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外面的傅彦泽见云英出来, 便想问她情况。
可隔着帷帽,不知她神色如何,再见她一言不发, 一时不知该怎么问,最后, 瞧了眼她空空的两手,方问:“医者未给娘子开方抓药吗?”
已行至车边, 闻言停下脚步,轻声回答:“开了方子, 只是我还有事未能决断,所以暂未抓药。”
说完,踏着杌子登上马车。
傅彦泽在心中回想着“有事”和“未能决断”这几个字, 总有不大好的猜测。
昨日信笺里只请他代寻可靠的医馆, 最好要擅长替女子诊脉用药的医者, 却并未提到底是什么病症, 眼下听到,竟还要“决断”,方能用药, 更觉蹊跷。
难道, 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痛苦难当,用了药也不一定能见好?
他犹豫一瞬,本想自己还是该与车夫一道坐在车前, 可是心中的担忧还是让他与来时一样,跟在后面进了车中。
马车再度朝着天清观的方向返去。
这一次,云英似乎再没了玩笑的心思,一路沉默着, 就这么呆坐着,即便隔着帷帽,也能教人感受到她的低落。
“娘子可有什么心事?”傅彦泽肃着脸,搁在膝上的双手已攥成拳,“难道……是染了什么难治的病症?”
云英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揭下帷帽,静静看着他,面上并不见忧色,却有些彷徨。
“不是什么难治的病症——”她想了想,忽而笑了一声,“若非要说,也算难治之症,不过,到了时候自就没了,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傅彦泽看她带着彷徨的神色,越听越觉心惊肉跳。
“怎会关乎生死?”他已有些顾不得礼仪,本就耿直的语气,越发像铜铁似的,坚硬无比,“这样的事,娘子怎能还说得这样轻若鸿毛?自己的身子,自己当爱惜才是!”
云英看着他因为怒意而涨红的脸庞,不知怎么,就想起当日在恩荣宴上,他质问自己时的样子。
一个是因为关心,一个是因为怀疑,可这两张面孔,在今日的她看来,却是一模一样。
她没看错,傅彦泽就是纯善少年郎的心性,平日喜欢将圣人大义放在嘴边,看起来像个迂腐顽固、不懂变通的小老儿,实则心地比这世间大多数人都要更柔软。
这样的人,让她莫名想起已经远在边陲的靳昭。
那也曾是个面硬心软之人,不过,他性情更内敛寡言些,不似傅彦泽这般,时时要开口刺一刺她。
“我的身子,我怎会不爱惜?”她笑了笑,眉眼弯起,却流露出一分无可奈何,“只是许多事也并非我能做主的。”
傅彦泽眉头紧锁,又仿佛琢磨她的话,心不由一沉,震惊地看着她,压低声道:“是殿下!他、他难道——会苛责娘子?”
“苛责”二字,俨然是他顾及太子的身份而另择的委婉之词,实则他想问的,是太子在床笫间,是否不知轻重,伤了她。
毕竟,他虽年少,不通情事,但自小聪慧,许多事,听一言、看一眼,便能记在心里。从前就隐约听说过,有些男子并不会怜香惜玉,在床笫之事上,更是毫不留情,肆意妄为,以至让女子痛苦、受伤的,也不少见。
许多女子,往往碍于颜面,或是慑于男子的威胁,不敢让旁人知晓,更有一些女子,随着所受伤害愈深,不但逆来顺受,还反而更离不开男子,旁人想要出手想帮,也被越推越远。
这样的人,可怜又可恨。
可是,太子平日待人谦和,从未在朝臣们面前冷过脸,在宫中,也从未听说他苛待过下人,难道私下竟会是这样的人,不但与身份敏感的女子暗通款曲,还在床榻上折磨她?
云英眨眨眼,一听便知他想歪了,也不知曾经正人君子的太子,如今在他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大人误会了,殿下没有苛责于我。”
她笑了笑,垂眼看着自己掩在裙衫底下平坦的小腹,再抬头时,对上傅彦泽澄澈的目光,不由心下微动。
“我有了身孕。”她忽然轻声说,“思来想去,还是应当告知大人。”
若今日诊脉结果无事,她大可安心,不告诉他也无妨,可眼下,腹中这个孩子已成祸患,一旦她没能将此事妥当处理,恐会牵连到他。
虽然他时常言辞尖锐,对她直接加以指责,甚至还常显出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气在,仿佛书院里的夫子,想尽力劝说不思进取的学生,又像是平康坊的穷书生,异想天开,苦口婆心地劝说风尘女子重回正路。
“多谢大人的用心相帮。”
傅彦泽呆住了,震惊地瞪大双眼,盯着她的面庞,仿佛想要分辨她是不是又在玩笑。
可她看起来神情认真,不见半分揶揄。
他忽然感到不知所措。
怀有身孕,似乎的确身不由己,的确攸关生死。
那孩子,必然是太子的,皇家血脉,当十分宝贵,为何她不寻太子,请宫中太医诊脉,反要让他这个在京中人生地不熟的六品小官暗中安排?
他自然不会以为是对他有什么别样的企图,那原因便只有一个——
“难道太子不愿让娘子生下孩子?”
才问出这话,他便觉懊悔。
太子连一个名分都不愿给她,又如何会愿意让她生下自己的孩子?
前朝时,皇家子女,甚至天子,在民间流传的风流韵事不在少数,如今大周风气亦算开放,不至为男女之事计较太多。
只是太子一直以来都是谦谦君子,行事极有分寸,从没闹出过什
么令人浮想联翩的旖旎传闻,便是从前还偶尔被人提上一句的皇子溶的生母一事,也在端午之后,随着真相的揭晓而烟消云散,就连先前传过的太子与皇子溶的乳母之间的私情,都被视作是郑家一党为了污蔑、诋毁太子而编造出来的无稽之谈。
如今,若忽然冒出太子与乳母生下的孩子,岂非自己打自己的脸,让朝臣们,还有天下百姓大呼荒唐?
“殿下是什么身份?真正的龙子凤孙,自轮不到我这样的卑微之人。”云英轻声道,“我将此事告诉大人,是不想大人蒙在鼓里。这样的事,我本不该将大人牵扯进来的,只是实在不知还有谁能求告。”
她深深凝视他的眼眸,身子微微前倾,膝前的裙摆几乎与他相触,随着马车的摇晃,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双膝。
“大人可是能信赖之人?”
傅彦泽感到自己的眼前仿佛被蒙了一层飘渺的云雾。
她怀着别人的孩子,那个别人,是当今的储君,也是他已追随的主君,却还问他是否可信赖之人。
多么荒唐!
可他张了张口,干涩的喉咙间,发出的声音却是一声轻笑。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事情已做了,他不是那等贪生怕死,敢做不敢当的人,况且,若让太子知晓他私下与这个女人见面,还带她前来医馆,知晓了她已与太子珠胎暗结,会是什么下场?
她已经将他拖进来了啊。
“多谢。”
她微凉的手在他仍旧攥紧成拳的手背上轻轻覆了下,便立刻挪开。
傅彦泽紧压在掌心的指尖收得更紧,骨节已然泛白。
“娘子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云英低下头,在他面前不再掩饰自己的犹豫,一只手隔着衣衫慢慢覆在下腹处,轻轻摇头:“我……还未想好。大人觉得,我该不该留下这个孩子?”
傅彦泽感到额角突突地跳动,不知自己怎会和这个女人坐在自己雇的马车中,与她讨论,该不该生下她腹中那个孩子。
他整个人仿佛正被一点点撕开,要撕裂成两半,一半冷冷地说着荒唐,另一半则控制不住地对她感到心软。
“稚儿虽未成型,到底也是一条人命,我非草木,自有怜惜之意。”他的嗓音过敏的更加干涩,像久历干旱一般,“然而,我也明白娘子的处境,若娘子另有打算……也在情理之中。”
明明该是一番情真意切的话,在他的口中,却语气平板,毫无波澜,仿佛口不对心,冷淡极了。
云英感到心中的彷徨稍轻。
她原本因自己先前不想留下孩子的念头而感到愧疚,到底是母亲,哪有亲手害死自己孩子的道理?
傅彦泽的那句“明白”,才让她有一丝安慰。
是因为不得已-
萧元琮的马车没有进侯府,只在藏在巷中的侧门处停了停,便掉头朝天清观去了。
“殿下何必亲自去天清观?”王保策马跟在车旁,同车里的萧元琮说话,“吩咐老奴派人去问一声便好了。”
太子今日似乎格外有兴致,在侯府扑了趟空,也不急躁,倒还有闲心亲自去一趟天清观,将人接回来。
萧元琮淡淡道:“横竖今日无事,去一趟无妨。”
他平日所受约束与掣肘太多,如今初掌大权,手上的权柄看似大增,朝中再无郑居濂这一党人,处处与他的主张相反,让他们推行的政见主张不断受阻。
便是不久的将来即位成为真正的天子,在朝事上的地位,也大致如此了吧。
只是,在政事之外,他所受的掣肘,并未减少,所得的自由,也并未增加。
就连一个女人,也不能留在身边。
他已监国,从前不缺女人,现下自然更不缺,早有许多心腹臣属,明里暗里想将自己家中的女儿、妹妹送到他的身边伺候。
他明白,身为明主,有时接受臣子们的示好,靠着姻亲,拉近与他们的关系,是必不可少的。
他自以为早就做好准备,一旦除掉对手,就接纳这一切,然而,不知为何,内心深处,他始终对此充满抗拒。
好像那是最后一块只属于自己的领地。
从小到大,为了当一个合格的储君,他几乎已将自己能割舍的一切都割舍了,仿佛玉石,初从山中开凿出时,形状各异,有嶙峋锐利的棱角,需经一次次打磨,磨去外面包裹的粗粝外壳,露出温润光洁的内里。
他被磨去了脾气,磨去了喜好,磨去了一切棱角,做个旁人挑不出半点瑕疵,臻于完美的储君。
人人都称赞他,都臣服于他,他却免不了,时常感到自己像半个傀儡一般。
那半边自由身,是在朝政大事上,施行逐渐顺利的政见,而另一边的桎梏,却是他万事不能随心,时时刻刻都要想着不能行差踏错,以免惹出事端。
但他怎么可能当真做个完全没有欲求的人呢?
他愿事事如臣子们的心意,唯独自己的这点私事,总还是不愿意妥协。
不好直接拒绝,照自己的心意来,便是能拖一拖也好。
如今微服在外,他才觉得心下稍松,不再有那么多束缚。
王保在旁看着他难得松弛的神色,心中不禁感叹,太子对穆娘子的挂心,似乎又多了几分。
跟随伺候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太子对一个女人如此上心——当然了,从前太子的身边也没有别的女人,旁人送来的,连东宫的第一道门都进不来,唯一住在东宫的太子妃,被太子关注的目的,也是为了提防住她。
只有这个穆娘子,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难得殿下有兴致,穆娘子见到,定然十分欢喜。”
萧元琮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马车不紧不慢地驶入天清观中,起先是与进出的香客们走在同样宽敞的大道上,行过这一段,方会驶入旁边的小道。
就在即将分道扬镳的时候,王保眼睛尖,立刻看到迎面而来的傅彦泽。
这一回,他没乘先前的那辆马车,而是骑着自己平日上下职时用的那匹马,深棕的毛色,看起来十分寻常,只是马儿双耳之间两点一大一小的白,十分好辨认。
身边也没有先前那位与他同穿天青色衣裙的女子。
王保忽地再次感到背后有些发冷。
就这一眨眼的工夫,傅彦泽也看到了他。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彼此都算熟人,自然不能就这般错过。
“傅大人!”王保率先压下背后的冷意,扬起热络的笑容,冲迎面而来的傅彦泽打了声招呼。
马车在路边缓缓停下,车帘被掀开,萧元琮坐在车中,冲已经翻身下马,要给他行礼的傅彦泽抬了抬手。
“微服在外,卿不必多礼。”说着,他笑了笑,问,“怎么不见方才和卿一道的娘子?”
他的语气平淡中带了点轻松的玩笑,显得十分平易近人,可听在傅彦泽的耳中,却如平地惊雷,让他整个人紧张到极点。
第122章 决定 奴婢不会让殿下为难。
旁边的王保忍不住又偷偷看一眼傅彦泽。
他几乎不敢动弹, 用尽全部的毅力,才控制住自己的脸色和眼神不流露出异样。
他的双手还呈抱拳的姿势举在身前,为了防止颤抖, 掩在后面的那只手的指甲悄悄抠进掌中的肉里,在疼痛的刺激下保持自然。
王保笑着解释一句:“方才在来的路上, 见到大人带着一位娘子进了一家医馆,也不知到底是哪家娘子, 能得小傅大人的青睐?”
竟是那时候!
短短一瞬间,傅彦泽的脑海中已经反复回忆了方才在医馆门口的情形, 确认云英进出时,皆是戴着帷帽,没有露出面容, 这才暂时稍稍安心。
“回殿——回贵人的话, ”他难得没有平日那般机敏谨慎, 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错了, 赶紧更正,“只是相识不久的一位娘子,没想到竟被贵人遇到, 这点小事, 实
在不该让贵人挂心。”
既是才相识不久,想来关系还不算亲密,不论是寻常人家的娘子,还是高门大户的贵女, 都不大好轻易透露身份。
这本在情理之中,但王保心中就是发虚。
什么样的娘子,才相识不久,会同去医馆?而且, 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他又出现在了天清观,尽管天清观是京中多处道观中香火最旺的之一,许多善男信女也会来此求姻缘……
而萧元琮当时未看到那位娘子的身形,心下并无疑虑,只当傅彦泽年轻,面皮薄,又考虑得周到,不愿透露,便笑着说:“你是青年才俊,将来前途无量,孤也希望你能寻得一个与你相匹配的贤淑女子,你明白就好。这是你的私事,孤自不会催促,只管日后等你的好消息便是。”
傅彦泽悄然松了一口气。
“多谢贵人体谅,今日休沐,在下便不打扰贵人雅兴,先行告退。”
说完,牵着马让到一边。
车帘放下,马车继续缓缓前行,绕至一旁的小道,朝天清观的后院驶去。
萧元琮没有进专供齐贵妃居住的院子,而是将车马停在门外不远处的路边,让王保上前提醒。
他和齐氏没什么交集,与珠儿的兄妹之情亦淡薄,用不着私下亲自探望,这段时日,还有以后更久远的日子里,他只需保证天清观的供养即可。
王保走近的时候,院门开着,侯府的马车停在门边,云英正带着阿猊,在齐贵妃的亲自相送下,从院中出来。
隔了一段距离,她便看到了王保。
二人视线在半空中一碰。
王保的目光率先在她身上的衣裙间转了一圈。
是件浅翠色的裙衫,与山间苍郁的古木竹影相映成趣,也没有戴帷帽。
他暗暗放下心来,没有当着齐贵妃的面上前,而是自觉地退到隐蔽处,耐心等待,直到齐贵妃进去,马车从院门外行至他的身边停下。
“王内官怎会来此?可是殿下悠悠吩咐?”云英着实有些诧异。
她与傅彦泽分开才不过一刻,虽然他们二人行事都算谨慎,回来后,也未当众分开,而是又将车停在先前的地方,由傅彦泽先四下看过,才让她走小路回到院里。
她是算好了时辰的,趁着齐贵妃才刚醒来,还未起身的时候进自己的屋子,重新换下衣裙,再出来时,便仿佛才刚歇过午觉出来一般。
一切都做得了无痕迹。
“殿下今日难得空闲,特意出来看望娘子呢!”王保满脸堆笑,对这个起初一声不响,除了有些美貌外,再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女子,越发多了一分佩服,“方才先去了侯府,得知娘子还未回去,便又来了天清观,这才正好遇到娘子。”
云英心中正乱,没想到萧元琮今日竟会出宫,还亲自寻了过来,只好赶紧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自车上下来,跟着王保到了萧元琮的马车边。
此处是专给贵重香客们停车马的地方,四下无人,云英站在车边,恭恭敬敬行礼。
萧元琮自车中伸出手来,掌心朝上摊开。
“云英,坐到孤的身边来。”
这句话十分耳熟,在东宫时,他曾对她说过许多次。
云英愣了愣,压下心中不是翻上来的复杂情绪,将手轻轻放入他的掌心,感受到他手指握拢包裹带来的温度后,提着裙摆踏入车中。
“殿下。”
云英顺从地在萧元琮的身边坐下,一面轻声唤他,一面依偎在他的怀中。
身体的接触,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奴婢不知殿下今日要来,没有早些回府,害殿下还要到这儿来,耽误了时间,都是奴婢的不是。”
萧元琮轻笑,想起这一路来,王保总是想替他“减少麻烦”,侯府的下人们亦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到了她这儿,也生怕耽误了他的时间。
“孤的时间哪有那么宝贵?”他一手搭在她的肩头,凭着习惯,一下一下摩挲,“平日已够兢兢业业的了,今日百官都休沐,孤不过也偷闲半日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带着轻微的笑意,听起来莫名比平日刻意压抑过的稳重要多了几分松弛和欢快。
可云英靠在他肩头的脑袋微抬起,目光无声地停留在他的侧面。
“殿下今日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她问出了一句同别人都不一样的话。
萧元琮神色一动,侧目看向她,没有回答,却问:“怎么会这么说?”
