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定睛一看, 那枚玉佩外刻一条细鳞水龙,龙首朝东,龙尾朝西, 盘作一只圆环, 环中镌写“高阳”二字, 雕镂得十分精美。而且玉佩的质地光滑温润, 品相绝佳, 诚如谢云潇所言,必是御用的稀世珍宝。
华瑶心生一计, 低声道:“八皇子的贴身之物, 出现在了何近朱手中, 可见八皇子与何近朱关系匪浅。我的七个兄弟姐妹里,唯独八皇子一人不擅读书, 不喜练武,皇帝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白其姝忽而勾唇一笑,更显得轻廉寡义:“您怀疑八皇子不是皇帝的亲生儿子?”
华瑶眼中满是笑意,还打了个响指:“何近朱武功之高,世所罕见, 倘若他以十分之十的诚心, 去侍奉皇帝,必能稳固自身的根基。可他除了皇帝以外, 还有皇后这个主子。我骂皇后一句, 他恨不得杀我全家,他死前还紧紧地攥着八皇子的玉佩, 这其中的缘故,昭然若揭,八皇子恐怕是他的亲儿子。”
白其姝的长发浓密如鸦羽, 其中一缕被她缠在指间,绕了好几圈。她身子微斜,轻扶华瑶的肩头,发尾扫过华瑶的脖颈,送来阵阵酥筋软骨的幽淡香气。
华瑶向来喜欢她的亲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顺势牵起她的衣带,听她对自己耳语道:“何近朱之所以牵挂八皇子,恐怕也是因为,皇后权倾朝野,八皇子有望登基。男人嘛,总是离不开权势的,在何近朱眼里,八皇子就是太子,也是他未来的倚仗。男人不一定会爱惜自己的孩子,比起孩子,大多数男人更爱自己的面子……”
烛火黯淡,闪烁不止,谢云潇忽然把烛台推到另一边,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动。
白其姝在心底嗤笑一声,挑衅般地抱起华瑶的手臂,又说:“只要您把水龙玉佩交给皇帝,皇帝肯定会怀疑八皇子的出身。您之所以杀了何近朱,无非是为了保全皇族的脸面。”
华瑶点了一下头:“确实。”
“殿下,”杜兰泽插话道,“庙里的僧人告诉我,赵惟成亲自把岳扶疏送到了宏悟禅师的面前。”
华瑶没听懂她的意思,不由问道:“所以呢?”
杜兰泽微微抿唇,似是下定了决心:“您可以密报皇帝,您遇到了一个局中局。晋明假死,金蝉脱壳,现已逃往秦州,正在密谋造反——这并非空穴来风,康州和秦州近来都有农民举旗起义,晋明就是秦州起义的主使。而他的谋士岳扶疏、他的母亲萧贵妃串通一气,只为嫁祸于您,掩护他的反叛。”
“原来你也能这么阴毒啊,”白其姝感叹道,“我先前还以为,杜小姐只会用阳谋呢。”
杜兰泽仿佛没听见白其姝的戏谑,自顾自地讲述道:“虞州提刑按察使司知事,乃是赵惟成现在的官职……”
其实杜兰泽只见过赵惟成一面。
但看赵惟成的神态、举止、言辞,杜兰泽猜测,赵惟成与岳扶疏并无私交。
因此,杜兰泽略有一丝不忍,犹豫了一瞬。
白其姝见缝插针:“赵惟成,赵大人,原本是风光无限的御前带刀侍卫,但他命薄福薄,瞎了一只眼,对皇族多有怨恨,甘愿投靠岳扶疏,陷害四
公主清白。”
杜兰泽与白其姝四目相对,白其姝又说:“虞州是何近朱的老家,皇后是何近朱的主子。何近朱在虞州搜罗美人,贿赂京城的各路官员。四公主的侍女罗绮,二皇子的侍妾锦茵,原也是何近朱掳来的一对姐妹,姐妹二人均为皇后所用,成了皇后的眼线。”
白其姝讲完这一段话,稍作停顿,杜兰泽又继续道:“在山海县境内,公主察觉罗绮形迹可疑,将她收押拷问,她供出了何近朱的罪行,起初公主并不相信她的供词……”
华瑶点点头,认真道:“直到我亲眼瞧见何近朱随身佩戴八皇子的水龙玉佩。”
杜兰泽总结道:“事关皇族血脉,不可不慎重。”
华瑶幸灾乐祸,极小声道:“哈哈,如果皇后真给我父皇戴了绿帽子,父皇肯定会勃然大怒,气都气死了。”
天色更深,烛光更淡,谢云潇拿出火折子,又点燃了一盏油灯。他为华瑶备好了纸笔,提醒道:“事不宜迟,你立即动笔,写完密信,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
“好!”华瑶挽起袖子,边写边说,“事关重大,不止我要写信,云潇也得写一封信,寄给京城谢家。”
杜兰泽落座在华瑶的身侧,柔声道:“殿下,请您允许我为金玉遐代笔,以金玉遐的名义,传信给……高阳东无。”
“高阳东无”四字一出,毛笔的笔尖悬停在纸上,华瑶低声问:“找他做什么呢?他是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巴不得我明日暴毙,死无葬身之地。”
杜兰泽的目光极柔和、又极明亮地望着她,语调缓缓地道:“正因为他是疯癫之辈,儒生都对他又敬又怕,金玉遐的表舅一家,便是他的近臣。我们大可利用金玉遐的表舅,向东无传报消息,暗指晋明已在秦州造反,皇后与何近朱私通多年,以至于八皇子血统存疑,叛军动摇国体。”
华瑶拉住她的手:“可是,这样一来,东无也可以说,金玉遐诬告皇后,用心险恶。那金玉遐岂不是死定了?”
杜兰泽如实说:“金家的密信,有多种解法。”
“我明白了,”华瑶称赞道,“不愧是兰泽,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杜兰泽微笑道:“承蒙殿下抬爱,我只想为您多做打算,若能帮到您一分,便是我十分的荣幸。”
华瑶也笑了笑:“我何其有幸,竟能得到你这样的知己。”
灼灼闪烁的烛火忽地一晃,谢云潇再次推动了烛台,捡起一支毛笔,催促道:“殿下,时不待人,请您尽快动笔。”
华瑶伸手一抓,从他指间夺过毛笔,顺便也轻轻地挠了一下他的掌心。他浑似没有一点知觉,不再说一个字,也不看华瑶一眼,就一门心思地给他的祖父写信。
华瑶见他的神情是少有的严肃,忍不住调侃道:“如果我爹真要杀我,你们也别管我了,自己先逃命去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到十八年后,我又成了一位好姑娘,我们再续前缘也不迟。”
齐风语惊四座:“我愿为您陪葬。”
齐风原本不想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但他既不认字,也没读过书,更不知道如何才能委婉又含蓄地流露真情实意。他说完自己的心里话,就把头低了下去,徒劳地掩饰他纷乱的思绪。
华瑶心中十分诧异。殉葬制度早已被废除了,这一时之间,她不知道如何接话,又听谢云潇低语道:“若真有前世今生,也许这一生,你我续的正是前世的缘分。”
当他讲到“前世的缘分”,他的笔尖停顿了一瞬,但他丝毫没提及他愿不愿意殉葬,甚至目光也没落在华瑶的身上。自始至终,他都在灯下写信。
华瑶一手托腮,仔细看他片刻,颇觉赏心悦目,也没细究他的措词,扭头就去做她自己的事了。
第82章 也倾银汉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华瑶认认真真地写完信, 又细细地检查一番,校对无误之后,她在信封上盖了自己的私章, 以火漆封口, 再把信封装入一只牛皮袋。
她扯着牛皮袋的绳结, 低着头, 嘀咕道:“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皇后的势力大得很, 高阳东无也是狡猾奸诈的人,如果皇帝不信我的鬼话, 皇后和东无都会趁机害死我。”
杜兰泽撩起衣裙, 忽然跪了下去, 华瑶连忙伸手扶她:“地上凉,你身子弱, 快起来吧。你和我是知己之交,有话但说无妨。”
“请您允许我去一趟京城,”杜兰泽长跪不起,“您的顾虑,正是我的顾虑。单凭这几封密信, 恐怕难以撼动皇后和八皇子的地位。”
华瑶一甩袖子, 盘腿坐到了地上,与杜兰泽面对面地讲话:“你和大皇子有仇, 皇后早就猜到了你的身份, 你此时去了京城,无异于羊入虎口。兰泽, 并非我危言耸听,你也知道,落到大皇子手里的人, 非死即残。”
杜兰泽面不改色,依旧平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与您是知己之交,亦是生死之交,眼下您身陷死局,我必须尽力为您打算。”
华瑶默不作声,只是牵着她的手。
她盈盈含笑,又说:“京城的明争暗斗,永无止息,倘若我死在京城,便是我命该如此,请您不要为我伤怀。”
“还没到这一步,”华瑶紧紧地抓着她纤细的腕骨,“你不要急着送死。”
忽有一道轻盈的倩影落在华瑶身边,白其姝竟然也跪在了一旁,帮着杜兰泽劝说道:“杜兰泽言之有理,京城的明争暗斗,永无止息。今天您用来捅人的一把刀,明天就有可能反扎在您自己身上。”
白其姝的指尖搭住了华瑶的手背。她指腹微凉,嗓音渐沉:“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华瑶当然知道,皇后的心计之深、城府之重,远非常人能比。她入宫不到十年,就从才人变成了皇后。她与三虎寨紧密相连,也牢牢地把持了后宫,若要剪除她的党羽、革新朝廷的吏治,单靠华瑶一方的势力,绝无可能。
华瑶轻吸一口气,嘱咐道:“兰泽,你到了京城以后,立刻投奔三公主。我会为你写一封举荐信,把你举荐到三公主府上。”
“殿下,”杜兰泽神情凝重地扯着她的衣袖,“忠臣不事二主。”
白其姝嫣然一笑,调侃道:“杜小姐呢,总是忠心耿耿的,宁死也不肯叛变投敌呢。”
华瑶拍了拍白其姝的肩膀。
白其姝轻咬红唇,不再出声。少顷,便留下一小点明显的齿痕,恰好被杜兰泽看进眼里。
“你无须担心,”杜兰泽从容淡定道,“待我走后,请你连带着我这一份忠心,勉力侍奉公主。”
白其姝言不由衷:“你瞎讲什么,我不可能担心你,我……”她一向伶牙俐齿,此时竟然无话可说,便又狠狠地咬了咬唇,垂头沉默。
昏黄的灯影洒在桌前,华瑶已开始奋笔疾书。她边写边说:“京城是卧虎藏龙之地,兰泽,唯有三公主能保你平安无恙。你永远是我的近臣,我要你投靠三公主,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即便何近朱、皇后、八皇子都该死,皇帝也不一定会放我一条生路……我能不能破局,全靠你在京城周旋了。”
“微臣领命,”杜兰泽轻声道,“愿为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杜兰泽慢慢地站起身,还想为华瑶磨墨。她伸手向前,华瑶再次握住她的腕骨,隐约有一滴水落在她的掌心,竟然是华瑶的眼泪。这位公主哭得隐蔽又悄无声息,白其姝都没有到察觉蛛丝马迹,公主的声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坦然自若:“兰泽,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好,”杜兰泽道,“多谢殿下厚爱。”
她们二人双手紧握,约莫几个瞬息之后,华瑶松开了杜兰泽的手。
桌上的一盏灯油快要燃尽了,映在谢云潇眼底的幽光昏暗难辨。他看着华瑶,提议道:“不妨抽调一批武功高强的侍卫,护送杜小姐去京城。”
这抽调的人选,当然
也大有讲究,比如齐风,是万万不能抽的。因为齐风的武功奇高无比,又是华瑶最亲近的侍卫,如果他跟着杜兰泽去了三公主府,难免会让三公主心下生疑。
华瑶左思右想,精挑细选一批人马,命令他们小心谨慎地照顾杜兰泽,务必把杜兰泽平平安安地送到京城。
燕雨从齐风口中听闻这一桩消息,好半天都没有回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近几个月以来,他时常惦念杜兰泽的安危,心头仿佛裂开了一条缝,狭窄的缝隙里,似有千万只蚂蚁在默默地啃噬,害得他茶饭不思。
万般无奈之下,燕雨跑到华瑶的面前,毛遂自荐:“我想送杜小姐去京城。”
华瑶蹙眉,质问道:“你想趁机逃跑吗?”
“您放心,我指天发誓,”燕雨义正辞严道,“我若逃跑,就罚我做太监!”
