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潇道:“你和燕雨争执得不可开交, 所为何事?”
赵惟成道:“燕大人行踪诡秘,前言不搭后语,卑职担心其中有什么缘故, 您和公主都不知情。”
赵惟成还跪在地上, 谢云潇没让他起来, 他只能一直跪着, 膝盖压着断枝枯叶, 崭新的黑衣也脏了。他垂眸敛眉,收尽了凶煞之气, 胸膛和双臂紧绷, 贲起的肌肉隐约可见, 像是一条敢怒不敢言的野狗。
片刻之前,赵惟成对燕雨的杀意来得突兀而猛烈。谢云潇在暗中看得清清楚楚。
赵惟成和燕雨应是第一回碰面, 即便燕雨口不择言,他对赵惟成也并未冒犯过甚。赵惟成怎就动了杀心?那赵惟成心里怨恨的,究竟是燕雨,还是华瑶,亦或者整个皇族?
谢云潇试探道:“依你之意, 你无凭无据, 就要捉拿燕雨,押送他去见官。他是公主的侍卫, 尚且遭你这般污蔑, 更何况山海县的平民百姓。”
“请殿下明鉴,卑职绝不敢滥用私权, ”赵惟成始终低垂着头,目光丝毫没往上抬,“三虎寨贼寇一案非同小可, 刑部官员尚在恭候圣裁,殿下您也不必牵涉其中,虞州提刑按察使司有令……”
谢云潇没等他说完,就道:“方才你险些杀了燕雨。你不敢滥用私权,却敢草菅人命,我若坐视不管,便等于是你的同犯。”
赵惟成久闻谢云潇的美名,早知他的武功出神入化,却不料他还如此能说会道。
赵惟成哑口无言,燕雨如梦初醒:“赵大人,难不成你奉命来杀我?”
燕雨实在是忍不住,就蹲到赵惟成的面前,与赵惟成四目相对:“咱俩往日无仇,近日无冤,我听人讲过你在京城的遭遇,对你还存了几分同情。你不妨仔细说说,究竟我哪里
得罪过你?”
燕雨拍了拍赵惟成的肩膀。
赵惟成的面色难看的像是沾到了狗屎。
燕雨脸上挂不住,心里越发窝火,痛骂道:“你这狗……”
他本想说“你这狗眼看人低的小瘪犊子”,碍于谢云潇还在场,燕雨连个脏字都不敢说,只能改口道:“够狠啊!真够狠的!!你这个人!!”
赵惟成置若罔闻。他略微抬起头,迎着树叶筛下的斑驳日光,仰视着高高在上的谢云潇。
林间山风簌簌有声,谢云潇的脚步却是悄然寂静。他顺着蜿蜒的山路走向密林更深处,还命令赵惟成等人一路随行。
赵惟成根本猜不到谢云潇的用意,只能遵命行事,沿着那一条山路绕过了妙高峰,抵达了宝顶峰。这宝顶峰上有一座寺庙,名为“万灯寺”,其名源于《法华经》的名句——“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万灯寺的禅师年老体衰,将近八十岁的高龄,还在寺庙内开了道场,焚香诵经,做法超度亡魂。那道场的门口摆着一只功德箱,“功德”二字以朱笔写成,色泽油亮鲜艳,很是醒目。
谢云潇扫眼一看,功德箱中装满了铜钱和碎银。再往寺庙之内看去,扫洒的沙弥体态清癯,神态湛定,大约是斋戒多年的潜心修道之人。
谢云潇一言不发,戴着面具立在门外,只见一个小沙弥快步走出来。这小沙弥显然认识赵惟成。他对赵惟成笑了笑,也没问谢云潇是谁,就把他们带进了万灯寺。
赵惟成这才发觉谢云潇利用了他。
万灯寺是香火殷盛的古刹,寺内僧侣一心向佛,极少接待外客。不过赵惟成是土生土长的虞州人,又在山海县做了几年官,万灯寺的僧侣多少会卖他一个面子。他不能直说谢云潇的身份,就亦步亦趋地跟着谢云潇,随他走遍了万灯寺的每一处角落,听完了禅师讲经说法,看惯了百姓跪香拜佛,直到辰时将至、晨礼结束,谢云潇不露痕迹地混进了人群里,也没和赵惟成多讲一句话,便在茫茫人海中彻底地消失了。
近来虞州百姓为了防范瘟疫,常有戴着面巾、面具出行之人。
赵惟成回头一望,寻不见谢云潇的身影,但见山高路长,烟升雾绕,芸芸众生分路而去,恰似滚滚红尘分流而淌。
赵惟成细想谢云潇的言行举止,只觉谢云潇心机深沉、心怀叵测,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世家的公子。
他怀疑谢云潇另有所图。
传闻一百多年前,本朝开国,前朝覆灭,前朝太子趁乱离京,逃到了虞州的山海县,削发为僧,就在万灯寺中修行。
当今圣上推崇佛法,却又避讳“万灯寺”之名,而谢云潇带着赵惟成一同造访万灯寺,谢云潇倒是戴上了面具,徒留赵惟成一个人在这里抛头露面。
赵惟成皱紧眉头,独自飞跃下山。
时值深冬,冷风萧瑟,森寒的山石密林之间,凌泉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着赵惟成。他刚刚接到了谢云潇的命令——他要追查赵惟成,及时回禀消息。
凌泉原本就是暗卫出身,又在月门关做了四年的侦察兵,轻功登峰造极,能把自身的呼吸吐纳化作无形,融入一招一式之中。
即便是久经沙场、时时戒备的羯人,也很难察觉凌泉的行踪,赵惟成更是一点也没留意。
赵惟成在妙高峰、宝顶峰附近巡逻了大半日。天近黄昏时,暮色四合,他领兵回到了县衙,把白天的见闻都告诉了葛巾。
葛巾没穿官服,仅着一件宽松便服,五官虽然平凡,姿态却很突出,笑容中带着点风流意味。
她和赵惟成耳语一阵,这二人便同去了寝房。
至于寝房中又有何事?凌泉也不便听得太细致。
天更黑了,深宅大院点起几盏灯笼,两个丫鬟结伴从一堵围墙之下走过,其中一个丫鬟说:“那男子的皮肉,你瞧见了没?半张脸烧焦了,可真吓人。”
另一个丫鬟道:“嘘,奴婢不得私下议论主子!你皮痒了,想挨打吗?!”
提起“烧焦”二字,凌泉的心头便是一紧。风雨楼一案的始作俑者是华瑶,此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泄露,否则谢云潇和镇国将军都会惹祸上身。
凌泉忖度了一下,暗自潜伏到深更半夜,屏息在县衙内四处搜寻,终是发现了烧焦半张脸的男子——那人躺在县衙的一间厢房里,年约三十岁上下,样貌年轻文雅,两鬓却有些白发。他的右手中指、食指和拇指都生了厚茧,想必是勤奋刻苦的读书人,而且他身无武功,呼吸不稳健,经脉不畅通……他极有可能是晋明的谋士!
思及此,凌泉心下大惊。
他拔剑出鞘,想杀了这名谋士。
就在这时,赵惟成忽然带着几个官兵过来巡察。他们一行人走进厢房,赵惟成还道:“葛知县命我来此守夜,你们也帮忙看顾点。”
官兵们齐口应声,围坐在谋士的四周。
凌泉无法下手,只好收剑入鞘,继续藏匿于暗处。
他窥探着那一群官兵,等了许久,官兵也没偷懒打瞌睡,每个人都是兢兢业业的。
凌泉不禁想起了自家的侍卫燕雨,更是恨铁不成钢!
燕雨和赵惟成的武功不相上下,燕雨只会偷懒打盹耍滑,而赵惟成只要一犯困,就抬手猛扇自己一耳光,“啪”的一下,恶狠狠的,声音尤其响亮。
即便凌泉看不惯赵惟成,也不得不佩服赵惟成的狠劲。
*
次日凌晨,凌泉回到公馆,以急报通传,很快就见到了谢云潇和华瑶。
此时已有三更天,华瑶似乎还没睡。她高居上位,并未显露一丝疲态,还端着一盏热茶,在幽幽烛火中发问:“消息打探得如何?”
凌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华瑶波澜不惊道:“原来如此。”
凌泉道:“卑职唯恐葛大人、赵大人趁机发难……”
“发什么难?”华瑶一手支着头,似笑非笑道,“就算晋明的谋士没死,他不会武功,那天他一定跟着风雨楼的掌柜去了地窖。这谋士能看见凶手吗?他知道凶手是谁吗?他又有何凭证呢?风雨楼的掌柜尚在人世,他一口咬定了风雨楼一案乃是三虎寨所为。”
凌泉一语不发,华瑶放下茶杯,缓步向他走来:“当下无事发生,千万别自乱阵脚,你稍作休息,再探再报,切忌轻举妄动。万一他们给你设了局,你也能及时逃脱。”
凌泉领命告退。
夜色浓重,华瑶抱起小鹦鹉枕,走回了卧房。
上床之后,她道:“此地不宜久留,等我解决了那个谋士,我们立刻动身前往秦州。从今往后,晋明的封地,就是我的封地……”
谢云潇只说:“你切勿轻敌。”
“我哪敢轻敌?”华瑶道,“烦死了,总是四面楚歌。”
谢云潇握住她的手腕,指腹轻缓地摩挲她的手背,但她才不需要他的怜惜,当即反抓他的腰间玉带,狠狠一拽,循着月光,由上到下地仔细欣赏他。
她傲慢地命令道:“以后你私下跟我相处时,不准再穿衣裳了。”
谢云潇攥着她的食指轻轻一捏:“无论在哪里,只要你我二人独处,我就不能穿衣服?”
“嗯,对,就是这样!”华瑶欢快道,“我看了高兴。”
谢云潇道:“昏君。”
华瑶道:“你明明很喜欢我为你发昏的样子。”
谢云潇一点情面也没留给她:“你何曾为我发过昏。”
“还是有的,”华瑶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在床上的时候。”
第72章 赴丹墀 相思长夜夜,好梦伴卿卿……
华瑶经常在入睡之前轻浮佻荡地戏弄谢云潇, 搅乱他的心境,撩拨他的心弦,从中获得了无限的乐趣。她知道自己的性情是有一点恶劣、有一点下流的, 但, 普天之下, 哪个公主没有小毛病呢?她高阳华瑶已经算是品行绝佳的好公主了。
她悄悄扯过被子, 盖住谢云潇的肩膀, 手还没碰到他,他就淡声道:“你一连打了几个哈欠, 该睡觉了。”
他端持稳重, 凛然不可侵犯:“时候不早了, 快睡吧。”
华瑶道:“我真睡了?”
谢云潇道:“也可以闭眼假寐。”
华瑶翻身侧躺,背对着谢云潇, 故作姿态一般,与他隔开一段距离。
他立即伸手一揽,将她搂进怀里,还亲了亲
她的头发,低声哄道:“相思长夜夜, 好梦伴卿卿。”
华瑶不由得一怔, 身处于融融暖意中,隐约明白了何为脉脉温情。
他还在喃喃自语:“卿卿, 卿卿。”
华瑶没有回应他。她太困了, 就像往常一样安稳入睡,翌日又被清晨的阳光唤醒。
昨夜睡得迟, 今早华瑶略感困乏,索性赖在温柔乡里犯了一会儿懒,方才慢悠悠地起床, 拽着谢云潇洗了个鸳鸯浴,更是快活极了。难怪君王之侧少不了美人伴驾,有了美人作陪,她沐浴也沐得尽兴。
彼时天光大亮,华瑶的发丝还沾着水雾。她浑不在意,独自一人去了侍卫的房间,探访昨日负伤的燕雨。她已从凌泉和谢云潇的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却不能尽信,还要亲自盘问燕雨——这便是燕雨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单凭他的城府,他永远骗不了她。他双眼所见、双耳所闻,等同于她的所见所闻。
燕雨和齐风同住一屋。
辰时刚过,齐风早已收拾妥当,穿戴得一丝不苟,而燕雨仍然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偏要齐风这个做弟弟的顺从他:“今天是你休沐吧,好弟弟,瞧瞧你哥哥我,又挂彩了,闲得无聊,你陪我赌两把钱,随便玩玩?”
齐风道:“公主严禁嫖赌。”
“放屁!你别血口喷人!”燕雨一下就急了,差点跳到齐风跟前,“别说嫖了!我没碰过姑娘一根手指!!”
齐风坐在窗前磨剑,漠然地拆台道:“你在岱州丰汤县受过重伤,公主帮你上过药。”
燕雨仔细回想,确实有那么一回事。
他不自在地扭过头,挠了挠下巴,咕哝道:“这没什么好说的,她是主子,她不一样。”顿了一下,又道:“你就那么喜欢她吗?昨夜你讲了两句梦话,啧,每一句都有她的名字。”
齐风抬头看他:“我说了什么梦话?”
燕雨狡黠地一笑:“你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梦啊?”
齐风道:“兄长在故弄玄虚。”
“呸!”燕雨道,“你真可怜!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齐风拔剑出鞘三寸。
燕雨登时闭紧了嘴巴,抓了一只枕头,盖住自己的脸面,隐约听见华瑶的脚步声。他心下一惊,唯恐华瑶听到了他和齐风的谈话,连忙大喊一声:“殿下?”
华瑶推门而入:“早上好啊,燕雨,你的精神很不错嘛,可不像是负伤卧床的病人。”
她直接坐到了燕雨的床前,甚至没分神瞧一眼齐风。
燕雨一瞬间涨红了脸。此时他仅仅穿着薄衫轻衣,屋内还在烧炭火,他贪凉,敞露着大半胸膛,全被华瑶毫无保留地收入眼底。
燕雨拽起被角,没来得及遮挡,华瑶便倾身靠近道:“你出了不少冷汗,内息调理不畅吗?”
燕雨破罐破摔,干脆不躲藏了。他横展双臂,任凭华瑶的目光从他身上划过。她拔出发间一根金钗,尖锐的钗头轻轻抵着他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伸长脖颈,显露细碎的伤痕。
华瑶状似关心道:“怎么伤成这样?”
“我从山上摔下来了,”燕雨如实说,“树枝,很锋利,就像您的簪子。”
华瑶笑了笑:“怎么,你怕我用簪子刺你吗?”
燕雨罕见地沉默了。他和齐风是双生兄弟,从小到大都没有分开过,虽说他们二人的性格大相径庭,但他们到底是打从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躯壳,偶尔会有些微妙的通感——譬如此时,他的心境沉闷寂寥,这绝非他的忧思,而是齐风的愁绪。
冷寂萧瑟的冬日清晨,天地间满是料峭寒意,燕雨抬袖遮面,华瑶也没管他,只问:“万灯寺的功德箱里大约装了多少银子?”
燕雨掐指一算,坦白道:“至少一百多两。”
“寺内共有几个和尚?”
“四十多个,方丈是七旬老头,还有几个武僧。”
华瑶若有所思,随即又问:“赵惟成的武功与你相比,孰优孰劣?”