云英摇摇头:“奴婢只是觉得殿下看起来与往日有些不一样。”
萧元琮温和的眼角浮现一抹笑意:“为何是遇到了烦心事,就不能是高兴的事吗?”
连伺候他十几年的王保,都只以为他是高兴才会如此。
云英似乎有些犹豫,但想了想,还是摇头:“殿下若真的高兴,该留在宫中才是。”
能让他高兴的事,无非都发生在宫城中,与他的帝王之路有关。他若真觉得高兴,便会留在宫中,随心所欲,此刻出来反而显得轻松,那定是宫中的事让他感到压抑,或是受束缚了。
萧元琮眼角的笑意慢慢消失,眼中温柔的底色开始变得真实。
她能懂得他的心意。
“宫中的确烦闷。”他轻声说着,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在她的鬓角落下亲吻,疲惫的眼闭了闭,“看来万事顺意,但总有身不由己。”
身为储君,他当然会有许多烦心事,但云英此刻无暇猜测他到底为什么而烦忧。
她已许久没经情事,再上一次,也只是与萧琰那完全不够尽兴的一次,再加上今日的心情太过复杂,经历了在医馆时的不知所措、浑身麻木,到现下已变成过分的敏感。
鬓角细细的亲吻,像一只只小虫的啃噬一般,带着温热的麻痒,很快钻入她的皮肉里。
太子这时候出宫来寻她,自然就是为了床榻上那点事。
云英心中还揣着事,防线更比平日脆弱许多,很快就软了身子,双臂如柳枝一般绕上他的脖颈。
模糊中,她的脑海中回想起方才看到的今日跟随萧元琮出来的人。
都是内侍和羽林卫侍卫,不见余嬷嬷的踪影。
平日太子出宫,余嬷嬷的确很少跟随,多是王保安排人伺候左右。那今日,还会备药吗?
一个朦胧的念头在心间悄悄发芽。
她白皙的面庞染上一层绯色,双眼含了水雾,亮得像映在水波中的星辰。
“奴婢以为殿下已将奴婢忘了。”
她说话时,语气平淡,没有埋怨之意,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寻常的实话,却听得萧元琮心头像被一根针扎了一下。
是太医行针时极细的银针,一扎进去,并不觉得疼,只如蚊蚋叮咬,渐渐的,又生出一缕酸麻。
“怎么会?”他轻轻含住她的唇瓣,指尖沿着她脖颈后的脊背中线下滑,按在后背的正中间,五指收拢,她肩上的衣衫便被向后扯开,“孤时常想到你,只是——”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当初,他数度利用了她,说是出于喜爱也好,出于愧疚和补偿也罢,他也给了她从前没有的身份和地位。
本是两厢情愿的事,互不相欠,皆大欢喜。
他不该再有别的念头。
马车已从山道驶入繁华热闹的街市,不疾不徐的速度,和隔着一道帘子就能清晰听到的鼎沸人声,让车厢中的温度快速升高。
其实车内也摆了盛冰的小铜炉,并不闷热。
萧元琮一只手掌搁在铜炉上,片刻后挪开,将那一手冰凉贴在白皙柔润的肌肤间。
“啊——”
她忍不住轻吟一声,脸庞仰起,露出似痛苦又似愉悦的神色。
“好凉。”
“夏日解暑,不好吗?”
云英没有回答,咬着唇扭开脸,有些狼狈地不敢看他,可下一刻,被他含住要紧处,又绷不住了。
她干脆不过分压抑,顺着心意,稍稍释放情绪。
横竖
行走于闹市,动静不明显,至于外面的那些内侍……
她莫名有种撕开一层名为“体面”的窗户纸的感觉,本都是伺候人的奴婢,她和他们没什么不同,他们早就知道她和太子的关系,知道他们在马车中会做什么,又有什么好遮掩的呢?
萧元琮很快察觉到她的变化,心中那股本就蠢蠢欲动地跳出桎梏的念头也给勾了出来。
回到侯府的时候,马车直接从侧门驶入,停在云英所住院落的垂花门外。
车里的人没有立刻下来,一阵轻微晃动后,才伸出一截光洁的胳膊,掀开半边车帘。
杌子已搁到一边,内侍们只觉双眼一烫,赶紧后退数步,将脑袋能埋多低就有多低,半点不敢多看。
萧元琮抱着云英,弯腰自车中出来。
两人的衣衫早已凌乱不堪,他的衣襟松散,露出大片胸膛,随着脚步的挪动,袍角翻飞,胸膛之前,则是她光裸的后背。
云英被他从后抱在怀里,轻薄的裙衫胡乱披在身前,勉强遮住大半个身躯,双腿则弯折着,膝窝下是他牢牢托住的手掌。
“殿下走慢些……”
她感到整个身子悬空着,唯一的依托只有他,两手无助地扣住他的胳膊。
萧元琮垂眼,瞥见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尖,低头凑近,也不多触碰,只是走动时,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鲜红的耳廓。
“外头还有人呢,怎么不怕了?”他提起脚步,跨过垂花门的门槛时,引得她抓在他胳膊上的手指骤然用力,“难道想被他们瞧见?”
他的语气如往常一样温和,浓重的欲望似乎被完美地藏了起来,可说出的话却让人羞得恨不能钻入地缝。
好在,他也没有在外多逗留的意思,跨过门后,便径直进了她的寝屋。
一番纠缠。
就在眼前出现白晕,开始完全控制不住时,那个已然发芽的念头忽然开始疯长。
她慢了一拍,然后抬起双手,用力推了他一把。
“怎么?”萧元琮也已到了同样的关头,但他素来没有用强的喜好,一时也不恼,忍着额角突出的青筋,哑着声问。
云英张了张口,想要回答,却已没法说出来,只是摇头,同时又再推他。
好半晌,等二人都平复下来,萧元琮才再次问:“云英,你方才到底怎么了?”
他的语气里既有大汗淋漓后的满足,也有没得到答案的疑惑,虽还是温和的底色,但云英已能感受到他的不悦。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种时候显出抗拒他的意思。
云英沉默片刻,轻轻摇头,说:“奴婢……只是怕出意外。”
床笫之间,紧要关头,能出什么意外?无非是珠胎暗结,就像先前那个青澜一般,闹出后来的一连串事端。
萧元琮皱了皱眉,想起今日并非在宫中,没有余嬷嬷给她送药。
平日余嬷嬷几乎不当着他的面送药,是以他很少会想起此事,但这的确是他先前一直默许的。
那药本是宫廷秘方,效果极好,若是需要,直接将方子给她,让她自派人照着抓药、煎药也是一样的。
可是,看着她异常沉默的样子,他忽然不想这样做。
“你和靳昭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样防范的?”
他已经很久没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个名字了。
云英垂下眼,不敢看他,轻轻点头:“他十分谨慎。”
二人私会,自没法准备药,只有这种法子能提防些,这是两人第一次的时候,她就格外留心此事。
靳昭虽从未主动在她面前提过,但他心里定然明白她的顾虑,所以从那之后,不必她再提醒,他会自觉控制,再情难自禁,也必会在紧要关头及时抽身,不给她留下隐患。
萧元琮的眼神有些沉。
“以后孤会留意,”他侧过脸,看向头顶的幔帐,慢慢道,“那药似对身子有损,往后还是不要再用了,孤会知会余嬷嬷。”
云英眼眶一红,轻声说:“多谢殿下。”
她感到自己的目的已达到了。
萧元琮看着她,不禁冒出更加荒唐的念头。
若她真的怀了他的孩子,对他来说,是否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跟随自己心意和喜好而活的机会?看在血脉的份上,那些朝臣们,是否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当初父皇过分宠爱郑氏,而完全忽略嫡妻,因他未曾废黜嫡妻的皇后之位,朝臣们便对他对郑氏的偏爱视若无睹……
然而,还没等他抹去这些不该有的荒唐念头,就听她说:“殿下放心,若真有那样的时候,奴婢不会让殿下为难……”
萧元琮不禁皱了皱眉,抬手抚住她半边脸颊,沉声问:“为何觉得孤会为难?”
第123章 迁居 直接请韩太医来!
云英看着他略有不快的样子, 轻轻摇头,伸手环住他的脖颈。
柔软的脸庞贴在他的胸膛前,讷讷说:“也许殿下不会为难, 可奴婢明白殿下的难处,是奴婢自己不想给殿下添麻烦。”
萧元琮抚着她的长发, 心中那点不快也被暂时抚平。
“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云英, 放心。”他说着,低头吻了下她的鬓角, “即便真有那么一日,孤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云英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奴婢相信殿下。”
萧元琮没有急着回宫,沐浴更衣后, 仍留在侯府, 与云英一道用了茶点, 甚至在阿猊过来时, 还亲自抱了抱。
“这个孩子养得很好,”他面含微笑,见怀中的孩儿在云英耐心的引导下, 缓慢地说出“殿下”二字, 不由夸了一句,“与你有些像。”
坦白说,他不喜武家人,并非因为后来武成柏想要倒戈, 这种不喜,从小便埋于心中,也许,是他少年时, 就看出了这对夫妇的道貌岸然和两头讨好——并非他早慧的原因,那只是出于少年人单纯的直觉。
不过,云英的这个孩子,他竟出奇地觉得亲切,甚至隐约感到与阿溶有些相似。
大约因为都是云英照顾的孩子,让他爱屋及乌吧。
“武成柏恐怕命不久矣。”他忽然想起这几日得到的消息,“在从长芦去鲁城的路上便撑不住,病倒了,如今已近弥留,想来,至多一两月,便算到头了。”
武成柏的失势太过迅速,既得罪了太子,又得罪了吴王,在圣上那儿,更没好印象,再加上连爵位都已有着落,显然已没了活路。
下面押送犯人前往流放之地的,个个都是人精,明白这一位是各方都容不下的废棋,自然不会给他机会,命丧他乡只是早晚的事。
云英先前只隐约听说过一两次武成柏在流放的路上并不好过,但并不知晓到底如何,眼下听他提起,虽在意料之中,也还是感到后背有一丝凉意。
也许是骤然发现自己已再次怀有身孕,并决定冒着极大的危险,要让这个孩子“变成”太子的,她感到自己此刻有着比平时更敏感的心思。
武成柏先前本也不是东宫党人,不过是因为有了投靠吴王党的意思,便被太子这般视为眼中钉,最后,从堂堂的世代承袭的城阳侯、曾经的京都守备大将军,沦落到在差役手下吃尽苦头的流放犯人。
虽然她在心中不时提醒自己,武成柏手中握有兵权,对储位之争的两派而言,都至关重要,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若他日后知晓,她腹中怀的
孩子不是他的,而是吴王的,会如何处置她?
“云英?”萧元琮没等到她的回应,不禁抬头,蹙眉问,“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他总觉得她今日看起来有些细微的不同。
云英回神,赶紧解释:“没什么,奴婢大约是有些累了。”
倒是旁边捧茶过来的穗儿看了眼云英的面色,说:“娘子可要用些暖身的姜汤?”
萧元琮蹙起的眉头不但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些:“如今是夏日,怎么还要饮姜汤?”
这几日也未见雨天,不该是淋雨伤身。
穗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时噤声,不敢回答,只好转头怯怯看向云英。
云英只好说:“奴婢信期将至,上月里便痛得有些厉害,穗儿是担心奴婢的身子,才要备姜汤的。”
她有些担心,生怕萧元琮想起她先前月信的日子,以他的心思缜密,必会生疑。
然而,萧元琮似乎并注意到这样的细节,只是问:“怎么出宫做了侯府的娘子,身子却不好了?孤记得你在东宫时,一向康健。晚些时候,还是请一位太医过来替你诊诊脉吧。”
他显然并不记得她的这些小事。
也对,对他而言,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些“大事”上,当然不会关注她的“小事”。
云英悄悄放了心,用眼神示意穗儿将阿猊带下去,这才摇头,轻声说:“不必如此费周折,殿下已允了奴婢不再饮余嬷嬷的药,想来过两月就好了。”
这是在告诉他,为何她不想再饮那药。
萧元琮的心终于彻底软了下来,什么疑心,什么戒备,统统烟消云散。
“对不起,让你受苦,”他伸手搂她入怀,忍不住轻叹一声,“是孤疏忽了。”
待萧元琮离开,穗儿赶紧进屋,主动向云英请罪。
“奴婢方才失言,差点给娘子惹麻烦,求娘子责罚!”
云英笑了笑,伸手将她扶起,说:“你并未给我惹麻烦,反倒帮了我一把。”
她想,这样一来,萧元琮应当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会怀疑她了。
“娘子说的可是真的?”穗儿将信将疑。
“自然,”云英笃定地点头,见她松了口气,才继续说,“不过,这只是误打误撞,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切记往后谨言慎行,否则,从前的侯爷与夫人的下场,便可能是咱们将来的下场。”
不光穗儿,就连旁边的茯苓,听到这话都忍不住背后一凛。
她们都经历过先前的抄家,知晓身为下人,一旦主人失势,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
“奴婢们明白,定不会再犯!”-
怀远坊中,傅彦泽踏着暮色回到家中,那副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一下被傅母捕捉到。
“我儿这是怎么了?”她瞪大眼,看着他有些恍惚的神情,“出去一趟,竟成这副模样了,可是在外头遇到了什么事?”
傅彦泽先是沉默,呆呆看着她,好似没听明白母亲到底在说什么,待进了屋,听到门闩在身后关上的动静,才慢慢反应过来。
“没有,母亲不必担心。”
说完,便独自进了那间小小的书房,也未点灯,只就着逐渐昏暗的暮色,坐在案前出神。
一直挺直的肩背,在无声中慢慢垮了下来。
他实在不知如何形容今日的复杂心绪。
方才,在天清观外,他亲眼看着太子的马车原路返回,朝着城阳侯府的方向行去。那辆车里,就坐着那个女人,那个不久前还与他同车而行的女人。
她是太子的情人,肚子里怀着太子的孩子,却还私下请他帮忙,而他,只为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就对她言听计从。
遇到太子的那一刻,他莫名有种“背叛”的罪恶感,更可耻的是,在意识到那个女人已又去了太子的怀中时,他克制不住地想起那日酒后看到的旖旎画面,心底的刺痛感越发提醒他的“背叛”。
还未大展宏图,已窥见所谓“明主”的阴暗一面,自己更是已做了辜负信赖的事。
他好像已经深深陷在泥潭里,再也出不来了。
为什么要选择他?