晌午的阳光明媚,华瑶正坐在院子里磨剑。
今日一早,华瑶把罗绮葬在了寺庙外的树林里,还请了几个和尚超度念经。此时她心里有些烦闷,对燕雨越发严厉:“你根骨绝佳,也是千里挑一的武功高手,心无城府,不会惹来三公主猜忌,倒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逃跑了,或者伺候得不尽心,我一定会往死里折磨你。”
说着,她掌心一使力,剑刃推在磨刀石上,鸣声分外刺耳。
燕雨连忙跪下,恭敬道:“谨遵殿下口谕。”
*
次日清晨,杜兰泽从山海县启程,在燕雨等一众侍卫的护送下,她一路畅行无阻,不出十天,就抵达了京城。
杜兰泽进城不久,消息传到了皇宫。
金碧辉煌的殿宇之内,皇后从容不迫地修剪着盆栽。
这盆栽里种着一株色泽碧秀的兰草,外罩一层薄薄的纱罩。皇后把纱罩挑开,刀口托着兰草的枝叶,向上一剪,落了满地的残绿。
“你倒是敢来,”皇后喃喃自语道,“庸愚之辈,自投罗网。”
皇后的侍女从门外走进来,脚步稍一停顿,皇后便问:“又有何事?”
侍女如实说:“五公主来给您请安了。”
皇后从未把五公主放在眼里,随意地敷衍道:“本宫的身子略有不适,今早不宜见客。你让五公主先回吧,传太医来觐见。”
侍女领命告退。
时值寒冬腊月,京城正在下雪,巍峨宫阙之内,风雪弥漫,玉石雕成的台阶上结了一层薄冰,五公主高阳若缘站在阶前,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暖意。她披着一件棉袍,冻得发抖,还没见到皇后的面,侍女便来传报:“殿下见谅,今日娘娘凤体欠安,尚在休养……”
若缘一声不吭,她的驸马卢腾叹了口气,求情道:“我和阿缘走到半路,这天色就变暗了,突然间大雪纷飞,冻得我们不住地哆嗦。姑娘,可否劳烦您通报一声,让我和阿缘在偏殿里歇歇脚、暖暖手?您瞧这雪,下得这样大,我们甚至看不清回去的路。”
刺骨的冷风抽打着若缘的脸颊。她头晕目眩,几乎睁不开眼来,却笑着说:“不用了,不麻烦姑娘了。腊月天寒,请母后保重凤体,多养养神,若缘先告退了。”
侍女朝她屈膝行礼,并未挽留她。
若缘仍然摆着一张笑脸:“明日我……”
话未说完,侍女关紧了宫门。
若缘被溅了一身的凛冽寒气,也无需再说“明日我再来给母后请安”。
苍茫大雪铺在笔直的宫道上,若缘牵着驸马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回她的住处。她比华瑶还不如,每年的例银少得可怜。自她成年以来,文才武略都不被赏识,皇帝没有给她指派官职,她的日子就越发难过了。
今年秋季,京城发过一场瘟疫,朝廷给户部、工部、兵部、吏部拨派了重金,用以救灾抗险。
好不容易捱过了瘟疫,秦州、康州的农民接连起义,朝廷忙于筹措军饷,皇族也要为国库开源节流,做好天下人的表率——这当然只是明面上的说法。皇帝、皇后、东无和方谨依旧穷奢极欲,而若缘是真的捉襟见肘,就连打赏宫人的银子,她都拿不出来了。
“抱歉啊,夫君,”若缘挽着卢腾的胳膊,笑容满面地对他说,“你同我成亲以来,没享过福,尽吃了苦。”
卢腾脱下外衣,罩在她的头顶:“阿缘的头发全白了,拿我的衣裳遮一遮。”
若缘一边打颤,一边打趣道:“我和夫君,白头相守了。”
“我这辈子和你在一块儿,”卢腾搂着她的肩膀,“下辈子也早早地等着你。”
若缘的唇角含着笑意,眼眸里却无一丝生气,阴森森的,比隆冬的冰雪更冷。
皇后宫殿前的这一条路,仅有龙辇凤舆可以通行。而若缘非龙非凤,不配得到优待。她反复回想着皇后侍女的神态,心热得难受,空烧了一把怒火。她虽是公主,却有名无实,大冷天被皇后扫地出门,徒步行走于宫道上,手脚麻木,宛如贱民。
宫墙之下,忽而传来一阵窸窣声,若缘抬头望去,瞧见几位大内高手把一顶轿子送到宫道尽头。那些高手轻功了得,踏雪无痕,扬手拉开轿门,请出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太医。
皇后的侍女打开一扇侧门,恭恭敬敬地递上手炉,接迎太医入宫。
太医快步走进皇后所在的殿宇。殿内微微地飘着香气,昼夜不休地烧着银炭,温暖如夏,和煦如春。
窗前的花草盆景纷然俏丽,皇后抚弄着一朵盛放的牡丹,神色沉静地问:“陛下的病情怎么样了?”
太医举目四望,再三确认周围没人,方才低下头,如实说:“陛下每日服用一丸丹药,药性大发,脉象愈来愈虚浮,忽断忽续,躁气比从前更严重。”
“本宫让你细查丹药,”皇后斜眼瞥他,“可查出些什么了?”
皇后的威势迫人,太医不由得跪地磕头:“娘娘恕罪,微臣看不到丹药的方子,设法弄来些药渣,其中含有不少……水银。”
“市井小儿皆知水银有毒,”皇后厉声问道,“陛下的龙体关乎国体,焉能每日服用水银?!”
太医只得硬着头皮答道:“今年开春,陛下染了恶疮。臣等使用水银、黄连、粉锡,研匀做药,湿敷疮上。数日之间,陛下痊愈。然而,然而,就在前一个月,陛下病情加重,慢慢地发作了一身的恶疮。”
皇后的手指骨节僵硬,状若平常地问道:“陛下这病,究竟何时染上?”
“约是三年前,”太医道,“彼时,陛下的脉象略显沉滞。”
皇后略一思索,又问:“几位公主、皇子的身体可还康健?”
太医据实禀报道:“大皇子、三公主一向康健。四公主、四驸马大婚之前,太后宣召微臣为其诊脉,可喜可贺,四公主……”
皇后嘲讽道:“四公主曾经说过,她在战场上负过伤,落下了病根。”
太医不免有点尴尬,仍然实话实说道:“四公主无病无恙,四驸马健壮如牛,他二人的根骨资质极佳,内功精妙深湛,自有护体之能。”
皇后听得心烦,直接问道:“八皇子的体质和资质如何?”
太医斟酌措词:“八皇子的体质……体质完好无损,资质……资质是大器晚成,八皇子才十三岁,还没成年,暂不可与四公主、四驸马相提并论。”
皇后一字一板地说:“谄媚之语,不必再讲。”
太医磕了一个响头。
皇后抬起手,止住太医的跪礼,又道:“近几年来,陛下宠幸了不少嫔妃。每年约有十几位怀孕的妃子,其中绝大多数肚子还没鼓起来,就先遭了小产。侥幸出生的孩子或是夭折,或是无法习武……”
皇后并无怜香惜玉之意,抬手间摘下一朵牡丹,怅然叹息:“八皇子快十三岁了,还没一个弟弟妹妹。”
太医伏拜,隐晦地说:“天资健全者,才有习武的可能。”
皇后听出了太医的弦外之音——先天不足、筋骨柔弱的孩子,休想习武。换言之,这十多年间,皇帝的健全
体魄,或许已被酒色消磨得大不如前。
真龙天子一旦衰弱,环伺的豺狼虎豹,便会纠众作乱,造反的逆贼必将把皇城搅得翻天覆地。
第83章 市肆纷纭 钓鱼游戏
昭宁二十六年正月初, 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而降,遮盖了九重宫阙的碧瓦朱檐。
天过黄昏,夕阳已沉, 风连着雪, 叩击着金椽红墙, 在这巍峨的宫殿中, 把阴寒之气传到了四面八方。
透骨的凉意侵入杜兰泽的衣袖, 她打了一个寒颤,收拢自己宽大的衣袖, 走入一座金碧辉煌的楼阁, 顿觉一阵暖风扑面袭来。
杜兰泽略微抬头, 向前望去,只见垂落的帐幔之间, 设有四扇黑檀木雕花屏风,长约四十尺,高约十尺,镌刻着“龙争虎斗”的雕纹,那些纹理做得精妙细致、巧夺天工。透过屏风的缝隙, 向内窥视, 依稀可见方谨的赤金色锦缎长裙。
杜兰泽伏跪行礼,恭恭敬敬道:“微臣参见殿下, 叩请殿下万福金安。”
方谨一语不发。她斜坐在一张长榻上, 默读着华瑶写给她的举荐信。她的侍从正跪在一旁,披着一件薄的不能再薄的纱衣, 双手端着一只酒杯,稳稳当当地送到她的面前。
这名侍从的身材颀长而健壮,隐隐从轻纱中透出形色。方谨抬起手, 轻柔地抚弄他的脸颊,指端又缓缓往下,摸着他光滑的锁骨,狠狠一掐,掐出一条瘀红血印,他仍是一声也不敢吭,杯中酒水不曾洒溅一点一滴。
方谨饮下这一杯美酒,也没拿正眼看他,只说:“你们都退下吧。”
伺候方谨的一众美人躬身行礼,纷纷从侧门离去。
方谨半倚半靠一个软枕,缓声道:“杜小姐,你过来吧,本宫仔细瞧瞧你。”
杜兰泽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一段路。她举止娴雅,仪态优美,行走时衣袂翩然,笼着一身的宫灯清辉,像是天上的凌波仙子。
方谨淡淡地笑了笑。
杜兰泽交叠双手,又行了一个礼,端正地跪坐在方谨的榻前。这一行一坐之间,她的风姿更是秀逸,堪称大家风范。
方谨握着一把玉骨檀香折扇,又用扇面挑起杜兰泽的下巴:“听说华瑶很是器重你,待你也不薄,既然如此,你为何投奔本宫?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一马不备双鞍,忠臣不事二主。”
杜兰泽正要开口,方谨道:“你不必讲究那些虚礼,本宫只要你实话实说。”
杜兰泽微微一笑:“殿下是贤明之主,将来必定会继承大统,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四公主也是您的臣民,也想辅佐您的大业。四公主之所以举荐我侍奉您,只是为了向您献上两颗忠心。”
方谨玩味道:“你和华瑶的忠心?”
杜兰泽满怀诚意道:“诚如殿下所言。”
早在数月之前,方谨与华瑶合力治理京城瘟疫的时候,方谨就听闻了杜兰泽的美名。
杜兰泽的本领非同一般。她身负经天纬地之才,通晓算经策论之术,确实是可遇不可求的贤士。
在杜兰泽的统辖之下,满是疫气的营区内,诸多事务都被管理得井井有条,可见杜兰泽心细如尘,才学极为高妙,能力极为出众。
方谨身边的近臣,没有一个比得上杜兰泽。
方谨收回折扇,扇柄在榻边敲了一敲,流苏玉坠扫到杜兰泽脸上,杜兰泽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仍然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地上。
杜兰泽的姿态恭顺有礼,方谨的心里微有几分怜意。
方谨轻声发笑,还问:“谁送你来了京城?”
杜兰泽如实禀报:“四公主的侍卫。”
“我会另选几个奴才,好好伺候你,”方谨懒散地坐起身,命令道,“我乏了,你先下去吧。”
满室的珠光宝气交相辉映,杜兰泽的身上却没有一件名贵首饰。她的头上戴着一支木钗,手腕上系着一条草绳,妆扮得十分朴素。她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亲手交给方谨,送来一阵浅淡的兰香。
方谨还没拆开信封,杜兰泽躬身行礼:“微臣告退。”
方谨道:“你倒是懂事。”
杜兰泽道:“微臣不胜荣幸之至。”
方谨道:“只要你对我忠心耿耿,凡是你想要的,我都能赏赐给你。”
杜兰泽道:“微臣跪谢殿下,微臣今日在此立誓,必定会忠心侍奉殿下。”
方谨道:“好,你退下吧。”
杜兰泽缓缓起身,慢慢地走远了,方谨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沉思良久。
*
次日傍晚,虞州的山海县也下了一场小雪。
雪色将暮色衬得发白,寒鸦绕树乱飞,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凄鸣,吵得华瑶心烦气躁。
华瑶坐在一棵松树下,翻看葛知县送来的密信,谢云潇忽然走到她身边,问她:“你在看什么?”
华瑶头也没抬,随意调戏道:“你过来,让我摸一下,我就给你看这封信。”
谢云潇不假思索:“我不看了。”
华瑶道:“真的不想看吗?你不好奇吗?”
谢云潇道:“光天化日,你我的言行举止不能太过亲密。”
华瑶道:“你放心,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谢云潇道:“只有你我二人,更应该遵守礼法。”
华瑶笑了一声:“是吗?”
