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主双眼深邃如渊,直扑云巅之上,一斧挥出。
斧锋劈开云海,留下一道深黑的裂缝,宛如给天空撕裂出一道伤口。
仙帝后退,拉开距离,脚下流云尽散。他白袍翻涌,金色眼眸中不见丝毫波澜,唯有冰冷与死寂。
他引弓,搭弦,动作行云流水,优雅得近乎傲慢。弓弦震颤之声,如同万道长风齐声呼啸——
嗤!
千万只由金光凝结而成的光箭,汇聚成一片避无可避、无坚不摧的光雨,一时间,整个天界都将被这无尽的金色锋镝射成筛子。
“轰隆——!”
巨斧吹魂的魔气,与射日弓的箭雨,是两股截然相反、却同样毁天灭地的力量。
两股力量碰撞在一起,剧烈的气浪如海啸般扑来,引得众人脚下的地面剧颤。只见无数巍峨的琼楼玉宇,在瞬间碎裂倾塌,化为漫天的齑粉。
天上打的激烈,下方的厮杀也从未停下。
琼霄殿外,还活着的仙君们都祭出了自己的神器,一时间华光熠熠。他们结成一片极大的结界,把魔族拼死抵挡在外。
而另一边,是不断在射出箭雨的仙帝皞玄。
一时间,魔族被两面夹击,进退不得。
簇幽扭断一个仙兵的脖子,急促地呼吸了一下,抬头望向那道闪烁着星辉的屏障。
十余位仙君守在各自的星位,输出仙力。神器上溢出的光华如同春蚕吐丝,片刻间就织出一个发光的结界。
结界之上,气息奥妙,星光明灭,浮沉流转。
耀眼,璀璨,美不胜收……却也令簇幽厌恶至极。
要如何攻下这个结界?
她下意识望向荀妙菱。
只见荀妙菱停滞在空中,仙君们磅礴的仙力拍打而来,却被轻描淡写地化解,除了点点涟漪外什么痕迹都没有。
荀妙菱拔剑了。
长剑如游龙,破渊而出。
她的速度快到了极致,但更令人心悸的,是她的准头。
剑锋所向,就是那屏障的最薄弱处,中间缺了的那个星位——
本该属于仙帝皞玄的位置。
荀妙菱轻笑道:“皞玄不在,这个结界也只是徒有其型罢了。”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
一剑既出,结界上骤然出现一道裂痕。随后,彻底炸开。
“啊!!!”
结界被毁,仙君们被反噬的力量撞飞,神器上的灵光顿时熄灭,衣裳也被撕的破破烂烂。他们无力地跪在地上,抬头望向荀妙菱,眼里满是惊恐——
荀妙菱却没有看他们。
她身姿依旧挺拔,衣衫在风中轻轻拂动,仔细看,脸上却带着一丝迷茫和疑惑。
随着她的视线,仙君们将目光落在她的剑上。
铮……
一声令人精神骤紧的轻鸣声。
只见,那柄清丽幽冷的长剑中央,缓缓出现一道清晰无比的裂痕。
从剑身,一直蔓延至剑尖。
然后,从剑端氤氲出的灵光越来越暗——
叮当一声。
闪烁着清冷寒光的半截剑身,跌落在地,发出叮地一响。
她的剑断了。
“…………”
荀妙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昆仑镜也吓了一跳,见她愣在原地,急忙安慰道:“哎呦,摸摸毛吓不着,碎碎平安哈。”
荀妙菱只觉得不可思议,语气都微微变调:“息心剑怎么突然断了?”
昆仑镜:“因为之前谢行雪的地魂走了。息心剑的一部分灵力本来就是谢行雪带来的。现在他不在,这剑承载不住你越来越强的力量,会折断也正常。”
这,带回去给宋师伯,还能修好吗?
……但息心剑从来没有断成两截过啊!
荀妙菱的心情瞬间跌至谷底。
她一转身,冰冷的目光投向那些瑟瑟发抖的仙君们。
仙君们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咿!!”
胆小的闷声道:“阁下饶命啊!在下、在下精通铸剑,说不定能帮您把宝物给修复好……”
胆大的怒斥她:“魔头,你也讲点道理!你的剑会断,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说跟你们有关系了吗?”