他在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第二日一早,城阳侯府又收到了许多来自东宫的赏赐。
多是滋补养气的药材,从黄芪、当归,到山参、燕窝,林林总总十几种,皆是各地送上的佳品,穗儿和茯苓光是看了几眼,已凑齐了好几个药膳、补汤的方子。
不过,这次过来的,不是尤定,却是很少出宫办差的余嬷嬷。
自云英搬回城阳侯府,便几乎见不到余嬷嬷了。每回入宫,她都直奔宜阳殿,多和丹佩、绿菱几个在一处,偶尔看见余嬷嬷,也是远远的,见其带着其他宫女,从附近经过。
今日正面遇上,余嬷嬷除了惯有的凌厉和冷漠,竟还有一丝难以压抑的怒火,看到云英,不禁冷笑一声,说:“娘子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收下,老奴也好回去向殿下复命。”
她在宫里做了二十多年的掌事,身上自有一种令下人们胆寒的气势,旁边的穗儿与茯苓都已吓得埋头下去,不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就连动也不敢动。站在稍远处的冯管事也瞧出余嬷嬷来者不善,提着神留心这儿的动静。
云英却未被她的态度吓到,只笑着冲她行了个简单的礼:“妾只是有些惊讶,没想到会得殿下这般关心,一早便劳烦嬷嬷送来这么多药材,实在惭愧。”
余嬷嬷听到这话,压在胸腔间的不快还是发作了出来。
“当着老身的面,就不要说这些客套话了,娘子能哄得殿下不顾体面也要出宫与娘子私会,甚至连避子汤都不许再用,这点恩惠又算得了什么?还不是都在娘子的意料之中。”
云英还是第一次看到余嬷嬷用这样失了体面的样子待人。
她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平日在东宫,素来自居身份,虽然对一众下人皆不假辞色,但也从不多费口舌,随意责骂,今日的这番阴阳怪气,实在有些反常。
云英猜,定然是太子让她不必再准备避子汤的缘故。
“嬷嬷,一切全凭殿下做主,妾从不敢有非分之想。”
余嬷嬷如今正瞧不上她这副不温不火的样子。
先前,她就是被这样的表象欺骗了,才会想要将其留在殿下的身边。谁知,殿下眼下已全然被迷住了。
昨日,她听闻殿下出宫来寻了穆氏,心中担忧,便趁着殿下回宫时,主动询问,是否要命人送避子汤给穆氏,毕竟,这样的事,还是谨慎再谨慎,才能确保万全。
可是,没想到殿下不但吩咐这一次不必送药,以后,也不许再给穆氏用那样的东西。
她哪里能答应?
要知道,穆氏出身敏感,若只是个小小宫女,时日长了,尚有可能入殿下后宫,做个低位的嫔妃,可如今穆氏已是圣上亲封的孺人,再加上先前与太子之间有过些风流传言,更不能再和殿下有什么瓜葛!
若不服避子汤,当真有了孩子,该如何处置?
然而殿下仿佛被蒙蔽了双眼,半点听不进她的劝说。
她这才今日一早,主动接了这个差事,亲自出宫,来到城阳侯府。
“穆娘子就不要与老身兜圈子了,”余嬷嬷冷冷道,“老身也提醒娘子一句,万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妄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当初,是殿下给了娘子第二条生路,这不该是娘子报答殿下的方式。”
余嬷嬷仍是那个永远站在太子的立场,将太子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老仆。
云英笑了笑,始终没有被激怒。
毕竟,余嬷嬷猜得不错,她在太子身边的确有所图谋,甚至比余嬷嬷所想更加过分和大胆,一点也不冤枉。
“多谢嬷嬷教诲,”她垂眼行礼,一如当初第一次入宫时的样子,“妾定谨记在心。”
油盐不进。
余嬷嬷冷笑一声,不再与她多言,带着随行的宫女转身离开侯府-
接下来,一连多日,云英都没再见到萧元琮。
休沐过后,他便又恢复往日的繁忙,早出晚归,兢兢业业,勤于政务。
她则和先前一样,每隔一两日,便到宫中照看皇子溶,有时,也开始带着阿猊一起入宫。
两个孩子年纪相仿,又都到了能自己行走、说话的时候,恰能作伴。从前,云英顾着身份,不敢将阿猊带入东宫,如今,她已有了孺人的封号,再不担心这些。
阿猊生得神气,丹佩和绿菱都很喜欢他,连皇子溶也十分喜欢这个新得的小玩伴。他稍长几个月,说话更流利,腿脚也更稳当,在阿猊面前像个小大人似的,很是高兴。
这一日,天气热得人连手指头也不想动弹,两个孩子却根本没受半点影响,明明额角已挂满汉珠,两张小脸也都红扑扑的,却都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宜阳殿中早安排了冰鉴,室内尚算清凉,两人起初还留在屋里,阿溶笑着在前面小跑,阿猊则在后面跟着,不一会儿,便不约而同从高高的门槛上爬了出去
,沿着长长的台阶,一级一级爬下去。
起初,是阿溶先下了两级,阿猊在旁边看着,便也试着颤巍巍向下爬。
烈日当头,两个孩子半点也不停歇,爬了几级,再沿着旁边的坡道慢慢走到了毫无遮蔽的石板路上。
云英无法,带着遮阳的斗笠,和丹佩一路跟着。
她本觉外头太热,不愿教他们两个出来,可不知怎么,方才看着两个孩子竟能自己从那么高的台阶上一级一级爬下去,一时有种身为母亲的欢喜,便没阻止,只在旁护着。
眼下,她的背后已因烈日隔着衣裙的暴晒而生了一层薄汗,眼前也有些发晕,着实感到不适。
“回去吧,这样热的天,咱们回去吃牛乳冻,可好?”
那是膳房给两个孩子新准备的点心,清香的牛乳,带着淡淡的甘甜,口感柔软细腻,两人都十分喜爱。
阿溶立刻点头,转身就要往回去,同时伸手扯住云英衣裙的一侧,阿猊也赶紧跟上,拉住母亲的另一侧衣裙。
两个孩子就这么跟在她的左右两边,往宜阳殿去。
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还夹杂着几声烦躁的抱怨。
“怎么偏要这时候搬?这么热的天,如此来回折腾,哪里受得了!”
“是啊,连喝口水的工夫都不给,这不是存心刁难吗?”
云英听到动静,回头看去,就见七八名宫女手里捧着大小的箱笼、包袱,顶着炎炎烈日,朝北面行去。
出声抱怨的,正是她们几个,而走在她们旁边的,是两名少阳殿的内侍,都是王保的人,自然与云英和丹佩相熟,远远瞧见,冲她们笑着拱了拱手,算是招呼,接着,便转头瞧那几名宫女。
“好了,都是听主子的吩咐行事,既然天热,早些搬完便早些歇息,何苦还要浪费口舌?”
“是啊,我们不也一道陪着晒太阳吗?”
那几名宫女一边擦汗,一边互相看了眼,虽气性不小,但实在被晒得没了精神,懒得继续抱怨,只好拖着疲累的步伐,继续前行。
“那是燕禧居的人,正替太子妃搬东西呢。”眼看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丹佩才在云英的耳边解释,“殿下让太子妃自燕禧居搬走了,搬去七星阁,身边的宫女也大多安排去了别处,只留了两个还能陪在身边,方才那些,便是已经被分往别处伺候的。”
云英点头,心下了然。
难怪她们替太子妃搬东西,竟敢直接抱怨出声,原来都已不在太子妃身边伺候了。
也对,经端午事后,太子妃已彻底与太子撕破脸,如今,连装夫妻和睦这一道都可免了。
听说,她在不久前,还亲自上了请罪书,希望太子能将她这个太子妃休弃。可太子却没有答应,而是以“多年情分”为由,仍将她留在东宫。
对薛清絮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如今,满宫里,甚至满京都的人,大约都在看她的笑话,堂堂名门贵女,沦落至此,实在令人唏嘘。
云英和丹佩也不是爱看热闹的性子,说完,便继续往宜阳殿去。
然而,还没等她们行至屋檐下的荫凉处,云英便忽然脚下一软,身子微微前倾,跌倒在地。
“云英!”丹佩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搀扶,同时转头冲殿中大喊,“快来人,快来人,娘子晕倒了!”
两个孩子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走上前两步,不知所措地看着。
“我、我没事,大约是太热了……”云英脑袋发晕,但并未完全昏厥,软着身子起不来。
殿中的绿菱等人赶紧过来,手忙脚乱拉开两个孩子,又将她送回阴凉的殿中。
“快去尚药局——”尤定转头吩咐身边的小内监,可话到一般,看见云英躺在榻上的样子,到底心一横,改了口,“不,还是去太医院吧,直接请韩太医来!”
韩太医是一向负责替太子和太子妃诊脉的太医,深受信赖,若不出意外,等如今的院正李太医致仕,接过院正之位的,就该是韩太医了。
第124章 诊脉 只相差半月有余。
众人都惊了一惊, 不料尤定竟要直接替云英请韩太医,这似乎有些逾越了身份。
然而想到太子殿下近来似乎对她十分看重,隔三差五派人出宫探望、赏赐, 眼下人却在东宫晕倒,若真出了什么事, 他们多半也要受到牵连,遂不敢多言, 由着两名小内监,顶着烈日匆匆而去。
等待的工夫, 云英稍稍清醒些,目光在殿中四下搜寻。
“娘子要什么?”尤定见她醒来,赶紧询问。
倒是丹佩了解她, 一下便猜出她在找什么, 解释道:“绿菱已带皇子与小侯爷去内室擦汗更衣, 必不会因冷热交替而冻着, 娘子不必担心。”
云英听罢,这才做出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就着她手上捧过来的茶杯, 饮下两口水。
心中却十分紧张, 不敢有半点放松,只因怕待会儿韩太医诊出她的过分紧张,不得不尽力平复心绪。
不过,她心中也有数, 自己此刻症状,与中暑无异,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麻烦的是腹中胎儿,她特意挑在这个时候发作此事, 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混淆视听——她生养过,知道月份越小,越不好诊断,容易模糊日子。
很快,在内监们的指引下,韩太医带着药箱匆匆赶来。
也是年逾不惑之人,在如此烈日之下,从太医院来到东宫,已热出满头的汗。
他心中多少积攒了几分不满。身为专为太子夫妇请脉的太医,未来的太医院院正,他如今在宫里宫外都十分受尊敬,便是那些皇亲贵戚、朝廷重臣要请他诊脉,也多是亲自登门,鲜少还来劳动他跑一趟。
眼下,为了一个乳娘,便急着将他拉来,哪怕那乳娘如今的身份地位稍有提升,这炎热的天气,也让他不情不愿,若不是听那两个小内侍说,是尤内官发话让请的,他根本懒得过来。
“人呢,在何处?”一进屋,他便毫不客气地问。
“韩太医,可算将您请来了!”尤定极有眼色,知晓他带着气来,亲自过去引人,一面急急将他往里带,一面又塞了一盏冰镇过的酸梅汤过来,“实在对不住,穆娘子方才忽然晕厥,情况紧急,都是在殿下身边伺候的,奴婢最信赖的,唯有韩太医,这才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殿中清凉,又有了解渴消暑的酸梅汤,韩太医的不满暂时压下去,行至内间,看了眼半卧在榻上的女子,说:“这样的天气,忽然晕厥,不外乎就是中了暑气。”
一个小小的乳母,中了暑气,在他看来,赶紧在荫凉处歇下,多饮水,缓过神来就好,搭不搭脉,没什么不同
,但来都来了,身为医者,总该做点什么。
他搁下茶盏,从药箱中取出脉枕,平放在榻边:“请娘子伸手。”
乏力的云英将手腕搁在枕上,手心朝上,轻声道:“有劳韩太医。”
她的手心里有些汗湿,指尖也有轻微的颤动,面颊亦泛红,鬓角两边挂着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比平日稍多一丝急促,俨然就是中暑的样子。
韩太医瞥了一眼,便随意地伸出食指与中指,搭在她的脉搏之上。
起初,不过是做做样子,并未认真判断,然而很快,他的目光动了动,原本透着不耐的神色跟着顿住,搭脉的两根手指也跟着调整了一番力道。
旁边等着问情况的尤定等人,见他竟光是诊脉就诊了这么久,不由也跟着提起了心。
“韩太医,”尤定是整个宜阳殿最清楚云英和太子关系的人,自然也比其他人更紧张一些,“可是有什么不对?”
韩太医没有立刻回答,原本垂下的眼睛抬起,在她面上迅速转了一圈,心下已有了点猜测。
这个女子,先前与太子传出过一些十分不堪的流言,而由他行医多年的经验而言,这种流言,哪怕表面上看,已被澄清,实则多半都是有些根据的。
“的确是中了暑气的缘故,”他嘴上这样说,搭脉的手却没有挪开,似乎仍在仔细甄别,“多备些解暑的汤水来即可。”
“那就好那就好!”尤定松了口气,“快,再去舀方才的酸梅汤来!”
韩太医眼神一动,看见方才自己喝剩的那半盏酸梅汤,不禁说:“不要饮冰寒之物,还是请尤内官亲自去盛才好。”
尤定一怔,起先不懂,很快又有些明白过来,韩太医定是还有什么不方便当着他们的面说的话,于是连连点头答应,干脆带着其他人一道,先去了外间。
留下韩太医仍坐在榻边,压低声问:“敢问娘子,上一次月信是何时来的?”
云英知道,他一定诊出她的身孕了,只是还没有完全断定大小。
“妾未太留心,大约是五月初八,具体的时日,恐怕还要问过府上侍女才知晓。”
她有意说了一个在端午之后的日子。
这段时日,穗儿和茯苓当然也看出了她的秘密,三人早已商量好了,一口咬定,就是五月初八。
也实在是她运气太好,吴王离开后,不过大半个月,她便发现了自己的身孕,且只隔了一日,就遇到了太子。
前后算来,只相差半月有余。
如韩太医这般经验丰富、医术高明的医者,定然会对怀胎的时日有疑惑,但各人体质如何,孩儿健壮与否,以及是否头胎等,都会有所影响,只这半月有余的差距,几乎可以忽略。
她正是赌上这一点,才选择铤而走险。否则,哪怕身为母亲有再多不舍,她也绝不敢留下这个孩子。
果然,韩太医皱眉,沉吟片刻,似乎有些纠结,但很快便想通了,松开眉头,点头道:“我明白了。”
云英拿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小心地问:“敢问韩太医,妾除中了暑气,是否还有别的毛病?”
韩太医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只说:“此事,还得先禀明太子殿下。”
言罢,他已起身,准备离开,似乎一刻也不敢耽误。
云英看着他的眼神有细微的变化,没什么力气的身子困难地起了起,一手抓紧手中的丝帕,犹豫一瞬,问:“难道……妾有了身孕?”-
左春坊中,萧元琮才亲自送走齐慎,正与今日在此当职的十几名属臣商谈政务。
他如今已完全接掌政事,属臣中,有不少都已在朝廷中枢任职,不会每日都来此处,因太子仍居住在此的缘故,这儿更像是从前的延英殿前殿,专供主人与臣属们私下商议的地方。
今日,殿中的氛围,不似往日那般松弛。
自端午之后,东宫的众人颇忙碌了一阵子,但因太子终于在长久的压抑后,占得先机,大权在握,所以众人这段日子以来,都十分振奋,忙碌之际,心情皆是松弛而畅快的,颇有一种苦尽甘来、扬眉吐气的感觉。
不过,今日,由北庭都护呼延岭传入京中的一则消息,让众人都有几分担忧。
吐谷浑新王慕何白在带着王庭重臣们一起外出游猎时,遭到了一次暗杀!
尽管慕何白年轻力壮,素有勇武,并未受伤,但公然刺杀新王,是对王庭权威的巨大挑战,可见吐谷浑朝中,刚刚经过王位传承而平静下来的政局,又有了动荡的苗头。
而身在北庭,常年与西北边地各属国打交道的呼延岭听说,此消息已传至羌人耳中。
羌人先前在大周边境没讨到半点好处,日子正艰难,一旦吐谷浑动荡,他们很可能会趁虚而入。吐谷浑是大周属国,如今又与大周结下姻亲之好,一旦他们有难,大周绝不能坐视不管。
“西北一带几大折冲府才从战事中抽身出来,还未完全休整好,若吐谷浑出事,再要相帮,恐怕有些艰难。”
“北庭都护府尚有三万驻军可供调动,他们本就是负责维护边地诸国之间安宁的。至于折冲府的军士们,恰好留在原屯兵处,防止氐人轻举妄动。”
“可是,北庭都护呼延岭年事已高,即将致仕,哪里还能带兵打仗?依臣之见,吐谷浑王庭内乱,本与我大周无关,看在普安公主的面上,殿下命鸿胪寺修国书一封,调解王庭之事即可,若羌人当真进犯,大周仍旧以国书劝解。如此一来,我大周既行了上国之责,又不必牵扯其中,只等他们鹬蚌相争,咱们便可渔翁得利。”
底下的臣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各自的见解,傅彦泽坐在靠近最末的榻上,低垂着眼没有说话,俊朗的双眉却一点点皱起。
公主为保大周安宁,主动请缨,跋山涉水,远嫁他乡,两国本就是臣属关系,如今又结下姻亲,联为同盟,作为大周的拥趸,落难之际,却有不少臣子主张坐视不管。
若大周当真自顾不暇,无力分神便罢了,眼下明明有余力,这样做,未免让人寒心,更要遭人唾骂。
一直仔细听着,却没有开口的萧元琮也注意到了他的神色,等其中一人说完,开口道:“傅卿好像还没说过见解,不知是否赞同方才诸卿所言?”