华瑶本来只是想说两句胡话,随意地戏弄他一下,他如此严肃地拒绝她,反倒勾起了她的兴致。
“那就亲一口,”华瑶往他怀里一钻,“好久没亲嘴了,我们亲个嘴吧。”
华瑶以为谢云潇一定会再次拒绝她,然而谢云潇拢紧她的衣襟,低声道:“雪才刚停,天气寒冷,你若是有意……进屋再说吧。”
华瑶才不听他废话。她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裳,踮起脚尖,还没来得及站稳,他一手搂住她的腰肢,瞬间把她抱进屋内。
谢云潇越是欲拒还迎,华瑶越是来劲,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像是在和谢云潇玩游戏,又像是在池塘里钓鱼,鱼已经咬钩了,她一定要把鱼拎上来。
此时太阳落山,天色渐渐暗淡,屋子里还没点灯,昏昏沉沉,没有一丝光亮。趁此机会,华瑶扯住谢云潇的衣袖,把他拽到了床上,她贴近他的胸膛,细听他坚实有力的心跳。
谢云潇压抑着渴念,任由华瑶肆意妄为,在悄无声息的黑暗中,他暗结于心的情,也动得更深了。他静默片刻,双手紧握她的腰肢,低头就吻她的唇,这其中的缠绵热切,又让她大为满意。
华瑶仔细品尝了一会儿温柔乡的滋味,差点被谢云潇勾得神魂颠倒。好在她一向是个慎重自持的人,虽然谢云潇衣衫散乱,她也没有多看一眼,更没有多亲一口,她还说:“你把我亲得喘不上气。”
谢云潇在她耳边极轻地喘息:“是么?”
他又亲了她的耳尖:“我亲这里,可以吗?”
华瑶道:“你……”
谢云潇道:“这里也不可以吗?”
华瑶威胁道:“你再亲一下,我立刻撕烂你的衣裳。”
谢云潇竟然回答:“求之不得。”
华瑶感叹道:“你可真有意思,刚才还对我若即若离,现在又是这样,好像做什么都可以。”
谢云潇仍在诱导她:“你想做什么?”
华瑶扯住了他的衣襟,他一动不动,她故意说:“我什么都不想做。”
谢云潇道:“从始至终,什么也没想过吗?”
华瑶认真地想了想,她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小声道:“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你真的很冷淡,说话也是冷冰冰的,我当时还想,怎么才能和你搭上话呢?”
昏不见光的暗室里,谢云潇热得像是一把烈火,他忍不住又亲了亲她的脸颊,她随口道:“要我说呢,初次见面,我就应该把你按在树上,撕烂你的衣裳,强吻你的嘴,看你能强硬到几时……”
华瑶一句话还没说完,谢云潇凶猛地扯开她的裙带,她立刻改口:“你干什么,放开我,我说着玩的,你不许当真。”
谢云潇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把左手
垫在她的腰后,埋首在她颈肩处,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肌肤:“卿卿。”
华瑶没有推开谢云潇,谢云潇又亲了亲她的耳尖,连声念道:“卿卿,卿卿,卿卿。”
他的语调低沉温和,似有说不尽的深情厚意,他的声音又是极好听的,每一个字都念得深沉缠绵,紧贴着她的耳朵,钓鱼似的勾住了她的魂魄。
华瑶思考片刻,对他说了实话:“你的卿卿又有麻烦了。”
谢云潇立刻问:“什么麻烦?”
华瑶坐起身来,把葛知县的密信甩给他:“一言难尽,你自己看。”
谢云潇点燃一盏油灯,在灯下读完了这一封信。
信中说,风雨楼一案牵涉甚广,虞州官兵四处排查,他们发现,山海县的附近,确实有一处三虎寨的据点,集结的盗匪多达四千余人。这些盗匪埋伏在官道上,屡次劫走山海县的官粮,山海县深受其害,葛知县又不会武功、不懂兵法,更不知如何应对,她乞求华瑶施以援手,剿灭虞州的乱贼流寇。
谢云潇合上纸页:“事出突然,谨防有诈。”
华瑶点了点头:“嗯,我们见机行事。”
第84章 天街逸兴 很想得到
隆冬清晨, 旭日初升。
华瑶抬头望了一眼天色,清点了几十名侍卫,顺着一条崎岖小路下山。料峭寒风吹得她衣裙飘荡, 她连跑带走, 脚步飞快, 不久之后, 便抵达了山脚下一座凉亭。
葛巾早已恭候多时。她穿着一身厚重棉袄, 外披一件狐皮大氅,双手收在袖管里, 似乎十分畏寒。
见到华瑶, 葛巾立即跪地叩首, 肃然道:“臣等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
葛巾带了几个官员前来接驾, 赵惟成正是其中之一。他谨守本分,老老实实跪在葛巾的背后,还把头垂得很低,刻意避开华瑶的目光。
华瑶审视他片刻,低声问道:“凌泉之死, 调查清楚了吗?”
“启禀殿下, ”葛巾仰起头,凝望着华瑶, “前日里, 圣旨发了下来,大理寺卿、都察院御史、刑部尚书、虞州提刑按察使司即将一同审理风雨楼一案、以及凌大人这桩命案。陛下圣谕, 这两件案子,事关大局,务必查个水落石出!这些天来, 下官没敢合眼,领着侍卫盘查了山海县周围的水路要道,恰好就发现了形迹可疑的盗匪。下官全然不会武功,不敢贸然行事,便写了一封折子上奏,上头立刻拨派了一支四千人的队伍前来剿匪……殿下,您和驸马曾在岱州扫荡了贼窝,传成一段佳话!此次虞州剿匪,下官斗胆,还请您率领兵将、再平叛乱!!”
言罢,葛巾给华瑶连磕三个响头。
华瑶视若无睹,只问:“奇怪,为什么虞州忽然有了这么多盗匪?三虎寨的这帮人,原先都聚集在凉州、沧州两地的交界之处,他们什么时候来了虞州?”
当空下起细细碎碎的小雪,密布的阴云笼罩着绵延百里的山岭,华瑶极目远眺,听见葛巾回话道:“羌羯之乱过后,三虎寨的气焰被大大削弱。凉州士兵骁勇善战,多次进攻三虎寨的老巢,杀得贼寇节节败退。这些贼寇,皆是贪生怕死之徒,纷纷逃往沧州各地,虞州又与沧州接壤,便成了他们的避难之所。”
华瑶若有所思:“是吗?”
葛巾赔笑道:“三虎寨的所作所为,难逃殿下明鉴。”
华瑶坐在凉亭的拐角处,手里握着一把凉州精铁锻造的匕首。她把匕首往上举,锋利的刀刃出鞘两寸,从她所在的位置看,刀锋刚好割过了赵惟成的脖颈。
风雪渐盛,杀气渐浓,赵惟成汗毛倒竖,艰难地吞咽口水。
“我还有一事,怎么也想不明白,”华瑶意有所指,“凌泉出事当夜,赵大人鬼鬼祟祟,前言不搭后语,我下令将他收押……”
赵惟成急切道:“下官指天发誓!凌大人遇害,与下官绝无干系!!”
葛巾也帮他讲话:“赵惟成天资聪慧,目力过人,凡是他眼里看到的人,三五年内忘不了。他曾经见过凌大人,也记得凌大人的身形,事发当夜,不须查看,他就断定了死者是凌大人,却没与殿下解释清楚,实属他的罪过,还请殿下严惩!”
纷飞的雪花落在葛巾的袖角上,沾湿了棉绸布料。她低头咳嗽两声,态度依旧恭谨,言辞却是绵里藏针。
葛巾把赵惟成摘得一干二净,华瑶一时无法追究。
况且华瑶还没摸清皇帝的心思,暂不知道皇帝是否执意要杀自己,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
华瑶眉梢微蹙。
谢云潇看着葛巾,出声道:“赵惟成该不该受罚,全凭三司会审裁定。殿下怀疑赵惟成的供词,原也是有迹可循,你不必一而再、再二三为他辩解。”
众所周知,武功越高强的人,越不畏寒怕热,谢云潇的武学境界十分高妙,隆冬腊月也不穿棉袍。他立在凉亭之内,身后是纷纷扬扬的大雪,皎洁的衣袖随风飘浮,仿佛融入了皑皑雪景。天地之间的仙灵之气,全让他一人占去了。
葛巾注视着他,神智就有恍惚之感。
谢云潇又说:“这案子还没办完,你现在就下定论,为时过早。”
葛巾跪叩道:“殿下所言甚是!”
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灵台一霎清醒,葛巾转回正题:“那虞州剿匪一事……”
葛巾尚未讲完,华瑶就说:“为父皇效力,是我的本分,也是我的荣幸。既然父皇降下了圣旨,形势已是万分危急。虞州与京城的距离不到二百里,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让三虎寨的流寇在虞州扎根,祸及京城。葛知县放心,我和驸马都会尽力清剿虞州的贼寇。”
这凉亭里的一众官员异口同声道:“臣等跪谢二位殿下!”
*
当天下午,雪停了,风止了,都指挥使司派来的四千精兵也出现在山海县境内。
这四千精兵的头领是个年近三十岁的女将军。她姓秦,出身于穷苦人家,幼时连个名儿都没有,只知自己在家里排行第三,便自称为“秦三”,江湖人称她是“秦三将军”。
秦三生得虎背熊腰,威风凛凛,光是一条胳膊就比华瑶的大腿还粗。她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手握一把红缨枪,带着几个身强体壮的亲随,沿着校场跑了好几圈,大声发笑,大口喝酒,全无一点将军的架子,与士兵相处得格外融洽。
华瑶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忽而露出贪婪的眼神:“她要是能为我所用就好了。”
天寒地冻的腊月,冰雪尚未消融,熹微的日光撒满了校场,照得秦三的铠甲熠熠生光。
秦三玩闹般地耍了几个把式,身法之快,出招之猛,令人毛骨悚然。
华瑶的目色变得更亮,嗓音压得更低:“我一定要得到她。”
齐风和金玉遐都站在华瑶的背后。
齐风沉默不语,金玉遐笑问:“您看中她了吗?”
华瑶坦然承认:“她迟早会成为我的人。”
“要是师姐还在就好了,”金玉遐喃喃自语,“师姐必有办法。”
自从杜兰泽走后,金玉遐的心底就空了一块。
虽然金玉遐是杜兰泽的师弟,但他的才学远不及她。她独自一人奔赴京城,他所能做的,便是每日为她焚香祈福。
金玉遐心念着杜兰泽,眼看着秦三,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白其姝忽然冒出一句:“呦,金公子,你在发什么愣呢,难道你也看中秦将军了,很想得到她吗?”
金玉遐笑意温和:“请问,白小姐,您何出此言?”
“你跟你师姐还真不一样,”白其姝离他更近一步,“你没有她身上的那股清高劲儿。”
金玉遐半晌不语,算是默认了。不过,白其姝的话,倒是提醒了金玉遐,虽然他和师姐的脾性不同,但他们都是华瑶的近臣,理当为公主排忧解难。
天冷得如同冰窟一般。金玉遐轻叹一口气,伫立在哨台上,仔细观察秦三的一举一动。
这日傍晚,金玉遐奉了华瑶之命,扮作山海县的文官,窜进一顶军帐里,与士兵们共进晚膳。
金玉遐相貌俊秀,谈吐文雅,满身皆是书卷气,讲话又十分圆滑,待人亲切温和,使人如沐春风,军帐内的三十多名士兵渐渐对他放下戒心。
金玉遐顺利地探听到一些琐碎的消息,略一思索,心下大震,便也没在军帐中多待,立刻把消息传给了华瑶。
将近三更天的光景,这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华瑶的军帐里,也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她坐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中,沉默片刻,便说:“原来如此。”
她感慨道:“父皇的手段真狠啊。”
谢云潇握住她的手:“你现下有何计策?”
谢云潇的指尖略微发烫。单凭这一点,华瑶便知道,谢云潇也没有十全的把握。
她捏了捏他的骨节:“没关系,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会尽力保护所有人。”
谢云潇不假辞色:“先保全你自己。”
华瑶忽然贴近他的耳侧,小声道:“你我共有一百七十名侍卫,全部驻扎在这一片校场上,我们的侍卫追随我们多年了。秦将军的手下约有四千人,全是虞州各地抽调来的高手,互相并不熟悉。虽然他们的人马比我们多得多,谁胜谁败,却还是说不准的。”
校场上的军帐数量超过了八十。华瑶及其属下的帐门之前都系着一条红色绸带,按照葛知县的说法,这是为了区别皇宫侍卫与普通士兵,谨守“尊卑有别”的规矩。
不过,现在看来,葛知县的歹意昭然若揭,华瑶的怜悯之心也消失殆尽了。
夜更深时,谢云潇孤身一人离开了军帐。
他的轻功可谓当世一绝,即便是武功高手也难以察觉他的形迹。他穿梭于军营之内,拿走了所有红色绸带,系在了其余军帐上。
而后,谢云潇返回了他的住处,仿佛无事发生一般,躺到华瑶身边。
华瑶抱紧他的手臂,他道:“你们高阳家的人……”
华瑶帮他骂道:“除了我和我姐姐之外,几乎没有一个好东西。”
华瑶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很严谨。她特意说了“几乎”这个词,表明高阳家的人,大多不是好东西,只有少数几个勉强算是好人。
营帐之外,忽然响起一片刺耳的惊叫声。
华瑶立即跑到帐外,扑面而来一股浓郁的血味。她趁机大喊道:“十万火急!三虎寨来劫营了!”
