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阳殿中, 萧元琮单独召见了刘述。
今夜刘述本不当值,傍晚前,先带着妻子探望了殷大娘, 随后又一同回家中。
他已成婚近一年,夫妻恩爱, 感情甜蜜,前几日, 妻子身有不适,他特意请了宫中尚药局的女医为其诊脉, 竟是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欢喜之余,他心里也多了许多复杂的情绪,既有紧张, 又有担忧。
他担忧妻子的身子是否能吃得住生产的危险与痛苦, 也担忧自己的将来, 能否安稳度日, 和妻子一起,看着他们的孩子平安长大。
从前,至少在接替靳昭的职位, 成为中郎将之前, 他不曾料想过,自己可能在这条路上走不长远。
那时,他虽已是副将,在羽林卫中, 除了靳昭,便数他的话最有用,可到底还不是说一不二的时候,平日大多听命行事。靳昭是个实在厚道的人, 身为中郎将,发号施令的同时,也替他们这些手下担了许多风险。
太子有许多秘密,旁人或许不知晓,但羽林卫身为他的左膀右臂,免不了要在他不方便时,替他暗中处理些棘手之事。
过去,是靳昭在其中斡旋,能不必他们下面人沾手的,靳昭都自己处理了。
原本他身在其中,尚不觉作为中郎将要承担多少,如今,事情统统落到他的肩上,他才明白到底有多艰难。
近来,随着太子和吴王之间的势同水火、针锋相对,他越发提心吊胆,知道生与死之间,仅一步之差,走对了,日后仕途必将一路扶摇直上,若走错了,那武家父子的下场,很可能就是他的明天。
而现在,跪在少阳殿里,他已隐隐感知到自己似乎走到了尽头。
“他捉到了活口,”坐在高处的萧元琮面无表情道,“直接将人送入京都,方才,已被三司关押了去。”
刘述不用多问,已猜到被拿住的人是哪一个。既然没有想办法自尽,嘴巴便必然是不牢靠的,押入三司后,要不了多久,就会全盘托出。
他低着头,闭了闭眼,心底感到一阵疲惫和绝望。
太子自然也早就知道了,他不用再多解释,只要给出个善后的办法便好。
“是微臣处事不周,”他在地上重重磕头,低沉而平静的声音从干哑的喉咙间溢出,“数次安排,皆没得手,如今,还给殿下惹出祸端,微臣罪该万死。”
萧元琮沉默地看了他片刻,面无表情的脸庞动了动,和缓下来。
“你已做得很好,孤知道你尽力了,”他轻叹一声,自榻上起身,走近两步,弯腰将刘述扶起来,“是孤小看了老二的实力。如今想来,也在情理之中。他自小身强体健,喜欢与军中武士们厮混,父皇宠爱他,便专为他选了近百儿郎,陪他习武、历练,后来,这些人便成了他的府兵,又替他操练出那一整支队伍来。去岁,他亲自带兵上阵,剿灭许州匪寇,干净利落,速度之快,令人叹服,必是有几分本事在手,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刘述听着这一番话,心中愈感惭愧万分。
这些本也是他该意识到的事。其实早在亲眼看着吴王逃出朱雀门的时候,他便已意识到了,可是那又有何用?
为了暗中行事,他每次只能派出三五个人,而他们要面对的,是被一堵堵高而厚的墙层层围起的吴王府,和整整三千名训练有素、能以一当十的吴王府兵。
若给他三年,兴许他能不负所托,寻到机会一击毙命,可如今不过三个月,吴王一次也没出过王府,这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是微臣无能。”他颓然地低下头,说出太子想要从他口中听到的话,“请殿下放心,此事都是微臣为了替殿下分忧,自作主张惹出的祸事,与殿下没有半点干系。”
萧元琮看着他,摇头:“刘述,你何必如此?”
“这本就是事实,”刘述说出早在两个月前,就已想好的话,“是臣自作主张,下面的人听的都是臣的命令,从来不是殿下的命令。”
毕竟也在东宫任职多年,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事。
不同的是,对于那些将气节看得比天都大的文臣而言,太子的确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让他们“自发”维护东宫的利益,而对于他这种没怎么受过圣贤熏陶,又心思单纯的武人,须有更多明示才行。
这一次,暗中出手除掉吴王的安排,的确是太子亲口说出来的,直到最后布局时,他才恍然大悟,此事绝不能与太子有半点干系,只能是他一人所为。
他和靳昭不一样,虽也多少受过太子的提拔和关照,但终归没有救命的那层恩情,且从前的
太子,也不敢直接对什么人出手。他对太子,没有那么多奋不顾身的忠诚,如今扛下一切,也只是迫于形势而已。
萧元琮再次叹了一声,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轻声道:“可惜了,你原也是个可造之才,假以时日,沿着孤过去给靳昭铺下的路走,早晚能接掌京都城防。”
刘述没有说话,他认命了,什么前程,对于眼下的他来说,不过是空想,他只希望自己的牺牲,能换来家人日后的安稳。
萧元琮似早看穿了他的念头,顿了顿,说:“孤记得你去岁中秋之前才成了婚,算算时日,才刚要满一年。”
刘述麻木地点头:“蒙殿下记挂,臣万分惭愧,去岁婚筵上,殿下还亲自命人赐给臣与内子一对金玉紫霞杯,臣与内子感激涕零,莫敢忘怀,如今内子已有了身孕,更说,要将那对杯当做传家宝,传给儿孙们。”
他的妻子出身普通军户之家,没见过多少世面,对新婚当夜得的那份赏赐,一直十分感念,他也一直觉得,那份赏赐,代表着殿下对他的看重。
“你跟在孤的身边这么多年,一点不比靳昭短,你的忠心,孤也都知晓,”萧元琮给出了自己的承诺,“你家中的妻儿老小,孤定会替你照拂好,也不枉他们这些年来对你的体贴和照顾。”
刘述感到鼻尖一酸,一股难以抑制的情绪奔涌而来,积聚到眼里,都化作泪水,差一点点就要溢出。
“多谢殿下。”他咽下喉间的哽咽,压低声说完,便行礼退下,踏入黑暗的夜色中-
正门处传来“吱呀”的响动,似乎有人走了进来。
脚步已是放轻了,只是踩在木质的地面,仍有细微的声音,那声音从明间往寝屋来,越来越近。
傅彦泽没说话,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浩然正气的样子,心里却忍不住感到不快。
果然,还是有求于他,才会有今晚这一遭。
来人是茯苓,她手里捧着一只托盘,盘里盛的是她才买回来的两块胡饼和六枚毕罗,在暖黄灯光下,还闪着一层诱人的油光。
“娘子要的点心,”她笑着将瓷盘与两副竹箸搁到案上,“方才有些凉了,奴婢又到膳房去热了热,眼下还烫着,娘子小心些。”
说完,便退了下去。
云英看到点心,双眼发亮,也不急着继续方才的话,而是伸手举箸,夹起一枚毕罗。
应当是这家铺子独创的做法,卷成半截食指大小的毕罗,同外头常见的毕罗截然不同,外头裹的是洁白的面皮,未经油炸,似乎只是刷了一层薄油,在笼屉中蒸了一蒸,虽泛着油润的光泽,看起来却并不觉腻。
那白润的一截,被细箸夹着,小心送入微张的粉色樱唇中,却并未完全塞进去,仍留了小半在外,那两片粉色的湿润的唇瓣就已裹了上来,软软地贴住毕罗洁白的面皮。
粉与白相映,交接的那一瞬,被遮挡住的整齐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下,将毕罗自中间一分为二,半截彻底埋入湿润的口中,余下半截则仍被夹着,悬在半空中,等待着下一次被含入口中的机会。
那两片樱色的唇,原本只是湿润的,像吸饱了水的衣裳,丰沛而饱满,被那洁白的面皮擦过后,正中留下两抹透明的油渍——原本的唇色未被掩住,只在灯下添了一层夺目的光泽。
傅彦泽看得神思不属,原本一本正经搁在膝上的双手不知为何,已悄然收紧。
云英目光流转,举箸的手顿了顿,在他的视线里,放慢动作,将那剩下的半截毕罗缓缓送入口中,再细细咀嚼,直到完整地吞咽下去。
“大人,”比方才又亮了几分的唇瓣张合不定,“瞧什么呢?”
傅彦泽猛然回神,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艰难地移开视线,说:“娘子在宫中没有吃饱吗?”
云英摇头,笑道:“没有,我近来稍有害喜,在宫中实在不敢多吃,否则,被夫人们瞧出来就不好了。”
那些妇人中,有不少都是生养过的,她稍有破绽,定会被发现,只好多克制些,好在,少吃几口,在她们看来,不过是为了保持身型轻盈而有意克制,并未起疑。
她说着,又夹起一枚毕罗,想了想,却送到另一只小碟中:“大人也尝一尝,这一家的毕罗,在京中也算一绝,今日茯苓运气好,这么晚过去,竟也买到了。”
傅彦泽看着面前多出来的一副箸,知道这是特意为他准备的,没什么好推辞的,只是想起她方才夹起这毕罗时,用的是她自己的那副箸,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涩滋味。
他沉默地举箸品尝,细细咀嚼,也不知是不是早已感到麻木的缘故,根本尝不出什么特别的滋味。
“多谢。”他干巴巴地说完,看着她颇有兴致地又一连吃了三枚毕罗并半块羊肉胡饼,自己则再没动过筷。
云英也不劝食,自己吃饱了,便轻声唤茯苓送了竹盐水进来漱口,再将桌案收拾好出去。
傅彦泽看着她不紧不慢的动作,终于在茯苓再次退下后,忍不住问:“娘子到底还要我做什么?”
云英吃得饱了,原本十分平坦的小腹终于微有凸起,掩在轻薄的纱衣下,颇有了半分孕味,脸庞也因此更有血色,在灯下如盛放的富贵之花,娇嫩欲滴。
她笑着看向他,轻声道:“我想请大人替我给吴王递个信。”
傅彦泽的面色倏然变得难看。
“你——”他瞪着她,提声想喝斥,刚出口一个字,想起另一边的寝屋里,阿猊还在酣睡,只好又压低声下去,“你怎能如此荒唐!”
云英被他吓了一跳,一手压在胸口起伏处,轻轻拍了拍,说:“大人此话何意?”
傅彦泽脸涨得通红,不知她怎么还能这般明知故问——她腹中怀着太子的孩子,又私下同他在闺房相见,如今,还要他替她给另一个男人传信,世上哪有如此荒唐之事!
除了“水性杨花”,他实在想不到还有别的词来形容她的所作所为。
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不愿承认,自己在其中,也早已模糊了初衷,怀着不该有的私心。
“眼下东宫查得这样紧,”他只好绞尽脑汁,想出个理由,“怎可如此冒险!万一被发现,谁也躲不过!”
不光是他要被连累,便是她,依靠腹中的孩子,也不见得能安然无虞。
“娘子便是为了腹中的孩子,也该谨慎些,莫再做这样荒唐的事!”他说得苦口婆心,因为表情太过严肃,满腔的情绪又无法通过话音发泄出来,非得压低了说,连眼眶都憋得红了。
云英眨眼看着他,慢慢叹了口气。
“大人说得不错,可我这样做,也正是为了腹中孩子的将来考虑。”在傅彦泽满脸不相信的表情下,她轻声问,“大人当真觉得眼下大局已定,太子便是最后的赢家?”
傅彦泽表情一僵,没有回答,心底却有个声音悄悄说:还不一定。
“总有个你死我活,只是还没到时机,”云英靠近一分,跪坐在榻上,双手支在身前,上身前倾,在离他耳畔两三寸的地方轻声道,“要等到——”
后面的话,傅彦泽迅速接上了。
“——驭龙宾天之时。”
短短六个字,他将声音压到低得不能再低,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太子和吴王之间,总有一个要死。
“傅大人,”云英知道他很聪明,一定什么都明白,“我只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而已。难道你不想吗?你的抱负,你的志向,你的才华,只有一步步走实在朝中的路,像齐侍中那样,屹立三朝不倒,才能实现、施展啊。”
她说话的时候,身子又前倾了少许,与他耳畔的距离缩短了一般,一缕缕湿润的热气已萦绕至他的耳廓,一字一句有了意识,直钻入他的耳中,朝着心头袭去。
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身体像被一把无形的刀从中劈成两半,半边被烈火灼烧着,完全僵住,除了她周身散发的热度和幽香,再感受不到其他,另一半则被不间断地泼着冷水,让他不得不冷静地思考她说的话。
太有诱惑力了,不论是她的人,还是她的话。
额角有细汗渗出,一根葱尖似的食指轻轻拂过,激得他后背一麻,飞快地攥住她的手。
他想说,自己不是那么“卑鄙无耻”的人,可话到嘴边,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不会要大人递什么大逆不道、密谋反叛的信,也不必大人费心送往广陵,只要想办法交给那敲响登闻鼓之人便好,”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的煎熬和犹豫,不用他回答什么,“大人可耐心考虑,明早大人离开前若是答应,我便将信交给大人,大人可先看一看,如无不妥,再带出去。”
傅彦泽感到自己忽然无法思考,所有的心思都只停留在“明早”二字上。
“娘子这是何意?”
云英顿了顿,身子退开,不解地看着他。
“已是宵禁时刻,大人难道还要回去?岂不让人猜疑?还是大人担心老夫人?”
傅彦泽自然不担心母亲,虽然他出来前,并未说要在外留宿,但母亲素来
不大管他的事,知道他做事从来有分寸,一个晚上不在,不会太过担心。
他想的是别的。
“我……宿在何处?”
云英指了指他们正坐着的这张坐榻。
“侯府虽大,可人多眼杂,只有此处最安全。”
傅彦泽感到一阵干渴,脸已红得不能再红:“我睡在明间里。”
“大人难道想被阿猊瞧见?”
“男女有别。”
哪有女人就这样邀外男与自己同屋而眠的!