“差不多吧,我比他好一点,”燕雨瞥向弟弟,“他远不如齐风。”
华瑶点了点头,朝着齐风招了一下手,齐风立即走过来,单膝跪在地上,极尽恭顺。他未出声,也未抬头,只看着华瑶的裙摆,依稀窥见纱裙下的一截雪白脚踝,他的耳根就微不可察地泛红了。
华瑶嗓音低低地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侍卫。你的兄长心性单纯,嘴巴还算牢靠,知道在外人面前,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
燕雨插话道:“我也不是傻子。”
华瑶冷冷地扫他一眼,他的额头又淌下一滴汗。
自从华瑶凶狠地把晋明大卸八块之后,燕雨看她的眼神就多了畏惧,彼此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他们二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华瑶更怀疑他打算尽快逃跑。他若是跑了,她只能亲手杀了他,总好过他被她的仇敌抓去,折磨至死。
燕雨察觉她的杀意,心跳手颤,几近窒息。
华瑶十分温柔体贴地帮他提了提被子,亲切和蔼道:“在我眼里,你确实是傻子,你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主子了。”
她叹了口气:“先前我还想放你走,可现在呢?事到如今,我该把实话告诉你,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这辈子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她和燕雨自小一同长大。但她说话时,全然没念一丝旧情。
燕雨睁大一双眼,骇然不敢置信:“我就非得伺候你一辈子吗?我也想过普通人的日子,您能不能替我考虑考虑?”
华瑶饶有兴致:“普通人的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
“人不能贪心,”燕雨闷声道,“有老婆就行,孩子无所谓。”
华瑶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宁愿放齐风走,也不会放你走。”
齐风和燕雨双双震惊,异口同声地问道:“为何?”
屋子里的炭炉烧得劈啪作响,华瑶看着燕雨,异常平静地回答:“待我来日登基,你成了平民,没人能管住你这张嘴,你肯定会在民间随意地编排我。君王的名声何其重要?我在京城伏低做小这么多年,若是被你一个人毁了……”
她的金钗略微陷进他的皮肤。
他打了个寒颤,又听她喃喃自语:“你说,我能饶得了你吗?”
燕雨的神思一片空白:“我不懂,你究竟想要我怎么办啊?”
他残存的一丝理性迫使他开口道:“行行好,别杀我,就算你要我给你侍寝……”
华瑶诧异地歪了一下头。
燕雨长舒一口气:“那是不可能的。”
华瑶的笑声极为悦耳动听:“放心吧,我对你绝无一丝半点的非分之想。只是呢,你也知道,打从我们离开京城,皇帝就派了暗卫一路跟踪。所幸谢云潇听力绝佳,暗卫不敢追得太近。我另派一队人马乔装改扮,勉强算是蒙混过关了,但也混不了太久。虞州官府一旦查清了风雨楼之案,对于我们来说,便是灭顶之灾。”
燕雨皱紧眉头,道:“殿下有何吩咐?”
“我要你誓死效忠,”华瑶直视他的双目,“若你足够尽心尽力,待我大业告成,我会给你一笔钱,放你远走高飞。”
燕雨被她说动了,忍不住问:“您的大业,何时告成?”
“快了,”华瑶随口道,“再过几年,就凭你这个英俊长相,也不愁没姑娘要你。”
燕雨抿唇不语。
华瑶毫不避讳地说:“如今我羽翼未丰,而你是千里挑一的高手,齐风是万中无一的剑客,你若走了,齐风心境不稳,我一下损失两个人,岂不是亏大了?”
燕雨抬起双手搓了搓脸,华瑶又拍了拍他的被子:“你应该知道,我的毕生所愿,便是废除贱籍、改革旧制、惠安民生、振兴大梁朝的基业……顺我者昌,拦我者死。”
齐风更深地弯腰,执意道:“属下愿为您赴汤蹈火。”
这句话,他曾经说过无数次,每一次都发自肺腑,此生最体面的归宿便是为她战死,即便她心里计较的唯有利益得失和社稷兴衰。
*
清晨鸟雀啼鸣,叽叽喳喳,
喧闹乱耳。
纷繁的杂音一股一股地灌进岳扶疏的脑中,他的四肢百骸都被巨痛吞噬了,每一次吐息都伴随着刀劈剑刺般的疼楚。他身在劫中,大劫难逃,犹记得晋明唤他:“岳扶疏,你过来吧,替我瞧瞧这本折子……”
晋明,晋明,高阳晋明,他是岳扶疏的主公,但他早就死了,死了好几天了。
岳扶疏自认是无能无才的庸臣,几次三番地献错了计策。
那日他和晋明在风雨楼用膳,他万万不该懈怠,忘记查探四周的情况,忽略了埋伏在那里的一帮武功高手。
他心头充满怨恨,喉咙涌溢着血腥气,左眼一霎睁开,对上了赵惟成瞪直的右眼,他慌忙道:“你是谁?”
赵惟成自报家门,岳扶疏道:“赵大人,久仰。”
赵惟成惊讶道:“你认得我?”
岳扶疏道:“是,我曾在京城……”
赵惟成静候下文,只听岳扶疏道:“做过生意。”
岳扶疏的半张脸被火烧得漆黑焦烂,恰如赵惟成一般,岳扶疏也仅是一介半盲人了。
晋明遇袭那日,岳扶疏跟着掌柜逃到了地窖里。此后,风雨楼起火,浓烟呛满了地窖,那风雨楼的掌柜、跑堂急忙逃了出来,还有一群江湖草莽混在其中,众人推搡、扭打、撕扯谩骂,丑态毕现,岳扶疏被落在了最后面,他也是唯一一位活下来的晋明的近臣。
岳扶疏在心底发誓,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为晋明报仇雪恨!他一定要手刃华瑶,手刃谢云潇!还有华瑶的那些近臣,包括燕雨、齐风、杜兰泽、金玉遐在内的人,统统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第73章 禁廷空叹 至死方休
岳扶疏的原名是岳儿。他是他父亲唯一的儿子, 父亲不识字,只认本姓“岳”,就管他叫“岳儿”。
打从岳儿记事起, 父亲便在秦州砂县的砂矿做石工。砂矿的矿洞深达数十丈, 洞内的坑道纵横交错, 乳白色的石旗密如鱼鳞, 父亲常说, 鱼鳞有多少片,矿坑就死过多少人。
砂县的砂矿共有四百多座, 每年都要塌陷几十次, 采矿石工的薪水却很微薄。石工的孩子经常被人看不起, 岳儿的境况尤其糟糕,他的父亲说, 他的母亲是暗娼。他出生后不久,母亲去世,父亲捡到他了,就把他抱回家了。
父亲喜好喝酒。酒醉后,他就拎起儿子, 拿木棍往死里抽打, 边打边骂:“讨债鬼!讨你爹!捡来的儿子!你想不想死?想不想死?”
他被打得浑身鲜血淋漓,他只想反问父亲, 他的母亲究竟是不是暗娼?他的父亲从哪里找来了他?他的身世, 全凭父亲一口断定。父亲对他非打即骂,把他当畜生养, 他经常幻想,如果母亲还在世,他能不能活得像个人?
但他不敢问, 他说得越多,父亲打得越狠。
骂到最后,父亲会一直重复“想不想死”,这话是在问儿子,也是在问他自己。
石工不是贱民,胜似贱民。终此一生,离不开矿坑,走不出砂县,若要卸职,必须找人来替,矿洞里多的是孩子替老子。“孝道”二字压在身上,极沉重,生不如死,岳儿不愿认命。
岳儿是石工之子,生就一副肮脏粗鄙之躯,但也有一股“光脚不怕穿鞋”的倔劲。
他幼时聪慧,记性极好。某一年冬天的寒食节,他跟着父亲去赶庙会,就站在卖字书生的摊位前,无师自通地认了不少字。书生见他稚弱懵懂,送了他一本《千家诗》,教他念一遍,他倒背如流,书生立即对他父亲说:“令郎不但聪慧伶俐,还有贵人之相!我敢担保,令郎将来大有出息!”
父亲道:“我儿子能不能……考个秀才?”
书生道:“哎,何止!方圆百里的秀才,没一人的悟性比得上令郎!您啊,往远了看,谁料皇榜中状元,封侯拜相未可知!”
父亲又惊又喜,掌心渗出涔涔汗意,黏黏腻腻的,沾到儿子的手背上。
“我供你读书!”父亲下定了天大的决心,“给爹搞出点名堂来,要不明天你就下矿,爹白白养你九年,你不报恩,死去吧。”
他“啪啪”扇了儿子两个耳光:“小贱人,争口气!长大了卖字卖画去!”
“爹送我上学,”岳儿连忙巴结父亲,“我考状元,做官老爷……你是老爷的爹,出门八抬大轿,进门十几房姨娘,好吃的吃不完,好穿的穿不完,我挣的钱都给爹花。”
父亲笑骂道:“好岳儿!这就出息了!”
没过几日,父亲卖光了家当,求爷爷告奶奶,东拼西凑的,凑够了四枚银元,真把儿子送进了私塾。
岳儿不分昼夜地勤学苦读,未及十二岁,两鬓就生出了白发,俗称“少年白头”。同窗诸友从未嘲笑过他,只称赞他是高才之辈,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他倍受鼓舞,给自己改名叫“岳扶疏”,取自汉代祢衡《鹦鹉赋》的名句,“想昆山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此句意为“怀想昆仑的高山,思念密林的树影”,意境十分深远。
岳扶疏自认是笼中鸟、池中鱼,他要往高处飞,往深处游,做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大展抱负!
童试前的一个月,岳扶疏还在私塾里读书写字,忽而听见同窗的窃窃私语:“哎,你们听说了没?砂矿又塌了,砸死一百多号人,尸首砸得稀巴烂!前天出的事,今儿个县衙派了高手,清理断肢残骸……”
岳扶疏这才想起来,父亲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回家了。
岳扶疏拔腿跑向父亲做工的那一座砂矿,他跑跑停停,走走歇歇,傍晚才抵达矿洞。他又想看,又不敢看,眼皮直跳直跳,心也发慌。
县衙派来了一群身手了得的武者,全都穿着棉绸面料的好衣裳,脚尖轻轻点地,便能飞檐走壁。他们潜进矿坑,拖出一些残碎的肢体,岳扶疏伸脖一望,瞧见了父亲的右胳膊。父亲经常用右手打他,他最熟悉那只手,连掌纹都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本来是不上夜工的,为了供儿子上学,才会铤而走险,死成一摊烂肉。岳扶疏并不敬爱自己的父亲,但他也不憎恨父亲,若不是父亲,岳扶疏读不了书,换不了名,改不了贱命。
父亲死了,岳扶疏的悲伤持续了半个时辰。等到他再去讨说法时,看守砂矿的监工偏说他父亲没死,轮不到他收一分一毫的恤银。
岳扶疏据理力争,监工重重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他的右脸上:“暗娼养的小倌,搁我这儿来耍泼?!”
岳扶疏吐出一口鲜血,捂着脸,要挟道:“我娘不是暗娼,你们污蔑她!我要告你们!我不是一介白身,我马上就要考秀才!你们私吞恤银,我会去县衙递上一纸状书!”
县衙的官老爷私吞了恤银的大头,监工哪里分得到一点油水?他们一听岳扶疏的话,怒意更盛,恼他满身沾着一股迂腐文人的酸臭之气,抬腿“啪”地一脚踹断了他的膝盖,把他踩到地上,扯碎了外衣,狠命下死手痛打。
治不了官老爷,还治不了他吗?!
监工把他的骨头一根一根打断,断得嘎吱嘎吱响:“打死你!打死你个贱人!!”
岳扶疏双臂抱头,忍着巨痛,尖叫道:“啊——啊!别打我的手!别打我的手!我还要写字!写字啊!诸位爷爷,爷爷……你们行行好,行行好啊!!我要死了,我要被活活打死了!!”
监工们七言八语地骂道:“写你爹的字!臭不要脸的,你爹死哪儿了?!还不滚过来下矿!你老子不下,你自个儿下!”
“认识两个破字,还把自个儿当人物了!”
“咱们几个一瞧你这贱样就犯恶心!”
岳扶疏满嘴血腥,执意道:“我是写字的……”
他忽然想起同窗的身份:“我同窗的好友,他父亲就是这座砂矿的监理大人!”
岳扶疏一句话没讲完,监工幸灾乐祸道:“嘿,上个月矿洞豁开了几条缝,你同窗好友的父亲,特意调了你父亲过来,人家就
没把石工的命当命,还指望人家给你撑腰啊?!撒泡尿照照自个儿!贱人贱命贱畜牲,死了都是一摊烂泥!!”
彼时岳扶疏才豁然开朗。他的同窗好友,表面敬佩他的学识,实则早就恨上他了,不仅想杀了他,还想杀了他的父亲。
岳扶疏张开嘴,含着一口血,叹声道:“妒忌之祸大也!”
监工一脚踩碎了岳扶疏的右肩。
鲜血流了满地,岳扶疏疼昏过去,神智都模糊了。
这是十八年前的旧事,岳扶疏历历在目。他记得巨大的疼痛,切入肌骨,恰如这一刻,他的半张脸焦烂,恨意深入骨髓,至死方休。
他这条命,算是晋明给的。
十年前,年仅十六岁的晋明初到秦州。岳扶疏写下一封长信,讲清了砂县的底细,阐明了肃清吏治的方法,并把信寄给了晋明。
晋明读完那封信,立刻派人来接岳扶疏。
那是昭宁十五年的春天,万物复苏,冰雪消融,正是春光烂漫的好时节。
岳扶疏走进了晋明的宅邸,听见了泠泠的水流声。他的面前是一片连绵不绝的亭台楼阁,参差的倒影落入了一条清河,河水引自东江,清澈如镜,澄碧如玉,岸边载种着奇花异草,散发着一股清冽的芳香。
岳扶疏连口大气都不敢喘。他忐忑不安,亦步亦趋,跟紧了带路的人。
晋明的宅邸富丽堂皇,尽显豪奢气象。宫殿前的台阶皆是玉石雕成,岳扶疏穿着一双破洞的草鞋,鞋底还沾着烂泥巴。他所过之处,尽是一串肮脏鞋印。
岳扶疏一言不发,恭敬地跪在晋明的面前。垂头时,他瞥见晋明黑缎绣金的衣摆。而他身上仅有一件粗麻织成的破衣裳。他深刻地认识到,他是低贱的匹夫,晋明是金装玉裹的皇族。
侍卫屡次暗示晋明,岳扶疏的出身极不清白,晋明满不在乎道:“豪杰莫问出处。”
晋明还笑着说:“岳扶疏,你的父亲是石工吧?那石工债台高筑,只为送儿子读书,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岳扶疏眼含热泪,又行了叩拜之礼。
晋明与岳扶疏谈论家事国事天下事,岳扶疏言之有物,深得晋明欢心。
从这一天起,岳扶疏就成了晋明的近臣,为晋明出谋划策。他们一步一步地侵占了整个秦州,就连秦州的监察御史都被他们换成了自己人。
晋明调派了医术卓绝的太医,专门为岳扶疏治理旧伤,还为岳扶疏的父亲修建了一座石墓,甚至把欺辱岳扶疏的监工抓进了地牢。
晋明给了岳扶疏天大的恩典。但他就像岳扶疏的父亲一般,死得不明不白。他堂堂一位高贵的皇族,生前是天上明月,死后是地下烂泥,没有任何丧葬的仪节,只剩一副七零八碎的残躯。
思及此,岳扶疏闭上眼睛,长叹一声道:“赵大人,我是寒门小户出身的卑贱之人,见识得少,不敢乱说话,唯有一事,我不得不禀告清楚…… ”
赵惟成道:“什么事?”
