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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与魔有染

    殷无极曾是圣人弟子, 以文入道,师长会用,他自然也会。

    所以, 殷无极当年留下笔墨时, 与谢衍一样, 将一缕“魔道”刻在其中。

    圣人的“道”可启迪修士,悟之可提高境界。

    魔尊的“魔道”, 却是引出道心之中的瑕疵, 加以放大, 若是战胜,自然可更上一层楼,但更多的人会因此沉沦, 道心碎裂。

    旗亭题壁上的那行墨迹, 漆黑深邃,宛如游龙惊鸿,在圣人金光四溢的笔墨边盘旋, 如苍龙摆尾, 与之搏杀争斗。

    其他宗师的墨迹, 哪里能掺和进一圣一尊的角斗, 都成了黯淡无光的陪衬。

    化名无涯子的魔道帝尊坐在桌前, 只是一勾手指,便能操纵当年留下的一缕道,勾起在场之人的七情六欲,让他们为之疯癫。

    只要他心念一动, 就能摧毁儒道年轻一代的道心,让儒道经历上百年的青黄不接。

    甚至,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只认为是自己修为不够,道心不坚,无法抵御魔道的引诱罢了。

    谢景行低垂凤目,似乎要望进他的眼底,压抑着心中涩意,道:“圣人已故五百年,你仍要追到我的遗作跟前,以魔气压我一头,否定我的道。别崖,你当真如此恨我,即使我死,也不肯释怀半分?”

    殷无极也不解释,只是淡淡道:“随你怎么想。”

    谢景行恨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握着他腕子的手紧了紧,俨然是气到极致。

    “也罢,仙魔道别,吾早就知道了,不用你一再提醒。”

    殷无极哪里还是方才那个潇洒疏狂的道人,只是一抬眸,又成了那手握权柄,睥睨山河的君王,天下皆是他的疆域。

    “与你同道?”殷无极短促地笑了一声,唇角的弧度却微微上扬,带着些许讥讽,“只身赴道,明知不可以而为之。你认为,本座会像你谢云霁一样疯?”

    “本座才不傻呢。”他笑着,却是道不尽的黯然销魂。

    谢景行冷笑一声,显然是恼极了,不愿理他,径直转身。

    魔道帝尊垂衣而坐,看着他的背影,淡淡道:“你要拆穿本座的身份吗?”

    “我还没有蠢到那个份上。”谢景行从袖中掏出一柄竹笛,头也不回地吩咐,“把消音结界解了。”竟是纯粹的陈述口吻。

    冰雪般疏淡的气息向帝尊靠近一瞬,却又刹那远离,留下袖摆残余的冷香。

    他生气了。殷无极扬起手,细细嗅了嗅指尖的香气,喉结一滚,眸色沉沉。

    “好。”他低笑。

    帝尊闹出的天大动静,他必须收拾残局。谢景行走上前,略微扫过众人,见儒道五家上宗门弟子皆是汗湿重衣。

    修为弱、心境不稳的修士盯着那一行诗,浑身抖如筛糠。更严重些的惊厥昏迷,不省人事。

    更多的是咬着牙,默念本门心法,意图对抗这魔气的蛊惑,却又浑身巨震,大汗淋漓,俨然是支持不了太久了。

    先由魔宫丞相陆机言语间挖坑,激起儒道小辈的血性,又有殷无极本尊在场。只要他怀有恶意,指缝稍微漏出点魔气,就能轻易把在场的小辈碾成齑粉,不会让人怀疑半点。

    现在他们还没死没废,帝尊下手已经很有数了。

    但他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为什么不下杀手?