云英沉默一瞬,说:“大人放心,我怀着身孕,不会对大人做什么。明日一早,茯苓会再出一趟府,去替我买早膳,到那时,会将大人一并带回怀远坊,不会误了上朝的时辰。”
第132章 出京 看来,年关前后,便是他谋算的最……
傅彦泽当真在坐榻上卧了一夜。
这一夜, 他几乎没有真正睡着过,模糊间,总是提着一分神在, 明明隔了数丈的距离,却仿佛能感受到她深长的呼吸一般。
屋里搁了冰鉴, 本该半点不嫌闷热,可他还是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发汗, 烦躁的感觉挥之不去,像坐在小舟上一般, 飘飘荡荡,朦胧不清。
清早起来,也是那个女人披衣散发, 亲自下榻来唤。
她当真说到做到, 什么也没对他做, 见他起来, 朝他手里塞了未封口的信,便轻掩秀口,打了个哈欠, 又回卧榻上睡下了。
傅彦泽呆呆捏着那信, 看着她的背影,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掩在衣裳之下的身躯十分不对劲。
“大人自己决定就是,若不愿帮我,便将信烧了吧。”
背对着他的女人忽然开口, 声线慵懒,似乎已要再度陷入梦乡。
那种说不出的亲昵感,让他后背再次流过一阵麻意,直钻下腹。
他闭了闭眼, 屏住呼吸,再不敢久留,就着案边的水盆,快速洗了把脸,便匆匆离开,一直到侯府的马车踏着熹光停在家门外,才松了一口气。
那信就塞在袖中,他一路上都没打开看过,此刻,向母亲请过安后,趁着独自回屋更衣的工夫,才敢取出,就着还不算太敞亮的光线,迅速浏览。
的确如她所言,没什么特别的话,不过是几句不痛不痒的问候,言辞只能算流畅,没有太多修饰,客客气气、平平淡淡。
若非要挑刺,便是信的结尾,提到陛下卧病日久,圣躬渐衰,要吴王早些看开,不要太过担忧。
这似乎是在提醒吴王,圣上恐撑不了太久,要早做准备。
可这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封信,的确只是为了透个态度而已。
傅彦泽忍不住怀疑,她腹中还怀着太子的孩子,这对吴王来说,分明是个隐患,她凭什么觉得,就这样一封不痛不痒、毫无用处的短信,就能换来有可能在争斗中得胜的吴王将来的心软?
难道就因为吴王当初从京都逃出时,她曾暗中帮过一把?在他看来,那点帮助,对吴王而言只是可有可无。吴王从小在京都长大,不可能一点根基也没有,没了她,自然还能有别的办法。
她和吴王之间,似乎还有他不知道的纠葛和关系。
这个推测,让他心口有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卡住了,怎么也挤不走,就连捏在手里的信笺,都变得有些碍眼。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母亲在外提醒:“时辰不早,莫耽误了上朝。”
他这才回过神,猛然发现已快过平日出门的时间了,赶紧梳洗更衣,将那信重新塞回袖中,连早膳也来不及吃,只咬了两口蒸饼,便骑马离去,这才没误了时辰。
本该是踩着最后半刻的尾巴入宫,谁知,还没等他下马,就远远瞧见,衙署门口,通往宣政殿的路上,不少身着朝服的官员们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议论着什么。
傅彦泽不明所以,但心下已有预感,想必与昨夜的登闻鼓有关,待将马儿送至马厩,快步走近时,才发现是有人跪在衙署的门口。
不是旁人,正是现今的羽林卫中郎将刘述,而他正面所对的,则是御史台的衙署。
有几名差役已从衙署中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将刘述押进去。
“中郎将是过来自首的!”傅彦泽的耳边传来一位年轻同僚的低语声,“他认下了刺杀吴王的事,说是自己贪图权势富贵,希望能让太子殿下万无一失地登上大位,好确保他未来仕途平顺。”
傅彦泽看着在差役们的包围下,麻木地朝御史台门内行去的刘述,没有说话。
旁边的同僚似乎还沉浸在震惊之中,继续喃喃道:“不应该啊,我同刘小将军相识已近三年,他不是这样的人啊……”
说到这儿,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收声,不再说话。
旁人不识刘述为人,八成猜不到其中内情,而他们这些东宫的属臣就不一样了。
不是没人为了保护太子而“牺牲”,可那都是真正为形势所迫的无奈之举,如今太子应该不需要这样的保护才对……
傅彦泽沉默片刻,对此没说半个字,只看向不远处的宣政殿,沉声道:“走吧,该上朝了。”
说罢,不再停留,提步继续前行。
藏在袖中的信笺在这时格外有存在感,不断提醒着他,昨夜那个女人在他耳边说出的那一番话。
许多事,想要实现的前提,都是活下去,是屹立不倒。
她太过冷血。
虽然从前与她相交甚浅,但冥冥之中,他能感知到,最初,在西市外,第一眼遇见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比寻常女子稍多一丝心眼的聪明人而已,而现在,她身上的那种冷血,正在一点点被放大。
是天性如此,还是时势造就?
傅彦泽不知道,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竟有些认同她昨夜说出的话-
朝会之后,齐慎留了下来,第一次对萧元琮的行事直接提出反对。
“殿下不该让中郎将担下一切。”
萧元琮的面色有一瞬间僵硬,随即慢慢露出愧疚的神色:“学生惭愧,处置不当,让老师失望了。可刘述已认罪,事已至此,无法更改。”
齐慎苍老的眼中浮现出怪异的情绪,直言道:“朝中屡出削藩策,吴王皆有顺从,无不遵守,殿下若稳得住,迟早将其彻底解决。刘小将军虽不似靳将军那般出挑,但也绝对忠于殿下,先前靳将军被调走,他也算临危受命,并无过错。”
萧元琮紧抿着唇,不接他的话。
片刻沉默后,齐慎不再追究过去,只问:“眼看中郎将的位置又要空出来,殿下预备要何人接任?”
刘述本就是从副将提拔上来的,位子还未坐稳,就又要换人,羽林卫如此重要,是太子最贴身的护卫,统领之人频繁更换,混乱之下,恐留疏漏。
萧元琮知晓这是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他心中早有打算,只是不好明言,便说:“孤也正为此事忧心,眼下只能暂请副将代行职权,到年关前后,若天下太平,恰好请诸将入朝,到时,靳昭回京,也能替孤好好挑一挑人。”
派出地方,掌握军权的将领,绝没有再回京都,当个小小侍卫长的道理。齐慎心里压着这句话,到底没有说出来——太子不可能不明白-
登闻鼓的案子因为刘述的主动认罪而进展极快,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原本被状告的扬州知府
便彻底洗清“嫌疑”,接下来审查的重点,就是每一次刺杀的具体情形。
这些,已不再是朝臣们关心的重点。
先前随着吴王离京,而逐渐消失的紧绷气氛,正在朝中悄然卷土重来。
广陵吴王府中,府兵们听说刘述顶罪之事,则一片唏嘘。
都是在皇子天孙的手下做护卫,他们对刘述的遭遇,自然更能感同身受,不过,相比太子,他们坚定地相信,从小在军营里与他们一道习武、一道长大的吴王,绝不可能就这样舍弃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就像当初,明知端午有变,自己仍留在京都,却让他们中的大多数提前分批离开,最后从朱雀门冲出重围时,他也没有抢在前面,而是自己以身涉险,亲自斩了刘述的马,带着他们来到广陵。
这样的消息传来,反而让广陵的这三千府兵,更加凝聚一心。
这些,都是萧琰意料之中的事,听完手下的回报,他不过一笑了之。
真正让他有一丝诧异的,是从京都送来的一张信笺。
要千里迢迢递过来,风险太大,所以结尾处既无署名,信中也只是些不痛不痒的问候之言,可那上头熟悉的字迹,可不就是出自那个女人之手!
萧琰捏着薄薄的纸片,来回看了好几遍,又拿高些,凑到鼻尖嗅了嗅。
这信笺辗转多日才送到他手里,便是真熏了香,也早散得一干二净了,可他却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嗅到了什么气味。
是那日埋在温香软玉间时嗅到的幽香。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额角隐有青筋浮现。
已近秋日,持续了一整个夏天的躁动分明已冷却下来,可他满身积聚的蓬勃欲望,却一点也没有冷却的意思。
每日不间断的大汗淋漓的习武,也没能发泄出去一星半点。
那个女人真是不要命,这种时候,还不忘私下给他递信。看来,她并不情愿留在萧元琮的身边,还没对他这个“失势”的藩王彻底失去希望,又或者,根本就是后悔了。
不会让她等太久的,到时,他要让她心服口服-
九月末,天气渐渐转凉。
对于身体虚弱的长者而言,每一年的秋冬,都如一道坎一般横亘在眼前,一不小心被绊倒,便很可能再也爬不起来。
今年的秋冬,对于已卧床数月的圣上而言,比往年更艰难无数倍。
真正的冬日还未来临,圣上便已两次倒下,虽到最后都救回来了,但也只那半口气吊着,每日能清醒的时间,更是缩短到不足半个时辰。
礼部的官员们,已在着手准备天子身后之事。同民间百姓的忌讳不同,天子的身后事,往往提前许多年便开始准备,耗时久的,劳民伤财,十几年建一座地宫,也不在少数。
今上并非穷奢极欲、暴敛横财的昏庸君主,陵寝早已修好,不算奢靡铺张,如今,礼部的官员们要准备的,便是棺椁、丧服、冥纸等丧仪期间要用的东西。
众人都明白,那一日就要到了。
而随着时日的流逝,云英的肚子也终于开始显怀。
算起来,已近五个月了,虽然仍不明显,只要穿上稍厚的秋日衣衫,不收束腰带,远看时,仍旧什么也看不出来,但她也不敢有半分放松,就连每日照顾阿溶和阿猊两个孩子时,都会小心地避开腹部,不让他们触碰到。
就快要瞒不住了。
萧元琮早有安排,从九月初起,派人出宫的次数越发频繁,送出去的珍贵药材也越来越多,教旁人不由猜测,是否那位怀有身孕的宫女身体抱恙,引得太子忧心忡忡。
萧元琮没有明示,是韩太医“不小心”透露“实情”:月初阴雨过后,天气转凉的那一日,宫女清早在行宫散步时,踩到一块底下长了青苔的石块,差点滑倒,受到不小的惊吓,自那以后,胎象一直不稳。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开始明里暗里提议,要多派人照顾那名宫女,以确保皇家血脉能平安诞生,甚至有人恳请太子,将自家女眷送往行宫,陪伴那名宫女待产。
萧元琮自然一一谢绝,在十月初,将云英送去了京郊行宫,对外便称,太子放心不下,特意托付穆娘子前往照顾。
穆娘子是东宫常客,先前照顾皇子溶有功,既得圣上青眼,更有太子信赖,再加上她已育有一子,对生产之事足够熟悉,的确是不二人选,旁人便是再不甘心,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一切看起来都合情合理,毫无破绽。
临走前,云英特意将阿猊送入宜阳殿中,与阿溶住在一处,托丹佩和绿菱一同照顾。对她而言,这两个孩子同样重要。
启程当日,萧元琮放下手中公务,留在少阳殿中,陪了她大半日。
“你的氅衣到底不够厚实,做得也太长了些,冬日有雪,雪融时地上湿滑,万要当心。”
他看着茯苓和穗儿替她整理的行囊,忍不住摇头。
“才十月呢,哪用得上氅衣?”云英掩唇笑道,“不过是她们两个丫头心细,怕到时突然凉下来,来不及替奴婢回去拿衣裳罢了。”
她住在行宫,大约到孩子出生前,都不会再回来了,但穗儿和茯苓却会时不时回京。替她买些想吃的点心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要让外人看到马车出入侯府,以为是她中途回京。
“还是得多备些,”萧元琮放心不下,多叮嘱两句,“过几日,尚服局会呈上秋冬的皮料,孤到时留两张,让他们替你做两件,待孤空了去瞧你,一并带上。”
将她送到京郊,他心中也舍不下。原本在侯府,隔三差五便能见到,再不济,入了夜,他悄悄去一趟,也不在话下,而京郊行宫太远,往返一趟,至少一个时辰,每月里能见两回,已算不错。
云英伸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柔声道:“又快到年关了,奴婢知晓殿下要忙政事,若抽时间太紧,也不必定要去看奴婢。”
萧元琮反握住她的手,说:“年关前后,孤的确要忙一阵。”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看向云英:“前几日,孤已命人向各地驻军将领下了旨意,岁末同入京都朝见。靳昭也该回来看看了。”
云英心头一动,再听到这个名字,竟有片刻恍惚,然而,下一刻,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又迅速清醒过来。
“殿下怎么想到要将他召回来?”她并没有刻意掩饰方才的分神,“奴婢听说,西北战事虽平,但吐谷浑朝局不稳,也不知何时就要生乱。”
萧元琮没想到她对吐谷浑的事也有所了解,毕竟,消息在朝中并未引起太多议论,但转而又记起她与珠儿的交情,料她大约特意打听过,便没多心,只说:“吐谷浑之事到底是外事,他在外多时,总该回来受赏陛见,到时再回西北,亦是风光。”
云英听明白了,年末,各地武将入京朝见,自只能将大军留守原地,那些同萧琰交好的将领,便无法有所动作,而靳昭,则是回来替他暂领羽林卫提防萧琰的。
看来,年关前后,便是他谋算的最后时机了。
第133章 养胎 “是我。”
云英在行宫的日子过得格外轻松自在。
这儿虽不似汤泉行宫那般占地广阔, 宫室连绵,几乎将整座山包拢其中,但也宽敞舒适, 更胜在没有旁人,只她带着婢女们住了一座殿阁, 宁静悠闲。
行宫是仿江南园林的样式,假山鱼池、卵石小径, 玲珑多姿,每日在院子里走上两圈, 烹茶赏景,便是想自寻烦恼,也一时寻不到。
云英怀着身孕, 不能饮茶, 又不似真正的贵族妇人, 喜欢摆弄花枝、舞文弄墨, 便总是坐在日光下,看着穗儿和茯苓煮茶、做点心,自己则拿了针线来, 预备替三个孩子都各做一双鞋, 等开春后生产完回京,他们恰好都能穿上。
这看似闲云野鹤,不问世事的日子,有时免不了让她有种错觉, 放非常自己毕生追求,也
不过就是如此了。
可是,她又忍不住想,自己的追求到底是什么?
最初, 是活下去,接着是为阿猊谋个安定,再是前程,到如今,阿猊的日子看似安稳了,她的腹中又有了新的孩子,这个孩子看似是天家血脉,可将来究竟如何,也总难说,只要有争斗,便随时有败亡的可能。
譬如她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看到的萧氏皇族那三位天潢贵胄——不受宠但有人支持的太子,受尽宠爱,却还是要狼狈出逃的吴王,以及无权无势,受尽欺凌,最后不得不用和亲来换母亲解脱的公主。
皇家子孙也不见得能无忧无虑。
她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娘子可是想念小皇子与小郎君了?”穗儿从外头小跑进来,一边关门,一边跺着脚上的雪,才转头搓了搓手,就看到云英出神叹息的样子,赶紧安慰,“过两日,余嬷嬷就来了,娘子不妨问一问近况。”
已是隆冬时节,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雪,天寒地冻。
行宫的一应供养,都出自东宫,往来相送,皆由余嬷嬷负责,几乎每隔五日,她就会来一趟,看一看云英的情况,再交代几句萧元琮的嘱咐。
这是她主动领下的差事,在萧元琮看来,她是为了表达忠心和歉意,弥补先前的自作主张。不论何种情况,她必会拼尽全力,保住东宫的血脉,对此,萧元琮深信不疑,这才将事情交付给她。
云英自然也信余嬷嬷的忠心,但她也明白,余嬷嬷此举,亦是为了提防她再耍花招。
第一次来的时候,余嬷嬷便面无表情地说了太子妃的近况。
“七星阁已被幽闭,每日无任何人出入,一应吃用,皆自窗边递送。殿下是念旧情之人,从前,念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对薛氏多番容忍,如今,她落到这样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出身书香门第的清流之女,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如今落到被幽禁阁中,不见天日的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与她一同被幽禁的两名宫女,一开始兴许还会顾念主仆身份,如从前一般兢兢业业伺候薛清絮,可时日久了,无人理会她们,什么主仆,什么身份,都会变得遥远而模糊。
若是供养充足,日子也许还能过,可一旦哪一日起,外头的人开始怠慢、松懈,短了什么补给,掺了什么次品,那三人之间,便会暗生矛盾。
那样的日子,实在比直接废了封号,贬为庶人,赶出宫去,要痛苦难熬得太多。
云英听得后背有些发凉。
她知道余嬷嬷的用意,无非是要警告她,既要留下孩子,就安心养胎,别再动不该有的心思,否则,下场不会比薛清絮更好。
好在,余嬷嬷到底更关心她腹中的孩子,自那一次后,见她似乎的确只是安心养胎,便再没说过什么。
“有丹佩和绿菱照顾,想来一切都好,到时瞧一瞧嬷嬷带来的信便是了。”
丹佩和绿菱知道她关心两个孩子,便常写信,托余嬷嬷带来,是以,云英虽然想念,但因都知晓孩子们的近况,心中的焦躁能得到极大的缓解。
如今,她真正担忧的,还是朝中情况。
“这趟回去,可得了什么没有?”
