门打开,让外头的寒气涌进来才好。

    而更让她紧张的,还有身后的萧元琮。

    虽隔着不算薄的衣料,她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已然起了反应。

    她在东宫侍奉的这些日子,总觉得太子有时不像个真人,情绪、欲望,统统都被克制着,今日是她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他的欲望。

    “殿下,别在这儿,不行!”

    这里是靳昭的家,她曾经在这儿与他相拥,实在不想才过了不久,就和太子在这儿苟且。

    更何况,阿猊也还在,虽然他还很小,将来也不会记得这样的事,可身为母亲,她实在做不出这样的事。

    萧元琮没有回答,手上的动作到底停了。

    他仍旧搂着她,直到孩子吃完,渐渐松嘴,他的手也一道放开。

    云英悄悄松了口气,从孩子襁褓边上的小袋里抽出干净的帕子,给阿猊擦擦小嘴,正要再那自己随身带的丝帕擦胸口,却被萧元琮抽走了。

    修长的手指将帕子揉成小小的一团,盖到湿润之处,小幅擦拭。

    那动作看来没什么特别,同她自己擦拭时一样,可自己动手与别人动手天差地别。

    她后背不禁伸直,腰也向前挺出,想要挣开他还箍在腰间的胳膊。

    “得擦干。”他干脆放开胳膊,让她再度站不住,只能又靠回他的怀中。

    他仿佛刻意放慢了动作,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眼前开始发晕,才终于收了手,将两边的衣料重新拉上。

    云英站不住,连抱着孩子的胳膊都是用尽全力才没有松开。

    她喘着气,倚在榻边,将衣裳整理好,又抱着阿猊低声地哄。

    入了夜,已近他平日睡觉的时辰,小眼睛方才还睁得圆溜溜,此刻就已有了耷拉下来的趋势。

    “该走了。”

    萧元琮将自己的手指清理干净,唤了下人进来,要将孩子抱走,送回殷大娘那儿。

    “老人家就不必出来了,留在屋里歇着吧,孤自己出去就好。”

    云英心有不舍,但也知该让阿猊回去睡下了,遂将孩子交给进来的内监。

    屋门敞开,她拢紧衣裳,迈着还有些漂浮的脚步,跟在萧元琮的身后离开这间宅院。

    他身上披了大氅,将不该教人瞧见的变化完全隐藏起来,一张清淡无波的脸庞看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反观她,虽也穿得整整齐齐,可脸庞间未散尽的红晕与含在眸中的水光,却无一不显出她方才的狼狈。

    幸好没有让殷大娘再来送,否则,她都不知该如何面对。

    已近戌时,大多数人家都已用过晚膳,陆续出来凑热闹,有的在家门口收拾彩灯,有的则往坊外去,一时间,坊里也人来人往,热闹不已。

    萧元琮的小马车停在门边,只占了不到小半的道,不妨碍众人往来,也不甚引人注目。

    内监站在大门两边,见萧元琮出来,赶紧上前垫了杌子打开车门,待他上去,才退开一些,给云英让出道来。

    小小的杌子,比平日常走的台阶稍高几寸,云英的双腿还有些发软,望着脚下的杌子有些担心,正欲扶着马车门框借力,车中便忽然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悬在半空中。

    她抬头看去,却发现车里还未点等,车帘亦放了下来,遮住外头大半光线,萧元琮的脸就隐再阴影中,教人看不清脸色。

    他什么也没说,就那么静静等着。

    她顿了顿,试探着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见他没有放开,而是顺势握住,这才放心地借了一把力,登上马车。

    车门关上,车轮缓缓启动,离开宅院大门外,将小小的一片空地重新让出来。

    行人络绎不绝,仿佛没有谁注意到这辆小小的马车。

    人群中,只有一位年轻英俊的书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傅彦泽站在原地,看着马车绕过不远处的入口,一转过去便不见了踪影。

    那是从靳小将军家里出来的车,里头坐了两人,那名年轻矜贵的男子他没见过,可那个美丽的女人他却记得。

    也不知是因为她样貌生得太好,还是因为她同靳昭的事让他太过惊骇,总之,她的模样一直牢牢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因此对靳昭有过不屑,只觉对方是个表面君子,内里小人的狡诈之辈。

    可后来,知晓他要放下京中已有的一切,毅然前往西北,傅彦泽忽然对他又重燃了最初相识时的那份崇敬。

    靳昭小将军虽在私德上不那么光明磊落,但也不到伤天害理的程度,那位娘子与武家小侯爷仿佛也没有婚姻,只是她东宫乳娘的身份,实在有些敏感。

    宫女的女人,不能与外人私通,这是千百年来不变的规矩。

    而如今,靳昭小将军才离开京都不过十日,这个女子——这个乳娘便已勾搭上了别的男人!

    傅彦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女人当真是不安于室!-

    马车里,萧元琮的氅衣已经褪下,底下的冬衣不算太厚,坐着时,能明显看出他始终没有消退的反应。

    可偏偏他的脸庞看起来毫无波动,双目阖上,仍是一副清清淡淡、温和沉静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有受到欲望的影响一般。

    云英坐在他的身边,不似来时挨得那么近,但因位置低一些,只要一掀眼皮,就能看到他隆起一块的衣摆。

    她感到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扯着,一时因他的反应而窘迫,一时又在想他方才的话。

    他说,不会让她失去阿猊,但会让阿猊回到武家,继承城阳侯之位。

    可是,只要武成柏夫妇在,他们必然会想尽办法将阿猊从她这个母亲的身边带走,除非,太子的意思是——

    “殿下方才的意思,”云英到底忍不住,打破车厢内的沉默,小心地问,“可是在说武将军这一次也许过不去这一关?”

    萧元琮自上车后,便一直阖着的双眼终于慢慢睁开。

    “孤可没有这样说,”他面上浮现微妙的笑容,“毕竟,结果到底如何,要看御史台到底查出了什么。”

    云英顿了顿,低声说:“可这是吴王殿下捅出来的案子……”

    萧琰定是有证据才会那么直接说出来,况且圣上一向帮着他。

    “觉得老二说话比孤管用?”萧元琮微笑着问。

    “奴婢不敢!”云英立刻弯腰,朝他低头。

    马车朝着另一条街拐去,车身朝东北向微微倾斜,云英的脑袋也跟着往同个方向斜了斜,在局促的空间里,盘起的发髻触到萧元琮的膝上。

    “流放总是少不了的。”

    他淡淡开口,点到即止,半点没有要与她多说案情的意思,只是抬手托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庞抬起来,面对自己。

    “刚才在屋里不行?”

    云英对上他暗色的眼眸,余光仍能看见衣袍下的隆起。

    她感到口干舌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殿下,这是在外头……”

    萧元琮的指尖从她的下巴处移开,沿着身前的线条滑下去,落到她的手上,轻轻执起,按到自己的腰间,指腹在她手背的骨节处摩挲着。

    第75章 狼狈 想要看她狼狈的样子。

    云英感到自己的手心像被烫到了似的, 想要立刻抽走,却被萧元琮按住。

    他的力道是温和的,没有一点强迫的意味, 可只这点力道,就让云英不敢再动。

    她自然懂得他的意思, 这样的事,早在跟在武澍桉身边的时候, 她就学得十分熟稔,甚至从前为了让他快些满足, 好早点让她解脱,她这一手技艺甚至练得精湛。

    萧元琮也不多言,只是耐心地等着, 他也知晓她已有过两个男人, 在情事上绝对比他懂得更多, 无需教导, 自能让他愉悦。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对视一眼。

    云英咬了咬唇,轻轻挣开他的桎梏,自觉地靠到他身边, 依着他的座位跪坐在他的脚边, 颤抖着手撩起他的衣袍下摆。

    萧元琮坐在高处,身子微微后仰,靠在隐囊上,有种说不出的惬意, 随着她撩开衣袍的动作,身形有细微的紧绷,可脸色仍保持着平静,唯有眸光悄然变沉。

    马车悠悠前行, 放下的帘子不住晃悠,行人车马的嘈杂动静亦不是自缝隙间钻进来,高高低低,反而显得车内安静得过分。

    只有两人起伏的呼吸声。

    云英能感受到萧元琮胸膛底下逐渐无法平静的心跳,他远没有表现出来得那样镇定,这让她感到一丝安慰。

    正要变得从容些,身前忽然伸来一只手。

    萧元琮的手生得极好看,与靳昭那时常舞刀弄枪、骑马射箭的宽厚手掌和粗糙指节不同,他的手白而清瘦,骨节分明,指尖修长,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有种十分内敛的文质贵气。

    灵巧的五指在她的衣襟边缘滑动,将方才被屋外寒气压下去的火苗重新一簇簇点燃,烧得她脸颊酡红。

    在她眼含春色抬起脸来,对上他浓黑得看不清的眸光时,游走的五指也恰好钻进衣襟底下,将领口撑开,重新解开肩下的暗扣。

    “殿下……”

    旁边就是车帘,尽管知晓不会有人从外头掀开,可街头百姓们往来的动静还是她感到羞愧极了。

    她委屈地看着他,想伸手遮挡,却被他伸出一根食指,点在她的胳膊上,轻而易举地制止了。

    路面还算平坦,但这辆马车到底小,没有东宫的大车那般平稳,压过路面上细小的凹坑时,还是有轻微的震荡。

    沉甸甸的颤抖,让她自己也不敢低头多看。

    萧元琮牙根紧了紧,食指与拇指捻动着,缓缓夹紧,将她往自己身前拉。

    云英粉色的面庞上浮起一抹似痛非痛的神色,咬着下唇的牙齿到底没能忍住,猝然松开,红润饱满的双唇间溢出一声教人心跳加速的轻吟。

    “嘘——”

    萧元琮惩罚似的在她唇上点一下,刻意放低声音,在她耳边说:“外面有人,可别教他们听见。”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从她脖颈间往下看去,溺在教人眼热的雪润间。

    看起来太过纯净,让他忍不住想要弄污,想要看她狼狈的样子-

    上元夜,全京都最热闹的地方,除了皇城正门外的大街,便是平康坊与东市一带。

    这里平日就是全京都男女们寻欢作乐的地方,不论是公侯高官,还是平民百姓,都能在此寻到自己的乐子,今夜没了禁制,更是连坊外与东市之间的长街上都灯火通明,一座座高低的二三层小楼间,不时有人从敞开的窗边探出身来,俯瞰周遭的热闹情形。