岳扶疏道:“风雨楼一案的凶手,绝不是三虎寨的贼寇。”
赵惟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是贼寇,那是谁?”
岳扶疏道:“恐怕是……”
他的眼泪一霎流出,混着血水,沾湿了枕巾:“我不敢说啊,赵大人。您是山海县的父母官,清廉正直,还救了我一命,我不能拖累您。”
赵惟成急忙道:“你别卖关子,快说啊,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保你平安。”
岳扶疏这才开了口。他略讲了一遍事情的起因经过,隐去了自己的身份,恳求赵惟成派人帮他送信回京城。
*
天色向晚,华瑶在县衙附近的酒楼包下了一间厢房。她召来店小二,打听了一些事,也点了几道虞州名菜。
丰盛的菜品摆在桌上,华瑶才刚尝了一筷子,就说:“或许是因为时节不对,虞州的鱼肉,竟然没有凉州的好吃。”
谢云潇问:“你想回凉州吗?”
“想啊,明年就回凉州吧,”华瑶随口道,“明年我一定带你回家。”
谢云潇侧目,看向窗外。他还在等凌泉的消息。凌泉的轻功与齐风不相上下,放眼整个山海县,除了华瑶之外,无人能胜过凌泉。
山海县的县衙并非龙潭虎穴,赵惟成的武功比燕雨还差一点,凌泉的行踪不可能被赵惟成发现。既然如此,凌泉为何迟迟不归?
第74章 势豪兵火 好狠啊!好狠!
华瑶顺着谢云潇的目光望向远方, 轻易地窥破了他的心事。她说:“凌泉还没回来,或许是遇到了什么岔子。我已经派了另一批暗卫去一探究竟……”
“殿下,”白其姝忽然开口说, “我想起一件事。”
华瑶转头看她:“何事?”
白其姝坐在圆桌的一侧。她把玩着茶杯, 轻声道:“殿下还记得锦茵吗?她是罗绮的妹妹。她曾经提到过晋明的一位近臣, 名叫岳扶疏。”
“我记得, ”华瑶亲手拎起茶壶, 往白其姝的杯子里倒茶,“怎么了, 这个岳扶疏, 很了不起吗?我只知道岳扶疏深得晋明的欢心, 晋明府上的管事对岳扶疏也挺佩服。”
华瑶把茶壶搁在桌沿,话里话外不无嘲讽:“倘若岳扶疏真有那么厉害, 晋明也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晋明犯过的错误,比嘉元长公主更多,他在秦州一手遮天、不知收敛,到了凉州也目无法纪,几乎什么事都敢做, 大皇子和三公主都恨死他了, 更何况皇帝和太后呢。”
杜兰泽插了一句:“晋明是主,岳扶疏是臣, 主以臣为使, 臣以主为尊……”
杜兰泽还没说完,白其姝故意抢话道:“对呀, 即便岳扶疏再聪慧,他也是晋明的臣子,必须听从晋明的吩咐。晋明非要夺占凉州, 岳扶疏除了顺从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杜兰泽与白其姝对视片刻,白其姝双眼微微含笑,手也慢慢搭上了杜兰泽的肩膀:“你是这个意思吗,杜小姐?”
杜兰泽微抬起头,默不作声。不知为何,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华瑶拉开白其姝的手腕,堂而皇之地坐到了她们二人之间。
近三个月以来,杜兰泽和白其姝共同致力于经营盛安票号的买卖。盛安票号依托于白其姝先前创立的商号,现已在京城、沧州、虞州等地颇具规模。白其姝很想让盛安票号通行全国,杜兰泽却一再劝诫华瑶小心谨慎。杜、白二人因此分歧,总在暗中较劲。
杜兰泽和白其姝相当于华瑶的左膀右臂。华瑶面对她们二人时,得把一碗水端平。她先和白其姝耳语几句,又和杜兰泽窃窃私语。
就在此时,金玉遐猛然推门而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金玉遐的身上。金玉遐面无血色,一句一顿地通报道:“殿下!暗卫传来消息!他们发现了……”
华瑶好奇地问:“发现了什么?”
金玉遐垂首下跪,如实禀报道:“凌泉的尸体,头首分离,死状可怖。”
华瑶心下大骇,金玉遐仍在说:“他死在一两个时辰之前,杀他之人……武功胜过齐风燕雨。凶手抛尸之地,位于县衙东侧十里开外的密林。”
“谁找到的尸体?”华瑶冷静地问,“是我的暗卫吗?”
金玉遐道:“是驸马的暗卫辛夷,他放飞猎鹰,找见了凌泉。”
辛夷与凌泉均是戚归禾的心腹。他们对戚归禾忠心耿耿,也愿意为了谢云潇抛头颅、洒热血。凌泉还曾在战场上救过辛夷的命——凌泉征战沙场十余年,没在塞外殒命,却在山海县丧生,又是身首异处的死法,何其可悲!
金玉遐满心哀叹,只见谢云潇身形一闪,从金
玉遐的眼前转瞬即过。
金玉遐反应极快,立刻大声道:“殿下,殿下!请勿急怒,请勿伤怀,还望您三思而后行!”
“事已至此,三思无用,”华瑶捏紧了拳头,话却说得镇定,“无论谁是凶手,我都会把他揪出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金玉遐依然跪地不起。他仰头望着华瑶,问她:“山海县的葛知县是个难缠的人,倘若她把凌泉之死,归咎于三虎寨,我们该当如何?”
夕阳色泽如血,寒鸦正在远处啼叫。
华瑶稍一走神,杜兰泽就开口说:“倘若葛知县和赵大人要用这一招……”
久候一旁的燕雨忍不住插话道:“啧,我听不明白,这怎么就算是一招了?万一他们真以为三虎寨的贼寇跑进了山海县,悄悄地暗杀了凌泉,咱们也不能因此就去祸害他们吧,那岂不是和强盗一样。再说了,他们一直待在山海县,谁也不知道风雨楼究竟发生了什么。”
杜兰泽耐心为他答疑解惑:“截至目前,风雨楼一案并未牵涉王公贵族。三虎寨的贼寇残杀平民,在凉州、沧州已是司空见惯的事,虽在虞州罕见,却也未及震动朝廷的地步。但凌泉是皇族的侍卫,他的武功胜过大多数的宫廷高手,又因为镇抚司的副指挥使大人前不久也惨遭斩首,这两大高手意外身亡的悬案,若与风雨楼一案联系在一起……”
燕雨终于回过神来:“老天,这帮龟孙子,好狠啊!好狠!按照他们的意思,风雨楼的人,还有那个镇抚司的副指挥使……全是咱们杀的,凌泉也是咱们自己处理掉的,是吗?那皇帝会赐死咱们吗?”
“赐死?”杜兰泽笑道,“应是凌迟才对,欺压百姓,蒙骗官员,谋害皇帝的近臣,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杜兰泽从燕雨的面前径直走过,连一丝眼角余光都没落到他的身上。她总是穿着青色、黛色或者浅竹色的绸缎衣裳,衬得她形销骨立,像是一株屹立在悬崖峭壁上的兰竹。
燕雨的心跳没来由地慢了一拍。
他忽然把双手背到身后,轻轻地捏住了自己的袖摆,心里的杂绪犹如乱飞的柳絮,一会儿飘到了这头,一会儿飘到了那头,乱七八糟的,怎么理也理不清楚。
他一时想着凌泉的惨死,念及自己的武功远不及凌泉,更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活到何年何月;一时又想着羌羯之乱的那一个月里,杜兰泽以一己之力献出了炸坝之计,算无遗漏,反败为胜,比大皇子、二皇子的幕僚要强得多了,只要有杜兰泽在,敌军的诡诈之处,总会被她勘破吧。
天色漆黑如墨,华瑶安排好了几队人马,方才带着一批亲兵,奔赴县衙东侧十里开外的密林。
这一路上,燕雨还在胡思乱想,齐风的瞳仁忽地一缩,似是受了大惊一般,冷冷地盯着燕雨。
燕雨心里还奇怪,他这常年严肃端正的弟弟,怎的越发冰冷无情了?面色就像被冻住了似的。
齐风低声提醒道:“兄长,你切勿逾越。”
燕雨勾唇一笑,满不在乎道:“我逾越什么?你给我说清楚,别跟我打哑谜。”
齐风隐晦地提醒他:“我是你的双生兄弟,约莫能猜到你心里的感受。”
说完这句话,齐风就一语不发,燕雨也不再细问。
偶尔有这么几回,燕雨会厌烦双生兄弟之间的通感,更厌烦齐风猜到了其中关窍,却不肯坦白地说出来。
*
距离县衙十里远的一座密林里,数十位官兵高举火把,在一片赤色的火光中,满地都是倒垂的树影。那些影子黑压压地、静静地盖在一具冰冷的尸体上。
汤沃雪单膝跪地,眼泪刹不住地涌出眼眶。她和凌泉相识十余年,经常为凌泉疗伤治病,在她看来,凌泉就是戚归禾的亲人,也是她的亲人。
现如今,凌泉也走了……他的脖颈被一把长剑割断,那剑锋锐利,斩落了他的头颅。他胸膛向天,面容向地,不知他能否找到回家的路?凉州远在虞州的北方,叶落归根的路上,他会不会迷失方向?
华瑶给汤沃雪递了一张手帕。略微低头时,华瑶瞥见凌泉的左手死死地攥着一缕黑发。
燕雨站得离华瑶最近,当然也瞧见了这一幕,燕雨立马指认道:“喂,你们快看!凶手的头发被凌泉扯下来了!”
“不是,”汤沃雪平静地说,“那是他妻子的遗物。他的妻子死于非命,下葬之前,他剪下她的头发,随身佩戴多年,聊作慰藉罢了。”
燕雨怔然片刻,脱口而出道:“真惨啊,他全家都好惨……他自己也好惨。”
谢云潇瞥了他一眼:“你不会讲话,可以闭嘴。”
燕雨赶忙说:“请、请您息怒,属下罪该万死。”
谢云潇看着凌泉的头颅,却道:“我并未动怒,但你应当管好自己的嘴。”
话音未落,谢云潇手中的剑鞘已然翻转,吓得燕雨连退三步,慌张地躲到了华瑶的背后,还怕华瑶也生他的气。
他双手抱剑,探出一个头,偷瞄华瑶和谢云潇的神色。
谢云潇的剑鞘所对准之人,并非燕雨,而是渐行渐近的赵惟成及其一众属下。
四周杀气腾腾,火光与人影重叠,争战似乎一触即发,唯独华瑶出声道:“赵大人,听说你昨天还想宰了我的侍卫燕雨,怎么,难道你今天就动手杀害了凌泉吗?”
她气势磅礴,怒骂道:“这山海县也不是你只手遮天的地方,你应该被凌迟处死!”
第75章 连烧平野 杀多杀少,又有什么区别呢……
赵惟成双膝跪地, 高声道:“殿下息怒,风雨楼之案,至今仍是一桩悬案, 凶手逍遥法外, 卑职找不到一点线索!凌泉大人突然遭遇暗算, 只怕是……是三虎寨的贼寇下了毒手, 还请殿下明察!”
他转过头, 看着燕雨:“昨天清晨,卑职偶然遇见了燕雨大人, 卑职是真的不知道, 燕雨大人身份尊贵!卑职冒犯了大人, 惹怒了公主殿下,还请殿下饶恕卑职的过失!”
华瑶冷声道:“你曾经是御前带刀侍卫, 也明白皇宫里的规矩。燕雨的名字就刻在他的剑柄上,你怎么可能看不见?”
赵惟成一口咬定:“卑职瞎了一只眼,什么也看不清,卑职有眼不识泰山,请殿下息怒!”
华瑶的心里没有一丝怒火。她只是觉得, 赵惟成这个人很奇怪, 他究竟想做什么?他前言不搭后语,说话也是颠三倒四, 他是不是想隐瞒真相?
华瑶环顾四周, 树林里静悄悄的,霜冷风寒, 月黑风高,真是一副凄凉的景象。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她说话的声调十分平稳:“说来也巧,本宫才刚来这里不久,赵惟成突然出现了,难道赵惟成也收到了暗探的消息吗?”
赵惟成道:“今夜亥时过后,卑职在县衙巡逻,捕快慌慌张张地跑来报案,卑职才知道凌泉大人遇难了……”
华瑶追问道:“那个捕快叫什么名字?他什么时候发现了凌泉的遗体?”
赵惟成道:“那个捕快叫张强,亥时三刻,捕快路过了树林,闻到了血腥气,张强走过来一看,就看见了凌泉的遗体!他吓得屁滚尿流,跑回了县衙……”
华瑶道:“你再说一遍,那个捕快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发现了凌泉的遗体?”
赵惟成道:“那个捕快叫张强,今夜亥时三刻,张强发现了凌泉的遗体。”
华瑶已经猜出来了,赵惟成一定撒谎了。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谎言,因此他不断地重复华瑶的问题,想用这种方式说服华瑶。
华瑶道:“凌泉惨遭杀害,凶手斩断了他的脖颈,他正面朝下,背面朝上,张强怎么能看出来他的身份?你刚才说,张强吓得屁滚尿流,没有勘察现场,直接跑回了县衙,那张强怎么知道凌泉遇害了?”
赵惟成哑口无言。
华瑶沉声道:“赵惟成,你堂堂一个八品官员,认不出燕雨的身份,张强的官职比你更低,见识比你更少,为什么张强可以认出凌泉?今夜月黑风高,张强也看不清凌泉的面目,究竟是你撒谎了,还是张强撒谎了?!”
赵惟成急忙道:“是,是张强!他撒谎了!”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原本以为,赵惟成稍微有些骨气,没想到赵惟成诬陷了别人,把他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华瑶怒声道:“不管是你,还是张强,你们敢在本宫的面前胡言乱语,本宫就不会饶了你们。”
赵惟成道:“您还没有审案,怎能认定我胡言乱语?”
华瑶道:“不敬皇族是死罪,来人,把赵惟成拿下,听候发落!”
此话一出,燕雨立刻跳了出来。他跳到了赵惟成的身旁,又拿出一条绳索,绑住了赵惟成的双手双脚。
赵惟成不由得怒火攻心,额头暴起青筋,他恶狠狠地盯着燕雨,燕雨感慨道:“哎呀,你啊,我说你什么好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赵惟成一声不吭。
燕雨低声问:“不是我说,你这个人,真的没什么本事,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你为什么非要和我们公主过不去?”
赵惟成道:“卑职不敢。”
燕雨悄悄地说:“你敢和公主叫板,不就是因为公主脾气好吗?如果东无站在你的面前,你还敢胡言乱语吗?东无会扒了你的皮,把你千刀万剐……”
赵惟成道:“你是东无的人?”
燕雨道:“你放屁,你才是东无的人,你全家都是东无的人!”
赵惟成道:“卑鄙无耻。”
燕雨道:“你才是卑鄙无耻,你杀了凌泉!凌泉不仅是公主的侍卫,还是保家卫国的功臣,羯人没杀他,你杀了他!你究竟是不是人?!你比太监还歹毒,我真看不起你!”
赵惟成的双眼泛起杀气,拳头被捏得嘎吱作响。
燕雨嘲笑道:“哇,哇,哇,不会吧,我才说了几句话,就把你气成这个样子?你也知道自己不如太监?”