她从榻上起来,捧了一只手炉,塞到穗儿怀中。
茯苓将穗儿才脱下的沾了许多雪花的外裳挂到架子上,提着穗儿带回来的食盒搁到案上打开,说:“还热着,娘子先尝一尝。”
“那一家又新做了裹红豆的毕罗,奴婢一瞧,便赶紧买了来。”
穗儿说着,将食盒朝前又推了推,随后解开紧束的袖口,从中取出叠好的信,一字未说,递了过去。
云英尝了一口还热着的红豆毕罗,接过信便展开瞧。
那是一手熟悉的好字,神形兼具,风骨突出,正是出自傅彦泽之手。
自那日他从侯府离开,二人便再未见过,只靠每月里书信往来。
她未问过送给萧琰的那封信到底有没有递出去,他也没再提过,二人之间似乎心照不宣,只当此事不曾发生。
但从他仍旧愿意每月里来信,她几乎能断定,他将她那日的话听进去了。
信不长,一如既往没有半句问候,甚至连开头的称谓、结尾的落款都不曾有,便说只是自己平日随想所写文章,旁人也会信。
云英半点不介意他字里行间透出的冷漠,只要能仔细告诉她朝中近来发生的大事便够了。
十月里,萧元琮下旨召各地驻守将领入京朝见,照时日推算,稍远一些的,如今应当已准备得差不多,一到十二月,便可启程上路,赶在年末时抵达京都。
可是,傅彦泽的信中却说,就在三日前,西北边关传来急报,吐谷浑王庭那场酝酿已久的动乱终于发生,几位元老重臣联合几大家族发动兵变,欲杀慕何白,扶慕何白的兄长伏连钵上位,幸好慕何白早有防备,在数百心腹精兵的护送下,带着普安公主逃离王城,同时,派人前往北庭都护府求援。
此事属边地军务,王庭内乱,并非外敌入侵,都护府若派援军,仅需一万人便绰绰有余,如此规模,照规矩,只需北庭都护呼延岭自行决断,事后再上报朝廷即可。
呼延岭年事已高,不可能再亲自带兵,此番驰援的任务,便都落在年轻力健的忠武将军靳昭身上。
可偏偏十月里,靳昭已应了太子诏,要在年关之前抵达京都。
其中一个多月的时间,本就紧凑,再加上正值隆冬,天寒地冻,大雪覆盖之下,道路不畅,哪怕他按计划顺利平定吐谷浑王庭的内乱,也几乎不可能在除夕之前赶回京中。
消息传来,太子本该下旨,或免其入朝,或准其延后,总之,战事当前,轻重缓急自要分清。然而,三日下来,却没有半点动静。
这岂非是告诉靳昭,要么放弃出兵援助,不管吐谷浑之事,要么速战速决,然后马不停蹄赶回,总之入朝绝不能延后。
萧元琮从前虽多重文轻武,但也并非这等完全不顾将士辛劳,强人所难之人,如今这般反常,多少能猜到其中原因——
圣上已至弥留,没几日能活了。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再改变和拖延的事实,能让各处有可能暗中支持萧琰的兵力保持不动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这场属国宫变,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云英捏着信纸的手无声地用力,直到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慕何白主张休战结盟,亲近大周,有他为吐谷浑之王,方能为边地百姓争来更多安宁,对萧珠儿而言,也是最好的。
身为大周公主,她自然不会因为慕何白的失势而受到太多牵连,哪怕王位更迭,她的结果至多是照吐谷浑风俗,改嫁新王。可新王不亲大周,又如何会像慕何白一样尊重、爱护她?况且,从她先前寄来的信中看,她对慕何白亦有感情。
私心里,云英绝不希望萧珠儿再遭变故。
她想,靳昭定也是如此。他心中有大义,不但想要守护大周一方百姓,对北庭通往西域沿途诸国的民众,亦怀仁慈之心,定想竭尽所能,守住和平。
可是,太子亦是他的恩人,若有一日,太子要他以命相酬,他定也二话不说,将自己双手奉上。
云英叹了口气,一手轻轻按在自己隆起的腹部,身子微微前倾,另一手将已看完的两张纸放入火盆中,眼见起落在烧红的炭
块上,迅速有火星烫出一个洞。
那洞像个越长越大的嘴,很快便将信吞噬殆尽。
“娘子,”茯苓瞧她面色凝重,到底还是压低声问了出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又要变天了。”她垂下眼,夹起一枚毕罗,又尝了两口-
数千里外的庭州,一场大雪落下,已过半个月,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
天地间,除了寒冷,再无其他。
这里虽是北庭都护府所在之处,于西北各地而言,算得上是一大重镇,每年春夏,往来的商队、僧侣络绎不绝,很是热闹,然而,一到深秋,万物蛰伏,整座城池都仿佛陷入沉睡,城门处十天半月不见人影也不罕见。
这里太冷,比京都每年冬日最冷的那几天都要冷上许多许多。
在这样的被冰封的旷野中,行军变得极为困难,将士们被冻得面颊鲜红开裂,手脚亦肿胀不消。
饶是如此,他们也不敢稍有松懈,尽力维持行进的方向。
副将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盘算着时日,趁暂停休整之际,对靳昭道:“将军,是否要缩短歇息的时间?”
他知道靳昭预备在年关前赶回京都。
临发兵前,他们提早从都护府中发了文书回朝中,文书沿途走各地驿站快马传递,哪怕是冬日,往返一次,至多只要七八日。
可是,直到他们的一万人马用了整整九日准备好口粮补给,都没能等来朝廷允准延后入京的命令。
副将替靳昭考虑,便想加快行军速度,好节省更多时间。
靳昭明白他的好意,却摇头拒绝了。
“不必,咱们行军过去,是要替人平定内乱的,将士们须得留着力气,不能在路上便精疲力尽,再说,走得太快,马也受不住。”
他们的马虽都是大宛名种,能适应严寒的天气,但吐谷浑地处高原,冬日前往,更是千难万险,绝不能掉以轻心。
副将挠了挠额头的发际线,低声问:“那……将军若误了日子可怎么办?”
靳昭抿唇,看一眼缩在火堆前啃着冻僵的干粮的将士们,回答道:“等事了,你们留下,我自东去便是。”
两边的事,皆是大义与私情交织。
吐谷浑的事,是为了边地诸国百姓的安宁,也是为了公主——他知道公主与她交好,从前在宫中时,公主从未因为她是下人,便低看了去;至于京都,则是大周皇权中枢,关系着全天下的安危,太子作为他的恩人,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一声令下,他必万死不辞。
况且,私心里,他还存着一丝始终没有掐灭的希望。
他听说了刘述的事,也知晓了太子已另有新欢……
但不论如何,这些是他自己的事,他不能为了自己,让将士们受累,甚至丢了性命。
他一人全力赶路,定然比带上万人队伍和武器辎重要快上许多,只是,危险也大了许多,几乎是以一人之力,承担了所有风险。
副将明白了他的打算,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腊月里,圣上又倒下过一次后,终于再没有拉回来的希望。
连日的昏迷,让才过半百,却衰弱得仿佛已是耄耋之年的萧崇寿几乎药食不进,最后一滴油也熬到了干枯之际。
延英殿中点起了昼夜不断的长明灯,太医、内监轮流不断地围拢在天子病榻前,生怕错过,萧元琮亦开始每日至少有三个时辰都留在延英殿中侍疾。
尽管宫中没有正式发出消息,但朝野上下,几乎人人都已知晓,便是从各地赶赴京都的武将们,也都听说了,一反以往入京后,四处拜访走动的旧例,安分地待在各自的宅邸或是驿馆中,等待朝中的消息。
整个京都的气氛都变得分外凝重,许多本该在年关前进行的仪式,都不得不暂且搁置,不少王公贵族都选择仓促婚嫁,以免将来因为国丧期,不得不搁置,耽误了原本定下的好日子。
到腊月二十五这日,雪霁初晴。
云英从清早开始,便觉得心口跳得有些厉害,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还没到平日醒来盥洗的时候,便再睡不着了。
守夜的穗儿浅眠,她才从榻上起来,便听到了动静,赶紧过来服侍。
“娘子怎么不再睡一会儿?”穗儿跪在脚踏边,给她套上鞋袜,“这会儿膳房定还未准备好早膳呢。”
云英抚了抚渐渐平复下来的心口,笑道:“没事,就是方才心跳的有些快,一下就醒了,倒也不饿。”
月份大了,夜里多少有些不安稳。她底子好,很少浮肿,但入睡后容易醒来的毛病却不少。
“奴婢先给娘子倒些热水来。”穗儿起身,到窗边推开缝朝外看了一眼,笑道,“雪停了,倒没积太厚,想来路上不难行,余嬷嬷应当还有半个时辰便能到了。”
云英愣了下,这才想起今日正是余嬷嬷要来看她的日子。还有五日便是除夕,想必这也是年关前的最后一次了。
屋里暖和,她深吸一口气,也不披衣裳,就这么行至铜盆边,伸手掬水,打湿自己的脸颊。
就在这时,才被穗儿阖上的那扇窗外,忽然传来声响。
笃笃笃——
仿佛有人屈起手指,在窗框上不紧不慢地敲了三下。
屋里的两人同时停下动作,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确认自己并未听错。
穗儿二话不说,让云英后退几步,离窗扉远些,自己则压低声,警惕地轻唤:“茯苓?”
借此试探外面的人到底是谁。
外面静了片刻,随后,传来一道已许久不曾听到的,压得极低的嗓音。
“是我。”
第134章 来访 “真是便宜了他。”
屋里的两人都惊住了, 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可置信。
外头的人是萧琰,那极具辨识度的嗓音, 和带着几分不羁狂放的语调,即便是只见过他一回的穗儿, 也一下就认出来了。
穗儿震惊地瞪大眼,站在原地等着云英的命令。
静谧之中, 窗外的人也没再发出动静,没有离开的脚步声, 也没有直接掀窗而入。
云英抿着唇,犹豫两息后,退到屏风后, 用眼神示意穗儿也退进来些, 随后轻声说:“殿下请进来吧。”
明明门外没人, 可萧琰得了允许, 也偏不走正门,仍旧掀了他方才敲的那扇窗,单手撑在下窗框上, 高大的身子一个用力, 便翻了进来。
明明是一副壮硕强悍的身躯,那双沾了积雪的鹿皮靴落在地上时,却只发出了很轻的声响,颇有种举重若轻的巧劲在。
落地的那一瞬, 靴面上细碎的积雪被抖落在地,在温暖中迅速消融。
他站在窗边,又轻轻跺了跺脚,目光则迅速打量起周遭的一切, 那警惕而敏锐的样子,莫名将一种紧绷的氛围带入这间温暖如春的屋子。
这是行宫中除了仅供天子居住的殿阁外,最舒适的一处,正房中,更是被精心布置得十分温馨,与外头的凛冽萧瑟、天寒地冻恍若两个天地。
萧琰被冻得染了一层红的面颊上,渐有回暖的趋势,可眼里的冷意,却随着看清屋里的陈设而变得更浓。
“你出去。”
他的目光已迅速落到屏风后的那道身影上,口中的话却是对穗儿说的。
穗儿自然不会听他的,而是转头犹豫地看向云英。
云英站在屏风之后,背对着屋门的方向,闻言没有出声,只是轻轻点头,等穗儿下去,屋门吱呀一声被阖上时,才轻声开口。
“这种时候,殿下怎么会到这儿来?京都城中,只怕已为殿下布下天罗地网。”
萧琰扯了扯唇角,冷笑一声,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大步跨过明间,绕到屏风旁:“再怕,我也要先来瞧瞧你,都说大哥在这儿藏了个怀着身孕的女人,为了那个女人,居然特意将你送过来照顾她,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停住,一双鹰一般敏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已有半年多未见的女人。
她仍旧美丽,仍旧那样引人注目,甚至与先前相比,整个人被养得多了一分圆润饱满,越发像朵精心滋养过的富贵娇花,鲜艳欲滴。
最重要的是,她那掩在衣裙之下,微微隆起的小腹。
感受到他的目光,她慢慢低下头,抬起一只手轻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那种沉静的,带着一丝温柔的表情,几乎是萧琰从没见到过的。
他僵在原地,震惊地看看她的腹部,再猛地抬起头,盯着她的脸
颊。
“是你——”他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恍然大悟,“原来是你,难怪!”
难怪萧元琮不肯透露半分那妇人的身份,还要将这个女人送到这儿来。他原本还有几分不解,一向提防着薛清絮的萧元琮,怎么会着了道,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当初为了要她,萧元琮不惜与自己最信赖的心腹靳昭生出嫌隙。
若说萧元琮对她没有一点情意,萧琰绝不相信,他的这位大哥,平日颇多隐忍,绝不是会轻易为美色所惑之人,这个女人,也算好不容易才在身边留住的,她那么狡猾,那么自私,怎么可能让她来照顾别的女人?
“原来没有别的女人,”萧琰又是冷笑,又是长叹,“怀孕的人是你!”
云英抬眼,平静地对上他的目光:“不错,是妾有了身孕,如今刚满七个月。”
萧琰在心里迅速算过时间。
“七个月,那便是我走之后的事,”他感到牙根一阵酸痛,像是雪地里彻夜奔驰时吹多了寒风,“才从我的床上下去,你就敢给他生孩子!”