    其中,最高的一座楼,当属位于平康坊东南角的一座酒楼。

    此楼高四层,面对东市与南面的延阳坊,倚在窗边时,能清晰的看到大半个延阳坊的情形。

    萧琰今夜便在此与几位即将离京的各地将领派来的心腹们酬饮。

    原本珠镜殿也有人来请他入宫,圣上今夜在宁华殿用膳,郑皇后自然心中不快,在珠镜殿也设了小宴,只是碍于朝臣们的眼睛,不敢太过张扬,便只请同她亲近的两三家亲贵;在宫外自设私宴的亲贵们也有许多给他递了帖子,统统都被他推了。

    他不耐与母亲和她身边那些人周旋,也不愿应付京中这些满脑圣贤规矩的文臣,反倒是这些从地方上来的武人们,更能让他感到几分自在。

    这些武人因都不是任着正职的封疆大吏,只是在他们身边办事的副手、参将,因此每回来京都,都是无人问津的边缘人物,只有他这个圣上最为宠爱的皇子,会私下设宴,与他们交际,同时借此了解各地情况。

    数年下来,这些副将们便多同他有了交情。

    此刻,他才与岭南节度身边的一位谋士饮了两杯酒,回到自己的座上坐下,外头候着的随从便快步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一句:“太子来了。”

    这处席面是提前了两日定下的,今日来时,酒楼的主人亲自来迎,告诉他就在他府上的人来定了席面后,第二日,东宫也来了人,定了个不算大的雅间。

    主人既能告诉他

    ,那便是太子默认,不必对外过分严格保密,他这个当弟弟的自然不能视而不见。

    他遂起身,冲众人道了声“失陪”,便跟着侍从沿着楼上的长廊绕到临着后院的那一面。

    他们这样的人,若不想让太多外人瞧见,来这儿便多是走后面的小门进来。

    此刻,那道并不起眼的小门正开着,紧邻的那一条窄小巷子只有几盏昏暗的小灯,与别处的灯火通明、行人络绎截然相反,仿佛根本不是上元节一般。

    一辆小小的马车慢悠悠地穿过那条巷子,自小门处拐进来,在楼下的木阶边停下。

    萧琰没有立刻沿着木梯下去,而是站在二层的廊边,俯瞰着底下的情况。

    马车停稳后,两名穿了便服的内监从前面下来,一个开了车门,一个放了杌子,随即又退到两旁等候。

    马车里的人没有立刻出来,仿佛还没准备好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脑袋从车门出探出来。

    酒楼为了私密些,面对后院的那一片屋子皆不待客,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但多年兄弟,萧琰只一瞥便知那是萧元琮。

    他转身要下去,可看萧元琮自车上下来后,却没有往阶上来,而是仍站在车门边,仿佛还在等着里头的什么人。

    他的脚步顿了下,站在扶栏边,不禁微微俯低身子,朝下看去。

    那么小的一辆车,还有谁能与萧元琮同乘?

    答案很快到了眼前。

    马车里的人仿佛身子不适,在萧元琮下来后,又过了片刻,车门处才又出现一只小巧的手,先是扒住旁边的门框,随后便放进萧元琮抬起来的手掌中,在他的搀扶下,颤颤巍巍步出马车。

    那是个女人,仿佛被抽走了浑身的骨头似的女人。

    她的腰腿软做一团,被萧元琮扶着,才勉强能踏着杌子下来,待双脚一沾地,柔软的腰身又晃了晃,仿佛化成了一滩水,随时要流淌开来,沾湿人的衣角。

    萧元琮仿佛极有耐心,待她下来,也没急着走,仍站在原地,扶着那女人的手倒是无情地抽走了,改为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就着不甚明亮的光线端详她的神情,也不知说了句什么,又慢慢放开了。

    便是那女人抬起头来的那一瞬,萧琰感到自己看得十分真切。

    自然不可能是他那与太子貌合神离的大嫂。那个女人,是穆云英。

    他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身为兄弟的直觉,和多年来对萧元琮的了解告诉他,萧元琮是故意的,故意让他看到眼前的情形——即便他没有过来,后面同在一座楼里,也多的是碰面的机会,反正总能教他瞧见些什么。

    萧元琮是为了什么?

    为了警告他,别想把手伸到东宫,别想碰东宫的人?

    除此之外,他今夜特意到这儿来,一定还有别的意图。

    萧琰忽然不愿再下去。

    他在栏边深吸一口气,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回了方才的屋里-

    “既然还能走,便走吧。”

    小院里,萧元琮状似无意地抬头看一眼高处的几层扶栏,那儿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仿佛根本没人来过。

    他收回视线,看一眼身旁还有春情余韵未消的云英,提布朝木梯上行去,不疾不徐的步伐,恰好能让她跟上。

    里头早有提前过来的穿着便服的内监等着,一见他来,一言不发地弯下腰,在前面引着,将他带至定好的雅间。

    这是他特意安排的地方,屋子不算十分宽敞,布置也仅能称一句典雅,看不出有多么奢华,与他太子的身份实在不太匹配。

    不过,这间屋子的位置极好,正是临着延阳坊的那一面,一扇大大的槛窗对着那一片坊市,坐在桌边饮茶品酒时,稍一抬头,便能远眺。

    那灯火绵延、人来人往的景象,着实赏心悦目。

    萧元琮在桌案边的矮榻上刚坐下,外面便有侍女捧着准备好的茶点、瓜果入内。

    小小的屋子进不了几人,她们便排着队,一个一个入内。

    一看就是精挑细选过的女子,不但个个模样出挑,还各有特色,有十五六岁的稚嫩少女,也有二十出头的轻□□人,有恬淡清新的温柔佳人,也有明艳大方的异域美人,总共十几个。

    那一张张花一样的面容从眼前掠过,将整个雅间都衬得亮堂起来。

    云英一时不知,她们到底是来送茶点瓜果的,还是来送她们自己的。

    她只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便不声不响地退到萧元琮的身后,像个再寻常不过的婢女一般,守在角落里,在主人不曾召唤时,只当自己不存在。

    尽管早知道这些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多的是争着抢着往上扑的女子,就连武家,在那大宅院里,明里暗里也有许多婢女想过爬上武澍桉的床,可是亲眼看到这样的情形,还是让她多少感到几分不适。

    那些出身高门的女子,譬如太子妃,又譬如先前由太子牵线,想要给靳昭作媒的钱娘子和王娘子,在面对郎君时,尚且不见得能得到完全的尊重和地位,更何况这些在酒楼陪客的娘子们?

    她自己在武家时,已亲身试过,即便被主人捧在手里爱得难舍难分,即便为主人生下孩子,她低人一等的境况也始终不会改变,必要时,仍是最容易被舍弃的那一个。

    那时她曾有过奢望,若自己不是犯官家眷,不是从小就被充了奴籍,被卖进城阳侯府的婢女,哪怕只是个良籍的平头百姓,武家人是不是也会多几分顾忌,不那么轻易便要置她于死地?

    这不过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事实无法改变,她从来不会在无谓的奢望中浪费太多时间。

    可今日,太子却说,她的阿猊,也许能成为武家的继承人。

    这件事,一两个月前,太子便透过一点口风,但她当时未敢深想,更完全没放在心上,直到今日,他给了这样的明示,才让那个一直被她完全忽视的想法浮现眼前。

    如果阿猊能名正言顺地成为武家继承人,那她这个母亲……

    就在她出神之际,萧元琮的目光已从那一张张流水似的在屋里转过一遍的女子们身上挪走,重新落到云英的身上。

    “离那么远做什么?”他冲她招手,示意她到自己的身边来,“方才在车上可没有这么拘束。”

    一提“车上”二字,云英的神便被立刻拉回来。

    这一路不算太远,只是因为路上人多,所以走得格外慢些,花了整整三刻才到这儿。

    这三刻时辰里,她整个人像被放在油锅里煎烤似的,难捱极了。

    萧元琮有意折磨她。

    他闲适地坐在车中,面容平静,衣冠齐整,只衣袍下摆被她撩起,若目光不往下移,根本看不出他在做什么。

    而她却狼狈不堪,上身的衣裳被扯散了大半,跪坐在他的身边,手指不得停歇的同时,还得忍受他的逗弄,让她浑身发软的同时,空虚无比。

    直到现在,想起方才的情形,她仍有片刻恍惚,胸口仿佛被烫过的那一片似乎还能感到一阵黏腻发麻。

    她定了定神,飞快地看一眼还半跪在萧元琮的身边,将手中捧着的两碟点心朝案上搁的美丽女子,到底还是三两步上前,在他身旁的脚踏边跪坐下来。

    那两名女子的目光在萧元琮的身上不住流连,见他半点没再将目光放在她们身上,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朝伺候在他身旁的云英投去羡慕的眼神。

    “看什么?”

    屋门要阖上的那一刻,萧元琮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朝着屋外那些女子的面庞扭过来正对着自己。

    第76章 樱桃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英被迫转过脸来, 盈盈的目光看向他,斟酌着说:“奴婢只是瞧这儿的娘子们个个都生得十分貌美,她们看来都十分想伺候殿下。”

    萧元琮听到她的话, 清淡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惊讶,不是为那些娘子们对他投来的目光, 而是为云英竟会留意这些。

    “都是来路不明、心思不纯的人罢了。”

    他随意丢下一句算是回答,拇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揉两下, 慢慢松开。

    云英对他的回答也感到一丝疑惑。

    她知道他在私底下的确也如外人所言般不近女色,在东宫这么久, 没见太子妃在少阳殿中留宿过一次,更没见过他身边有其他女人。

    原

    本她还有几分怀疑,只觉他这样身份地位的男人, 不该过得这样清心寡欲, 除非他还有别的难言之隐, 可后来, 他对她的隐秘的挑逗,让她渐渐忘了这个怀疑,直到今日, 在车上被他那样折腾, 虽没有真刀实枪,但也已让她彻底打消疑虑。

    他不是没有男人的欲求,只是比旁人更善于克制——他甚至有些享受这种克制到极致,再得到释放的过程。

    以至于现下, 他已得到满足,能从容坐在这儿同她说话,而她却还不时受到隐约的煎熬。

    她不明白的是,他说那些婢女来路不明、心思不纯, 难道她这个从武家跑出来的婢女,就不是吗?

    还是说,他觉得当初她从武家离开的心思动机太过明显,且她的索求,也正中他的下怀,恰好能让他牢牢拿捏,所以才会容许她的暂时接近?

    云英在心里计较一番,很快便不再纠缠这样的小事,轻声说:“奴婢想,殿下今日将奴婢带到这儿,总不是为了瞧这些娘子们,定还有别的深意。”

    萧元琮没有直接回答,却问她:“云英,你以为呢?”