荀妙菱懒得听他们废话。
公事公办一般,她当即祭出混天转息轮。
殿内金光暴涨,如烈日降临,温度也瞬间高了起来。
随后,仙君们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但很快又归于宁静。
到此,混天转息轮几乎已经融合所有神器。
金色圆盘越来越亮,中央的阴阳鱼互相咬尾旋转,金光四溅。忽然,它们的身体被不断拉长,化为两条金龙,脚踩云雾,盘旋升天——
铛……
高天深处,似乎传来了阵阵钟声。
那钟声宁静悠远,像是为旧日划上句点,又似在向天地昭告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风云变幻间,一道温润的白玉阶梯泛着柔光,自天际垂落。
纯粹的神明之力,无穷无尽的力量,顺着长阶流淌下来。
……仿佛,只要踏上这天梯,就能走到三界众生的顶点,成为此方世界的至尊。
远远的,仙帝皞玄看见了这一幕,五官彻底扭曲,双眼中怒火燃烧。
……凭什么?凭什么仙族几乎全灭,天庭被毁,荀妙菱却可以成神?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望向那登神阶梯的眼神里,流露出了怎样的渴望和痴迷。
他仰起头,转身向天梯的方向掠去。
“别想跑!”
身后,传来岁渊的怒吼。
他身上红光一闪,将所有的力量倾尽于斧刃之上。吹魂一劈,雷动闪动,以终结万物之势,朝着皞玄当头斩落!
皞玄的身影骤然一滞。
他已被岁渊的杀意锁定,再无闪避的余地。
就在斧刃即将触及仙袍的刹那,他转身引弓,弓弦最后一次颤动,弦音空灵而孤绝。
一支与以往不同的箭矢,悄然离弦。
它所过之处,巨斧发出的恐怖威压,如冰雪遇见烈阳般无声消融。但它也仅仅能保证自己的飞行不受阻碍,无法将倾泻下来的力量全部搅散。
扑哧一声。
斧刃深深嵌入皞玄的颈侧。
仙帝的血——淡金色的血液,喷薄而出,在空中飘起一片金色的血雾。
几乎在同一瞬间,那支无声的箭矢,也穿过了它的终点。
魔主的心脏。
箭矢穿心而过,没有发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动静,只是岁渊的身躯猛地一震,血红色的双眼也瞬间黯淡了几分。
仙与魔,两股纠缠搏杀了不知多久的力量,在这一刻达成了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平衡——
共赴灭亡。
皞玄捂着自己颈侧的伤口,噗通一声,倒在天梯前。
华丽的冠冕落地,黑色的长发凌乱地滑落下来。
他朝着天梯的方向抬手,眼中的金色神光在飞速流逝:
“我、我不能死。不能死。不、能……”
锐利的斧光一闪而过。
岁渊有些踉跄地落地,然后如猛虎般扑了过去,抬起斧头,又给了来了他一下。
皞玄的头颅滚落在地,五官尚停留在一个不可置信的神情上,眼珠子飞速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阴翳。
不久,他的躯体、头颅,都化为点点沙子般的金光,彻底消失。
仙帝伏诛,战场上的局势终于开始了一边倒的情况。
剩余的天兵天将被反攻的魔族快速拿下。
但天庭的仙族数量本就比魔族高出一大截。当一切尘埃落地的时候,魔族那边却也不剩多少人了。
他们围在奄奄一息的岁渊身边,跪了一地。
“魔主……”
一声声的呼唤。
岁渊跪在地上,身形已经开始如烟般慢慢消散。
但他的眼睛,正在一点点褪去红色,重现往昔的浓黑,那股凶狠、嗜血的味道也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他身上的魔气正在散去,这无疑加速了他死亡的过程。
不过,即将归于黄泉的,也不止他一人。
天上的仙族死尽,清澈的灵气在空中回荡,幻化成漫天金叶。
每当叶片拂过,这些魔族的身形也变得更加透明一些。
就像是萧瑟的秋风,无声无息地带领万物进入枯竭的状态。这场生命的消逝如四季更迭般自然——他们只觉得有股无比轻盈的风穿过自己的身躯,把往昔的仇恨、痛苦,全都轻飘飘地吹散,就连灵魂也快飘起来了。
岁渊明显也有同样的感受。
但他还是撑着,撑到看着那些魔族一个个向他告别,然后消失。
但他们的命运在停滞数千年后,终于能往前走了。即使仍有遗憾,但也是释然的。
当然,也会有不舍和悔恨……
簇幽的告别对象就不是魔主。
当年那一切发生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对岁渊印象并不深刻。
纵使大限将至,她也表现得很坦率,说:“把这个留给你师妹吧。我知道,她不是钟饮真。但我只是找不到其他可以托付的人了……”
她递过来一个储物袋。
“里面是阿丑,我已经修好了。”簇幽淡然地道,“我把我和钟饮真的记忆,全都留在了它身上。以后,你们随便给它派个打杂的活计,让它能有个容身之所便好。反正它已经没有之前那么丑,不会败坏你们归藏宗的脸面的。”
说完,她微微一笑,阖眸。
她满身的倦意,可心底却蛰伏着隐隐的期待和雀跃——
等死后……她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吗?