众人的目光几乎同时朝这边投来。
虽然傅彦泽才来不久,但同僚们都已见识过他的博闻强识,知晓他近来广泛阅览朝中档册、典籍,对许多事的前因后果不比他们知道得少,是以谁也不会轻看于他。
“臣以为,诸位前辈所言,是为边地将士与百姓着想,不愿再陷战火,都有道理。然而,我大周毕竟是上国,与周边各属国睦邻友好,若对姻亲之国落难不肯伸以援手,只怕日后难以再取信别国。”傅彦泽也不拐弯抹角,见太子问起,便有话直说,但言辞间,还算注意分寸,给了在场同僚们面子。
“从光所言有理,只是眼下北庭都护之位,亟待定下接替之人,否则,谁来带兵?”方才提起此事的朝臣仍旧感到忧虑。
“此事倒也好办,诸位同僚不要忘记,当初,殿下早有布局,将靳将军调了过去,如今因功,已被封为忠武将军。”
傅彦泽想说的正是靳昭,闻言附和道:“不错,半月前,呼延都护的奏疏中,也曾提及靳将军是可造之才,的确是个上佳人选。”
在座众人都知晓,靳昭出身西域,又在中原长大,一身勇武,在沙场上已见真章,对太子、对朝廷更是忠心耿耿,正是眼下最适合接替都护一职之人。
然而,萧元琮听罢,却没有点头以示赞同,只说:“诸卿所言,十分有理,只是,同将士们一样,靳昭也才刚自苦战中脱身,如今又马不停蹄地出巡了西域各国,孤的确有意让他接替呼延
岭北庭都护的位置,可是,他年纪尚轻,只怕难以服众,孤亦有将其召回京中,另行封赏之意。”
一听太子的打算有所不同,众人便不再多言。
横竖事情还未发生,眼下不过是提前筹谋罢了,究竟如何,还得看到时的情形。
只有傅彦泽听到这话,品出了不同的意味。
如今,他似乎已渐渐摸透了太子的为人。在这种时刻,太子想将靳昭从西北召回京都,最大的可能,便是为了提防吴王。
上一次,刘述在朱雀门没能擒获吴王,定让太子懊恼不已,尽管明面上没有动刘述的位置,但心中必然对其存有芥蒂,相比之下,唯有他一步步亲自提拔上来的靳昭,才最得他的信赖。
只是,太子定然知晓,将一个已经在外建功立业,有大好前程的年轻将军召回,仍旧当皇城中的侍卫统领,在朝臣们看来,会是多么荒唐的事。
哪怕这个侍卫统领的品级并不比将军低,也仍旧是不可否认的大材小用。
太子不会愿意背这断人前程的恶名,唯有借着入京受赏之名,才能将人召回身边。
至于究竟何时受赏,恐怕要看圣上御体到底还能撑到何时了。
不与吐谷浑王庭之乱撞到一起还好,若真撞到一起……傅彦泽感到心中生出了沉甸甸的担忧。
换做从前,他定然不会怀疑太子的选择,可眼下,他没有那么确定。
就在这时,守在殿门处的王保从旁边匆匆绕进来,趁着众人说话的间隙,凑到萧元琮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王保是伺候多年的老人,早历过风浪,说话时,面上没有半分多余的神情,教人看不出是喜是忧,唯有从他不等议事结束,便先入内禀告的举动中判断,应当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
很快,话便传完。
王保退开两步,等待萧元琮决断。
萧元琮面色不变,垂眼沉吟一瞬,慢慢道:“此事还未定下,容孤再细细思量。今日已无他事,诸君尽可自便。”
说罢,起身冲众人示意后,不紧不慢地离开。
傅彦泽坐在末席处,跟着众人一道起身,向太子行礼,抬头时,恰好见到等在门外的韩太医。
他未与韩太医说过话,却从同僚们那儿听说过此人,也远远瞧见过一回,知晓那是专门伺候东宫的太医。
既然如此,那便不是圣上龙体又欠安。
可是,太子方才就在左春坊中,韩太医究竟给谁问了诊?应当不会是太子妃薛氏,薛家失势,薛氏又犯了大错,若是她的事,用不着这么着急便来报给太子。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傅彦泽的脸色沉了沉,才垂到身侧,被衣袍掩住的双手悄然收紧。
是那个女人的事,她已有身孕的秘密,恐怕已被知晓了。
第125章 错觉 也是孤的孩子。
宜阳殿中, 余嬷嬷站在屏风边上,凌厉的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怀疑和戒备。
“娘子处心积虑, 为的难道不正是这一日?怎么到头来,却不打算留下腹中胎儿?”她走近一步, 视线在云英尚十分平坦的小腹上停留,“殿下一向偏爱娘子, 娘子何不趁着这个机会,母凭子贵?”
云英此刻已从榻上起来, 撑着仍旧十分虚弱的身子站在余嬷嬷的面前,方才泛红的脸颊,随着待在阴凉内室的时间越久而开始变得苍白, 唯有嘴唇, 因饮了不少汤水而仍旧十分红润饱满, 与苍白的面色想衬, 楚楚动人。
“让嬷嬷误会,此事实非出自妾的本意,妾早就对嬷嬷说过, 没有非分之想, 不愿饮避子汤,只是因为那药实在伤身,才这短短数月,妾已经寒气入体, 十分不适,这才迫不得已,求了殿下的准许,不再用此物。”
余嬷嬷紧抿着唇, 没有回答,面上亦没什么表情,教人一时看不出她到底信不信这一番说辞。
“妾在宫外行事多有不便,嬷嬷定然也知晓,”云英没等到她的回应,便继续说,“若擅自寻药,恐怕终归要传入殿下耳中,这才想到入宫来,求嬷嬷帮忙。嬷嬷说过,任何时候,都当以殿下、以东宫的颜面为大,想来,定会答应帮殿下解决此事……”
瞒着太子,除掉她腹中的孩子,将来一旦被知晓,必然遭到太子的怀疑和不满,余嬷嬷不傻,在宫中沉浮数十年,自然明白这一点。
这也是云英聪明的地方,抓住了她的“忠心”,用保护太子的颜面为理由,让她帮忙。
余嬷嬷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理由拒绝。
她深吸一口气,冷冷道:“老身明白了,会替娘子备一碗药,替殿下除去这个后顾之忧。只是,往后也请娘子好自为之,殿下是个念旧之人,只要娘子安分守己,将来自能得到殿下的庇护,不必再动旁的心思。”
“妾明白,多谢嬷嬷。”云英冲她深深行礼,余光却瞥见屏风之后,不知何时已进入殿中的一片明黄的衣角,“等嬷嬷帮妾拿走这个孩子——”
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了停,声音里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和哽咽,那是一个母亲对还未出世,就要被残忍杀害的孩子的不舍。
“”——妾日后定安分度日。”
“此事,也绝不能让殿下知晓。”
“妾明白——”
就在这时,屏风外的那道身影似乎终于忍耐不住,大步绕至内室,打断她的话。
“你明白什么?”
是萧元琮。
他一向温和的面庞间,已一反常态地浮现出怒意。
“这样的事,你们竟敢背着孤做下决定,”他冷冷转向余嬷嬷,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和指责,“嬷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经孤的同意,就擅自替孤处置自己的血脉的?”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冷漠而毫不留情的语气对她说话。
余嬷嬷惊了一惊,有些反应不过来,古板的面容拧绞着,扭曲不已。
她看着萧元琮怒火难遏的样子,终于明白自己被算计了。
方才,是丹佩去少阳殿请的她,只说是穆娘子中了暑气,正在宜阳殿歇着,方才提及有事要单独说与她,别的一概未提。
她进来后,穆云英只说自己有了身孕,要她帮忙,将孩子除去,谁知,这个时候,殿下便“恰好”来了。
到如今,她哪里还看不出来,这分明就是这个女子设的局,明知殿下会来,便故意引她说出这样的话!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恼恨,冲萧元琮恭敬行礼,沉声道:“殿下息怒,老奴自作主张,罪不可恕,不论殿下如何处置,都不会有半句怨言。然而,在此之前,老奴也有一句话想问穆娘子。”
她抬起头,锐利的眼神直刺向云英。
“为何此时就急着将老奴唤来?若真不打算留下孩子,应当也不急在这一时吧。”
云英低垂着眼,没有回答。
萧元琮的怒火,则在听到这句话后,稍平息了些。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余嬷嬷,到底没有再质问下去,只是移开视线,沉声道:“好了,嬷嬷先下去吧,此事孤自有主张。”
余嬷嬷咬着牙,忍下满腔复杂情绪,没有再争辩一句,快步退了下去。
殿中只剩下萧元琮和云英二人。
“云英,你没有什么话要对孤说吗?”
不过片刻工夫,萧元琮脸上的怒容已收敛起来,语气和缓,与方才冷若冰霜的样子判若两人。
若是换一个人,经方才见识过他忽然冷漠无情的一面,再到此刻的恢复如常,多半要松一口气,进而松懈心房,将自己耍的“花招”和盘托出。
毕竟,就像余嬷嬷所说,“殿下是个念旧的人”,这句话也许是真的,至少,在大多数与他相熟的人看来,的确如此。
这会使人抱着某种侥幸,总觉得只
要说了实话,太子念着旧情,总会宽宥。
不过,那只是针对无关痛痒的小错,云英虽还有些虚弱,但脑袋却变得格外清醒,知晓自己所犯的“错”是绝不可能被原谅的。
她仍旧低垂着眼,没有与他对视,只是后退两步,朝着他的方向跪了下去。
“求殿下责罚。”
身子没什么力气,弯腰下跪时,还控制不住地晃了晃,一副随时都会再度晕厥的样子,可说话的语气却十分坚定。
萧元琮没有等到她的半句解释,本就十分复杂的心情更多了一分急躁。他勉强挤出点耐心,干脆直接问了出来:“方才余嬷嬷的话,你要如何回答?”
云英沉默着,这才第一次抬头,对上他审视的目光,轻声道:“奴婢知晓韩太医要将此事告知殿下,却不知晓殿下会立刻回来。”
这是实话。
太子平日那样忙碌,她从来不知他到底身在何处,又何时会回到东宫。
不过,即便他没有立刻赶回,她也总有办法将事捅到他面前就是了。
萧元琮愣了愣,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回来,的确出自偶然。
韩太医方才赶去,不过是为了第一时间将情况告知于他,是他自己,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想也没想,便直接回来了,甚至在走出左春坊前,连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个孩子,是否要留下,都没开始考虑。
“奴婢只是觉得应该兑现先前同殿下说过的话,不让殿下为难,只要在殿下回来之前了结此事,便不算食言。”
萧元琮心中感到一阵动摇,仿佛沉重的山脉底下,有来自深不可测的地方的巨大力量,正不断向上撞击。
他听得出来,她话中的含义,无非就是觉得他定然以朝政大事为重,不会将她看得那么重要,更不会为了此事立即赶回来,所以,打算趁傍晚前,先他一步解决此事,以免因此让他烦扰。
她并未完全猜错。
方才,在回来的路上,他的确想了无数种处理方式,其中就有悄无声息地解决这个孩子。
理智告诉他,这是最简单,也最安全的法子,大不了,等以后时机成熟,再补偿她就好了。
可是,他竟下不了决心。
明明说过,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即便真有那样一日,也不会让她受到伤害的。
“云英——”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忽听她笑了一声。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竟一下聚满了泪花,颤动着,从眼眶的边缘溢出,沿着脸颊滚滚而下。
“若殿下认为奴婢是有意的,也没错,”她的脸颊苍白如纸,唇边笑容看得人心尖发酸,“哪个母亲不想护住自己的孩子?若真能得殿下一丝怜悯,给他一条生路,奴婢自然什么都愿意做……”
萧元琮浑身一震,一番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当初她一点也不喜武家那个纨绔子,可对自己的孩子,不但没有半点嫌弃,还爱若珍宝,如今,又怎会舍得亲手杀死还未出世的第二个孩子?
是因为他,他的身份,容不得半点污名与瑕疵,她才不得不主动让步,将自己的姿态摆得那样低。
瞬息之间,他的脑海中再度转过无数个念头。从来不为意气驱使而冲动行事的他,竟然当真想要留下这个孩子。
“起来吧,”片刻沉默后,他轻叹一声,弯下腰,双手托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扶起,“何苦这般委屈自己?本就受了暑气,连站也站不住,若再这么跪下去,不但伤了自己,也要伤了孩子。”
云英站起来时,双膝有些发软,被他顺势揽入怀中。
“殿下?”听到他的话,她惊讶地抬头,不大敢相信地看着他。
她的眼睫上还挂着泪珠,看得他心尖越发酸苦。
他的指尖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拭去一滴才溢出眼眶的泪珠,沉默片刻,慢慢道:“这不光是你的孩子,也是孤的孩子。”
云英鼻尖一酸,又有泪水要溢出,赶紧转过头,避开他的视线,轻声说:“可这样会让殿下为难。”
萧元琮的脸色沉了沉,片刻后,仿佛已作出选择。
“既是孤的孩子,那便是天家血脉,不容随意处置,有郑氏的前车之鉴在,朝臣们总要顾忌些,此事孤会安排好,你只管养好身子,等消息便是。”
云英暂时松了一口气。
今日的目的,总算达成了。接下来,就看他到底要如何安排。
她心中有预感,事情并不容易办成,以太子的行事风格,当会选一条更迂回委婉的路-
傍晚,云英与先前一样,带着阿猊离开东宫。
萧元琮在朝中的事还未处理完,看着韩太医替她重新开了安胎的药方后,便匆匆离开,直到她离开时,都还未回来。
宫门外,侯府的马车早已等在一旁,穗儿与车夫一道站在荫凉处,一见云英和阿猊出来,赶紧迎上去。
“娘子!”穗儿怕他们两个晒着,示意他们站在宫门一旁,不必再走,让车夫将车驾到近前,“快上去吧!”
云英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先带着阿猊上车,待马车启动,耳边充斥着往来人声时,才开口轻声问:“府中如何?”
不必明说,主仆之间自然明白。
“王内官来问过茯苓和奴婢的话。”穗儿低声答道,“娘子一切可好?”
她的目光悄悄在云英的面上打转,只觉其面色虽看起来不太好,但神情淡然,不像有麻烦的样子。
云英心道太子果然还是谨慎,不肯漏过半分疑点,幸好早有准备。
她点头:“我一切都好,只是在宫里受了暑热,没什么力气罢了。”
穗儿这才放下心来。
旁边的阿猊听着母亲的话,抬起小圆脸,跟着学:“阿娘,没力!”
云英掩唇轻笑,摸摸他的发顶,说:“阿猊下回可不能与阿溶在外受热了,否则,你们两个也会和阿娘一样没力气,阿娘该心疼了!”
