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中, 顿时多了许多身披孝服的宗亲。
云英身子重,走得慢,路上又要穿过命妇们的所在之处, 绕了不少路,行至殿门外时, 已过了好一会儿。
乍见殿中的情形,下意识感到眼花缭乱, 连忙伸手在门框上扶了扶,感受到手心传来的凉意, 才觉眼前清明了许多。
“娘子,请吧。”两名宫女站到两侧,向她恭敬示意。
她提着氅衣下的裙摆, 小心地跨过高高的门槛, 一只脚踩到地上的那一刻, 殿中众人仿佛有所察觉一般, 陆续朝这个方向看来。
云英没有立刻抬头,而是等自己完全进来,站稳身子, 才抬眼对上无数道各异的目光。
在一张张多为陌生的男人的脸庞中, 她很快找到了傅彦泽。
他站在殿中更靠门的一处,离最前方的权力核心所在仍有相当的距离,然而那清俊的身形,和超乎寻常的年轻模样, 让他显得格外出挑。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碰撞,傅彦泽的面色有细微的震动,对他来说,今日同样重要, 关系着自己将来数十年要走的路,到底通往何方。
他不能让旁人看出自己的异常,只得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看着地上的某处,暗暗平复自己的心境。
而门边的云英也已迅速挪开视线,看向站在更远处、更高处的萧琰。
他紧抿着唇,沉着一张脸,就那样默默地看着她,目光毫不遮掩,似乎同旁人一样,情绪复杂,可偏偏又让人半点看不出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云英看着他难以捉摸的模样,心头也不禁感到一阵紧张的狂跳,成败,便在此时了。
“穆娘子,”人群之中,传来一道沉而哑的厚重嗓音,“烦请上前落座吧。”
开口的是齐慎,他急病未愈,此刻正坐在特意为他准备的那张榻上,一张苍老的面色带着连日不停转留下的灰白,看起来虚弱无比,然而他的嗓音听起来,仍旧有种格外的魄力,让众人十分安心。
他一发话,云英面前的朝臣们便自发地朝两边退开,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她冲众人略行一礼,随即行至一旁另一张空着的榻上坐下。
这是特意为她腹中的孩子准备的,位置虽在群臣的最前面,距离萧琰最近的地方,却更靠边缘,俨然只是要她坐着,其他什么也不说、不做。
云英还是第一次独自一人,走入这个平日用来商议朝廷大事的地方,面对这些一开口,就能左右许多人生死的男人们的注视。
就在这时,殿外又有几名更年迈些的宗亲,在宫女、内监们的搀扶下进了殿中,各自坐下。就在他们的身后,丹佩和绿菱也将阿溶和阿猊抱了进来,目光寻道云英后,便赶紧走近,让两个孩子坐在她的身边。
“皇子定要带着小侯爷一道过来,”丹佩在云英的耳边悄声禀报,“小侯爷也想来见娘子,奴婢便带着一起过来了。”
显然殿中其他人也有几人对阿猊的出现感到诧异,毕竟他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儿,与天家也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仪立新君之事,与他没有半点干系,但大约想到他的身份,又看他如今与皇子溶十分亲近,倒也没人当众说什么。
与此同时,萧琰也看着这边,只是不知到底是在看云英,还是在看其他什么人。
“齐相公,”眼见众人落座的落座,就位的就位,徐胜率先开口,转向旁边的齐慎,“这个时辰将吴王殿下与诸位同僚聚于此处,可是又要议新君一事?”
此情此景,昨日已有过一次,只不过,昨日看来,是齐慎独自发起,而今日,召来更多人,显然是做了充分准备。
“昨日刚议,今日又来,此事,当让吴王殿下深思熟虑,也给朝中其他同僚考量权衡的工夫才对,齐相公此举,未免有些咄咄逼人。”另一名将领顺着徐胜的话,微含指责与不满道。
齐慎咳了两声,灰白的脸迅速涨得有些红,又喘了两口气,才缓下呼吸,应道:“老臣惭愧,吴王殿下从前深受先帝宠爱,父子情深,眼下定还沉浸在悲痛之中,只是,国事不等人,情与理之间,亦当以理为重,事关大周国运,唯有得到吴王殿下的正面答复,臣等方可安心。”
他的一番话,说得不疾不徐,音量不算太高,却沉厚气定,一语毕,便有好几名礼部、翰林院的官员站出来附和。
“恳请吴王殿下以大局为重!”
一声声请求,在大殿的上空不断回响。
萧琰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人,目光从他们的身上一一滑过,也不知是不是有意要记住他们,过了片刻,等声音平息下去,方冷笑一声,慢慢道:“齐相公要我‘正面答复’,只是,我实在糊涂,到底什么样的答复,才能令诸位感到满意?”
齐慎没有说话,他知道萧琰的话还没说完。
果然,萧琰顿了顿,嗓音陡然一扬,继续道:“是不是要我为了杀害长兄,自行谢罪,最好,便是当场拔刀自戕,从此免了你们的后顾之忧,让你们好继续如从前那般,治国理朝?”
通常,两方争斗,总还要留下最后一层窗户纸不捅破,好给双方都留下点颜面,毕竟是天潢贵胄、国之重臣。
但萧琰总能出人意料,当着所有人的面,就能直接将这层窗户纸戳破。
底下大多朝臣的面上都露出惊讶,乃至有些尴尬的神色,就连齐慎的表情都有一瞬间诧异,不过,他很快便恢复如常,答道:“老臣希望殿下能尊穆娘子为太子良妾,以表遵礼守正之心。 ”
提到“穆娘子”三个字,众人的目光都往云英的方向看去,萧琰也不例外。
云英低垂着眼,面色
不变,亦没有半点反应,她知道,这时候没人需要她开口说话,她只要像一尊雕像一般坐着便好。
倒是阿猊,对上一道道陌生的视线,不禁扭头看自己的母亲,小嘴微张,唤了一声“阿娘”。
阿溶则绷着小脸,严肃地一动不动,只是缩在云英衣袖之后的小手悄悄地捏住了她的衣角。
“‘太子良妾’,”萧琰重复一遍这四个字,语气充满嘲讽,到最后,干脆再次冷笑一声,“这时候替她争起名分来了,先前大哥在世时,可曾对诸位中的任何一个透露过穆娘子的身份?若那时知晓怀了我萧氏血脉的女人,不是什么普通宫女,而是这个女人,你们还会为她求这个名分吗?”