第85章 鼓萧琴瑟相闻 胜者王侯,败者盗寇
夜深霜冷, 天气格外阴寒。
众多官兵高举火把,将营地照得通亮。
四处都是一片吵嚷声,官兵们分不清敌我, 自相践踏, 稀里糊涂地交战, 霎时乱作一团。
华瑶混迹其中, 边跑边喊:“有内贼!有埋伏!布阵!布阵!!”
她的侍卫跟着喊道:“有内贼!有埋伏!三虎寨劫营了!”
高台上的哨兵不明所以, 眼见士兵们越战越勇,依稀传来一阵阵的血腥味, 哨兵赶忙捶响战鼓, 吹起号角。
周遭喊声震天, 官兵相继冲出营帐,身上铠甲还没穿戴整齐, 便陷入了混乱不堪的战局。
在华瑶的指使下,齐风率领几个侍卫,泼油放火点燃了粮仓。汹涌的火光直冲夜空,战马的嘶鸣回荡在空旷的校场上,哨兵接连惊呼道:“粮仓走水!粮仓走水!”
营中军心大乱, 华瑶骑上一匹枣红色骏马, 手握一条马鞭,遥指前方密林中交错的人影, 义正辞严道:“三虎寨夜袭我营!伤我将士!罪该万死!!众将听令!立即随我剿匪!重振旗鼓!一雪前耻!!我大梁的官兵没有懦夫!!”
话没说完, 华瑶一马当先,飞驰而去。
营中大火惶惶如昼, 华瑶冲作前锋,火光中的背影格外悍勇。
除了华瑶和谢云潇的一百多名侍卫,竟还有四百多位整装待发的骑兵自发地追随她,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华瑶还没来得及高兴,冷不防一支箭羽从她耳边呼啸而过。
她转头一望,遥见秦三站在一座哨台上,弯弓搭箭,正想当场射死她。
这秦三的臂力强得惊人,单手就拉开了一张重达百斤的轩辕弓,弓弦上的箭羽名为“震天箭”,能穿透质地坚硬的铁甲。
秦三气势如虹,华瑶不敢轻敌,当即策马扬鞭,更迅疾地冲向树林。
天边浓云翻滚,营中飘荡着粮草烧起的烟灰,营地之外,延绵一座黑压压的密林。
华瑶仰头望天,看了一眼星象,便知自己正逃向北方。
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却听一阵箭羽如飞蝗般猛地刺向她的后背。
她心下骇然,猛踩脚蹬,跳到半空中,左手的手臂仍被箭尖划伤,顷刻间血流不止,把她的马鞍都染红了。
她强忍痛意,坐回马背,又行了一里地,才与谢云潇汇合。
谢云潇毫发无损。方才他也放了一把火,顺利地烧毁了兵器库与辎重营。
秦三的军队没了粮草、没了兵器、没了辎重,短时间内不会贸然出动全军。
但华瑶还有别的顾虑。此时他们正在密林中慢行。今夜月黑风高,近旁远处的枝杈交错纵横,树顶繁密的枝叶遮蔽了星辰,华瑶辨不清东南西北。
若不点灯,寸步难行;若点了灯,易遭伏击,兵法有云“雪不过桥,夜不过林”,便是这个道理。
虽说秦三现在缺粮少兵,但她武功卓绝、有勇有谋,单凭三四百号人,足以偷袭华瑶。
众所周知,“刺杀公主”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葛巾、秦三胆敢对华瑶下手,恐怕是因为她们都接到了皇帝密旨,奉命追杀华瑶。
当然皇帝也要顾惜他的名声。华瑶扫除了岱州贼患、平定了凉州战乱、救济了京城灾民,在民间的威望极高。凉州、岱州、京城这三地都有不少百姓拥戴华瑶。为了避开“皇帝失德”的恶名,葛巾和秦三必须暗中行事。
华瑶仍在沉思,谢云潇发觉她身上有伤。他牵紧缰绳,低声问:“你伤势如何?”
华瑶不甚在意:“箭伤,不碍事。”
谢云潇略一思索,又问:“秦三朝你放了箭?”
“是的,”华瑶随口道,“她用了轩辕弓,震天箭。天呐,她真看得起我。”
凛凛杀气一瞬暴涨,谢云潇拉直了缰绳:“我会杀了她。”
“别杀,”华瑶小声道,“她也只是奉命行事。她没错,错的是她的主子。倘若她愿意弃暗投明,我可以原谅她今夜的冒犯。”
谢云潇不置可否。他递来一瓶金疮药。
华瑶收下药瓶,还有一点偷香窃玉的念头,乘机摸了摸谢云潇的手背,像在搔挠一块最上等的美玉。
美中不足的是,谢云潇的性格极高傲,脾气也极孤冷,仿佛雪山上的寒魂冰魄炼化而成,绝不容许华瑶捂热他。
他毫不迟疑地收回手,不让华瑶再摸他一下,还说:“夜间行军,请您专心些。”
“这你就不懂了,”华瑶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直言不讳道,“我摸你的时候,一点也没用心。”
谢云潇客气地夸赞道:“不愧是帝王心性的公主,早已做惯了薄情之事。”
华瑶挺直腰杆,自夸自赞:“高阳家的人呢,全都薄情寡性,唯独华小瑶出淤泥而不染。”
言罢,她轻轻地笑了。
谢云潇未
见她的神情,却能想象她的笑意。无论何时,她都笑得出来。她正被皇帝派人追杀,处境十分凶险,一旦身死,此生功绩也将被一笔勾销。“高阳华瑶”四个字,或是化作史书上乏善可陈的寥寥数语,或是莫名地背负几桩罪行,沦为后世人的笑柄。
而她的身世、抱负、才能、志向,再无一人问津,历朝历代的遗规皆是“胜者王侯,败者盗寇”。
谢云潇握紧手里的缰绳,再也没了和她调笑的心思。
*
次日一早,天交五更,灰蒙蒙的日光照进营地,秦三抬手挡了下光。她一夜未眠,双眼充血,默然盯着面前一片废墟焦土,喃喃道:“公主和驸马心思缜密,这一战是我们输了。”
葛巾双手揣袖,侯立一旁,淡笑道:“秦将军,您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公主手里仅有五百多人,缺粮少食。而您还带着三千多兵将,坐拥山海县的粮仓,何惧之有?!”
营地的泥土被冬风冻得坚实,一夜过后,鲜血凝结,士兵的断头残骸也黏连在地上。
秦三单膝跪地,扫视一圈,才道:“大梁的巾帼须眉,就这么死了,死得好冤枉。”
秦三捡起一颗头颅,沾了一身的血腥味。
血肉刺眼,腥味刺鼻,葛巾直犯恶心,不由得后退一步,躬身道:“秦将军慎言。”
秦三不发一语。
葛巾抬起下巴,眺望远方。她抱着一只紫金手炉,就像捧了个火球,心底的各种念头也燃烧起来。她笑吟吟道:“秦将军,请问,您能否活捉谢公子?谢公子武功极高,却也不是无懈可击,镇抚司试探过他的剑法,又钻研了好几个月,终于创造了专门克制他的招式。”
秦三扭头瞧她一眼:“你要做甚?”
葛巾把腰杆弯得更低:“下官真的很想审问谢公子。”
秦三从怀里取出一只牛皮袋,又把盖子一揭,仰头饮下一口烈酒。她嘴里含着酒气,痛骂道:“姐,我认你做亲姐,求你搞清楚点儿,我要杀公主和驸马,已是九死一生!你还叫我活捉谢云潇?!大白天的,说个屁的梦话,敢情白白送死的人不是你!!”
放眼整个虞州军营,秦三的武功数一数二。
葛巾一个官阶芝麻大的知县,自然不敢得罪秦三。葛巾立马赔罪道:“秦将军息怒,您不能活捉谢公子,那您留他一具全尸,可行?”
秦三搓了一下脑门,点了点头。
葛巾露出笑容:“皇上和皇后何其英明,他二位的圣裁,你也晓得,公主和驸马暗地里谋反,不死不足以谢罪。虞州百姓的安宁,就全靠秦将军您来维系了。”
刀刃锋利、朱缨鲜艳的一把长枪,正立在秦三的手中。秦三席地而坐,也不在意自己的裤腿沾满了腥臭的泥土。
她眼看着士兵的残骸,鼻吸着凌冽的寒风,皱紧了一双浓眉,叹声道:“公主和驸马向北走了,三虎寨的一处据点,就设在北方。我曾经派人查探过,那寨子可不算小,两三千贼人群聚,至少有七八十个武功高手。”
葛巾明知故问:“秦将军的意思是……”
“再等等吧。”秦三挥动红缨枪,只挥了一招,刀刃下刮过的长风就呼啸作响,她平静地说:“等公主和三虎寨两败俱伤,咱们再去收拾那个烂摊子,去刺杀公主和驸马、扫荡三虎寨的老巢。”
葛巾一口答应下来,转头又去给皇后报信。
隔天清晨,这一封信就传到了皇后手上。
时值正月上旬,上元节将至,皇后忙于料理皇城的祭祀事宜。
她独坐窗前,指甲抵着信纸,眼角瞟向窗外,飞檐斗拱处堆积的残雪渐次消融,化作水滴,顺着廊沿一颗一颗地摔在汉白玉地板上。
皇后出神片刻,才问:“近几日以来,八皇子可曾遇到了什么难处?”
皇后的侍女屈膝行礼,答道:“八皇子殿下他……”
侍女话中一顿,皇后又问:“还是老样子?”
侍女跪了下来:“娘娘请勿忧心,八皇子殿下必是大器晚成。”
皇后扶着案桌,站起身,手拿着一把金丝银绣的团扇,头戴着一支珠翠缤纷的钗环,缓缓走向花厅。
众多嫔妃静坐于花厅之内,准备给皇后请安。眼见皇后姗姗来迟,她们起身行礼。
皇后与众妃寒暄几句,便放她们走了,却有一位刚刚晋升位份的才人,与众不同。她扭过身子,偷觑一眼皇后,欲言又止。
皇后分外温和道:“冯才人,请你留步,你还有什么事吗?”
冯才人见她温柔可亲,壮着胆子说:“娘娘,请恕臣妾多嘴……”
皇后笑问:“恕你无罪,何事?”
花厅的香炉燃得正旺,冯才人莲步慢移,衣袖拂动烟雾,轻轻地说:“娘娘,这阵子,宫里宫外都在传,秦州、康州战事吃紧,国库的银子支挪不开。户部尚书孟道年拖着几笔帐,非得把银子留到今年立夏之后,说是要留着银子,补贴北方各省的春耕夏耘。瘟疫带走了太多人,京城的元气也大伤了,言官联名三十余位朝臣上谏,奉劝皇族躬行节俭,收敛侈靡之风……朝臣并不协理后宫,他们哪里晓得娘娘您的苦处呢?”
冯才人不知皇后爱听什么话,也不敢谄媚过多,只挑了一件事禀告:“娘娘,臣妾听闻,五公主嫌她的例银少了,她要去太后面前,告您的状。”
第86章 凤歌鸾舞 “公主不是不讲理的人。”……
皇后的唇角微翘, 皮笑肉不笑:“此话当真?”
冯才人的心里极为得意,语调也升高了:“自然是比真金还真的。”
皇后端坐着,收敛了一切笑容, 脸上似有凛凛的严霜, 隐含一股威慑之意:“宫里的流言蜚语大多是空穴来风。你身为后宫嫔妃, 怎能自降身份, 乱传五公主的谣言, 当着本宫的面搬弄是非?!”
冯才人立即伏拜在地。她低眉垂首,眼皮稍稍向上翻, 依稀望见皇后彩锦丝缎的裙摆, 以及裙下那一双缀着宝珠的金缕绣鞋。她一边羡慕皇后所享的荣华富贵, 一边竭力向皇后投诚:“娘娘,您给臣妾一万个胆子, 臣妾也不敢空口说白话。您是皇城里最尊贵的女子,臣妾怎么敢在您的眼前造谣生事?”