这是负气的话,他们之间的那场情事,不过露水姻缘,甚至连姻缘也算不上,只是负责情绪之下,难以克制的冲动而已。
而她和萧元琮,才算是有真正的“私情”。
男女之间,情事不断,哪怕尽力防范,也免不了有意外。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萧琰初时惊讶不已,到眼下已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
只是那股从牙根处开始蔓延的酸痛感,还是让他控制不住地感到一阵不快。
云英眼皮动了动,半点不怕他这毫无道理的脾气,细声细气道:“那是妾的床。”
萧琰一时被她堵了话,不由一窒。
是了,她的马车,她的床,是他上了她的床,再灰溜溜地逃出京都。
他几乎要被气笑了:“穆云英,数月不见,你长进了,真是半点也不将我放在眼里。”
人就在眼前,衣裳虽穿得好好的,甚至因为是冬日,也因为怀着身孕,那衣裳略厚实,也十分宽松,将玲珑起伏的身段掩去大半,可落在他的眼里,就是如火星子掉入干柴堆一般,猝然烧起烈火。
他眯了眯眼,再度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番,随后又走近一步,宽大的手掌扶上她的后腰,似乎想用力将她带到自己怀里,可以余光瞥见她隆起的腹部,面露不虞,又上前一步,和她靠得更近。
“真是碍事。”
他抬起另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颊抬起,仔细地端详。
他的指尖还有外头残留的寒冷,才触到她的肌肤时,一股酸麻窜过,让她忍不住缩了缩,敏感的身子悄然绷紧。
云英没有回应,只是顺势对上他的目光,同时也打量着他。
数月不见,他的轮廓已有了细微的变化,比从前更加深刻硬朗,皮肤的颜色也比离京前更深了几分,瞧这模样,若不知他去广陵乃是就藩,便说是去从军,上沙场,也有人信。
看来这几个月,他蛰伏广陵,并未闲着。
“气色不错,”他的目光已落到她的唇上,高大的身躯凑得那么近,投下一大片阴影,脑袋更是微微低下,被屋里的炭盆暖得干燥的唇瓣与她逐渐贴到一处,“在这儿被他养着,你可是心甘情愿?”
他的话音变得模糊,终于忍不住咬上她的下唇,托在她下巴上的手顺着她脖颈光滑的肌肤滑下去,与另一只手一起,托上她的后背,隔着衣物不住摩挲。
不够,一点也不够。
十指开始在衣料上收拢再放开,似乎要将她的衣裳从背后扯下来。
云英忍不住抬手按在他的胸膛间,却暂时没有用力。
“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看来根本没有要给你正名的意思,”他的唇瓣已经移至她的脖颈处,正沿着衣领那一圈轻轻重重地试探,似乎要直接用牙齿将其撕开,“自己生的孩子,都不能放在自己的名下,要凭空多出个娘来,你竟也愿意?”
云英的眉心悄然蹙起,撑在他胸前的两只手也忍不住收紧,攥住他的衣裳。
他身上还穿着厚实的鹿皮衣裳,寒气已被烘去大半,只是微微的湿意,加上厚重柔韧的手感,让她有些抗拒。
“妾给殿下的那封信,殿下没收到吗?”
萧琰动作顿了顿,原本紧贴着她的肌肤,半寸也不肯远离的唇瓣终于退开了,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嘴角勾起一抹痛快的笑意。
“那是自然,”他说着,一面牢牢托着她发软的身子,一面腾出一只手来,先胡乱解了自己身上那碍事的鹿皮衣,再直接扯开她的衣襟,“收到了才要来。”
他本要来看看,这个女人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对萧元琮已生了怨,见到他,会不会要他将她带走,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情形。
让他又憋闷,又痛快。
“怎么好像比从前更饱涨了些?”他的眼眶有点红,浑身的肌肉充血紧绷,坚硬如石,“熟透了。”
云英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亲密情事。
一来,萧元琮太忙碌,过来的次数太少,二来,他小心谨慎,生怕动了胎气,每次只点到为止,暂解了她的渴,却还余三分饥。
如今,面对另一个男人敞开衣襟,迎接那毫不掩饰的打量,实在有些承受不住的激荡。
“已七个月,”她面颊绯红,呼吸间胸口起伏,“再有两月,就要喂奶,本该如此。”
她底子好,先前便奶水充足,这回虽开始时有几日不适,但养到如今,早好了,自然也不差。
萧琰伸了手,看着她逐渐防线崩溃的样子,咬牙切齿道:“真是便宜了他。”
云英顾不上他的话,双手终于开始用力:“别这样,不能伤到孩子……”
她理智尚在,再情难自禁,也会被牢牢压制住——已犯过一次错,不能再有第二次。
“不碰你!”萧琰被她的拒绝弄得更加恼火,越发觉得那肚子碍眼极了,一边强势地钳制住她的双手,不让她有机会将自己推开,一边托着她的身躯,让她坐到榻上。
“帮他喂了阿溶,如今又要给他生孩子、养孩子,真是好事占尽。”
阿溶虽不是萧元琮所生,可他的存在,着实给萧元琮带来的好处,萧元琮决定要隐瞒他的身份抚养他,自然也不会是出于所谓的手足之情。
萧氏皇族到他们这一辈,几乎自出生起,便各有命运,手足之情,从未存在过。
他俯下身子,凑到她的面前,双手张开,撑在她的身体两侧,逼得她也微微后仰,纤细的胳膊也撑在后头,阻止自己继续倒下的趋势。
“殿下也占了不少好事,”这样的姿态下,她隆起的腹部变得更加明显,令她整个人有种糅合了成熟的女人与母亲特质的风韵,“生而贵重,宠爱不衰。”
萧琰瞥了她一眼,没有反驳。
他很清楚地知道,来自父皇的宠爱,就是他长久以来的最大助力,单论这一点,他的确幸运,既享受了好处,便没必要假惺惺地否认。
“现下也还要再占一件好事。”他重新放低目光,声音嘶哑道,“我听说,妇人生养时,奶水总是不畅,须好好通一通才行。”
云英的脸颊克制不住地涨红了。
她已见识过好几个男人,明明在外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有萧琰总是这般言语无状,说得她羞恼不已。
可是,和武澍桉那等纯粹纨绔风流的花架子不同,萧琰的放荡,更多的是一种随性而来的发泄,让人面红耳赤,甚至无地自容的同时,还会隐隐感到畅快。
“殿下胡说什么,妾不用——”
云英刚想拒绝,已被他不管不顾地拿捏住。
罗袜中的脚趾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双眼也仿佛无法直视一般阖上。
他想要的是足够的慰藉。
云英由着他摆弄了好一会儿
,直到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今日会有人来,”她轻声说着,示意他不要在此逗留太久,“想必就要到了,殿下该躲一躲。”-
通往行宫的那条宽阔道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东宫的马车自城门中出来,一路行去。
因时辰早,地上几乎不见车辙与马蹄印,然而,在距离行宫大约二里的地方,跟随车旁的几名侍卫却看到了两串清晰的马蹄印,看那方向,竟似与他们相同,也是往行宫而去。
这个方向的道路,能通的地方可不多,除了这一处皇家行宫,便只有两个村落,这样雪后初晴的日子,应当很少有人这么早就往那两个村子赶去才对。
侍卫们对视一眼,犹豫要不要立刻将此事禀报给车中的人。
刘述的案子已审理得差不多,他于上月被关入刑部大牢,待明年开春,便会有最终判决。
如今,羽林卫暂由副将管着,副将却一直未得任命,虽表面仍纪律严明,但内里却有一分群龙无首的隐隐恐慌。
眼下无人做主,他们便有些畏手畏脚。
犹豫之间,队伍已又形过去近半里的距离。
在通往行宫的最后一个岔路口,那两道始终相邻的马蹄印,终于去了另一个方向,与他们分道扬镳。
众人在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可见是虚惊一场,幸好方才没有冲动之下便先禀报。这点小事,不该劳烦主子。
这时,马车中传来萧元琮的问话:“该到了吧?”
雪后路滑,他们行进得比平日慢上一些。
“回殿下的话,还有小半里路便到了。”一名侍卫连忙沉声答道。
萧元琮“唔”一声,片刻后掀起车帘,顶着外头呼啸的寒风,四下看了看。
一片旷野,杳无人迹。
大约是因为大事将至,他的心里莫名有一种怀疑和兴奋交织的情绪。
前几日,广陵的吴王府 已递了加急的文书入京,要求回京看望父皇。
父皇弥留之际,他身为人子,没有反对的道理,如今广陵的队伍已离京都越来越近,照先前各地加急递入京中的消息,今日午后,他们应当就能赶到京都城外扎营了。
那样战力十足的队伍,自是不能再入京的。
而靳昭,应当也在回京的路上,快要到了。
“路上可曾见到什么人?” 他到底还是问了一声。
“回殿下的话,先前在路上瞧见几个往京中赶的农夫,到这一段路便没再见到什么人。”方才那名侍卫答道。
萧元琮没再说话,放下车帘坐座上,再度于心中算了算时辰。
据太医的意思,圣上到今晚,至多明早,便要咽下最后一口气,眼下不过那针与药吊上最后一息罢了。
这意味着,接下来京中局势将有大变,而他,身为太子,会有至少一个月忙于操持国丧和登基事宜,无法前来,甚至很可能错过云英最后生产的日子。
所以,今日天刚蒙蒙亮,他替了例行出宫的余嬷嬷,亲自前来。
不一会儿,马车速度放缓,马头转了个方向,渐渐停下。
车门打开,萧元琮弯腰下去,看到车夫递过来的厚重狐裘,摆了摆手,径直走了进去。
第135章 橱柜 真是无情的女人。
屋门已开了, 茯苓站在门口翘首望着,一见萧元琮进来,赶紧躬身行礼, 随即转过头去,朝着室内唤了声:“殿下来了。”
说完, 又赶紧迎过来。
萧元琮的步子迈得快,从她身边经过时, 半分未停,只抬了抬手, 示意她免礼,便径直跨入屋中。
站在屋门处,身后是冰寒, 身前是温暖, 两相交织, 让人有一瞬间头脑放空的恍惚。
萧元琮定了定神, 朝里望去,就见还倚在榻上的云英,正一手扶着穗儿, 一手拉住坐榻的边缘, 费力地想要起身。
她的身上还穿着入睡时的纱衣,外头则罩了件稍厚的外衫,长长的头发也披散着,在她好不容易站起来时, 随着上半身的前倾,发丝也滑到了身前,丝绸似的,在浮动间泛着柔亮的光泽。
“怎么敞着门?”萧元琮见状, 又大步上前,一边握住她的手,一边扶在她的腰上,让她能站稳些,“还穿得这么少,着凉了可不好。”
云英掩唇笑了声,摇头说:“哪里会着凉?这屋里太热,都将奴婢憋出一身汗来了。”
萧元琮垂首,看到她原本白皙的美丽面庞间,透着一层淡淡的红晕,给她本就姣好的模样更添一分红润的气色。
“嗯,瞧着是有些热,那也得小心些。”他的胳膊挪到她的肩上,让她半靠在自己的怀中,低头在她额角吻了吻,“才刚起来?”