    谢景行心思一闪,只觉得他目的成谜,却没时间细细思量,直接上前一步,对着自己当年的题壁,尝试引动自己留下的道。

    他执起竹笛,便吹响了第一个音。

    一曲凤歌,悠扬低徊。笛声如同清泉,足以涤荡神魂。

    “心以当竹实,炯然无外求。”

    “血以当醴泉,岂徒比清流。”

    “……”

    “凤声悠悠,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

    弟子们精神一振,原本摇摇欲坠的道心也被抚平,安静下来。

    圣人题壁光芒乍现,魔气被清冽的笛声隔绝在外,他们狰狞扭曲的面容也渐渐平和舒缓。

    这如凤吟的曲调,却直上云霄。

    如聆神乐,如在仙都,彩凤飞舞,百鸟低徊。

    一洗苍生忧!

    他们捡回些许神志,却见白衣青年执笛而奏,缓缓向旗亭题壁走去。

    他的衣摆凌风,在浩荡魔气之中巍然不倒。圣人题壁金光大盛,如同流动,衬得他神质高华,白璧无瑕。

    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他如临江之仙,是漆黑魔道之下唯一的光明,是万古长夜的悠悠烛照,是崎岖前路唯一的先行者。

    是那个被无涯子称作凤鸟的谢景行,救了他们一命么?

    谢景行奏起乐曲时,感觉到那铺天盖地的魔气并不欲与他为敌,反倒在悄然退却,仿佛是幕后操控之人刻意为之。

    他愕然,心里却浮起了隐约的猜测。他捏着竹笛的手顿时一紧,于是回头看向帝尊。

    坐在漆黑阴影之中的殷无极,指尖慢条斯理地敲击着桌面,从容,优雅,唇角却微微勾起。

    他费尽周折,百般算计,先是称他为凤鸟,又让魔门军师陆机引导,造出圣人与帝尊笔墨相争的龙虎局。

    殷无极本可以轻易毁去儒道大半优秀后辈,手都抬起了,却轻轻放下。

    他让自己当那个恶人,却把这个“挽救儒道”的人情,送到谢景行的手里。

    藏于幕后的大魔,却微启唇瓣,带着笑对他说了什么。很缥缈,却又犹在耳侧。

    “昔日白璧无瑕的圣人谢衍,如今也算是与魔有染了。”

    谢景行放下竹笛,却着实被他气笑了,自言自语道:“别崖啊别崖,你可真是……”

    他思忖半晌,倏尔哑然,觉出他此举背后的深意,竟是半点也生不起气来,“任性妄为。”

    一曲终了,魔气如潮水褪去。

    旗亭题壁之上,漆黑光芒隐去,帝尊的墨迹也偃旗息鼓,与圣人泛着金光的墨迹和睦相处,如龙腾凤鸣,交相辉映。

    五大宗门弟子如梦初醒,纷纷开始唤醒昏厥的弟子,查看情况。

    虽说一圣一尊笔墨相争,情况骇人听闻了些。所幸谢景行及时出手,无人有大碍,泼一泼茶水便清醒了。

    就是有些弟子留下了阴影,一听到“魔”“北渊洲”“帝尊”等词,就忍不住腿肚子打颤,看来是被吓得不轻。

    理宗、心宗初时只是受宗主之命照拂,对谢景行本身不以为然。

    此时,他们都面露感激之情,纷纷向谢景行道谢:“谢道友修为精深,心境坚定,不仅未被魔尊魔气所获,更是以乐曲助我们稳固道心,着实有大才。”

    封原笑道:“听闻白宗主琴萧双绝,谢道友颇得宗主真传,在音律之道上堪称一绝啊。”

    张世谦也道:“主宗果然名不虚传,谢道友大恩,改日必将登门拜谢。”

    本对儒宗有敌意的几家,在确认过自家弟子无碍后,面上也不太挂的住。

    韩黎、墨临对视一眼,最后向他见礼,道:“谢道友救命之恩,难以为报,之前冒犯之处,还请谢道友宽宥。”

    谢景行知道是帝尊让着他,又实在无法解释其中渊源,只得硬着头皮认下这一功,道:“无妨,各位道友无事就好。”

    黄老板修为比在场弟子们高出一截,扶住了栏杆,才未在这魔气之中跪倒。

    可平息之后,他看着收拢桀骜,顺服地呆在圣人遗作之侧的魔尊笔墨,愕然道:“这是……”

    陆平遥看着陛下的目光一直追着那白衣书生跑,像是被勾走了魂魄,他暗自啧了一声,以折扇点了点那处银钩铁画的笔迹,懒懒道:“意思是,他服了。”

    黄老板迟钝地点了点头:“哦,他服了。”他意识到不对,恍惚道,“等等,谁服了谁?”