冯才人仰起脸,泪痕满面:“五公主嫌她的例银少了,经常在家里哭穷。五驸马实在没办法了,就去央求他的父母。他父母也不敢怠慢公主, 立马变卖家产, 补贴公主的开销。驸马一家手头也紧,卖的都是城郊的田产, 现卖现兑, 买方恰好是臣妾的兄长,后来臣妾的兄长一打听, 才知道五公主当真是缺钱缺得厉害……”
堂堂一国公主,竟然受着婆家的供养,过着穷酸破落的日子, 还不如权贵世家的大小姐,实在丢尽了大梁朝的颜面。这要是传了出去,不止五公主面上无光,皇后也会被太后问责,言官也难免发作一番,闹到皇帝跟前,徒增烦扰。
现如今,皇后的位置坐得不稳。她仿佛走在一条陡峭的山道上,必须留意脚下的每一步。五公主就像飘到她眼皮底下的一粒灰,她轻轻地吹一口气,五公主便岌岌可危了。
*
寒冬腊月,梅花盛开,卫国公依照往年的惯例,准备在府中筹办一场“雪梅宴”,广邀亲朋好友一同观雪赏梅、烹茶品茗,权当是附庸风雅、消遣情怀。
五公主的驸马卢腾是卫国公的亲侄子。卫国公便也给五公主发去了请柬,盼着五公主能来他府上与亲友一同小聚。
到了宴会那日,天色略显阴沉,渐渐有鹅毛般的大雪降下,国公府门口的朱红洒金垂花门也被染得发白。
卫国公等了一个多时辰,亲友才陆续来齐。众人都走进了梅园的暖阁,捧着香茗,倚着软枕,透过一扇长约三丈
、高约两丈的琉璃窗,观赏雪落梅林的一片盛景。
五公主若缘静静地坐在暖阁的拐角。今日她打扮得十分庄重,衣裳料子是御用的秋香色金花缎,头上发饰是金嵌珍珠的一双凤钗,显露通身的富贵气派。
她的驸马卢腾夸赞道:“阿缘,你好威武,好有气派。”
他牵起她的一只手:“这一眨眼,咱们都成亲半年了,往后还有大半辈子的日子要在一块儿过。我时常觉得,你比翰林院的才子才女还要大方豁达。你坚忍耐劳,温和有礼,性格没有分毫的骄纵,你是大梁朝最有器量、最有气派的公主。”
若缘含着笑,却不答话。
“怎么了这是?”卢腾分外关切道,“阿缘,自从你来了卫国公府,你没讲过一句话……”
若缘只问:“你的堂弟卢彻,为何出来见客了?”
卢彻是卫国公的幼子。四年前,卢彻在京城河道上寻花问柳,先后冒犯了华瑶和方谨,被方谨的侍卫打成重伤,在家休养了两年多。据说卫国公暗恨他得罪了方谨,再也不许他外出鬼混。但看他如今的模样,确实比前些年瘦了不少,精神却健旺得很,双目炯炯有神,时不时地扫一眼若缘,颇有垂涎之意。
若缘面露愠色,一字一顿地骂道:“恶心,他怎么不去死。”
卢腾与若缘相识一年,头一次见她这幅神情,听她说这样的话。他深为诧异,抚了抚她的手背:“阿缘,你莫气,我这就去劝劝堂弟。”
“别去了,”若缘却说,“他品行是坏的,你教不好他。”
卢腾尴尬一笑:“卢彻是我堂弟,我得拉扯他一把。没事的,阿缘,你莫担心,我和他只讲两句话,去去就回。他和伯母待在一块儿呢,我也能和伯母叙叙旧。伯母的心最软,又是一品国公夫人,在皇后、太后跟前都能说上话。将来咱们要是有什么事,还可以找她帮个忙。”
若缘不言不语。她低下头,默默地饮茶。卢腾松开她的手,径直走向了卢彻。
卢彻堆起满脸的笑容,拱手作礼:“兄长!”
卢腾微微颔首,正要开口教训他,他忽然说:“兄长,我在屋里养病,养了好几年,爹才让我出来露脸。咱俩都有多久没见面了?你婚宴那天,我旧伤复发,没法儿登门道喜,弟弟斗胆,祈求兄长原谅。”
“你伤得不轻,我自是理解,”卢腾板起一张脸,“我要同你讲的,却是另一件重要的事……”
卢彻凑到近前,神态更为亲密:“咱们卢家的人丁极是单薄,家中上下,只有兄长你和我年岁相仿。咱俩小时候,那可是同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兄长,我这儿有个忙,唯你一人能帮我。”
他怯怯地说:“你不帮我,我就一头撞死算了。”
卢腾与卢彻之间,确有几分兄弟情义。
恰如卢彻一般,卢腾文不成武不就,自幼备受父母的责骂。不过卢彻喜好酒色,而卢腾常做木工、想做木匠。他们二人的意趣虽不相同,彼此却是相互关照的。
卢腾微一抬眼,正好与若缘四目相对。他收敛心神,训斥卢彻:“管好你的眼睛,别老盯着你嫂子!你嫂子是五公主,你若轻慢了她,我必饶不了你!”
“兄长息怒!”卢彻连连赔罪,“我没见过嫂子,就想多瞧她两眼。兄长一说,我再不敢多看了。我要是再多看一次嫂子,您就当众扇我耳光呗。”
卢腾叹了口气:“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也不想跟你动粗。你好歹是我的弟弟,咱家上下几百口人,谁不盼着你学好?”
卢彻道:“兄长教训的是。”
话音未落,卢腾转身便走,并未过问卢彻的难处。
纷飞的大雪渐渐转小了,窗外一排排的梅树沾着雪色,红花与绿萼同香,白雪与淡蕊交映,很是清雅素净。
卫国公与几位官员聚在一处,完完全全地沉浸于作诗吟词。
翰林院的才子新秀朴月梭出口成章,引得众人交口称颂,卫国公连说三个“好”字,当即命人把朴月梭的诗作誊抄到纸上,装裱成轴。
朴月梭客气地推拒了一番。
卫国公仍然对他赞不绝口:“朴公子学问渊博,文采斐然,寥寥数语便写出了旷然的意境,妙哉,妙哉,真有极好的才学,老夫远不能及也。”
朴月梭是京城朴家的公子,也是四公主华瑶的表哥。他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现任职于翰林院,常被誉为“京城第一公子”。
朴月梭的相貌俊秀绝伦,谈吐举止也很优雅斯文:“承蒙国公爷抬举,晚生万不敢当。国公爷是擅风雅、极豪迈的人,吟诗作画一挥而就,往往是情见于诗、情见于画,可见真情真景。”
卫国公一向热衷于附庸风雅。他读过许多名家名作,品味极高,但他自己的文字功底平平无奇,谁都知道他写不出好诗,朴月梭却称赞他有真情实意。他高兴之余,只觉朴月梭圆滑世故、八面玲珑,对待朴月梭更是十分的友善宽厚。
那一厢的卢彻见了,心里越发郁闷。
卫国公是卢彻的父亲。
朴月梭是华瑶的姘头。
而今,卫国公与朴月梭交好,深深地刺伤了卢彻的自尊。
自从那一年,卢彻得罪了华瑶,卫国公再没给过卢彻好脸色。卢彻上哪儿说理去?
卢彻静立片刻,转去了走廊上,等到他的堂哥卢腾去另一个房间解手,他快步跟上卢腾,又求了一回:“兄长!您救救我的命吧!”
他们二人一同进了一间净室,卢腾才问:“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兄长,你行行好,借我一点钱吧,”卢彻搓着手,恳切道,“兄长,自从我得罪了三公主和四公主,爹怎么看我都不顺眼,动辄侮辱!动辄打骂!我在国公府多待一天就是活受罪!”
他说:“我看中了一套大宅子,只差八百银元,便能凑齐了。兄长,你姑且借我八百银元,待我把一处田产卖了,周转开了,我立即把钱还你。”
卢腾正在犹豫,卢彻指天发誓:“你借我八百,我还你八千!咱们去票号,立个字据,白字黑纸,抵赖不得!不出一个月,我就把钱还你,如何?多给的七千五百银元,就当是我错过你婚宴的礼金!”
“我也没钱,”卢腾含混不清道,“钱都在你嫂子手里。”
卢彻脸色发红:“卢腾!卢大公子!您不借钱,就直说您不想借!八百你拿不出来?八百银元的体己钱也没有?!你娶了老婆,忘了兄弟,哪儿顾得上兄弟死活!合着都是我活该!我惹了公主,活该被打死!活该做不了人!活该这辈子就废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狠狠地戳着自己的心窝:“你晓不晓得,京城那帮公子哥儿怎么骂我?他们骂我是断腿儿的癞□□,想吃天鹅肉!不配给顾川柏、谢云潇提鞋!谁知道我经历过什么灾祸?!四公主华瑶血口喷人,我没挨着她一根手指,她非说我要弄她!我弄个屁!我弄个屁!!三公主更是个疯婆子,比华瑶更疯!不分青红皂白就虐打我!打断了我一双腿,我有多痛!有多痛!!痛得一颗心碎成了八瓣儿,早都不想活了!!!!”
说到此处,卢彻已是声泪俱下。
卢腾发了一回怔,竟像不曾认识卢彻一般,缓声问道:“既是误会一场,你为什么不跟两位公主解释清楚?两位公主都不是不讲理的人。”
卢彻含泪道:“公主是高贵的皇族。公主说咱有罪,咱就有罪。公主要咱认罪,咱就得跪下来磕头认罪。但凡有一丁点忤逆,好一顿乱棍伺候!兄长,你也晓得,我读书读不好,习武习不好,又爱吃花酒、逛花市,名声比不过华瑶和方谨,她二人就算活活将我打死,我落到阎王庙里,我都不敢找人评理!我这辈子最大的罪,就是没有投生到皇家!我没法儿也没胆儿跟公主论理!”
卢彻这一番哭诉,隐隐说动了卢腾。
前段日子,若缘囊中羞涩,私下联络过三公主,可惜三公主并未理睬她。三公主作为长姐,对妹妹不够仗义,而卢腾倒是可以帮一次卢彻。
卢腾把他的一枚玉佩交给了卢彻:“拿去当铺抵押,至少值一千银元。”
卢彻大喜过望。他回了书房,立下两张字据,要在一个月内归还卢腾一万银元。卢腾推脱不要,卢彻忙说:“兄长,我欠你礼金没给呢。你娶了公主,礼金不多给点儿,我心里过意不去。”
卢腾方才收下了字据。
暮色四合,天也越
来越冷了。趁着此时降雪已停,卫国公府上不少客人都准备打道回府,众人陆陆续续地走出暖阁,行到一汪湖泊的附近,湖面暂未凝结,漂浮着细碎的冰晶,掩映着斜红淡蕊的梅林,馥馥香香,恰似画中仙境。
若缘心道,这一座卫国公府,远比她的五公主府更有富贵气象。
她跟随众人脚步,绕过那一片湖泊,距离湖畔还有一段距离,冷不防一道猛力击打她的后背。雪天路滑,她站不稳,半个身子向外倾倒,偷袭她的武者又发出一招,恰似隔空打牛,正正好好地击中她的胳膊。
若缘满嘴鲜血,骨头疼得快要裂开,失足跌进了冰冷的湖面。
今日若缘出行,只带了两个侍卫。她养不起武功高手——按理来说,公主年满八岁时,镇抚司应当为她配备贴身侍卫,但她没有这样的优待。她总是被皇族遗忘在角落。
若缘的伤口被水一泡,前胸后背疼得麻木。头顶的凤钗掉了,沉入湖底,她越发的心疼起来,那是她最好的首饰,太后赏赐的……刺骨的冰水冲入她的鼻管、耳孔、眼球。
她水性不好,武功也弱,只能睁大双目,沉浮在水面之下,亲眼看着自己如何被淹死。
泪水一瞬涌出眼眶,闭目之前,她心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她此生一直在忍苦忍痛。她恨皇帝,恨皇后,恨她的兄弟姐妹,恨这世上所有人!若无强权在手,生不如死,人不如狗!
*
虞州的冬风刮得格外凛冽,寒霜爬满了山间一条大路,战马的铁蹄都被冻得发寒。
或许是因为华瑶正处于逃亡途中,她总觉得,虞州的冬天比凉州更冷。
她领着五百多名骑兵,在深山老林中走了整整一天一夜,兵将们早已疲惫不堪,她终于找到一处易守难攻的山坳,当即下令道:“在此扎营!”
众多兵将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华瑶也有点累了,但她没显露一丝一毫的疲态。
她喊来几十名侍卫,与他们一同结伴打猎,猎到了十多只野鹿、整整一麻袋的野鸡——野鸡都是齐风抓来的,他似乎掏空了一个鸡窝,只因汤沃雪说了一声:“好想吃鸡。”而华瑶又嘱咐他:“齐风,你好好照顾汤大夫,她是我们全军上下的倚靠。”
不多时,士兵们扎好了营帐,燃柴生火。抖乱的烟尘恰好被山石遮掩,若从远处窥伺,此地并不显眼。
汤沃雪抬头一瞧,便夸赞道:“你这地方选得好。”
华瑶单膝跪地,牵起她的手腕:“还是难为你了,这么冷的天,阿雪受苦了。你的手有点凉,我给你捂一捂。”
“你手好热,”汤沃雪莞尔一笑,感慨道,“有武功真好啊,冬天都不怕冷。”
华瑶不假思索道:“虽说我不怕冷,但你若受了凉,我的心就凉了。你稍等一下,我带了一条毛毯,我去把毛毯拿给你。”
不知何时,谢云潇站到了华瑶背后,极轻声地念道:“殿下。”
他的声音仿佛从她的头顶降下来,压在她的耳边。她隐隐闻到一股血腥气,严肃地问:“你干什么?”
谢云潇单手拎起一只沉重的野猪:“我刚打来的。”
华瑶对他吹毛求疵:“你为什么要杀野猪呢?我没叫你打猎。”
谢云潇认定一个道理:“野猪的味道,应该比野鸡更好一些。”
第87章 登玉馆金门 只要她还活着,就比死了强……
这头野猪生得膘肥体壮、油光锃亮, 筋肉饱满而丰实,肯定很好吃。
华瑶心念一动,笑着问道:“你做过烤全羊, 肯定也会烤野猪吧?”