朝臣之中,再次有人因他的话而感到难堪。
齐慎倒是坦然,承认道:“先太子此举,的确欠妥,若当时便告知臣等,臣等必会尽力劝谏。但如今,时过境迁,先太子已去,所留血脉,唯有此一个,臣等当以正统尊之。”
“先太子的正统,也不过是有个东宫储君的身份在罢了,齐相公先前说我弑杀兄长,夺权篡位,不能拥戴我这般的小人为新君——”萧琰自座上站起来,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那‘正统’的先太子,隐瞒孩子的生母,对我这个亲弟弟痛下杀手的账,又要如何算?”
众人的面色皆有些挂不住,青白交加的,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倒是有人小声嘀咕:“先太子已去,哪里还有什么账能算?”
萧琰锐利的目光扫视过去,看得那人浑身一个激灵,恹恹地闭了嘴,不敢再说什么。
“不过,齐相公既然要我有‘正面答复’,我也不妨直接告诉诸位,”他在中间站定,四下扫视一圈,一字一句道,“我,绝不答应,让先太子的血脉继位!”
话音落下,殿中静了一静,众人都瞪大眼盯着萧琰,有些不敢相信他的话,不但没有让步,反而就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们的“恳请”。
“吴王殿下这样说,便是当真要置臣等于不顾了吗?”有人上前一步,质问出声。
面对一张张含着惊怒的脸,萧琰没有半点退缩之意,而是又一次扬声:“你们敢这样同我叫板,无非是仗着人多势众,觉得我敢杀一个,绝不敢杀一群——”
话到这儿,又停了一停,众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纷纷警惕而惊恐地瞪着他。
“——可我敢不敢,不是你们说了算,而是我自己说了算。”
他是两度在宫中当众杀过人的,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亲眼见过。
一时间,先前由齐慎,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带来的底气忽然变得不那么足了。
站在殿内殿外的吴王府兵们,在这几日里一直不曾有过动静,不论出入何处,皆轻手轻脚,尽量将动静减到最小,让不少人都快要忽视他们的存在。
然而,这时候的他们却像同时得到命令一般,齐刷刷迈着沉重的步伐,将所有人都包围其中。
铮然声响,一把把配刀从刀鞘中被抽出寸许,闪出森森的寒光,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触目惊心。
这是吴王,从来无拘无束、行事张狂的吴王,谁也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就连云英,也忍不住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紧张,面上虽还能维持着镇定,素服之下的身躯,却已悄然绷住。
两个孩子也莫名感到害怕起来,一声不吭地朝云英的身边靠了靠。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
他们并非毫无准备,此处是宣政殿,从前议政理事之处,自然有天子禁卫军在。
然而,他们无法直接号令,禁军统领尚未,也无法被他们操控。唯有吴王府兵们真正动起手来,禁军才可能入内救场。
只有齐慎仍旧是镇定的。
他又咳了两声,扶着两侧的扶手,自榻上慢慢站起来。
“殿下的责问,都在情理之中,老臣并无异议,若当真要开杀戒,不妨便将老臣杀了吧。”
他说着,跪到地上,后背挺得笔直,面对寒光熠熠的刀刃,毫无惧意。
萧琰之怒,在他看来合情合理,便是愿意承认这一点,已经令大多数人说不出话来。
“齐相公,死到临头,仍不改意?”
“不改,只求老臣这颗项上人头,能慰吴王殿下心中的不满。”
萧琰静静看着他,好一会儿没有开口。
旁边举着刀的府兵们也一动不动,等待着他的命令。
片刻后,他的面色缓和下来。
“齐相公为人坦诚,令我佩服。我方才说了,绝不答应让先太子的血脉继位,这一点,也如齐相公所言一样,不改。要论‘正统’,我想,诸位应当没有忘记,先帝除了先太子与我,还有一个儿子。”
说到这儿,在一片死寂中,他一步步走到云英所在的那张榻边。
第152章 拥立 他们似乎没有选错人。
低头与抬头的瞬间, 两人的视线无声地对上。
云英的一只手下意识悄悄摸上自己的腹部,在外人看来,犹如防御, 另一边胳膊则将坐在身边的两个孩子紧紧地搂了搂。
自然无人会上前帮她。
萧琰无声地勾了下唇角,冲她扬眉, 仿佛在说:你自找的,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云英似乎看懂了, 提着的心放下不少,搂在阿溶小肩膀上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 转头冲他露出个安心的笑容。
阿溶有些害怕,面对身形高大、气势逼人的兄长,打心底里有种畏惧和抵触, 两只搁在身上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拧着自己的衣裳, 将好好的一件冬衣拧得皱皱巴巴, 不成样子, 小嘴亦抿得仿佛撅起来似的。
感受到肩上的力道,他转过头来,看到云英温柔的神情, 小手这才松了松, 然而,下一刻,面前的男人就俯下身来,一把将他小小的身躯从榻上抱起来, 大步走上殿中高高的台阶。
“阿溶也是父皇的孩子,若我‘篡权夺位’,没有资格继位,那最合乎礼法, 最顺理成章的皇位人选,应当是阿溶!”
萧琰站在高处,俯视着底下面色各异的朝臣们,最后,将视线落到齐慎的身上。
“你们都道我不会让,可你们都错了,我只是绝不会让给先太子的血脉而已,若要拥立新君,便只有阿溶!此乃我萧氏皇族直系血脉,与我亦有兄弟之谊,若拥他登位,我身为兄长,愿意竭尽所能,与诸位一道,辅佐在侧,令天下百姓安稳度日,我大周亦能国运昌隆。齐相公,与其将希望浪费在一个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的孩子身上,不如直接拥立阿溶,国不可一日无君,早些定下,才能免去后顾之忧,不是吗?”