赵惟成道:“我对天发誓,我没杀凌泉!如果我杀了凌泉,就让我……”
燕雨道:“死无葬身之地!”
赵惟成道:“如果我没杀凌泉,你说的这句话,就是你自己的下场!”
燕雨道:“关我屁事,你自己造的孽,你自己还债,血债血偿,听过没?”
燕雨使劲一扯,绳索收得更紧,缠住了赵惟成的手腕。
赵惟成闷哼一声,心里的恨意更浓烈了,恨不得立刻杀了燕雨,杀了华瑶,杀了谢云潇,杀了汤沃雪,把他们全部杀光。
华瑶也察觉到了,赵惟成的杀气更重了。她举起一支火把,向前走了几步,距离赵惟成更近了。
赵惟成忽然抬起头,面对着火光,大喊道:“我没杀凌泉!我没杀凌泉!你们屈打成招,没王法了,没天理了!我要把你们告到京城,你草菅人命,陛下会严惩你!”
华瑶根本没有打过他,他在喊什么?
华瑶冷声道:“把他押送到县衙,上报给朝廷,本宫怀疑他勾结歹徒,颠倒是非,丝毫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燕雨立刻撕开了赵惟成的衣袖,揉成一块布团,塞进了赵惟成的嘴里。赵惟成说不出话来,树林里安静了不少,血腥气还没消散,华瑶握住了自己腰间佩剑的剑柄,随时可以拔剑出鞘。
方圆十里之内,没有一丝人声,华瑶沉默不语,她的心里充满了疑虑。
凌泉武功高强,经验丰富,可以隐藏在树林之中,趁着敌人不注意,使出致命一击。哪怕是武功已入化境的顶尖高手,刺杀凌泉的时候,也会闹出响动,如此一来,附近的暗探也会察觉到危险,及时给华瑶报信,或许凌泉就不会死了。
华瑶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凌泉会死得安安静静?方圆十里的暗探都没有察觉到一点踪迹?难道凶手的武功境界,已经超过了华瑶的认知吗?
山海县果然是卧虎藏龙。
谁能杀了凌泉?谁想杀了凌泉?这两个问题,就像两个咒语,盘旋在华瑶的脑海里,她忽然有了一种猜想。
难道是她的父皇?
自从华瑶离开京城,父皇派遣的追兵一直在跟踪华瑶。追兵都是武功高强的高手,华瑶的兵力不如他们,她从未与他们交战过,他们已经出手了。
华瑶心头一惊。她忽然明白了敌人的计策,她立刻下令:“传我的命令,从县衙抽调两百名捕快,勘察此地的地形,调查方圆二十里之内的人事往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每隔三个时辰,向我报告调查结果。”
华瑶的侍卫回话道:“卑职遵命!”
华瑶又命令几个侍卫带走了凌泉的遗体,寒风呼啸,她的心情也冷得像冰。父皇已经杀了凌泉,接下来,父皇又会杀谁?
谢云潇跟上华瑶的脚步:“殿下,现在就要回去了吗?”
华瑶道:“是的,此地不宜久留。”
谢云潇道:“我想留在树林里,勘察现场的蛛丝马迹。”
华瑶道:“不行。”
华瑶的声音极低:“你留在这里,必定会遇到危险,你明白吗?这是一个陷阱。”
谢云潇道:“你已经猜到了凶手的身份?”
华瑶道:“现在,我们的身边还有四百多个侍卫,你的武功境界已入化境,凶手对你出招,必定会闹出响动,暴露自己的行踪。如果你留在这里,等到侍卫分散到各个地方,凶手就会找准时机,从背后偷袭你……”
谢云潇道:“我杀了他们,就能给凌泉报仇雪恨。”
华瑶喃喃自语:“你杀不了他们。”
谢云潇道:“为什么?”
华瑶道:“第一,他们的武功十分高强;第二,他们在暗,你在明;第三,你在京城的时候,曾经遭遇过伏击,他们已经看清了你的武功招数;第四,开创宗门的武林宗师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是你呢?武林宗师的年纪都在四十以上,你今年才刚满十八岁。”
谢云潇低声道:“殿下,你也只有十八岁,我更担心你的安危,难道你我只能做缩头乌龟,放任歹徒烧杀抢掠?”
华瑶严肃道:“当然不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会让你等十年,只要你等三天,你能答应我吗?”
谢云潇沉默片刻,终归答应道:“好。”
华瑶道:“走吧,大敌当前,千万不能急躁。”
天色漆黑,月光暗淡,华瑶的心情也很沉重。她和谢云潇返回了住处,她反复推敲着细节,又与众人商量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中,午夜已过,她回到自己的卧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次日上午,汤沃雪找到华瑶,说出了验尸的结果:“凌泉他……他的伤势很严重,他的胸膛、手臂、腰腹、后背、大腿内侧都有许多刀伤,他和凶手至少缠斗了一个时辰……”
华瑶断定道:“不对,凶手一定是速战速决,快攻快退。”
汤沃雪道:“依照您的意思,凶手不只有一个人?可是,我亲眼看见了,凌泉的伤口至少有上千条,伤口的形状、深浅都是相同的。”
华瑶叹了一口气,如同华瑶猜测的那样,杀害凌泉的凶手,就是镇抚司的武功高手,镇抚司听命于父皇,父皇已经杀了凌泉,还想杀了华瑶和谢云潇。
华瑶轻声道:“你听说过镇抚司吗?镇抚司的高手,以八人为一组,合力练成一套刀法,他们的招式都是相同的,在死者身上留下的伤口,几乎是完全一样的……”
汤沃雪惊讶道:“他们什么时候来到了山海县?”
华瑶坦诚道:“他们是父皇派来的人,跟着我们离开京城,跑来了山海县。我在京城的根基太浅了,离京的时间又太长了,父皇怀疑我,猜忌我,憎恨我……我必须想办法调用虞州精兵,否则,我和谢云潇的性命都会断送在父皇的手里。”
汤沃雪也感到焦急,她连忙说:“殿下,你别回京城了,你回凉州吧,凉州和京城相距三千里,这么远的距离,皇帝拿你也没办法,镇国将军会保护你和谢云潇。”
华瑶道:“我不想给凉州惹麻烦。”
汤沃雪沉默了,她也不知道华瑶应该怎么办。
当天傍晚,华瑶亲自操办了凌泉的后事。她打定主意,她会为凌泉报仇,她会登基称帝,父皇也无法阻止她的宏图大志。
*
三天之后,华瑶收到了暗探传来的消息。
案发当夜,树林附近出现了一位和尚。距离树林东侧二十里
处,有一座高山,山上有一座寺庙,庙里的和尚练过武功,都是武僧。他们在山上耕田种菜,经常把粮食送给贫苦百姓。
华瑶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亲自探访寺庙。她率领两百名侍卫,赶到了寺庙所在的那座山。
华瑶轻功高强,脚步飞快,不少侍卫追不上她,她偶尔也会停下来,等一等掉队的人。
谢云潇跟在她的背后,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只说出来一句:“殿下,万事小心。”
华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谢云潇道:“前几天,你对我说,大敌当前,千万不能急躁。”
华瑶道:“嗯,是啊……”
华瑶转过身,看着谢云潇,忽然又说:“我正想告诉你,何近朱已经来到了山海县。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他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精通‘八人刀法’的绝学,千万不要小看他。”
谢云潇猜测道:“何近朱就是杀害凌泉的凶手?”
华瑶轻声道:“皇帝派我暗杀晋明,原本是一箭双雕的计策,必须要留一个后手,何近朱就是皇帝的后手。你放心,我一定会为凌泉报仇。”
谢云潇反握她的手腕:“报仇不是当务之急,你应该先保全你自己,你的处境很危险。”
华瑶明白了谢云潇的意思。既然凌泉不是何近朱的对手,那华瑶遇上何近朱,恐怕也没有一点胜算。
华瑶感叹道:“我好歹是个公主,何近朱真敢杀了我吗?难道他不怕父皇动怒吗?他杀了我,父皇再杀了他,他比我死得更冤、更惨。”
谢云潇道:“他杀不了你,你不会死。”
华瑶道:“嗯,我会杀了他,他死定了。”
华瑶脚步轻快,身手敏捷。山路上怪石嶙峋,她踩着石头,一跃向前,跳到了山峰上。此处果然有一座寺庙,大门紧闭,门缝里飘出一股檀香的气味。
华瑶没有敲门。她原地一跳,翻过了围墙,闯进了寺庙。
寺庙里香火旺盛,年轻的僧人站在禅院里,拿着一把扫帚,默默地清扫落叶。
华瑶走到僧人的身旁,僧人只问:“施主,为什么不走正门?”
华瑶毫不客气地审视他,他容貌清俊,举止端庄,大概是一个知礼守礼的人。
华瑶反问道:“你为什么不开门?”
僧人道:“施主招呼一声,小僧就会开门了。”
华瑶道:“真的吗?”
僧人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华瑶道:“我不是出家人,我不知道你们这里的规矩,还请你多担待些……”
话音未落,华瑶身影一闪,消失在僧人的眼前。
华瑶闯进了寺庙的竹林,她听见了粗重的呼吸声。她握住自己的剑柄,走向了一间厢房。
窗户是纸糊的,薄薄一层,透光又透风,华瑶戳破窗纸,清楚地看见,房间里摆着一张竹床,床上躺着一个男人。
此人的半张脸都被烧焦了,另一半脸也因为痛苦而抽搐着。他闭着眼,皱着眉头,黑色的发丝之中,掺杂着不少白发,他是晋明的近臣,岳扶疏!
华瑶踹开了房门,拔剑出鞘,这一瞬间,刚才的僧人挡在了门前。
僧人道:“我佛慈悲,渡化有缘人,有缘生缘,无缘生孽,施主,请不要再造杀孽。”
华瑶道:“你知不知道,竹床上的那个男人,害了多少人,造了多少杀孽?”
僧人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若是真心悔改,上天也会放他一条生路。这世间的凡人,不能戒除七情六欲,人生中的每一天只能受尽熬煎……”
华瑶打断他的话:“山下出了一桩命案,死者是我的亲人,昨天我还没想明白,好端端的,他为什么会死在这片树林里?现在我知道了,方圆二十里之内,只有你们这座寺庙有人烟,死者与你们脱不开干系。”
此话一出,白其姝也走到了华瑶的背后。
白其姝道:“和尚不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我们也不用和他们废话了。”
华瑶道:“确实。”
白其姝笑了一声:“今日,和尚挡住了这扇门,我就血洗这间寺庙,反正,杀一个是杀,杀一群也是杀!杀多杀少,又有什么区别?!”
第76章 万民嗟怨 你这一招,耍得相当漂亮
风吹叶动, 白其姝转头看去,碧绿的竹林里钻出一个七八岁的小童,他朝着白其姝喊道:“造孽!造孽!”
白其姝微微一笑:“我本来就是罪孽深重之人, 小和尚, 要渡我吗?”她的软剑即刻出鞘。
电光石火之间, 众人只听“砰咚”一声巨响, 白其姝挥袖斩断一片翠竹, 竹子整齐地倒在地上,小和尚吓了一跳, 裆部湿了一大块。
白其姝慢慢地收剑回鞘。她眉梢一挑, 低声骂道:“废物, 废物。”
在小和尚看来,白其姝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女鬼。
小和尚“哇”地一下, 哭出了声,把华瑶吵得心烦。华瑶对燕雨使了个眼色,燕雨却有些犹豫,好像很不愿意在寺庙里动手。
华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用剑鞘推开僧人, 再旋身扫腿, 粗暴地踹开了厢房的木门。
修行之人多半清贫,这间厢房也十分简陋, 房中陈设仅有一张竹床、一把凉椅、一盏烛台。
微弱的烛光里, 岳扶疏的眼皮半睁半阖,似梦似醒。他的火灼伤不止在脸上, 肩头还有一块两寸见方的烂肉,疮口往外流着脓水,黄色的脓、红色的血, 混杂不清,触目惊心。
活该!华瑶心想。
常言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华瑶立即拔剑,剑刃直劈岳扶疏的脖颈,只差半寸就能切下去,但她还没碰到岳扶疏的一根汗毛,便有一把沉重的铁禅杖挑起了她的剑锋,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她的招式。
华瑶心下大惊,连退两步,转头一看,幽暗灯影中站着一个白眉白须的老禅师。他穿着一件麻布僧衣,披着一件破烂袈裟,光着两只脚,脚底不沾尘埃。他长得慈眉善目,俨然有世外高人的气韵,能在一招之内制服华瑶,对她却没有半分恶意。
华瑶的心底冒出一股冷气。
谢云潇一直守在门外。这老头子不声不响地绕过了谢云潇,那他的武功肯定比谢云潇更厉害!当然这也不怪谢云潇,毕竟谢云潇才十八岁,风华正茂,而老头子少说也有八十多岁。
华瑶顿时变了脸色,客客气气地说道:“山下出了一桩命案,死者是我亲属,我一时情急,来此查案追凶。佛门本是清净之地,我也无意杀生害命,只是,实不相瞒,躺在榻上的这个人,乃是十恶不赦的歹徒。”
老禅师双掌合十,闭口不言。
他的徒弟代为劝说道:“施主,佛法弘深,众生可渡,纵使他是大奸大恶之人,他重伤在身,已受惩戒。冤冤相报何时了,往复循环无尽处,施主不如饶他一命,从善行事,人生万事皆空,唯有善言、善行、善念可助你超脱苦海,免堕轮回……”
华瑶嫌他唠叨,再次打断他的话:“敢问阁下的法号?”
他双眼灼灼有神,含笑道:“小僧法号观逸,小僧的师父,法号宏悟……”
原来老头子名叫宏悟!
“宏悟”二字一出,华瑶就知道她今晚无论如何也杀不了岳扶疏了。
宏悟禅师天生聋哑,却是古今罕见的练武奇才。
早在五十年前,华瑶的娘亲还没出生的时候,宏悟禅师就号称“中原第一高手”,成为天下武林中人一致推崇的一代宗师。
宏悟禅师的行踪缥缈不定。他惯用的兵器
是一把重达百斤的铁禅杖,杖身刻有一行小字“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真正的武学宗师,应当常怀怜悯之意、慈悲之心,达到至高至圣的境界,俗称“超凡入圣”。此间修为之高深,距离华瑶甚远。
华瑶无话可说,只能随便胡扯:“今日有幸,得见宏悟禅师、观逸禅师二位智者,想来也是佛祖慈悲,以善言善念度化我心中的凄苦……”
华瑶一句话还没扯完,方才那个小和尚跑进屋里,抱紧宏悟禅师的大腿,告状道:“她们要血洗寺庙!”
