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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现身 那、那不是穆娘子?

    城外的府兵们始终等在营地之中。

    随着最后一丝天光也消散在远处的天际线, 寒冷逐渐透过厚实的鹿皮衣裳,往他们的骨头缝里钻去。

    他们不是没熬过酷暑寒天,没经过刀枪箭雨, 这种艰难的状态,并不会让他们有太大的动摇。

    此时此刻, 最难熬的,是内心的彷徨和紧张, 未来的不可预料,让人着实感到不踏实。是一直以来的信赖, 让他们能保持镇定和耐心,不慌不忙,安静等待。

    城楼上一直远远瞭望、观察着他们的京都守备军们忍不住再度刮目相看。

    “这些皇子身边的亲卫, 原以为是一堆草包, 撑不了多久, 没想到竟能扛这么久。”一名副将忍不住感叹。

    “听说吴王与地方上不少将领交好, 想来是有缘故的。”从宏想着先前萧琰独自一人入城时,毫无畏惧的样子,忍不住刮目相看, “换作是我, 也

    会欣赏这样的皇子。”

    不过,眼下并非乱世,甚至还算得上是少有的太平之世,大周需要的, 似乎并不是吴王这等精于战场谋略与纷争的雄主……

    这些话,不过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从宏没有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 这不是他们该议论与考量的事,他只管听朝廷的命令行事。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城内的天空中,传来一阵烟火爆裂的动静。

    深色的夜幕中,寒风呼啸,一切都似被冻住了,而天空中炸开的暖色火花,就像一把淬火的刀,倏然划破坚冰,滋啦啦,带出水汽的沸腾。

    “什么情况!”从宏一惊,赶紧派人去打听消息。

    还没等那火花在天空中完全湮灭,远处又传来一阵阵连绵不绝的鼓声。

    他不敢再出声,连忙屏息凝神,细数着那鼓声,目光不由一凛。

    “圣上驾崩了!”旁边的副将也听了出来,对上他的视线,压低声音道。

    城楼上的守卫们渐渐也反应过来,都无声地对视一眼,感到周遭本就有些紧张的氛围变得更加萧肃。也不知道宫中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从宏叹了一声,猜测道,“想来还要僵持许久,京都才能有太平。”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副将还未接话,远处府兵们所在的营地处,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教人感受到他们的欢欣鼓舞,仿佛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紧接着,其中统领模样的那个,便站到前面,冲众人发号施令,不过几息的工夫,那阵欢欣便被压下,所有人都开始收拾行囊,一副即将进京都的样子。

    从宏惊了一惊,一面对他们的训练有素、行动如风感到说不出话来,一面猜测方才除了钟声之外,天空中炸开的烟花,是不是吴王与他的部下们约好的信号,代表着吴王已控制住局面,翻盘成功。

    如果是真的,那便太令人吃惊了。

    他身为京都守备大将军,比任何人都清楚,京中不可能藏下任何能帮得上忙的人手——那须得是几百上千的人马,就像外头那些府兵一般。

    城楼上的其他守军也终于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又过了近两刻后,那名被派出打听消息的侍卫才终于匆匆奔回。

    “大将军!”他一下马,就狂奔而来,身上的铠甲发出凌乱的声响,“宫里——宫里出消息了!圣上驾崩,太子、太子也已至垂危之际!”

    “竟真是如此!”从宏瞪大眼,城楼底下,那三千府兵们已集结完毕,快速行进至此,却并未有要求守卫立即开门,而是仍旧等在外面。

    只是其中有一队人马,大约三十人,脱离了队伍,朝着相反的方向,踏雪而去。

    漫漫长夜已过去大半,从宏又在冷风中干等了小半个时辰,直到确定那群人的确暂时没有要入城的意思,才退回营房中歇下。

    这一睡,便是两个多时辰。

    再醒来的时候,已近每日城门开启的时刻,宫中没有发来指令,便要照常开启城门。

    副将等在门边,见他出来,赶紧上前,轻声道:“将军,离开的那队人回来了,他们护送了一辆马车回来。”

    “什么马车?”从宏揉了揉还有些发胀发酸的额头,迅速提起精神就往城楼上去,他不记得京都附近还有什么人是同吴王有关,却还未入京都的。

    “那是行宫的马车。”

    从宏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再度加快,从城楼处探身下去,果然看到,正在缓缓打开的城门外,府兵队伍已排列齐整,等待入城,而在他们队伍的前面,果然有一辆马车,被十几人围在正中。

    行宫的马车与宫中形制相近,只几处漆色有细微差别,这是为了让每处的城门、差役迅速认出,尤其是出入城门时,可以迅速放行。

    从宏几乎一下就认出来了,的确就是行宫来的马车。

    京都郊外数座行宫、别苑,如今还住着人的,只有一处,便是先前由太子安置的那名怀了身孕的宫女,每隔一两日,宫中就会有不少供养之物送出去。

    “难道……吴王这么快就要赶尽杀绝了?”

    从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中莫名有些怜悯这位不知名的宫女——好不容易有了飞上枝头的机会,可腹中的金枝玉叶还未及生下,就已成了祸胎孽根,真真让人感到惋惜。

    马车很快进入城内,借着清晨的熹光,驶过还没太多人的朱雀大街,朝着宫门的方向行去。

    昨晚的钟声已经传遍全城,城中的百姓们也已得知天子驾崩的消息,整个京都都沉浸在悲痛寂寥的氛围中,宫门外,也没有寻常从各个坊间赶来参加朝会的大小官员们——一整个晚上,他们都留在宫中,天子的身后事,已在进行之中。

    只有东宫内外有些不同。

    萧元琮已被送回少阳殿,在一众内侍、宫女们的低泣声中,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

    他已坚持了数个时辰,韩太医始终守在殿中,也不替他拔去插进心口的那支竹箭——竹箭短小,早已深深嵌入皮肉之中,被强劲的力道紧紧包裹着,不时有鲜血渗出,一旦被拔去,便会血流不止,迅速咽气。

    萧元琮的意识早已模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更不知道自己还在等什么,耳边隐约传来哭泣的声音,他已不大能辨得清到底是何人,只是多年来深入骨髓的习惯,让他知道,其中定有余嬷嬷和王保这二人。

    “殿下……”余嬷嬷跪在榻边,早已哭得肝肠寸断,再流不出泪来,“老奴对不住先皇后!”

    她仿佛一夜老了三十岁,原本干练笔直的身躯佝偻在榻边,满面皆是憔悴和绝望。

    当初,先秦皇后去世后,她曾发誓,要用一生心血好好照料太子殿下,没想到,却眼睁睁看着他在这么年轻的年纪里,就遭此劫难。

    没人比她更明白太子的孤独,明明身在皇家,身份尊贵,却偏偏可以用上“可怜”二字。

    “这世道,为何待殿下如此不公!”余嬷嬷跪坐着,无力而绝望地趴在萧元琮的胳膊旁,也不知安静了多久,忽然抬头,将这些年来一直压在心里的不满说了出来,“明明都是陛下的孩子,为何过得这样艰难!”

    已经神智模糊了许久的萧元琮,再度被麻木的疼痛拉回了神。

    他张了张干燥的嘴唇,蠕动两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王保的情绪比余嬷嬷再内敛些,从头至尾只是红着眼眶,什么也没说,见状拿了沾水的帕子,在他的唇间擦了擦。

    这便算是最后尽忠的方式。本是高高在上的储君,从来都以最完美的一面示人,如今即使败了,也要让他走得体面些。

    “嬷嬷,”萧元琮气若游丝,发出的声音宛若呓语,“结束了,别哭……”

    余嬷嬷哪里忍得住,已然干涸的双目再次变得通红。

    而东宫其他属臣们,则像先前守在天子病榻外一样,再度守在太子的榻前。

    有少数几名属臣,也许是因为过于害怕,也许是为了尽快划清界限,已经像年迈的齐慎一般晕厥过去,被暂时留在宫中,由太医们瞧着。

    余下的大多数人,则还是选择跟来了东宫。

    他们的身份,决定了他们的立场,先前那么多年,对太子也从来忠心,根本不是“临阵倒戈”便能洗清的。

    傅彦泽也在其中。

    “真是没想到,局势会在转瞬间扭转……连靳将军都受了重伤。”方才在延英殿外同傅彦泽悄悄说话的同僚再度在他的耳边低语,“从光,你可以不来的,毕竟你才入朝还不到一年。”

    傅彦泽沉默了片刻,轻声说:“照官职而言,我便该出现在这儿。”

    不知过了多久,少阳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熬了整整一夜,却半点没有困意,一听到动静,在外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已先一步朝外看去。

    殿外天色微亮,殿门开时,外头的寒意被卷入殿

    中,激得众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而就在那逐渐打开的一方天地里,一个身披氅衣的美丽女人踏了进来,朝着卧榻的方向快步行来。

    她的脚步十分轻盈,身形亦没有因为氅衣的包裹而显得太臃肿。然而,最吸引众人目光的,不是她浸润在寒风中后变得格外惊艳的白皙皮肤与鲜艳红唇,而是她脱下氅衣后,露出的隆起的小腹。

    “那、那不是穆娘子?”旁边安静了一会儿的同僚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她怎么来了?还怀着孩子……先前明明说是其他人——”

    说到这儿,他慢慢回过味来,哪有什么其他人?分明就是这个乳娘!

    所以,怀着太子孩子的,是这个乳娘,这个早就有过不少传闻,还被太子亲自澄清过关系的乳娘!

    属臣们几乎都已反应过来,原本颓丧而沉痛的气氛被冲淡了几分,忍不住悄悄议论起来。

    傅彦泽没有说话,只是抬着头,看着从殿外一点点走近的云英。

    不过,从头到尾,她的目光都落在榻上的萧元琮身上,半点没有移动,从他面前经过时,更是没有一点停留。

    傅彦泽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垂下眼,悄然握紧身侧的两手。

    她怎么会来?这时候,城门才开,定是提早自行宫出发,才能及时赶到。

    如今宫中已被吴王控制,她能进来,显然已得到吴王的首肯。吴王想做什么?这个女人自己又打的什么主意?

    他越来越怀疑这二人之间的关系。

    第142章 变数 就让它永远都烂在肚子里吧。……

    跪坐在榻边的余嬷嬷瞪眼看着忽然出现的云英, 张了张口,眼里还带着残存的悲愤,似乎像说点什么, 可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起身, 退到后面,让出位置。

    到这时候, 她早已妥协,不论这个女子如何, 都是太子喜爱的女子,怀了太子的孩子,兴许, 也是太子在弥留之际唯一的安慰了。

    “殿下, ”云英一手扶着腰, 一手搭在榻沿上, 缓缓半跪坐到脚踏上,轻声道,“奴婢来了。”

    萧元琮无神而迟缓的眼珠再次动了动, 慢慢向她转来, 呆滞地看着她,似乎闪了一线光芒。

    “起来。”

    他的嘴唇颤抖地蠕动一下,用气声说出这两个字。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本能的反应, 仍是让她起身,以免身子不适。

    有那么一瞬间,云英感到鼻尖一酸,一股泪意迅速积聚在眼眶中, 几乎就要溢出来。

    她抿了抿唇等那股酸涩感完全过去,才轻声道:“奴婢坐着呢,不觉得难受。”

    萧元琮从来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她一直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哪怕她内心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男人。

    如果没有那样一个父亲,没有从小到大受到那么多制约,长久处在重重危机中,他定能成为一名受万民敬仰的储君,乃至天子。

    可惜上天就是如此不公,给了他不俗的才能,更给了他那样的身份,让他,乃至他身边的大多数人,都认为他生来就该拥有那个位置,然后,再生生将其夺走。

    如此残忍,让人忍不住感到唏嘘。

    萧元琮扯了下嘴角,目光迟缓地向下移动,落到她被榻沿挡住一半的腹部,渐渐流露出遗憾和无力。

    他从没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他答应善待你。”他奋力地蠕动唇瓣,用极其虚弱的气声说出这几个字。

    声音太小,云英起先没有明白他的话,可瞧他已几乎没有力气,只是撑着最后的精力,同她交代出这话,她实在不忍心让他再重复一遍,只好在心中反复回想,这才明白过来。

    “他”自然指的是萧琰。

    她垂下眼,再次掩住其中泪意,心中的怜悯之意在这一刻几乎到达顶峰。

    “殿下这时候还为奴婢担心,让奴婢实在无以为报。”她轻声说着,忍不住握住他的一只手。

    她不禁想起当初在城阳侯府中,最绝望的时候忽然遇到太子时的情形。那是走投无路的人,好不容易抓住救命稻草,是已溺水的人,无助扑腾时,抱住一根浮木的感觉。

    太子是她的救命恩人,即便这恩情,在后来的许多事发生后,已尽报答,但对云英而言,这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

    “奴婢答应过殿下,若将来有能帮得上殿下的地方,定要报答。”

    那是她才入宫时,偶然之间,与太子的一段对话。那时,只以为是一句戏言,根本不可能有成真的那一日,毕竟,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天潢贵胄,而她只是个小小的婢女,在那些达官贵人的眼里,几乎卑微到尘埃里。