自齐慎往下,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阿溶和萧琰的身上。
阿溶被他们看得越发紧张。他本不是个认生易怯的孩子,只是如今异常的气氛,让他无法像平日在各式宫廷宴会上面对众人时那般自如。
他被萧琰抱着,双腿忍不住挣了挣,小手压在萧琰的肩上,目光忍不住又往云英的方向看去,见到云英仍旧面带微笑,而阿溶则有些好奇地看过来,他方觉得镇定一些。
才两岁多的孩子,在这样的场合里,没有哭闹,已十分难得。
齐慎在脑中迅速考量眼下的情况。
这似乎是萧琰能作出的最大的让步了,他唯一的坚持,就是不能把皇位让给东宫。
对于满朝文武而言,扶立幼帝,便意味着要有人在新天子左右辅政,至于到底是哪一位皇室子弟成为天子,便不那么重要了。
事到如今,他们若再不退一步,与萧琰达成妥协,只怕一场血光之灾便在所难免了。
天家的一对父子已经前后故去,国丧笼罩之下,朝廷看起来仍旧坚固,实则已再经不起又一次来自内部的重创。
他知道萧琰拥立幼弟,便是要与他们争夺辅政的权力。
争便争吧,朝中权力有所制衡,各方皆有抒发政见的机会,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既然萧琰已将话说得这样直白,不给任何人再留面子,那么他也无需再顾及“颜面”二字,与萧琰商谈,就需直来直往。
“殿下有如此气度,能顾全大局,实在令老臣既佩服,又惭愧。”他咳了两声,顺了顺胸腔间的气,冲着萧琰的方向拜了下去,“能有如此结果,已是对大周,对天下百姓最有利的局面,臣无不赞同,想必,朝中同僚,也有许多与老臣意见相仿。”
话音落下,朝臣们面面相觑,很快,就有人陆续站出来,对着萧琰的方向下拜,表示附议。
一时间,殿中近七成朝臣都已顺着齐慎的意思表示赞同,而余下的皇室近亲、权贵们,自然也没有异议。
萧琰四下扫视一眼,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抱在怀中的阿溶放到那张只有天子才能坐的金灿灿的宝座之上。
他弯着腰,在那小小的身躯上拍了拍,低声道:“坐好咯,可别哭鼻子!”
阿溶愣了愣,虽然没有明白众人到底在做什么,却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努力绷着有些惶恐的小脸,一动不动。
萧琰扬眉,目光中流露出一点“刮目相看”,随即站直身子,后退一步,却没有退到台阶之下,与底下的臣子们站在一起,而是仍旧在这几节比所有人都高出一截的台阶上,屈膝跪下。
“臣请皇子早日登基,以慰父皇与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他已跪下,众人自然也要跪。
在一声声请君登基的洪亮话音里,小小的阿溶手足无措地望着乌泱泱俯身的人群,到底有些忍不住,眼眶开始泛红。
他一手紧紧抓住坐榻的边沿,拼命压抑着涌上心头的情绪,转头去看旁边不远处的云英和阿猊。
云英在方才的那阵动静中,也已被两名宫女搀扶着从榻上下来,一道跪在地上。只是,她没有似旁人那般,完全伏低身子。
因怀着胎儿,她没法再弯腰,在旁人看来,并不怪异。趁着这个时候,她悄悄抬起头,再次冲阿溶露出安心的笑容,随即抬起一只手,手心向上,做了个“请起”的姿态。
他是皇家子嗣,生来尊贵,一岁多时便学礼仪,最常用的,便是这个在面对朝臣们向自己行礼时,请他们免礼起来的姿态。
他很快反应过来,如往常一样,手心朝上,微微抬起,说出了“请起”二字。
脆生生的两个字,尽管底气有些不足,嗓音也不算太洪亮,但在安静的宣政殿中,仍旧让许多朝臣们都听到了。
对于一个还不到三岁的小儿来说,如此镇定,实属难得。
他们似乎没有选错人。
冬日里,天黑得极快,等这一出闹完,大殿之外,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余下还有许多琐事需要商议,但已无需阿溶与云英在场。
两名宫女仍旧将云英搀着,从旁边退出宣政殿外,这一次,大臣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又复杂了许多。
很快,丹佩和绿菱也带着阿猊与阿溶两个出来。
两名宫女还要相送,被云英笑着婉拒了。那边,尤定已经亲自带着人,抬了步撵过来,将三人接回宜阳殿中。
路上,阿溶到底没忍住,趴在云英的怀里,将压抑了许久的情绪释放出来。
起初,是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很快,小嘴一张,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阿猊在旁边呆呆看着,说:“哥哥哭了。”
云英一手搂着阿溶,在他背上安抚地轻拍,一手则将阿猊拉近一些。
阿猊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捏着母亲塞过来的帕子,在阿溶挂满泪珠的脸上笨拙地擦拭。
“阿猊擦擦,哥哥不哭!”
阿溶的哭声顿了顿,随即忽而像打开了闸门似的,哇哇大哭起来,引得跟在步撵旁的几人也频频侧目。
“阿溶乖,等哭完就好了,”云英在他一塌糊涂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往后,阿溶便要做皇帝了。”
那时,再要有这样能痛快地哭出来的机会,就很难了。
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便消了声,只时不时地抽一下。
他自己揉揉眼睛,用带着浓重鼻音的稚嫩嗓音问:“什么是做皇帝?”
有这样的一问,实在太正常。
云英想了想,说:“阿溶的皇父,便是曾经的皇帝,还有太子大哥,原本,也是要做皇帝的,阿溶便是要做太子大哥原本要做的那个人。”
阿溶懵懵懂懂,仍旧对“皇帝”二字,毫无概念,可是想到太子,却有了些感触。
他与萧元琮素来亲近,这几日,也隐约有点知晓,萧元琮已再也不会回来了,能做太子哥哥要做的那个人,听起来没什么不好。
抬步撵的,都是东宫的内监,脚力不错,抬得也算四平八稳,走动之间,极轻微的摇晃幅度,像宜阳殿的摇篮似的,两个本就累极的孩子很快就困了。
等回到宜阳殿时,两人已彻底沉睡过去。
丹佩和绿菱一人一个将他们抱了进去,留下云英站在步撵旁,没有跟着进去。
事到如今,一切终于朝着她所期待的方向发展,让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眼下,她感到一直压在心里的沉甸甸的包袱已经卸下大半,被堵了许久的复杂情绪,隐隐有冲破闸门,发泄出来的趋势。
可是,她忽然不知该往何处发泄。
“娘子,”尤定也没有跟着进殿,将抬步撵的几人遣下去歇息后,便站到云英的身边,小心翼翼地问,“是否要进去用晚膳?时候不早,娘子想必已经累了。”
方才在路上,他已听丹佩和绿菱说了宣政殿中发生的事,正有些担心她会因为没能为腹中的孩儿争得更多机会而失望难过。