    她转头看一眼槛窗的方向,说:“奴婢愚钝,不知是否还是与城阳侯府有关?”

    进来之前,她留意了方向,知晓窗外正对延阳坊,而武家那座御赐的大宅,便在延阳坊的东北角一片,占地颇广,从这儿看过去,恰好能看到城阳侯府。

    萧元琮笑了,手心在她额边抚了抚,点头道:“不错,到底在那儿待了十多年,一下就认出来了。”

    云英垂眸不语,在他的示意下,将原本只敞开小半的槛窗户完全推开,好让外头的画面完整地呈现在眼前。

    他们自然看不真切宅院里的情形,武家花了三代人的工夫,才将这座大宅修整得这样雕梁玉砌,其中的草木掩映、曲径通幽,便已遮去大半视线,不过,其中灯火通明的景象,比周遭星星点点的小门户夺目耀眼得多,看得人颇有些眼花缭乱。

    云英身为婢女,过去在城阳侯府的活动范围有限,仅对后院等几处十分熟悉,但对于整个侯府的外墙,又一直牢牢记在心里。

    年少时,她在侯府的日子看似过得比大多数人都好,但心里一直觉得憋闷,那些别人羡慕的东西,没有什么是她自己因为想要而争来的,这种失落让她对那高高的院墙怀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如今离开了,站在高处俯瞰,她仍旧一眼就辨出那长长的,将宅子围起来的院墙。

    院墙内辉煌的灯火并非为上元节应景所点,毕竟如今武成柏正在被御史台调查,武家上下应当一片凄惶才对,这时候的灯火,只是与往日相当罢了。

    而就在正南向的大门外,一队长长的人马,约莫数十人的样子,个个腰佩刀棍,穿着官差的衣裳,排列整齐地从人群中穿过,留下部分人手,将整个侯府的数道门一一把守住,最后,其他人从正门一拥而入。

    “这是……”云英看着那些人进去后的样子,好半晌,才不确定道,“在抄家?”

    隔得远,她看不清那些官差到底要做什么,只能依稀分辨出他们不太和善的态度。

    萧元琮扯动一下嘴角,说:“倒也还没有,只是搜查物证罢了。”

    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侯府外,不少只是路过的百姓都驻足观望,像凑灯会的热闹一般看城阳侯府的热闹。

    “今日是上元节,搜查物证竟会选在这样的日子。”云英的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复杂的感受。

    她不同情武成柏夫妇,可是这样的人家,曾经那样兴旺富贵,有朝一日落难,便被这么多人围观议论。

    “圣上亲自下旨,要在正月里就查出结果,御史台自然不敢怠慢,上元节便登门搜查,也是对圣上旨意的重视。”萧元琮半点不觉得意外,而是耐心地向她解释,末了,还多添一句,“至于抄家,还要再等上一等。”

    云英一愣,没想到真要抄家,不过,想起他先前说的,武成柏此番至少要落个流放之刑,再要抄家,也在情理之中。

    “等御史台的结果出来,递到圣上面前,武家的下场便彻底定下来了,再要更改,只怕也有心无力。”萧元琮看着她发愣的样子,慢慢说。

    他带她到这儿来,必不单是要看武家人的热闹,还有要让她做些什么的意思。

    他话里要“更改”的,恐怕就是爵位和日后的承袭。

    若是按他说的,武成柏要被流放抄家,她的阿猊又怎么能成为武家的继承人呢?

    云英想了想,说:“殿下的意思是,要在御史台审理的结果出来之前,先让阿猊回到武家?”

    “不但要在结果出来之前回去,回去的方式更是要想清楚,必得要让圣上想起武家曾经的好,而这份好,应与武成柏无关。”萧元琮没有将办法直接说出来,而是弯弯绕绕地只说了这些要求,仿佛要让云英自己想似的。

    这是他这个东宫太子一贯的行事风格。

    从过去举步维艰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一旦行差踏错,已经握在手里的一切就会化为灰烬,从指缝间迅速溜走。

    也是从那时起,他渐渐发现,大多数事本就不需要他亲自出手,身为储君,身为将来要执掌天下的人,应当做的是能平衡朝堂,让手底下的大臣们按照他的意志行事,而非事事亲力亲为,那是臣子事君才要做的事。

    云英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外面那些驻足街边,凑武家热闹的百姓。

    大周以仁孝治国,能打动圣上的,也无非这两条而已。

    仁,乃仁爱,范围太广的,阿猊又小,哪里有什么能打动人的地方?倒是孝这一条,与阿猊兴许能有几分关系……

    “殿下是让奴婢主动请求,让武家将阿猊写入族谱中?要让圣上知晓……便去敲登闻鼓?”

    萧元琮抬头看着她:“所诉何事?”

    “武侯爷先前上门,欲以孝义压人,将阿猊直接夺走,但奴婢并非不愿让阿猊认祖归宗,实则是阿猊出生后,整整三个月,武侯爷与杜夫人都对他不闻不问,对奴婢这个母亲更是直接起了杀心,这才让奴婢避之不及。为自证清白,也为让阿猊堂堂正正认祖归宗,才去敲登闻鼓,至于以后……不论武侯爷?”

    云英将自己能想到的都说了出来。

    萧元琮看着她不大肯定的模样,逐渐露出笑容。

    “云英,你果然很聪明。”他伸手环在她的腰后,五指像要丈量她纤细的腰身一般,在腰带边缘一下一下揉抚着,“不过,用不着登闻鼓,只往府衙递状子便好,御史台在审理武成柏的案子,到时自会一同呈交圣上。”

    即便圣上不曾细看,他也会让人在朝堂上直接提起,由众臣一道商议。

    “可是,奴婢不会写状纸,恐怕还要去寻一位状师前来代劳……”

    “那是自然。”萧元琮搂在她腰间的手微微用力,让她靠过来些,离自己更近一些,“人,孤已替你寻好了,就在这间酒楼中,一会儿会有人带你过去。”

    这些事,都要她自己亲自出手才好。

    他说着,从食案上的盘中捻起一枚酪樱桃,递至她的唇边。

    鲜红圆润的樱桃缀在细细的梗上,悬在半空中,光润的表面有大半被洁白细腻的乳酪覆盖,余下的小半还缀着细小的液滴,映照着屋里明亮的烛光,格外鲜艳诱人。

    “殿下……”她张了张口,唤他一声,那小小的樱桃便触到她柔软的唇上。

    顿时,一点洁白的乳酪便沾在她饱满的下唇。

    萧元琮不错眼地看着她的唇瓣,只觉那两片柔软的唇与樱桃大小相当,看来却比樱桃更可口。

    “含进去。”他低声命令。

    云英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眼里不禁又浮现一层柔软的水光,双唇也不由自主微微启开。

    他的目光闪了闪,捏在樱桃梗顶端的指尖动了动,轻轻戳到樱桃光润的表面,将其整颗推入她微张的唇齿间。

    不比樱桃大的小嘴被迫张开,将红艳的果子含进去,洁白的乳酪在唇上留下更多痕迹。

    如今是冬日

    ,没有新鲜樱桃,酒楼用的是腌渍过的樱桃,表面的汁水一入口便快速化开,留下一股酸甜滋味

    他的指尖仍留在樱桃梗上,不曾松开,见完全含住果子,正要咀嚼,又摇头:“别咬,吐出来。”

    她眨了眨眼,红着脸顺从地以舌尖抵住光滑的果子,将其重新自口中推出。

    圆润的樱桃变得更加湿亮。

    他侧身,往后半靠在隐囊上,将樱桃抬高,仰头放入自己口中。

    腌渍过的果子,他平日总嫌甜腻,今日却觉得格外爽口,齿尖刺进果肉的那一刻,汁水在口中迸溅开来,那丰沛的口感,让他几乎舍不得咽下去。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她的脸庞,见她要拿帕子擦唇边沾到的乳酪,抬手按住,命令道:“不许擦,自己舔。”

    云英眸光轻颤,在他的注视下,伸出舌尖,将那洁白的乳酪一点点卷入口中。

    萧元琮看得眯起了眼。

    他仿佛兴致极高,又拿了食案上的好几样点心,如法炮制,有的先入他口,有的则先入她口,一番你来我往,直到将她喂得腹中半饱,眼神迷离,面上春意难受,才暂时罢休。

    只是,云英注意到,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吻过她的唇。

    不论是在靳昭的宅中,还是在马车上,又或者是在这里,他几乎都是用手逗弄她,弄得她承受不住,偶尔的亲吻两下,也从未碰过她的唇瓣。

    原本她以为他是有些嫌弃她的,可如今瞧他的样子,倒像是要一道道地品尝,越是想要的,就越是要留到最后似的。

    “好了,”他仿佛暂时玩够了,不打算一次尝尽一道菜,伸手在她嘴角抹了一下,便哑说,“去吧,孤给你半个时辰,若还有别的要交代的,一并与那人交代了便是。”

    他说完,又替她理了理衣襟,将她松开,让守在外面的内监将她带去另一间更不起眼的雅间。

    如他所言,雅间里已然等着一名状师。

    此人名叫祝一行,年近半百,是延阳坊一带有名的状师,常替普通百姓仗义执言,在百姓中也声名不错,的确像她能找得到的人。

    更重要的是,从他的语气中听来,他满以为是云英自己托人请他前来的。

    果然是萧元琮的手笔。

    她没多犹豫,将事情与所求同祝一行说完,又约定好三日后拿着状纸递送至府衙。

    临走前,祝一行问她是否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这一问,只是他身为状师的习惯而已,但云英却想起萧元琮也说了同样的话。

    她想了想,为了更稳妥,还是另外拿出自己这些年积攒下的所有银钱,签了契书,请祝一行再替她办一件事。

    若是从前,她自然舍不得一下拿出这么多银子,但如今有萧珠儿给她的那笔银子做底气,她不必再有那么多顾虑。

    待事情办妥,半个时辰也已过去,她亲自将祝一行送出酒楼,随后才回来,沿着木梯上去,重新朝萧元琮的那间屋子行去。

    只是,才行至三楼的转角处,就见不远处的台阶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倚在扶栏边的一根柱子上。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高大的身影上,让本就站在高处的他更显出一种强有力的压迫感,那双喜怒无常的眼眸,更是如等待猎物似的,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穆云英,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萧琰慢慢道。

    二楼之上,皆是大大小小的雅间,往来的人不算太多,云英上来时,附近恰好没什么人。听到他的话,她不由停下脚步。

    第77章 借口 他仿佛对你太上心了些。

    她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萧琰, 听他的话,仿佛早已知晓她在这儿似的。

    也不知他到底看到、知道了多少。

    云英垂下眼,敛去眼中的情绪, 趁着四下无人时,冲萧琰屈膝行礼。

    “不知殿下此话何意?”