谢云潇并未答话, 直接点燃了火堆。他随身携带一把凉州精铁锻造的匕首, 锋利无比, 泛着凛凛的寒光。他用匕首切割野猪的皮肉, 挑出硬骨,再把猪肉架在火堆上, 烤得表皮焦酥、骨肉鲜香。
汤沃雪闻到肉味, 自然也坐到了篝火附近。她往猪肉上洒了一点盐巴和香料, 猪皮已被猛火烤得金黄酥脆,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油, 落在火里,“滋滋”地爆出烟花。
汤沃雪自言自语道:“去年这个时候,公主还在凉州打拼。今时今日,公主却成了虞州的逃犯。”
天色依旧黯淡,土地上荒草丛生。
汤沃雪放眼望去, 天地间一片孤寂清冷, 方圆十里内渺无人烟。严寒侵入她的肌骨,她反倒笑了一声:“这么冷的天, 大伙儿躲在山上受罪, 虞州的官兵不肯放过我们,非要把我们杀个干净。”
谢云潇沉默片刻, 接话道:“秦三的军队仍未追过来。兵贵神速,秦三理应尽快出兵,以防公主逃往凉州。秦三至今不动手, 定有她自己的理由。”
“什么理由?”华瑶认真地说,“快告诉我,夫妻之间就应该无话不谈。”
谢云潇握刀的手指一顿。
暮色四合,山洞里的柴火烧得正旺,嶙峋的山石映着华瑶的影子,好似一副浑然天成的壁画。华瑶乍一看见,还挺新奇。她在山洞里探查片刻,忽然把一张毛毯交给汤沃雪,嘱咐道:“你要是累了,就先睡吧。”
汤沃雪吃过几块猪肉,又喝了两口清水,身披毛毯,倒头睡在了火堆旁边。她没有武功,体格并不健壮。她跟着华瑶颠沛流离,嘴上从未抱怨一句。
华瑶心有所叹。她悄悄地坐到谢云潇身边,把玩着他的衣带,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
谢云潇知道,华瑶并不是故意接近他,只是很想吃一块烤肉。她双手搭住他的膝盖,明亮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侧脸。他不自然地偏过头,她就轻声问:“你为什么不看我呢?”
谢云潇竟然说:“改天再看。”
华瑶被他逗笑了:“你真好玩。”
谢云潇谈起正事:“秦三是虞州的名将,曾经斩杀了一群虞州水盗。大哥听闻她的事迹,想把她调到凉州,又怕皇帝猜忌,最终不了了之。”
谢云潇提起他的大哥,华瑶立刻偷瞥了一眼汤沃雪。
汤沃雪睡得正熟,还打着微微的鼾声。
华瑶悄声道:“既然秦三上过战场,那她肯定明白,最上策的兵法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秦三之所以不追杀我,或许是因为她料定了我会遇到别的麻烦。”
说到此处,华瑶略一停顿,思索道:“什么麻烦呢?”
谢云潇把串在竹签上的烤肉递给她。她直接捧住他的手,低头咬了一口烤肉,默默地咀嚼,最后还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边的油渍。
谢云潇喉结微动,问她:“好吃吗?”
“好吃,”华瑶点头,“你好厉害呀,你真的什么都会。”
谢云潇却说:“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华瑶双手环住谢云潇的脖颈,吸了一口他身上的香气,就仿佛饮下了一杯清茶,顿觉神清气爽。她兴致盎然,玩闹般地贴近谢云潇,脸颊蹭了蹭他的颈侧,才对他耳语道:“你做烤肉的时候,是不是用到了凉州特产的香料?这样吧,我把你的侍卫都叫过来,也给他们分几块烤肉。”
她喃喃自语道:“你的侍卫都是凉州人。我毕竟不是你们的老乡,稳妥起见,我应该想些办法,笼络人心。”
谢云潇问:“你怀疑他们?”
“当然不是,”华瑶狡辩道,“只不过,现如今,我们的队伍里,除了你和我的一百七十个侍卫,还有四百多位虞州骑兵。他们真正效忠的主子,应是皇帝,而不是我。”
谢云潇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烧得越来越猛。他猜到了华瑶的深意,没再追问她的计策。
他们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经过谢云潇的同意,华瑶召来了谢云潇的侍卫。谢云潇亲手把烤肉分给众人,华瑶就站在山洞的洞口处,与众人谈天说地。
此时的天色昏黑如乌铁,山林染尽了白霜,华瑶举起火把,登高眺望,遥见远处灯火微茫,似有人烟。
华瑶当机立断,派出一队哨兵探路。她等到午夜时分,哨兵回报:“三十里外的山腰上,有一道大寨子
墙,十多个壮年男子把守着寨门,身上挂着弓箭、刀枪。”
华瑶又问:“那寨子有几个入口?”
哨兵道:“天黑光暗,属下没太看清,不敢贸然奏报,但山上一共有四座哨塔,正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我明白了,”华瑶道,“你们退下吧,稍作休整,明日再探。”
哨兵领命告退。
华瑶静立不动,心中暗想,虞州山地易守难攻,若能智取一座山寨,降伏寨中土匪,借势反击秦三的军队,倒也不失为一桩妙计。
皇帝和皇后都想杀了华瑶,镇国将军也不会保护华瑶,即便华瑶的背后空无一人,她也不能坐以待毙。哪怕落草为寇,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比死了强。
华瑶连夜未睡,又困又累,却没时间休息。她带着十几个侍卫在营地的周围布下陷阱。待到天过四更,华瑶走入帐中,沾到铺盖就睡着了。睡梦朦胧之际,隐约听见马蹄声起,她拔剑起身,撩开帐门,齐风单膝跪在门口,向她禀报:“三虎寨的匪徒来劫营了。”
华瑶失笑:“还真来了?这帮畜牲。”
“人不多,”齐风说,“两百多个匪徒,高手约有十人。”
华瑶出来一瞧,那一帮匪徒已经落了下风。他们跌进了山间的两处陷马坑,连人带马被尖锐的竹棍扎穿,另有十位高手被谢云潇制服,死的死,残的残,不剩几个活口了。
“挑几个会喘气的,”华瑶下令道,“我要好好地审问他们。”
齐风抬起双手,一左一右抓来两人。此二人落到华瑶脚边,还没讲几个字,就流了满嘴的血,进气远比出气多。
华瑶看向谢云潇,谢云潇解释道:“我一夜未眠,下手不分轻重,请您见谅。”
华瑶纠正道:“你不是一夜未眠,是整整一天两夜,铁打的骨头也要散架了。你快去睡觉吧,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谢云潇剑刃上的血痕未干。他收剑回鞘,对华瑶说:“二更天时,两名骑兵擅自外出,顺着林中小径一路向北,刚好撞见三虎寨的巡夜人。那两名骑兵逃回营地,暴露了行踪,引来这一批匪徒,其中不少人掉进了你预先布置的陷阱里。或许他们还有援兵,你务必小心行事。”
天光暂未大亮,重重的雾气缭绕着奇峰怪石,雾中的微弱灯火闪烁着,仿若天际的寒星。连绵的山峦、幽深的密林都藏在茫茫雾色里,暗伏杀机。
华瑶心跳稍快。
她忽然想通了一点——寨子里的土匪人数,恐怕比秦三的兵将人数更多,正因为此,秦三才会认为,华瑶和谢云潇都会在土匪的手上落败。换言之,土匪的兵力,约是华瑶的十倍有余。
第88章 桂棹兰桡纵荡 见她衣裙摆荡
华瑶定了定神, 亲自检查尸体,意外发现四个活口。那四人的伤处不在要害,没有性命之忧。华瑶就把他们交给了谢云潇的侍卫, 命令侍卫仔细审问。这些侍卫出身于凉州军营, 能从羯人的嘴里套出消息, 对付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山贼, 自然不在话下。
午时过后, 侍卫来报,土匪寨子里共有五千七百人, 首领名叫袁昌, 年过四旬, 膝下有两儿一女,俱已成婚。
袁昌原本是沧州三虎寨的小头目。两年前他携家带口逃到了虞州, 新建了一座寨子。起初寨子里只有两百多人。随后袁昌贿赂了山海县的官员,靠着拐卖人口、强占田产、经营赌馆、兴建寺庙,把生意做大了,手下人也就越来越多了。
华瑶闻言,感慨道:“原来土匪还会兴建寺庙。”
白其姝平静道:“先前您也说过, 山海县的老百姓, 每天都要去求神拜佛,捐一笔香火钱。老百姓白给的银子, 谁不想要?假如我是土匪, 我也会想方设法地兴建寺庙,大把捞钱。”
“白小姐, ”金玉遐忽然提醒道,“举头三尺有神明。”
白其姝轻蔑地一笑:“你师姐都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怎么你比她还迂腐呢?别跟我说什么天理昭彰, 老掉牙的破烂玩意儿,我没空听。咱们捞点钱而已,碍着谁了,你管好自己的嘴,别再说那些煞风景的话。”
篝火的红光照在白其姝的脸上,她双眼也隐现暗红,阴森森地盯着金玉遐,仿佛金玉遐是一块阻碍大业的拦路石。
金玉遐面不改色:“在下不才,有个愚见。虞州自古是丰腴之地,山海县紧邻渡口、矿产丰厚,本该是一片富庶之区,可惜山海县的县民大多家境贫寒,究其原因,便是他们崇信佛法、不事劳作,把全部的念想寄托给了神佛,与其在山海县兴建寺庙,倒不如,利用县民的信仰……”
他端正地跪坐着,一板一眼地说:“假称公主是神女降世,拯救万民,恩泽万民。”
“不错,此计甚妙,”华瑶若有所思,“皇帝容不下我,我迟早要造反。我可以把山海县当作老巢,先后攻陷秦州、岱州、康州,再联合凉州、沧州,顺顺当当地做一个北方王。”
金玉遐附和道:“殿下圣明。”
他得了华瑶的称赞,却没有丝毫的骄傲,仍然低眉垂首、屈膝跪坐,神态举止甚是谦逊。他出身于大梁朝闻名百年的世家,他的先祖也曾辅佐女帝登基,算是大梁朝的开国功臣,正如百年之前的先祖一般,他毕恭毕敬地侍奉着自己的君主。
“别跪了,”华瑶嘱咐道,“这里没有外人,你怎么舒服怎么坐吧。”
金玉遐却说:“多谢殿下关怀,我跪着就……”
“就很舒服,”白其姝补完了他的话,还帮他说,“有些人天生就喜欢跪着。”
华瑶扫了白其姝一眼。
白其姝立即咬唇,唇瓣比秋日的海棠更红,即便心里有千万个不愿意,她嘴上还是退让道:“我口不择言,多有冒犯,还请金公子原谅。”
金玉遐好像一点也不介意似的,对她报以一笑。
白其姝更是烦得不得了,顺手往火堆里扔了一把干柴。在她看来,当务之急,便是尽快夺取土匪寨,但她和金玉遐都没有确切的计策,仿佛两个懦弱无能的庸臣。如果杜兰泽在场,杜兰泽必有办法——这个念头一跳出来,白其姝的一双柳眉就皱得更紧了。
她为什么要想着杜兰泽?!
她的思绪被“杜兰泽”三个字彻底地搅乱了,她想念她、恼恨她、牵挂她、还有点嫉妒她,各种矛盾的念头都在她的心里乱撞,她浅吸了一口气,把目光转向华瑶。
华瑶轻轻地拍了一下手:“昨天夜里,有两个骑兵外出探路,意外暴露了行踪,惹来土匪的偷袭。”
木柴被猛火烧得噼啪作响,白其姝一边拨弄烟灰,一边嗤笑道:“那两个骑兵,恐怕是秦三的亲兵吧,他们想偷跑出去,给秦三通风报信。”
华瑶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白其姝抚平了自己的衣袖,华瑶斜倚着她的肩膀,自言自语道:“眼下,我们的队伍里一共有四百一十个虞州骑兵,其中又有多少人是秦三的亲兵?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们就会捅我一刀。”
金玉遐略一思索,忽然觉得背后发凉:“秦三的心肠,竟是如此歹毒。”
“她很聪明,”华瑶轻笑道,“真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金玉遐沉默不语,华瑶又问:“你害怕吗,金公子?”