    她本想在最后一刻告诉他,关于她腹中孩子的真相,可是现在,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为什么不让他走得轻松些,走得少些遗憾?这样残忍的真相,就让它永远都烂在肚子里吧,只当是兑现当初那句诺言。

    萧元琮已说不出话来了,呼吸亦是微乎其微,目光定在云英的身上,呆滞的,好半晌才挪动开些,似乎越过了她的肩头,看向更远的地方,仿佛那里,有他一直想要得到,却一直没有真正触碰到的东西。

    生机就如握在手中的沙砾,飞快地从指缝间流逝,直到所剩无几,唯有眼中那两点光,显出他还残存有最后一线知觉。

    云英扶着后腰,挪动身子,好离他更近些。

    “也许他也不会如愿,”她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殿下的身边曾有那么多人,他不见得就会顺利得到那个位置。”

    这是她的直觉,一种随着待在他身边的时日,一点点养成的一种直觉。

    萧元琮似乎听到了,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嘴唇再次蠕动,却连那点气声也没有了。

    云英清楚地看到他的口型,待在他的身边一年多,她几乎没看到过他说这两个字,可还是一下就猜到了。

    “齐慎。”

    下一刻,他眼里最后的光芒也熄灭了-

    延英殿外,礼部的官员、差役,还有数不清的内监,已进入料理天子身后事的过程中。

    而先前晕厥过去的大部分官员,却仍旧没醒,反倒是最为年迈体衰的齐慎,在太医施针、喂参汤后,率先清醒过来。

    一直守在延英殿附近主持大局的萧琰得到消息的时候,才刚听赶入宫中的府兵统领回报这一路的情况。

    “兄弟们入城时,不曾打扰任何城中百姓,沿途过来时,也许是天色太早,没见到多少人迹,又或者是天子骤然驾崩,令百姓伤心惊惶,纷纷选择闭门不出,至于宫中,亦有十几名内监、宫女想要趁乱逃走,不过,并未引起太多混乱,完全可以控制。”

    萧琰淡淡“唔”一声,并不觉意外,早在谋划今晚之事时,便已料到如今的结果,只要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便可。

    他更关心的是云英。

    “她呢,来了吗?”

    没有指名道姓,副将愣了愣,立刻明白过来,答道:“已照殿下吩咐,一瞧见城中的烟花,便派人去行宫接来穆娘子,娘子已在属下们的护送下顺利入宫,眼下,应当正在东宫。”

    一听“东宫”二字,萧琰立刻皱眉。

    “去那儿做什么?谁让她去的?”

    副将看他一眼,赶紧撇清关

    系:“是穆娘子自己要求去的,一入宫便过去了。”

    萧琰的面色顿时变得有些不快。

    “属下听说小侯爷还在东宫,兴许娘子是关心孩子……”副将想了想,补上一句。

    就在这时,一名内监匆匆跑来,报道:“殿下,齐相公已醒了!”

    萧琰闻言,暂将方才的不快按下,一面往那边去,一面问:“齐相公情况如何,一切可好?太医怎么说的?”

    内监答道:“太医说,齐相公是悲愤交加,急火攻心,才导致突然晕厥,眼下已缓过来,暂无大碍了。只是……齐相公要见殿下,他说——”

    内监似乎有些犹豫,不知这话该不该直接说出来,但想到萧琰很可能立刻便要过去,还是得提前告诉他才好有所准备。

    “齐相公说,殿下是不忠不孝、谋权篡位的逆贼,绝不会让殿下得逞……”

    萧琰才刚刚缓下来的脸色再度紧绷-

    少阳殿中,同样一阵忙乱。

    萧元琮终于还是在无限的遗憾与伤痛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座只比天子的寝居稍小些许的寝殿中,充斥着各种哀哭声。

    除了余嬷嬷难以克制的哀嚎,还有属臣们此起彼伏的恸哭。

    他们都是真心的,余嬷嬷是这么多年来一直谨守的刻板严厉,被忽然打碎了内心最强力的支柱,感到一切轰然倒塌的情绪发泄,属臣们便复杂多了,既有对太子的忠诚,也有对自己的哀叹。

    内监们在王保的带领下,开始布置寝殿的装饰,为太子的身后事做准备。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似乎都处在一种惶惶不知该往何处去的状态中。

    就在这时,尤定从外面匆匆跑进来。他到底年轻,哪怕从前一贯聪明,跟在王保身边几乎没犯过错,此刻也变得毛躁起来。

    “延英殿出事了,”他并未压低声,直接与王保汇报,而是直接大声说了出来,似乎这时候,这些细小的规矩,在他看来已不再重要,“齐相公醒来,正嚷着吴王是逆贼,要坚决抵制吴王夺权篡位!”

    殿中静了一静,这是众人都没想到的结果,可再一深思,又觉合乎情理。

    齐慎是三朝元老,从来都是最遵从礼法规矩的,不论是当初扶持才刚驾崩的圣上继位,还是后来一路辅佐太子,屹立朝堂不倒,他都谨守着规矩,一步不曾逾越。

    旁人这样说,兴许是出于私心,或是有别的目的,齐慎却绝不会被任何人怀疑他的用心。

    身为文臣之首,他都如此表态,岂不是意味着,吴王的继位之路,也许还会有变数?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忽然开始热烈地交头接耳,仿佛再度找回了主心骨一般。

    “从光,你说,这是不是咱们东宫的一个机会?”方才那名同僚好不容易静了一会儿,偷偷抹了两滴泪,此刻又开始在傅彦泽的耳边悄悄说话。

    傅彦泽没有说话,甚至不像方才那样仍旧听着耳边的话。他已经完全不掩饰自己的目光,直接落在那个女人的身上,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不过,这样的举动,在已经各怀心思的属臣之中,并不起眼。不少人也时不时看向那个女人,似乎在透过她,考虑着太子的身后之事。

    就在一道道各异的目光下,云英撑着榻沿,重新站起身来,披上自己的氅衣,绕到旁边,离开了少阳殿,就像来时一般,仿佛这儿再没有能令她在意的人和事了一般。

    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儿还有另一个与她关系密切的人的存在。

    傅彦泽跪在地上,双手无声地紧了又紧,终于在身边的同僚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猛地站起身来,朝着外面走去。

    整个东宫正一片大乱,从前的许多宫女和内监正四处奔逃,有几名属臣也已出来了,混迹在人群里,因未像延英殿那般点满了灯,四下大半画面都隐在黑暗中,倒让傅彦泽显得并不起眼。

    他远远盯着走在前面的云英,目光不敢错开分毫,生怕一眨眼,便跟丢了。他有满腹的疑问,想要她一一说清楚。

    很快,她进了宜阳殿的一间偏殿之中。

    殿中点了灯火,不算太亮,屋门微敞的时候,两道小小的身影正扒在高高的门槛边,显然是皇子溶与阿猊。

    原来是过来找孩子了。

    傅彦泽的脚步顿了顿,站在台阶一侧,离附近匆匆往来的人群不远。他想多给她留些时间,与孩子团聚,毕竟,自她生下阿猊后,大部分的时间都处在母子分离的情况里。皇子溶更是没了父母,如今,连太子这个靠山也倒了,所剩下的,似乎也只有这个乳母了。

    那本该是他未来的学生,他自然更多一分恻隐之心。

    然而,还没等他靠近,另一道有四名侍卫跟随的熟悉身影便已快速赶来。

    那人直接跨上宜阳殿的台阶,伸手挡住正要被阖上的门扉,高大的身形直接挤了进去。

    傅彦泽年轻,目力不错,哪怕光线昏暗,距离稍远,也看得出来,那是本该在延英殿中应付朝臣的吴王。

    第143章 拂袖 现下正在宫中的大牢里关着。

    偏殿之中, 云英才牵住两个孩子的手要往里走,便听到身后传来丹佩惊讶中带着恐惧的声音。

    “殿下!您要做什么!”

    此刻,整个宫中, 还能被称为“殿下”的,已只剩下一人。

    云英立刻停住脚步, 猛地回头,果然看见萧琰已经不由分说地挤开丹佩, 跨进殿中。

    他看也没看丹佩和绿菱,目光在四下快速扫视一眼, 最后落在她和两个孩子的身上。

    “出去。”他冷冷吐出着两个字,却不知到底是对谁说的。

    没人挪动脚步,丹佩和绿菱对视一眼, 有些不知所措, 只好眼巴巴看向云英。

    两个孩子则都一脸懵懂地看着萧琰, 目光中带着好奇和困惑。他们年纪太小, 虽然聪慧,但忘性极大,萧琰从前就与他们不亲近, 只见过寥寥数面, 再加上离京已有大半年,他们根本认不出来。

    阿溶被教养得极好,仰头看着眼前的人,被云英牵住的小手轻轻挣开, 两只肉呼呼的小手和抱在一起,冲萧琰做了个揖。

    “敢问你是何人?此处是阿溶的寝殿,为何要叫出去?”

    那奶声奶气的话,听起来竟颇有一种镇定自若的小大人的气势。

    萧琰一直落在云英身上的目光, 终于往下移过一些。

    “小兔崽子,”他冷笑一声,怒气似乎已要按捺不住,“我是你二哥,这儿从前是你的寝殿,但如今,整个皇宫,乃至大周,都要变成我的了,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就得从这儿滚出去。”

    阿溶被他的模样和话语吓到了,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呆了一呆,却并未惊慌失措,而是转头看向云英,求助道:“云英,他真的是阿溶的二哥吗?”

    云英冷冷看一眼萧琰,再低头对上阿溶的目光时,变得格外温柔:“这位是吴王殿下,的确是皇子的二哥。”

    阿溶显然有些不高兴,鼓着脸颊,叹一口气,才对着萧琰道了声“哥哥”。旁边的阿猊在这几个月里习惯了大多事都跟着阿溶,见他叫了“哥哥”,便也跟着作了个揖,唤“哥哥”。

    萧琰的面色变得十分怪异。

    “好了,”云英没给他再和两个孩子说话的机会,伸手轻轻摸摸他们的小脸蛋,柔声嘱咐,“你们两个,先跟着丹佩和绿菱到隔壁屋子里去歇一会儿,好不好?我与吴王殿下还有几句话要说,一会儿便来。”

    阿溶垮着脸,犹豫一下,到底没说什么,听话地拉住阿猊,跟着丹佩、绿菱去了隔壁那间屋子。

    剩下云英和萧琰两人留在原处,门一关上,萧琰便忍不住了。

    “你儿子管阿溶也叫哥哥?”他那怪异的语气带着无限嘲讽,目光再度落在她的腹部,“等你肚子里的货出来,该怎么办?跟着叫阿溶哥哥,还是叫叔父?”

    他们萧氏一族,着实荒唐透顶。

    阿溶本是幼弟,却一直被当做子侄辈来养,他与阿猊都是吃眼前这个女人的奶长大,说是一对奶兄弟,倒也不为过,可等她腹中那孽种出来,一边是嫡亲的叔侄,一边是嫡亲的兄弟,那才是真正乱了套。

    “称谓而已,殿下与太子之间亦互道兄弟,可到头来,还不是争得你死我活?”云英站直身子,一手扶在腰上,似乎有些累了,语气中,也有些满不在意,“只要这几个孩子之间的感情与信赖是真的便好,别的都不重要。”

    萧琰有一瞬间的沉默。自他出生起,

    就没有一日和太子有过正常兄弟之间的相处和感情,是他们共同的父亲,让他们生来就被置于两个完全不能相融的极端之上。

    偏偏他是从小受尽偏爱的那一个,无法真真正正地指责他们的父亲。

    “你想得倒好,”他不想在这些往事上过多纠缠回想,只是目光冷冷地看着她,“打定了主意要替他养孩子,养了阿溶还不够,还要替他再养一个,他死到临头,你也不忘立刻赶来,见他最后一面——穆云英,他就这么重要?”

    他方才看得真切,什么担心孩子,她分明才进宜阳殿来,先前定然一直守在萧元琮的榻前!

    “太子殿下曾救过妾,”云英扶着腰,微微侧过身,不与他对视,语气轻柔道,“没有太子殿下,便没有今日的云英。妾并非全然铁石心肠之人,理应来送太子殿下最后一程。”

    萧琰不喜欢她这副回避的样子,不禁上前两步,站到她的面前,强势地握住她一边的胳膊,将她掰过来面向自己,同时抬起她的脸颊,让她不得不看着他。

    “‘并非全然铁石心肠’,看来你还有些自知之明,怎么,看到他的可怜样,后悔了?可惜,他已经咽气,再也回不来了,穆云英,你不会还要玩替他守贞守孝那一套吧?”

    他这一晚上,跌宕起伏,全身的那根弦被拉到最紧,好不容易达到了目的,取得最终的胜利,本想让她来瞧瞧,他得胜后的情形,却不料,她一来,就往萧元琮这儿来。

    他方才本就在齐慎那儿受了气,憋在心里没处发泄,此刻到她这儿,多少有些冲动,看着她那映在昏暗灯光下,格外美丽诱人的红唇,没等她回答,就凑过去吻住。

    “他连个名分都给不了你,若不是我今日让人接你进宫,谁会知道真正的怀胎之人是你?”萧琰说着,干脆将人搂进怀里,又想去扯她的衣襟,“你这么惦记着他,有什么好处?”