幽幽的馨香钻入鼻尖,让他从清早起,就莫名有些紧绷的心神暂时松懈下来。
“今日犯懒,到了时辰却怎么也不想起来,便在榻上多赖了一会儿,”云英寻了个舒适些的姿态,柔顺地靠在他的肩上,脑袋稍一偏,便迎上他凑到近前的唇瓣,纠缠着吻了片刻,含含糊糊道,“奴婢想着余嬷嬷今日要来,才被穗儿自榻上叫起来,谁知却等来了殿下……殿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临近年关,应当十分忙碌吧……”
萧元琮应了一声,搂着她干脆挪到自己的膝上,将她肩上的薄衫扯下一寸。
屋门已经被阖上,穗儿退到了外头,里面没有旁人,亦不怕透风着凉,他的动作便也放心了许多。
“是有些忙,”他含住她的下颌一侧,一手顺着她的胳膊滑下去,展平她的手指,与她手指纠缠,“只是孤也惦记着你,接下来许久,恐怕没有工夫再过来瞧你了。”
云英一早上连受撩拨,有些过分敏感,由着他拉开自己的衣襟,同时别开脸,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寝屋内里关得严严实实的衣橱,心神有一瞬间涣散。
方才和萧琰在一起时,她身子太沉,见他虽照着自己的话,寻了地方暂时藏起来,却不是寻的别的宫室,而是就躲在了她屋中的衣橱里,并未阻止。
本以为来的是余嬷嬷,会像先前的许多次一样,问一问她的近况,瞧一瞧她的气色,再交代太子的吩咐,便要离开。
谁知,等来的却是太子。
而此刻,人还藏在那扇衣橱橱门之中。
“怎么这么红?”萧元琮低着头,仔细端详一番,指尖更是轻轻触上去,带起她的一阵颤抖,“瞧着有些可怜。”
云英的后背倏然绷直,猛地攥住他的手腕,放在那衣橱之上的心神再度涣散。
“许是月份大了的缘故。”她微喘着气,面色红得有些惊人,“近来时常觉得难受……”
她口中的“难受”,自然带着别样的意思,萧元琮听得明白,眼神也渐显黯沉,他的“难受”,一点也不比她少。
“那孤便帮你一把。”
他说着,就要俯下身去。
两丈外,高大的衣橱里,萧琰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攥紧,泛白的骨节埋在堆叠的衣物逐渐,无声地颤抖。
衣橱里太过闷热,橱壁上为了衣裳透气而特意留的几个小孔,非但没将橱内的燥热散去半分,反而让他能依稀瞧见外头的光景,进而更有源自愤怒的燥热直窜而上。
他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在这个本就即将你死我活的境地,他的脑袋里开始
模糊地想,如果这时候就不管不顾地推开橱门冲出去,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单以武力计,萧元琮是文质彬彬的太子,哪怕身体亦素来强健,也绝不是从小习武的他的对手。
这儿是妇人居处,那些跟随而来的羽林卫侍卫都守在院外,只要他动作够快,在侍卫们听到动静赶来之前,就能解决一切。
这样一来,他背上无故杀害储君的罪名,得颇费许多心思与齐慎等那些老顽固们周旋不说,单是这个女人,还有她腹中的孽种,也要惹人注目……
就在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盘算着这些事时,屋外再度传来动静。
“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云英的双手攀到萧元琮的肩上,又顺着他的脖颈两边上移,轻轻捧住他的脸颊,“奴婢觉得殿下似有心事……”
萧元琮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将她放到榻上,在她的腰后垫了一只软枕,这才仔细端详着她的模样,说:“父皇已至弥留,朝中恐怕又要忙乱起来。”
云英仰头对上他的视线,先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很快便归于平静。
自她搬来行宫养胎以来,他几乎没在她面前提过朝中的事,她所知的一切,都是从傅彦泽的信中得来,如今听到他的话,自然要有些惊讶,不过,本也是早晚的事,不必表现得太刻意。
“殿下应该早已准备好一切了吧?”她回过神来,冲他露出一抹带着担忧的笑容,“奴婢的心中有些不踏实。”
萧元琮的神情有细微的变化。
他素日几乎不与任何人交心,身边的下属也好,更亲近的心腹也罢,连同一直帮衬他、支持他,受他尊重的齐慎,也未与他有过真正毫无防备的、贴心的叙话。
没人会在他的面前这样说话,“不踏实”,不但是她,他的内心,也正躁动。
“孤也不知道。”
他说了实话。
“他的行事难以捉摸,有的时候,孤也看不透他。”
“他”自然是指萧琰。
萧琰,这个与他血缘相连的亲弟弟,和他了解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身边的大多数人,只要要在朝中、在京都生存,便多少要守着这儿的规矩,照着规则行事,才能稳住位置,才能谋求上升。
只有萧琰不一样,他有天然的倚仗,从出生起,就不用像其他人那样循规蹈矩,想做什么,自有父皇替他安排好一切。
一个人,若照着某种固定的方式行事,那便很容易摸透,对于大多数人,萧元琮便是靠着这一点,牢牢把握住他们的所求。
但萧琰喜怒难测,有时,会在规矩之内行事,而当你以为他已被这些条框驯服时,他又会出人意料。如郑皇后那般,同样的千娇百宠,大多便会养出她那样骄纵任性、心思简单的“废物”。
可偏偏萧琰没有,他仿佛天生就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不守规矩,而什么时候又该守一守规矩。
萧元琮哪怕有九成把握,剩下的那一成不确定,也足够让他感到不安。
云英看着面前的人,双手仍旧捧住他的脸庞,拇指温柔地抚过,轻声说:“这世上从来没有万无一失,奴婢相信殿下。”
萧元琮的手覆上她的手背,闻言低下头,吻住她的唇瓣,好半晌,才放开她。
“若此番能成,从此便没了心腹大患,朝中亦能重回正轨。”
他不是昏庸的君主,二十年来的储君教导,让他十分清楚,自萧琰逃离京都,蛰伏广陵后,他的许多行事,已让不少忠心耿耿的臣子们感到失望。
但他没有其他选择,在继续当完美君主与暂时放下“大事”,除去心头大患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只要除掉萧琰,一切都能很快步入正轨。
若是不能……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沉郁,话音也跟着低下去:“若孤败了,他也不见得能得到一切。”
云英失神地看着他,张了张口,有那么一瞬间,还想说点什么,可余光看着寝屋内那紧闭着的橱门,到底还是收了声-
五十里外,京郊苍茫的旷野中,靳昭骑着快马,自积雪中奔驰而过。
寒风在耳边呼啸,将他被晒得黝黑的皮肤刮出一层红,他浓密的,带着一抹棕的长发间,也有寒气凝结而成的霜雪,那双幽蓝的眼眸,更是布满了红血丝。
他已几乎整整两天两夜不曾阖眼,累了,便趁道路平缓时,稍松懈几分,稍有颠簸,又立刻提起十二分精神。
吐谷浑的局势虽复杂,但论战况却不复杂,他只花数日,就替慕何白扫清障碍,护送其与普安公主重返王庭,随后,便留下部将,独自返回。
出吐谷浑,往庭州返回的路上,因道路太过艰险,又没有足够的歇息,马儿吃不住,竟是在抵达庭州外的驿站时,当场倒地不起,接下来一路,他每到一处驿站,便换一匹快马,全速前行,分毫不敢停歇,这才终于赶在腊月二十五这日,接近京都。
此时,不光是他,□□的马儿也已累到极致,呼哧呼哧的声响越来越刺耳,喷出的大片白雾,刚刚团聚在半空中,又被迅速冲散。
“就要到了。”他沉声对马儿说,极度缺水的嗓子干燥得随时能裂开,涌出缕缕鲜血。
两个时辰前,他从最后一个驿站换马离开时,收到了从东宫发来的密信,信中称,圣上已至弥留,至多明早,就要发丧,昭告全天下。
他必须在这之前,尽快赶回太子的身边。
当初的救命之恩、栽培提携之恩,总有要真正回报的时候,如今,那个时机已到了。
那个压在他心底的巨大负担,也许很快就要卸下,到那时,他总该自由了吧-
萧元琮没能在行宫逗留太久,不一会儿,随行的侍卫便在屋外敲了敲门,提醒:“殿下,时辰差不多,该回去了。”
这次出来,为了掩人耳目,他没有带王保等让人眼熟的内监,只留了十几名羽林卫陪同,看起来并不比余嬷嬷出行办差阵仗大多少。
如今宫中的气氛正紧张,延英殿中,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有朝臣守在天子病榻边,他这个太子原也应寸步不离地守着,因朝臣们见他连日未能好好休息,再三劝他先回东宫沐浴更衣,暂歇一番,他才得了这两个时辰的空闲,赶过来一趟。
“知道了。”他抿了唇,不必多催促,自觉敛了方才被情欲染得失了平静与风度的神色,替云英将衣裳稍整理好,便起身要走。
云英一手捂着胸前未完全系起的衣裳,一手与他交握着,要起来相送,却被他按住。
“天凉,你在屋里歇着就好。”
“奴婢不出屋,”她起身跟在他身后半步,与他一道朝屋门行去,“就在这儿瞧着殿下。”
萧元琮没再拒绝,心中扬起一抹温柔之意,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直到行至门边,才重回过身来,见她好好地站在门槛内,方笑了笑,松开手快步离开。
云英站在门边,外头的寒意很快渗透身上单薄的衣物,让她有些瑟瑟,可她没有立即关门,仍旧看着萧元琮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才将两边的门扇重新阖上。
就在正中那条缝隙越来越小,最终闭合起来的那瞬间,身后便传来橱门打开的声响,很快,腰身两侧便被一双手牢牢扶住。
“就这么舍不得?”萧琰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顾着她有身孕,也不敢直接扯她,只好自己紧紧贴上去,双臂上移,自她肩下将她的上半身卡住,“怎么不干脆把我供出来?让他直接叫外面的侍卫进来,把我杀了,你便可以从此安心与他在一起了。”
云英感受到咬在后劲处的牙齿,喘了口气,朝后倒了倒,说:“把殿下供出来,岂不是将他直接推到刀下?”
萧琰被她气得恨不得直接咬断眼前这一截白腻纤长的脖颈。
“
穆云英,你到底是在恭维我,还是要护着他?”
云英在他面前,并不想掩饰太多真实的自我,毕竟早就被他看到了许多。
“妾只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而已。”
他们两个之间的龙争虎斗,可不能在她这儿爆发,否则就是给她惹祸上身。
“真是无情的女人。”
萧琰咬牙切齿地说完,将她掰过来压在门板上面对自己,俯身又吻上去。
“你平日就是那样对他的?明明半点脾气也没有,怎么到我面前就浑身是刺?”
第136章 归来 他不需要她的“祝福”。……
萧琰全都看见了, 她在萧元琮面前是如何温顺体贴、可人心意的。
可说出这话时,他心里除了对萧元琮的满腔嫉妒,竟然还有一丝隐隐的得意。
在他面前脾气那么大, 是不是意味着她对他是不一样的?
这种与众不同的特殊,和当初同太子相争时, 眼看着太子费尽心思终于在朝臣中赢得一片赞誉,而他什么也不必做, 光凭父皇的偏爱,和所谓“真性情”、“喜怒难测”, 就能让朝臣们在他的面前不得不战战兢兢的感觉,十分相似。
云英睨他一眼,别开脸庞, 让他又要落过来的吻扑了个空, 只好印在她的下颌一侧。
“太子喜欢温柔顺从的女子, 殿下可不喜欢。”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冷静, “妾若像对待太子那般对待殿下,只怕殿下早把妾忘了。”
萧元琮缺的是让他信任的真心,萧琰缺的则是敢于挑衅的刺激, 云英明白这其中的分别, 细想起来,这还是她从萧元琮那儿学来的。
贴在她肌肤上的唇瓣慢慢停下来。
萧琰感到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上。
这个女人是真的无情,他见识到了, 怀着大哥的孩子,还不收心,还要来招惹他。
“孽种。”他轻轻地说,伸出一只手, 按在她的腹部。
云英的身子颤了一下,后背也下意识收紧,这是身为母亲的本能,在感知到对自己、对孩子的潜在威胁后,本能地想要抗拒,但很快,理智又让她慢慢放松下来。
“这也是殿下的血亲。”
萧琰紧抿着唇,忍不住冷哼一声,手掌在那温热的腹部抚了一把,力道实在算不上轻,在感受到掌心处竟传来一股结结实实的,像是反击一般的力道时,不由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挪开,看了眼自己的掌心。
“他——敢踢我?!”
云英睨他一眼,在他的手背上啪地拍了一下:“孩子已七个月,离出世不远了,在娘胎里自然要多动一动。”
萧琰无话可说,只觉这孩子已碍眼到了极点,恨不能立刻丢出去才好,眼下这般,下手生怕太重,连抱也不敢抱。
“孽种!”他忍不住又骂了一遍,上下打量一遍眼前的女人,终于找到能下手的地方,身子一侧,将她抱起来,泄愤似的坐到方才萧元琮坐过的地方,牢牢禁锢住她,问,“我记得帮你给我递信的,是先前那个探花郎?”-
京都城外,距离城门不到五里的道上,往来的马车行人终于多了起来。
地上厚厚的积雪已被城内的守卫清理过,露出底下深黑的泥土,因被反复踩踏,少许积雪融于泥中,让脚下的地都变软了几分。
东宫的车马正朝着城门的方向快速驶去。
他们的时间不算充裕,去时因道路难行,耽误了一两刻的工夫,在行宫逗留的时间也不见少,此刻便不得不加快些。
幸好路上百姓少,无需避让,才终于把时间补了回来。
就在这时,在他们的身后,一匹奔马由远及近,快速追来。
起初,随行的侍卫们并未留意,只道是什么人有急事,赶着进京,便示意车夫朝道路一侧让开些,可待那奔马越来越近,马上那道身影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有两名侍卫循着那动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忽而认出那人来。
“中郎将——不,”其中一人瞪大眼,冲那人唤,“靳、靳将军!是将军回来了!”
都是一同从营里练出来的兄弟,一听这话,都纷纷看过去,一声声带着激动的“靳将军”便唤了出来,尽管不再是熟悉的“中郎将”,但其中百感交集的情绪,却一点也不假。
马车渐渐停下,车门打开,萧元琮也自车中站了出来。
奔马行至近前,被迅速勒停,马儿似乎反应不过来,高大壮硕的身躯仍旧往前冲出一丈,马蹄高高扬起,几乎要将人从马背上甩下来,朝外喷吐着浓浓白雾的马嘴,更是发出长而尖锐的嘶鸣声。
瞧那马儿不正常起伏着的胸口,和微微发颤的四蹄,显然经一路全力奔驰,已到了极限。
马背上的靳昭撑着全部的精神,稳住自己的身形,在马蹄落下的那一瞬间,俯低身子,腰胯一掀,从马背上下来。
已到极限的马儿浑身骤然一轻,又鸣了一声,那贲张的鼻翼与摇晃的四蹄显示出它仍未缓过来。
有两名离得近的侍卫赶紧也下马过来:“将军——”
“幸好还有气在,”靳昭冲他们点了点头,二话不说,递过缰绳,“先牵着慢走一会儿吧,缓过来再喂水草。”
他是武人,自小与马儿作伴,先前不得已令那几匹马儿当场倒下,心中十分难过,此刻看到这最后一匹马还留着一口气,总想将其救回来。
若不是在这儿就遇到了太子,只怕连这一匹马儿也要断气。
侍卫赶紧接过缰绳,出于这些年来早已深入骨髓的默契,没有多问半个字,甚至在这一刻,心中忽而涌起一股酸楚,在寒冷的空气里,悄然红了眼眶。
这是他们羽林卫的主心骨,如今带着满身的风雪与疲惫,终于回来了。
靳昭没有说话,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便迅速转过身,行至萧元琮面前,单膝跪下。
“见过殿下,臣来晚了,不知殿下一切可好?”
萧元琮此刻已自车中下来,站在雪地里,看着曾经最信赖的手下,亦感到一丝复杂的情绪。
“阿昭,”他伸手按在靳昭的肩上,再弯下腰,双手托住靳昭的胳膊,将其搀扶起来,“回来就好。”
靳昭身上厚实的冬衣与铠甲冰冷一片,附着的那一层冰碴一触到温热的手心,便迅速融化,刺骨的寒意顺着毫无隔离的肌肤传递过来。
但萧元琮并未挪开手,而是待他起身站定,又亲自替他拂去两侧肩头凝结的冰霜。
“眼下正是时候,孤方才才接到消息,广陵来的队伍,还有半个时辰就要抵达京都,”他的目光转向远处苍茫的天际,轻叹一声,说,“好在你及时赶回来了,你是孤最信赖的人,孤的身边着实缺不了你。”
靳昭垂下眼,尽管因为连日的奔波,整个身子都如被水泡肿了一般,脑袋与双眼更是突突跳个不停,神魂仿佛也不在身上,但面对太子,还是沉声答道:“只要殿下吩咐,臣定万死不辞。”
太子才从城外回来,他看得出来,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出城,所为何事,他也不难猜到-
萧琰记得,当时手下的人将几经辗转的信送入他的手中时,特意交代了,是那位年轻英俊的傅大人,趁着旁听审案、记录文卷的时候悄悄递出来的。
这件事,他一直放在心头,今日冒险过来,自然要问清楚。
他才离京不过半年多,她便又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嫩小子!
“我记得他是太子的心腹,入了东宫当属臣,又被定下教导阿溶——”说到这儿,他的目光又看向她那碍眼的肚子,“你是不是还想让他教导你腹中的这个孩子?或是阿猊?”
云英自己动了动,直到觉得舒服了,才点头:“如此当然最好,傅大人可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只怕满京都的达官贵人,都想要延他为师呢。若妾的孩子有幸也能得傅大人指点一二,那便太幸运了。”
萧琰先前并未太留意这位傅探花,只记得此人在许州时的表现,还算有几分头脑与风骨,让他有些另眼相看,只是可惜进了太子的麾下,如今想来,那张白皙清秀的脸庞,看起来实在有些碍眼。
“什么探花,不过稍会舞文弄墨些罢了,生得如笔杆子似的,在真刀真枪面前,还不是命如草芥,”他冷嘲道,“依我看,你这两个孩子,就该多习武,文武双全,才是最好。”
云英知道他有这一身样样想与别人比一比的毛病,忽而就要发作起来。
“文武双全,少不得一个‘文’,傅大人擅文,是个中翘楚,”眼看萧琰面色不虞,她又说,“至于‘武’,殿下若愿意屈尊,偶尔指点一二,妾自然也求之不得。”
“少糊弄我,”萧琰知道她又在拐着弯地恭维他,让他重重举起,再轻轻放下,但他这才偏要问清楚,“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云英轻描淡写,“傅大人心善,为人正派,见不得我们孤儿寡母受苦罢了。”
“真的?”萧琰
眯起眼,怀疑地审视着她的表情,“你没有引诱他?”
云英面色动了动,轻笑一声:“他也算帮过殿下一次,就在殿下离开京都的那一日。”
她遂将端午那日,傅彦泽明明发现了他的蛛丝马迹,却没有当场告发给羽林卫的事说了出来。
萧琰冷哼一声,一点也不相信:“你想说,他是因为我,才帮你?”