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她将见到生前的故人,还是像兆慶临死前说的那样,他们这些魔族只能坠入地狱呢?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要入地狱的。那么,如果没见到钟饮真,也没什么要紧了。
只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无忧集。
和煦的夜风吹着她的衣袂,她手里捏着一串糖葫芦,被一个只温热的手牵着,走在青石板街上。
“往这里走。”是钟饮真的声音,她们停留在一个平平无奇的院落前,院子里的梨花树长到了院墙之外,花尚未全开,但已经星星点点地挂在枝头,白的像云絮一样,“小幽,先把路认熟了。这里以后就是咱们的家,可别迷路走到别处去了……”
簇幽想,她又不是笨蛋,怎么会迷路呢?
她马上就回家了……
另一边,荀妙菱捏着簇幽递给她的储物袋,刚想说:不如你再撑一撑,我去接阿姣过来。
然而,一晃眼,簇幽的身影就如晨曦下的露水般,彻底消失不见了。
荀妙菱:“……”
最后,只剩她和岁渊。
流云在身侧翻涌如浪,十分安静。
两人四目相对,岁渊的声音还是那么沙哑:“你……不去登天梯吗?”
他知道荀妙菱是个好人。
但放着成神的诱惑不理睬,把天梯就放在那儿晾着,安安静静地把它们这些魔族都送走——这已经不是一句“好人”就能解释的了。
“我其实不是那么想成神。”荀妙菱道,“当然,我一会儿会去天梯尽头看看的,但也只是看看,一切都还要考虑考虑再说。”
她脸上流露出谨慎的表情:“万一这又是天道的陷阱呢?”
岁渊:“……”也对,仙族和巫族被算计的事,就是前车之鉴。
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至于。
就像当年他一眼就识出神皇不安好心一样。
荀妙菱自己大概也是有数的。她留到现在,真的只是因为她是个很好的人而已。
岁渊咳嗽了两声,道:“不是每个人临死前都希望有人陪着的。”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真走了?”
“等等。”岁渊沉默了一下,突然道,“皞玄留下的射日弓,你拿走。”
荀妙菱:“我……”
荀妙菱刚想说“我拿这东西干嘛”,就听岁渊道:“那家伙的弓是用天外陨铁制成。我没记错的话,天外陨铁也可以拿来铸剑。正好,你的剑断了。”
荀妙菱:“?!”
当即就过去把射日弓给揣进储物袋里了。
空中传来岁渊的一声低哑的叹息:
“我的吹魂,也留给你。”
那多不好意思啊——
荀妙菱转身,还想和他客套两句。
就见那地方空了,只并排放着一对巨斧,仍在散发着幽幽的暗光。
“……”
最终,荀妙菱孤身一人上了天梯。
她刚踩在白色的玉阶上,就有温柔的风从她身后吹来,把她往上面推,像是一种催促。周围仙音缈缈,很难辨认出是哪种乐器,但很动听,清越至极,直上云霄。
最终,她停留在一个金色的漩涡之前。
耳边传来混天转息轮的声音:
“你可愿成神?从此后,三界尽在你手。你无所不知,亦无所不能。与天地同寿,与天道同归。”
荀妙菱声音轻快:“有什么代价?”
“代价就是,你要跳脱三界之外。既然成神,就不能身在红尘之中了。从此以后,你不能有私心、私情,否则,这对天下的其他苍生不公平。”
荀妙菱的这个神位,强大的前所未有。再加上现在天道好不容易摆脱神皇、真正拿到了主导权,它自然不愿意荀妙菱变成下一个神皇。
但荀妙菱的资质,它也确实割舍不下,她会是一个很好的天道代言人。
为示诚心,天道给了她一部分力量。
自此刻起,天地间风云聚散、草木荣枯,皆随她心绪流转。万物生灭,尽在瞬息之中。
……原来,成神是这种滋味?
一秒钟就能让人上瘾。
许久之后,那声音问道:
“你考虑的如何?”
荀妙菱垂下眼眸,忽然笑道:“还是算了吧,我要回去了——”
“我的剑折了,还没修好呢。”
对面的声音没有说话。
反倒是昆仑镜不可思议地喊道:“等等,你不做神?!那我怎么办,你不要我了?”
所有神器已经融为一体。
荀妙菱不做神,自然也带不走那些神器。
“你以后就好好发挥你神器的职责吧。”
“我走了,回见。”
她轻快地转过身。
身后突兀地传来一句:
“若是你什么时候反悔,可以来找我。”
荀妙菱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云雾缭绕间,她身姿翩然,循着来路,一阶阶走下天梯。
她回到凡间时,恰逢旭日初升。
海面与天际相连,碧浪千顷,浮光跃金,一眼看不到尽头。
远方,归藏宗的山门正静静伫立。
无数黑色的小点正在移动着——是归藏宗的门人回来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那股混着草木与海风的自由气息漫进鼻腔,唇角不由自主扬起一抹笑意。
她化身流光,向烟火人间坠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