    云英有点受不了,这一天,她也一直处在起伏不定的情绪中,身体更是因为怀胎而格外敏感,疲惫与敏感交织,有一种略带迟钝的特殊感觉。

    “妾可没有这样的打算,”她的呼吸不太稳,胳膊轻轻挣了挣,没有挣开,“什么守贞尽孝,原来在殿下的眼中,妾是这样的人?”

    萧琰这才觉稍稍解气,手上的力道放松了些,可是,还等他完全舒坦,又听她抖着声,说出无比冷静的话。

    “况且,殿下这么急着让妾入宫,难道是为了给妾一个名分?”她眼角有些湿润,面庞也变得红润而动人,“依妾看,殿下不过是要让朝臣们都看看,太子殿下先前就骗了所有人。”

    虽然一举打败太子,看似暂时取得控制,但是他心中定十分清楚,那些文官们,尤其是年长而有威望的老臣们,轻易不会妥协。

    他们和武将们不同,一腔的报国之志,不在沙场上实现,而是统统放在了朝堂之上,在朝中大小事务上坚持立场,便是他们“明志”的一种方式。

    “妾可听说,方才齐相公便率先反对了殿下。”

    萧琰的面色一下变得更沉了,方才在延英殿的偏殿中,齐慎扑通一声,直接朝着东宫的方向跪倒,不顾外头纷纷赶来探望的朝臣们,高呼“太子”。

    这是当众打他的脸。

    不是没料到那群迂腐的文臣会有不少反对的声音,毕竟,对他们来说,太子正统地位是不争的事实,其所作所为,虽令这些事事讲究君子之风、圣人之言的老顽固稍有失望,但到底算不上罪该万死的大错,未直接危及民生,也并非骇人听闻。

    只是没想到齐慎的反对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直接,倒也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那又怎样?”萧琰冷笑一声,“他一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垂垂老者,便是卯足了劲与我对着干,又能撑得了几时?”

    他说着,隔着一件里衣,在她身上拧了一把,换来她一阵发软。

    云英眼里的水光又柔了几分,看过来时,目色氤氲,惹人心醉。

    “妾从前竟不知晓,殿下看起来那么洒脱恣意,原来也一心追求皇权与大位。”

    萧琰动作一顿,双眼眯起,用一种打量的眼神看着她:“怎么这么说?”

    他不是个那么讲究忌讳的人,并不觉得关于权力和地位的话有什么不能说的,但身为萧家人,仿佛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警惕感。

    “妾只是觉得殿下与太子不太一样,最想要的,不该是那个位子才对,不过,妾似乎想错了。”

    萧琰因常年习武而留下粗茧的手指剥开单薄的里衣,毫无阻碍地揉到底下光洁的肌肤,片刻后,慢慢道:“说不在乎都是假的,我是人,自然有属于人的欲望,比起大哥来,我的确没有那么想要,但到现在,那个位子,便应该属于我了。这些老顽固做得实在有些过,反倒让我不信这个邪。”

    听起来,似乎还有种赌气的意味。

    云英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她有些受不住,不想再与他独处,更重要的是,她心里还装着别的更重要的事。

    “妾还有一事想问,”她别开脸,轻轻喘着,说,“不知殿下可否告诉妾,靳将军眼下如何了?”

    萧琰面色僵住了,那股咬牙切齿的劲再度冒了出来,同时,竟还隐隐一分无法言说的紧张。

    “他可是太子的心腹,直到最后一刻,都不忘与我作对,你觉得他能有什么好下场?”

    云英的心一瞬间收缩起来,垂在身侧的手也悄悄攥紧了裙摆。

    她方才就注意到了,靳昭没有出现在太子的身边,这十分不寻常,难道他没能活下来?

    虽然没有亲临当时的场景,但她依稀从众人的议论声中听出来了,昨日傍晚,延英殿外的动静不小,有不少人因此受伤,甚至直接丧命。

    “你把他怎样了!”她的语气有些着急,听得萧琰一阵烦躁。

    他也欣赏靳昭,也不愿看着靳昭因为忠心太子而一意孤行,走上绝路,可是看到她这么在乎,他的心里就难受得像被狠狠拧着似的,因为他知道她对靳昭有情,这份情,哪怕已分开了近一年,也没有消失。

    他深吸一口气,冷着脸慢慢放开她,将她的衣襟朝中间拉拢,力道之重,仿佛在泄愤似的。

    “他受了伤,现下正在宫中的大牢里关着,还有一口气在,兴许没多久,就也要像他的主子一样咽气了,你若想见他,就赶紧去,没准儿晚一步就见不到了!”

    说完,便拂袖而去。

    第144章 牢狱 是我的错。

    云英一个人站在屋里, 心里越发七上八下。

    尽管以萧琰的性子,越是如此说,可能就越意味着没什么大碍, 但她心里的忐忑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靳昭是不一样的。

    她不担心萧琰的赌气,眼下已是国丧期, 他身为人子,不可能真在她这儿做出什么下流事来, 方才那般,不过是发泄情绪而已。她真正担心的只有靳昭。

    既然可以前去探望, 她便立刻要去。

    等在隔壁的两个孩子很快就回来了,爬过高高的门槛,朝着云英走来。

    “走了吗?”阿溶拉住云英的一边裙摆, 爬到她身边的榻上坐下。

    他问的自然是萧琰。

    阿猊有样学样, 艰难地蹬着脚踏, 爬到母亲的另一边, 再探出个小脑袋,冲着阿溶露出笑容。

    云英看着他欢快的样子,不禁失笑, 在他脑袋上揉了一下, 转而看着阿溶,说:“吴王殿下已走了。”

    阿溶想了想,又问:“大哥呢?”

    “大哥”是萧元琮,他曾经称其为父。对才刚两岁多的他而言, 不论到底是哥哥还是父亲,萧元琮的存在,就是代替了原本的父亲。

    而如今,这个如父的长兄, 已然离开人世。

    云英忽而感到一阵酸楚与怅然,不知该如何告诉他,顿了顿,只说:“太子殿下已经离开人世了。”

    阿溶皱着眉头,想了又想,并不明白“离开人世”是什么意思,但也许是外面脚步匆匆,甚至面色惶恐的属臣、内监和宫女们,让他感受到了压抑的气氛,片刻后,他竟然问出了一句让云英感到吃惊的话。

    “大哥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小小的脸蛋上带着忧虑的表情,这种表情似乎还有变成伤心难过的趋势,让他看起来有些过分敏感早慧。

    云英轻轻点头,她现在有些庆幸,事情发生在他还不到三岁的年纪,很快,不久的将来,他就会逐渐忘记这两年发生的一切。

    阿溶嘴唇抿着,脸颊上的两团肉垮了下去

    ,眼眶也变得通红。

    孩子什么都不懂,情绪却有极强的感染力,旁边的阿猊见他要掉眼泪,自己也立刻有泪水浮上眼眶。

    跟过来的丹佩和绿菱见状,赶紧拿着两个孩子平日里喜欢的小玩意儿,吸引起他们的注意力,这才没有直接哭出来。

    云英在旁看了一会儿,没有多停留,便转而往宫中的大牢去了。

    出了东宫,仍旧是人来人往的情形,但人心惶惶的气氛淡了些许,每个步履匆匆的人,似乎都有自己明确的目的地,只是,见到云英的时候,都带着意味深长的目光。

    云英不是第一次这般直接感受到别人好奇、怀疑,甚至是鄙夷的窥视,但也许是怀着身孕,让她的心思比从前更加敏感,又或者是因为太担心靳昭,让她没法完全平静下来,此刻的她,对外人窥探的目光感到十分厌烦。

    她忍不住加快脚步,朝着大牢的方向行去。

    宫中的大牢位于北衙附近,归天子禁军管辖,从前鲜少使用,而今年,自端午开始,便先关过郑居濂,眼下,又关了羽林卫的一干人等,颇有一种风水轮流转的唏嘘感。

    外头冷极了,云英身上裹着厚实的氅衣,为了防风,特意做得有些沉,好压在身上,可走动起来,对于身怀六甲的她来说,着实有些吃力。

    可她不愿多耽误,脚步片刻不曾放慢,等接近大牢的时候,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甚至后背也隐隐发热,那股热意涌往四肢百骸,将她的手脚变得暖和,脸颊也滚烫起来。

    大牢门外,守卫森严。她仔细看了一眼,伸手拢了拢在走动间散开的前襟,正要询问最近的一名侍卫,就见那幽深的,甚至有些黑漆漆的门里,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是傅彦泽。

    他清瘦修长的身影原本隐在黑暗中,逐渐被清早的阳光勾勒描摹出来,那深绿的衣裳,在冬日的白雪与朱墙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新醒目。

    只是,那张带着书卷气的面庞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云英不禁停了脚步,这一次,没再像先前在少阳殿中那般冷然面对,而是像往常一般,唤了一声“傅大人”。

    反倒是傅彦泽,淡淡瞥她一眼,没有停留,更没有说话,当着侍卫们的面,略一拱手,算是问候,随即,再不看她,快步离开,消失在夹道旁。

    云英看着他消失的地方,愣了一会儿。这一晚上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一个两个,竟还都要赌气闹别扭。

    “穆娘子?”一名侍卫等了一会儿,没见她有动静,只好上前来问,“可是要来探望靳将军?”

    他显然已经事先接到了什么人的授意,说话的时候,目光控制不住地瞟了她氅衣底下。

    云英回过神来,冲此人行了个简礼,随即便在他的带领下,走入那道黑漆漆的门里。

    里面是一条大约七八丈长的甬道,四下被坚固的石壁封着,没有点灯,甚至根本没有设灯槽口,看起来十分可怖。

    再往里走,才有了煌煌的灯火,照出一道一道或明或暗的影子。同外面的晨曦明媚相比,这里头的昏暗和压抑,仿佛完全来自另一个天地一般。

    这座宏伟华丽的宫殿,呈现在外人面前的,从来都是富丽堂皇、光彩夺目的一面,让人几乎就要忘记,在看不到的角落里,还有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

    “……受伤的人不少,太医已都瞧过了,靳将军似乎伤得不轻——”那名侍卫一边走,一边略说了两句里面的情况,才说到这儿,迎面便有两名禁军,抬着个已经不省人事的羽林卫侍卫匆匆出来。

    尽管他们远远就看到了云英,特意往旁边让了让,几乎是贴着墙走的,可云英还是不小心看到了那被抬着的人垂下来的一只手。

    那是一只满是干涸血迹的手,大拇指被生生削断了一截,露出一个触目惊心的窟窿,森森的白骨与鲜红发黑的皮肉,看起来十分可怖。

    云英忍不住心头发紧,腹中涌上来一股酸,好不容易才压下去。

    她感到自己的双手开始发抖,双腿也有些虚浮,也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远,绕过几个转角,才终于在一间十分靠里的牢房中,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那是一间还算宽敞干净的牢房,不同于方才见到的有些逼仄的牢房,这一间,与一间寻常的寝屋差不多大小,里头有卧榻,有书案,甚至还有一间特意隔出来的简易的茅房,一应用品摆设,皆十分齐全。

    而就在靠墙的那张卧榻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牢门的方向,静静侧卧着。

    云英的脚步顿住了,几乎不敢再向前走,直到那名侍卫打开牢房的锁,小心地提醒她,两刻之后会再进来时,她才后知后觉地走了进去。

    再舒适的牢房,也终究是牢房。

    头顶墙角上长条形的窗里透进的晨光,与牢房中昏黄的灯光交织在一起,恰好照在靳昭的身上。

    他看起来疲惫而狼狈,带着深棕的长发有些凌乱,好几缕落在榻上,那双总是闪着明亮的蓝色光芒的眼睛紧紧闭着,下巴、脸颊上冒着青青的胡茬,还有水肿与虚浮。

    他身上还穿着将军特制的衣裳,只是袖口、手肘处都被磨破了,上身的边缘,亦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两处被包扎着的伤。

    一处是右侧下腹,另一处则是左腿大腿正中,都被厚厚的纱布裹住,可是洁白之中,都还隐有血丝渗透出来,足见到底流了多少血。

    云英的眼眶迅速湿润,无声地跪坐到榻边,视线与他面庞几乎齐平,慢慢抬起一只手,轻轻地覆上他的脸颊。

    掌心间传来粗糙得有些扎手的触感,让她心口巨震。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狼狈的靳昭。

    也许是多年养成的警惕习惯,也许是一种莫名的感应,几乎在同一瞬间,他猛然睁开双眼,同时迅速抬手,用力扣住她的手腕。

    因为受伤失血,他没有多少力气,这才没有让她觉得太疼。

    那双微蓝的眼睛在看清她的模样时,愣了愣,随即松开钳制,费力地撑着身子,想从榻上起来。

    “别动,你别动!”云英慌乱不已,赶紧按着他的胳膊摇头,“千万不能扯到伤口!”