    陆平遥咳嗽几声,一副恹恹的神情,随口编撰:“还能是谁,魔尊服了圣人呗。那小弟子有几分聪明,歪打正着,引动了圣人遗作的灵力,让遗作焕发生机,压制了魔君的魔道……”

    他似笑非笑,看向在场众人,阴恻恻道:“若非如此,此地现在应当俱是废人了。”

    黄老板惊魂未定,道:“能够这么快摆脱那一位的影响,并且挺身而出奏这样一曲,很是不错,儒宗后生可畏啊。”

    什么后生可畏,都是狗屁,分明是某位君王色令智昏,千金博一笑。

    陛下把他派去忽悠黄老板,说好的算计儒道,结果陛下突然就对那小弟子颇感兴趣,转眼就倒戈了,卯足劲地送顺水人情。

    陆机的脑子里一时间闪过无数红颜祸水与昏聩君王的案例。

    什么烽火戏诸侯,什么纣王妲己,他连“从此君王不早朝”都想到了,脸色忽青忽白,十分精彩。

    陛下多年励精图治,焚膏继晷,一朝沉迷美人,做臣子的还能怎么办?

    惯着呗,谁叫那人是魔道至尊,衣食父母。

    反正魔宫自建成起,陛下身侧就没人伺候。只要陛下喜欢,管他是哪个仙宗的弟子,带回去,也没人敢反对。

    不过,他是不是像什么人?

    魔门军师仔细一看,才发觉那小弟子与圣人颇有几分相似,又恰好是个儒门弟子,很难让人不多想。

    但众生碌碌,与圣人有几分形似的,不多,倒也有,冒充圣人的,更是不计其数。

    但他却从未见过陛下这般眼神,如痴如狂。

    这一场危机,终于在黄昏时平息。

    五大宗门对谢景行道过谢,纷纷去楼上歇息,打算安寝。

    有些似有所得的人,更是急着去参悟大道,锤炼心境。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客栈眨眼间空了大半。

    无涯子却与陆平遥,也悄然不见踪影了。

    谢景行作为儒宗此次辈分最长的修士,自然是住单间。

    黄老板感念于他出手救人解围,又因为他引动圣人笔墨,与圣人有缘,自然是偏了心,特意为他换了一间客栈里最豪华的客房。

    谢景行本就一身倦意,又与帝尊互相试探,打了半天的机锋,最后还被他逼迫出手,耗费不少灵力,着实需要好好歇息。

    不多时,堂倌送来了热水。

    香炉里点着沉水香,清幽好闻。

    谢景行除下外衣挂在木架上,转身进了里间。水桶被画着仕女的屏风挡住,水汽盈然。

    他将发冠解开,身体浸在热水里,三千墨发顺着水波漂浮,如丝如缎,梳理洗濯时,白皙指尖被热水蒸腾出淡粉。

    圣人十分好洁,这个清高习惯从过去延续到现在,一直没改过。只是圣人道体无暇,如今他堪堪金丹,不沐浴实在难受的紧。

    他神魂不稳,一身病骨,十分苍白清瘦,从背后可以看到形状优美的肩胛与流畅的脊骨,舒展时如蝶翼。

    谢景行照着水面的波光,摩挲着肋下藏着的魔种,心口处的刺青,刻着漆黑如墨的小篆,单名一个“殷”。

    这分明是帝尊要时时提醒,刻刻强调:“你是我的。”

    谢景行对他幼稚的心思,不过一笑置之。可放松还没多久,他却在此时听到了窗外的声音,眸光骤然一冷。

    夜风敲打窗棂,带来潮热的暖风。

    有人利落地翻过窗户,踏在了他卧房的地面上。

    紧接着,流水般逶迤的长袍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那人走近,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剪影印在了仕女图的屏风上,威势极重。

    热气氤氲,沾湿他垂下的眼睫。

    谢景行心里早有猜测,也不动声色,嗓音有着淡淡的哑:“阁下何人?”