    萧琰从阶上一步步下来, 在她上方两阶处停下,从高处仔细地看她, 原本只是有些复杂的眼神,在靠近之后渐渐流露出一分鄙夷。

    “靳昭才离京几日, 你就和太子勾搭上了?”他一只手抬起,似乎想触碰她的身躯,可是最终只落在身侧的扶栏上, 手指收紧, 骨节处泛起一层青白, “先前那副情深难断, 恨不得跟他去西北吃苦受冻的样子,难道都是装出来的?”

    他忍了忍,到底没忍住, 还是抬起手, 捏住她的下颚,往上掰着,让她不得不将脸颊仰到极致,才能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我说要把他调去西北的时候, 是不是正中你的下怀?”他说话的时候,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枉我还帮你把武成柏送进御史台的衙署中出不来了,是不是还多管闲事了?你早就想着要踹了靳昭, 爬到太子的床上,好让他帮你摆平一切,对不对?”

    云英被他这一声声的质问直指内心深处。

    她自然不是一开始就想和靳昭分开,就盼着他调去西北,那些想要嫁给他,想要和他一辈子在一起的念头也都是真的。

    可是,她最初接近靳昭的目的的确不单纯,如今与太子的牵连,也确是出于别的目的。

    她这样的别有用心,所以总是怀着几分愧疚,此刻被萧琰当面戳破,羞惭的同时,还有股无名的恼怒陡然冒出来。

    每次遇到萧琰,她好像都会被激怒,今夜也是如此。

    “吴王殿下若要这样说,奴婢也无可辩解。”她抬眼望向他,卸下方才伪装出来的恭敬,冷冷道。

    萧琰被她这副带刺的模样刺得心头又疼又痒,见她半点没否认他的这些猜测,胸口萦绕的那股难以名状的愤怒愈发强烈,让他自己也难以解释到底在愤怒什么,只好将这怒火尽数化为鄙夷。

    “怎么,被我戳穿,连装也懒得装了?”他捏住她下颚的手往下滑了一寸,卡住她的脖颈,脚步挪动,又向下踏出一阶,与她只剩最后一级台阶的距离,“这么容易就露馅,你就不怕被我那大哥看到你的真面目,从此对你弃如敝履?”

    云英在他尖锐的话语中感到一阵麻木的厌烦。

    “奴婢用不着伪装,太子殿下暂且将奴婢留在身边,自然也不是因为奴婢纯善坚贞,吴王殿下实在不必为奴婢担心。”她面无表情地将他的话顶回去。

    萧琰感到气不打一处来。

    这话在他听来,仿佛是说太子与她更为交心,两人之间的关系和信任根本轮不到他这个外人来插手。

    “是了,我那大哥可不是吃素的,他从来不做于己不利的事,你对他来说,可以完全拿捏在手中,”他说话的时候,脸庞一点点靠近,呼吸间的热气喷吐到她的唇边,“况且,你生得这么诱人,先前又已有过两个男人,想必身子早已熟透了,伺候男人定很有一套,是不是?”

    离得太近,云英能嗅到他呼吸间带出的灼热酒气,也能看到他眼眸中闪现的觊觎和窥视。

    云英被他的话刺得心口一酸,本就已经面无表情的脸庞变得更加冷漠无情。

    “吴王殿下何必这样刻薄太子?”她的双眼漠然地看着他,嘴角渐渐仰起嘲讽的弧度,“您敢说,您先前‘帮’奴婢,难道不也是另有所图?”

    萧琰愣了一下,开口就是否认:“穆云英,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你除了有几分姿色,还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

    “是啊,奴婢也只有几分姿色罢了。”云英冷笑一声,“否则奴婢也百思不得其解,奴婢这样卑微的一个小人物,连给殿下提鞋都不配,又怎么能入殿下的眼,劳殿下一次又一次地留意?”

    她这样带着点自轻自贱的语气,让他感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快,可再要说点什么反驳的话,又显得太过虚伪。

    他自问不是那等伪善狡诈之人,一时便闭了嘴。

    云英趁机扭开脸颊,脚步朝旁边移出半步,同他错开些距离。

    眼看她就要离开,萧琰下意识伸手握住她的胳膊

    ,阻止她的脚步。

    就在这时,木梯上方的长廊边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方才听酒楼的主人说,二弟今日也在此设了宴席,方才着人去瞧,却没见到二弟,原来在这儿躲懒呢。”

    萧元琮在木梯的高处站定,没有再往下行来,就那样俯视着他们,淡然的目光先是落在萧琰抬起握在云英胳膊上的那只手上,随后才移至萧琰的面上。

    从头至尾,他唇边温和平静的笑容没有一丝变化,目光更是完全未在云英身上停留。

    不过,接下来的话却是对她说的。

    “云英,出去了那么久都不回来,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他的语气除了一贯的温和,还带着点责备的意思,仿佛只是个宽厚仁慈的主人,在责备身边有些淘气的女奴。

    “是。”云英低头应下,顺势挣开萧琰的手,提起裙摆,快步上去,自觉地站到萧元琮的身后,像找到了靠山似的,探出小半个脑袋,对着底下的萧琰狠狠瞪了一眼。

    萧琰本就已经不好看的脸色有一瞬间僵硬。

    他咬了咬牙,按下心底的一阵痒意,冷笑道:“我自然也早听说大哥今夜也在此,不过,弟弟到底想得太简单,只以为大哥一向以公事为先,来这儿定有要事,不便教旁人打扰,这才不曾寻去,没想到,大哥原来是带着美貌女奴来寻欢作乐,今日是上元节,大哥一向最重清誉,就不怕宫外人多眼杂,教人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去?”

    萧元琮对上他挑衅的视线,微微一笑,说:“今日出宫,不过是去探望靳昭的养母,靳昭出京前,曾在三恳求孤照拂好他的养母,他跟孤这么多年,这点小事,孤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至于云英——她也一直提孤照顾阿溶,人心肉长,她为了阿溶,没法亲自抚育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些,孤都看在眼里,今日上元,孤容她出宫,与孩子团聚片刻,应当也不为过。”

    这一番解释合情合理,听得萧琰一阵冷笑。

    “不愧是大哥,将一切都算得这么准,连玩女人都想好了借口。”

    云英感受到他越发尖锐的视线,不禁又往萧元琮的身后缩了缩,干脆完全避开。

    萧元琮有一瞬间的停顿,不过,仍旧没有被激怒,只是笑着说:“都是实话罢了。况且,孤今日出宫所为何事,身边的属臣们并非不知,若当真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孤能怀疑的,应当只有二弟你了。毕竟,孤一路未遇到旁人。”

    萧琰垂在身侧的双手瞬间收紧。

    “我自然不会做这种事。不过,我劝大哥还是小心为上,这世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

    素来“行端坐正”,是天下大多士人心中的完美储君的太子,若被传出和儿子的奶娘有私情这样的风流韵事,还不知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他说罢,听到身后又传来不知什么人的脚步声,也不再逗留,道了声“告辞”,便转身离开。

    留下云英站在萧元琮的身后,怯怯地看着他的背影。

    方才被他瞧见和吴王纠缠在一起时,她还不觉如何,眼下吴王走了,才渐渐感到忐忑。

    不过,萧元琮似乎并未感到不快。

    他站在原地,没有回头看她,只淡淡说一声“走吧,该回宫了”,便直接沿着木梯下去,朝来时的小院行去。

    云英不敢怠慢,赶紧提着裙摆跟上。

    二人一路无言,直到上了来时的马车,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吱呀转动着,驶出小院,沿着安静的小巷,往热闹的街道行去。

    云英正想悄悄松一口气,却听一直沉默的萧元琮忽然开口。

    “过来。”他伸出一只手,待她将自己的手放进来时,收拢五指,将她拉到近前,轻轻揽上她纤细的腰肢,“方才和那状师说得如何?”

    云英见他似乎并没有要多追究方才的事的样子,便也绝口不提,只将自己与祝一行商议的结果如实说来,末了,又道:“奴婢斗胆,还请祝状师做了一件事。”

    她如今知晓萧元琮在乎手下人的忠诚,在这件事上半点也不敢欺瞒。

    “何事?”萧元琮没有看她的脸色,目光只在她的身上慢慢游移。

    “奴婢想着,此事要想顺理成章,最重要的,是让旁人知晓武家从前待阿猊的冷落与刻薄,”起初,她还说得流利,可渐渐的,随着萧元琮开始以手指代替目光,她的语调便有些断断续续起来,“于是,奴婢、奴婢请祝状师帮忙,让、让武家从前的几名、几名下人,同周遭的邻里说、说一说……”

    萧元琮的指尖再度拂开她的衣襟,摸索到肩下的暗扣,一勾一挑,让她再次衣不蔽体。

    “说什么?”他平静地问,仿佛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脸色通红,话也说不出来一般,指尖却落在顶端捻弄,不时轻轻扯动。

    云英猛地攥住他的胳膊,却不敢将他推开,只无助地看过去。

    “继续说。”

    “奴婢想让他们……将从前武侯爷没、没看过阿猊一眼,还有、未给他起名、未提过要入、入族谱一事,告诉邻里们……”

    云英眼里已沁出一层水雾来,却还在尽力回答他的话。

    “要让外人都知晓武家从前未曾将这个孩子放在心上过,是个好办法,”萧元琮暂且松开指尖,轻拍一下,“可是,你怎么确定那些人会照你说的做?”