山洞里蓦地寂静一瞬,萧萧瑟瑟的冷风吹过金玉遐的耳畔,他面不改色,仍然坐得笔直,周身如有浩然正气:“我当然是不怕死的,只怕拖累了公主的大业。”
华瑶鼓掌道:“好样的,真
是好气节!”她交握双手,声调渐低:“我现有一计,要你们二人助我一臂之力。倘若一切顺利,我们可在七日之内,攻破那个土匪寨子。”
*
土匪寨的别名是“黑豹寨”,只因寨主袁昌养了一头凶狂的黑豹。
寨子里的纪律十分严明,所有人都必须恪守上下尊卑的规矩,奉袁昌为主,称他为“袁天王”。凡是不尊敬“袁天王”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被袁昌杀了喂豹子。袁昌摆明了要做黑豹寨的土皇帝,也照搬照用了“不敬皇族是死罪”的大梁朝铁律。
袁昌麾下还有一个幕僚,名为贺鼎。
据说,贺鼎原本是虞州闻名遐迩的名士,却因年少赌博而散尽家财,他走投无路,万不得已,投靠了袁昌,被袁昌封为“贺先生”,奉命打理袁昌在山海县一带的生意。
白其姝告诉华瑶:“袁昌本是沧州人,必然会遵循沧州的习俗。在我们沧州,每年正月的上元节之前,生意人都得去自家的商铺查账,顺便置办一批年货回家,讨取新年的彩头。”
“原来如此,”华瑶慨叹道,“土匪也要过年啊。”
当天中午,山中雾霭消散,万里无云,碧空如洗,霜雪也渐渐地融化了,高峰上的视野尤其开阔。华瑶命令齐风把金玉遐送到险峻的峭壁上,俯瞰远景。金玉遐也没辜负华瑶的期望,极快地绘制了一张准确无误的地图。
华瑶收到地图,不忘夸赞道:“你的手艺,其实也挺不错的。”
金玉遐道:“殿下谬赞,相比于师姐,我才疏学浅。”
华瑶忍不住调侃道:“你真是三句话不离你师姐。”
金玉遐被她噎得哑口无言。
华瑶朝他一笑,又把地图挂在军帐中,与谢云潇、白其姝商议了一会儿,根据地图中的建筑所处方位、森林里的河流走向、车马道的轨迹,推测出土匪进寨的几条路线。
“夺取土匪寨”的计策已经完成了第一步,华瑶却高兴不起来。她和谢云潇的侍卫加在一起仅有一百七十人,无论如何,她都得调用那四百一十名虞州骑兵的兵力。
经过一番思考,华瑶把骑兵均等地分作四队,每队大约一百人,其中三队骑兵跟随她伏击土匪,另外一队留守营地。而她自己那一百七十名侍卫,也被她分为四组,第一组的一百个精锐,留守营地,其余三组侍卫,每组二十余人,插入骑兵队伍。
华瑶命令所有骑兵统一着装,再用泥土抹黑面容,便于夜间偷袭。她说得有理有据,众人自然听从,也都相信她有破敌之计。
傍晚时分,华瑶、谢云潇、齐风分别率领一批人马沿着三个方向外出探路。
日落黄昏,晚霞烘染着繁茂的山林,鸟雀在其间飞鸣,华瑶的心底却是一片寂静。她跳到一棵高大的槐树上,极目远眺,隐约瞧见数里之外的烟火。她立刻派出了两个探子,约莫两刻钟之后,探子回来禀报道:“前方不远处有一支商队,正在林中生火,准备晚饭。”
在这深山老林之中,怎么可能凭空冒出个商队?所谓“商队”,大概与黑豹寨相关。
华瑶轻声问:“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探子道:“一百零七人。”
华瑶点了一下头。此时她的队伍里共有一百二十人,其中一百人是虞州骑兵,仅有二十人是她信任的侍卫。
华瑶跳下树梢,做了个手势,命令所有士兵潜伏在道路两侧。
不多时,斜阳西沉,山林昏暗不见光。华瑶屏息细听,听见车马声越来越近,距她仅有几丈远,她蓦地抽剑出鞘,翻手一道迅猛的寒光,劈向那一队土匪的领头者——此人的武功不弱,反应也快,他抬腿一纵,提气暴喝道:“哪儿来的贼人!”他奔向华瑶,要与她决斗。
华瑶凌空一跃,大声下令:“冲!”
然而,跟随华瑶一同奋勇杀敌的士兵,仅有七八十人,剩下那四十余人,就像没长耳朵一般,直挺挺地藏在树林里,眼睁睁地看着华瑶深陷苦斗。他们的目光穿透树叶的缝隙,分毫不差地落在华瑶身上,却无一丝顾虑或尊崇,仿佛是一个又一个的窟窿,连通着阴曹地府,正等着她命丧黄泉。
华瑶心下一惊。她还没想出对策,那些士兵又朝她放出暗箭,她躲闪不及,衣袖都被箭头刺破了。
日他爹的!
秦三真想害死她!
她一边与土匪过招,一边大喊道:“住手!别打了!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也不想害了你们的性命!不如我们双方都放下兵器,好好地商量一番,怎么样?!”
这帮土匪何其凶残?他们根本不听华瑶的话,就像疯了一般地狂砍。
华瑶以一人之力,对阵十人,还要躲避空中的乱箭。她落于下风,仍然处变不惊,面上没有一丝惧色。那些土匪见状,便高声恐吓她:“老子先奸后杀!奸死你!!”
华瑶置若罔闻。她飞身一纵,跳向半空,其轻功之高深,远胜在场所有人。众多土匪只见她衣裙摆荡,轻盈的身影转瞬落在一辆马车上。而她一甩袖袍,从马车里抓出一个毫无武功的书生。她把剑锋架在书生的脖颈上,粗鲁地骂道:“不想他死,就给我停手!”
刀剑碰撞的声音立刻停止了,华瑶又恶狠狠道:“我给你们送来了四十个俘虏,你们抓不抓?他们都是虞州的官兵,秦三的部下,就藏在树林里,脸都涂黑了,朝着我们放箭,就等着我和你们两败俱伤之时,把我们一网打尽!”
提起“秦三”二字,方才与华瑶争斗的武夫就涨红了一双眼,喊道:“抓!”
此时此刻,忠于秦三的四十名骑兵已经乱了军心。他们四散逃跑,脚步杂乱无章。而土匪们挥臂纵刀,听着近旁树林里的声响,轻而易举地活捉了四十多个骑兵,还把他们五花大绑,扔到了道路的正中央。
“真是活该啊。”华瑶笑得轻快。
她锋利的剑刃还压在书生的脖子上,温热的呼吸洒在书生的耳边。她见他约有三十来岁,便也尊称他一声:“贺先生。”
她对他低语道:“喂,你张嘴啊,你是哑巴吗?怎么一直不说话呢?”
第89章 罗裙散 诡计多端的公主
华瑶念出“贺先生”的大名, 在场的土匪无不惊讶。
“贺先生”本名贺鼎,乃是黑豹寨的一名幕僚,听命于寨主袁昌。不过袁昌的幕僚多达二十余人, 华瑶与贺鼎从未见过面, 如何辨别得出贺鼎的身份?
贺鼎便问:“你是谁, 为什么认识我?”
天色黑了下来, 华瑶的侍卫趁乱放飞一只猎鹰, 又点燃一支火把,跳跃的火焰闪烁不定, 映照刀刃的点点寒光。那一厢的土匪还把手按在刀柄上, 仿若一群蓄势待发的猛虎, 锐利的虎眼冷森森地盯着华瑶。
华瑶眼波一转,含笑道:“我听说了袁天王的威名, 仰慕他的风采,自愿投奔他……”
躺在地上的一位骑兵忽然高喝道:“她是公主!诡计多端!她的驸马武功盖世,会害死你们!!”
华瑶大笑两声,坦荡道:“你们也都看见了,这人是正儿八经的官兵, 也是秦三的部下。既然秦三要杀我, 我怎么可能是公主?!就因为我长得漂亮,官兵什么谎话都敢说, 真不要脸!干脆把官兵全杀了, 杀个痛快!我生平最看不惯这群官老爷!”
“你……”贺鼎怒斥道,“究竟是谁?!”
华瑶毫不迟疑地胡诌:“我是秦州义军首领的女儿。”
贺鼎半信半疑:“秦州义军?”
华瑶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声音钻进贺鼎的耳孔,使他毛骨悚然。她还说:“我爹派我攻占虞州。秦三和葛巾奉了朝廷之命,招降我和我爹, 要我们秦州的义军,来打你们虞州的山寨……”
贺鼎却说:“秦州的义军,最恨官府。”
华瑶耳听四路,眼观八方。她仿照土匪的腔调,暴躁地
骂道:“放屁!什么恨不恨、爱不爱的!这破烂世道,有奶便是娘!官府赏钱、赏粮、赏位子,谁不想要?我过够了窝囊日子!!”
她讲完“窝囊”二字,贺鼎的脊骨忽然绷直了。
华瑶继续说:“我爹动不动就杀人,仇人也杀,亲人也杀,谁都不敢违抗他……”
贺鼎插嘴道:“小姐,要不然,今天这件事儿,就当没发生过。这四十个官兵,我替你杀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互不干扰,如何?我得尽快回家,误了吉时,可就麻烦了。”
华瑶语不惊人死不休:“我打算派人传信,传给你们寨主,就说你们勾结了秦州义军,计划在上元节当天,暗杀寨主。”
土匪们差点拔刀,贺鼎连忙喝止他们:“停手!”
华瑶也喊道:“滚远点!!”
土匪们纷纷退后,幽静的树林之中,空气都浸满了寒意。
贺鼎嘴唇微张,凉风倒灌他的唇齿,他轻抽一口气,温和地笑了笑,才说:“寨主不会听信你的一面之词。”
华瑶威胁道:“寨主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你在黑豹寨只待了一年多,他跟你只有一年的交情,他对你能有几分信任?他可是黑豹寨的天皇,不敬皇族是死罪!你们这一群人得罪了他,不死也得掉层皮!”
贺鼎噗哧地一笑:“姑娘小小年纪,有胆有谋,还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若非你举止粗俗,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公主?”
“你自己呢?”华瑶低声问,“你是虞州的名士,出身于虞州的书香门第,按理说,我应该叫你一声贺公子。”
贺鼎打了个寒颤,华瑶嗓音更轻:“其实呢,我是来救你的,我怜惜你的才学,不忍心看着你被袁昌那个大老粗糟蹋。坊间传闻你少年好赌,赔光了家产……”
她笑得凉薄:“我可不信。”
贺鼎问:“你信什么?”
华瑶答:“我信你家道中落,被贼人强占了家产,你万般无奈,只好落草为寇。”
她一边留意着土匪的动静,一边劝说贺鼎:“你想不想,杀了袁昌?”
贺鼎既不拒绝,也不应允,只说:“袁天王对我有恩。”
华瑶继续挑拨离间:“他对你有恩,你给他做了一年的苦工,还不够吗?难道你要一辈子做牛做马,伺候这样一个残暴不仁的主子?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贺鼎又问了一遍:“你真是公主?”
华瑶答非所问:“你帮我杀了那四十个官兵,截获他们的兵器和马匹,再把我当作俘虏,献给袁昌……”她诚恳地提议道:“你就说我是官家小姐,官兵护送我外出,正好被你抓住了。上元节将至,你送一个女人给袁昌,合情合理。”
贺鼎摇头:“你会武功,他一眼就能看穿你的计谋。”
华瑶闭目养神,渐渐调整了吐息,若不仔细观察,极难发现她有内功——此乃皇族的绝学,密不外传,贺鼎略有耳闻。今日他亲眼所见,难免低叹:“哎,造孽啊。”
华瑶反问道:“你还不动手吗?”
贺鼎打了个响指,意为“杀尽俘虏”。那一群土匪手起刀落,躺在地上的四十个骑兵全被土匪斩断了脖颈,血溅三尺,落得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华瑶收剑回鞘。土匪们向她攻来,贺鼎大吼道:“她是袁天王的女人!我会把她献给袁天王!你们谁敢造次!不要命了?!”
“对呀,”华瑶撩起车帘,大大方方地坐上马车,“我爹是秦州义军的首领。我做了袁天王的女人,秦州和虞州就连在一起了,多大的好事!你们统统有赏!”
土匪们提刀而立,终是不敢轻举妄动。他们缴获了骑兵的四十多匹骏马,还把骑兵的无头尸体搭在马背上,牵着缰绳,慢慢地走回寨子。
天气苦寒又阴森。荒土堆砌的道路上,撒满了枯黄的落叶,车轮碾过时,便有悉悉索索的响声。这一条长路蜿蜒无际,华瑶静坐在马车内,挑起窗纱,警惕地观望车窗外的夜景,忽有一道黑影在树林间一闪而过。
华瑶眨了眨眼睛,认出谢云潇的身形。
不久之前,华瑶的侍卫放出了一只凉州猎鹰。那凉州猎鹰的主人,正是谢云潇的侍卫,猎鹰把谢云潇一行人引到了华瑶的附近,华瑶心中暗道:破釜沉舟,此战必胜。
*
夜半子时,贺鼎率领众人,不紧不慢地走进了黑豹寨。
这一座寨子,竟有三重围墙,每一重围墙又包含三道石门,每一扇门的门内、门外都有十个壮汉把守,戒备森严、规矩繁多。
华瑶低眉垂首,亦步亦趋地跟紧贺鼎,随他一同穿过层层关卡,步入一座灯烛通明的大厅,黑豹寨的寨主袁昌正坐在厅堂最高处。他的座位是一把福纹檀木椅,铺着一层野棕熊皮,而他穿着一身蓝缎锦袍,长发编成一条大黑辫子,盘在头顶,显得他的脑袋更大、更方。他脸盘圆胖,好像虞州特产的烙饼,五官全无一点可取之处,唯独双目中精光熠熠,引人深究。
华瑶把头低下去,双膝跪地,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一厢的贺鼎就高喊道:“启禀天王!微臣在路上遭遇伏击,幸有天王保佑,臣等杀死四十名骑兵,缴获四十匹战马,还活捉了这女人!她是公主!正儿八经的公主!来剿匪的公主!!”