孩子浓密顺滑的黑发从掌心间划过,让她感到一阵心安。
“力气!”阿猊还不大能完全听懂母亲的话,手里举着一只小拨浪鼓,等母亲说完,又重复了一遍。
云英如今已不大敢在阿猊面前说正事,他一日比一日大,会说的话也多了,正是爱跟着旁人学说话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被他听去了不该听的话,没准要惹人怀疑,穗儿她们两个心中也有数,在孩子面前说话很有分寸。
很快,马车自朱雀大街驶出,逐渐靠近侯府所在的延阳坊。
穗儿掀起车帘,朝外看了两眼,正要移开视线,却忽然“咦”了一声。
“娘子您瞧,”她压低声,指了指外面的某个方向,说,“那好像是傅大人。”
云英闻言,凑到窗边,朝中她指的方向看了眼,果然看到了街边牵着骏马的傅彦泽。
他似乎已回过一趟家,身上没穿官服,而是换了身青灰的圆领胡服,炯炯的目光也不掩饰,同时朝马车的方向看来,显然是特意在这条路上等着的。
云英心中一动,没有停下,只是吩咐车夫回去时从侧门入府。
那处侧门正对一条长长的巷道,因大半条巷子都是侯府的房舍,所以平日几乎无人来往,十分僻静。
等马车靠近门边时,她带着阿猊和穗儿下车,让车夫先驾车进去,穗儿则带着阿猊等在门里的荫凉处,待门掩上,才慢慢转过身去。
夕阳余晖下,哒哒的马蹄声在巷道间回响,少年郎侧着身,站在柱子旁,将马儿的缰绳套上去。
五彩的光辉映在他的身上,将他清澈的眼眸照得透亮,隐隐泛出深棕色的光泽,也许是那身胡服的缘故,有那么一瞬间,他清俊的五官侧影,甚至带上了一分异域风情。
云英眨了眨眼,挥去心底那一瞬间的恍惚,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常在傍晚时见到他。
当初,还在东宫时,她想见靳昭一面,便也要趁着傍晚,一个人去西面竹林间的那方小小高台。
总是要掩人耳目。
“穆娘子,”眨眼间,少年郎已将马儿拴好,朝她走近两步,沉声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我——”
可是,还没等他说完,唇间便被轻轻点住了。
是她伸手,以食指点在他的下唇上。
那
一点触感,起初只是说不出的柔软,也不知到底是来自他的嘴唇,还是来自她的指尖,很快,便有种难以言喻的刺麻感,迅速蔓延开来。
“嘘——”她抬起波光潋滟的双眸注视他,“大人小声些,阿猊就在门里等着我呢。”
傅彦泽面色轰然涨红,竟生出一种“见不得人”的错觉来。
第126章 苦心 穆娘子向来善解人意,定会明白殿……
巷子里静下来, 果然听见虚掩的侧门里,隐隐传来孩童天真的笑声,同时夹杂着女子轻柔的说话声。
傅彦泽在原地顿了顿, 随即忽然回过神,大大后退一步, 避开她点在自己唇间的指尖。
“我明白了,娘子不必这样、这样提醒。”这一回, 他放低了声音。
少年郎的声线不似二十多岁的男子低沉,也没有孩童的清亮, 那种间于两者之间的微妙交叠,让他本就有些别扭的语气,越发显得不自然。
云英见状, 收回手, 不再触碰他, 只是走近一步, 缩短刚刚被他重新拉大的距离,在他无法自控的防备眼神中,再度开口。
“大人特意在路上等我, 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傅彦泽这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
似乎每次见她, 他都要有那么片刻的慌张和防备,以至于差点忘记本意。
他开始仔细打量她的神色,想从中看出些什么。
“我今日在左春坊中,与同僚们陪殿下议事时, 韩太医忽然出现,将殿下匆匆唤走……此事,是否与娘子有关?”
云英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露出一抹微笑, 点头说:“不错,我今日带着阿猊入宫,在宜阳殿照料皇子溶与阿猊,两个孩子贪玩,顶着烈日也要在屋外玩耍,我陪同在旁时,不小心有些中暑,便请韩太医来诊脉。”
她仿佛是有意的,将事情说得明明白白,却从头至尾都没提半个字他想听的事,她明明知道他想问的到底是什么,却仿佛故意与他兜圈子,就是要他自己说出来。
傅彦泽有些恼怒,她总是这般亦真亦假、若即若离的态度,让他无法分辨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安的什么样的心。
但有一点,他自始自终都心中有数——她总是在利用他。
“韩太医……”他垂下眼,不愿与她对视,“应当诊出娘子已怀有身孕了吧?”
“是。”
短短一字的回答,再不肯多透露半分。
他干脆闭了闭眼,眉心也皱了一下,语气中终于忍不住夹杂了烦躁:“结果如何?殿下……是怎么说的,是否让娘子将孩子留下?”
“殿下……”云英回想着早先在宜阳殿中的情景,目光有片刻放空,“答应让我留下孩子了。”
傅彦泽顿了顿,在心中揣度她这句话的意思:“娘子想要留下这个孩子?”
他还记得,那天在马车里,她说自己尚未决定,显然也曾有过要别的念头。
云英低头,当着他的面,轻轻抚了抚自己平坦的小腹,那种毫不掩饰的温柔爱意,落在傅彦泽的眼中,莫名有几分刺痛。
“当然,这是我的孩子,骨血相连,我怎会不想要?”
傅彦泽觉得眼里的刺痛已悄悄蔓延到了心口。
他张了张口,感到喉咙间有些发涩,大约是天气太热的缘故,片刻后,才能重新发出声音。
“那殿下令娘子何时搬入东宫?此事宜早不宜晚,胎儿一日日地长,若时日相去太久,恐引外人议论。”
云英愣了下,好半晌才明白过来,他口中的“搬入东宫”,指的是“名正言顺”,是真正成为太子的妻妾之一,好让腹中的孩子真正以太子血脉的正统身份生下。
她忽然感到一丝茫然。
这段日子,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她已将事情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想了不知多少遍,所图目的,就是得太子一个允许而已,至于允许后,孩子要以什么样的身份生下,她自己的身份又是否会有所改变,她似乎没有想太多。
并非她没想到,或是刻意忽略了这一点,只是一心想先得到太子的答应,而后面如何,其实全系太子的心意,并非她能左右。
眼下,第一步已成了,这个问题才终于被完全推到眼前。
照常理,就该如傅彦泽所言,太子想办法将她纳入后宫为妾,其余事情便自然水到渠成。
可是……
“没有,”她轻轻摇头,“殿下未让我搬入东宫。”
萧元琮没有提到此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还未想好到底要如何安排,二则是他根本不打算纳她,毕竟,他还没真正成为天子,不见得愿意为了这件事就先与朝臣们起冲突。
便是当初的圣上,在郑氏一事上,也是等自己的皇位完全做稳,才敢展露自己的心意。
傅彦泽显然也想到了这两种可能,不由再度皱眉。
在他看来,身为男子,出了这样的事,根本没什么好犹豫的。尽管他明白太子的处境,但此事归根究底,皆因太子当初未能约束好自己的言行。
可是,他更不能原谅的人,却是自己。
在听到她说,太子还没有提出要她搬入东宫的时候,他的内心竟然可耻地松了一口气,到底是为什么,那背后的理由,几乎让他羞于面对。
“应当只是早晚的事,”他干涩的喉咙再次哽了一下,随即干巴巴地开口,也不知到底是对谁说的,“娘子不必担心。”
云英摇摇头:“我不担心这些。”
她想,太子分得清孰轻孰重,必会为确保帝位的万无一失,选择“委屈”她。她不在乎“名分”,甚至打心底里不愿意成为太子后宫的女人之一。
这种不愿意,与当初在城阳侯府时,单纯的不喜武澍桉不同。她对太子没有那么深的厌恶,毕竟,他不是武澍桉那等中看不中用的纨绔草包。
他有城府,有抱负,内敛温和,再加上生来不同的身份地位,是个很容易就让女人生出崇拜之情的人。
只是经历过那么多以后,她已很难再像闺阁女儿一般,对男人产生那样纯粹而丰富的感情。
如今好不容易独立门户,能安安心心住在城阳侯府中,做这里的主人,难道还要重新回到东宫,再次将自己的一切完全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吗?
更何况,这个孩子根本不是太子的!
一个永远无法消除的隐患,会让她日夜难安。
只要能生下孩子,将孩子留在身边亲自抚养就够了。
她露出微笑,似乎真的不在意“名分”,反而更关心傅彦泽一般:“大人今日特意等候,就是想问这些?”
想知道她的“秘密”被揭开后,她是否一切都好。
这是一种超越了某个界限的关心。
傅彦泽被戳到了心头难以启齿的隐秘念想。
他咬了咬牙,垂下眼眸,不敢直视她,尽管面色仍旧平静,原本落在身侧的两只手却不自觉地背到身后,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握紧。
“此事虽是娘子的私事,但傅某也已因娘子的缘故而牵涉其中,身不由己,必须多留意几分。”
云英唇边的笑意更深了,点头道:“大人的‘身不由己’,我都明白,在此谢过。”-
二更时分,萧元琮才终于回到少阳殿中。
今日的政务本不算太多,他本不必在外逗留这么久,但自宜阳殿离开后,他便总有些心不在焉。寻常只一眼扫过就能了然的条陈,今日却要反复看好几遍,才能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看什么。
这样的心不在焉的状态,自他十二岁那年真正开始接触政务起,便不曾有过。
与别的孩童,长至十六七,乃至而是及冠,才真正成人懂事相比,他觉得自己在十二岁那年,心智便已长成了一个成熟的人。
今日这般恍惚,连身边的内监,和入殿禀报的官员都能轻易察觉,倒像是没经过风浪的孩子一般,一点小事就坐不住阵脚了。
不过,这样的事,似乎的确不能说是“一点小事”。
殿中的内侍捧着衣物与铜盆过来伺候更衣。
萧元琮站在
原地,伸开双臂,由着内侍将腰间的玉佩、钩带一一解开褪下,面上竟忍不住浮现一抹温和的笑意。
他似乎到这时候,才慢慢回过神来,感受到一种迟来的喜悦。
尽管他素来待人宽厚,鲜少苛责下人,但这般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便莫名奇妙笑起来的样子,落在内侍们的眼里,还是有些怪异。
那两人悄悄对视一眼,一声不吭,替他换好衣袍,便赶紧放轻脚步,退了下去。
一直安静站在屏风旁的余嬷嬷终于走了进来。
苍老有力的嗓音不似少女那样清亮,却饱含沉重的担忧:“老奴斗胆,多嘴问一句,殿下是否已决定要留下那个孩子?”
她离开宜阳殿后,便一直留意那边的动静。
她知晓韩太医又来了一趟,开了药方,却没立刻让煎药,也知晓太子等药方开下后,便离去了,更知晓方子出来后,尚药局送来了药材,全都交给穆娘子带了回去。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要留下那个孩子。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萧元琮显然知道她的态度,没有回答,以沉默表示默认。
“殿下,”余嬷嬷古板的面上有了十分痛心而不赞同的神情,“这样做,实在不太合适,如今,太子妃失德,东宫本就没有女主人在,朝臣们关心殿下,已有不少都上奏,请殿下择选良家女子,广纳妃嫔,若殿下此刻与穆娘子有了不该有的牵连,消息传到齐相公他们的耳中,恐怕会惹出许多风波,毕竟穆娘子不是寻常宫女,更不是出身清白的闺阁女儿……”
她说的俱是肺腑之言,满京城里,那么多尚未出阁的名门贵女,美貌温顺者,不计其数,可殿下偏偏挑了穆氏,怎能不教她忧虑!
萧元琮知晓她说得没错,可已经决定的事,他不想轻易返回,况且,这本也是出于他的心意。
“嬷嬷的意思,孤都明白。”长久的沉默后,他不禁轻叹一声,面上那一抹温和的笑意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涌动的复杂情感,“可是,嬷嬷有没有想过,那是孤的孩子。”
他的孩子,与他的第一个女人,生下的第一个孩子。
先前,为了种种目的,他将阿溶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养,可那终究不是他的血脉。他不曾真正体会过为人父的感受,直到今日,直到方才,他才有了一丝独属于“父亲”的喜悦和感动。
他年岁不小,若非身在皇家,从小不受父皇待见,此刻的他应当已儿女绕膝了吧。
他们萧氏皇族,绵延至这两代,在子孙缘上,似乎渐渐稀薄了。
余嬷嬷浑浊的双眼慢慢红了。
“殿下……”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苍老的身躯慢慢伏跪下去,“这些年受委屈了……是老妇没有照顾好殿下……”
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除却主仆之谊,还有更多长辈对孩子的满心慈爱。她从来都知道他的内心到底有多么孤独,知道他的一言一行,都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她这辈子的愿望,不过就是看着他一步步走上高位,如愿以偿罢了。
“不,嬷嬷待孤很好,孤也知道嬷嬷的用心良苦,”萧元琮弯腰,亲手将她扶起,清明的眼里也有了一层湿润,“只是孤已有那么多身不由己,不想像父皇那样,明明已是九五至尊,却连自己的血脉都护不住。”
余嬷嬷终于还是没忍住,颤巍巍站起来后,伸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
“老奴明白了,”她无奈地深吸一口气,作出了意料之中的妥协,“全凭殿下做主,老奴绝不会再擅作主张。只是,老奴还有最后一言,详情点下听一听。”
萧元琮得了她的承诺,点头道:“嬷嬷请说吧。”
“老奴知晓殿下看重穆娘子,也看重穆娘子腹中的胎儿,想要保全他们母子二人,只是,若当真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恐怕对穆娘子也弊大于利。”
这一番话,已是彻底站在萧元琮的角度出发。
他沉吟道:“不错。”
“殿下不妨将穆娘子的事先缓一缓,”余嬷嬷的语气逐渐放缓,变得沉静,声音也低了下去,就像往日同他商量秘事时一样,“先听从齐相公他们的建议,挑选几位世家女子充入宫中为嫔御,将来践祚后,能从中择选最贤良者为皇后,统领后宫,母仪天下,如此,殿下再想将穆娘子纳入后宫,便不会再有那么多阻力。”
流言蜚语必少不了,但有了令人放心的皇后和其他妃嫔,臣子们对云英的反应会小许多,只将这当做是他一时兴起的消遣,说一阵便过去了。
只是——
“嬷嬷的意思,孤明白,可是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孩子一日日长大,如何能等?”
“殿下只是要保全穆娘子和她腹中孩儿,等孩儿好好生下来,能由娘子亲自抚养便算是最好的结果了,至于以何种名义抚养,那并不重要。不过多等上一两年而已,穆娘子向来善解人意,定会明白殿下的苦心谋划。”
第127章 权宜 这只是权宜之计。
接下来, 一连几日,东宫都再没什么动静。
云英和先前一样,清早带着阿猊入宫, 和皇子溶一起吃饭玩耍,到傍晚时, 再带着阿溶回府。
她又有好几日没再见过太子,更没听到他的任何吩咐, 若不是周遭的人和事的确有了微妙的变化,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根本没有告诉太子怀孕的事, 那日的情形,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
每日清早,她入宫时, 尤定都会捧着一碗温热的汤药过来, 让她饮下。
起初, 她不知这是什么汤药, 心有戒备,出于母亲的保护欲,不肯轻易喝下, 只对尤定道:“我已拿了韩太医的安胎药方, 药材也都由尚药局送到了府上,今日的安胎药已饮过了。”
尤定明白她的顾虑,笑着解释说:“娘子放心,这不是寻常的汤药, 是韩太医另研的方子,专给娘子补气血的,滋味亦是专调过的,稍带甘甜, 极好入口。娘子的身子近来有些虚弱,殿下吩咐了,定要给娘子好好调养才行。”
尤定是太子的人,他做的事,必然是太子亲自吩咐的,云英犹豫一瞬,这才接过瓷碗饮下。
果然如他所言,滋味甘甜,只余一丝酸苦,饮下后,腹中也觉松快了一些。
除了这碗汤药,还多了一些细微的关照。
例如,尤定开始不时刻跟随她的左右,见她要出宜阳殿,便赶紧取来遮阳的斗笠要她戴上,再千叮万嘱,千万别在外久留,免得像那日一样,再中一回暑气。
往来的路上更是多了许多方便。
侯府的马车被允许驶入宫中,停在东宫门外。
这本是朝中许多亲贵们都有的待遇,并不特殊。这样细枝末节的待遇,要么是年岁大了,腿脚不便,要么是女眷,先前由皇后恩准。太子过去不曾留意这些小事,如今倒是事事都想到了,大约也是身边的人提醒了。
往来的路上,恐她太热,马车中更被塞了冰,坐上则多垫了层薄褥,免她受寒气侵扰。
这般又冷又热的布置,看来着实有些荒唐,不过,真正感受起来,却十分舒适,夏日里怕冷,云英自己都有些哭笑不得。
由此看,太子似乎的确十分重视她腹中的这个孩子。
只是不知他到底打算如何揭开这件事。她见不到太子,无从问起,不过,从他这样无微不至,却不曾过来再看看她的态度里,她已经猜到了几分。
半个月后,答案也果然揭晓。
东宫内外,开始出现传言,说太子临幸了东宫的一名宫女,如今,宫女已怀有身孕,太子十分重视,专请韩太医为其诊脉、安胎。
众人起初不信,可眼见韩太医的确开始频繁出现在东宫,而太子身体康健,未曾抱恙,太子妃又已搬去了七星阁,韩太医不曾出入过那里,可见传言似乎不假,再加上少阳殿的内侍们,这一次竟没否认过,一时间,东宫上下有不少人已信了。
他们开始寻找到底是哪一名宫女。先前青澜的那件事,他们还没有忘记,当初她的身份可是半点没有遮掩过。
可这一次,好几日过去,却没一个人知晓到底是哪一名宫女。
整个东宫的宫女,似乎都还在各司其职,谁的身边都没发现异常。
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这名宫女,当是从前燕禧居的人。
太子妃已彻底失势,从燕禧居搬去了七星阁,从前在她身边的那些宫女,如今大多都已不知所踪,听说,有的被
调去了别处,有的则被放出宫去,回了老家,总之,结果都不大好。
这其中,兴许就有怀了太子孩子的那个。
如此想来,此事竟很像太子妃的手腕——先前因着青澜,已让她颜面扫地,如今便当真算计了太子一把,弄出个孩子来。
素来“洁身自好”的太子,到底还是和宫女有了孩子。
东宫众人唏嘘不已,因太子平日待他们不薄,所以大多数人都是替太子感到惋惜。
这话传入云英耳中的时候,已说得有模有样,仿佛确有其事。
她几乎一瞬间就想明白了流言的用意,进而猜到了太子的目的。
他要给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但不能给她同样的身份,所以,他选择给孩子另“找”一个生母。
尤定站在一旁,仔细地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始终低着头,迟迟没有出声,生怕她心有芥蒂,赶紧低声说好话:“娘子,殿下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您在东宫这么久,定然也早知晓咱们殿下的难处……对了,殿下说了,这只是暂时的,将来定会想办法给娘子应得的位置,至于孩子,更不会和娘子分开。”
这已是太子眼下能给出的最有诚意的承诺了,身为一个样样都是靠着他才得到的普通女人,她应该感到满足。
尤定忐忑地等着,直到再度惴惴不安,绞尽脑汁思索能不能再说些什么时,终于听到她开口了。
“这样的事,殿下不能亲自告诉我吗?”