云英看了他一眼,很快察觉到他的心思,摇头说:“我便先不进去了,先将晚膳给他们送去吧。”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目光恰好看向南面的殿阁。
“我先去瞧瞧靳将军吧。”-
宣政殿中的议事又持续了大半个时辰。
天子登基的具体事宜自然不可能在这样的场合中全部商谈妥当,大部分差事都交给礼部,按照典籍中记载的惯例、步骤,操持典礼。
他们最关心的,是到底由谁来辅政。
萧琰与齐慎二人自然当仁不让,是辅政大臣之首,尤其萧琰,在齐慎的默许和退让下,已隐隐有了要以王兄的身份摄政的意思。
另外,他同时以齐慎年迈,精力难济为由提议,由齐慎和众臣商议,再推出两人,分列左右二相之位——自郑居濂倒台后,齐慎便成了朝中唯一的宰相,再增加二人,也在情理之中,既是辅佐,也是分权。
齐慎对此并无异议。
他唯一的坚持,便是要遵照先太子生前的意思,让探花郎傅彦泽担任帝师之职。
徐胜等人自然要反对。
傅彦泽年纪太小,资历太浅,先前阿溶只是个尚未封王爵的皇子,由他来担任启蒙之师,尚能说得过去,但如今,皇子要成为天子,再由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官来担任帝师这样重要的职位,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萧琰并未强烈反对。
他只是神色莫测地看一眼傅彦泽,淡淡说了一句:“既是早就定好的,我自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小傅大人到底年轻,难免心高气傲,往后要做帝师,可得时时掂量自己的身份才好。”
这话说得莫名,毕竟,傅彦泽在大多数朝臣的眼中,都已足够谦逊虚心、沉稳踏实。
只有傅彦泽知道这话里的别有用意。
议事结束后,他没有跟随众人一起离开,而是在齐慎的示意下,单独送其前往专供其歇息的屋子。
齐慎没有多说其他,只是在临近台阶的地方停下脚步,望向远处没有月亮的夜空。
“一眨眼,已是年尾,明日天再亮时,便是新的一年了。”他双手背在身后,在冷气里咳了两声,一口口热雾就那样散开在夜色中,“从光,将来,扶持新君左右的重任,我便交到你的手中了。”
人至暮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可冥冥中,却好像又开了一窍,对许多人和事,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感应。
譬如,他感到自己已到了油尽灯枯之际,也感到眼前的年轻人,将会是下一个能站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的众臣
之首。
旧岁的寒冷夜色里,傅彦泽站得笔直,第一次没有多说一句自谦之词,沉声道:“下官将竭尽所能,不负大相公今日之托。”
第153章 坦白 别人的看法我都可以不在乎,只有……
傅彦泽看着齐慎进屋后, 没有直接回到宣政殿附近专设给官员们歇息的地方,而是一个人在寒风里站了片刻。
他试图独自消化胸腔间激荡的情绪。
那种激荡,源自于再次亲身经历了朝廷的一场巨变, 也源自于自己即将踏上曾经最向往、最憧憬的那条路,同时, 还夹杂着几分无端而微弱的迷茫和彷徨。
也许,就是在这种难以理清的情绪, 催动着他的脚步最终转了方向,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
昔日的另一个权力中心, 如今越发显得门庭冷落,连守门的内监都只剩下一个。
等几日后,新君继位, 从这里离开, 这里便要陷入长久的, 也许是十几年, 甚至二十年的沉寂,直到下一位储君诞生,入主此处, 才会再次恢复人气。
“傅大人, 这时候就过来了,可是来看望靳将军的?”守门的内监从门房内迅速出来,挫着感受到寒风的手,面带微笑, 好声好气地询问。
他大约也感受到了宫中不同寻常的氛围,对自己的前程正感到渺茫,言谈举止间,颇有些无奈的感慨, 见傅彦泽在这种时候,仍如此频繁地往来东宫,心中已自发将其归入“自己人”中。
其实傅彦泽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见他这般问,便点头答道:“正是,敢问内官,今日太医可有来瞧过?”
内监一面向一旁让开道,一面笑着答道:“瞧过了,想来情况是不错的,尤总管说了,傅大人是东宫重臣,当来去自如,大人快进去吧,外头冷,奴婢就不耽误大人的工夫了。”
他说着,朝着某个方向虚虚指了一指,示意其走小路。
先前尤定已交代过,这几日,傅大人过来不必阻拦,只是不要大张旗鼓,尽量让他走小路进出。
傅彦泽心领神会,按着内监指的方向快步行去。
一路上空空荡荡,几乎不见人迹,一直到靳昭歇的那间屋子附近,才远远见到尤定。
看来那个女人也在。
她累了一天,又在宣政殿中看了那么一出,回来之后还要安抚两个孩子,应当筋疲力尽,却还要来这儿看望靳昭,傅彦泽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
尤定一看到他,便笑着迎上来:“傅大人!可是过来看望靳将军的?如今穆娘子正在屋里,等了好一阵子,靳将军才醒,想必还有话要叙,劳烦傅大人到屋里暂歇稍等。”
大冷的天,自不好让人在外面等,便他这样伺候人的内监,衣裳里也带着暖炉,在掩了一半门的小隔间里听候召唤。
傅彦泽只好依言跟着他进了紧邻的一间小屋,经过那道紧闭着的门时,他的目光忍不住瞥了瞥从里头透出来的明黄的灯光。
“这儿有热茶,”尤定没有久留,斟了一壶热茶留下,便出去了,“大人用些。”
屋里很快静了下来,除了外头忽高忽低的风声,一切都如死了一般寂静。
傅彦泽独自在榻上呆坐片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从冬夜寒风的呼啸声中,慢慢分辨出别的动静。
那是女人温柔的说话声-
“还要不要?”隔壁的屋子里,云英一手捧着一碗熬得极碎的羊肉汤饼,另一手则拿着勺,在碗里搅动一下,舀出一勺来,仔细吹了吹,又递到靳昭的唇边,“还是再用两口吧,你近来消瘦了许多。”
靳昭没有说话,目光有些为难,但见她已舀了过来,到底还是就着她的手,一口吞了下去。
他白日又昏睡了许久,大概是这几日太过煎熬,他这一觉睡得极沉,再不似先前那般,时刻警惕着,就连云英进屋,守在他的床边,他都不曾察觉,直到两刻前,才自然醒来。
他不知她在榻边到底等了多久,问她,她只说才来不久,可他分明在睁眼时,看到她忍不住掩着秀口打哈欠的样子,双眼都熬得泛红了,怎么会不久?
此刻,他简单梳洗过后,靠坐在软垫上,由着她一口一口喂汤饼,就这么吃下去大半碗。
其实吃了小半碗,便已饱了,毕竟,他这几日不时发烧,整个人昏沉无力,除了汤药,便只饮了些米汤、鸡汤,根本没吃过什么东西,胃口自然小了许多,与往日不可比拟。
听到“消瘦”二字,他的目光不禁往一旁架在案上的一面铜镜望去。
镜中映出他憔悴无比的模样。
胡子拉碴的面庞上,颧骨凸出,眼圈虚浮,发丝亦干枯而杂乱,哪还有平日的半分英武之气?