    靳昭听到了她的话,似乎慢慢从方才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他重新侧卧下来,伤口处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眉头皱起,额角也迅速渗出汗珠,可他一声没吭,只是拿目光贪婪地盯着她的脸庞,片刻后,才嘶哑着嗓音开口,“这样的地方,不好。”

    “我来看你。”云英摇头,“这儿没什么不好的,只要你活着,就没什么不好的。”

    她的眼泪已经积蓄到了极点,就这么轻轻一动,便从眼眶的边缘扑簌簌落下,啪嗒啪嗒地打在榻上的空处。

    靳昭眸光微颤,忍不住握了她的手,想要替她擦眼泪,可另一只手才抬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落了回去。

    “他……殿下如何了?”

    一种无形的距离在二人之间展开,时移世易,即便感情未退,挡在中间的东西还是变得更多了。

    云英极低地叹了一声,如实答道:“太子殿下已于半个时辰前薨逝……”

    靳昭的眸光迅速黯淡下去,整个人像是泄了气一般,流露出懊悔、自责的情绪。

    “是我的错。”他的嗓音仿佛又沙哑了几分,“是我分了心,没有护好殿下,对不起

    殿下多年来的恩情。”

    云英侧身过去,够到案几上的茶盏,倒了杯冷水来,正要递到他的唇边,就听到他又压低了几分的话音。

    “若殿下还在,你将来也……是我的错……”

    后面的话音越来越低,低到她已无法听清,可她却一下明白了。

    他想说,若殿下还在,将来她也算有依靠,如今人没了,她和他一样,在外人眼里,就是不折不扣的东宫的人,哪里能有好下场?

    他对后来的事一无所知。

    “不是你的错!”云英红着眼眶拼命摇头,“一切不过命中注定罢了,你已做得极好,我——吴王已经答应了,不会为难我和孩子!”

    靳昭也摇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让他一时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在最后那个决定生死成败的瞬间,他的确起了私心。

    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对太子纯然一片忠诚之心。那股从离开京都时,就已深埋心底的不甘和怨愤,在最后那一刻,还是蒙蔽了他的理智。

    第145章 让步 殿下不妨稍作让步。

    二人之间有片刻的无言。

    云英不知昨日傍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从他的反应中有些许猜测。

    这让她感到无比愧疚。

    这么久过去了,他仍旧这样惦念着她,而她, 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另一条道路上越走越远。

    她深吸一口气, 低着头拿帕子飞快地擦了擦眼角,随后才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事。

    “你的伤势如何了?”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他包扎过的伤处, “太医可有说什么?”

    靳昭目光转动,冲她扯出个宽慰的笑, 轻声道:“说了,都是外伤,未伤及根本, 多流了些血罢了, 养上一阵便好了。”

    可那苍白干裂的嘴唇, 发青的眼圈, 还有额角因疼痛而激出的汗珠,都显示出他的煎熬。

    这话不过是在安慰她。

    他自小习武,又在军中行走多年, 自去西北后, 更是缕经沙场,受伤于他而言,当如家常便饭,哪怕再重, 也不在话下。

    他不会因为受伤而示弱,更不想因此而得到她的同情与怜爱,也知道除了皮肉之苦,更让他煎熬的, 是内心的愧悔与茫然。

    他愧疚于未能护好太子,亦愧疚于让她失去依靠,同时,茫然于未来的前程到底奔向何方。

    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离开牢狱,若离不开,是否就要在这方寸天地里,忏悔一辈子,若离得开,出去了,又还能做些什么?

    人生至此,二十多的年纪,正是大好的韶华,却突然失去了方向,好像陷在泥淖中,怎么也出不来了。

    云英沉默片刻,轻轻握住他的手,在他抽动着想要挣脱开的时候,微微用力,以坚定的态度告诉他:“我会等着你痊愈。”

    靳昭的目光再次波动,仿佛被注入了一点细微的希望。可那点光芒只持续了一瞬,很快,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将情绪敛起。

    “好。”

    他没有拒绝,顺着她的话答应了,只是其中的克制,听在云英的耳中,愈加心酸。

    她猜,是因为太子,更因为她腹中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

    她顿了顿,没有再劝什么,更没试着回忆过去,激起“旧情”,而是抚了抚自己隆起的腹部,主动说起这个孩子。

    “是五月里有的,”她冲他微笑,面上有母亲的温柔,“过了正月便要生了,也不知是个小郎君还是小娘子,不过,他与阿猊一样,几乎不会折腾阿娘,让我这几个月里没吃什么苦。”

    靳昭张了张口,侧身看着她的脸庞,忽然意识到,近一年的时光,似乎让她身上曾经的那种不得不过分伪装,一提到孩子,便总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忧虑冲淡了许多。

    她变得比过去更加沉静——尽管过去的她,已经比同样身份、处境的其他女子都更勇敢、坚定,但从前的她,是被现实推着往前走的,而现在的她,学会了更加从容地处事。

    她其实早已不需要他的任何帮助与保护,如今还能出现在这里,还愿来看望、关心他,只能是完全出于旧日的情分。

    “……阿猊方才还一直盯着我的肚子,问这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这还是显怀之后,第一次见到他呢,倒是皇子,听说里头是个比他们两个更小的孩子后,将自己的耳朵贴上来,说要听听小儿是不是在对他说话呢。”

    她还在絮絮地说着话,那种温柔松弛的态度慢慢将牢房中阴冷驱散,让靳昭也逐渐受到感染。

    他的心中一直被某些沉重的东西裹挟着,正需要这些细碎的温情来解救。

    片刻后,他的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那点松动,让他看起来好了许多。

    一直到方才带她进来的那名侍卫站在牢门之外,低声提醒,云英才停了话。

    她扶着榻沿,小心地站起身,缓了一缓,等手脚都适应了,才整理好衣裳,转身要走。

    这一次,她没再多嘱咐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走出了牢房-

    延英殿外,萧琰已换上一身孝服,同时以儿子和“临时”储君的身份主持大局。

    随着时辰逐渐接近晌午,除却原本就在宫中的亲贵、朝臣们,越来越多的宗室官眷也陆续赶至,各自按照礼官的指引,来到不同的位置,行礼、下跪、哭泣。

    就在这样的气氛下,文官们的心思悄然浮动。

    徐胜站在地方武官之列,一直警惕地观察着他们的动向。他是文人出身,更明白这些文臣们的心思。

    这个时候,他们可以试着先发制人,在朝中造势,助吴王拿下大位。

    当晚,在所有在京都附近该来的王公贵族都已到来时,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劝进。

    此后,先前与他一同辅助吴王左右的其他武将们纷纷跟随附议,恳请吴王继承大统。

    然而,在文臣之中,除了有几名先前不太受重视,后来在郑居濂案中差点受到牵连的臣子附议之外,其他人皆未表态。

    “他们并非有心反对殿下继位,”等到傍晚,趁着丧仪之中的间隙,徐胜对萧琰说,“只是都要等着齐相公先表态,他们才好附议,否则,谁也不愿做出头的那一个。”

    这便是如今的文臣,郑居濂去后,齐慎在其中有绝对的号召力——毕竟,他历经三朝,先皇亦是在他的主张下才有了继承皇位的资格,如今,同样的事自然要得到他的首肯。

    若这些文臣之中,有哪一个熬不住,倒向了吴王,那么日后不论结果到底如何,他在同僚之中,都将颜面尽失,受到排挤。

    萧琰也清楚这一点,经过一日一夜的僵持,他心中的那股不甘和怒火已经暂时平息了许多,听到徐胜的话,沉着脸点头。

    “我明白,不会因此牵连什么人。”

    这是徐胜敬重他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这份能暂时放下恩怨的气度,在崇尚文武兼修的他的心中,一位明君,就应当有这般容人之量。

    如今的吴王,没有兄弟掣肘,没有外戚拖累,如果能一直保持这般的气度,那将会是大周之幸。

    “殿下,齐相公德高望重,一心为大周考虑,想要的,也不过是能安稳朝廷、德行匹配的君主罢了,殿下不妨稍作让步,也许,他们的态度会有所松动。”

    萧琰沉默片刻,似乎在考量,到底能做些什么,要先做些什么,才能让他们松动。

    片刻后,他沉声道:“关在牢中的那些羽林卫,先加紧审问吧,只要不怀恨在心,尽可放出来,羽林卫从此是没了,便暂充入南衙守备军中,还有靳昭——”

    说到这个名字,他的心中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不过,他掩饰得很好,没有让徐胜发现任何不对劲。

    “先让他从牢中出来吧,到底是为朝廷立了功的将领,一身的本事,不该荒废在牢里。”

    徐胜听到靳昭的名字,也忍不住一阵叹息。

    他也是西北的将领,在过去这一年里,与靳昭有过数番来往,心中一直十分欣赏他。

    “可惜了。”想起先前太医们的话,徐胜摇了摇头,目露同情,“只是眼下便将他送回府上,恐怕有些不妥,毕竟有些路途,且太医往来看诊也不大方便。”

    按照太医的意思,靳昭伤得极重,不但日后恐怕再没办法站起来,甚至今夜,便很可能发高烧,若长久不退,还有可能根本熬不过去。

    萧琰面色凝重,最后道:“便先将他安置在东宫吧,一会儿派一名太医,每隔两个时辰过去瞧一瞧他。”-

    云英回到宜阳殿的时候,已经有些精疲力尽。

    从靳昭那儿离开后,她没有立即回来,而是带着阿溶和阿猊两个孩子,一起到延英殿和宣政殿前后参加了天子和太子的丧仪。

    她如今身份不同,一来,是先帝亲封的孺人,该带着如今已成为城阳侯的阿猊前往叩拜;二来,她是皇子的乳母,皇子尚年幼,应当由她多照顾;三来,最重要的一点,她如今怀了太子的孩子,人尽皆知。

    连番的磕头行礼再起身,让两个还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累得困意朦胧,还没到宜阳殿,就分别趴在丹佩和绿菱的肩上睡着了。

    云英笑看着这两个歪歪斜斜的小脑袋,示意丹佩和绿菱将他们送到榻上去,不必急着叫起来。

    阿溶是皇子,本该和萧琰一样,彻夜守在延英殿中,但他年纪太小,按礼部的定例,夜里可回自己的寝处暂歇。

    而云英亦因为身怀六甲,不必与其他皇亲贵妇一般守在灵前。

    她坐到外间的榻上,捧起才由两名内监送进来的热汤饼,大大饮了一口,这才感到自己的身子重新暖和起来。

    “娘子,方才,禁军的人将靳将军送到东宫来了,说是吴王殿下的命令,”尤定将食盒搁到一旁,轻声回报,“眼下已安置在前殿中。”

    如今,东宫无主,尤定是个聪明人,在王保的无动于衷下,他很快以阿溶的贴身内监的身份,倒向了云英。

    在他看来,阿溶是最有可能全身而退的人,而云英则是与阿溶关系最亲密的人,同时她腹中的孩儿,亦是最可能受到齐相公等重臣保护的,所以,对他来说,眼下最明智的选择,便是跟着阿溶和云英。

    更重要的是,他经这一日的观察,总觉得云英和吴王之间,有种极其微妙的联系。

    他从前也算太子的心腹,又知道几分上巳那日的情况,很难不心生猜测。

    若猜对了,那他可就是为自己选了一条康庄大道。

    云英手中的勺顿住,问:“可还有侍卫守在那儿?太医呢?”

    “没有侍卫,听说吴王殿下有令,不必再看守靳将军,”尤定早将情况打听清楚了,“也允许咱们东宫的内监照顾在侧,旁人亦可随时探望,奴婢已派了两个信得过的过去。至于太医,方才傅大人已经请了一名过来,奴婢瞧见了,眼下应当正在前殿呢。”

    又是傅彦泽。

    云英又饮了口汤饼,接着,干脆起身又要往外去。

    这一次,她不是要去看望靳昭,而是要去见傅彦泽,他是亲历了所有事的人,又受齐慎的赏识,她有许多话想要问他。

    才走到门边,尤定便问:“娘子刚回来,又要出去吗?天黑了,外头太冷,娘子该注意身子才是。”

    云英的脚步顿了顿。

    的确,天太冷,她也太累,其实已有些站不动了。

    既然如此,不如请他亲自过来。

    她放下已经提在手中的氅衣,重新走回内室,小心坐到岸边,提笔研磨,写了一张字条,交给尤定。

    第146章 丝履 大人果然生气了。

    夜里又下起了小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半空中飞舞,将人的视线都舞得模糊起来。

    傅彦泽穿着皮靴,披着氅衣, 顶着小雪,不疾不徐地朝宜阳殿的方向行去。

    方才尤定来的时候, 本想直接带着他过来,但他并不想立刻过来, 也不想让太多人看到。尽管东宫如今已没有多少人,颇有几分树倒猢狲散的意味, 但他还是要谨慎些。

    氅衣将他身上的官袍严严实实遮住,兜帽则让大半张脸也挡在阴影里,再加上走的是尤定特意指过的小道, 这一路过来, 十分顺畅, 没遇见半个人影。

    一直到宜阳殿外, 才迎面瞧见尤定捧着食盒从里面出来。

    “傅大人,”一对上他,尤定便露出微笑, “娘子才刚饮完热羹, 就在里头等着呢。”

    傅彦泽点了点头,不大愿意直视他的目光,站在门外没动,直到他沿着长廊快步离开, 消失在视线里,才伸手在沉重厚实的门扉上敲了两下。

    里头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进来吧。”

    他是侧身站在门边的,左耳对着风雪处,右耳则靠近门扉, 那声音就从他的右耳钻进来,带起一股莫名的痒意,令他心中一阵烦躁。

    他皱了下眉,按在门扉上的手被冻得通红,深吸一口气,直到寒冷将胸腔完全填满,让他浑身为之一振,方推门进去。

    夹杂着馨香的暖意顿时扑面而来。

    没有人来迎他,屋里没有下人在,只那女人一个,她此刻已脱了白日延英殿和宣政殿时穿的厚实的衣裳,又换了单薄宽松的衣裳,正斜倚在榻上,一边胳膊支在隐囊上,悬空的那边侧腰下垫着一只软枕,将她隆起的腹部好好地护着。

    双腿也交叠着搁在榻上,长长延伸出去,被衣裙盖着,勾勒出优美的曲线。

    她不但没穿鞋,连罗袜也未穿,两只洁白的足就那样裸露在外,映在灯光下,如玉器一般,精雕细琢,温润匀净,那根根分明的十指,让人心中陡然生出微妙的颤抖。

    傅彦泽只看了一眼,便立刻移开视线,站在内室正中,侧过身子,不愿面对她,一张清秀的脸紧紧绷着:“敢问娘子深夜召傅某前来,所为何事?”