    云英双腿发软,身子要往下滑,却被他一把搂住,干脆抱到他的膝上,让她侧靠在他怀中。

    马车不住晃悠,小小的车厢里亦荡着耀目的浪花。

    “奴婢同他们、相处了十、十年,知晓他们的为人,”她深吸一口气,忍着今夜一直没有停歇过的折磨,飞快地说完剩下的话,“那几个都是有些贪财,却不敢犯大错之人,奴婢给他们钱财,让他们说的也都是实话……”

    不过是在民间造势罢了,只要说的是实话,便没什么好怕的。到时,若圣上知晓,就连民间百姓都听说武成柏对亲孙子的刻薄,自然要多顾忌些,如此,她的胜算便能更大些。

    “你做得不错,”萧元琮赞许地点头,目光终于舍得从她的身躯挪开,落回她的脸上,“孤会让人在朝会上提一句。”

    他不是萧琰,自无法说动圣上。他想要在朝中做什么,一向靠的是群臣谏言。

    将事情坐实,再由文臣们不断劝谏上疏,让圣上碍于群情,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协。

    云英此举,也是在给他递强有力的论据。

    “多谢殿下……”她回答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软倒在他怀里,双手扶在他的胸前,指尖无助地攥紧,双臂更是慢慢缩起来,想阻止他的触碰。

    萧元琮低垂着眼睑,将她的双手反剪道背后,一只手固定住她两边手腕,让她不得不挺起身,前面没有半点遮挡。

    “躲什么?”他轻声问,看着她随马车轻颤的模样,另一只空闲的手在她的唇上一下一下轻点,“方才又与老二说了什么?孤觉得,他仿佛对你太上心了些。”

    云英的呼吸有些急促,脑袋无力地枕在他的胸前,听到他的话,脑袋里转了几个圈,说:“吴王怀疑奴婢与殿下有私情……”

    这也是实话。

    萧元琮扬眉:“那你有没有?”

    云英眨了眨眼,回答:“奴婢出身微末,命如草芥,哪里能入殿下的眼,即便有私情,也是奴婢的一厢情愿,与殿下毫无关系。”

    萧元琮慢慢露出满意的笑容:“放心,孤不会让你这样为难。”

    最好便是暂时不教旁人知晓——至少,以他对萧琰的了解,萧琰应当不屑于将这样的事说出去。即便真有那样一日,他也总会有法子解决。

    云英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没有身份的男女关系,最后的下场是什么,她已经历过一次,哪里还

    会再相信太子的话?

    “你方才说,‘一厢情愿’?”

    他的指腹在她的唇瓣间重重碾过。

    云英抬眼,对上他深暗的目光,会意地仰起脸颊,主动将双唇凑到他的下巴出,一点点亲吻。

    他的身量对她来说也十分高大,这般被制着双手的姿态,根本够不到他的双唇。

    不过,这样的厮磨似乎让萧元琮十分受用。

    他的指尖拨弄不断,由着她亲吻许久,直到她气喘吁吁时,才把她托起来,靠到近前,与她唇瓣相接。

    起初只是一下一下的轻触,随着情致的逐渐高涨,吻才逐渐加深。

    二人就这样亲昵了一路,直到回到东宫。

    萧元琮仍旧没有让她满足。

    就像拉一张弓,一手握着羽箭,数度张弓,将其拉满,一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姿态,可最后,总还是没有松手,只是重新松了弓弦,放下羽箭。

    云英实在受不了,在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忍着满心的空虚的失落,匆匆回到宜阳殿。

    皇孙已然在丹佩和绿菱的照料下睡去,殿中静悄悄的,只有正门边上为她留了一盏孤灯。

    她放轻手脚回到自己屋里,胡乱梳洗一番,方软倒在温暖的床铺间。

    又是一身热汗淋漓。

    第78章 出嫁 实在不想再与萧琰有任何牵连。……

    同样的夜里, 难以入眠的还有萧崇寿。

    他在宁华殿没有逗留太久,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去时下了决心, 要好好陪伴珠儿母女,可真到了那儿, 却怎么都觉得难受。

    宁华殿,一个他许久没有踏足过的荒僻之地。

    是当初郑皇后不愿见到她们母女两个, 提的要将她们安置在宁华殿。那时,他尚觉自己年轻力壮, 对妻子爱若珍宝,什么都愿依着她。

    宁华殿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其实他根本不知晓, 这些年来, 也从未关心过, 直到今夜过来, 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儿的冷清。

    按照宫里的规矩,圣驾所到之处,具要收拾装点, 他要来用膳的消息, 提前数日便已递到尚宫局,他所见到的,已经是宫女内监们重新收拾布置过的样子,仍旧那么冷清。

    偌大的宫室内, 除了母女二人,便只有两名宫女伺候着,床榻格架、灯台箱笼,都是最简谱的样式, 不论是他的延英殿,还是皇后的珠镜殿,甚至是琰儿不常住的敬胜斋,都不曾见过半件这样的摆设。

    高高的廊柱与门扇看来倒是光亮如新,可稍稍走近,就能嗅到新漆的气味,实在不算好闻,再走近些细看,更能看到边角处的木料被锈蚀的痕迹,想来一时来不及修缮,便只抹了层漆掩盖。

    这样的屋子,即便烧足了炭火,也嫌冷清寂寞。

    萧崇寿说话时,屋里甚至还有回音。

    他心中凄然,看到即将出嫁的女儿,和连用膳时也不忘带着面纱的齐采女——今日午后已被封为贵妃,几乎不敢与她们对视。

    可母女两个却仿佛对宁华殿的变化心满意足。

    十六岁的女儿捧着酒盏对他叩头,笑着感谢他这个父亲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和如今对他们的“厚待”。

    这样软绵绵的钉子,几乎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来之前,他还想过,要最后再劝一劝齐氏,若她愿意,不必去天清观,留在宫中一样能领贵妃的份例,从此颐养天年。

    可母女两个这样的处境和态度,让他根本无法开口。

    一顿晚膳,没有早早料想的温情脉脉、其乐融融,只有无尽的愧悔与不自在。

    萧崇寿没有久留,匆匆自宁华殿离开。

    随行的内监问他要回延英殿还是直接去珠镜殿。

    照他们在宫中多年的经验,圣上从别的嫔妃处离开后,定要费些功夫安抚皇后娘娘的醋意,八成是去珠镜殿,若不去珠镜殿,皇后娘娘自己也会找来延英殿,今日应当也不例外。

    可步撵上的萧崇寿看着天空中高悬的十五的满月,沉默半晌,却是摆手:“到蓬莱池走走吧。”

    还是正月,这大冷的夜里,蓬莱池边寒风习习,圣上身子一向弱,实在不宜前往。

    可都是伺候多年的老人,哪里不明白圣上心中的难过,一个个也不敢多言,只赶紧拿出更厚实的大氅给他披上。

    冬夜寒风里,萧崇寿一个人站在蓬莱池边,许久不动。

    大氅将他全身裹住,除了脸颊,密不透风,手里亦有暖炉,其实半点也不觉得冷,可随行的内侍们却仍旧担心他着凉,时不时上前看一眼,要给他添衣加炭。

    他们越是如此,反而越让他心中难安。

    他不禁想,这些年来,那几个已出嫁的女儿,还有没能长成便先夭折的儿子们,当初是不是也像珠儿母女一样,在不是冷宫,胜似冷宫的地方艰难度日?

    这么多年,他独爱皇后。

    遇到她之前,他尚算是个温和体贴的丈夫,对妻妾们雨露均沾,但郑氏是是个小心眼的性子,容不下他身边有其他女人。

    起初,只是容不下新人,到后来,连在她之前就已伺候在他身边的老人们,她也渐渐容不得了。

    她生来骄纵,受不得气,每与他争执,总要哭上两日,有时连饭也不吃,惹他心疼,不得不主动让步。

    他自信夫妻这么多年,对妻子足够了解,对她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可真正看到珠儿母女的样子,他还是忍不住想,自己这些年将所有的温柔都只给了皇后一人,是否太过残忍了一些。

    在池畔待了近半个时辰,内监们上前劝了两回,也没将他劝回去,最后,他们实在看不下去,大着胆子上前,说:“陛下,时辰不早,若再不回去,皇后娘娘跟前儿恐怕要问起了。”

    提到郑皇后,萧崇寿没有像往日那样立即回神,而是仍站在原地,望着远处的灯火,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内监们一直等着,直到开始怀疑他恐怕没有听见,正犹豫着是否要再提醒一遍,就见他对着波光粼粼的池面叹了口气。

    “罢了,”他收回视线,摆手道,“回去吧。”

    到底是多年夫妻,在他心里,郑皇后母子始终排在第一位。

    第二日正月十六,是萧珠儿出嫁的日子。

    公主和亲,是整个京都,乃至举国上下都无比关心的大事。

    一大早,文武大臣们便在萧崇寿的亲自带领下,聚集在宫门处,一个个换上年节大典时才用的礼衣,神情肃穆,列队两侧,送公主出嫁。

    年轻的公主,青涩的面孔间稚气未脱,顶着一身贵重华丽的公主婚服,在无数人的注视下,登上车马。

    临行前,她在礼官的指引下,向站在高台上的萧崇寿行大礼拜别。

    “儿臣远嫁,往后不能再在父皇身边尽孝,心中倍感愧疚,万望父皇珍重,儿臣祝父皇长命百岁,千秋万代。”

    萧崇寿看着她瘦弱的身躯被迫撑起沉重的顶冠与配饰,在无数人的注视下,向他这个并不称职的父亲拜别的样子,鼻尖泛酸,冲礼官员挥手,示意将她搀起来,便转开眼,不敢再多看。

    身旁不远处的郑皇后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

    从昨夜起,她便察觉到他的异样,从宁华殿回来后,便一直魂不守舍。她自然知晓是什么原因,无非是被女儿远嫁勾起伤怀情思,进而心生愧疚罢了。

    这些年来,他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怀想,可是近来好像格外频繁一些,与萧珠儿的出嫁有关,郑皇后觉得,也与年岁渐长有关。

    都说人上了年纪,肉身孱弱,精力不济,才会开始怀念壮年时的旧事。

    圣上圣体常年抱恙,她虽时时担忧,却并不真

    的放在心上。

    可是今日,她看着圣上间杂灰白的鬓发,日渐耷拉的脸皮,和浑浊泛黄的眼睛,忽然觉得他似乎真的老了。

    明明才刚过半百之寿,对于享受着全天下最好的供养的天子而言,实在不算什么。

    站在郑皇后身旁的是才被封为贵妃,不日也要启程离开宫城的齐氏。

    齐氏半点没将目光落在萧崇寿的身上,只是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即将永别的女儿,在看到女儿在礼官的搀扶下起身,毅然转身,登上车马之时,她到底没忍住,循着孩子的背影追出去两步。

    她满脸不舍,根本无法留意脚下,多年不曾穿过的衣裙像个沉重的枷锁,压在她的身上,将她的步伐压得摇摇晃晃,一不小心绊到地上铺的地毯间拱起的褶皱,踉跄着朝前软倒。

    萧崇寿伸了手,在齐氏的胳膊上扶了一把。

    “小心,莫让孩子担心。”

    他一声叮嘱,让齐氏回过神来,眼看登上马车的萧珠儿又回头来看了一眼,她赶紧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冲女儿挥手。