而反观她,怀着身子,虽也有几分憔悴,可面容饱满,底色亦是白里透红的,整个人宛如一朵娇养在温室之中的富贵花,竟让他一瞬间觉得耀目,不敢直视。
“好了,”他又吃了两口,实在有些吃不下,总算再次摇头,“已够了,再吃便该腹痛了。”
他试着含笑用轻松的语气同她说话,可嘶哑的嗓音听起来仍有莫名的凄苦感。
云英自然感受到了他的意图,心中发酸的同时,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收回双手,身子朝他的身边挪近半寸,自己捧着那剩下的小半碗汤饼吃了起来,丝毫没有嫌弃与避讳的意思。
“今日便罢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一点含糊的鼻音,“明日可要多吃些。”
靳昭张了张口,似乎想说点什么,可片刻后,只道了一个“好”字。
他到底无法拒绝她的好意。
听到他的回答,云英似乎一下高兴了许多,抬头冲他露出温柔的笑容,默默吃完那小半碗汤饼后,将碗勺搁回食盒里,便重新坐回榻边,自然地拉住他的一只手。
“我如今的胃口大了许多,”她的面色因汤饼的热度而变得更加红润娇艳,“竟半点也没吃饱,一会儿还要再加餐一顿才好呢。”
靳昭麻木的手心里像被忽然塞进来一团柔软,慢了一瞬,才感受到温热细腻的触感。他本想收回自己的手,可也不知到底出于何种心态,竟就那般收拢五指,将她的柔荑包裹起来。
他似乎能察觉到她掩在平静表面之下的复杂情绪。
说是喜悦、欢欣,也不尽然,似乎还有说不出的心酸与感慨。
他紧了紧五指,沉声问:“近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云英一听他问,便觉鼻尖一酸,抬眸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去。
“今日在宣政殿中议了新君之事。”
靳昭的目光一凛,先仔细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并无恐惧、忧虑的情绪,这才问:“可是出了什么变故?吴王……是否遭到了齐大人他们的反对?”
他虽远离中央朝廷已有一年之久,但大体的局势还算清楚,尤其过去那么多年,他一直身在其中,很快便能摸到端倪。
云英点头:“齐大人要等我腹中孩儿出生,知晓是男是女,再拥立新君。”
靳昭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齐相公是殿下的恩师,感情非同一般。”
接着,他看着她的双眼,问:“但吴王殿下没有答应,最后结果也未让齐相公如愿,对不对?”
云英再次点头:“吴王拥立阿溶为新君,齐相公他
们也答应了,登基大典已在筹备之中。”
靳昭被她的话惊了一惊,随即很快接受了这个结果,认真地看着她,想要辨别她的情绪。他总觉得她看起来不算高兴,甚至还有些沉闷。
这种沉闷,似乎并非因为她想要为自己腹中孩儿争一争,最后希望落空而感到的失望,而是有别的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透不过气来。
他握着她的手指忍不住动了动,揉至她的手心,穿过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这是发自内心的自然反应,没经太多思考,更没什么目的。
云英仿佛受到了触动,指尖动了动,待他手心、指节间的粗糙感传递过来时,她的眼睛眨了眨,直直地望进他的眼里。
“是我,”屋里仿佛忽然静了下来,她轻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显得格外突兀,“这个结果,是我在其中主动促成的。”
话匣子一开,便再难收回,她干脆老老实实,将自己这几日里,从打探消息,到笼络傅彦泽,再到应对吴王怀疑的过程,一点不落地对他说了出来。
这才是真正压在她心里的重担,如今说出来,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盈了许多。
“你会觉得我是个心思深沉、满是算计的恶毒女子吗?”她被他握着的手开始觉得紧张,仿佛担心下一刻,他就会因为看清了她的真实模样而对她失望透顶。
“为什么这样说?”
云英目光垂下,看着他的手背,忽然发现他手上的皮肤有几处泛着异样的光泽,那是冷热交替后,要长冻疮的样子。
“其实,早在殿下咽气前,已替我在吴王面前争了活路,吴王也答应了,不会为难我和腹中的孩子,或者,即便没有此事,我想,吴王也不会对我和腹中的孩子赶尽杀绝——我没有性命之忧,却还是偷偷地谋算,踏入了这盘棋中。”
她想,大多数人,不论男女,都不喜欢心机太深沉的女人,若这个女人还试图染指国家大事、朝廷局面,便更是罪不可恕。
从前,萧元琮是第一个看透她本心的人,他喜欢她的聪明与贴心,所以能容忍她无伤大雅的算计,她总觉得萧琰也是如此。
如今,一个“无伤大雅”,已不足以形容她的所作所为。
“别人的看法我都可以不在乎,只有你……”
也不知是听到了她话里的什么,靳昭似乎想到了什么,有片刻沉默,直到云英等得开始忐忑,才摇头。
“我是从边疆一路来到京都的,这二十多年里,见过太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求。草原上的儿郎想成为勇士,娘子人人想嫁给勇士,普天之下的百姓,人人都想过更好的日子,满朝的文武大臣,也鲜少有不求仕途通达的。你没害过什么人,何以用‘恶毒’这样的词来说自己?”
从当初与她分开时,他便冥冥中有感应,她会走上一条与从前完全不一样的路。幸好,在分道扬镳之后,她仍旧愿意将自己最隐秘的一面展露在他面前。
靳昭实在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说毫不震惊,自然不可能,然而更多的,却是忐忑。
他也有事情还未告诉她。
“其实我也有话要对你说,”他垂下眼,握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又松了一分,嗓音也变得更加沙哑,“我……以后恐怕再不能站起来了。”
第154章 因果 一切因果,早在多年前便已注定。……
傅彦泽不知道自己在这间屋子里到底坐了多久。
一墙之隔的屋子里, 男女的对话还未结束,他却已无心再听下去。
所以,从头至尾, 她在乎的,都还是只有靳昭一个人罢了。他做了那么多, 也就是个稍有些用处的棋子。
只是她十分慷慨,使唤、利用他的同时, 给足了“奖赏”,许了他无量前途。
没什么不满足的, 更不该再埋怨什么,就这般沿着路走下去便好。
他面色变得恍惚,搁在案上的手指动了动, 恰好碰到那茶盏的边缘。原本热得有些发烫的瓷盏, 此刻已近凉透, 只余最后一点点温度。
他不想再等下去, 自寻难堪——也许她并不觉得难堪,他亦不该看得太重,可打心底里, 他还是想留下最后一分体面, 不用说得太清楚。
茶盏被捧起,几乎没了温度的茶水被一气饮下,紧接着,茶盏被放回原处, 他从榻上起身,打开屋门,跨了出去。
“傅大人?”尤定以为他等得不耐烦,赶忙上前来, 说,“应当快了,要不,奴婢这就去,提醒娘子与将军一句?”