云英摇头:“妾想说,他还记得殿下当初在许州的恩情——不光是对他的救命之恩,还有对许州百姓的救命之恩,傅大人是个心中有大义的人,他忠于大周朝廷,尽管从前一直倾向于东宫正统,但也绝非完全不懂变通之人。”
她在给他细说傅彦泽的好处,看起来,隐有替他日后用人做打算的样子,可说到底,还是在夸那小白脸。
“你这么了解他,”他揪住她的长发,微微用力,让她不得不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什么时候了解的,在床榻上?”
他可没忘记,当初,她是先和靳昭好上的,这个女人的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云英毫不闪躲地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妾与傅大人之间是清白的。”
萧琰沉默片刻,终于慢慢放松下来:“暂信你一回。”
云英扭开脸,伸手整了整自己披散的长发:“殿下还要继续在妾这儿逗留吗?时间可不多了。”
连萧元琮都不敢久留,可见圣上真的已撑不住了。
萧琰自然分得清轻重,他和萧元琮一样,也是趁着这最后的喘息机会,到这儿来看看,的确该走了。
他将人抱着放回榻上,自己起身,弯腰在她的唇上重重吻过,手更是没规矩地在某处重重揉过一下,一双深沉的眼中迸发出惊人的亮光:“等我好消息。”
云英笑了笑,没有说话,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站直,昂首阔步,走出这扇门。
他不需要她的“祝福”。
第137章 属臣 将军可还记得穆娘子?
靳昭回京后, 没得半分喘息的机会。
一名侍卫牵着那匹精疲力尽的驿站良马入城照看,同时将自己的马儿让给他暂骑。
他就这样径直去了北衙羽林卫的营中,重新安排布防事宜。
实则先前手下们已安排好了人手, 各司其职,不会有大问题, 但他经营这支队伍这么多年,不必多言, 只在城门口,瞧见那几名手下满眼复杂、欲言又止的样子, 便猜到如今羽林卫中,定然人心不定。
待到营中瞧过,果然如此。
“将军!”一名从前与他和刘述都算亲近的手下, 趁着众人尚在忙碌, 忍不住含着满腹心酸对他说, “刘哥——他实在冤枉, 兄弟们都替他难过……”
靳昭面色沉了沉,没有立即回答。
他也知道刘述的情况,跟在太子身边多年, 不用多问, 单听消息,就能猜到其中内情。
“待这一回的事了了,我再去向殿下求情,兴许能从宽处理。”他说着, 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看向远方,微微波动。
他还记得,刘述成婚也不过一年有余,那一晚的刘述, 多么春风得意,对将来的前途充满希望,如今,却已成了阶下囚。
“此外,咱们能做的,也只有多多照应他的家眷了。”
手下迅速转过脸去抹了把眼睛,重重点头,说:“嫂子怀着身孕,不能太伤心,兄弟们近来都让家里的媳妇儿、姊妹常去陪着呢。”
他们大多也是寻常军户、平民出身,能做的只有这些。
待事情交代完,将众人的心思也暂时稳住,这才腾出空来,回了怀远坊的住处一趟——这个他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差一点成为她和他的家的地方。
一切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充满烟火气的街巷,朴素而生动的百姓。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还有好几个街坊认出他来,高兴地同他打招呼。
“阿昭回来了!你娘怎么没告诉大伙儿?”
“靳将军!这得有大半年了吧?可是回来陪殷大娘过年的?”
靳昭几乎没有回答,只是冲他们微笑,一直到回到家中,站在门边,看着正亲自握着笤帚,清扫门前积雪的年迈妇人,才开了口。
“阿娘,”他的嗓音含着一丝哽咽的颤抖,“儿回来了。”
殷大娘被冻得发红的两手握着笤帚柄,抬头呆看了他好一会儿,手指一松,那笤帚便倒在雪地里,竹竿的长柄发出脆响。
“昭儿!”雪地湿滑,她一脚迈出,才刚踩下,身子便颤抖着晃了晃,“你回来了!”
靳昭赶紧伸手扶住她的身躯,握住她因为过去常年做粗活,而变得干燥粗糙的手:“阿娘。”
“人瘦了,也憔悴了,”殷大娘看着他因为连日奔波而发黄、胡子拉碴的面庞,“定是没好好吃饭睡觉,快进屋来,在家好好歇息!”
母子两个一前一后进了院里,靳昭渐渐感到一阵恍惚,他这个寻常的家,仍旧还缺了点什么。
没有太多时间,羽林卫那边仍等着他,至多一个时辰,他就要再赶回去。
殷大娘给他热了一碗暖身的羊肉汤,也不多耽误他的时间,赶紧催着他换身衣裳,稍擦洗一番,便到屋里去睡一会儿。
卧房未变,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殷大娘每日都会替他打扫一遍,到如今,他突然回来,也只要烧着炭,让屋里热起来便好。
他实在太过困倦,几乎在脑袋一沾枕,便陷入昏睡。在眼皮完全阖上的那一瞬,他迟钝地感受到鼻尖萦绕的一缕极淡的熟悉的气息。
她来过,似乎仍有残留的感觉-
与此同时,城外二里处,吴王府兵也已在雪地中暂安营扎寨。
“照殿下事先吩咐,已派了三十人,乔装后入城中。”统领一见萧琰回来,立刻上前禀报情况,“殿下,十人到底少了些,是否再多点些兄弟进去?”
萧琰将手里的缰绳递给一名侍卫,也不必下面人来伺候,自找了生好的篝火堆旁粗布竹条做的杌子坐下,摇头说:“便是再进去三十个又怎样?同那满京都的守备相比,不过是以卵击石。”
统领望着在白日里冒着烟气的火苗沉默下来。
算上各处城门把守着的京都守备军,整个京都的守卫至少有三万人,虽除羽林卫外,各部都还算不上太子的麾下,但在目前太子看起来仍占据绝大部分优势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倒向吴王这一边。
“就赌一把,”萧琰提起火钳,拨了拨火堆里的柴枝,面上并未有半分彷徨和退缩,“若胜,就此也算‘翻身’,若败,兄弟们便自谋生路吧,不必为我和他们硬碰硬。”
以太子的行事风格,只要他死了,这些府兵没了威胁,只要他们低头就范,太子为显仁慈,定会从宽处理。
统领见他如此潇洒无畏的样子,原本的那几分担心也一下消散,肃然道:“属下们只管听殿下吩咐,殿下让留守城外,属下们便留守城外,绝不辜负殿下的信任!”
他的话音扬得有些高,顿时被周遭好几人听到,他们纷纷转过来,朝着萧琰拱手:“绝不辜负殿下的信任!”
接着,再是周遭的人。
那一句话,就这样一圈一圈蔓延开来,直到最后,所有人都冲他高声道:“绝不辜负殿下信任!”
空旷的雪野中,不远处的官道上还有往来的百姓,听到这气势震天的动静,忍不住驻足朝这边
看来。
如今的大周,还有几个能被称为“殿下”的?除了宫城里的太子,恐怕只有吴王殿下了。
“要变天了!”百姓之中,有人仰天叹了一声。
天上的神仙打架,随便抖落一抔积雪,压到人间,便是血雨腥风。
众人看了一会儿,不敢逗留,匆匆朝城门行去,生怕错过了时辰,晚了城门戒严,便再进不去了-
临近傍晚时分,京都各处城门开始戒严,不再允许任何人出入,就连外出办差的官员们,都被拦在城门之外不得进入。
寒冷的冬日,城外是广阔的旷野,少有村落聚集,没有屋舍的遮蔽,北风呼啸而来,令人瑟瑟发抖,只得聚在一起,靠着人气暂时取暖。
而宫城内外,则一片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城中大多文武官员都已被召集入宫,此刻正按抵达的先后,与各自官职品级,依次跨入几道宫门。
傅彦泽只犹豫了一瞬,便自觉站入东宫左春坊的队伍里,与属臣们一同往圣上所在的延英殿行去。
其实他还有另一个选择,身为新晋探花郎,他除了在东宫任职,更是翰林编修,可以与翰林院的官员们站在一处。
就像齐慎,虽然兼了太子少师的职衔,也是东宫属臣之首,但他更是朝中文臣之首,如今郑家失势,几乎整个朝堂,都以齐慎马首是瞻。
他如今,便站在所有朝臣们的前面,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延英殿去。
傅彦泽的选择,在许多人看来,便是先表明了态度,站在太子这一边。
这本是众人意料之中,他本就是属臣,无可厚非。
旁边一名同僚冲他使了个眼色,伸手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把,俨然是将他当作自己人的样子。
身为东宫属臣,走到这一日,他们的心里有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期待——天子即将驾崩,身为臣子,万不能表现出半点欣喜之色,这是大逆不道之举。
他们只好拼命压抑自己真实的情绪。
“快了。”那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十分悲痛的同僚,在挪开手的那一刻,低低说道。
一切尽在不言中。
傅彦泽看他一眼,没有回应他的话。这时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这时,前面的两名同僚先跨上台阶,在看到高处的某道身影时,忍不住压低声说了一句:“靳将军回来了!”
傅彦泽离得近,听得真切,闻言抬头看去,果然见到延英殿高大的殿门外,靳昭正一身羽林卫中郎将的打扮,面色肃然地站在一旁,那双仍有疲惫之色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不断上行,候在殿外的文武官员们。
对此,傅彦泽并不觉得惊讶。
不但是因为早先太子的态度已然表明其要求靳昭赶回京都,更因为方才一路走来,他察觉到了羽林卫的侍卫们,在气势上有了微妙的变化。
旁人不知晓,那几个他从许州入京的路上,有过多日相处的侍卫们,虽算不上熟悉多年,但他素来心细,微妙的变化也能被他抓住。
先前,羽林卫中,因为接连更换统领,在靳昭之后,仍能镇住他们的刘述都被迫下狱,的的确确引起了一阵焦躁和紧张的气氛,今日,这种气氛得到了缓解,此事只有靳昭能做到。
同是东宫属臣,靳昭作为最受信赖的一员武将,越发让他们如吃了定心丸一般。趁着大臣们仍未来齐,不少属臣们都依次上前,同靳昭打招呼问候。
傅彦泽站在后面,没有急着上去,而是等前面的众人说得差不多,才跨到阶上,冲靳昭行了个礼。
“靳将军,许久不见,近来一切可好?”
靳昭沉沉点头,赶紧伸手将他扶起来。以官职论,他自然远在傅彦泽之上,但先前那短暂的相处,让他对傅彦泽留下了极佳的印象,如今,得知他高中探花,顺利走上仕途,心中很是为他高兴。
“傅大人多礼了,快快请起。我路上虽赶得急,但好在不辱使命,解决了吐谷浑王庭的内乱,也未误了入朝的时候,现下一切都好,多谢傅大人关心。”
在旁人看来,他们二人早有旧交,在此遇上,多说一两句,也无可厚非。都是读书人,尽管还有人要等着与靳昭叙话,但既然傅彦泽还未说完,他们便耐心地等在几步之外的地方,没有急着涌过来。
寒冬腊月,延英殿建于高处,令众人颇有几分不胜寒意的瑟然。
在呼啸的冷风中,傅彦泽站直身子,没有退开,而是悄然挪近了半步。
那半步,在旁人眼里看来,微不足道,没什么异常,而靳昭却在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他还有别的话要说。
果然,下一刻,他便垂下眼,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散在风声中,只有极轻的一缕被裹着,钻入靳昭的耳中。
“将军可还记得穆娘子?”
靳昭目光一顿,按在刀柄之上的手无声地收紧。
他没有回答,不明白傅彦泽是何时知晓的此事,更不知其意欲何为,只是警惕道:“大人这是何意?今日时机关键,恐怕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望大人分清轻重缓急。”
他不愿在这时候和傅彦泽因为云英的事起冲突,一来,他相信傅彦泽的为人,尽管不明就里,但下意识认为傅彦泽不是那等会拿此事来大做文章要挟他的人,二来,则是他不愿将云英牵扯到今天的事中——傅彦泽在这样的时机提此事,定然别有用意。
“靳将军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将军的为人,傅某一直钦佩不已,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才想将事情告知将军。”
他深吸一口气,维持着面容的平静,在外人看来,他们二人的面色严肃,不过是因为殿中即将驾崩的天子。
“京郊行宫中,根本没有什么怀了身孕的燕禧居宫女,从头至尾,都不过是穆娘子罢了。”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等着看靳昭的反应,趁旁人还未等得不耐烦之际,再度冲靳昭行了一礼,转身回了属臣的队伍中。
第138章 入城 龙潭虎穴。
寒风中, 靳昭怔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他的面色仍然平静,内心却已掀起惊涛巨浪。
傅彦泽并未把话说得十分明白, 但他只稍一思索便懂了,这是在告诉他, 真正怀有身孕的人,是云英。
也许是出于多年来对太子习惯性的感激和信赖, 他打心底里不愿意相信傅彦泽的话。
可是傅彦泽与他无冤无仇,甚至过去也算得上有一两分交情, 为何要骗他?难道,在他离京的近一年里,傅彦泽已暗中倒向了吴王那一边?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许州一事, 傅彦泽应当也同时对吴王留下了极佳的印象。
他试图在心里说服自己, 不要轻易相信旁人没有根据的只言片语, 毕竟,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与抉择, 可是, 不知为何,耳边有个隐约的,无法完全按下去的声音,正悄悄提醒着他:
也许, 傅彦泽说的都是真的。
至少,以他多年来对太子的了解,这的确符合太子的行事风格……
“靳将军!”又一道饱含情绪的嗓音将他暂时拉回神来,“一别多时, 如今总算回来了,我等终于可以放心了!”
是另一名东宫的属臣,资历很老,年岁亦长,也算是看着他一步步走上将军之位的,对于他的归来,更觉如吃了定心丸一般。
靳昭维持着面色的平静,冲这位属臣点头致意。
他已尽力让自己忽视耳边那个提醒的声音,可是,在离开时就已深埋心底的那颗种子,到底还是悄悄生根发芽了。
那是压在心底柔软处的一粒沙,让他不能不介怀。
其实早在和云英将话说开,各自分别的时候,他不是没料到会有今日。他不是多么大度多么洒脱的人,对她有身孕一事,也有难以克制的酸涩和嫉妒,可分开了就是分开了,他再不甘,也无话可说。
真正让他感到痛苦的,是太子明明已将她要了去,却连她有身孕这样的事
,都无法光明正大地告诉所有人,还要借着别的不知名的宫女的身份来掩人耳目。
也许将来随着殿下践祚,情况会有转变,可眼下,本也不必再有太多的顾虑——同吴王之间的争斗,眼看已到最后关头,根本不会再太多地受到这些虚名的影响……
就在他不时神游之际,殿前陆续赶来的文武官员们,已各自站到相应的位置,面朝延英殿正门的方向,等待最后的情况。
此番召众人入宫,用的也是替圣上祈福的理由,眼下,延英殿内外,经幡猎猎,念诵之声不断,在寒冷的冬日傍晚,形成一股既沉重,又紧张的萧瑟氛围。
从各地入京朝见的武将们,也从暂居的宅邸、驿站赶来,此刻正站在一起,乍看虽与京中的文武官员们不分彼此,可再细看一眼,就能发现两边队伍之间一道不太明显的分界线。
其中,站在地方武将最前面的,是官拜陇右、灵盐二道节度,手握十万边军,镇守西北多年的大将军徐胜。
他面色肃然地站在阶上,冲四下看了看,仿佛在找人似的,过了片刻,在众人都不再出声,周遭只闻僧人念诵之声的时候,他忽然提气,沉声喝问:“敢问太子殿下,为何不见吴王入宫侍奉?”