    面纱遮住她大半张损毁的脸庞,表情无法表达她的情绪,只有挥手能聊表情思。

    郑皇后看着萧崇寿的动作,心中一阵不快。

    她很想依着脾气,当场发作一番,好让萧崇寿不看别的女人,只站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今日的场合实在有些不合适,旁边的萧琰更是直接冷冷地看着她。

    那不带一丝温情,只有冷漠警告的眼神,让她这个做母亲的看了都心中发毛。

    她一口气堵在喉间,到底只是扭开脸,忍了下来,没有发作。

    而一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的萧元琮则站在一旁,无声地看着帝后二人。

    他们之间,似乎已有了一层薄薄的隔阂-

    云英近来心情不大开朗。

    靳昭和萧珠儿的相继离开,让她惆怅失落。一个是心意相通的情郎,一个是因祸结缘的挚友,一下都走了,让她感到分外孤独,就连先前觉得舒适惬意的东宫的生活,都仿佛少了点吸引力。

    不过,比起这两件事,更让她苦不堪言的,是来自萧元琮的折磨。

    这段日子,只要公事不忙,他能准时回来,便一定会唤她去少阳殿伺候。

    自然不是只召她一人,为了掩人耳目,他从来让传的都是皇孙,在外人看来,随着皇孙一日日长大,太子对他的关爱也越发无微不至。

    他们不知晓,萧元琮每次看孩子,不过一两刻的时辰,余下的时辰,都是让余嬷嬷等人将皇孙带去隔壁的屋子里玩耍,留下云英一个在身边,尽情赏玩。

    说是赏玩,一点也不为过。

    他几乎将她身上的每一寸都仔细观察、把玩过,像得到了一件完全属于自己的心爱物件一般,先是用手,待玩够了,再换作唇舌。

    他有自己的偏爱,对于偏爱的地方,更是要用各种手段、各种方式尽情玩弄。

    他喜欢看她空虚难耐的样子,每每看得自己也煎熬不已,便握着她柔软的小手往自己的腰间带,有时兴致上来,干脆扣住她的脑袋往下压。

    她浑身上下,几乎没有哪一处没被弄污过。

    眼见让他一次次惬意满足,而自己内里的空洞却越来越大,云英有时也忍不住,大着胆子主动求他。

    偶尔,她也觉得自己几乎要接近了,那一滑而过的柔腻触感,让她背后一阵发紧。可最后,他总还是凑到了她的唇边,然后,安抚似的伸出两根手指,让她不至太过难捱。

    “还没忘了他。”萧元琮给了她答案。

    他显然也能看出来云英因为靳昭的离开而生出的失落,一直没有彻底散去。

    他可以不在乎他们两个过去的私情,可如今已散了,他不希望看到她还惦记着靳昭。

    云英也知晓自己没法反驳他的话。

    她自问不是拖泥带水、一味怀恋过去而不肯前行的性子,可是靳昭那样真诚的人,她实在做不到短短半月就完全抛诸脑后。

    无奈,她只好将更多心思放在武家的事上。

    回宫后的第三日,她按照事先约定,又请得余嬷嬷的令牌,出宫一趟,同祝一行一道,将状纸递到衙门里。

    因近来频频出宫,她不好再多逗留,递完状纸,也没敢回去看一眼孩子,直接回了宫。

    从长而宽阔的甬道上经过时,她再次遇到萧琰。

    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巧合,她好像每次出宫,都能遇到他。

    这一回定然是巧合。

    他并非一人,而是骑着马,带着一队约莫十多个侍卫的队伍,再后面,则是两辆不算太宽敞的马车,看样子,是在护送宁华殿的齐贵妃离宫,前往曲江之畔的天清观。

    这是他前几日主动在圣上面前揽下的差事。

    听闻公主出嫁的那一日,郑皇后事后到底还是与圣上起了争执,幸好萧琰恰出面将此事揽下,才暂为二人解围。

    只是,圣上也不知是不是怒与悲交织,引得旧疾复发,再度卧床。

    远远的,萧琰显然也看到了云英,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

    不过,大约是人太多的缘故,又或者上回当真惹出他的气性来了,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就这么看了她一眼,再没有别的反应,由着她退到路边,躬身行礼,也不叫起,只面无表情地带着众人从她面前经过,没有半点停留。

    云英稳稳垂首,直到队伍从面前完全经过,才重新直起身,悄悄舒了口气。

    她如今应付萧元琮一个已然有些筋疲力尽,实在不想再与萧琰有任何牵连。

    萧元琮好歹和颜悦色,有什么事,都能好好说出来,萧琰却从没给过她好脸色,像爆竹筒似的,一点即炸。

    很快便是正月末,临近春日,各地即将开始耕种,三年一度的春闱也即将拉开序幕,整个京都都进入一种万物复苏的新气象中。

    只是武家的案子出乎意料地拖了下来。

    御史台得了圣谕,自然不敢怠慢,果然在正月末便审出了个结果,萧琰所参之事全部坐实,甚至在搜查城阳侯府时,还查出他担任京都守备大将军期间,曾为人私开过城门。

    京都城防关系到圣上安危,私开城门,几乎与谋逆同论,如此大的罪过,武成柏不可能再逃脱。

    可圣上自正月十六以后,便一直病着,尚未有精神亲自查看结果,做最后定夺。

    事情就这样拖入了二月。

    已然开春,皇孙一日大似一日,渐渐的走得更加利索,也更喜欢到屋外玩耍。

    这日,天气晴好,云英和丹佩二人正带着皇孙在宜阳殿南面的小花园中游玩。

    料峭的春寒被晌午的日光驱走大半,三人站在光下,有年纪小的内监递来一只漂亮的纸鸢,正要借着春风放给皇孙看。

    众人说说笑笑,场面十分热闹。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假山石边,许久不曾露面的薛清絮在宫女们的簇拥下,款步走来。

    她仍旧是面容端方,眼含笑意的模样,行止之间,带着大家闺秀的典雅,看起来十分沉稳大方。可不知为何,这副美丽高贵的皮囊,似乎与花园里的其他人完全不相容。

    众人顿时静了下来,恭恭敬敬冲她行礼,不敢有一丝怠慢。

    第79章 疑窦 东宫要什么样的乳娘没有。

    大多时候, 薛清絮在东宫的存在,几乎可以被忽略。

    从前,她还每日到少阳殿来, 给太子请安,服侍太子更衣、用膳, 自中秋过

    后,被禁足许久, 便几乎再也不出现了。

    有时候,大家似乎都快忘了, 东宫除了太子之外,还有这样一位女主人。

    她先前赐死青澜的传闻还留在众人心中,再加上中秋之后, 被她杖责而死的另一名宫女, 东宫的下人们对这位太子妃都怀着一种畏惧之心, 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放肆。

    只见她不疾不徐地在众人面前站定, 也不叫起,只是目光环视一圈,最后落在被云英牵着的小皇孙身上。

    肉嘟嘟的小身躯, 才高到她的膝盖窝, 站在才刚露了一点绿芽的芳草地间,像颗茁壮成长的小苗苗,圆圆的脑袋仰起,一双明亮的眼睛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旁边的云英轻轻捏了捏皇孙的小手, 在他的耳边提醒:“皇孙该唤‘母亲’。”

    虽非太子妃所生,但不论如何,太子妃都是嫡母,该称一声“母亲”。

    大约是下人们突如其来的安静气氛也感染了皇孙, 他眨眨眼,反应不似平日那般机灵,但转头对上云英安抚的笑容,到底还是学着她刚才的示范,一字一顿地叫了一声“母亲”。

    薛清絮闻言微微一笑,仿佛难得好心情,破天荒地弯腰,在皇孙的脑袋上摸了摸,伸出双手想要抱他。

    她的双手保养得极好,不但肌肤白润细腻,不见一丝斑点绒毛,每一片指甲上,都还抹了调得浅浅的蔻丹,表面光滑,在日色下有些耀眼的夺目,再配上稍长的,修剪得十分仔细的形状,让人颇有些眼花缭乱。

    大约是身边伺候的宫女们都没有留过这样的指甲的缘故,皇孙在看到头顶上那被日光照得半透明的指甲朝自己伸来时,似乎有些害怕,下意识朝半跪在自己身旁的云英怀里躲了一步。

    云英见状,赶紧搂住他的肩膀,在他背上轻拍两下,同时对太子妃道歉。

    “殿下恕罪,皇孙恐怕有些认生。”

    薛清絮面上的笑容有一丝停滞。

    她重新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皇孙,慢慢将目光转到云英身上。

    “我记得,正月里阿溶在圣上与群臣面前可一点也不认生,到我这儿却要认生,”她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倒是和穆娘子更亲近些。”

    云英赶紧低头:“奴婢只是下人,平日照顾皇孙都是份内之事,皇孙如今还小,待再大些,奴婢便是无用之人了。”

    薛清絮掩唇轻笑,目光在她身上转悠一圈,说:“阿溶太小,需要不需要,恐怕也不是阿溶说了算,还得听太子殿下的,我听说,殿下可是日日都需要你呢。”

    这是在讽刺她这些日子以来,三五不时地出入少阳殿一事。

    云英的脸色有一瞬间难堪。

    她低着头,不敢看太子妃的神色,只是轻声说:“太子殿下处处关怀皇孙,奴婢惭愧,不敢懈怠。”

    薛清絮冷笑一声,没有继续纠缠此事。

    “好了,你懈怠与否,不必来告诉我,”她移开视线,沉声道,“圣上龙体抱恙,皇后娘娘日日侍奉左右,很是辛劳,身为子女,也应入宫探望,今日娘娘点了我入宫请安,穆娘子,一会儿劳烦你带着阿溶随我去一趟。”

    太子妃的吩咐,她一个做奴婢的无有不应,只得躬身应“是”,带着皇孙匆匆回到宜阳殿更衣梳洗。

    出于警惕的本能,云英没有独自带着皇孙前往,而是叫上丹佩一道。

    在她看来,太子妃对太子似乎没什么夫妻情谊,对皇孙更是没有半点慈母之心,平日不闻不问,今日忽然带着皇孙入宫,恐怕另有目的。

    她还记得自己刚才东宫的时候,就跟着太子妃去过一次珠镜殿向皇后请安。

    那时,她初来乍到,不知东宫形势,只觉这些贵人们之间的关系有些怪异,如今想来,太子妃和皇后定另有目的。

    她和丹佩要一刻不离地跟着皇孙才好。

    一刻后,步撵停在宜阳殿阶下。

    这一回,薛清絮直接备了两抬,云英带着丹佩向坐在前面的薛清絮行礼后,便与丹佩自觉带着皇孙登上后面的步撵。

    不一会儿便到了珠镜殿外。

    有宫女立刻笑着迎上来,冲薛清絮行礼。

    不知是不是错觉,云英总觉得那名宫女的目光好似也从她和皇孙的身上一扫而过。

    珠镜殿内仍旧是一派奢华精致的气象,高座上的郑皇后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保养得宜的手搁在扶手上,一下一下虚点着,纤长华丽的甲套随之起伏,颇有一种令人胆寒的尖锐。