    云英将他这冷淡的反应看在眼里,仍旧懒懒地倚在榻上,没有动弹。

    她太累了,方才擦洗过身子,又饮了热羹,漱过口净过面,整个身子已瘫软下来,再没一点力气,只想就这么歇着。

    “方才听尤内官说,是大人请了太医过来给靳将军看诊?”她的声音有说不出是的慵懒,比方才隔着门扉听到得更加真切。

    傅彦泽后背无声地紧了紧,听到她问起的还是靳昭,心里又是一阵复杂滋味。

    “不是,”他的声音冷淡疏离,好像与她完全没有私下的交情,同眼下的情形十分不符,“太医是吴王殿下下令派来的,我不过是在前来探望的时候,恰好遇上,同太医多打听了两句靳将军的情况而已。”

    云英到底还是更关心靳昭,听到这儿,又多问了一句。

    “太医是如何说的,可否请大人告诉我?”

    傅彦泽一直看着地面的眼睛掀了掀,对上她自然流露的关心,仿佛被烫到了一般,又立刻看回地面。

    “太医说,将军的伤口虽不致命,却着实伤到了经脉,今晚后半夜恐怕会有些难熬,若能熬过去,便无性命之忧了。”

    说到这儿,他犹豫了一瞬,没有继续说下去。

    太医心怀仁善,再加上吴王那儿未下封口令,所以见他是真正关心靳将军,便直接告诉了他。

    靳昭的两处伤,一个在左腿大腿正中,一个在右下腹,都伤到了下半身的经脉,后来摔落在石阶上,双腿亦有多处骨折,很可能痊愈后,也再不能再站起来了。

    但这些,不该由他来告诉她。

    这是靳昭自己的事,太医说,第一次诊治时,已告诉过靳昭,那便该由靳昭自己决定,是否告诉亲近之人。

    云英听后,目光变得有些凝重,显然十分担忧,但她并未说什么,只是抬手抽出插在发间的木簪。

    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堆在半边肩上,再顺着柔软的衣料滑落下来,在灯下闪动出绸缎一般的光泽。

    傅彦泽再次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仍旧不敢多停留。

    这样的场景,就像数月前的那个夜晚,他鬼迷心窍似的,在她的屋里留宿一整晚,那如梦似幻的感觉,让他直到第二日上朝,都有些魂不附体。

    可其实根本什么都没发生,等他醒悟过来的时候,只觉自己像个没头脑的愣头青,被她眼神一瞟,手指一勾,就巴巴凑上去。

    同样的错误,他不能再犯第二次。

    “我明白了,辛苦大人,这般关心靳将军,”她再次抬头的时候,目光盈盈,宛若春日水波,“我记得,白日在大牢门外,也见到了大人,大人那时可也是去探望将军的?”

    提到这件事,傅彦泽的面色便又紧了一分。

    “不是,白日里我是去探望其他羽林卫侍卫们的,靳将军身份紧要,晌午之前,未得吴王殿下的允许,旁人不得探望。”

    说到这儿,他那股藏了许久的怨气终于找到了个小口子要发作起来。

    “我只是个小小的从六品官员,比不得娘子,受吴王殿下的特别关照,能越过所有人,进入大牢探望靳将军。”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叫人说不清到底是嫉妒,还是不赞同,甚至是鄙夷,又或者,都有几分。

    云英不禁微微扬眉,目光毫不遮掩地盯着他:“大人生气了?”

    傅彦泽紧抿着唇,不愿承认,装作义正言辞的样子,说:“我犯不着为这样的事生气,不过是想提醒娘子,娘子如今的行事似乎太过张扬了一些,既然怀有身孕的事已让朝臣们知晓,便该保持警醒,不该与吴王殿下走得太近才是,以免惹人非议。”

    云英的心情原本还因为靳昭的情况而有些沉,可听到傅彦泽这一番明显带着酸味,却还要欲盖弥彰的话,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大人果然生气了。”

    傅彦泽冷着脸不看她,更不愿意承认:“我说了没有生气。”

    云英不再说话,而是低下头,双手撑在榻上,费力地想要起身。

    孕期身子笨重,她又格外疲累,光是要从侧倚的姿态重新坐正,便已耗去许多气力,让她变得面颊绯红,气喘吁吁,待那双光裸的玉足踏到脚踏上,还要弯腰去拾地上的丝履。

    她身段婀娜玲珑,哪怕月份大了,那隆起的腹部看起来半点不显臃肿,而此刻想要弯下去,才让那肚子看起来十分碍事,甚至教人胆战心惊,生怕她一不小心,就压着了自己和腹中的孩子。

    “娘子这是在做什么!”傅彦泽本只是拿余光看着,此刻终于忍不住,紧皱着眉,大步上前,将她扶住,语气有些冲,“身怀六甲,该自觉些才是!”

    他冷着脸弯下腰,将那双搁在脚踏边的丝履搁到她的玉足旁。

    只是,手还未从那丝面上离开,一只光裸的玉足便自半空中挪过来,是朝着丝履的方向来的,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白嫩莹润的脚趾,竟若有似无地从他的手背上擦过。

    他本不敢多看,可那双足,就这么直愣愣地呈在眼前,让他不得不看过去。

    手背上那一下,触感温热柔软,不输手指,让他惊讶女人足尖的肌肤,竟也能这样细嫩的同时,又暗暗回想,似乎感受到了一层湿意。

    “大人还说不生气。”

    她似乎才净过身不久,难怪身上披的衣裳这样单薄。

    此刻,弯腰靠近她的裙摆边,一种带着湿意的熟悉馨香便悄然钻入鼻尖。

    他觉得荒唐极了,自己和这个女人之间,明明清清白白,他却连她身上的气息,都觉得如此熟悉。

    也知晓她这副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就是有意引他低头,他不该上钩的,可她一个弱女子,又怀着身子,他身为丈夫,断没有让女子受伤的道理,只能次次往她的坑里跳。

    他咬了咬牙,想要装作什么都没感觉到,快速收回手,可捏在丝面上的指尖才一松开,还没挪走,她的另一只玉足便也绕了过来,一副要伸入履中的样子,却“恰好”挡住了他那只手的去路。

    这迎面而来的“挑衅”,让他心中一阵烦躁。他咬了咬牙关,不知哪来的冲动,手腕一翻,扣住她一只玉足的后跟。

    饱满圆润的形状,恰好填进他的手掌心,五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拢上去,贴在她的足背、脚踝处,看起来,像是将她这一只裸足牢牢抓在手中一般。

    “娘子何时才能安分些!”

    他那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总是那么令人熟悉。

    云英露出一抹笑容,扶了扶肚子,小心地弯下几寸,停在不压到肚子的位置,恰好靠近他的额头。

    “那郎君能不能替我穿上鞋?”她温柔地开口,说出的请求,却是强人所难,“我不大方便,要不,便要请人进来帮忙了……”

    傅彦泽感到自己的额角跳动得仿佛要炸开一般。

    他绷着脸,一声不吭地捧着她的足,送入丝履。

    云英伸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昨夜事发之时,大人一直都在,亲历了一切,可否同我说一说?”

    傅彦泽面无表情地捧起她的另一只玉足,冷冷道:“傅某不过是个小小六品官,即便在场,也不知晓太多内情,娘子想知道,不妨直接问吴王殿下。”

    云英搁在他肩上的手动了动,指尖挪到他的衣领边缘,拨动着那件氅衣的系带。

    “他哪有大人这般耐心?”她轻声道,“大人先前给我写的那些信,都让我受益匪浅,我自然更愿意听大人说。”

    细细的系带被解开,厚厚的氅衣自他的后背滑下去,落到地上,露出里头的官袍。

    轻微的寒意包围过来,让傅彦泽感到脑海中有片刻的飘忽感。

    他知道她的回答只是糊弄,可到底还是开了口,将昨晚发生的一切重新说了一遍,包括靳昭替太子挡了第一箭,也包括他自己在事发之前,对靳昭说过的话。

    他知道这件事不能隐瞒,也不该隐瞒。

    云英听得很认真,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靳昭坚持认为自己有错,也许,就是在最后的那一瞬间,他真的犹豫了。

    不过,更让她吃惊的,还是傅彦泽。

    “大人为何要告诉靳将军我腹中孩子的事?”

    傅彦泽缄口片刻,慢慢道:“我只是想告诉他实情,让他在完全清楚一切的情况下作出最后的选择。”

    云英在心中掂量着他的话,又问:“那大人你呢?”

    “你的选择是什么?”

    第147章 妄想 实在是痴心妄想!

    她没有明说这个“选择”到底指的是什么, 但傅彦泽的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他沉着脸,忍耐着衣领边缘处,由她柔嫩的指尖带来的若有似无的痒意, 那股烦躁的怨气仍旧没有消失。

    一双丝履,没有繁复的系带, 其实早该穿好了,可她偏像有意戏弄他似的, 才穿好一只,玉足微微提起, 足背微压,勾勒出一道下行的角度,那丝履的后跟处便滑脱开来, 只余前端还看看挂在足趾上, 一副随时要掉落的样子。

    傅彦泽穿好一只, 再回去替她将丝履按回去, 另一边又松滑下来。

    他又生气了,干脆双手各握住她的一只足,让她不能再随意动弹, 恨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云英没有回答, 却噗嗤笑了起来,整个身子轻轻颤抖,搭在他衣领边缘的手指蜷缩起来,在他的脖颈处挠来挠去。

    这回她可不是有意的, 实在是他的手指修长,有两根指尖恰好触到了她的

    足底,敏感的痒意传来,让她难耐不已。

    两腿带着双足在他手心里挣了挣, 没有挣开,反而被他握得更紧,好不容易勾在脚尖的丝履又砸落到地上。

    “别别别,”云英顾着身孕,也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只得半伏在他的肩上,连连笑着告饶,“我不敢了,我不再动了,定然安安分分,求大人快饶了我吧!”

    这话说得连笑带喘,语调娇柔,仿佛床笫间的私密情趣一般,听得傅彦泽面红耳赤,一股难言的渴望和麻痒从心头开始流淌,直淌到下腹处,滚烫岩浆似的,烧得他浑身滋滋地响。

    这个女人……

    他咬紧牙关,快速松开双手,重新替她将丝履穿好。

    这一次,她果然安分极了,没再作乱,只是身子仍旧软趴趴地靠在他的肩上。

    他额头已浮出许多细小汗珠,想要站起身离她远些,但她不起来,他也不敢强行动作,只好沉声道:“放手。”

    云英没动,微微侧过脸,就凑在他的耳边:“请大人将我搀起来,可好?我的双腿好似有些肿了,使不上力,得起来走走,才能令血脉顺畅。”

    傅彦泽的目光自她乖乖穿在丝履中的双足挪到那两条掩在衣裙之下的双腿处。

    布料遮挡之下,看不出来什么肿不肿的,方才她侧卧时,那柔美纤长的线条,更不像是肿起的样子。

    但他懒得再与她争个长短,总不好为了证明此事,教她撩起衣裙,让他瞧一瞧底下双腿的模样吧?