尤定愣了下,随后有些为难:“殿下的事,奴婢一个下人,也实在不敢多言,殿下如何吩咐,奴婢便如何做了……”
云英冲他笑了笑,摇头说:“尤内官,我不是在为难你,我也是下人出身,知晓下人的难处,只是到时殿下问起时,劳烦将我这句话代为转达便是。”
尤定犹豫了一瞬,这样的话,到底带着点说不清的怨怼。不过,这也不是他说的,只是代为转达,即便她不吩咐,他身为内监,职责所在,也应该如实禀报。
想到这儿,他咬咬牙,点头道:“娘子放心,若殿下问起,奴婢定会直说。”-
门下省的衙署中,萧元琮处理完上半晌的条陈后,照例要亲自送齐慎离开。
齐慎如今每日入宫,只留到晌午,便会回府,萧元琮为显尊重,几乎每隔两三日,就会亲自过来,陪他在衙署外走一走,师生二人说些不便在旁人面前说的话。
今日,二人之间的对话,免不了要提近几日的流言。
“先前已有了前车之鉴,臣也不敢听信那些没有根据的谣言,一切还要听殿下亲自回答。”齐慎没有忘记之前的皇子溶,也没有忘记后来外面那些离奇的,与太子有关的谣言,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他需听太子亲口说出。
“多谢老师信任。”萧元琮听到他的话,没有急着说其他,而是先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个礼,随后,才带着一丝愧疚,说,“学生惭愧,这一次,是真的,的确有了一个孩子。”
齐慎的目光变得有些凝重。
“殿下有子嗣,是大周之幸,臣理当恭贺,替殿下感到高兴,只是,与宫女所生,终归欠妥。”
萧元琮早知他会有这一说,将准备好的话一一道来。
“老师说得是,的确是学生未能约束好自己。此事,孤已想好,会让孩子平安生下。孤年纪已不小,先前储位不稳,朝局变化多端,是以一直未将心思放在开枝散叶、繁衍后嗣上,这一次,等孩子平安降生,孤会听从老师和诸位臣工们的谏言,择良家女子入宫,充盈□□,绵延血脉。”
齐慎听罢,这才缓了神色,点头道:“也好,只要殿下心中有数,一切以大局为重,臣便可安心了。”
宫女就宫女吧,只要出身清白,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们要的,只是一个随时以朝廷、以大局为重的明主。只要将来会有贤后统领后宫女子,不再有当初郑氏霍乱后宫,乃至前朝的局面就够了。
看到齐慎的反应,萧元琮便知晓,这一关算是过了。
也是意料之中的,如此迂回,为的就是安臣子们的心。
眼下,只剩最后一点顾虑了……
晌午歇息时,他特意没有停下手头的朱笔,继续批阅新的条陈和奏疏,所以,到傍晚时,才能比平日早两刻,便回到了少阳殿。
他想见云英,想知道她的反应。
可是,等在殿中的尤定却说她已走了。
“何时的事?”萧元琮一面更衣,一面问,“怎么没让她留下?”
尤定觑他一眼,说:“就在殿下回来前的一刻,穆娘子刚刚离开,平日也是这个时候,因殿下未有吩咐,奴婢不敢擅作主张,这才没留下娘子,请殿下恕罪……”
虽然只相差一刻,但两人走的是不同的方向,所以并未遇上。
萧元琮默然,尤定说得没错,他先前只吩咐传话,并未说要她留下,是因为他下意识觉得,她明白他的安排后,应当会选择留下,亲口对他说说些什么,谁知,她却和往常一样,直接回去了。
“她可对你说了什么?”半晌,他问了出来。
在宜阳殿待了一整个白日,云英说过的话自然有许多,但尤定知晓他问的是什么,赶紧答:“奴婢将殿下的意思原原本本地转达给娘子,娘子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奴婢问殿下一句:为何不亲自告诉她……”
萧元琮不禁皱眉,面色变得有些复杂。
片刻后,他挥开还要上前替他将发冠除下的内侍,提步朝外去:“罢了,孤出宫一趟。”-
回去的路上,云英再次在同一个地方看到了等候在那里的傅彦泽。
大约也是听说了外面的传言,所以急着来寻她求证。
可是,今日的她,不可能像上次那样和他悄悄见面。
马车行近城阳侯府时,在侧门所在那条巷口停了停,穗儿独自从车上下来,等在一旁,看着马车继续朝正门的方向驶去,直到消失在视线中。
很快,傅彦泽骑着马出现在巷子里。
巷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道身影,却不是他意料之中的人。
“傅大人,”穗儿冲他行了一礼,“娘子吩咐奴婢在这儿等候,给大人递一句话。”
傅彦泽牵着缰绳的手指收紧,想要像上次一样,将马儿拴在柱子上,可不知为何,看到穗儿恭敬的样子,莫名没有动。
“她有什么话,不能亲自同我说吗?”
这儿就是她的府邸,尽管知晓她有自己的不易,可上回能亲自见他,为何这次就不能?
穗儿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能按照云英的吩咐,轻声道:“娘子让奴婢告诉大人,今日时机不对,不便过来,还请大人尽快离去。”
原来是一道逐客令。
傅彦泽感到自己的脸上一阵青白交错。
理智告诉他,想必她有别的用意,为了安全,才特意避而不见,可是心里那股压抑不住的难堪和失落,还是让他感到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般,炎炎夏日,让他背后一阵凉意。
那头的穗儿已在轻轻叩击侧门的门板,俨然不打算再逗留下去。
傅彦泽自觉不是毫不知趣的人,如今哪里还不明白?他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白,在那道侧门背后传来动静的时候,哑声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多叨扰了,告辞。”
说完,他低着头,牵马转身离开。
就在他离开不到两刻的时间后,又一辆马车悄然驶入这条小巷中。
是萧元琮的马车。
如先前一般,他被直接引入云英所在的院子里。
夕阳下,白日的暑气稍散,灼热的空气里终于透出一丝凉意,布置得十分温馨清幽的院子里,阿猊正拿着一面小拨浪鼓在手上,咚咚咚地晃着,一面迈动两条小短腿,在花架下小跑着躲避茯苓手里刚绞好的巾帕。
“来擦一擦就好,别躲呀,”茯苓笑着追在后
头,却一点也不着急,像是故意同他闹着玩似的,“背后的汗捂久了可不好!”
云英站在屋檐下冲他们笑,等阿猊到自己面前时,一弯腰,将扑到自己腿边的孩子抱了个满怀。
“被阿娘抓住了,”她笑着在孩子面颊上亲了亲,得到孩子一阵咯咯笑,“快让茯苓擦擦!”
满院子都是他们的笑声,从前让萧元琮打心底里不喜欢的地方,此刻忽然有种梦里才有的“家”的感觉。
他脚步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后立即加快,走到云英身边,将她扶起来。
“你有了身孕,该小心些,别被冲撞了。”
云英面上的笑容淡了一分,没与他反着来,先顺势站起来,唤了声“殿下”,要冲他行礼,再次被他制止。
“殿下不必这般小心的,”她有些失笑,看着他温和面目下的过分紧张,忍不住解释,“怀着胎的妇人没有那么脆弱,外头农家的妇人们,身怀六甲也得下地干活呢,奴婢已经衣食无忧,平日最重的活,也不过是抱一抱孩子,无碍的。”
萧元琮也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有些过分,总不能让她有了他的孩子,就抛开阿猊。
可是韩太医的话犹在耳边,他忍了忍,还是叮嘱:“你的身子不好,还需仔细调养,才能恢复,千万不能松懈。”
云英笑了笑,点头答应了,将他引入屋中。
茯苓和穗儿极知分寸,早已带着阿猊去了旁边的厢房。
“殿下可是听了尤内官代奴婢转达的那句话?”云英没有再兜圈子,一进屋中,便单刀直入。
萧元琮的表情有些凝固。
“是。孤的打算,你应当都明白了吧?”
“嗯,殿下打算让奴婢腹中的这个孩子,认别人做母亲,从此能名正言顺地以皇室血脉的身份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对吗?”
她说得很直接,语气里也没什么抵触之意,只是清晰地陈述出来,但萧元琮的心里却莫名有一丝抽痛。
“这只是权宜之计,”他伸手搂住她的肩,轻声在她的耳边解释,“孩子会由你来养,等孤平了朝中的声音,便以孩子离不开你为由,将你接入宫中,从此,你便也能名正言顺留在孤的身边了。”
第128章 安排 看来我也该给他送份大礼了。……
这的确就是云英听尤定说完就猜到的他的安排。
她默了默, 还是多问了一句:“殿下想以何种身份将奴婢留在身边?”
萧元琮毫不犹豫道:“自然要你入后宫,成为孤的嫔御,到时, 孩子自可以养在你的膝下,唤你一声‘母亲’。你放心, 也许起初碍于朝臣们的意思,不能给你太高的位分, 但假以时日,一点点令你晋升, 必让你成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就像之前,孤替你和你的孩子夺回武家那样。”
她在他的心中与众不同。
这是萧元琮想告诉她的, 她现在也相信这一点, 至少在此时此刻, 她在他的心里, 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云英不是不懂大局、不知满足的无知小人,她知道,对于瞻前顾后了二十多年的萧元琮来说, 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大的让步和承诺了。
可是那又怎样?她想要的本来也不是他那点有限的真心和爱意。
她早就知道, 自己并不想成为第二个郑皇后,这个想法,在她亲眼见到郑皇后从高处坠落身亡的时候,变得更加清晰而坚定。
那个曾经压在许多人头顶上, 逼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强势女人,原来竟如纸糊的那样脆弱。
“云英?”萧元琮看着一直发愣,始终没有再回答的云英,心中抑制不住地感到一丝不安。
“殿下, 奴婢明白了。”云英回过神来,冲他露出微笑,“奴婢会安心养胎,将咱们的孩子好好地生下来。”
她的语气十分温和,俨然已同意了他的安排——即便不同意,他也不会因此而作出改变和妥协,最多也不过是多给予几分安慰而已。
可是萧元琮却因为她温柔顺从的语气感受到了不该有的愧疚和难过。
“不会太久的。”他伸手将她搂入怀中,一手轻轻按在她的脑后,让她美丽的脸庞搁在自己的左胸口处。
强有力的心跳在她的耳边响起,她没再说话,只是蹭在他的胸前点头。
她没有反对的余地,但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她是否可以猜测,圣上也许坚持不了多久了呢?
毕竟,只要圣上还在,萧元琮应当不会选择在这时候广开后宫,纳娶妻妾,说出去,总是不大好听。
待到圣上驾崩,天下同悲,萧元琮真正得继大统,身为天子后,只需守孝一月即可,接下来,再充后宫,借他方才所说的由头,将她“接”入后宫。
若圣上始终都能吊着一口气,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
外头的传言一日比一日纷乱。
在太子的默认下,众人似乎已认定了怀孕的那名宫女出自燕禧居。
因为身份的缘故,不便公诸于众,加上皇嗣金贵,不容半点差错,所以在太子的亲自安排下,已将此女送至京郊的一处行宫中,安心待产。
这样的事,自然不会再有人直接询问太子,他更不可能亲自出面回答。
然而,许多迹象都表明这一切都是真的。
东宫的车马开始频繁出入宫禁,甚至是京都城门,随行的内侍,都是太子身边最亲近的那几个,就连韩太医,都有人亲眼看见他出过京都。
这几乎坐实了一切。
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朝中大多数人都听说了,太子殿下已与太子妃身边的一名宫女有了血脉,很快,真正的萧氏皇族的第一个孙辈,就要诞生。
七月酷暑中,最终确认的消息终于传入了远在广陵吴王府的萧琰耳中。
“当真是燕禧居的宫女?”他放下手中的弩机,随手用搭在脖颈间的巾帕擦了擦下颌处不断滴落的汗珠,“不是宜阳殿的宫女?”
说到这儿,他又觉得不对,再添了一句:“或者是宫外的女人?”
手下摇头:“不是,就是燕禧居的宫女,整个东宫,其他地方的宫女一个也没少,宫外也没听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事情应当不假。”
他遂将那些细微的“证据”都复述了一遍。
萧琰的面色越来越沉,配上本就被炎炎烈日晒得发黑发红的肤色,仿佛带上了一层煞气。
“我这个大哥,总是让人出乎意料。”
他可不是那些被太子完全骗过去的蠢货,会相信太子的清白无辜。他这大哥的城府那么深,他可不相信薛清絮的那点可怜的手腕真能算计到太子的头上,更不相信一个小小的宫女能骗过太子的眼睛,先前的青澜,还有彤儿,不就是前车之鉴?
所有人都被骗了,太子拿这些不堪的阴私事,编了那么大一张网,差点将他完全套住。
这一次,他绝不信太子是被人算计了。
那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太子容许,甚至主动有的那个孩子。
太子那种人,看起来谦逊温和,实则内里自视甚高,若半点也不喜欢的人,只会绕着弯地把人弄走,由别人出手替他料理干净,怎么可能还留下个“祸根”?
萧琰忍不住要发笑。
当初那个妄想脚踏两条船,在夹缝中求生的女人,眼下是否后悔了?她的一只脚,恐怕已经踩空了吧。
早知如此,她当初会不会选择完全站在他这一边,将事情全都告诉他,又或者,干脆跟他离开京都,到广陵来?
这些纷
乱的念头像抹了蜜的刀子,从肉里划过时,既痛苦,又甜蜜。
不过,他自认是个洒脱之人,不会事事回溯,一味后悔,这样的念头不过片刻就被抛在脑后,因为还有另一种可能。
这些,可能仍旧是太子抛出的障眼法,此事另有隐情。
他的表情再度沉下,拿起才搁下的弩机,稳稳抬起胳膊,瞄准五丈外的靶子。
靶子不算太远,莫说是用弩机,便是张弓搭箭,这点距离也不嫌远,不过,那靶子虽近,上面却没有普通箭靶那拳头大小的红心。
麻编的圆形靶正中,镶着个拇指指节大小的黑色晶石。
萧琰没有犹豫太久,很快便扣下弩机的扳机。
只听咻的一声,一支不过三寸长的箭划破空气,朝着靶心正中的黑色晶石射去。
铁制的箭头准确地打到晶石之上,发出清脆响声,强劲的力道将晶石推出靶心,落进茂盛的青草间,箭身则埋入箭靶中心不到半寸,因重心不稳,挂在靶心正中,恰好一阵风吹过,羽箭晃了晃,最后还是像那颗黑色晶石一样,落入青草间。
“还是不够,”萧琰上前两步,弯腰拾起那支羽箭,看可看稍有些变形的箭头,摇头道,“力道差了些。”
这时,外面进来一名侍卫,手里捧着两支折断的箭矢和一件染了血的衣袍,冲他行礼。
“又来一个?”萧琰撇了眼那看起来有些可怖的衣袍,冷冷问,“这是第几次了?”