傅彦泽摇头,眼里虽还有未褪去的彷徨和恍惚,面色却已恢复如常。
“不必劳烦内官,只是今日宫中给百官一晚的假,我也多日不曾回去,若再不走,只怕误了时辰,宫门关了,便来不及了。”
说完,不等尤定再说什么,行了一礼,便快步离去。
尤定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总觉得他虽看起来脚步沉稳,并无异样,可不知为何,隐隐还透着一种教人感同身受的失落和孤寂。
“真是……”等人走远了,尤定到底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声,低低道,“孽债啊……”
他这几日算看出来了,穆娘子从前在太子身边一声不响的,实则私底下极有手腕,早有了不少拥趸,难怪当初能从一个小小的婢女,一步步爬上来,变成先帝亲封的孺人。
看来,他也不必担心她因为没能帮自己腹中孩儿争得机会而有怨气,凭着她的本事,兴许这些本就在她的打算之中。
小皇子无父无母,只对乳母最亲近,将来小皇子继位,她虽得不到“太后”的位置,可分量,却绝不会轻多少。
想到这儿,他站直了身子,长长出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又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终于再次打开,云英低着头,从殿中出来。
尤定赶紧迎上去:“娘子出来了,方才傅大人来过,娘子吩咐过,对傅大人不必过分防范,奴婢便请大人在隔壁稍等,大人大约等得久了,想赶在宫门关闭前回家一趟,便先走了。”
他说着,抬眼看她的神色,却忽而发现她那双盈盈的眼竟然泛着红,仿佛才哭过一场似的,不由愣了愣,赶紧低下头,不再多话。
屋外有冷气袭来,云英方才哭得鼻尖发红,鼻腔微堵,被这般一激,忍不住抽了口气,轻咳一声。
尤定吓了一跳,忙道:“娘子要不还是进屋去,奴婢这就回去再取一件衣裳来!”
她还怀着胎,可受不得风寒,得万分小心地呵护着。
云英摇头,将氅衣裹紧,半点透不进风来,沿着檐下的长廊,朝宜阳殿的方向行去。
她的脑袋还有些混乱,不受控制地回想着方才靳昭的话。
他说,今日太医过来,再次给他的双腿施了针,自腰腹以下,他的整个下半身,仍旧没有半点感觉,太医无奈地摇头,告诉他,这般情形,将来应是不能再站起来了。
他还说自己以后便是半个废人,再配不上她,要她不要再牵挂他,不要再将感情与心思都浪费在他的身上。
她止不住地难过。
靳昭是那么好的人,那样一个原本能拥有大好前程的勇猛武将,不论是留在京都,还是远赴地方,都能大展一番宏图,为何偏偏要遇到这样的变故?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将满腔的痛惜,都责怪到萧家的那对兄弟身上,若不是他们二人相争,又怎会将无辜的他牵扯其中?
可他却说,怪不得任何人。
过了那个瞬间,她也明白过来,的确怪不得任何人。
若当初没有太子救他,他根本活不到如今,太子若不想争,便不会待他那样好,他若不想报答太子,便也不是他了。
报答过从前的恩情,往后才能毫无负担地独自活下去。
而太子与吴王相争,亦是自二十年前,就由先帝埋下的祸根,一切都由不得任何一个人自己做主。
一切因果,早在多年前便已注定,非他们每个人自己所能左右。
他说:“你不必因我而有所顾忌,云英,我们早就分开了,不是吗?你大可凭着自己的意愿,追求你想要的一切,人也好,地位也罢,只要你想要,就不用在乎我的看法。”
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他一定已经猜到她与萧琰,还有傅彦泽之间的另一层纠葛,他再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不用对他感到愧疚。
这便是靳昭,沉默寡言,不声不响,却比任何人都透彻、宽容。
云英望着深邃的夜空,再度吸了吸气,试图用外头的寒冷,来压下心中那纷乱的酸楚情绪。
此刻不是为情所困的时候。
她只放任自己片刻的迷失,便很快整理好一切,恢复冷静。
“傅大人走前,可还留下什么话?”
尤定摇头说没有,但谨慎起见,将见到傅彦泽后的一切都细细说了一遍,交给云英自己判断。
她淡淡应一声,回头看向尤定方才指的傅彦泽待的屋子,慢慢明白过来,他应当听到了她与靳昭之间的对话。
虽然没什么不能让他听到的东西,但是想必他听后,心中总要有些不舒服,中途离开,应当就是就是这个原因了-
登基大典就定在五日之后。
这五日里,原本笼罩在宫中的紧张气氛,随着新君人选的确定而松懈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沉重国丧之下的匆促繁忙。
礼部和宫中六局其实早就在为此事做准备,只是,先前对局势的预料,都在太子和吴王之间决出一位而已。
新的天子袍服,本是按着太子的身量制的,哪怕最后是吴王登顶,那宽松的衣裳,应当也仍是穿得下的,不曾想,最后摘得大位的,竟是个还不到三岁的小皇子。
尚服局少不得要连日为其连日赶制吉服,幸好小衣裳做起来花费的工夫要少许多,唯有上面的图腾刺绣,要绣娘们日夜不休,一针一线绣上去,天子头冠亦需要匠人们仔细打磨、雕刻,十分辛苦。
就连阿溶也要为此做许多准备。
除了每日清早,要像先前一样到先帝和先太子的灵位前行礼祭拜,他还得跟着礼部的官员们学习规矩,以免到时在登基大典上出太大的差错。
云英身为乳母,带着宜阳殿的下人们,日日陪伴在阿溶的身边,让小小的他不至于感到孤单和害怕。
“云英,”中间歇息的时候,阿溶毫不犹豫地哒哒哒跑到云英的榻边,踮着脚尖张开双臂,“抱抱!”
云英没法将他直接抱起来,只能伸出一条胳膊,从他腋下绕到后背,尤定最有眼色,正好从后面过来,搭了把力,将阿溶托起到榻边上坐下。
云英顺势冲尤定点头,以表谢意,接着搂住阿溶,拿了案上的牛乳,一点点喂给他。
阿猊也跟在身边,见状比母亲还勤快,拿着小帕子从榻上跳下来,抬手伸到阿溶的眼前:“哥哥擦擦!”