    郑皇后年轻时爱使性子,昳丽的容貌配上娇嗔的神情,在众多温良恭顺的嫔妃中,颇为出挑。

    然而相由心生,年轻时被明丽容貌掩去大半的刻薄,随着年岁渐长一点点显露出来,到如今,她的小性子已变成旁人难以接受的尖酸与恶毒。

    云英只悄悄看了一眼,便不敢再抬头,带着皇孙跟在薛清絮的身后,向郑皇后请安。

    皇孙如今还不能流利地说出长句,只能对着郑皇后道了一声“请安”。

    郑皇后在身旁宫女的搀扶下起身,冲薛清絮挥了挥手,示意她起来,听到皇孙稚嫩的嗓音,不禁嗤笑一声,挑眉看过来。

    “果然是机灵的,难怪连陛下也喜欢。”她说话时,眼里不见半点长辈的慈祥,倒像挖苦一般,听得云英和丹佩两个都有些紧张,不知她到底何意。

    “阿溶已满一岁,如今长开了,越发神气,母后可要仔细瞧瞧?”薛清絮在旁边的榻上坐下,示意云英将孩子抱到上座,交给皇后。

    一向厌恶皇孙的郑皇后竟没有拒绝,云英只好起身,抱着皇孙上前,在郑皇后榻前两步的地方停下。

    郑皇后掀了掀眼皮,冷冷道:“离得那么远做什么,怕本宫对孩子不利?”

    “奴婢不敢。”云英赶紧认错,带着皇孙又上前一步。

    郑皇后已从座上完全直起身,因坐榻在殿中的一级台阶上,她坐着时,目光恰好能平视被云英抱在怀里的皇孙。

    “的确比从前顺眼了些。”她打量着孩子的脸,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薛清絮微笑说:“母后若是喜欢,何不让二弟也生一个?儿媳听说,父皇近来有意替二弟寻觅良缘,也不知是哪家的娘子能有这样的福气。”

    她说完,笑吟吟地等待郑皇后的反应。

    郑皇后没有接话,脸色也不大好看,显然并不愿意提起此事。

    外面有宫女捧着一只巴掌大的玉盏进来,奉至郑皇后的面前。

    “娘娘,这是御膳房新煮的羊乳。”

    羊乳甘温,益五脏,补气血,是养颜佳品,珠镜殿的常供之物。

    郑皇后瞥了一眼,伸手接过,执起镶金的玉勺,舀起洁白的乳汁,却不是送入自己口中,而是朝皇孙看去。

    “一岁多的孩子,饮些羊乳应当不会有错。”

    她说着,身子微微前倾,凑近皇孙的面前,玉盏也跟着一并递过去,精致的勺子边缘不由分说已贴到皇孙的唇边。

    云英下意识觉得不妥,正想替皇孙拒绝,皇孙自己已先一步动作。

    孩子虽懵懂,直觉却异常敏锐,大约是被郑皇后身上不大和善的气质感染,又或是她指尖的甲套太过尖锐,他下意识感到排斥,不但不肯张口,两条短短的小腿也跟着挣动起来,双臂更是胡乱地挥舞。

    “不、不!”

    小小的玉盏被打翻,洁白的乳汁倾倒出来,大半顺着皇孙的脖颈淌下去。

    云英赶紧以自己的衣袖挡过去,可是事发突然,皇孙的衣裳到底还是从里头便湿透了,还有几滴洁白的乳汁不小心滴到郑皇后的衣摆上。

    因金线绣成的百鸟朝凤纹样在光线下熠熠生辉,看得人颇有些眼花缭乱,几点洁白滴上去,不过一瞬,便迅速消失在金色之间,留下十分不起眼的湿渍。

    “奴婢该死!没有护好皇孙,弄污了娘娘的衣裳!”云英立刻退后一步,抱着皇孙跪下。

    旁边有宫女上前,替皇后查看衣裳。

    郑皇后的脸色更加难看,冷冷瞥一眼地上的云英,不耐烦地摆手:“罢了,下去吧,给孩子擦洗一番,换身衣裳,一会儿还要到延英殿给陛下请安。”

    “穆娘子,”薛清絮叫住云英,“赶紧回去替阿溶取两件衣裳来,莫要耽搁。”

    见云英应“是”,她又转向自己身边的宫女:“穆娘子回去,皇

    孙身边便只丹佩一人伺候擦洗,你也过去搭把手吧。”

    在东宫,自太子妃先前寻的那名钱姓乳娘意外身故后,与皇孙有关的一切事宜便都不再经太子妃的手,如今在珠镜殿,她忽然要让自己身边的宫女过来帮忙,云英心中更觉异样。

    然而,在皇后面前,她们这些下人毫无置喙余地,她只能与丹佩交换个眼神,在众人注视下,将皇孙交给丹佩,带去偏殿,自己则出了珠镜殿,沿原路返回东宫。

    她只是个乳娘,来时因着皇孙的缘故才能乘坐步撵,此刻独自回去,自然只能靠双腿走回去。

    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一段路,一来一回要耽搁不少时辰,加上她自己的衣裳因方才挡了一下,也湿了两处,回去后,还得先将自己的衣裳换了,才能再去珠镜殿,为了快些给皇孙换上干净的衣裳,她不得不加快脚步。

    二月的天,不似冬日那般寒冷刺骨,带着微微的春风,从面颊上拂过时,清新温柔。

    可羊乳在身上留下的温热湿润,在春风中渐渐失了温度,透过衣裳一层层染进来,直到贴上最里面的肌肤。

    两块湿渍,一块在右侧胳膊上,另一处则在左胸处,逐渐冰凉的触感让她感到一丝不适。

    她皱了皱眉,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胸口,再度加快脚步。

    只是,从宫城内闱的门出去不远,正要拐进东面长长的甬道,眼前的路便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

    “穆云英,”萧琰不大有规矩地半靠在墙边冲她扬了扬下巴,“这是从哪儿来?走得这么急。”

    云英看到他便觉得有些头痛。

    她早先听说,吴王这几年已不会再日日进出内闱,可偏偏她每回都能遇见,也不知是什么厄运孽缘。

    “吴王殿下,”她停下脚步,看一眼前路,想尽量从离他远的地方经过,“奴婢从珠镜殿来,现下要回东宫一趟,给皇孙取干净的衣裳。时间紧,烦请殿下容许奴婢告退。”

    她说着就想离开。

    萧琰眉心一跳,看到她这副半点不想和他扯上关系的样子,心里的火便禁不住被挑起。

    “站住,”他长腿一迈,便又挡到她面前,抬手便准确地捏住她的下颚,迫使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把话说清楚,去珠镜殿做什么了,怎么还要换衣裳?”

    仿佛嫌离得不够近,他一边问,一边又上前少许,让自己与她相隔不过半寸,目光则沿着她光洁的面容一点点移动,掠过脸颊边缘的线条时,一下看到她衣裳间的湿渍。

    杏色的衣裳,水迹十分显眼,那高高耸起的位置更是让他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他的脑海中不禁闪现出第一回见她时的情形。

    那么饱满,充盈着被幼儿一吮便会涌出的乳汁。

    喉结动了动,他努力克制着,才没在这儿便直接将那最后的半寸距离挤掉,完全与之相触。

    他眼神幽暗,嗓音更是一片喑哑,耳语似的嗤笑一声,问:“漏奶了?”-

    珠镜殿中,薛清絮在几人退下后,才命人重新呈上一碗羊乳,奉至郑皇后的面前。

    这一次,郑皇后执起玉勺,将那洁白的羊乳送入自己口中。

    “这羊乳果然是好东西,母后日日饮着,气色越发好了。”薛清絮适时恭维。

    郑皇后叹了口气,将还余了小半的碗递给旁边的宫女,恹恹摇头:“本宫的气色哪里还能好?陛下近来也不是怎么,日日都不顺心,隔三差五便同本宫拌上两句嘴,琰儿更是……圣上想要抱孙儿,偏琰儿,一提此事就要躲,什么样的小娘子都入不了他的眼,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没了云英等人在,她才愿抱怨两句烦心事。

    薛清絮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不饮羊乳了,便从榻上起身,亲自奉了一盏漱口的茶递过去,温声劝道:“二弟向来有主意,母后不必太过忧心,依儿媳看,二弟其实也喜欢孩子,他对阿溶就很是关心,先前赶去行宫时,遇上方才那位穆娘子,他还特意捎带了她整整一路,想来就是怕阿溶饿肚子。”

    “那是东宫的孩子,与他有什么干系?有陛下关心还不够,哪里轮得着他,连一个乳母的事也要管,他——”郑皇后听得烦心,正觉自己越发不懂儿子的心思,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

    那个乳娘穆氏,倒是生得一副浑然天成的娇艳容貌。琰儿先前忽然出手干预的武家的事,也恰好都和这个乳娘有关……

    “那个穆氏在东宫可还安分?”

    薛清絮叹了口气,恭敬地回答:“母后也知晓儿媳在东宫的处境,与阿溶有关的事,都是太子亲自盯着,乳娘自然也是,儿媳知之甚少。不过,太子既肯用她,想来是得力的。近来,她仿佛还像府衙递了状纸,要状告武大将军苛待孙儿,想必也是个有成算的。”

    “是啊,东宫要什么样的乳娘没有,怎么偏偏要了她?”

    郑皇后想起萧元琮那一贯不动声色的作派,疑窦丛生。

    “来人,”她性子急,平日不大忍得住事,一生疑心,便想立即弄清,“现在就去把琰儿叫来,我有话要问他!”

    第80章 厌烦 穆云英,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大?……

    云英的脸轰的一下涨得通红。

    她狠狠瞪一眼萧琰, 压低声道:“殿下怎么能说出这样——这样不知廉耻的话来!”

    萧琰只顾看着那片湿润,闻言扯了下嘴角,又凑近一分, 凑在她的耳边,一副非要问出个答案的架势。

    “那到底是不是?”