自他来到广陵,府外没有一刻太平,萧元琮总不死心,一次次派人过来暗刺。他留在府中,几乎寸步不出,让跟随而来的三千府兵,将这座府邸如同铁桶一般严防死守,又不时让手下穿上自己的衣裳,给埋伏在外的那些人摆迷魂阵,这才一直没有中招。
“第四次,”侍卫沉声答,“这次是三个人,生擒了其中一名,殿下可要继续审问?”
萧琰冷笑一声,反问道:“有什么好审的?还不都是东宫派来的。你难道指望他们会愿意开口,让我拿一个口供,好给太子定罪吗?”
那侍卫知道他不是真的在问自己,没有回答,只安静等待他的吩咐。
“他这么着急,想来是因为父皇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又或者,是他不想让父皇再撑下去了……”片刻后,他将方才捡起的羽箭折断,徒手扭下顶端的箭头,冷冷道,“看来我也该给他送份大礼了。”-
两千里外的京都城中,云英的小腹一日日有了细微的变化。
府上每日都有东宫流水似的派人悄悄送来的滋补珍品,太子仿佛总怕她补得不够,不论她怎么说够了,都还是源源不断地往她府中塞来。
幸而云英不是第一回生产,有了生阿猊的经历,她对自己的身子如何,心中有数,绝不贪嘴,多下的,不是分给身边的人,便是暂时收着。否则,还不用等到三四个月,她便该像吹了气似的胀起来了,到时想不惹人注意都不行。
萧元琮看着她隔了两个月,仍然几乎看不出隆起的平坦腹部,皱眉不已:“怎么总不显怀?是不还是吃得太少?韩太医说你的身子有亏损,孕期不能劳累,更得好好固本培元才行。”
云英笑着拂开他的手,摇头道:“那已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昨日韩太医诊脉,分明说奴婢都已好了。”
她说着,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腹部。
“奴婢怀阿猊的时候,就一直不大显怀,到五六个月里才渐渐能瞧出来。殿下不是要奴婢多在京中留一阵子?若这肚子长得太快,哪里能瞒得住别人?”
这是实话,在外头的传言中,那名怀着身孕的宫女已经移居京郊,照萧元琮的意思,为了不让外人怀疑,她这段日子不但要留在京都城中,还要如常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譬如今日,东宫将有属臣们携家眷前来参加的夜宴,她便留晚一些,到时带着皇子溶,到宴上坐片刻,也算露个脸。
尽管阿溶的身份已经清楚,并非皇孙,而是皇子,但萧元琮出于种种考量,并未让其搬离东宫,而是仍旧让其住在宜阳殿,如从前一样照看精细,赢得许多朝臣的赞誉。
萧元琮笑了,点头说:“也有道理,韩太医的确没再对孤说过什么。不过,还是小心些,一会儿到宴上,你同那些女眷孩童们不必周旋太久,早些离席也无碍。”
因是带着家眷的夜宴,没那么多规矩,女眷们便罢了,孩童难免有贪玩的,不知云英有了身孕,万一冲撞了她,便不好了。
他有时感到自己变得啰嗦了许多,总是担心一些过去完全不会在意的小事。
先前,青澜和彤儿待产时,他也格外留心,因为对她们二人的处置稍有不慎,便会提前走漏风声,让他多年的布局满盘皆输。
可那时的留心,不过就是让身边的亲信时时紧盯,不敢留下一丝疏漏。而如今,他的啰嗦,却全然出于无法控制的关心和担忧。
这是对属于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的在意,这种迟来的感受,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奴婢明白的,”云英笑着答应,在他的注视下,接过尤定捧来的热汤药,皱了皱眉,不愿立刻喝下,便寻着话继续说,“这儿毕竟是东宫,夫人们都懂规矩,将小郎君与小娘子们教养得极好,殿下尽可放心。”
萧元琮看出了她的意图,在她肩上轻拍了一下,佯怒道:“天再热也不可贪凉,这汤药一点也不苦,得趁热喝了才好。”
云英无奈,不满地睨他一眼,乖乖地捧起药碗咕嘟咕嘟饮尽。
这时,尤定在门边低声道:“皇子与小侯爷来了。”
殿中二人自然地分开,云英退到一旁,仿佛才行过礼一般。
两个孩子在丹佩和绿菱的陪同下,卖力爬过高高的门槛,哒哒小跑着,十分默契地一边一个扑到云英的脚边,抱住她的两条腿,嘻嘻直笑。
萧元琮看着这副场景,脑海中止不住地想象,不久的将来,她还会带着属于他的孩子,温柔地坐在他的身边。
再等至多两年就好。
“殿下,该出去了,”云英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大人们已有不少都到了。”
萧元琮自榻上起身,由着王保过来,替他将衣襟重新抚平:“走吧。”
夏日里,夜幕降临得格外缓慢,直到这时,天边仍有一道细长的光晕,与宫中通明的灯火交织在一起,宛如在人间披了一层织金丝帛。
前庭之中,已是一片人声鼎沸,早来的大小官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妇人们则各自带着孩子饮茶、插花。
太子一出现,众人纷纷搁下手中的杯盏、花枝,起身行礼,随后,便是按次落座开宴。
因圣上久病未愈,太子为表孝心,宴上自不会用乐舞,众人便只饮酒畅谈。
云英带着两个孩子,与几位年轻的夫人坐在一处。
其中也有带着家中小儿同来的,便让几个孩子用了膳后,一起玩耍。
都是年龄相差不大的孩子,在一起追跑嬉笑,欢快极了。有几位夫人的目光在阿溶和阿猊两人的身上打转,忍不住道:“果然都是娘子亲自带出来的,皇子与小侯爷这般亲近,便说是亲兄弟,我们也信得。”
云英笑了,看着打定主意跟在阿溶身后的阿猊,淡淡道:“夫人说笑了,皇子金尊玉贵,是天家血脉,哪里是我们这样的小门户可以高攀得起的?要说兄弟手足,那得是血浓于水才行。”
那位夫人愣了下,忽而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赶紧噤
声,小心地看一眼云英。
方才也不知怎么,竟说出了那样的话,听起来,倒像是嘲讽这位娘子刻意攀附皇子一般。
都知晓这位娘子将小皇子照料得极好,尤其是端午那日,亲自替皇子挡了先皇后的那一下,足见忠心,她如今可是东宫的红人,深得太子殿下信赖,万不能轻易得罪。
好在云英并不在乎这些小事,只是笑着冲这位夫人点头致意,随即看了眼身边的丹佩和绿菱,示意她们带上两个孩子。
“今日玩得有些久了,白日便出了好几身汗,再这般贪玩,殿下该怪罪了,诸位夫人海涵,云英先失陪了。”
说罢,转身离席。
经过不远处的新人们的席面时,她看到傅彦泽的目光悄悄转了转。
第129章 登闻 吴王状告扬州知府未能维护治下安……
他从座上起身, 同身边的几名同僚说了句什么,便扶着额慢慢退开了。
瞧那副面色涨红的样子,俨然又有些酒意上头了, 同僚们与他酬饮数次,已知晓他不善饮酒, 见怪不怪,没有阻拦, 只招了一名宫女,吩咐下一句, 便让下去了。
云英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有意放慢些,便在人烟稀少处停了停, 弯腰给两个孩子重新整了一下有些歪的衣襟。
“要玩小弓。”阿溶在云英靠近的时候, 糯糯开口, 吐字清晰明亮, 听得人心情极好。
小弓是宜阳殿中的两个小内监新替两个孩子做的,阿猊还小,手指不灵活, 玩起来时, 颇有些费劲,阿溶大上三个月,玩起来正正好。
“回去换身衣服便玩小弓。”云英笑着摸摸阿溶的小胖脸,又冲丹佩和绿菱道, “你们先带他们回去吧,我一个人在外走走,方才吃得有些油腻,我在外走两步, 喘口气。”
丹佩立即想起离席前看到她吃的那两口炙肉,忙问:“可要叫人来陪着?便是夜间,也得防着暑气。”
酷暑之际,夜里不过稍凉快一分,多走几步,仍能热出一身汗来。
“无碍,我自己走走便好,今日人多眼杂,若太兴师动众,恐怕要惹人生疑。”云英对二人道,“快去吧,皇子等着玩儿呢,我一会儿便回去,至多两刻而已。”
两刻的确不久,想到先前太子的吩咐,丹佩和绿菱对视一眼,都觉得有道理,便点头答应了,一人牵着一个孩子,继续往宜阳殿行去。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云英放慢慢转过身来,刚一站定,就见到从阴影处走出来的傅彦泽。
“大人,”云英平静的面上浮现温柔的笑意,弯起的眉眼在幢幢灯影下显得格外动人,“多日不见,一切可好?”
傅彦泽的目光从她光洁的脸庞上拂过,没有流连,定在她身侧不远处未被灯光照到的黑暗中,薄唇紧抿,沉声道:“在下一切都好,不劳娘子挂心。”
云英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觉他仿佛在赌气似的。
距上次在侯府侧门外,她让穗儿将他劝走一事,已过去了那么久,他竟好像还在为此生气,不但自那以后,再没在侯府外出现过,就连最近两次到东宫赴宴,他也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对她视而不见。
今日,若非她提前让穗儿出府,给他递了张短笺,只怕他也还是那副要与她划清界限的样子。
原来还是个小心眼的男人,这个时候倒显出少年人的幼稚来了。
“大人这样说,岂非让我感到惭愧?”云英走近一步,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委屈和歉意,“上次的事,我还一直没有与大人仔细说清。”
傅彦泽的脸色在她走近的脚步里又红了一分,目光固执地盯着那片黑暗,冷冷道:“娘子不必同我说这些,且说今日让我在此相见,到底所为何事?东宫人多眼杂,娘子莫耽误时辰。”
云英没被他的冷言冷语吓退,仍是温言软语:“我不过就是想当面同大人解释那日的情形,哪还有别的事?”
傅彦泽眉头紧蹙,一副颇不耐烦的样子:“当日的事,不过是在下不顾时机,随意叨扰,教娘子不愿耽误时间罢了,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既然娘子没别的事,在下便先失陪了。”
说完,转身就要走。
“大人!”云英出声唤他,同时抬手,握住他的一只手的手掌外侧,“能否听我将话说完?”
傅彦泽的身子猛然一僵,一种无法言说的柔软触感自手掌边缘传来,起初只是温热的,很快,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际,那种温热就化成了刺痒,让他浑身上下的大多数感受都集中在那一处。
“娘子想说便快说,”他觉得自己应当用力甩开她,可真落到动作上,却只是轻轻转了转掌根,就算是拒绝了,“何必这样拉拉扯扯!”
这里到底是东宫,人多眼杂,万一被人发现,他们二人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云英自然懂得他的意思,却没松手,反而更不肯放开他:“我只担心大人生气,不等我说完就先走了。”
她说着,另一只手也抬起,握住他掩在袖袍下的手腕,引着他朝更隐秘昏暗的地方行去,以免被旁人瞧见。
傅彦泽一脸不耐与戒备,可脚步还是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好了,”待一停下,他又压低声催促,“快说吧!”
云英抬头望着他,这才轻声道:“那日我对大人避而不见,实在是因为知晓殿下很快也要驾临府中。”
傅彦泽没说话,紧抿的薄唇甚至有些发白,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这般僵硬,并非为她说出来的话,而是因为她放肆的指尖。
那只握在他腕上的柔荑先松了,却未完全挪开,还没等他喘一口气,那光滑中带着热度的柔软指尖,就那样若有似无地自他的腕间流连至手背,再从手背边缘轻扫而过,最后,落到他手掌的另一侧,再度握住。
如此一来,她便是两手分别握在他手掌的两边,将他的这只手牢牢抓住。
其实她没用多大的力气,本就是柔弱女子,那十根葱尖似的纤细手指,分明软得不像话,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轻易挣脱开来。
可是他没有。
方才还做了个样子,不痛不痒地转了手掌,此刻根本动也不动,就这么纵着她拉住自己,一点点靠近自己的身侧。
耳边还有她压低了声,带着点委屈的话音。
“大人有所不知,侯府的那道侧门,因开在偏僻的巷子里,巷子的宽度又恰好能容车马通行,十分方便,所以,殿下每次驾临,也都是从那儿入府,我恐大人在那儿逗留,酿成祸事,才让穗儿过去提醒,绝非有意避着大人。”
他一字一句都听进去了,反应却变得极其迟钝,好半晌也没明白过来她到底在说什么。
眼看她的目光变得迟疑,似乎因为他久久没有反应,又想开口说些什么,他想也没想,先一步不耐道:“娘子说完了?”
云英先是点头,再摇头,问:“大人可愿原谅我了?”
“娘子将我想成了什么人?”傅彦泽脱口道,“我从没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实在谈不上‘原谅’二字。”
云英默了默,这少年郎果然还在嘴硬,也不知是谁,这两月里,数次对她爱搭不理,甚至视而不见的。
“多谢大人宽厚,”她低下头,先松了一只手,“是我多虑了,以小人之心,度了大人的君子腹。”
炎热的夏夜,傅彦泽竟莫名感到手掌的一侧袭来一阵凉意,紧接着,心头也有些怅然若失。
他咬了咬牙,猜测她是否该完全放开自己。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宴席上,原本平缓的欢笑言谈声忽然有了细微的变化,紧接着,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寂静。
似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停住了动作。
本就没有乐舞声,东宫的空气顿时变得凝滞,不远处,夜空中,隐隐传来一阵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
咚——咚——咚——
似乎是击鼓声。
云英和傅彦泽都暂时停了动作和话语,目光四下搜寻,想要辨别那鼓声的来源。
“是西面。” 傅彦泽低低开口。
云英也听出来了:“东宫西面乃是前朝衙署,这个时候,朝中官员早已散职回家,怎会有鼓声传来——”
说到这里,两人视线相对,皆愣了一下。
衙署之外,的确有一面高过人头顶许多的大鼓,那便是登闻鼓-
前庭之中,
众人正面面相觑,纷纷看向坐在首座的萧元琮。
“殿下,” 有一名离得近的官员,迟疑着开口,“这似乎是有人在敲登闻鼓。”
一经提醒,其他官员也觉有道理。
大周随前朝旧制,于京都宫城外衙署前设登闻鼓,专供有冤者申诉,伸冤者无论姓名,不拘身份,不分昼夜,皆可敲击。
只是,除京都外,各州府衙署前,也皆设有登闻鼓,各地百姓须先在各自的州府审理过后,再有不服,方可上京。
不论是百姓还是朝官,若敲击京都登闻鼓属越级,则立案提审前,提告者须得先受一道酷刑,以证明自己并非诬告,因此,这些年来,当真用上这面鼓的,屈指可数,入了夜才敲的,更是少见。
鼓已响了一阵,想来宫门处已有守卫前去处理。
就在众人要吩咐人前往探听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一名侍卫快步入内,拜在正中空地上。
都知晓他是来报登闻鼓之事的,既然已经闹到宫城来,自不会是什么秘密,遂未等萧元琮开口,下面便有人替他问了出来:“方才可是有人敲了登闻鼓?到底是何人,问清了没有?”
“正是,”那侍卫点头,说到此处便有些犹豫,抬头看了一眼太子,“来人是——是吴王殿下派来的……”
众人都惊了一惊,不料已远在广陵,多时未再敢有任何动作的吴王,竟会派人上京来敲登闻鼓。
人群中,有人率先发问:“地方之事,敲登闻鼓,可是要受刑的,那人可曾先带去受刑?”
侍卫有些为难,迟疑道:“吴王封地在吴,姑且算地方的案子,可他也是圣上亲子,亲王之尊,唯有中央可审,说起来,又不算越级,是以臣等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此话也有道理,每桩案子隶属何处,自有讲究。
而萧元琮则迅速捕捉到了他迟疑的真正原因。
“来人所诉何事?”