华瑶愣了一瞬,心底暗骂道,书生误国!
这贺鼎的骨头之软,真是华瑶生平见所未见!
袁昌手握两只玄铁打造的核桃,悠哉悠哉地走下台阶,单凭他的步法,华瑶便猜到了他的武功在她之上。
华瑶依旧平静,一句一顿地说:“天王在上,请您明察,贺先生欺骗了您,那四十七名骑兵,全是秦三的部下,小人把他们引到贺先生的面前,只是为了向您投诚。”
她恭恭敬敬地伏拜在地:“秦州义军的首领,乃是当朝二皇子殿下。他坐拥二十五万兵马,与山海县隔江相望。小人是二皇子殿下的侍女,奉命来给您送信……”
她一边说话,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封盖了印泥的密信、一枚碧绿的翡翠戒指,端正地摆在地上:“这是二皇子殿下委托小人交给您的信物。”
贺鼎立即爬了过来:“此女谎话连篇,虚伪狡诈,请天王千万小心!”
袁昌细细地打量华瑶全身上下,问她:“可还是处子?”
华瑶面不改色,缓声道:“等您读完了信……”
袁昌挥手一个巴掌狠狠地扇过来,即将拍到她的脸蛋,但她的身影蓦地一闪,几乎是一瞬间消失在袁昌的视野中。
袁昌勃然大怒,唤来十几个暗卫,吼道:“抓住那女人!”
“我是二皇子的使臣!”华瑶疾速奔走于房梁,边跑边喊,“您先看一眼信!二皇子送来的戒指价值万金!您若答应合作,二皇子还有重礼答谢!我这条贱命不值钱,您和二皇子的大业要紧!!”
华瑶惊讶地发现,房梁也是石头雕琢而成。她原本打算放一把火,烧掉土匪的老巢,如今这条路行不通了,她调用全身的功力,猛地冲出一扇窗户,跃向房顶,四面八方都有几位高手向她冲来,对她下了死手。
她大喊道:“袁天王只让你们抓我,没让你们杀我!我今晚还要侍寝!!”
其中一名高手大笑道:“袁天王就喜欢宠幸血淋淋的女人!”
真是可怕!
这一窝土匪,简直丧心病狂!
华瑶跳到半空中,吹响一声悠长的口哨,被土匪缴获的官家战马忽然发了疯一般,驮着尸体在空旷的校场上横冲直闯,当场撞死了两三个人。
正在此时,守城的哨塔传出急报:“上万名官兵来攻城了!”
第90章 锦带浮沉 “您好心急啊,官爷。”……
黑豹寨的外围共有四座石砌的哨塔, 分别朝向东、南、西、北四个
方位,其中位于东南方位的两座哨塔已被谢云潇攻占。
趁着夜黑风高,谢云潇和齐风分别带兵杀掉了守塔的土匪, 各自把持着一座哨塔, 占据着高处的优势, 放箭射杀守城的人马。
谢云潇曾经在岱州、凉州二地多次参与剿匪, 活捉俘虏数百人, 早就熟练地掌握了三虎寨的暗语。西北哨塔的哨兵按照节拍敲响了战鼓,谢云潇略作思索, 便也开始鸣钟擂鼓, 传达暗号:“上万名官兵正在攻城!”
黑豹寨内部的土匪辨不清鼓声的来源, 只知道城墙周围堆满了尸体,四面八方都是嗷啼声和喊杀声, 顿时慌了手脚,跑去袁昌的面前奏报:“几万个官兵来攻城了!”
此时的袁昌才刚看完华瑶留下的那封信,又捡起了随信附赠的一枚翡翠戒指。
这戒指的材质是极其珍贵的碧烟翡翠,做工十分精细,握在手里, 温润无比, 滑而不腻,比美人的肌肤更细嫩, 真让袁昌爱不释手。他从未见过这般玄妙的珍宝, 便料定了此等珍宝必是万中无一的贡品。
袁昌戴好戒指,拿起一把铁柄铁刃的九环大刀, 大步流星地走向校场,丝毫没有惊惶,边走边喊道:“凭他一万官兵!能奈我何!”
四十多匹战马都在校场上狂奔。袁昌甩出一记刀光, 立即斩杀了六匹战马,马尸和人尸的残块横七竖八地洒了一地,鲜红的血液四溅开来,被风一吹,满场一片血腥味。
袁昌心头略感烦闷,前方又传来急报:“大事不好!天王!官兵攻破城了!官兵攻破城了!!”
黑豹寨共有三重城墙、九道城门。袁昌并未细想,就大吼道:“哪道城门破了!你小子滚出城外!给老子看清楚了!!”
天穹依旧暝暗,黑豹寨的号角连天,袁昌的十几个属下仍在追杀华瑶。
华瑶卯足了劲,腾身飞驰,路过校场边一排茅庐的屋顶,草梗被她踩得吱吱作响。她找准机会,扔出一支火折子,瞬间引燃了茅草,升起一阵阵的烟尘之气,袁昌对她破口大骂:“贱妇!抓到你就把你凌迟!”
华瑶大声道:“袁天王!我本想投靠你,可你非要杀我,我不得不自保!官兵都打进来了!谁想死啊?!”
战鼓之声越来越猛,黑豹寨守城的两百多个土匪都被斩杀殆尽,数十人在城外高喊:“官兵杀进来了!”袁昌才察觉寨子里有奸细,一怒之下砍杀了十几个报信的哨兵。他虽是黑豹寨的寨主,却很少与官兵交战,因他早就用钱买通了山海县的知县葛巾,把山海县的油水刮得干干净净。
袁昌曾经在秦三的手里吃过亏,却没听说过哪个将军比秦三更英勇、更凶猛。他以为秦三再次领兵来战,一时顾不上华瑶,心中暗道:此女胆小如鼠,不敢与任何人过招,只是一味地逃命,轻功稍微厉害了点,内功粗陋得很,算不得武功高手。
袁昌便唤来四个亲随,命令道:“活捉那个贱妇,将她洗剥干净,拴在大堂的木柱上,等我回来享用。”
亲随异口同声道:“属下领命!”
袁昌带领其余一众亲随,赶赴东门的城墙,迎面劈来一道银亮的剑芒。他扭身躲闪,眼角余光瞥见一位美的不似凡人的公子,他不由得笑道:“哪儿来的小白脸?!”
谢云潇道:“来看你送死。”
袁昌还未追上谢云潇的身影,冰冷的剑尖就沾到了袁昌的头顶,其速绝快,其势绝刁,激得袁昌汗毛倒竖。他抡起大刀,使尽全力,只来得及用刀背抵挡谢云潇的进攻。
谢云潇收剑跃起,那剑锋发出龙啸般的颤鸣,震得袁昌双耳发麻。袁昌脚下一个踉跄,连忙稳住身形,城墙底下还有一群兵丁声嘶力竭地狂喊:“袁天王负伤了!袁天王负了重伤!”
黑豹寨内火光四起,军心已乱,袁昌鞋底猛踩石墙,急纵而跃。他一眼望见远处的华瑶打开了城门,似要逃窜,数百名身披甲胄的骑兵从东、南两路进城,如入无人之境,以长戟戳刺寨子里守门的弟兄。
袁昌心知自己不能再与谢云潇缠斗,当即发令道:“护我撤退!”
谢云潇带来了十多名侍卫,这些侍卫原本是凉州军营内千里挑一的高手,曾在凉州边境追随戚归禾出生入死,负伤流血也不后退半步。众多侍卫冒死追袭袁昌的属下,牵制他们的动作,谢云潇瞧见袁昌刀法中的破绽,急掠而至,剑尖刺入袁昌的脊骨,碾得他骨骼粉碎,鲜血直流。
袁昌回身暴起,纵刀斩去,大骂道:“贱货!你找死!!”
谢云潇避过他这一招,剑风狠劈他的肩膀,顿时劈断了他的肩骨,他双腿失力,跌落在地。谢云潇的剑刃紧贴他的脖颈,威胁道:“下令停手,我放你一马。”
袁昌吐出一口污血,才说:“停手。”
谢云潇冷冰冰道:“大点声。”
袁昌吼道:“众人听命!停手!”
此地邻近东边的城墙,墙下站着三十七名武功高手,均是黑豹寨的顶梁柱,也是袁昌的贴身护卫。他们大多只受了一点轻伤,至少能再战一天一夜,袁昌一再命令他们“停手”,他们不敢收刀回鞘,只是站在原地,充满戒备地盯着谢云潇。
双方剑拔弩张,又一场恶斗一触即发。
谢云潇强忍着自己对袁昌的厌恶,提议道:“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本也不想杀你,你愿不愿意谈和?”
袁昌试探道:“你从哪里来?”
谢云潇用三虎寨的黑话答道:“来时无雨,去时无风。”
袁昌又问:“哪座山头?”
谢云潇道:“沧州野狼山。官府不仁,逼我上山,你杀牛羊,我晒渔网。”
袁昌挤出一个笑:“同是道上的兄弟,为何突然打了起来?您要是早点儿说清楚,咱们两边都不至于折损兄弟。”
冷硬的剑刃紧挨着袁昌的颈部,袁昌呼吸越发沉重,只怕谢云潇一剑斩下他的头颅。谢云潇不紧不慢地说:“秦州义军被朝廷掌控,派兵攻打沧州的兄弟大本营。秦州义军二十五万人,首领是当朝二皇子,他们的兵马近来在虞州出没,强抢过往的商队,你和他们有没有关系?”
“风雨楼一案”几乎传遍了整个虞州,为此,葛巾多次传信给袁昌,质问他是否在风雨楼犯了案。
袁昌被葛巾吵得心下躁怒,大半个月没再看过葛巾送来的信件。如今听完谢云潇的话,袁昌满心狐疑,拖动手臂,露出右手一枚戒指:“二皇子的侍女就在我的寨子里……”
谢云潇下令道:“带她来见我。”
“好说,好说,”袁昌唤来十名属下,“你们带人去搜寻……”
话音未落,华瑶自己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她脸上被火光照得红扑扑的,双眼亮得惊人,直勾勾地盯着谢云潇,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似的,客客气气地说:“见过官爷。”
谢云潇挑起华瑶束腰的锦带,华瑶轻轻一笑:“您好心急啊,官爷。”
袁昌初见谢云潇这幅模样,还以为谢云潇练的是无情剑,怎奈这小子也是个急色的。即便这小子真是沧州三虎寨的狠角色,袁昌也只想找个机会杀掉他。
土匪的鲜血流到了华瑶的脚边。她踮起脚尖,退到一旁,轻声问谢云潇:“您的这把剑,为什么一动不动呢?”
谢云潇道:“我正在与袁寨主谈和。”
袁昌道:“是,是。”
华瑶又问:“你们谈完了吗?”
谢云潇道:“快了。”
华瑶看向谢云潇,提议道:“官爷一路奔波,多有辛苦,要不这样吧,就让袁天王下令开办宴席,款待您和您的部下,大家化干戈为玉帛,凡事好商量,您意下如何?”
袁昌受了重伤,内力大损,必须尽快休养。华瑶的这句话,对袁昌而言,可谓雪中送炭,他立即答应道:“好,好,就依照姑娘说的来办。”
袁昌试着推开谢云潇的剑,那剑锋纹丝不动。袁昌只得严令自己的亲随收刀回鞘,全部撤走,又传令一群奴婢马上筹办丰盛的宴席,并说:“谁要是伤了咱们沧州兄弟一根汗毛,按寨规处置……割头剁脸!”
“可以,”谢云潇也收了剑,“我信你的诚意,你最好别跟我耍花招。”
*
当夜的黑豹寨烛火通明,锣鼓喧天,宴厅内张灯结彩,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距离宴厅的前门不远处,摆着一座紫金铜炉,其中燃着清淡的香料,烟色飘渺,如纱似雾。
谢云潇带着华瑶、白其姝、齐风等人一同进门,白其姝一眼看穿那正
在燃烧的香料是沧州特产的毒物,或许还是白家人亲手卖出去的。白其姝想笑却没有笑,只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两枚药丸,以袖摆作为遮挡,偷偷把药丸投入铜炉的漏孔。
华瑶问她:“你有把握吗?”
白其姝报以一笑。
华瑶又用密语说道:“沧州白家和三虎寨来往紧密,这是你告诉我的消息。据我观察,袁昌依然遵循沧州的规矩,你应该对他的手段了如指掌。”
“自然,”白其姝道,“请您放心。”
华瑶道:“对你,我一向放心。”
白其姝以袖遮面,悄声回答:“我向您保证,这个破寨子里,得罪过您的人,全都会死得很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