“哪有啊,姐姐和你说笑呢,”华瑶看着小和尚,随口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心最软了,很害怕见血的。方才你师兄不是也说了吗?冤冤相报何时了,你瞧,我早就收剑回鞘了。”
小和尚抬起头来,望见华瑶光彩照人、笑容满面,犹如天上仙女,绝非地狱恶鬼。小和尚就不再指认她,转而躲到了另一位年轻僧人的背后。
华瑶报以微笑。她双掌合十,对宏悟禅师行了个礼,仿佛在这一刹那间放下了所有仇恨,再也不管岳扶疏的死活。
华瑶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脚步依旧轻快。她路过佛堂之前的一座功德箱,从兜里摸出一把银币,足有二十两之多。这些银币都被她塞进了功德箱,附近的一群僧人听见了银币击撞的清脆声响,便有一人对她说:“多谢施主慷慨解囊。”
此人正是观逸禅师。
华瑶初见他时,他正在扫地,而今,她准备走了,他还在扫地。
她突发奇想,跳到他的身旁,问他:“观逸禅师,打扰了,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只能拜托你通融一二。”
观逸道:“施主请说。”
华瑶道:“天色已晚,我不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可否在贵寺借住一夜?待到明日早晨,天亮之后,我再动身离开……”
约莫半个时辰之前,华瑶刚刚闯进寺庙之时,一言一行是何等的骄狂粗鲁?再看她现在,礼数周全,态度从容,又随手捐了二十两银子的香火钱,观逸也不好拒绝她。
观逸与华瑶谈话之时,不自觉地注意到华瑶身侧一位绝美的公子,真有飘然出尘之气度。那公子与他四目相对,他微微躬身,以示谦逊:“请问公子贵姓?”
公子开口道:“免贵姓谢。”
“是我夫君。”华瑶忽然插话道。
观逸道:“谢公子,谢夫人,请随我来。”
华瑶很不喜欢别人叫她“谢夫人”。但她并未多言,跟着观逸去了厢房,借宿于一间破旧的竹舍。
恰如岳扶疏的住处一般,这间竹舍也相当简陋。华瑶没有一句抱怨,仰躺在竹床上,心绪纷乱如麻。宏悟禅师明知华瑶来意不善,却没有伤她一分一毫,也没有赶她出门,反而准许她夜宿寺庙,距离岳扶疏仅有十丈之远。她思来想去,只觉宏悟的武功太高,当世再无匹敌之人,他无惧无畏、无愁无恨,心境至上,堪比圣者,正如佛祖俯视蝼蚁,自然不在乎蝼蚁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华瑶从床上坐起来,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谢云潇。”
谢云潇正坐在床沿。
华瑶从他背后搂住他的腰身,听他问道:“你真要在此留宿一夜?”
华瑶在他耳边说:“我必须杀了岳扶疏。先前白其姝提醒过我,岳扶疏并不简单,他一日不死,我心一日难安。既然他是晋明最宠信的谋士,那你大哥的死,必定与他有关,我之所以非杀他不可,当然也是为了给你大哥报仇。”
谢云潇道:“佛门清净之地,最忌杀生,你我并非宏悟的对手。”
华瑶道:“据说宏悟出生于兴平十四年,照这么算,他今年九十八岁了,老人家武功再高,夜里不可能不睡觉吧。趁他熟睡,我就……”
谢云潇侧目,华瑶唯恐窗外有人,改口道:“我就立刻背诵佛经,度化自己。”
谢云潇却道:“别怕,外面没人,你直说无妨。”
华瑶再次躺倒。她拽起谢云潇的衣带,边搓边玩:“我什么话都敢说。”
谢云潇躺在她身侧,揽过她的肩膀,让她枕在他的怀里,还想提醒她多注意措词:“你……”
华瑶倚靠着他,懒洋洋道:“你什么你,我说的话,就是王法。”
谢云潇从她手里扯回他的衣带。她顺势仰起头,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偏过脸,她又亲了他一口。他被她亲得无话可说,她才命令道:“今夜我留在寺庙里,你下山去忙你的事。明天一早,我们在山脚下的凉亭里接头。”
谢云潇握紧她的手腕:“山海县藏龙卧虎,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人留宿。”
华瑶道:“我还有侍卫。”
谢云潇道:“他们的武功不足以护你周全。”
华瑶抬起手,指了指屋子外面:“那还有宏悟禅师,他保护了岳扶疏,也会保护别人……”
话说一半,她忽然反应过来:“岳扶疏原本住在县衙里,应该是山海县的人救了他,把他送到了县衙。他伤势严重,若非他自己要求,没人会把他搬进这间破庙。那他早就料到了我不会放过他……纵观整个山海县,只有宏悟禅师能救他一命。”
谢云潇无意中捏紧了华瑶的指骨。
华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好他个岳扶疏,满肚子阴招。”
她跳下床榻,飞快地穿好一双鞋,犹如一阵疾风般消失在深凉的夜色里。
华瑶再次来到岳扶疏的房门之外。
她环顾四周,未见一人放哨。
她推门而入,闻见一股药香,正想趁机杀了岳扶疏,却听岳扶疏说:“宏悟禅师住在隔壁,你若对我起了杀心,禅师有所察觉,便会赶来制止。”
华瑶笑道:“不愧是你,岳扶疏,算计得如此周密。”
岳扶疏道:“殿下谬赞了。”
岳扶疏房中的灯烛早已熄灭。
凄冷的月光之下,岳扶疏瞪大一只眼,仍旧看不清华瑶的面貌。他昏睡已久,才刚醒过来,饱受病痛的折磨,神志还有些恍惚。此时他见到华瑶,心中警铃大作,兼有恨意滔天,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抓来华瑶一刀处决。
“怎么了?”华瑶明知故问,“你憎恨我,厌恶我,不想见到我吗?”
岳扶疏闭目养神,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她却知道他的死穴在哪里。
她肆意侮辱高阳晋明:“你和你主子的恶行如出一辙。你主子在秦州作威作福还不够,要来凉州搜刮民脂民膏。为了争夺雍城的兵权,你主子不惜在水井里投毒,只为残害雍城百姓,败坏我的名声,何等下贱。”
岳扶疏与她针锋相对:“你所谓的治国之术,也不过是妇人之仁!”
华瑶轻轻一笑,放肆地辱骂道:“正因为我有妇人之仁,你这贱人才能苟活至今。”
岳扶疏双手发颤,脓水淋溃,沾湿了敷在疮口的草药。他哑声道:“你心毒、手毒、口毒……”
华瑶不甚在意:“总比你满身烂疮好多了吧,要不要我拿一面镜子,帮你照照,你从头到脚一片毒疮,又臭又脏,你自己说,究竟是我毒,还是你毒呢?”
岳扶疏不再作声。华瑶笑他又臭又脏,却不知道他身为暗娼之子,出身微贱,自幼听惯了侮辱谩骂,“脏臭”二字,时时刻刻与他相伴,他怎会在乎华瑶的冷嘲热讽?
三言两语之间,华瑶瞧出端倪,便试探道:“晋明早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暗害我在前,我报复他在后。我不妨告诉你,从今往后,晋明这一辈子的名声都会毁在我的手里。我要把他写进史书,让他遗臭万年,遭受万民唾弃……”
“你登不上皇位,”岳扶疏嗓音嘶哑道,“皇帝已经知道了,你杀了晋明。”
华瑶握手成拳。
她心跳加急,蓦地失语。虽然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但她的脑子还是空白了一瞬,屋
子里一霎安静了许多。
月光冷冷地洒在床前,岳扶疏费力地转过头,面朝华瑶,欣赏她苍白的神色。
他越发坦然道:“我报的信。”
华瑶道:“你何时报的信?”
岳扶疏道:“前日,我委托赵惟成,八百里加急,传信京城……二皇子死了,萧贵妃还活着。”
“就算父皇知道晋明死了,”华瑶压低了语调道,“那又如何?晋明的尸骨荡然无存,任凭虞州官员掘地三尺,他们也注定一无所获。”
岳扶疏却笑了:“你败于妇人之仁,终究难成大事!你没杀风雨楼的掌柜的、跑堂的、算账的……只要他们活着,就算有了人证,待到物证凑齐,你和谢云潇插翅难飞!”
华瑶的头皮一阵发麻。
她伏低做小多年,皇帝却察觉了她的狼子野心。
她亲手把晋明大卸八块,此乃残害手足的重罪,倘若她坐实了这一桩罪孽,永无翻身之日,包括方谨在内的皇族都会诛杀她。
她佯装镇定,笑意不减:“未知鹿死谁手,你还敢大放厥词?要我说呢,晋明在世的时候,你这位谋士,肯定经常为他出谋划策,总是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他相信你、器重你、敬佩你,而你呢,一次又一次地献计献策,献的都是烂计烂策,害得他一步错、步步错,他就像一头蠢猪,被我一刀又一刀地狠狠宰了。”
她走近两步,嗓音压得极轻,犹如乱耳的魔音,飘进岳扶疏的心里:“对了,你知道吗?晋明死前,腿骨被我砍断了。他尚有知觉,拖着两条断腿,趴在地上爬行,慢慢的,血越流越多,好像一条红色的蛆。你见过蛆吗,岳扶疏?”
岳扶疏明知他不该听华瑶讲话。但他忍不住想知道晋明的死状,他才听完两句,心底便开始发慌发颤,接连咳嗽几声,才道:“凌泉、凌泉死得比他更惨……”
话刚出口,岳扶疏自知失言。
岳扶疏被疼痛与悔恨折磨,不自觉地讲出了心底话,而华瑶已经猜到了他的秘密——此乃岳扶疏的计中计。
三日之前,岳扶疏借由赵惟成之手,传信京城,把信件交给了萧贵妃,萧贵妃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悲痛之余,定是恨死了华瑶。
萧贵妃动用手头一切差使,把晋明的死讯告诉了皇帝。
皇帝一向多疑。他忌惮华瑶,更忌惮谢云潇,乍一听闻晋明的死讯,却没收到华瑶的奏报,便能猜到华瑶居心叵测。他授意镇抚司高手,让他们杀害了凌泉,神不知鬼不觉,既是一次隐晦的警告,也是在暗暗地剪除华瑶的羽翼。
华瑶几乎可以断定,皇帝真正要杀之人,并非华瑶的侍卫,而是谢云潇本人。
谢云潇和顾川柏不一样,从不会在皇帝面前虚与委蛇。既然谢云潇的主子不是皇帝,皇帝不得不防、也不得不杀他。哪怕谢云潇是身份显贵之人,牵扯了镇国将军与世家贵族,皇帝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原来如此,”华瑶拍手称赞道,“不错嘛,岳大人,你这一招,耍得相当漂亮。”
岳扶疏的眼神淬了毒,牢牢地凝视着她:“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华瑶笑道:“嗯,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她端起烛台,点亮烛火:“我还有一件事,正想告诉你,你还记得锦茵吗?”
岳扶疏给她扣了个大帽子:“你杀了她!”
“胡说八道!”华瑶怒骂道,“何近朱杀了锦茵,关我什么事!”
岳扶疏一点也不信她的话。
她轻声道:“真的,我骗你干什么。虽然你在我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但我也佩服你的才学,对你尚有几分尊重。锦茵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教坊司出身的女孩子,和我母亲一样,我可怜她的身世,关照她还来不及,怎会对她痛下杀手?”
明明灭灭的烛火照亮了华瑶的整张脸,她静静地立在床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曾几何时,他也这样看过锦茵。
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岳扶疏理不清杂绪,脑海里乱糟糟的,隐约听见锦茵喊他:“岳大人,您是端方君子,您对妾身再好不过了,妾身能有今日,仰仗您的关怀……”
岳扶疏略微阖眼,流下一滴清泪。
华瑶满怀恶意道:“锦茵和我有缘,我真想把她带走,像她这般纯良的少女,来伺候我,不比伺候晋明强的多?”
岳扶疏一语不发,华瑶自顾自地说:“可惜呢,那一天傍晚,何近朱的马车停在嘉元宫外,锦茵被何近朱强行掳走了。何近朱一剑把她捅穿,她该有多疼啊,或许还没死透,何近朱就用一张被子把她卷起来,埋在了京城郊外。”
岳扶疏道:“你从何得知?”
华瑶道:“何近朱的马车招摇过市,我的暗卫一直跟着他。他动手太快,无人拦得住他,就连凌泉也拦不住,你是知道的。”
她轻叹一口气,烛火随之摇摆。
岳扶疏眉头紧锁:“相比于何近朱,我对你的仇恨更深。”
华瑶露出浅浅的笑意:“我明白,但我必须告诉你,何近朱是皇后的人。”
岳扶疏侍奉晋明多年,当然知道何近朱就是皇后的走狗。他张了张嘴,正要讲话,华瑶倾斜烛台,鲜红的烛泪滴在他的床榻上。
他一恍神,又听她说:“皇后与萧贵妃向来水火不容。晋明已经死了,萧贵妃在宫里的处境何其艰难?你猜,皇后会不会痛打落水狗,暗算萧贵妃,让皇帝厌弃她,将她打入冷宫?”
华瑶蹲下来,面朝着岳扶疏:“你不仅保不住你的主子,也保不住你主子的母亲。”
岳扶疏道:“你盼着我与你联手陷害皇后?”
他干裂的嘴唇一咧,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做梦……做梦!我只想活活打杀你!”
华瑶依然平静:“你知道自己败在哪里吗?皇后也很讨厌我,但是呢,为了诬陷晋明,皇后可以和我联手。”
岳扶疏头昏脑闷,费力地挤出一句:“你扳不倒皇后。”
华瑶笑了一声:“单凭我一人之力,当然扳不倒皇后,只不过想给她点颜色看看,谁叫她的属下杀了我的侍卫,我咽不下这口气!”
岳扶疏冷眼看着她,她还说:“更何况,现如今,皇帝和萧贵妃正要处置我,我替萧贵妃抹黑了皇后,对萧贵妃而言,真是一桩天大的好事,难道你想不明白吗?”
华瑶真想把岳扶疏气死,只要能气死他,她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岳扶疏不知道华瑶的意图,但他早已洞悉她的性情,他揭露道:“你城府深厚,手段诡诈,不达目的,不肯罢休……”
华瑶吹灭了烛火,在黑暗中同他对视:“那又如何?如果你看穿了我,还能利用我,那就是你的本事。”
岳扶疏没来由地冒出一句:“你杀不了何近朱。”
华瑶信心十足:“我手下也有几个厉害的武将。”
岳扶疏摇了摇头。
他的身子疲惫至极,疮口巨痛不止,痛得他耳鸣目眩,听不清华瑶的话,看不见华瑶的脸,只说:“你的武将杀不了他,他得到了上一任镇抚司指挥使的真传……”
“真的吗?”华瑶质疑道,“上一任镇抚司指挥使,为什么会把何近朱收为衣钵后人?”
窗扇开着一条缝,华瑶的嗓音又轻又柔,顺着寒冷的冬风,吹进岳扶疏的耳孔。
岳扶疏半梦半醒之间,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如实说道:“何近朱在虞州搜罗美人,献给京城官员……”
话没说完,岳扶疏浑浑噩噩地昏迷过去,无论华瑶如何激将他,他也没再睁开眼睛。
真想杀了他,华瑶心里暗想。
夜幕黑沉,万籁俱寂,四周静悄悄的,华瑶听不见一丝半点的人声。她右手搭在腰间,极轻、极缓地拔出长剑。但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杀气。
宏悟禅师是当世第一的武功高手。他住在岳扶疏的隔壁,与岳扶疏距离极近,最轻微的杀气也难逃他的法眼。
华瑶心中没有丝毫把握,手上仍然暗暗运劲。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观逸的声音:“施主,请回吧。”
华瑶被他吓了一跳,立刻质问道:“你跟踪我?”
观逸道:“小僧奉师父之
命,在此守夜。”
华瑶道:“刚才我为什么没看见你?”