话音落下,一旁的京官们纷纷侧目,面含震惊地看着他。
而站在他身后的地方武将中,有几名悄悄挪动脚步,站得与他拉开少许距离,也有另外几名,毫不畏惧地附和。
“是啊,圣上素来钟爱吴王殿下,这等时刻,怎能不容吴王入宫探望!”
“听闻从广陵赶来的吴王府兵队伍,今日已抵达京都城外,大雪天里,缘何未见其入城而来?”
京官之中,齐慎年迈,受不得风寒,已被请入延英殿中,站在门槛内一步,此刻听到他们这般咄咄逼人地质问起来,身形岿然不动。
站在外面的臣子们迅速揣摩此刻的风向,有人当即顶了回去:“吴王乃是已出京就藩的亲王,按大周律法,无诏不得入京,更不用说他那三千府兵!难道你们想要他谋反不成!”
“无诏不入,如今圣上久病,哪里还能有诏书?太子身为人子,理应遵圣上心意,令吴王入城才对!”
“是啊,况且,吴王入京之前,早已上疏朝廷,抵达京都后,更未擅自入城,如何就要用上谋反这样大的帽子?”
徐胜沉着脸,等他们说完,方最后道:“我看,恐怕是你们这些朝臣,要置吴王殿下于死地,才想出这样的借口!”
他是文人出身,投笔从戎而成的武将,从前很少在众人面前露出厉色,以至于这些年来虽在地方成了一员大将,得到许多大臣们的赞赏、钦佩,但在他们的印象里,一直记着的仍是他从前那副文人模样,此刻见其骤然发难,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靳昭站在原地没动,搁在配刀上的手,却从原来靠近刀鞘处的位置,悄然挪到刀柄正中,五指更是牢牢握住。
这时,正殿中,终于传来萧元琮的声音。
“徐将军言重了,”他从天子的榻边起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来到殿门边,声音平稳,并未被徐胜的气势惊到,更未因此透露半点怒意,“父皇宠爱二弟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事,孤自然不会阻挠他入宫探望、侍奉,早些时候,孤已派人到朱雀门外等候,想必,一会儿就要有消息了。”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的话音刚落下,不远处,西面的三道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有人从马上翻身而下,飞奔过来:“太子殿下!从大将军自朱雀门传来消息,说——”
他跑得气喘吁吁,声音被寒风割得高高低低、断断续续,刚要继续说,忽而又像想起了什么,对上众臣各异的目光,又收了声。
萧元琮摆手,示意他不必顾忌:“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那人好不容易跑到阶下,闻言咽了咽唾沫,一面喘气,一面说:“回殿下的话,从将军说,吴王殿下传信,称可以将府兵们统统留在城外营地中,独自入京,但……”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抬头看了一眼众人。
因为“独自入京”几个字,已经让许多人震惊不已。人人都知道,今夜是两方博弈的最后时刻,独自入京,几乎就等同于放弃抵抗。
就连萧元琮都有些惊讶,在他的部署中,城门是第一道关,若萧琰坚持要到那群全副武装的侍卫们入城,那在他们硬闯的那一刻,不用他下令,从宏和其统领的京都守备军,便可依照律法,立刻开城门围剿。
“但吴王要求,由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们亲自到朱雀门外迎接,才能入城……”
一语出,众人更是哗然。
萧元琮的面色有一瞬间的阴沉。
萧琰这般传话,俨然就是告诉所有人,他是在防着自己这个太子在路上给他使阴招。而一旦让他在朝臣们的亲自迎接下入城,便意味着部署在沿路的侍卫们也没了用武之地。
他抿着唇,隐在屋檐投下的阴影中,目光无声地往门边守卫着的靳昭身上看去。
这时,文官之中,已渐渐有了反对的声音。
“怎能提如此无理的要求!”
“是啊,身为人子,回宫探望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怎能如此拿腔拿调?”
“齐相公年事已高,这样天寒地冻,留在宫中已十分不易,哪里还能赶至朱雀门外迎接!”
徐胜慢慢道:“依臣之见,齐老就不必了,往来的确不便,想来吴王殿下也没有要为难齐老的意思,不过其他同僚,就不必推辞了吧。”
说着,他先站出来,抱拳道:“太子殿下,臣愿前往迎接。”
紧接着,又有好几名武将站出来附议,文臣中,也有少数几人站了出来。
延英殿内外,有片刻僵持之态。
萧元琮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坚定的面孔,慢慢道:“也罢,那便劳烦众位卿家走一趟吧。”
他说着,目光又不动声色地望向门边的靳昭。
二人视线相触,靳昭以眼神示意外头安排的人手不会有问题。
很快,守在延英殿附近的内监们纷纷上前,与这些三品以上的官员们带来的侍从一起,跟随他们出宫而去-
天色渐暗,朱雀门外,雪野里寒意更甚,那一支千人队伍,却各个毫不退缩地站在紧闭的城门之下,耐心地等待城中的消息。
站在城楼瞭望处的京都守备大将军从宏一直警惕地看着那处的情形,眼见从黄昏到如今,已有近半个时辰的工夫,那么多人在寒风里干等着,却半点未见乱相,当真让他刮目相看。
“便是咱们自己人,只是站在城墙上守卫,也做不到如此。”
围在他身边的几名侍卫也忍不住悄悄点头。
就在这时,城内逐渐传来一阵喧哗动静,紧接着,城楼下,有侍卫快速奔上台阶,报道:“大将军!宫中传话来了,大人们亲自来迎,请大人开城门,让大人们的车马出去!”
从宏看一眼城内的大道,果然见乌泱泱的队伍正踏着最后的暮色往城门处来。
从宏不敢怠慢,没有立即下令开城门,而是拿起一旁漏斗撞的传声器,冲着城外那千人的队伍高呼:“宫中有令,请吴王殿下独自入城,诸位大人已在城门内等候迎接,旁人皆退后,不得靠近!”
这是看胆量的时候了,吴王但凡胆小,便会顶不住压力,或败逃,或求饶。
雪地里,府兵统领没有动,而是和其他人一样,纷纷看向坐在马上岿然不动的萧琰。
“殿下——” 统领想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停住了,他不想打扰萧琰的决断。
萧琰没有立刻回话,而是仰头看向城墙之上的从宏,片刻之后,没有犹豫,无声地抬起一只左手。
统领二话不说,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勒住缰绳高喝道:“撤!”
一时间,三千人的队伍毫不犹豫往回撤去,直到离他近半里的距离,才逐渐慢下来,剩下萧琰一个人,毫无惧色地站在空旷雪地间,四下再无半点援助,那道高大厚重的城门那才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随着城门越开越大,萧琰始终未动,他所在的地方,正是大多弓箭手射程之外几步处。
门内,徐胜等人一马当先,快速出来,围绕在他的身边,其他臣子方慢慢跟上,列队门外阔道的两侧。
三品以上的大员,年岁都要近五十甚至更长,有不少都乘马车而来。众人见萧琰果然一人入内,再无半个援手,一时竟然刮目相看。
“多谢诸
位大人亲自前来,时间紧迫,我便不多赘言,诸位,请吧。”
萧琰坐在马上,冲众人一拱手,便在他们的簇拥之下,入了京都。
这一路,有内监、羽林卫的护送,气氛始终紧绷,没有半刻松懈,但一直到宫门门外,都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有数十名朝中要员在,要想在不伤及他们的情况下拿住吴王,根本不可能,更不用说,他的身边,还有徐胜等人紧紧相随。
宫门外,亦有守候的羽林卫侍卫,见萧琰过来,便要上前搜查。
徐胜怒目而视,正要上前将其喝退,却听萧琰道:“徐将军,不必理会,我一人前来,他们仍旧要提防至此,可见对我也算十分看重,也罢,我已没什么好怕的了。”
说着,他自马上下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解下腰间的配刀,丢到一旁。
金属落进道旁积雪间,发出砰的一声响。
侍卫们见状,不再阻拦,眼睁睁看着手无寸铁的他,就这样昂首阔步地走进这龙潭虎穴一般的皇宫。
第139章 弩机 短短的竹箭自弩机中飞速射出。
夜幕完全降临, 宫中已点满了灯,比先前更亮了许多,在黑暗中铺陈出一条长而宽的路。
宫门在身后沉沉关上, 这条明亮的大道,将他们引至延英殿外。
百官已在寒夜冷风中等待了半个多时辰, 从一开始还忍不住不时低声交谈几句,到如今, 已冻得浑身僵硬,除了低头保持着肃然的神色, 再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直到后方的三道宫门外传来动静,众人才像是忽然醒过神来。
队伍踏雪而来,厚实的皮靴踩在已只剩薄薄一层的雪中带出的嘎吱声响, 与腰间环佩碰撞的叮咚声, 还有衣袍在风中翻飞的猎猎声, 交织在一起, 将整个延英殿内外的气氛带得更加沉肃。
站在两边的羽林卫侍卫们脚步没有挪动半寸,但原本松松搭在刀鞘边缘的手,都已无声地挪到刀柄上, 如靳昭一般, 全身紧绷,蓄势待发。
“太子殿下,吴王殿下已到。”殿外守候的王保扬声道。
底下等候的百官不知从何时、何人起,已自发从中间让开一条道, 由着被一众武官们簇拥在中间的萧琰通行而过。
萧琰在阶下停住,仰头看向高处的延英殿正门。
一直守在天子榻前的萧元琮也终于从门槛之后跨了出来,站在屋檐下,自高处俯视而来。
兄弟二人隔着数丈的距离, 遥遥对视。
“半年多不见,大哥一切可好?”萧琰站在阶下,冲着上方的人拱了拱手,算是行礼,脊背却挺得笔直,半点没有弯下。
那不卑不亢的态度,仿佛并未将这一切当一回事。
萧元琮垂眼看着他,温声道:“托二弟的福,孤尚算安好,只是日夜为父皇忧心,到底不能安稳。”
“大哥应该高兴才是吧,毕竟,这些年来,父皇与大哥之间,一直颇有分歧。”萧琰话中带刺,不掩锋芒,听来令人惊骇,可思及他往日的种种行径,又觉合乎情理。
他似乎不再耐烦维持表面的平静,要在百官面前挑破一切。
萧元琮默了默,没法再以寻常温和、宽厚,包容下一切尖锐的态度——若在这样的关头仍然避开锋芒,便再没有理由动手了。
“不错,”他淡淡道,声音里的温度也陡然冷下来许多,“孤与父皇之间,的确一直算不上太和睦。”
萧琰冷笑一声:“大哥这样敞开了说话,果然比从前那样遮遮掩掩的听起来爽快多了。”
“毕竟,咱们兄弟二人之间,有许多事,今晚该有个了断了。”
萧元琮的话说完,站在阶下稍远一些的官员中,有几人悄然抬头,朝四周看了看,甚至还有人朝旁边挪了挪脚步,碍于周遭大多数人岿然不动,不论心中是否感到恐慌,也不敢再有大的动作。
“这些年来,父皇一直偏爱二弟你,对于我这个出身正统的太子,有太多不满,这一切,多因郑氏蛊惑。如今,郑氏已除,朝中终于暂得安宁,”萧元琮一边继续说,一边又前行一步,站到台阶的边缘,目光朝一旁的靳昭瞥了一眼。
“然而,仍有不少臣工,陷于曾经的党派争斗,妄想颠覆东宫正统,扶持吴王篡权夺位,今日,为肃清朝野,稳固我大周根基,在父皇弥留之际,孤不得不痛下决断,辜负父皇从前之愿——”
靳昭握着刀柄的手已经握到最紧,双足也悄然变作一前一后,随时能冲出去的姿态。
“——捉拿吴王及其余党!”
萧元琮一语落下,靳昭便立即拔刀。
金属摩擦的铮然声顿时长鸣而出,听得众人耳边一时发空,紧接着,侍立四下的羽林卫便几乎同时拔出配刀,朝中间包围过来,延英殿的两侧,更是涌出整整二十名侍卫,分列萧元琮两侧,迅速张弓搭箭,对准萧琰所在的方向……
在场的官员们终于再站不住,开始出现骚乱,迅速朝两边跑开,要离萧琰越远越好,生怕跑得慢了,被当坐吴吴王党羽,一并被羽林卫拿下误伤。
而以徐胜为首的几人,则仍旧坚定地站在萧琰的身边,同时,今日随行他们入宫的侍从也从不远处的角落里奔出,迅速围到他们的身边。
“兵戎相见,总算痛快了,”萧琰身无配刀,空空的两手垂在身侧,其中一只手按到腰间的革带上,“那我便也不客气了!”
他的身边不过二三十人,谁也没有兵器在手,面对全副武装的数百名羽林卫侍卫,颇有一种以卵击石的感觉,可偏偏他说话的时候,气势半点不短,仿佛即将大展身手,让人一时忍不住生出警惕。
但这里是皇宫,守卫森严,不曾放任任何外人出入,就连京都的每一处城门,在戒严前后,也绝对没有大批不明人马出入过。
萧琰唯一能倚仗的那三千府兵还被关在城外呢。
萧元琮想到这些,逐渐感到安心。
“若立即束手就擒,孤尚可留一条全尸,否则,就别怪孤翻脸无情。”
他说着,伸手示意两边的弓箭手随时准备。
徐胜扬声道:“太子殿下,此刻若要放箭,便连臣等一起射杀。”
近十名武将,个个都是封疆大吏,一方大员,折损一两个,尚无大碍,若一夜间全部折损,势必引起地方上的诸多恐慌与不满。
毕竟,朝中官员虽多,要培养出如徐胜这般文武兼修,能镇住一方边疆的武将,实在不易。
“徐将军,”萧元琮语重心长地劝,心中却有不解,“事到如今,为何仍要站在悖逆一边,与朝廷作对?”
他知道徐胜欣赏萧琰,与萧琰交好,这不是什么秘密,满朝文武定然都记得徐胜去岁上疏时,对萧琰的颇多赞赏之词。
可是,他不明白,仅凭这样一点欣赏,就要堵上自己的前程,甚至是性命吗?