    “娘子小心些。”

    他说着,脑袋偏过一寸,想要看清她的半边胳膊,好将她扶住。

    可是,就这么一寸的角度,两人的脑袋便凑得更近,中间相隔的距离几乎消失殆尽,鼻尖交错之际,唇瓣相触,一擦而过。

    傅彦泽的呼吸猛然停滞,感受着唇间若有似无的柔软与馨香,那悠悠的温热气息,像绸带一样,将他缠绕住。

    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脑袋往前压进极小的,肉眼几乎瞧不见的距离,与她双唇贴得更近。

    然而,理智终究还是占领上风。

    他猛地挪开脸,深吸一口气,抬住她两边的胳膊,带着她从榻上站起来,也不敢再与她靠得这样近,待她站稳,便迅速松开手。

    一张脸红得宛如被熏蒸过一般,不必摸,就教人觉得滚烫。

    他侧过身,重新看向地面,无需她再问,便低声道:“我只求大周江山稳固,百姓安定。”

    朝中的权力交替,若能顺利进行最好,但眼下已经血光,便只能希望尽量平稳,别再波及更多无辜之人。

    他已不再是最初那个一心将太子奉为正统储君,不论何种情况,都不容更改的初生牛犊了,这不单是因为他逐渐发现太子的表里不一,也因为事情发展到如今,他们已没有太多其他选择。

    云英明白了,他没有偏向哪一方的意思,这便最好了,也恰在她的预料之中。

    “可是,我听说,齐相公十分坚决地反对吴王殿下继承大统。”

    终于说到正事,傅彦泽面上的红褪了几分:“不错,齐公态度鲜明,不肯让步,今日一醒来,便直接发作了。”

    他遂将白日的所见所闻,尤其是齐慎说的那些话,都同她说了一遍。

    这本也是太子咽气前就说过的,云英隐隐有些明白齐慎的意思,只是想向傅彦泽求证罢了,他素来聪慧无比,如今与齐慎的关系又十分亲密,定然知道内情。

    “齐相公对吴王殿下无法放心。吴王在军中颇有威望,若不继承大位,将来在军中亦能一呼百应,可如今杀太子,夺皇位,到底影响不好,若就这般顺从退却,不但有失风度,将来,在朝政大事上,身为人臣,也会失去许多话语权。”

    齐慎这样做,一是为了正礼法,匡大义,二则是在为满朝的文臣争取日后的地位。

    大周素来文在朝,武在外,治理朝中大事,虽都以天子为尊,但臣子们的谏言亦十分重要,君臣相商,最后方有定论。如此,朝堂方能平衡,君主亦能在朝臣们的督促下,做出更合理的决断。

    萧氏皇族绵延至今,除开国的那位雄主之外,继任的帝王虽算不得古今难得的明君,但却鲜少有昏聩无能、铸成大错的,原因便是立朝之初,就确定了文臣们进谏的地位。

    吴王为人洒脱有决断,也算文武兼修,但从前并未真正站在储君的位置上与朝臣们治理过大周的天下,齐慎恐他日后一人独断专行,必要在这时候逼他让步。

    旁人也许不明白齐慎的用意,只道他是凭着一口气,要为大周正礼法规矩,但傅彦泽却一下就能看懂他的用意。

    “这兴许,也是太子殿下生前就与齐相公私下商议过的。”

    这是傅彦泽的猜测,云英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

    萧元琮和萧琰不同,他从小在极强的危机感中长大,每一步算计,都会反复思量,同萧琰争斗的这最后一步,虽然因为急躁,失了他从前一贯的周全,但必然也早想过,万一不成,会是什么结果。

    “那……吴王殿下如今下令,宽待羽林卫的侍卫,又将靳将军送来东宫,派太医前来悉心医治,也算是不小的让步,可齐相公并未因此也退一步,”云英慢慢道,“要让到什么地步,才算足够?”

    傅彦泽摇头。

    以他如今的身份,不好到齐慎面前直接问起这样的事,便是试探,也有些欠妥。

    云英低下头,一手扶在下腹处,懒懒地朝前走了两步,衣衫垂落下来,摇摇摆摆。

    “要是吴王愿意让出帝位,齐相公应当就能满意了吧……”

    傅彦泽震惊地瞪着她:“你在说什么,他怎么可能!”

    说到这儿,他心里不知怎么,又觉得她说的,好像并非完全不可能。

    “吴王是个不喜欢过多束缚的人。”她轻言细语的一句话,点出了许多。

    萧琰这个人并非对权势无欲无求,只是相比从小被当作储君来培养的太子,他的心中暂时没有那样的执念,如今,击败了太子,他大权在握,即便立即登基,似乎也是顺理成章。

    可是大多数人都忽略了,他不是个太在乎虚名的人,只要掌握权柄,究竟是何名目,并不那么重要。

    傅彦泽面色僵硬得甚至有些扭曲,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可脑中却开始飞快地思考她的话。

    其实,除了吴王之外,并非完全没有能继承大统的皇室血脉,皇子溶便是其中一个,就连她腹中的那个孩子,若是个男孩,也是皇位继承人之一。

    “你想要让自己的孩子继位?!”他没有深想,下意识便生出怀疑。

    这个女人是自私的,他一直都知道,有这样的猜测,也合情合理。

    云英摇头,冲他微笑:“大人想哪儿去了?这个孩子还有一个多月才会出生,连是男是女也不知晓,国不可一日无君,帝位哪里能空悬这么久?”

    傅彦泽显然不太相信,倔强地抿着唇,用一种充满防备的目光盯着她。

    云英叹了口气,知道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又说:“我当真没有那样的念头,这个孩子,我对他的希望,同对阿猊的一样,只要能安康富足地长大,过完一辈子便好。”

    这是身为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们最大的期待。

    她一直还记得郑皇后,那个受尽宠爱的女人,为了独占皇帝,为了让自己的儿子争夺皇位,做了许多错事,也正因如此,哪怕萧琰从前也许并不想和人争什么,后来也不得不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云英想要站得更高、更稳,萧琰对她而言,并不比萧元琮好多少,但她不想借肚子里的孩子来赌——这个孩子,虽然没有人知道,但她很清楚,这根

    本不是太子的孩子。

    即便是,以她的身份,也多少会让这个孩子显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而阿溶是不一样的。

    他是先帝的诸多子嗣中,唯一一个躲过郑皇后的算计,成功活下来的幼子,似乎生来就是一个变数。

    傅彦泽瞪着她,好一会儿,才有了松懈的迹象。

    他知道她对孩子的感情是真的,这个女人如此自私,除了自己,便只在乎孩子。

    “你……想让溶皇子继位?”

    “他是最合适的。”

    傅彦泽震惊得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恨不能当场将她的脑袋拆开,瞧一瞧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可吴王怎么能让?即使他不在乎虚名,可这是已在囊中的东西,怎么可能再让出来?娘子似乎低估了人心的贪婪。”

    最后那句话,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

    这个女人,她那么贪心,却想让别人慷慨解囊,实在是痴心妄想!

    “当然,”云英笑了笑,并没有因为他的讽刺而生气,只是再走近一步,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心口,感受着那身官服底下的跳动,“吴王殿下从来缜密敏锐,才能不输太子殿下,自然不可能主动让出来。”

    所以,才需要找他相助。

    第148章 提议 也算替自己搏一搏。

    傅彦泽不说话, 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盯着她。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与他相隔不过数寸,那隆起的腹部, 更是离他的官袍仅仅一寸之隔,贴在他胸口处的那只手, 其实根本没用什么力气,可他却感到自己心口的跳动一下比一下剧烈。

    这个女人太过危险。

    就在今日清晨, 他亲眼看着吴王踏入宜阳殿中,并且很快, 殿中的其他人都出来了,只剩下他们二人,孤男寡女, 共处一室, 那么长的时间, 若不发生点什么, 他绝不相信。

    自入京都后,他的许多习惯、看法,都经历了极大的颠覆, 而这些颠覆, 大多是围绕着这个女人来的。

    吴王那样强势自我的个性,根本不可能像他那样,哪怕共处一室,也守着规矩不敢逾越半分。

    联想到她先前托他给吴王传的那封信, 虽然信中并未涉及任何机密,但那是她的态度,以至于今早看到那样的情形,让他已经断定, 这个女人和吴王之间定有见不得人的私情。

    谁知,才过了数个时辰,这个女人便告诉他,她想要谋取吴王几乎已经到手的皇位!

    “你——”他抬起手,握住她压在自己心口的五指,明明什么也没发生,但他就是感到心口处有一种无法忽略的疼痛,哪怕是呼吸,也会扯动到,“生来便是这般无情吗?”

    云英的笑容黯了黯,没有回答。

    她当然不是生而无情,只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本就没有资格谈论感情。

    但这些话,已不能再对他说了,一次次“装可怜”,想必他早已腻了,况且,她也根本不觉得自己可怜。

    “是,”她掀起眼皮,对上他复杂中带着痛苦的目光,“我生来无情,永远只为自己考虑,大人若觉后悔,想要远离我,只管去便是。”

    傅彦泽心头震动,对她毫不掩饰的直白话语感到难以消化。

    “吴王也好,太子也罢,对我来说,到底有什么区别?”她面上的微笑逐渐带上嘲讽之意,“哦,对了,还是有些不同的,太子更隐忍,更重大局,一切都以帝位与朝局平稳为重,而吴王不那么在乎这些,他想要,便会不顾旁人的眼光。”

    这样的两个人,她一个也不想“嫁”。

    不难想象,等萧琰继位,彻底坐稳那个位置,他便再没了束缚,从此随心所欲,哪怕一直以来,他表现出的样子,都是张狂恣意中,仍把握着分寸,她也无法完全信任。

    人总是会变的,尤其是坐在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之上,权势和欲望,轻易就能将人吞没。

    她与其到那时候,再挣扎求生,不如眼下就先给萧琰上一道枷锁——这样,既能让他同样执掌朝中大权,也能让他行事有所顾忌。

    吴王摄政,同样能稳朝局,安天下,而有阿溶在上,对那些文臣们来说,也能更安心些,两全其美之事,他们何乐而不为?

    只是难一些,所以无人敢想罢了。

    傅彦泽握着她细长的指尖没有放松,大约在挣扎思考着她的“提议”,手上的力道反而越收越紧。

    云英渐渐感到手指被挤得有轻微痛意,但她并未挣扎,只是耐心等着他的抉择。

    他虽年轻,却绝对是个有抱负的人,于大周,有吴王理政,文臣共辅佐,是最好的结果,于他自己,若阿溶继位,他便是未来的帝师,下一个大相公。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抬起头,重新对上她的目光,用压抑到极限的声音说:“娘子倒是十分敢想,只是傅某不过一介六品小官,甚至还有许多朝中同僚尚不认识,恐怕很难出到什么力。”

    松动了。

    云英就知道她的提议,对他而言,有极大的诱惑力,哪怕再是圣人君子,只要胸怀大志,都难免受到蛊惑,不一定是为了自己一个人的私利和虚名,但只要有所求,便自有破绽。

    “倒也不必大人做太多,毕竟,朝中大臣们,多还是听从齐相公的。”-

    皇位之事拖延不得,按大周历代君主的惯例,天子驾崩后,至多不过七日,新皇就要登基,如今,第二日就要过去了。

    齐慎好不容易恢复了些,在下人们的搀扶下,分别到延英殿、宣政殿为先帝、太子行礼、守灵。

    太医说他毕竟年迈,受不得劳累,所以,在众臣的求情与吴王的特许下,他可以不必像其他臣子那般,守在天家灵前,无事不得随意离开,待拜过、守过,便可回偏殿歇息服药,再由太医问诊。

    吴王有令,齐相公歇息期间,众臣无事,不得随意打扰,若有要事,便要先知会内监总管,登记时辰,方可入内。

    这便是接着“关心”的名目,不许私下与齐慎有太多接触,防止他们再私下通气的手段。

    所以,齐慎出现在延英殿与宣政殿的时候,便是众臣仅有的能与他说上话的机会。

    灵前规矩颇多,不时要叩拜行礼,每每依礼官指引,完成一道繁琐礼节,可暂停歇片刻时,便会有臣子上前,同齐慎说话。

    旁人多是有眼色的,轻易不会上前打扰,留出一小片天地,交与他们叙话,同时,各自按品级,自觉排着队伍,时间有限,耽误不得。

    傅彦泽官阶低,是要求留守宫中的京官中,最低的一阶,若要轮到他,至少需得等到傍晚前,齐慎回偏殿喝药之时,才能有机会。

    他还在犹豫,还没有下定决心。

    那女人一直将他当棋子一般使用,除了最初,在街头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兴许还存着一点寻常十几岁小娘子的天真娇憨,到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已开始步步为营。

    她的每一次接近,都带着别样的目的。也许,一开始,她还没想好,到底要用他来做些什么,但那时的她,一定是不单纯的。

    似乎跟在太子身边的这些时日,让她学到了不少太子的行事与心机,这一次,她的筹谋便颇有太子的风格。

    只是实在太过冒险,一个不小心,被吴王发现,恐怕没有好下场。危险的另一面,是极致的诱惑。

    他须得在极短的时间里说服齐相公,同时,不能让旁人看出任何异样。

    这便是她的棋局中的精妙一招,他的身份十分清白,在所有人眼里,就是不折不扣的东宫属臣,向齐相公所提之话,也全然是站在已故的太子,还有整个朝堂的立场上该有的,绝不会让齐相公怀疑他的用心。

    “从光,”旁边的同僚再次靠近,低声与他说话,“听说你昨日还回东宫去了?”