观逸道:“小僧在屋顶打坐。”
华瑶后知后觉:“你会闭气?我听不见你的呼吸声。”
观逸举起双手,合十作礼:“师父自创一门龟息功,以便观心打坐,打坐之时,呼吸无声,还请施主莫要见怪。”
华瑶冲出房门,跳到他的面前:“所以呢,我和别人讲话的时候,你故意坐在屋顶上偷听。你触犯了佛门的清规戒律,又凭什么教训我? ”
观逸面不改色道:“施主不要乱想,小僧在屋顶打坐,心中默诵佛经,未曾听闻施主谈话。”
“我不信,”华瑶一把拽住他的衣带,“你跟我过来,我要好好地审问你。”
观逸静立不动:“出家人不打诳语。”
华瑶却道:“你打不打诳语,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从不冤枉好人,倘若你躲着我,便是你心中有鬼。”
观逸年方二十岁,只比华瑶年长两岁,仍是少年人的心性,阅历尚浅,此生从未见过华瑶这般厚颜无耻又伶牙俐齿的姑娘。无论他讲了什么话,她都能轻易地反驳他。
他的僧衣是麻布所制,粗糙无比,远不及华瑶的裙摆飘逸,但他的衣带正被她紧紧地扯在手里,与她的锦纱衣袖交叠,他直说道:“施主,男女有别,请您放开小僧……”
华瑶道:“我扯过许多衣带,就你废话最多。”
观逸一时无语,更不知怎样才能劝诫华瑶。他想制止华瑶的恶行,嘴里只挤出两个字:“万恶、万恶……”
华瑶替他补全:“万恶淫为首?”
观逸一张白皙的面容涨得通红。
他转身便走,华瑶却像是地痞流氓一般,剑鞘一挥,挡住了他的去路。
她轻笑一声,绕到他的眼前。
幽静的月色之下,他敛眉垂目,容貌更显俊秀,颇有逸世离尘之姿容。
华瑶忍不住调侃道:“我原以为您是一位救苦救难的高僧,可是呢,您的这颗心,好像十分凉薄。您明明知道我是深陷红尘的可怜人,不仅不愿意渡我,话没说两句,转身就走,为什么呢?您倒是说清楚点,好让我断绝不该有的念头。”
不该有的念头……是什么?
观逸第一次碰上这等事,不知如何应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顿时心乱如麻。
他原地打坐,捏着手腕上的一串佛珠,反反复复地默念佛经,直到一把铁禅杖轻敲他的头顶。
他睁开双眼,见到自己的师父,再往前看,华瑶站在一棵菩提树下,双手背后,要多老实有多老实。她的侍卫共有十人,整整齐齐地环绕着她。
观逸的师父抬起禅杖,敲了敲地面。
华瑶轻咳一声,指天发誓道:“我,华小瑶,在此郑重立誓,我再也不敢在寺庙里暗杀别人了!”
观逸这才反应过来——今夜,华瑶之所以缠着观逸,是为了让她的侍卫找到下手的机会。
千钧一发之际,厢房内杀意陡现,观逸的师父适时现身,又救了岳扶疏一命。师父从不杀生,从不动怒,只因华瑶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杀岳扶疏,师父才会要求华瑶立誓,华瑶也果然是欺软怕硬的人,没脸没皮地当众发下誓言。
观逸不禁劝告道:“华小瑶施主,您何苦这样烦扰自己,烦扰他人。您若放下仇恨,宽恕他一次,饶他一条生路,于您自身也是一件功德。”
“华小瑶是我的大名,”华瑶胡扯道,“在我老家,谁叫了我的大名,就是要跟我打架。”
观逸道:“出家人不可争斗。”
华瑶道:“我明白,所以我宽恕了你的冒犯,可见我是一个仁义的人,但我不能宽恕岳扶疏杀了我的亲人,我和他的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话刚说完,她一溜烟就跑远了,生怕观逸又啰啰嗦嗦地,说些废话来烦她。
*
华瑶回到厢房,谢云潇仍未就寝。
床前点了一盏明灯,谢云潇坐在床沿,随意地翻看一沓信件,灼灼跳动的火光照耀着他的眉眼。他解开了外衣,仅穿着一件轻透的薄衫,衣领也是将敞未敞。这场景之美,犹如梦里春闺,纵是寒舍也蓬荜生辉。
华瑶脚底生风,飞扑到他的身上,却被他轻轻地推开:“请殿下坐正。”
华瑶道:“不,我偏要斜着坐。”
谢云潇道:“你挡住了烛光。”
华瑶强词夺理:“不是我挡住了烛光,是你坐得离蜡烛太远。”
她才不管谢云潇还会找什么借口,她攥着他的衣袖,细瞧他手中的信纸:“谁给你写信了?”
“这是岳扶疏的信,”谢云潇如实道,“我潜入他的房间,搜查他的包袱,拿走了他的随身物品。”
华瑶十分惊讶:“什么时候的事?我一点也没察觉你的踪迹。”
谢云潇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华瑶大感不妙,只听他道:“我不知道你对观逸做了什么,我走到岳扶疏的门前,只见观逸面颊通红,闭目垂首,盘膝打坐,而你站在不远处……”
华瑶严肃道:“你误会了,我想和他讨论佛经,但他视我如洪水猛兽,待我十分冷淡。我向来是知趣之人,自然也不便多说,站得离他远远的。”
“是吗?”谢云潇一语道破她的秉性,“以我之见,你颇为欣赏之人,多半不食人间烟火,待你越冷淡越好。”
华瑶也不等他讲完,咬定道:“那不就是你自己吗?”
第77章 珠沉玉殒 “但我舍不得你。”
谢云潇道:“我何曾待你冷淡。”
华瑶点了点头:“确实, 你待我热情似火。”
她就像胆大包天的登徒子,把谢云潇推倒在床上。今夜的经历太过离奇,她的思绪还有些混乱, 她趴在谢云潇的怀里, 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 他忽然念了一声:“卿卿?”
华瑶道:“怎么了?”
谢云潇反压住她, 提醒道:“别忘了你的正事。”
华瑶心念转得极快:“我确实很忙, 明日寅时,你叫我起床。”
她抓起那一沓信件, 一目十行地飞速浏览, 边看边说:“奇怪, 岳扶疏重伤卧床,讲几句话都费劲, 肯定看不了这么长的一封信。既然他猜到了我会追杀他,他为什么会随身携带密信?难道是为了坑我?”
她感慨道:“好他个岳扶疏,一肚子坏水。”
谢云潇道:“岳扶疏与何近朱一文一武、一明一暗,欲置你于死地,也许何近朱接到了皇帝的密令, 正如你奉命暗杀晋明。”
“比起我自己, 我更担心你,”华瑶的指尖探入他衣襟内画圈, “你和我一起杀了晋明, 皇帝对你的恨意更深了一层。皇帝杀我之前,肯定要先杀了你, 你心里害怕吗?”
谢云潇道:“我并不怕死。”
华瑶道:“嗯。”
他极轻声道:“但我舍不得你。”
华瑶歪头想了想,认定道:“你偷学我的甜言蜜语。”
他笑了:“就当我是在学你吧。”
奇怪,华瑶从前也不是没见他笑过, 只这一次,她心跳猛地加快,心底蓦地涌现诸多杂绪。
华瑶坐起身来,又被谢云潇按倒在床上,抱得更紧。她甚觉惬意,仿佛被一阵暖风环绕,四肢百骸都运化开了。这一夜她没有小鹦鹉枕,也在他的怀抱中睡得很舒服。
但她的梦里全是岳扶疏、何近朱、皇帝、皇后这一群心狠手辣的人。她在梦中大开杀戒,杀得满目通红,宫道上鲜血淋漓,堆满了密密麻麻的尸体。她从中窥见了凌泉、戚归禾、左良沛的死状,神思恍惚起来,忽听一人喊她:“卿卿,卿卿?”
华瑶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微弱的一抹烛光,把谢云潇的身影投在了床榻上。
华瑶盯着他的影子,问他:“刚才你叫我了吗?”
“寅时了,”他道,“你要起床么?”
华
瑶一下子爬起来,只留了两个暗卫看守岳扶疏,便带领剩余一众侍卫离开了寺庙。
天还没亮,日光朦朦胧胧,如烟似雾地笼罩着山头。
山海县连绵的屋舍农田,交织一片,从山谷间延长,向着青天之外铺展。这群山环抱的景象,在朝日初升的时候,最为壮阔。
华瑶眺望多时,还没等到天色破晓,便觉一股浓烈的杀气渐渐逼近。她瞬间拔剑,疾速后退,边跑边喊:“众人听令,随我撤退!即刻返回寺庙!”
“出了什么事?”燕雨紧跟着华瑶,“三虎寨的劫匪来了吗?”
燕雨举目四望,没见着劫匪,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窄袖短襟的衣裳,以黑巾蒙面,手握一把镶环银刀,刀上血痕尚未干透。不知为何,燕雨直觉那把长刀沾过凌泉的血。
“何近朱?”燕雨惊讶道,“他来了?!”
“是他!”华瑶大声咒骂道:“何近朱!你三番四次偷袭我,下贱至极!”
何近朱毫不理会华瑶的怒火。他大手一挥,长刀上的银环叮叮当当地作响,另外七个黑衣人突然从乱石堆中跳出来,从四面八方包抄华瑶的退路。
华瑶仗着自己轻功高强,就在半空中飘来飞去,匆忙地躲避何近朱的杀招。她看清了何近朱一共带来了四十四位镇抚司高手,其中七位的身手与何近朱如出一辙,他们八人一同进攻华瑶,就好像同一个人分出了八道残影,让她目不暇接,慌不择路。这一帮人显然比羌羯的高手更难对付。
华瑶在皇宫长大。她自幼所学的武功,皆由朝廷的武官传授,何近朱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招式,专攻她的破绽之处。
华瑶不跟何近朱交手,只顾逃命。谢云潇挥剑为她断后,须臾间斩杀了两名镇抚司高手,何近朱那一行人就不再追击华瑶,转而合力围攻谢云潇。
何近朱站在一块山石之上。他看谢云潇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何近朱握刀在手,一跃而下。
刀光剑光纵横交错,何近朱震响刀背银环,率领众人夹攻谢云潇,奈何谢云潇的影子闪得太快,纵使何近朱有八双眼睛,也追不上谢云潇的真身。
何近朱大笑一声,下令道:“好功夫!兄弟们,给他设阵!”
何近朱的声音雄浑有力,华瑶远远听见只言片语,跑得更急了。她一路狂奔到一座山丘上,此处埋藏着许多炸药。
依照华瑶原本的计划,她与谢云潇应该一起把何近朱引过来,炸他个稀巴烂,但谢云潇已经被何近朱的阵法拖住。他们正在缠斗之中,谢云潇以一敌八,无暇兼顾。
正当华瑶苦思冥想之际,她瞧见谢云潇的肩膀被何近朱的刀锋划出一条血痕。
华瑶心神俱震。
这怎么可能?
她定睛一看,更是眼花缭乱。
原来何近朱及其属下的“八人刀法”,融会贯通了太极之术,可谓“二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以二人为一组,刀法无穷无尽、险象环生,极难破解。此外,何近朱似乎很熟悉谢云潇的招式,防备十分严密。
倘若华瑶坐视不管,或许谢云潇也撑不了太久。
“何近朱!”华瑶情急之下,大喊出声,“我知道你和皇后的一切阴私!我把你们二人犯下的勾当,写成了一道檄文,印制了四万多张,马上就会贴满京城的大街小巷!”
这当然是华瑶的胡言乱语。她哪里知道何近朱与皇后干过什么事?她只是想吓一吓何近朱,把他引到这座山丘上来,她还怕他不中计,谁知她歪打正着,他犹如疯狗一般直冲过来,气势凶猛无比,就像要活活咬死她一样。
刹那之间,华瑶心生恶意。她暗暗地猜测,为何她一提到皇后,何近朱就神情大变,难道皇后与何近朱真的私通了吗?这也难怪,何近朱对罗绮始乱终弃,可见何近朱原本就是淫贼荡夫,耐不住寂寞,守不住清白,皇后对他勾一勾手指,他必定会急不可耐地侍寝。
万恶淫为首,何近朱罪孽太深。华瑶愈发大胆道:“八皇子是不是你和皇后……”
何近朱一刀横斩华瑶的脖颈,华瑶向后纵跳,又躲开了另一个高手的杀招,那位高手恰好踩中了炸药,火光霎时爆燃,烧着何近朱的麻布衣摆,露出他穿在里头的红底黑纹的镇抚司官服。
何近朱反转刀柄,以刀刃挥风,瞬间拍灭了火苗。
华瑶仍在挑衅他:“你好厉害呀,何大人,活脱脱一个土皇帝,你与皇后同床共枕,生下了八皇子……”
话没说完,何近朱形如鬼魅般闪现,距离华瑶近在咫尺之间。
华瑶避无可避,来不及引爆炸药,反手倒转剑鞘,跳到半空中,放出信号烟,高喊道:“救驾!来人救驾!”她自觉这一番景象乃是晋明之死的重现。晋明临死之前,也曾高呼“救驾”,他的侍卫从四面八方涌来,挡住了凶手锐利的剑锋。
而今,风水轮流转,华瑶危在旦夕。她侧过头,堪堪避过何近朱刺向要害的急攻,双腿还是被另一位高手的刀锋扫过,留下两条鲜血淋淋的伤口。她一点也不觉痛,反手倒刺,割伤了那人的小拇指,何近朱嘲笑道:“殿下的武功不过尔尔。”
华瑶输人不输阵:“我又不是你,天天练着阴损功夫。”
何近朱真想割了华瑶的头。
华瑶轻功卓绝,远非常人可比,必须用阵法牵制。
何近朱震响银环,还没摆开阵型,便有一把沉重的铁禅杖挡住了他的刀尖。
他双眼发赤,抽刀狠劈,直到转身的那一瞬,他才看清禅杖的主人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头,这老头的武功深不可测,其功法之精湛,更胜于谢云潇。
这老头要保护华瑶,便是非死不可!何近朱拼尽全力,摆出了玄襄之阵,镇抚司的众多高手们随他一同冲向老头,厮杀声大响,天色也变得通亮。
猩红的霞光照耀之下,刀锋乱飞,血肉横溅,华瑶以为宏悟禅师即将当场惨死,刀剑碰撞之声却逐渐停止了。
何近朱及其属下纷纷倒在地上,各自负伤,有轻有重,唯独宏悟禅师双手合十,笔直地立在烟云霞光之中,破烂袈裟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他唇形微动,仍在诵经。
宏悟禅师手下留情,没杀一个人,只把他们打得倒地不起。他还派出了自己的徒弟,把伤者抬进寺庙,亲自为伤者敷药,毫不介意伤者的哀嚎怒骂。
华瑶旁观宏悟禅师的所作所为,略有些茫然。其实她的本性也不爱杀生。
她迟疑了半天,仍未打消心中怒意。今日她不杀何近朱,来日何近朱必会杀她!她没有宏悟禅师的盖世武功,也没有高阳东无的深厚势力,若不趁早下手,便是害人害己!不止她自己活不下去,杜兰泽、白其姝、金玉遐、汤沃雪……都会被何近朱一网打尽。
*
时值傍晚,夕阳普照,寺庙门前来了一位淡妆素钗的女子。她自称是远道而来的香客,还捐了不少香火钱,她的妹妹在不久前去世了,她拜托庙里的和尚为她妹妹诵经超度。
观逸对她心生怜悯,便问:“请问阁下的妹妹贵姓?”