旁边的靳昭抿着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没等徐胜回答,站在殿门边,一直没有开口,更没挪动一步的齐慎咳了一声,慢慢道:“徐将军素来忠君爱国,老夫以为,其中当有缘由。”
徐胜看了他一眼,沉沉道:“臣一介武夫,忠君爱国自是本分,只是太子殿下近来的行事,让臣不得不担忧,为了争夺权位,竟不顾边疆百姓的安宁,若将来,真有大战当前,太子殿下恐怕仍旧选择先保权位,后理战事。”
他说的,正是先前召将领入朝,
让靳昭不得不连夜奔波,独自跨过高原雪地,赶回京都的事。
“非常之事,孤不得不行非常之事。”萧元琮未料他会当场提出此事,这时,终于慢慢明白过来,徐胜真正欣赏萧琰的原因,大约就是这股相投的脾性,“待除去朝廷内忧,自当一心为民。”
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的决定有违仁义明君之举,但对他来说,其实早已没了更好的选择,被架在一个“完美”的木框里,稍有行差踏错,便会被所有人诟病。
徐胜不再说话,以行动表明他的态度。
萧元琮闭了闭眼,长叹一声,举着的手就要落下。
这时,靳昭没等他下令放箭,率先蹿了出去,挡在他的面前,朝着萧琰的方向冲去。
他不愿见到羽林卫手中的羽箭射向那些功勋卓著的武将们——尽管事后,他们仍然会受到许多责罚。
然而,然而,就在这时,萧琰摸在腰间革带处的手忽然往衣襟处一探。
厚实的冬日鹿皮衣裳里,赫然出现一把弩机。
不是京都军营中常见的大型弩机,而是一把从未见过的,只比他的巴掌大上一寸的微型弩机,箭槽口,叠了两只不足三寸长的竹箭,摸在手中时,甚至像是孩童的玩意儿一般,半点不会引人注意。
只见他一边迅速朝一旁闪开,躲避靳昭已挥至近前的长刀,一边举起弩机,冲萧元琮所在的方向瞄准。
与此同时,他的身边,从徐胜开始,到随行的侍从,都从衣襟之内迅速取出这样一只精巧的弩机,不同的是,他们同时从腰间摸出一把准备好的竹箭。
弩机太小,射程自然缩短,趁着周遭的羽林卫们靠近时,徐胜等人迅速将竹箭射向他们。
竹箭太小,亦不会如寻常大型弓箭那般造成巨大的伤害,但只要射中,竹箭嵌入皮肉,流淌出鲜血,便能造成动作中一瞬间的迟滞,趁着这一瞬的迟滞,他们中已有好几个人一脚踢向羽林卫侍卫们那紧握配刀那只手的手腕。
手腕一震,五指便有松动,那长刀便也被一把夺走。
这一连串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仿佛已经练了不知多少次,显然是早已设计好的,专门用来对付训练有素到几乎无懈可击的羽林卫侍卫的。
众人到这时才发现,做出这一串动作的,皆是那些武将们的随从,而这些原本并不起眼的随从,似乎是吴王的府兵!
他们不是毫无倚仗,只是赌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更大!
不过,羽林卫有数百人的规模,个个训练有素,即使暂时被他们出其不意的攻击一连抢了许多配刀,拖住了速度,陷入混战,也不会持续太久。
萧琰必须抓紧时机,迅速命中。
“殿下接着!”一名手下将夺来的一把长刀冲他抛来。
寒光在夜色下格外渗人,萧琰毫无畏惧,蹬足而起,稳稳接住刀,和徐胜一起迎击靳昭。
三人都是上过沙场,见过真章的,徐胜因是文人出身,在武力上稍有逊色,而萧琰一手要拿弩机,无法使出全力,亦有掣肘。
两人合力,对上全力以赴的靳昭,竟然旗鼓相当。
“掩护殿下入殿!”
靳昭一边双手握刀,一边冲身后的属下们吼道。
屋檐下,人影幢幢,数道身影将萧元琮挡在后面,便是羽林卫中最好的射手,也不见得能瞄得准。
然而,萧琰在这几个月里,早已用弩机练过不知多少回,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他不知试过多少次,找到最合适的距离,也不知对这小小的玩意儿精心改良过多少次,早已熟练得在睡梦中也能准确无误地射出一箭。
只见他挥刀挡开靳昭的一击,将其暂时交给徐胜对付,同时脚下一蹬,自台阶上高高跃起,趁着身体跃升至最高点的那一刹那,对准目标,扣动扳机。
咻的一声,短短的竹箭自弩机中飞速射出。
靳昭瞳孔微缩,屏住呼吸,想也没想,凭着本能,丢开手中长刀,飞身迎着竹箭铁制的箭镞挡去。
噗呲一声,极细微的声响,有什么东西嵌入他的小腹一侧,与此同时,徐胜手中的刀,也恰好落到他的左腿处。
锋利的白刃,割开厚实的鹿皮长裤,划入新鲜的皮肉中,带出一股淋漓鲜血。
而就在这时,萧琰手中的扳机再度被扣下,第二支竹箭朝着同样的方向破空而去。
第140章 昏迷 靳将军,恩已报完了。……
从小的艰苦生活, 和多年从军经历,让靳昭对疼痛早已习惯。
他本因连日的奔波而感到神思恍惚,这一刀、一箭, 却忽然让他异常清醒,本就极佳的目力, 在这一瞬间,更像是被完全激发出来了一般, 清晰地看到自那弩机里射出来的第二支竹箭。
铁制的箭头,在寒冬冰雪的映照下, 泛着森森银光,就那样对着他身侧的空档而来。
他知道,那弩机里只有两支箭, 也知道此刻太子身边虽已围了诸多侍卫, 却还未完全躲至延英殿中, 以吴王的身手, 必能射中。
这时候,他应该趁着自己还未完全倒下,抬胳膊也好, 侧身以未受伤的那条腿弹起半边身子也罢, 再度以肉身替太子挡下这一箭。
吴王的人支持不了多久,只要挡住这一箭,吴王再往弩机里装竹箭,扣动扳机的工夫, 太子已进殿中,而外面的兄弟们,也能控制住局面。
可是,不知为何, 他的耳边再度回响起方才傅彦泽的那几句话。
也许是本能的反应,又或者是太过疲劳,加上已受了伤,身体忽而不受控制,明明要抬胳膊,到底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支精巧的竹箭,从自己胳膊旁,以仅仅毫厘的微小距离擦过,朝着原本的目标继续扑去。
他不敢再看。
身躯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台阶上,发出一声闷响,在一片嘈杂与尖叫声中,仿佛投石入海,没惊起半点水花。
与此同时,延英殿的门槛边,竹箭躲过所有侍卫们试图捕捉、拦截的动作,准确无误地刺入萧元琮的心口。
他身上穿了厚实的冬衣,铁制的箭头刺破时,将那衣裳的面料压得凹进去许多,也许是竹箭太细,又或者是冬衣太厚,并未立刻见有鲜血渗出,就连他自己,也未立刻有反应,只是脚步顿了顿,慢慢地,才摇晃起来。
疼痛开始迅速蔓延。
周遭护着的侍卫们一时惊呆了,也不知哪个,瞪大眼,高喝一声:“殿下!殿下中箭了!”
正殿内外的人先乱了阵脚,原本还在尽力提刀包围逆贼的侍卫们不由朝着殿门的方向看去。
只见方才还是护着太子往里去的几人,已都丢开手中的弓箭,七手八脚地要上前搀扶,而就在台阶之下,不远处,本该人单力薄的吴王,手里的弩机已放下,而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靳昭,更是已经受了伤,倒在台阶上,骨碌碌地滚落下去,留下一连串血痕。
形势已然在须臾之间发生巨大的逆转!
萧琰干脆丢了弩机,只提着一把才由手下丢来的,从羽林卫手中抢来的配刀,傲然踏上台阶。
羽林卫忠于东宫储君,看着逆贼上前,有人再度回神,提刀迎上,却被萧琰轻松化解。他的身上,并不输靳昭,自然比这些寻常的侍卫都要好。
“你们中的有些人,也曾与我在许州山野间相见,算得上有过命的交情,我不愿与你们刀兵相见,若现在停手,我绝不追究。”他一边出手,一边同这些还忠诚地护卫在萧元琮身边的侍卫道,“他已是强弩之末,便是如今救了他,又能再活几日?”
众人的内心早已动摇,在他的话里,更是变得犹豫。
萧琰虽看似出手狠戾,但长刀挥下,没有一次真正伤到了谁的要害——以他的实力而言,绰绰有余。
就在这时,萧琰已经一路突至萧元琮的面前。
兄弟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丈,萧元琮因为中箭,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一只手痛苦地捂着胸口,有几缕鲜血终于从厚实的冬衣
之中渗出来,隐在白皙修长的指间,触目惊心。
他的双眼又痛又怒地瞪着,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却只能张着嘴,眼睁睁看着本已是瓮中之鳖的萧琰,轻松挑开两名在身边扶着他的侍卫。
胳膊上失去了支撑,他的身子开始摇晃摆动,虚软的脚步眼看就要朝一侧跌去,是萧琰一伸手,强行扭住他的胳膊,将他押着,朝前扬声道:“大局已定,尔等速速就擒,我自会从轻处置!”
萧元琮半点抵抗不得,筋疲力尽的双膝软倒,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脖颈后的衣裳则被揪着,吊住他摇晃的上半身,让他不至于完全倒下。
与他的软弱无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毫发无损、气力十足的萧琰。
那沉厚的嗓音响彻头顶,如针一般刺着他的神经。
这就是他父亲钟爱二十年的儿子,强健有力、勇敢无畏,如今,终于像一座山一般,压在了他的身上。
“我自问离京前往广陵后,一直循规蹈矩,不论朝廷下达何种命令削弱王府权柄,我都一一照办,不曾有过半点不臣之心,可哪怕如此,兄长也不曾放过我,不但派人屡次前往广陵暗害于我,逼得我不得不告上京都,如今,更是利用父皇病重,我一心尽孝,于宫中设伏,加害于我!”
他这一番话,便是将方才萧元琮命人下手时的陈述全部扭转。
“若非我早已察觉兄长的险恶用心,事先有所防备,只怕今日我便要陈尸此处——在父皇病榻前!如此不顾孝悌之举,逼得我只有奋起反抗!如今,我便带着我的兄长,向父皇请罪!”
世事素来如此,成王败寇,何人占上风,何人掌权,便要自圆其说。
殿外的纷争,在他铿锵的话音里渐渐停下。
大臣们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扭转的局势和地位,有的瑟瑟发抖,有的不知所措,一时谁也没有说话,羽林卫的侍卫们则惊骇不已。
徐胜站在阶上,带着一众武官、侍从们,朗声齐道:“吴王殿下英明!”
众目睽睽之下,萧琰半拽起已毫无抵抗之力的萧元琮,跨入延英殿中。
在这座熟悉的,象征着天子权威的殿中,父子三人终于再次相聚。
“父皇,”萧琰沉沉地望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人,“儿臣回来了,来送您最后一程。”
他以为自己能保持平静,可是在开口的那一瞬间,还是掩不住嗓子眼的一阵哽咽。
对于床榻上这个只剩最后一口气,满面苍老灰败的父亲,他的情感太过复杂,有感激,有感慨,亦有不认同,甚至还有隐隐的恨意。
父母之间,父子之间,母子之间,爱恨交织,早已说不清究竟,萧琰有时甚至也想,如果他的父亲强硬一些,或是更柔软一些,对他与太子一视同仁,给予同样的爱护与教导,是否还会有后来这十几年的纷争?
此刻,站在病榻之前,萧琰的目光慢慢移向倒在地上的萧元琮。
兄弟二人目光相对,他看到萧元琮眼里的光正在迅速变黯。
“她……”萧元琮痛苦地张口,因为发不出声音,只有一点极轻微的气声,“孩子……”
萧琰知道他在说什么。本以为他对云英不过尔尔,连个真正的名分都不肯给,能算有多好?可没想到,死到临头,最后的惦念竟还是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孩子的缘故。
“大哥放心,我不会为难他们。”萧琰咽不下那口气,语调里还残存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但说出这话,却一点也未犹豫。
人都要死了,过去的事,他不会,也没必要揪着不放。
萧元琮目光闪了闪,似乎又黯了一分,终于慢慢转向床榻上的萧崇寿。悲凉的眼眶里,瞬间炸开无声的憎恨与厌恶——这是他拼命隐藏了许多年,一直不敢透露的情绪,在人生走到尽头的这一刻,终于敢彻彻底底发泄出来。
苍老衰弱的皇帝,经这大半年的折腾,到如今,已瘦得只留下一把枯骨,那僵硬的身躯,仿佛已经在慢慢冷却。
也许是父子之间的感应,也许是常人所言的回光返照,已多日没再恢复神智的萧崇寿,那迟滞浑浊的双眼忽然转了转,对上萧元琮的眼睛。
水光在松弛干燥的眼眶中迅速积聚,很快便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掩在锦衾之下的胸膛有一瞬间的起伏,干裂单薄的嘴唇更是剧烈颤动了一下。
下一刻,一切的动作忽然消失,起伏的胸膛归于彻底的平静。
萧琰平静地跪了下来。
旁边的内监还未反应过来,看到他下跪,愣了愣,这才猛然回过神,赶紧三两步跑到殿门口,对着外头狼狈不堪的文武大臣,和还处在发懵状态中的羽林卫们高喊:“陛下——驾崩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上空回荡着,众人呆了好一会儿,开始陆续跪下,冲着延英殿的正门处哀哭起来。
话已传出,守在殿外的其他内监赶紧跑动起来,有人站到高处,敲响丧钟,亦有人举着鞭子,在空地处抽打,还有人忙着进来请示,是否要将延英殿外的三道宫门打开。
天子驾崩,储君倒地不起,奄奄一息,在场者,似乎只有吴王能做主事者。
“将外面作乱者统统拿下,关入宫中大牢,听侯处置!”萧琰跪在榻前,没有回头,“罪人萧元琮,就暂送回东宫吧,想来,他也不愿与父皇死在一处。”
最后那句话,他的声音放得极低,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大概就是他留给太子最后的怜悯。
只是,他的吩咐并未落在具体的人身上,内监们自然不能动手拿人,而随他入宫的那些侍从,也还在殿外,殿中能听到他话的,也只有仍然守在龙榻之畔的天子禁军。
同羽林卫忠于东宫一样,禁军忠于天子,而如今,天子已经驾崩,大周尚未有新的君主,太子也已被击败。
他们犹豫一瞬后,似乎一下认清形势,立刻鱼贯而出,将残留的羽林卫们统统押解。
倒在地上的靳昭在这时终于有些回神,失血的感觉让他眼前有片刻模糊,但仍旧费力地转过头,看向延英殿殿门的方向。
“别看了。”耳边传来傅彦泽低低的话音,他不知何时已经跪到靳昭的身侧,趁着众人不得不为天子驾崩而跪地痛哭的时候,从自己的官袍上撕下两段,用力扎在靳昭腰腹之下的伤处,“将军已尽力了,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他包扎的手法不算太笨拙,这还是当初入京的路上,靳昭教他的。
他此刻心中滋味复杂,对靳昭亦佩服得无以复加——哪怕自己先前说出了穆娘子的事,靳昭也没有因此做出任何对不起太子的举动。
这是靳昭的报恩,希望以自己的忠诚,报答太子过去的恩情,也许,还隐隐盼着能因此让太子念旧情,使穆娘子也过得好些。
“靳将军,恩已报完了,大局已定,不必强求。”
靳昭抬眼,望着眼前已经变得模糊的灯光,慢慢闭上双眼,陷入昏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