    云英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身躯, 仿佛下一刻就要贴到自己的身上。

    她红着脸别开眼,不想看他那只会让自己不快的眼神。

    “自然不是, 这是皇后娘娘殿中的羊乳,被皇孙不小心打翻了。”

    萧琰听罢, 飞快地皱了下眉。

    “皇后的羊乳,怎么会被阿溶打翻?”

    云英察觉到他细微的情绪,实话道 :“皇后娘娘让奴婢将皇孙抱到近前, 想给皇孙喂羊乳, 才不小心被打翻。”

    在萧琰面前, 她自然不会多说皇后半个字的不是, 不过,她总有感觉,萧琰与帝后二人都不算太亲近, 尤其是郑皇后。

    “皇后召的你?”他皱眉问。

    云英将先前薛清絮说过的话复述一遍。

    萧琰沉吟片刻, 没继续问下去,再开口时,已又恢复方才那没正形的下流样儿。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你涨奶了。”他禁不住咬了咬牙关, 先前不是没掂过那儿的分量,虽没实实在在好好感受,但多少知晓其中的饱胀,“不过, 羊奶也是奶。”

    听着他好不知羞的话,云英忍无可忍,抬手便在他的手背上重重拍了一下。

    只听“啪”的一声,他不算十分白皙的手背上已经浮起一层红。

    “嘶——”他装模做样地抽了口气,仿佛被她打疼了似的,却一点也没有收手的意思,“穆云英,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大?连皇子也敢打。”

    说话的时候,他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墙角边,一道一闪而过的身影。

    “是奴婢造次,可吴王殿下也实在太过荒唐,奴婢实在忍无可忍!”云英说着,用力挣了挣脸颊。

    原以为还会像先前那样没法挣开,却不想,这一次,他没再用力,直接松了手,就这样让她得了自由。

    他的目光从刚才那处墙角收回。

    那一闪而过的是名宫女,要是没看错,应该是珠镜殿的宫女,这时候出现在离开内闱的宫道上,必然是母后派来的。

    云英自他手中挣开后,一点也不愿多停留,潦草地躬身一礼,便快步离开。

    他放下还抬在半空中的手,没有阻止,只转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才回过身来,沉着脸朝方才的墙角行去。

    夹道处空空荡荡,人早已走了-

    偏殿内,丹佩带着皇孙进屋后,便赶紧将他放在榻上,一边给他解衣裳,一边请

    太子妃派来帮忙的那名宫女将热水和巾帕拿到里头来。

    谁知,一转头,却见那名宫女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皇孙。

    丹佩愣了下,两人视线相对,那名宫女若无其事地应了声,快步出去,将铜盆巾帕都拿进来,在一旁绞干了帕子,却没直接递过去,而是笑嘻嘻道:“丹佩姐姐,不如让我来擦吧,姐姐把皇孙抱住,这样应当轻松些。”

    丹佩本就已心生警惕,哪里还肯让旁人碰到皇孙,赶紧摇头拒绝:“皇孙素来不要生人触碰,还是我来吧,烦请你再取块大些的浴巾来,一会儿给皇孙裹上,以免着凉。”

    那名宫女显然并不情愿,但一时也没办法,只得赶紧起身,到外头的架子上抽了块大些的浴巾,便又快步赶回来。

    丹佩也听出她脚步的匆忙,越发心生疑虑,不论是给皇孙擦身,还是裹浴巾,每一步都亲力亲为,不敢假他人之手。

    不过,这名宫女似乎也只是想瞧瞧皇孙,除了不错眼地在旁边盯着外,她什么也没做,待到皇孙裹上浴巾,便转身离开,回了薛清絮的身边。

    待云英回来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一刻。

    丹佩一边帮皇孙穿衣裳,一边将方才的事同云英说了一遍。

    “除了看着,什么也没做?”云英总觉得不大对劲。

    要看皇孙擦身更衣做什么?小小的孩子身上,难道还藏着什么能被皇后和太子妃想要深挖的秘密?

    她的脑海里闪过几个连自己也觉得荒唐的猜测。

    “云英,此事是否要禀报太子殿下?”丹佩在一旁提醒。

    云英想了想,点头道:“傍晚殿下回来若是召见,我便将此事提一提。”

    很快,隔壁来传,两人抱着皇孙,跟在薛清絮的身后,去了趟延英殿,给正在病中的萧崇寿请安。

    方才还在珠镜殿的郑皇后不知何时已到了萧崇寿的身边,正坐在榻上,一手与萧崇寿交握,另一手则小心地替他掖被角。

    她手上的护甲已尽数摘下,整个人凌厉刻薄的气势便也减少了许多。

    “陛下,太子妃带着孩子过来请安了。”她看一眼下面的人,冲萧崇寿提醒一声,语气说不上欢喜,隐隐还夹杂着一丝厌烦。

    萧崇寿原本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开双眼,转头恰好见薛清絮带着身后抱着孩子的云英跪下。

    他浑浊的双目落在稚嫩的孩子身上,眸光微闪,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碍于皇后还在身边,到底又咽了下去。

    “太子先前也带着朝臣们来过了,”他咳了一声,就着内监捧过来的碗盏饮了两口刚刚熬好的参汤,说,“你有心了,只是孩子还小,探病这样的事,还是不常来的好。”

    郑皇后听得牙根有些酸。

    “好了,都去吧。”萧崇寿疲惫地摆手,待薛清絮等人离开,才拍了拍郑皇后的手,柔声说,“皇后,你也先去吧,朕一会儿还要传几位爱卿过来议事。”

    郑皇后无奈,只好忍着心中的不快,恹恹起身离开-

    珠镜殿内,萧琰自进来后,除了行礼,便一直没有出声。

    郑皇后坐在榻上,一边说着萧崇寿对东宫那个孩子突如其来的喜爱,一边喋喋不休地劝他早些纳几个姬妾。

    “你父皇从前看也不看那个孩子,如今宁华殿的一走,便像中了邪似的,对那孩子这般挂念!琰儿,你还不快些,也生个一儿半女出来,免得你父皇成日里惦记别人的孩子!”

    萧琰垂着眼,听到那句“别人的孩子”,还是皱了皱眉。

    “别人的孩子也是父皇的孩子。母后今日特意将大嫂和阿溶召来,又派人在路上窥视,难道就是因为父皇的这点惦记?”

    他总疑心郑皇后对阿溶心怀芥蒂,要除之而后快。

    她从前明里暗里害那些孩子,是出于嫉妒心和独占欲,不愿见到圣上身边还有别的女人,而对阿溶,则是一种危机感,生怕圣上因为隔代亲而与从前一直不睦的太子逐渐冰释,由此威胁到他们的地位。

    郑皇后原本还只是催他早些生个一儿半女,一听这话,登时想起方才回来时,派去请他的那名宫女回报的话,不由怒火中烧。

    “你这样帮着别人说话,又是为了什么?”

    “儿为母后,也为自己。”

    “少拿这套来哄骗我,我看,你根本就是被那个乳娘鬼迷了心窍!”

    萧琰腾地一下站起来,冷冷看向郑皇后。

    他是从小在军营里练起来的,平日看着,便常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一旦发作起来,更显得威势迫人,就连一向只有自己以权势欺压旁人的郑皇后看到,都忍不住觉得胆寒。

    方才的怒气被冲散大半,她美丽的脸庞抽动一下,尽力缓下脸色,说:“罢了,你也还年轻,遇到貌美的把持不住,也是人之常情。你若真喜欢那个乳娘那样成熟妩媚的,我再给你找两个便是,只是有一点要记得,要生孩子,还得是身家清白、出身官宦的女子才好,可不能像那乳娘似的,身份这样卑贱,却给武家生了个长孙出来,实在丢人!”

    她的话绕来绕去,最后仍是绕回原处。

    萧琰听得实在厌烦至极,干脆丢下一句“儿的事不用母后插手”,便告辞离开。

    留下郑皇后一个人在殿中,想起方才听到的情形,捏着帕子的指尖逐渐泛白-

    夜里,萧元琮回来得有些晚。

    今年因北方的战事和先前的天灾,春闱的时间也提前到了二月,眼看将近,他身为二位主考之一,时常出宫,亲自督查一应准备事宜,今日便是为此,在外多耽搁了半个多时辰。

    回来的路上,他已听身边的人提起白日太子妃将阿溶带去珠镜殿和延英殿的事,才让人过去召见,那头云英便已带着皇孙前来,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

    “殿下。”

    她照例带着皇孙向他请安,随后便将皇孙交给余嬷嬷,带去隔壁玩儿,自己则行至他的身边,自觉地伸出双手,服侍他更衣梳洗。

    萧元琮顺势伸开双臂,由着她在自己的身前动作,同时敏锐地察觉到她与前几日的细微不同。

    腰带被解开的那一瞬,两边的衣襟跟着散向两边,他任由她将自己的衣裳搁到一旁的架子上,随后,在她转身回来的时候,一只手顺势贴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则轻轻抬起她的下颚。

    “怎么了?”

    他平静无波的眼眸细细打量她的面庞。

    云英掀起眼皮,对上他清淡的目光,做出一副犹豫的样子,轻声说:“奴婢今日带着皇孙跟太子妃殿下去了宫中,见了皇后,也向圣上请了安。”

    “嗯。”萧元琮应了一声,并没有惊讶的神色,静待下文。

    云英咬了咬下唇,怯生生地看着他,道:“太子妃殿下今日似乎对皇孙十分关照,让奴婢有些害怕。”

    她遂将自己离开珠镜殿的那段时间里,丹佩说的情况同他说了一遍。

    “只是看,别的什么也没做?”

    “嗯,只是瞧着,也不知在瞧什么。”

    “那你怕什么?”

    云英摇摇头,下巴恰好从他指尖滑开,整个人也宛如灵蛇一般,钻入他的怀中。

    “奴婢不知太子妃殿下想要瞧什么,倒好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总不能是怀疑皇孙的身份吧?定是要对皇孙不利。奴婢思来想去,始终不能安宁。”她说着,下巴搁在他的胸口,仰起脸颊,楚楚可怜地看着他,盈盈的眼眸盛满温柔的水波,“若皇孙当真出了什么意外和纰漏,奴婢的罪责定然首当其冲……”

    她难得这样主动,或者说,难得将自己柔弱不安的一面这样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萧元琮垂眼看着她,沉默片刻,低头在她的眼皮处落下细细的亲吻。

    “你放心,她们的目的不在你。”

    云英眨眨眼,长长的睫毛如蝶翅一般,在他的唇边轻轻颤动。

    “殿下……”她别开脸,由着他的亲吻顺着耳根滑下去,“殿下难道知晓她们要做什么?”

    萧元琮没有回答,只是伸手一件一件剥开她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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