这女子跪在蒲团上,身形柔柔弱弱的,长久不愿起身,垂头答道:“我名叫罗绮,妹妹名叫锦茵。妹妹年幼,死之前,才刚满十八岁。她很心善的,常做好事,愿意把自己的馒头分给路边的乞丐,实在是很懂事的一位小姑娘。”
观逸耐心劝说道:“施主的妹妹是心善之人,脱离尘世之煎熬,今已往生,去了极乐之境,还请施主莫要忧虑。”
罗绮心有所感,朝他跪拜作礼。
他受不起这般大礼,便与罗绮对拜。
站在一旁的小沙弥却问:“师兄,你和施主姐姐……夫妻交拜?书里是这么说的。”
观逸面如土色。
罗绮抬袖掩唇,笑不露齿。她的一举一动都很文雅,像是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的小姐,观逸不敢多看她一眼,而她施施然地走远了。
她去了后院的厢房。
在一棵菩提树下,华瑶挡住罗绮的路,嗓音极轻道:“既然你要为妹妹报仇,我给你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别再让我失望了。这些年来,我掏心掏肺地对你,总盼着你能报答我几分。”
罗绮笑意盎然:“您放心,殿
下,奴婢一定会报答您和淑妃的大恩大德。”
“好,”华瑶牵起她的腰间缎带,亲亲热热道,“你快去吧,淑妃也在等你。”
华瑶松开手,缎带随风飘扬。
罗绮屈膝,向华瑶行礼。在华瑶的目送中,罗绮走进了何近朱所在的厢房。
罗绮从未学过武功,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笑起来也是温温柔柔的样子,即便是宏悟禅师也察觉不到罗绮的来意。
华瑶静坐于菩提树下,眼见宏悟禅师从厢房门口路过。她勾唇一笑,仰头望向暮色四合的天空,寒鸦送尽落晖,古木斜映黄昏……只要过了今晚,何近朱必死无疑。
此时此刻,何近朱仍在屋内养伤。
宏悟禅师勘破了何近朱的刀法,打断了他握刀的右手,他必须休养一天一夜,才有把握杀了华瑶和谢云潇。
何近朱借住于这间寺庙,还派人去请教了岳扶疏。岳扶疏告诉他们,宏悟禅师不准众人杀生,只要他们留在寺庙里静养,就能防止华瑶偷袭。
第78章 残灯回照 我恨你恨得想死!
傍晚时分, 窗外吹进一阵冷风,吹淡了屋内的血味、药味和檀香味。
桌上烛光闪烁,忽明忽灭, 这一支蜡烛长约半寸, 快要烧到尽头了, 何近朱却没注意 。他坐在灯下, 提笔写信, 才刚写了两行字,便有一位白裳素裙的女子走到他的面前, 柔声唤他:“相公。”
何近朱把毛笔搁在桌上, 抬起头, 看着罗绮。
他皱紧一双剑眉,不言不语, 深黑色的眼眸就像幽暗石窟,黑洞洞的,直直地盯着她,仿佛要让她坠落深渊。
罗绮闭目垂头,只听见烛火哔剥的响。
她唇角上微含笑意, 摆出一副绮态柔情:“我想给你添一盏灯。烛光太暗, 你别熬坏了眼睛。从前你舍不得点灯,舍不得用油, 如今你当上了大官, 挣到了好前程,可不能再亏待自己了。”
她慢慢地关上窗, 扣紧闩锁,温柔地望着他,宛若一位贤妻:“入冬了, 天多冷啊,虞州的寒冬总是最难熬的。”
何近朱只问:“你主子派你过来,有何贵干?”
他拿出一把长刀:“若不是宏悟禅师在此,我见到你的第一眼,便会杀了你。”
罗绮欲语还休,压不下的愁绪从她的眼神里淌出来。
她几欲垂泪,声调都有些颤抖:“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实实在在告诉我,相别十载,我在你心里,当真一点位置也没了吗?”
何近朱猜不透她的来意。
他仔细端详她的面貌,只见她花容失色,泪水盈满眼睫,哭也不哭一声,恰如昔日一般倔强不屈。
何近朱纹丝不动,淡漠道:“人活一世,不蒸馒头争口气。权势、富贵、功业、钱财,哪样都比男女私情的分量更重。你服侍你的公主,我效忠我的皇帝,咱们两个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罗绮无声地抽泣,何近朱又说:“你找我叙旧,算是白费口舌,我早已看穿你的把戏。”
罗绮忽然伸出一只手,抚上何近朱的面颊。
何近朱负伤在身,双腿才刚涂过药,站都站不起来,自然躲不开罗绮的触碰。
他立即警觉起来,右手紧握刀柄,只怕她突然袭击,暗害他的性命,又想到她连一点武功都没学过,他何必忌惮她?他的长刀出鞘两寸,显露威胁之意。
罗绮从袖中取出一张丝帕,缓慢擦拭自己的泪水:“我的主子是皇后,我的心上人是你,从来不曾改变过的。你信我也好,不信也罢……”
何近朱笑着说道:“可是公主派你来找我求情?”
罗绮的脸上露出难堪之色:“当年皇后娘娘赐给我一包毒药,命我在淑妃的药膳里投毒。我照做不误,一天天地看着淑妃的身子衰败下去,不到一年,淑妃就过世了。”
罗绮渐渐跪了下去,泪水像雨珠似的滚落:“我连淑妃的性命都能舍去,又岂会在乎公主的死活?我心里真正在乎的,从始至终,也就只有你一个人。我晓得公主的密事,你想听什么,尽管问我……皇后当我是弃子,可我对你还是有用的。”
她侧着头,攥着何近朱的衣袍,喃喃自语:“公主叫我来求情,叫我来拉拢你,她以为你对我余情未了。可我晓得,你的心是冷的,比你的刀还冷。”
何近朱摩挲着他的刀鞘:“宫里出来的人,能有几个热心肠?”
罗绮把头伏在他的膝盖上,分外柔和温顺:“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这一路走来,心里什么也不想求,只求你再抱我一次,就像十多年前那样……”
何近朱弯下腰,伸出手,理了理她的发鬓:“你伺候华瑶好几年,果然学到了她睁眼说瞎话的好本事。”
他掐住她的下巴,慢悠悠地往上抬:“我太了解你了,你眼里瞧着一块地,心里想着一片天,这也叫‘小姐身子丫鬟命’。十多年前,你不肯跟我过穷日子,现在你装的是哪门子的余情未了?!泪水就先忍着,别急着流,等你主子被我杀了,你去地底下给她吊丧!”
“吊丧”二字,被他沉声说出来,华瑶站在屋外,也听得清清楚楚。
华瑶抱剑而立,想笑却没有笑。
好他个何近朱!明明是他抛妻弃子在先,事到如今,他还能反咬罗绮一口。
夜色深沉如浓墨,华瑶打了一个手势,树荫下窜出一条修长的人影,正是齐风。
齐风身穿黑衣,手提油壶,纵起一跃,跳到了一棵菩提树上。
树叶摆荡,遮掩了齐风的身形。他屏住呼吸,静静坐在一根枝桠上,慢慢地往下浇油。
齐风的内功十分精湛,指尖又蕴含了十成功力。他轻轻巧巧地操纵油壶,那桐油一点一点地渗透竹屋顶棚的茅草,好似春雨润泽万物,静悄悄的,毫无声息。
竹屋之内,罗绮声泪俱下,嗓音越发的悲切,也越发的情真意浓,何近朱与她对视良久,并未留意周围的动静。
何近朱一共带来了四十四位镇抚司高手,其中十四人死在华瑶的手里,另有二十八人被宏悟禅师打伤,暂时无法行走,只能卧床静养。剩下的两个人都被何近朱派去监视谢云潇,谨防谢云潇暗做手脚,此乃岳扶疏献出的计策。
岳扶疏再三警告何近朱,要想杀了华瑶,必须盯紧谢云潇。虽然宏悟禅师不许众人杀生,但谢云潇出剑之快,堪称天下奇绝。谢云潇杀人之前,宏悟禅师不一定能及时出现。倘若谢云潇潜伏在夜色里,谋害了何近朱的属下,废除了他的“八人刀法”,那何近朱必将沦为谢云潇的剑下亡魂。
皇帝曾经派人试探过谢云潇的武功,记下了谢云潇的招数。镇抚司日夜钻研,终于琢磨出了几条破解之道。
今日,何近朱与谢云潇交手时,特意用到了巧技,果然大占上风。
谢云潇的剑法神乎其神,千变万化,其剑风凌厉如雷火,迅疾如电光,叫人防不胜防。而何近朱此时伤势未愈,无法使用巧技,很是忌惮谢云潇。岳扶疏的那一番劝告,恰好说进了何近朱的心坎里。
何近朱派人监视谢云潇,他自己的住处却无一人守卫。在华瑶看来,这正是天赐良机。
华瑶偷偷盗取了寺庙贮存的桐油,又让齐风把桐油浇在竹屋的房顶。
齐风不敢浇得太多,只怕何近朱察觉端倪。浇完桐油之后,他还把火药洒
在了竹屋周围。
齐风没有显露一丝一毫的杀气。只因他做事的时候,心里所思所想,皆是华瑶。他想着她的笑容,她飘荡在风中的发丝,她双手捧脸、坐在树下发呆的样子,他的情绪平静下来,动作也更加慎重。
待到大功告成,齐风拿出一块小石头,砸中一条细长树枝,繁茂枝叶晃荡不休,而石头尚未落地,便被华瑶一手接住,树影抖颤,映在一面窗纸上,刚好落入罗绮的眼底。
罗绮唇角微翘。
她眼含热泪,仰起头,自下而上,凝望着何近朱,诚恳求问:“我到底要如何做,你才能相信我呢?比起公主,我更想跟着你,一辈子都跟着你,相公,这些话,我在外头不能说,在这间寺庙里,当着观世音菩萨的面,我终于能说出口了。菩萨的见证在这里,我的的确确不敢撒谎。”
她牵着他握刀的右手:“当年的皇后还不是皇后,她许给你高官厚禄,你也动心了,我自然是明白的。男人都要建功立业,我这个做女人的,情愿留在家里相夫教子。我不是不能吃苦,只是不愿在宫里做奴才,不愿做伺候主子的奴才……”
“你伺候华瑶这么多年,”何近朱忽然打断罗绮的话,“知道她什么秘密?”
罗绮站起身来,面朝着他:“华瑶在凉州招兵买马,意图造反。”
何近朱道:“圣上也有此猜测,所以华瑶必须死。”
罗绮皮笑肉不笑:“圣上英明。”
何近朱故意讥讽:“你知道的这些事,皇帝和皇后早已听说了,你对我没有用了。”
“相公可是想杀了我?”罗绮微微弯腰,浑身香风扑他满面,“我听皇后娘娘讲过的,古时候有个将军,名叫吴起,他要做鲁国的将军,可他的妻子是齐国人,齐国是鲁国的敌国……”
何近朱拔刀出鞘,杀气横溢:“鲁国人猜忌吴将军,吴将军是个人物,亲手杀了他自己的妻子。”
罗绮忽然端起桌上的一盏烛台:“人物?哈哈。”
这句话尚未说完,她把烛台往后一抛,火光沾到了浸满火药和桐油的竹木墙壁,霎时爆燃,溅开的炽热火球犹如惊雷暴雨,从四面八方摔落,发出轰隆巨响。
何近朱心头剧震,短短一瞬之间,他的四肢都被烈火灼伤,疼痛深深地侵入骨髓。但他乃是万中无一的武功高手,死前必然会迸发极大的气力,他拼着这一股劲,挥刀就要斩开竹屋,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屋外必定有人!
他宁死也要拖几个人陪葬!他强忍巨痛,发狂般地出招,罗绮却扑到他的面前,嗤嗤发笑:“我恨你,你这个畜生,你就应该被活活烧死,死得越痛苦越好,哈哈。”
她在火光中的秀丽面孔极尽扭曲:“我恨你恨得想死!你早该死了!早该死了!!”
何近朱的刀尖刺入她的心口,她急忙抓着刀刃,他反而捅得更深。
罗绮痛极了:“你和当年一模一样,我求你别插这么深,你偏要插那么深……”
猛火四起,何近朱痛骂道:“贱人!!”
罗绮怒吼道:“我就是天生的下贱胚子!淑妃待我恩重如山,我偏要和你私奔,我不下贱谁下贱?!我要是一心跟着淑妃,怎会沦落到今日地步!我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再把你的人皮活撕下来!!”
第79章 水深云浅 真有云泥之别
赤色烈火熊熊燃烧, 烧红了两丈见方的天空,浓烟直冲云霄,整个竹屋陷入一片火海。
何近朱头晕心悸, 几近窒息。
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满腔怨恨, 无处化解, 皮肉都被烧得焦烂。
自从他记事以来,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深切的痛苦。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 但他极不甘心。这条命竟然断在一个破庙里! 他握着长刀,用力狠提, 愤恨地捅穿了罗绮的心窝。而她仿佛没有知觉一般, 迎面抱住了他。
他们少年相识, 曾是一对情浓意洽的眷侣。互许终身的那一日,双方都交出了一颗真心, 直到今时今日,何近朱还记得当年的光景。他们在虞州一座小城里安家落户。她纺纱织布,他在衙门谋了一份差事,夫妻二人勤俭度日。
现如今,她双臂紧扣他的腰身, 死不放手, 尖锐的指骨就像匕首,深深扎入他的筋肉。而他衣衫褴褛, 后背已被大火灼伤, 焦黑的皮肤不堪一击,就在她的指间一霎绽裂。
“死啊!死啊!!”罗绮大仇得报, 彻底疯了,满脸爆出青筋,高喊道, “你杀了我妹妹!杀了我孩子!你该死!该死!!贱人!!你去死!!我一定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啊阿啊阿!!!”
何近朱道:“贱人!”
罗绮怒声大骂:“你害我害得好惨,你别想活了,我要你死!!你的财富地位,全是狗屁!你死了!!”
罗绮的内衣浸过一层芳香脂油。火苗窜到她的身上,爆裂开来,炸得何近朱一瞬失聪。
何近朱挥刀劈砍罗绮,但他们二人的皮肉已被火烧得粘黏在一起。他劈开她双腿的一刹那,他自己的筋骨也应声而断。
罗绮大张开嘴,撕咬他的脖颈,硬生生咬下一块焦肉。
她不会武功又怎样?世间万物皆可为剑。她对他的恨就是一把最锋利的剑。这把剑早就刺穿了她的心,多年来不曾间断地折磨着她,只有他死了,她才能彻底解脱。只要能弄死他,她可以不择手段。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我要你死……死!!”