    此刻,正有七八名皇亲贵族到灵前跪拜,他们暂得片刻松神,让到两边,可以低声说话。

    “嗯。”傅彦泽淡淡应一声,没有否认,昨夜前往东宫,本也没有掩人耳目,没什么不好说的。

    那同僚却是真心实意替他担忧:“你怎么这时候还往东宫去?若被吴王殿下知晓,只怕将来仕途不顺!你是今年新晋的探花,又是从地方上来的,虽然在东宫一直是红人,但到底从前没什么根基与牵连,若这时候不与东宫牵连太深,兴许将来仍旧能平步青云呢!”

    傅彦泽在一众属臣中,有极高的起点,一入朝,便十分瞩目,这样的人,通常性情张狂,难免遭人妒恨,惹来风言风语。

    可好在他为人内敛、稳重,与同僚往来间,多有尊重,也从来不是爱出风头的性子,反倒是一

    些需要有人担当的事务上,他能做到从不推托,这才在同僚之中,赢来极佳的口碑。

    这位同僚便是真心替他考虑前程。

    “我是去探望靳将军的,”他压低声,不再惜字如金,而是多解释了一句,“他于我有天大的恩情,先前去牢中时,未曾见到,昨夜听说他已被送入东宫疗伤,我便先过去探望。”

    “原来如此,既是探望恩人,也着实可叹,更可惜了靳将军……吴王殿下眼下是放了他,对咱们这些人也还未有动作,可以后怎样,还是难以预料啊。”

    同僚说话的时候,难掩忧心。

    就在这时,前面有两人道:“一会儿齐相公便要走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可得抓紧了!”

    齐慎是他们所有人如今的主心骨,所谓“有什么话”要说,便是提醒他们,要到齐公面前露个脸。

    这是善意的提醒,也是阴差阳错地推着傅彦泽往齐慎面前去了。

    “快走吧,”同僚一听便急了,赶紧拉上傅彦泽,往宣政殿外专为齐慎所设的蒲团与坐榻行去。

    傅彦泽紧抿着唇,没有拒绝,按照资历,走在同僚的身后,快步上前。

    还是说吧,也算替自己搏一搏,什么抱负不抱负的,都得能有话语权,才能实现,这是不知认清过多少次的现实,不是吗?-

    当日夜里,云英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宜阳殿的时候,仍旧是精疲力尽。

    才到榻边,便不管不顾地坐下,饶是她平日鲜少劳动婢女替自己做穿衣这样的事,此刻也不得不劳丹佩暂替她脱去脚上的皮靴。

    天气太冷,靴子也做得厚实,她怀着身子,一整日来回地走、跪、站,双腿与双足已有些肿了,靴子脱得竟有些费劲。

    “阿娘!”在外时,一直被提醒着不能笑的阿猊,进了他们自己的屋里,终于有些憋不住,爬到榻上,将小脑袋搁在母亲的臂弯里,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弟弟!”

    他似乎很喜欢母亲腹中的孩子,大约是听阿溶唤自己弟弟,便也想要个弟弟,是以坚持唤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为“弟弟”。

    小手已经伸过来,轻轻摸到凸起的腹部。

    云英也笑了起来,将满身疲惫卸下,搂着他说:“还有一个多月,阿猊就能见到他了。”

    她说着,转头看向才脱了厚实小氅衣的阿溶,问:“皇子可觉累?瞧嘴都有些干了,快饮些水。”

    绿菱递了一杯热牛乳来,云英亲自捧着,喂阿溶饮下。

    阿溶似乎适应得很快,完全不似昨日那般疲乏,进屋后,便精神极好,看阿猊在摸她的肚子,便也跟着伸手摸了摸。

    “不是弟弟,”他想起白日的时候,云英教过他的话。

    其实他并不能理解,为何阿猊要唤“弟弟”,而他却不能,但出于天然的信任,他并没有任何怀疑。

    “将来,他得唤皇子为‘叔父’呢,皇子可是他的长辈。”云英温柔地搂住他,脑中却想起方才离开宣政殿时,远远瞧见的动静。

    为了商议继位之事,二十余位最有威望的亲贵重臣在宣政殿中,再次面见吴王。

    徐胜等人一如先前,要拥吴王继位,而齐慎也仍旧坚持反对,不肯松口。

    这本在意料之中,便是僵持到五六日的工夫,萧琰也能耗得起。

    可让所有人吃惊的是,这一次,齐慎不但反对吴王继位,甚至还提出了新的可能——

    已故的太子乃是大周正统储君,太子虽薨,却留有血脉,他要求等太子血脉降生后,再做定夺,若为子,便当扶其登位,由吴王辅政,若为女,再以为大局为重,拥吴王为帝。

    前后不过一个多月的等待,虽在大周这些年来,还未有先例,但如此处理,符合礼法,亦不会引来朝廷与天下纷乱,因此,臣子们那二十余人面面相觑后,已有好几个当场附议。

    “娘子,晚膳送来了,”尤定从外面提着两只装得满满的食盒进来,“可要立刻摆上?”

    云英已饿极了,可看一眼更漏中的时辰,想了想,还是摇头:“先将他们两个带去隔壁吧,就在那儿用膳,这儿恐怕一会儿有人要来。”

    第149章 猜疑 我自不能让他们如意。

    尤定没听明白有什么人会来, 但既然云英这般吩咐,他不会多问,只管照做便是。

    两个孩子换了衣裳, 洗脸擦手后,被分别抱着去了隔壁, 一名内监将他们的晚膳送了过去,尤定则将云英的晚膳一一搁到案上。

    “靳将军今日情况如何了?”云英仍没急着用饭, 而是又问了靳昭的情况。

    她没精力前往探望,毕竟月份大了, 更应当护好自己的身子,否则,生产时若出危险, 遭殃的是自己和孩子, 只好托尤定时时让人仔细照顾着。

    昨夜临睡前, 内监来报, 靳将军起了高热,正由太医寸步不离地看着,惹得她一晚上也没睡踏实, 幸好清早离去前, 那边又传话来,说是烧已退了,她这才暂时安心。

    “靳将军到晌午时又起了一阵热,不过不到半个时辰便退了, 如今饮了汤药,又吃了些汤食,由太医换过药,”

    还没等他退出去, 就听外面传来内监的通报声:“娘子,吴王殿下来了!”

    话音落下,还不到两息的工夫,便听到萧琰用不耐烦的声音丢来一个“让开”,紧接着,屋门便被他不由分说地从外面推开。

    冬夜里的冷气顿时争先恐后地从屋门口卷进来,将屋里的暖意冲散了许多。

    云英怀着胎,身子比寻常人更热一些,本没有那么惧冷,只是回来后,已换上薄衣裳,一对上那扑面而来的凛冽寒意,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萧琰大步跨了进来,那一身素白的孝服在灯下显得格外扎眼,靴子上残存的冰渣与雪屑落到地上,迅速化成水珠。

    他那一双眼睛自门开时,便紧紧盯着云英,自然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颤抖,双手习惯性地将门扉朝身后推了把,将那敞开的口子阖上大半,却并未完全关上。

    “出去。”

    这话是对尤定说的。

    尤定默默看了一眼云英,瞧她气定神闲,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便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门完全阖上的那一刻,冷风骤停,萧琰面色不善地站在正中,显然是有事前来,却忽然不说话了,只等着看云英的反应。

    案上的羊肉汤饼正冒着腾腾热气,云英见他不动,只好放下才刚举到手中的箸,捧起一只空碗,搁到一旁,柔声说:“殿下这两日繁忙,应当还未用晚膳吧?若不嫌弃,不妨同妾一道吃两口汤饼。”

    她说着,举起汤勺,朝那碗里舀了两勺。

    “妾怀着身子,实在疲乏,再站不起来给殿下行礼,望殿下见谅。”

    萧琰听到“怀着身子”这几个字,目光便朝她的腹部望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当即冷笑一声,解了外头氅衣的系带,随手丢到架子上,便大步朝案边行去。

    有两张坐榻在,他偏偏绕过空着的那一张,直接在云英的身侧坐下。

    “你倒有闲情逸致,”他看一眼碗里的热汤,还有旁边摆着的精致点心,压着满腹怒火的同时,也有些惊讶,“怎么不见那两个傻小子?你一人能吃得下这么多?”

    云英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将那舀出来的汤饼朝他面前推了推,又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碗往身前拉了拉,一副要护食的样子。

    “妾如今要一人吃两人的份,又连着两日都这样累,自然要多吃点。”

    其实她一直以来吃得还算克制,餐餐只吃七分饱,若中途贪嘴想吃些什么,也只尝上两口,满足了口腹之欲,便收敛起来,不再多吃,这才能到如今都还能保持着玲珑的身段。

    而这两日,实在太累太饿,若不多吃些,只怕白日连站着的力气都没了。

    她说着,从那一碟点心中夹了一块,放到萧琰的碟中,其余的,直接放到自己的一侧,不让他染指。

    萧琰看着她一点也不见外的反应,心里一阵又酸又甜,还夹杂着苦的复杂滋味。

    “我不与你抢,”他低下头,用备用的勺箸吃起汤饼,声音带着压抑,“你吃得下便吃,别撑着就好。”

    云英见状,便也吃了起来。

    这还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同桌而食。

    萧琰虽是皇子,从小受宫廷礼仪的教导,但他日常多与军汉们混在一处,骨子里颇有几分雷厉风行的性格在,只要不是宫宴上,他饮食总是很快,不一会儿,便将那一小碗汤饼并一块糕点干净利落地吃完了。

    沉默之中,他静静看着云英用膳。

    她吃得很用心,一口一口,咀嚼吞咽,都十分实在,全然不似

    那些自小受规训的高门女子那般矜持而小心。

    若换作他母亲郑皇后,只怕要鄙夷这般做派。她虽性情活泼张扬,爱撒娇扮俏,可在这些行为举止的规矩上,却有种超乎寻常的刻意追求,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

    其实,在他看来,如云英这般,随着性子饮食,只要不是狼吞虎咽,毫无风度,便是最好的样子了。

    从前没机会这么近看她用膳,今日瞧见,竟有种出乎意料的亲近感。

    他在外一直紧绷的神经不由受到温馨的气氛的感染,慢慢放松下来。

    可是,想到她这般专注认真地用膳,是为了她腹中那个孽种,那股一直积压着的怒火便又一下蹿了上来。

    他无声地沉下脸,耐着性子等她用完汤饼,捻起一块糕点,认认真真吃起来,才将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齐慎要拥立你肚子里这个孽种,此事你应当已经听说了吧。”

    这话是十分肯定的语气,显然在宣政殿时,他虽忙碌,要面对百官群臣、皇亲贵眷,那成百上千双眼睛,却也还是分了神出来,留意到她当时正带着两个孩子站在殿外的人群中。

    云英捻着糕点的手顿了顿,目光流转,落到他满是打量的面上,没有否认:“殿下万众瞩目,齐相公亦位高权重,那样大的动静,妾便是想不知道,也有些难。”

    她说着,将剩下的小半块糕点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吞咽。

    萧琰高大强健的身躯压近,双臂微微张开,撑在她的身侧,沉沉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齐慎对大哥竟然这样忠心,在大哥生前,尽力拥护大哥,如今大哥去了,还要拥立这个连是男是女都不知晓的孽种。”

    云英听出他话中别有深意,一面在心中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自乱阵脚,一面若无其事道:“妾倒觉得情有可原,毕竟齐相公与太子殿下之间,不光有君臣之谊,更有二十多年的师徒之情,远非常人所能理解。”

    她从前对朝政知之甚少,在不了解齐慎的过往与为人时,远远瞧见过几回他与太子私下相处时的样子,在她看来,他们二人之间,虽还都守着礼仪分寸,可流露出来的那分尊重,却都是真的,甚至齐慎对太子的爱护,远比先帝这个亲生父亲要用心得多。

    他们二人之间,二十多年的情谊,定然是真的。

    萧琰却不信。

    他扬眉,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一手抬起,托住她的下巴,拇指指腹按到她的唇瓣,摩挲两下,慢慢道:“可是,我怎么觉得,这不是齐慎的意思?是不是有什么人,同他说了什么,密谋了什么?”

    云英顿了顿,不能再回避他的怀疑,便做出诧异的模样:“殿下在怀疑妾?妾入东宫这么久,可从未与齐相公说过话,齐相公是什么人物?哪里能瞧得上妾这样的人,更不用说密谋了。殿下似乎太看得起妾了,实在让妾受宠若惊。”

    “我自然看得起你,”萧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浮起一抹笑意,压在她唇边的指节竖起,以甲盖边缘压下一道痕迹,“你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看着胆小温顺,实则脾气大得很,从没给过我好脸色。”

    云英掀起眼皮,睨他一眼,红唇微张,露出两颗牙齿,一下在他的拇指指节上咬了一口。

    她丝毫没有留情,用的力道未见收敛,引得他不由倒抽一口气。

    “嘶——你轻点!”