老二专程送入京中敲登闻鼓,想必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见侍卫想上前来单独先说与他,他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测,干脆地摆手:“直接说吧。”
横竖瞒不住,不如直接说出来,也好让众人都跟着出一出主意。
侍卫的脸涨红了,小心翼翼觑他一眼,片刻后,才说:“吴王状告扬州知府未能维护治下安宁,以至吴王就藩这三个月里,屡遭贼人暗算,前几日,又有一波贼人半道伏击,被王府府兵当场拿下,如今,已将人扭送入京……”
众人起初还没回过神来,不懂何时广陵城中的治安已落到如此地步,堂堂藩王竟能连遭数次袭击,闹到要直接状告知府,实在太过荒唐。
可再一转头,看到高座上的萧元琮已然沉下来的脸色,有人便很快反应过来,背后一阵寒凉。
吴王要告的,哪里是什么扬州知府,分明就是将矛头直指太子!
除了太子,还有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屡次派人到广陵城中袭击吴王?只有还没坐上皇位,仍旧忌惮着他的太子。
此事,东宫的属臣们几乎都不知晓,此刻听说,也都不愿相信。
素来仁慈的太子,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定是吴王就藩后,仍不甘看着太子渐入正轨,故意找茬来了!
然而,也有一些人留意到侍卫方才提到贼人被当场拿下,也扭送入了京都——想必人证和物证都已齐了。
“案属三司,眼下,该已分别通知过去,让人前来处理了吧?”
“事关重大,必得要三司会审,绝不能容他随意诬陷!”
“既是吴王状告,怎么不是吴王亲自来敲登闻鼓?此事恐怕于礼不合!”
一时间,属臣们议论纷纷,有几个喝多了的,才说几句,已面红耳赤,一副义愤填膺,甚至要争执起来的样子。
傅彦泽安静地在角落中坐下,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不知为何,如今的他,听说任何旁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都不会再感到惊讶。
大约是越发看透太子为人的缘故,他甚至不用说服自己,就轻易相信了这就是太子的手笔。不过,太子爱惜名誉,应当不会就这样被抓住马脚。
眼看殿中的嘈杂愈演愈烈,有了止不住的趋势,上方沉默许久的萧元琮终于开口。
“好了,诸位卿家的意思,孤都明白,既然敲了登闻鼓,就要按照规矩受案查办,今夜就到这儿吧,一会儿恐怕还要劳动三司的几位臣工们忙碌一宿,明日早朝时,也好直接将事情拿出来,共同商议。”
他的表现十分坦然,似乎半点也不觉得惊慌,让许多方才心生怀疑的臣子们暂时放了心。
众人再顾不上饮酒,纷纷放下酒杯,自榻上起身,一一行礼告退。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回去的路上,傅彦泽先与几位同僚同行了一路,到分岔口时,各自分开。
他先回了一趟位于怀远坊中的家,将身上的官服除下,换上一身寻常的深色胡服,同母亲打了声招呼后,便再度出门。
这一次,连马也未牵,只身走了出去,趁着夜色,上了坊门边一辆将将停下不久的小巧马车。
第130章 闺房 这才是真正的她的闺房。
那是城阳侯府的马车, 正是云英每日出入东宫所乘的那辆。
不过,如今车中坐的,却不是意料中的云英, 而是她身边的侍女茯苓。
傅彦泽一进去,便感到有些后悔, 又不好立即转身下车,只得僵在座上, 进退两难。
茯苓看出他的尴尬,掩唇笑了笑, 指着身侧一个油纸包说:“娘子已先回府了,奴婢是来替娘子买平康坊的羊肉胡饼和毕罗的。”
妇人怀胎,似乎胃口也会变得刁钻, 有时忽然想吃些身边没有的东西。
傅彦泽记得幼时见过邻家的阿叔赶在城中宵禁前, 到铺子里替自家娘子买吃食, 差点被差役拿下的事。
京都城中也有宵禁, 虽比别处都要晚上许多,但算算时辰,此刻距各坊门关闭, 也仅有两刻, 他本以为那女人只回来的路上在怀远坊外逗留片刻,说完话,他便再回去,谁知, 她只派了个婢女过来。
“那便请转告娘子——”他心中不快,但对着婢女,也不便发作,正待将要说的话让这位婢女转达, 却被她笑着打断。
“大人别忙,奴婢愚钝,恐记不住大人的话,娘子正在府上等着,大人有话,还是亲自对娘子说吧。”
她的话才说完,马车已缓缓启动。
傅彦泽皱眉,心里算着时辰,此刻去侯府,必赶不上在宵禁前回来了。好在他有官身,按京都衙署的规矩,六品及以上官员,每季有一次在宵禁后通行的机会。
这并非是要给官员们特权,只是每季都有那么几日,朝中政务格外繁忙,不少官员会选择留在衙署中,待处理完当日事务再回府歇下,有时,官员们被圣上、太子等召见,也会误了时辰,所以才额外多了这条规矩。
大不了,他宵禁之后用了这次机会便是。
夜间道路畅通,大约为了让那女人趁热吃上胡饼和毕罗,马车也行得快,不过一刻工夫,就进了延阳坊。
傅彦泽一路无话,又不好多看面前的这名婢女,只得用心留意外头的情况,待马车靠近那条巷道时,便自觉准备要下车去。
谁知,马车就那样径直从巷口经过,没有半点停留的迹象。
他心中狐疑,刚要询问,就听茯苓道:“娘子吩咐了,让直接将大人带入院里,府上人多眼杂,娘子若夜里到侧门外见大人,只怕不方便。”
马车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从正门驶入侯府,停在云英所住院落的垂花门外。
夜色中,穗儿已等在阶上,待车停稳,便说:“可算回来了,娘子已问过两回。”
她说完,让到一旁,目光再次四下扫视一番,将车上先下来的傅彦泽迅速让到院中。
待那道垂花门关上,周遭的气氛才慢慢缓和下来。
然而,傅彦泽的内心却有了另一种可怖的错觉,仿佛自己走进了一处完全不该进入的逍遥窟。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京都公侯的府邸。
在此之前,他只进过天下文臣之首齐慎的府邸。
齐慎是文官清流,一生廉洁,从先帝到今上,数次提出要为他赏赐宅院或是扩建府邸,都被他拒绝了。
他的宅院位置极佳,却数十年如一日的简朴实在,在整个京都的官员住宅里,也不过算中上。
而城阳侯府则不然。
这是数代簪缨、位列公侯的权贵之家,又都是武将出身,不似文官那般讲究清誉,这座府邸,便是真正显出京中权贵们那让寻常百姓感到窒息和震惊的华贵。
哪怕宅邸已在先前的抄家中,被生生“剥”下了一层金玉皮,余下的骨架,也足以让傅彦泽忍不住屏住呼吸。
尤其是这座院落,是云英常住之处,那便是女子的“闺房”,如大周这般民风开放,外男也不该轻易进入女子闺闱。
此刻,这座点了数十盏花灯的四方院落,就像用鲛绡绫罗、金银玉石堆砌出来的牢笼,将他引诱入内,再趁他尚未反应过来,或是有意沉沦的时候,牢笼的门已被悄然锁上。
“大人,”在后头关好门的茯苓和穗儿见他就这样呆站在院子中央,既不进去,也不说话,不禁笑着提醒,“娘子在房中等着呢。”
傅彦泽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仿佛自己的某种阴暗的念头被人直接点出了一般。
幸好院里的灯光带着暖黄的色调,打在他的面上,倒将那层红掩去了许多。
他紧抿着唇,尽力让自己的神情显得自然,顺着穗儿指的方向,来到正房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一掌宽的缝隙中,明亮的光丝绸一般泄出,还没入内,就已有若有似无的幽香自其间溢出,萦绕在他的鼻尖。
那是果木花草的芬芳。
他恍了恍神,推门而入,绕过正中空无一人的明间,行入内室。
那女人正坐在榻边的脚踏上,一手支在榻沿处,另一手则一下一下轻拍着已渐入梦想的稚儿。
安宁温馨的气氛里,是稚儿悠然绵长的呼吸声,和母亲柔和缱绻的低声吟唱。
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她回过头来,那种独属于母亲的慈爱神色还未褪去,明亮的眼睛对上他时,闪了闪,纤长的食指竖起,压在双唇之间,示意噤声。
傅彦泽一时进退不得,只得木头似的站在原地干等着。
在好容易睡着的小儿面前,他感到自己连呼吸都该屏住。
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看着云英轻手轻脚自脚踏上起来,吹灭内室的蜡烛。
这一小间屋子顿时陷入黑暗,只有他身后明间的灯光透过来,朦胧地打在她的面颊上。
“呆站在这儿做什么?”轻柔的声音传来,像飘忽的羽毛,挠着他的耳际。
不知何时,她已行至他的面前,在距他不到两寸的地方停下,美丽的脸庞抬起,沐在极其朦胧的灯光里,衬得那一双眼睛越发明亮。
“那我到底该在哪儿?”傅彦泽的脑海已成了一团浆糊,想也没想,便低低地问。
自进了这院里,他便感到无所适从,不论站在哪儿,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云英不禁轻笑一声,眼眸弯起,方才还是充满慈爱的母亲,眼下已又成了风情万种的妇人。
傅彦泽的呼吸滞了滞,喉结无声地上下滚动,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他面前,却好像已有无形的钩子,将他牢牢勾住。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他的一只手,带着他重新回到明间,穿堂而过,去了另一边的寝屋。
傅彦泽感到自己浑身的感官都消失了,只被她握住的那只手仍有触觉,情不自禁地回握住她,整个人如提线木偶一般,被她引至另一边,待脚步停下,才恍然回过神来。
这是一间布置清雅的寝屋,香案、插屏、妆奁、纱幔,都是素净的样式,没有过分妆点的痕迹,只是架子上挂着的女子贴身衣衫,和床榻边悬挂的花草香囊,这些过分私密的物件,无一不显示出,这才是真正的她的闺房。
“好不容易将阿猊哄睡了,可不能再吵醒。”进了寝屋,云英又将他引至榻边坐下,握住他的那只手自然地松开,“他今日与皇子玩得太疯了些,回来的路上也不曾消停,方才带他沐浴,又泼了我好一身的水。”
傅彦泽根本没有仔细听她说的话。
他的全副心神起先只集中在被她握住的那只手上,等感到她松开了,正觉怅然若失,一眨眼,又见她已在自己的身边坐下。
这是她的屋子,她的坐榻,无可厚非。
榻不算十分宽阔,方才他坐下时,恰在正中,已占去了许多位置,她能坐的,也不过就是个角落,两人之间,仍旧隔了不到两寸的距离。
在明亮的灯光里,他这才看清她的衣着装扮,同在宫里时,已大不一样。
在东宫时,她的衣裳样式与那些官员家中女眷相像,虽缀饰上朴素些,但因样貌出挑,哪怕只描了眉,点了唇,看来也如盛装过一般,瑰丽大方,引人注目。
而此刻,回到闺闱中,那一身稍显端庄的衣裳已经褪去,换了夏日居家时常见的素纱薄裙,质地轻而透,坐在灯下,那美丽的肌肤与身段若隐若现,原本如云一般堆叠成髻的长发也已披散下来,被她拨拢到一边,坠在肩前,柔顺亮泽,将那张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脸蛋更衬得小巧精致。
面上铅华洗尽,露出白皙水润的肌肤底色,稍淡几分的唇色,与眼下两抹浮起的淡青色,非但没有让她黯然失色,反而更有种清水芙蓉的动人之姿。
这是深闺妇人夏夜入睡前随性慵懒的模样。
傅彦泽看得眼花缭乱,久久没有回神,直到抬眼时,猝然对上她带着疑惑的目光,才一下清醒许多。
他忍不住回想她刚才的话,带着孩子沐浴,被泼了许多水……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一间雾气氤氲的浴房,女人半跪在给孩子清洗的浴盆边,披衣散发,半身湿透。
水雾朦胧缠绕,他看不清雾气之下的许多东西,可那张漂亮的脸庞转过来时,却与曾经在东宫偏殿外,自门缝里看到的那张脸重合在了一起。
那将痛苦和欢愉揉在一起,看得人脸红心跳,连呼吸都忘记的表情,一下变得格外清晰。
原来他一直没有忘记过那天的事!
“大人?”云英出声唤他,“脸色怎么这样红?屋里已放了冰,是不是喝多了酒,身上发热?”
她说着,竟就要抬手摸过来。
傅彦泽猛然瞪大眼睛,身子急急后仰,也顾不得身后根本没有隐囊支撑,仰至一半,就要跌下去。
云英见状,原本要抚他额头试温的手赶紧抓住他的胳膊,想将他扶正,可隔着衣袖的五指才刚收拢,他的身子就变得更加僵硬,一个不小心,直接带着她一道倒了下去。
砰地一声闷响,他的后背直接砸在地上,紧接着,胸前又是一阵温软,是她面朝下,压到了他的身上。
“你——”
他瞪眼瞧她,刚想开口,就被她一根指尖点在唇上。
“嘘——别吵到孩子。”
絮絮的低语,成功止住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让他忍不住用深深的呼吸来缓解内心难以言喻的紧张情绪。
少年郎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连带着压在身上的女人也随之一上一下,摇摆不定。
他感到更痛苦了。
周遭的空气仍是静的,没有听到孩子的哭闹,云英这才想起他方才直接砸下的后背。
虽然坐榻极矮,但她还是关心地问了一句:“大人疼不疼?要不要紧?”
傅彦泽紧抿着唇,想催她下去,可是不知为何,没有开口,最后冷着脸,双手虚扶在她身子两侧,腰腹一用力,自地上坐起,用行动给出答案。
他始终记得她已怀有身孕,虽也疑惑为何半点看不出来,但动作间,都十分小心。
云英
原本就将重量完全压在他的腰腹间,不料他如此轻松就起来了,那股力量,竟比她原本想象的要大上许多,不由有往他腰间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得文质彬彬的少年郎再度面红耳赤。
“娘子该起来了。”他低着头,示意她起来,随后重新坐回榻上,这次可不敢再坐在正中,而是往一侧让了让,有意保持些距离。
“登闻鼓是吴王的人敲的。”
他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夜访侯府的目的,是她想知晓方才发生的事,请他过去看看情况。
“状告扬州知府失职,致使吴王殿下就藩这三月里,屡遭暗算。”
云英听他开始说正事,便也不多引逗他,而是坐到一旁,认认真真听着他将方才在宴上,太子与众人的种种反应。
“大人方才说,人证和物证都一并送入京中了?”
傅彦泽点头:“虽未见到到底是什么人证和物证,但那名侍卫是这样说的,其中,应当有这次出手的恶徒。”
云英不禁笑了一声:“的确是他的手笔,一下命中要害,我猜,那送入京中的恶徒,定然出自羽林卫,又或是很容易便能查到同羽林卫之间有关联。”
不用半个字提醒,云英就猜到了萧琰的用意,什么扬州知府,他要告的分明是太子,闹到要用登闻鼓的程度,为的就是要让百官一起看看。
他甚至不选在清早朝会前后击鼓,而是挑了夜里,衙署的官员们都已回府之时来敲,偏要将已歇下的三司官员们一个个再拉回来处理公务,这正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
只要事情牵到羽林卫,太子便脱不了干系。尽管按照太子一贯的行事,定然不会给别人留下把柄,一旦牵扯到羽林卫,定会有人主动出来认罪,一力承担下这一切,但朝臣们都会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从前,太子能以处处受压制,遭郑氏暗算为由,表明自己不得不如此做,而如今,他已掌大权,这三月里,吴王也再没有过半点逾越之举,这般暗中行事,几乎就是将太子不愿意被旁人看到的心思直接摆到了明面上。
这些,傅彦泽当然也都猜到了,并不觉得奇怪。可是,看到她这一副半点不觉惊讶,反而意料之中的样子,他的心头涌起一阵说不出的不快和怀疑。
“娘子似乎很了解吴王殿下。”他冷着脸道。
云英面上笑意一顿,转眼看着他,说:“吴王殿下素来放浪不羁,行事虽直来直往,却又常有出人意料之举,这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
此话不错,傅彦泽的面色稍有和缓,然而,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却听她话锋一转,柔柔道:“不过,我的确有一件与吴王有关的事,想请大人帮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