何近朱痛得遍身麻木,轰然倒地,竹屋也跟着倾塌下沉,携着爆燃的火焰,吞没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躯壳已是焦黑如炭,出气多,进气少,鼻息越来越微弱,脑海中白茫茫一片,想不起平生的诸多经历,只隐约记得八皇子的影子。
八皇子自幼勤奋刻苦,经常在灯下埋头苦读,厚厚一本经书,他要翻来覆去地看上无数回。太傅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道理在八皇子身上却是行不通的。
八皇子读不懂文史词翰,写不出锦绣文章,皇帝痛骂他是“最不争气的孩子”。
八皇子不敢告诉皇后,便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讲给何近朱听。
八皇子说:“皇兄皇姐天资聪慧,记忆超群,他们都比我厉害、比我聪明许多。三姐三岁读诗书,四姐四岁写诗词,我现年十岁,只会在后院刨土。”
“不要紧,”何近朱安抚他,“殿下是人中龙凤,大器晚成。杨树苗三年成材,紫檀树百年成材,那紫檀比起杨树,真有云泥之别了。”
八皇子闻言,心中一喜,抿唇笑起来:“对啊,皇兄皇姐年纪都比我大,年纪最长的大皇兄比我大了十九岁……我脑袋不笨,就是成材慢了点,不管怎么说,我都是父皇的儿子,龙生龙、凤生凤,我是大器晚成的人中龙凤。”
何近朱听完八皇子的话,反倒有些不自在。他张了张嘴,却又顿住了口,最终只说出一句:“您的母亲是六宫之首,您的父亲是九五至尊,您的尊贵是旁人这辈子都赶不上的。陛下苛责您,太傅苛责您,原是因为他们太看重您。爱之深,责之切,他们对您的这一份器重也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深密的树荫里,凉风满袖,八皇子的胸襟一阵畅快,便从衣兜里拿出一枚玉佩,赐予何近朱。
这些年来,何近朱走南闯北,总是把玉佩随身携带。
今时今日,何近朱缓缓地挪动指骨,触及腰间玉佩,便又记起他杀凌泉的那一日,凌泉气绝身亡,手心紧攥着亡妻的一缕断发。原来人这一生,总有牵挂,至死方知世间一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从生到死一无所获,他也不过是白白地走了一趟。
何近朱奄奄一息,滔天的恨意却是汹涌不灭。
他惦念着八皇子的安危,还记着华瑶怀疑过八皇子的血统。他便把长刀横立,反手使出最后一斩,抛掷一道迅猛刀光,冲破火势,砸向竹屋之外的重叠人影。
寺庙里起了大火,僧人们纷纷赶来救火,燕雨也在一旁凑热闹。
燕雨听说何近朱被活活烧死,大呼痛快,只差拍手称赞,又听人说:“公主的侍女,也没了。”
燕雨道:“哪个侍女?”
旁人道:“罗绮。”
燕雨和罗绮相识多年。在他看来,罗绮一向胆怯,一向惜命,他
没料到罗绮竟然会慷慨赴死,死在一间烈火熊熊的竹屋里。
燕雨怔了片刻,冷不防一道白光从他身旁划过。
他“嗷”的大叫一声,原地起跳,在半空中翻了个跟斗,脚尖倒挂一根树枝,匆匆忙忙地躲过杀招,忽然发觉自己的左臂血流不止。
燕雨立即大喊道:“何近朱还没死!他伤到我了!”
“你下来,”华瑶仰头看他,“别挂在树上。”
燕雨有些委屈:“我流了好多血。”
华瑶打断他的话:“我看见了,你受伤了,快点下来,马上去找汤沃雪!片刻都别耽误。”
燕雨飞身下落:“殿下,那个何近朱……”
“别说废话,快走!”华瑶极不耐烦,“那个何近朱回光返照,使出了最后一招,算你倒霉,被他误伤了。”
燕雨听令离开,华瑶仍然站在原地。
今夜的月亮很圆,明光遍地,华瑶在月光下打量一身僧袍的宏悟禅师,只见他手握禅杖,目色一片沉静,仿佛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石像。
几丈开外之处,僧人们提桶送水,忙得跑来跑去。华瑶的侍卫们也搭了一把手,帮忙扑灭火势。众人围作一团,站在坍塌的废墟周围,举着长棍,挑开灰烬,找出两具烧得焦烂的尸身,这二位死者正是罗绮与何近朱。
“好可怜啊,”华瑶叹了口气,感慨道,“秋冬季节,天干物燥,这场大火,说来就来了。”
约莫一刻钟之前,宏悟禅师赶到此地,只见大火冲天,罗绮与何近朱紧密相连。任凭他武功如何高强,也无法从烈焰中拖出两个濒死之人,他便立在屋外,默诵经文。
自始至终,他未看华瑶一眼。
他的徒弟观逸开口道:“师父?”
华瑶转过剑柄,上前一步,距离观逸更近:“别打扰你师父了。你师父慈悲为怀,见了这般惨状,肯定要念诵经文,超度亡魂……”
观逸没等她说完,便道:“华小瑶施主,请恕小僧冒犯,今夜这场大火,来得蹊跷,而您一直站在这间院子里,眼看着火势越来越旺,您却没有及时呼救。”
“你不要血口喷人,”华瑶理直气壮道,“我也只是恰好路过!”
观逸一时语塞。
华瑶道:“你们寺院里也有不少和尚,他们都没看见竹屋着火了,你又怎能责怪我这个外人?”
观逸道:“华小瑶施主……”
华瑶振振有词:“与其怀疑我,不如怀疑死者的险恶用心。他追杀我多日,恨不得扒我的皮、喝我的血,就连我的亲人都被他虐杀了。若不是宏悟禅师仗义相助,我早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观逸明知她满嘴花言巧语,还是忍不住相信她的自述。
华瑶的嗓音变得更轻,仿佛在和观逸说悄悄话:“像他这种恶棍,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坏事都敢做,死了活该啊。如果他没死,将来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受害。”
“蝼蚁尚且贪生,好死不如赖活,”观逸劝告道,“华小瑶施主,你若放下仇恨,便能远离人世间一切是是非非,纷纷扰扰,归于一片宁静自在之中。”
华瑶双目定定地注视他片刻,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破绽。
观逸双掌合十,又念了一声:“华小瑶施主?”
华瑶极淡地笑了一下:“看来你真不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也是,你从小在寺庙里长大,你的师父是宏悟禅师,谁敢给你找罪受?谁敢肆意地欺辱你呢?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般好命。”
第80章 料千秋大业 水龙玉佩
观逸低眉垂眼, 温声道:“人立身于天地之间,若是摈弃了财色、名利、贪念、私欲,时时返观自省, 便也能少受煎熬。”
华瑶才不想听他讲经论道。她一口咬定:“人善被人欺, 马善被人骑。”
她扭过头, 径直往前走, 声音越飘越远:“你久居寺庙, 不知人世险恶。我只问你一句话,倘若旁人要置你于死地, 你会不会坐以待毙?有时候, 你饱受煎熬, 不是因为你贪心,而是因为旁人太狠心。”
观逸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她走向那一片破败不堪的废墟, 扫眼看过两具焦烂尸体,眼底没什么情绪。
她的众多侍卫站在她背后,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
她又偏过脸,遥遥望向何近朱的几位属下——这几人聚在一处,头顶着树荫, 手提着灯笼, 在幽暗的灯影下戒备地盯着她。
“殿下,”齐风低语道, “他们士气低落, 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华瑶却说:“不,何近朱已经死了, 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暂且饶他们一命,我自有计较。”
何近朱死后, 他的属下怒火郁结,对华瑶恨之入骨。但华瑶的身边高手如云,何近朱这一方的人也不敢贸然行事。他们拜见了宏悟禅师,又请来观逸作见证。在观逸的陪同下,他们合力抬走何近朱的尸首,要把何近朱带回京城复命。
深冬的寒风分外凛冽。华瑶轻叹一口气,脚踩着一块焦土,细瞧罗绮的骸骨。
自从华瑶知道罗绮给淑妃下过毒,她对罗绮的怨恨就压过了一切情绪。
但,此时此刻,华瑶心里竟有一丝怅惘之意,无论罗绮亦或者何近朱,都是皇后手里一枚棋子。罗绮给淑妃下毒,必是受到了皇后的指使。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华瑶发誓一定要扳倒皇后。
夜风托起华瑶轻薄的衣裙,飘荡的袖摆恰好拂过齐风的左手。
齐风把左手背到身后,华瑶便说:“好了,走吧,跟我一起去看看燕雨怎么样了。”
*
此时的燕雨处境堪忧。
他双腿挺直,双臂横展,静静地躺在一张竹床上。
汤沃雪二话不说就脱光了燕雨的上衣,更令燕雨难堪的是,杜兰泽、白其姝、辛夷、谢云潇等人也都站在这一间阴暗狭窄的破屋子里。
辛夷是谢云潇的侍卫。今天一早,辛夷被何近朱砍了几刀,血流如注,伤已见骨,情况远比燕雨严重的多。但他实在是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汤沃雪给他上药时,他一声不吭,面色不改,堪比关羽刮骨疗毒。
谢云潇问汤沃雪:“辛夷应当休养几日?”
汤沃雪还没回话,辛夷竟然抢答道:“两日!”
燕雨盯着他血窟窿般的伤口,不由愣住,辛夷还说:“公子!请容我歇息两日!后天一早!我定能照常当值!!”
华瑶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你们先把伤养好,磨刀不误砍柴工。”
她推门而入,直言不讳:“何近朱已经死了,消息传回京城,皇帝必定震怒。皇帝的心性,你们也都明白,多疑善变,恨不得杀尽全天下的叛徒。”
“事到如今,”白其姝的唇边浮起一抹笑容,“殿下,您不得不造反了。”
白其姝倚靠着一张木桌,手里把玩着一盏烛台。
杜兰泽从她面前走过,顺手端走了烛台,白其姝便追问道:“杜小姐,你这是何意,怕我也突然失手,烧了这间屋子吗?”
白其姝穿着一件宽大的棉袍,腰间系着一条细长的丝带。她手指拨弄着自己的丝带,双眼格外的明亮,流转的眼波似是一把钩子,随着烛光泛动,尽数勾缠在杜兰泽身上。
杜兰泽视而不见,只说:“此时造反,便是死路一条。”
谢云潇早有造反之意。他道:“山海县与凉州相距不过百里,明早启程,快马上路,三日即可抵达凉州。”
“万万不可!”杜兰泽紧握烛台,语调陡然沉了下
去,“倘若公主离开虞州、直奔凉州,等同于公然叛逃,大逆不道,必将声名扫地。晋明乃是前车之鉴,公主断不能重蹈覆辙。”
微弱的烛光掩映着杜兰泽的侧影,她背对着燕雨,身形单薄如纸,腰肢纤不盈握,似她这般文弱的女子,立在谢云潇的面前,竟敢与谢云潇针锋相对——燕雨都不敢顶撞谢云潇一个字,生怕谢云潇一剑砍了他的脖子。
燕雨不禁暗暗地佩服杜兰泽,连疼痛都忘记了,只是盯着她出神。她被烛光照得朦朦胧胧,就像月宫仙子一样清雅秀丽。
“喂,”汤沃雪一针扎入燕雨的穴位,“你发什么呆?”
燕雨难忍巨痛,低叹一声:“你扎死我了。”
汤沃雪道:“滚你爹的,好赖分不清,我不扎你,你才会死。”
燕雨道:“不是吧,我这伤也不严重,死不了人。”
“真有那么痛吗?”华瑶忽然插话道,“你的脸色,怎么又红又白的?”
燕雨抬手盖住自己的脸:“我、我没事,有劳殿下挂念。”
近半个月以来,华瑶经常瞧见燕雨发呆的模样。她并未多想,只当燕雨又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燕雨是齐风的兄长,齐风又是华瑶手底下最耐用、最忠心的侍卫,看在齐风的面子上,华瑶不会故意为难燕雨。
华瑶转过头,面朝杜兰泽,继续商讨大事:“所以呢,兰泽,你有何计策?”
杜兰泽隐晦道:“事关您的千秋大业,我们不可不谨慎。”
华瑶环顾四周。她带走了杜兰泽、白其姝、谢云潇、齐风,与他们四人一同步入另一间屋舍。这四人皆是她的心腹,也被她视作亲属,在他们的面前,她直说道:“我现在没有造反的理由,绝不能轻举妄动,否则我师出无名,天下人都会骂我是乱臣贼子。”
“您暂无兵权,”杜兰泽把烛灯搁置在案前,“若您去了凉州,皇帝举兵讨伐,镇国将军为保百姓周全,也会将您送到京城,听候发落。”
白其姝蹙眉,喃喃道:“如此一来,恐怕会死得很惨。”
华瑶一点也没动怒,频频点头:“确实,我一定会被凌迟处死。”
虽然谢云潇是镇国将军的儿子,但华瑶并不相信镇国将军会一心一意地为儿子考虑。
华瑶在凉州的时候,曾经和镇国将军打过交道,只觉将军的城府极深、耐性极佳,真不愧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大将。
去年冬天,镇国将军把华瑶、谢云潇、戚归禾都派到了雍城,最终戚归禾战死,谢云潇与华瑶双双重伤,那镇国将军也没有流露出一丝哀伤之状。
华瑶听说,即便是在戚归禾的葬礼上,镇国将军的言谈举止也和平常一样。
又因为华瑶从未亲眼见过所谓的“父子之情”,她想当然地认为,镇国将军和她父皇相差不远,正如古往今来一切成大事者,他们可以为了大局,痛快地割舍自己的子女。
因此,杜兰泽和白其姝的那一番话,正好讲到了华瑶的心坎里。
华瑶略一思索,将齐风的衣袖轻轻一扯:“现在,把你今天找到的东西,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屋内昏暗,门窗关得很紧,极安静的环境里,华瑶收手回袖,指尖稍稍擦过齐风的衣袖,就像一片轻柔的羽毛,悄无声息地拨动他的心潮。
齐风知道华瑶并不是故意的。自从华瑶进门以来,她的目光未曾落到他的身上。她总要为了千秋大业做打算,而他克制不住的情思绮念无疑是亵渎了她,是大不敬的罪孽,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再也不敢多想,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枚通透的玉佩,摆在灯下,方便众人审视。
“水龙玉佩,”谢云潇扫眼一看,便道,“应是八皇子的贴身之物。”
华瑶轻轻为他鼓掌:“不错,云潇不愧是世家公子,见多识广。”话中一顿,她才说:“八皇子五行缺水。凡是八皇子所用之物,全都刻着水龙的纹理。”
谢云潇又看了一眼齐风,才问:“你们从哪里找到了这枚玉佩?”
华瑶代替齐风回答:“这是何近朱的遗物。何近朱断气之后,手里仍然攥着玉佩,齐风趁着周围无人注意,偷偷把玉佩拿了过来。”
她表扬道:“不错,齐风,你眼疾手快,做得很好。”
齐风不敢直视她。他双目向着地板望去,脸上丝毫不露异色:“多谢……殿下赞赏。”
他看到华瑶笑了一下,他的语气也不自觉地更温和了几分。
谢云潇旁观这一幕,未发一语。他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盖在那枚玉佩上,隔着一层手帕把玉佩捡起来,稍微打量了一番,华瑶果然凑到他的跟前。她半低着头,认真地看着他的手,好像把全部的注意力倾注到他身上。
谢云潇心念一动。
华瑶却在想,谢云潇真的很爱干净,八皇子的贴身物品,他都嫌脏不愿意碰。不错,侍奉公主的驸马,就应该像谢云潇一样干净整洁。
谢云潇忽然开口道:“以我之见,这枚玉佩应该是御赐的珍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