皇家的礼仪繁琐极了,阿溶再聪明懂事,也很难不感到枯燥乏味,幸好有他们陪着,才没当众哭鼻子。
礼部的官员们也头疼极了,想破了脑袋,也没法将礼仪变得更简单,此刻,又聚在大殿的另一侧靠近门的地方,一边擦汗,一边紧张地低声商议。
尤定站在旁边,不时留意着那边的动静,忽而见殿外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刻上前两步,在云英的耳边低声提醒:“娘子,吴王殿下来了。”
云英刚将阿溶喝去大半的牛乳拿走,接了阿猊递来的帕子为其擦了把脸,闻言抬头,往殿门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穿着孝服的萧琰,在两名亲卫的随同下,踏入殿中。
他显然也看到了她,一进来,目光便先向她这边看来。
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相对,云英有些不确定,他到底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她怀里的阿溶。
下一瞬,他便已挪开视线,停在那几名礼部官员的面前,似乎对她这儿毫无兴趣。
云英也收回视线,不再有别的反应。
这两日,与齐慎一样,萧琰不时会过来看看这儿的情况,毕竟事关新君,是整个萧氏皇族的颜面,他即将成为摄政王,又是新君的兄长,于情于理,都要亲自关心。
然而,他没有一次与她多说过一句话,更没再私下见过她。
说不清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是当真太过忙碌,连这点工夫也抽不出来,还是暗暗赌着气,有意避开,又或者,是有了别的什么打算,云英觉得自己有些猜不透,隐隐约约的,甚至觉得这似乎是在给她时间,让她想明白一些事情。
不过,她也没有因此而感到焦虑,更不打算为难自己,仍旧日日按部就班地过好。
“还是再换一块汗巾吧,”她伸手在阿溶的脖颈后面探了探,又摸到了点湿意,“明日,还是将里头的衣裳换薄一些,殿里热,虽是冬日,也别捂出毛病来。”
另一边,礼部的官员们也正低声同萧琰说着话。
“小皇子这两日已大体适应了,只是礼节到底繁琐,对皇子而言,有些困难——台阶太高,下官们方才商议,到时还是要请内官将皇子直接抱上来更为稳妥。”
另一人则道:“不错,皇子年幼,到大典那日,恐要累着,到时,还得请宜阳殿的几位内官在皇子左右随侍。”
“也好,”萧琰不知在想什么,有片刻走神,但很快恢复过来,又看了眼阿溶,同时让自己尽量别再往那个女人身上看去,“一切都要顾着阿溶,他年纪小,精力有限,能从简的,只管从简,到时记入档册,交门下批过即可。”
他说着,迅速挪开视线,又同几人简单交代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还不是时候。
他想,在登基大典后,一切尘埃落定,他大权在握,她得偿所愿,到那时,他们之间要走向何处,也该说清了。
第155章 自请 自请离京。
年关就在这样沉重而低迷的气氛中悄然过去。
从宫廷到民间, 除了祭拜、悼念,都没了往年一贯的欢腾喜庆,在一片白茫茫中, 度过这个辞旧迎新的时节。
然而,年前最惨淡低沉的几日过去后, 万物便似迎来了转机。
先是那断断续续,不是飘上半个时辰的白雪彻底停了。
都说瑞雪兆丰年, 新春之前的雪,冻死去岁的蝗虫留下的虫卵, 预示着新岁几可免去蝗虫大灾,迎来丰足的收成。
接着,便是夜半惊现满天红光。
那是多年来罕见的大吉之兆, 据说史官记载, 大周开国太祖尚在微时, 便早有传闻, 言其出生之时,天边红光万丈,异象不断, 如今, 新君将立,又有朝臣与无数百姓亲眼目睹此天象,立刻引起极大的震动。
一时间,那种被国丧沉沉压住的低落情绪, 终于被冲天的喜气驱散大半,在众人看来,这似乎意味着,就连老天也赞同这般安排。
云英站在宜阳殿外高高的台阶上, 看向远处冰雪初融的广阔天地时,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一声。
当真是上天注定的。
“大人都想好了?”她轻声开口,望着眼前袅袅的白雾,语气不禁也变得柔和,“眼下还在年节里,天寒地冻的,道路亦难行,何不再等上些时日?”
这话是对傅彦泽说的。
就在阿溶被定为新君之后的第二日,他便直接向门下、吏部,还有他所属的翰林院、左春坊一同上疏,自请离开京都,前往地方任职。
门下省由齐慎掌管,很快便批复下来,命其前往西南的蜀州任职。
蜀道之难,闻名古今,此去千难万险,不知几何。
“年关已过,天气便要转暖,再过不久,就要春耕,”傅彦泽站在她的
身侧,与她一同面向更广阔的天地,低垂着眼,情绪平静地回答,“这是全天下最紧要,也是百姓最关心的事,臣既要往地方任职,主一方事,自不能连这样的事都耽搁了。”
云英侧目,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面庞,迟疑片刻,还是直接问了出来:“那日的话,大人都听见了,可是因此埋怨于我?”
傅彦泽听到“那日”两字,目光有了细微的波动,似乎被激起了某种敏感的情绪。
然而,他到底更擅忍耐,只是一瞬,便将异样的情绪压了下去。
“没有,臣没有那样的意思,只是为了将来能更好的效忠朝廷,履行教导皇子溶的职责,才自请离京。”
他说着,语气中透出一种凛然。
“臣凭科考入仕,侥幸得先太子与齐相公等的赏识与信任,一入仕便在朝廷中枢,委以重任,臣出身寒微,虽资历浅薄,却明白凡事都要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走上来,方能稳当。为官者,当解民间疾苦,若一步登高,忘了根本,只会害了苍生。所以,臣才趁着皇子年纪尚幼,还未到开蒙之年,自请往地方上任职,如此,也不枉先太子与齐相公的赏识与栽培。”
其实,他也还想说,她亦对他有所冀望。
可是也不知怎么,就是憋在心里,说不出口。
云英听他又是一番合情合理,仿佛滴水不漏的理由,便知他心里的确还憋着点气。不过,照他的意思,到地方上,应当至多一两年而已,等阿溶满了三岁,先要由寻常识字的内官带着,念些千字文、百家姓等,算孩童的开蒙,再到四岁,必要由他这个钦点的老师来教,到那时,他必得留在京中为官。
想到这儿,她没有劝阻,只问:“那,何苦又要去蜀州这样的地方?”
说完,不等他回答,她便先答了:“我听说,那儿不但地势险要,还有与京都和中原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寻常官员去到那里,若不了解情况,只怕要吃不小的苦头,稍有不慎,还会被当地土人合力赶走,常人轻易不敢接那处的差事,大人却主动上疏,可也是为了更好地历练自己,好不负伯乐们的期望?”