    他低斥一声,暗道她如今也半点没给过他好脸色看。

    可也正是她的这份胆大妄为,让他时刻感到兴奋。

    这个女人在他这儿从没屈服过,她颇有些本事,能将人耍得团团转,让他不得不提着精神,小心提防她使诈。

    “殿下可也没斥责过妾,否则,妾也不敢这般胆大妄为。”云英已松开咬住的牙齿,脑袋一偏,脱离了他手指的掌控,得了少许自由。

    萧琰看着指尖被咬出来的凹痕,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心口一阵麻,忍不住又深深吸一口气,再度伸手,扯住她胸前的衣襟,将她拉得离自己更近。

    “你与齐慎没有牵扯,不代表别人没有,”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沉,“傅彦泽呢?那个探花郎,先前不就替你递过信?他可是齐慎面前的红人,这两日,他也出入过东宫,今日,也同齐慎单独说过话。”

    终于点到正事了。

    云英问:“殿下要听实话吗?”

    萧琰扬眉,示意她继续。

    “妾对腹中这个孩子,可没有那么大的期望,连是男是女都未可知,何必要赌上这一把?万一是个女儿,岂不是一切算计都要落空?况且,就算是个男孩,恐怕殿下也不会真让妾如意。”

    “你这么不信我?”萧琰问。

    云英微微一笑:“殿下咽得下这口气吗?”

    萧琰抿唇,不说话了。他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好不容易萧元琮没了,怎么可能还将一切都让他萧元琮的儿子?

    “孽种。”

    简短的两个字,已表明态度。

    “妾明白,殿下容这个孩子活下来,已是最大的仁慈,绝不会再求别的。至于傅大人——”

    她又看了一眼警惕的萧琰,慢慢道:“他同齐相公说话,应当在情理之中吧?毕竟殿下也说,他是齐相公面前的红人。况且,这样的提议,对傅大人可没有半点好处,甚至可能因此招来殿下的记恨,从此毁了自己的前程,他何必要这样做?”

    萧琰听了她的话,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在心中反复掂量几遍。

    理智告诉他,不能完全相信她说的话,可是,她说的似乎也没错,应当是实话。

    “看来,是齐慎他们早就看我不顺眼,将我当作一个纯粹篡权夺位的小人,要给我点颜色看了。”

    片刻后,他慢慢松开对她的桎梏,仿佛已经被说服了一般,双眼却再次悄悄停留在她的身上。

    “既然如此,我自不能让他们如意。”

    至于他到底如何想,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第150章 阿娘 这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

    萧琰离开的时候, 云英心里莫名有种预感,他也许已经知道她的打算,并且会让她如愿的。

    就像从前, 她在太子身边时,若有所求, 不论如何地拐弯抹角,到最后, 总还是要表明自己的意图。其实太子知道她想要什么,若愿意, 自会给,不愿意给的东西,便是她想破了脑袋, 也不可能从他那里拿走。

    而现在, 他已经不在了。

    夜里, 阿猊不知怎么, 忽然吵着要与母亲一起睡。

    云英觉得奇怪极了,这孩子虽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至亲,但长到如今, 对她这个母亲其实没有那般难舍的依恋之情。

    并非是与她不亲近, 只是因他先前在殷大娘那儿寄养过那么久,近来因她怀孕,又与她分别了两个月,他从小被旁人带着, 所以比别的孩子更不怕生、不怕分离些。

    今日也不知怎么,忽然来了这样的情绪。

    “阿娘!”小小的孩子,身上只穿了薄薄的里衣,怀里抱着塞成一团的小毯子, 一角还拖在地上,两只肉嘟嘟的小脚更是连袜子也未穿,就那样光溜溜地踩在地上,圆圆的脸盘上小嘴嘟起,“阿猊睡觉!”

    脆生生的嗓音已染上困意,带着说不出的软糯,听得云英的心头也一阵发软。

    “阿娘怀着阿猊的弟弟妹妹呢,不方便,咱们回隔壁

    屋里睡下,明日一早,睁眼就能见到阿娘了。”丹佩跟在后面哄着,生怕大着肚子的云英夜里被孩子闹腾到。

    云英却摇头,费力地掀开半边被衾:“快进来吧,明日一早还得起来呢。”

    阿猊立刻笑开,哒哒小跑着过来,一下钻进母亲的被窝里。

    幸而她这张床榻十分宽敞,比寻常能睡两人的床榻还要宽上许多,足容得下孩子的动静。

    母子两个睡在同一个被窝里,温暖的气息将他们包裹着,显得温馨极了。

    云英低头亲了亲儿子的小脸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随即便对丹佩道:“丹佩,你也快去歇息吧,连日折腾,都累了。”

    丹佩走近,仔细看了看,见的确还有许多空间,这才转身退下。

    屋中恢复静谧,唯一点起的一盏灯也灭了,黑暗之中,很快传来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声,只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阿猊便已睡着了。

    云英无声地笑了笑,看了他一会儿,阖上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有一刻,云英动了动,像有所感应一般,袭上头的困意又散了大半,不由再次睁开双眼。

    很快,双眼适应了黑暗,耳边也传来轻微的声响,循着方向望去,就看到屏风边另外一道小身影。

    “阿溶?”云英愣了愣,不由将身子撑起来些,压低声唤,“怎么一个人过来了?绿菱呢?”

    那小小的身子没动,也学着她,压低声音回答:“睡着了,阿溶自己过来。”

    也许是弟弟与母亲一起睡,让他感到有些孤单。

    云英心头更软了,连忙对他招手:“待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暖一暖。”

    她低头看了看榻上的阿猊,这孩子睡得天昏地暗,已经骨碌碌滚到围栏边上,将中间的大块空间都空了出来。

    她干脆将中间的被窝拉开些,让眼巴巴走到跟前的阿溶钻了进来。

    小小的身子靠在她的怀里,微微的凉意透过单薄的布料传递过来。

    屋里虽烧着炭,暖得很,但到底不是夏日,他穿得少,难免有些冷,云英心疼不已,赶紧伸手轻轻按在他的小肩膀上,用掌心的温度将他包裹住。

    “阿溶怎么自己起来了?”

    “看弟弟。”他的两条小短腿在被窝里蹬了蹬,脑袋靠在她的胸前,小手还捏住她的一根食指,大约放松极了,也像阿猊似的,眼皮很快耷拉下来,一副立刻便要坠入梦乡的模样。

    云英看着他,也像对待阿猊一样,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亲。

    孩子的双手自然地攀上她的胳膊,衣衫被卷到肘弯处,露出底下滑嫩的肌肤,三道凸起的疤痕,在光滑的衬托下,格外明显。

    小小的手指就按在那三道疤痕之上,他太小,并不知道那疤痕是替他挡下的,大约是觉得摸起来很不一样,忍不住摸了又摸。

    他的双眼已经彻底闭上,呼吸变得绵长,小嘴无意识地张合,嗓音间含糊地吐出两个字。

    “阿娘。”

    这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

    云英鼻尖微酸,忍不住悄悄搂了搂他。

    第二日一早,再醒来的时候,两个孩子不知怎么,已经滚到了一起,脑袋挨着脑袋,身子却各自斜朝不同的方向,身上也都缠了被衾。

    云英倒是好好的,一看他们两个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

    站在榻前的绿菱一边叫起,一边抚着自己的胸口,不住地念“阿弥陀佛”。她这几日也累极了,见皇子睡下后,没多久便也熟睡过去,这一睡,就到清早鸡鸣时分才醒来。

    榻上空空荡荡,着实将她吓了一跳,赶紧往云英的屋里来,见皇子好好地睡在这儿,才终于松了口气。

    “奴婢真是疏忽了,”她捧着衣裳替一脸迷糊的阿溶换衣裳,愧疚道,“没看顾好皇子。”

    云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感到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醒了,方才轻轻踢了她一下,不禁笑起来,摇头:“此事怪不了你,如今咱们这儿人手不够,你也累了。不过,这几日少不得还要累一累,等熬过去便好了。”

    如今,宜阳殿中两个孩子,都由丹佩和绿菱照料着,她们同时还得照顾她这个怀孕的妇人,的确分身乏术。

    从前还有尤定几个帮衬着,如今,东宫留下的人,大多都在忙太子的身后事,尤定他们几个还照顾着靳昭那边,能帮上的十分有限。

    至于茯苓和穗儿,这几日也被她留在京郊的行宫,收拾东西,到时带着稳婆一同入宫,最早也要到后日才能回来。

    “奴婢明白,”绿菱弯腰跪到脚踏上,绞干了帕子,替阿溶擦脸,“定会提起精神,绝不再有半点疏忽。”

    很快,尤定提着食盒,穿过寒意森森的清晨熹光,进入宜阳殿。

    知晓云英关心靳昭的情况,不等她问起,便先禀报:“靳将军昨晚又起了低热,半个时辰前已退了,如今人睡着,太医说,最难熬的时候应当已过去了,从今日起,便没有性命之忧了,只需要好生换药、服药,安心修养便好。”

    云英穿好丝履,到案边坐下,闻言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长出一口气,也如绿菱那般,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她不信神佛,先前不论何种情况,都从没想过求神拜佛这条路,今日也不知怎么,便念了这样一句,说完自己也愣了下,似乎的确有效,念完之后,这几日压抑紧绷的心情也松下来许多。

    没工夫耽误,一早便又有许多繁琐的礼节要走,比起一直留在宣政殿,轮流守在灵前的亲贵朝臣,他们三人已十分轻松,再加上昨日齐慎的那一出,已将云英推上风口浪尖,所以,必得赶早前往,方不会惹人非议。

    天才亮不到一半,云英便带着两个孩子赶到宣政殿外,找到熟悉的位置,在宫女们的搀扶下,跪到柔软的蒲团上。

    “娘子小心,”其中一名婢女守在一旁,也不离开,“若有不适,可随时吩咐奴婢搀娘子下去歇息。”

    大约也是昨日齐慎将她腹中的胎儿奉为东宫正统血脉,旁人嗅到风声,便特意多关照伺候着,以表他们的态度。

    不但如此,云英还察觉到周遭多了许多暗中打量的目光,甚至有两名从前在东宫见过一两面的夫人,对上她的目光时,遥遥露出欣慰中带着隐隐希冀的目光。

    天家灵前,需兴致端正,肃穆从容,不得说笑嬉闹,她们这般表示,已是最大程度的示好。

    也许,在曾经的东宫党看来,有了齐慎的支持,她腹中的这个孩子,很可能会成为他们新的主心骨,重新将他们凝聚在一起。

    不过,这不是她想要的。她没有回应,只是将这些主动示好的人暗暗记在心中。

    急于过来表态的,太沉不住气,将来要让傅彦泽甄别清楚才好。

    一日的祭奠,庄严肃穆,气氛沉重,似乎与前两日没有太大的区别,可底下的暗流涌动,却是人人都感受到了。

    云英始终耐心地等着,没有露出丝毫破绽,直到傍晚时分,宣政殿中的两名宫女过来,恭敬道:“娘子,齐大人请您到殿中暂歇。”

    是齐慎的意思。

    云英知道,以他为首的文臣集团,要集体向吴王发难了-

    另一边,一日的祭奠告一段落,徐胜也已经察觉到了齐慎的动作。

    文臣那边,已

    在逐渐聚集,他也立即转身,冲附近的几人使了个眼色,随即独自上前,来到萧琰的身边。

    一袭孝服的高大身躯仍旧直挺挺跪在蒲团上,并未起身,殿中的烛光照过来,让他整个人都融于其中。

    “殿下,齐相公他们已在酝酿,似乎打算即刻就要发难,”徐胜将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萧琰一个人能听到,说到这儿,顿了顿,才问,“殿下,咱们是不是要即刻阻止?”

    萧琰目视前方,长久地跪着,也未让他的身形有一丝晃动,听到徐胜的话,他抿了抿唇,道:“如何阻止?便是阻止了,明日、后日、大后日,总是堵不住的。”

    片刻沉默中,他们谁也没提要靠杀人与武力来解决眼下的局面。

    这是最后的选择,最下的策略,若真要用,便只有等到那个孩子降生。

    徐胜骨子里还守着刑不上大夫的执着,不愿让正经大丧的皇宫再染血色。最重要的是,杀一个齐慎,很可能会引起更大的混乱,让整个朝廷陷入瘫痪。

    一旦朝中内乱,四方外敌也可能趁虚而入,将边疆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听到萧琰的话,徐胜本就皱起的眉头越发深刻:“殿下的意思,是要暂时顺着他们的意思,等一等?”

    这一等,便可能又要生变。

    萧琰垂在身侧袖中的手悄然收紧,慢慢道:“我绝不可能将皇位让给他的孩子。”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此事,他已想了整整一夜,到如今,似乎已能下决定。

    “他们料定我拿到手里的东西,便绝不可能再让出来,这是要逼我再来一次‘大逆不道’,一旦我没沉住气,便要让天子禁军出手,将我除掉。”

    以齐慎的地位,非常时刻,足可以如先帝继位时那般,再由他择选一萧氏子孙上位,继续如从前那般,维持着天子决断,文臣治国的局面。

    可谁说他不会让?

    他偏要自己做那个扶新天子上位的人,从此,权力仍旧在他手里,满朝文武仍旧得听他的号令。

    只是少个虚名而已。

    “去将如今守在宫中的宗亲也一道召来。”他说着,昂首起身,朝议事之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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