傅彦泽抿着唇,闷不吭声,她说得不错,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这个,可除此之外,还有点不好言明的私心——他想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不是只会读书文章的那点纸上功夫,不是只懂大道理而不会实干,不是只有靠着上面的抬举和赏识,才能有一席之地,所谓的“仕途抱负”,也不只是说说而已。
便是当个棋子……他也要是无可替代的,最重要的那一枚。
这话,他当然不会直接说出来。
“时间紧迫,臣这两日便要好好收拾,只等登基大典一结束,便即刻启程离京,恐怕不能再亲自前来,向娘子请辞。往后,便托娘子好好照料皇子。”
他一副不愿再多言的样子,云英自不会勉强。
“既然如此,便在这儿与大人先行道别了,”她转过身,正面对着他,撑着肚子,冲他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大人一路保重,我……与皇子会在京都等着大人荣归。”
傅彦泽目光颤动,喉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抬手阻止她的行礼,只是别开眼,避了避她的视线,片刻后,才冲她拱手,哑声道:“也请娘子……自己一定保重,女子生产不比其他,定要当心,这几日劳累过度,娘子千万好好休养歇息——”
说到这儿,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然失言,骤然收住,再不说什么,转身踏着台阶离开-
很快便到登基大典这日。
国丧期间的祭奠之仪暂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新君继位之上。
宜阳殿中,阿溶一早就被唤醒,开始穿戴天子冕服。
因延英殿中还在办丧仪,所以,阿溶的寝居暂还未挪过去,仍留在宜阳殿中。不过,这两日在尤定他们的安排下,大多衣物、用具都已收拾得差不多,只等正月末,国丧过去,便要搬去延英殿中。
云英陪着他和阿猊两个睡了一晚,也大清早便醒了,亲自替阿溶穿戴。
天子冕服本就繁复沉重,做成孩童的大小,绣娘们颇费了许多工夫,绞尽脑汁,才做到既符合规矩仪度,又将能省的赘饰统统省去。
可饶是如此,仍旧复杂得令人头疼,光是要检查每一层衣裳是否都穿对了顺序,便费了好一阵工夫,眼下,又要将外面小龙袍上一个个用来固定的扣子检查、扣好。
云英正就着两盏灯烛,仔细地将两边的衣襟对拢,而坐在她身边的阿溶,已经又睡了过去。
孩子柔软的小身子就这么歪斜地靠在她的怀里,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平缓的起伏而不住颤动,一双小手,一只原本环在她的腰后,此刻已无知无觉地滑落下来,另一只则松松地搭在她的胸口。
这是孩子依恋母亲的本能。
云英忍不住低头,又在他软嘟嘟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接着,分出点心神去看一旁的阿猊。
本还担心阿猊因此而有几分醋意——这孩子平日比她更亲近阿溶,也因从小寄养在别人家里,鲜少对母亲有独占欲,但有时若自己的需索没有被关注到,也会发些小脾气。
谁知,这孩子同阿溶一样,困得眼皮早就耷了下去,正迷迷糊糊地靠在枕上,无意识地一口口吞着丹佩喂过来的肉羹,仿佛随时都会直接倒下,呼呼大睡。
她忍不住笑了声,低声示意丹佩留心些,别让阿猊呛到,便又继续给阿溶整理衣裳。
阿猊虽有侯爵在身,但年纪太小,又未任官职,论理,新皇登基这样的场合,是没有资格去的,是礼部的官员们为了让阿溶更安心,便特意在宣政殿中给阿猊也安排了一个角落中的位置,由两名内监带着,既不耽误大典的规矩,又能让阿溶一转头就能看到更多熟悉的人。
若不是这样的场合实在不适合让女子出现,礼部那几名官员定会将云英也直接请去。
天光渐亮,金色的晨曦自远处的天际一点点爬上来,预示着今日天气晴朗。
等一切准备妥当,时辰也已差不多,云英也穿戴整齐,亲自将两个孩子送往宣政殿。
直到这时,孩子们才完全清醒过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看起来像是完全不紧张接下来的大典一般。
倒是云英,随着离宣政殿越来越近,心口开始跳得越来越快。
她一直忍着,没让自己变得太啰嗦,要叮嘱的话,都早已叮嘱过了,不必在这时候唠叨,没得惹孩子们厌烦。
很快,他们的步撵在离宣政殿不远的地方停下。
云英先小心地下去,才让两个孩子也跳下来,就见到二道宫门处,有许多朝臣也正往这边快步行来,殿外宽阔的平地上,更是已站了不少提前感到,等待大典开始的大臣们。
就在离大殿前台阶最近的地方,萧琰正和两名负责指引的礼部官员站在一处,面色肃然地说着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不经意间抬头,顺着部分人的视线望去,恰好对上云英张望过来的视线。
他的身形顿了顿,随即低声同那二人说了句话,紧接着,三人便快步朝这边行来。
“劳烦娘子亲自将皇子送来。”
两位官员先给云英行了礼,随后便向尤定等人点了点头,弯腰蹲身,恭恭敬敬地询问阿溶,是否可以进宣政殿。
阿溶拉了拉云英的衣角,抬头看她。
“阿溶去吧。”云英无法完全弯下腰,只能稍侧身,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脸,“有阿猊与尤定陪着,很快便好了。”
两个孩子这便在无数人的注视下,被礼官们带走,而从方才起,就一直没有出声的萧琰,到这时才站到云英的面前。
“你想进去吗?”他没有提别的,却问了这样一句,“亲眼看着他站上去,这是你要的结果。”
云英听到最后那句话,忽而抬头,对上他沉静得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目光,问:“我是女人,你能让我进去吗?”
萧琰摇头:“我做不到,这是规矩,由不得我说了算。我只能让你到正殿的后方去,远远地看着。”
朝政大事,不由女子插手,尤其是她这样一个至今未在皇家有直接名分的外人。
既然无法像其他人那般光明正大地进入宣政殿,她何必要去看?
“不了,”她笑着摇头,“都是按部就班的礼节罢了,看与不看,都不会再改变结果。”
“是啊
,都是一样的结果了。”萧琰看向远处,目光中有一丝怅惘,这也是他的选择。
时候差不多,云英不好再停留,冲他行了礼,要离开:“殿下若没别的事,妾便先回宜阳殿。”
“等等,”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此时此地并不合适,“等这儿结束,我会去宜阳殿,你与我之间,该将话都说清。”
他一如既往地单刀直入,并不见半点优柔之色。
云英怔了怔,心道等了数日,终于该走到这一步了。
“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