    第22章 帝尊夜访

    谢景行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却克制地停在了屏风之外,不再逾越一步。

    来者声音慵懒低沉:“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谢景行把发丝撩到身后,水声轻响, 在夜晚无端有些旖旎。他却没这方面的危机感, 声音清寒, “不请自入是为贼,帝尊怎么也学起宵小之辈了?”

    魔道帝君知晓, 他还在为白天的事情生气。圣人恼怒时, 总会这样冷冰冰地唤他“帝尊”, 毫不留情。

    “现在多有不便,既然陛下有事寻我,不妨等等。”谢景行毫不避忌, 自顾自地揉着墨色长发, 撩起水浇过发尾。

    他的声音平淡,却隐约带着些朦胧的湿意,像是空山新雨, “帝尊是君子, 总不会想闯进来吧?”

    室内灯影重重, 屏风上荡出暧昧的幽影, 殷无极盯着那绰绰的剪影, 又像是被烫到似的移开视线,神色微僵。

    他忽然觉得自己今夜来错了。

    细微的撩水声每次响起,都如同海浪,激的他浑身的血都在沸腾, 哪能冷静思考,光顾着赶走满脑子的绮念了。

    “您又知道了?”沉默半晌,殷无极的声音略带沙哑, “若本座不肯当君子呢?”

    “吾不便见客,等着。”谢景行短促地笑了,瞥向屏风外的剪影,似乎是对魔君的为人品性很是相信。

    他如今虎落平阳,区区金丹修为,竟然也敢命令魔道帝尊,显得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些。

    但圣人余威仍在,他话音一落,殷无极的双足牢牢钉在原地,颇为狼狈地把目光从屏风上移开,不去看那流风回雪的仕女图上,烛光照出的轮廓。

    哪怕入了魔,殷无极仍旧带着秦风儒门君子的底色。

    “非礼勿视。”他规矩地移开视线,甚至背过了身,道,“窥看师长沐浴这等卑劣之事,本座自是做不出来。”

    帝尊自持身份,在谢衍面前总是端持着君王的威仪,纵然性子疯癫,却是疯的目标明确,很有章法。

    但他修为太高,能够很轻易地便分辨出清水流经身躯,又滑落入浴桶的声音。擦拭头发的动静,衣料窸窣的响动,还有玲珑环佩的脆声,声声入耳,教他喉结不自觉地微滚。

    殷无极脑中空白,呼吸急促,欲望难捱,被那撩水声撩拨着心脏,仿佛阖眸就能能勾勒出他的身形

    倘若他此时用术法堵住耳朵,是不是显得做人不正派,欲盖弥彰了些?

    谢景行有心要他等,甚至还打算晾他一阵,便是丝毫不怕他,没把他当个威胁。

    “呼吸声这么急促。”谢景行似笑非笑,“别崖,为师教你等,生气了?”

    “……您在玩我。”殷无极也回过味来,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语气又微微扬起,有些控诉。

    “今天之事,帝尊任性妄为,把我儒道玩弄于鼓掌之中,搞了个人仰马翻,此时晾你一阵,你有何要分辩?”

    殷无极不回答,显然是认下了。

    帝尊坦荡,向来都是阳谋。此时他的默认,与早些时候拿捏住儒道小辈,却轻轻放过,是在透露一个讯息:“他并非真的要与儒道为敌。”

    谢景行用木梳打理着自己的发,心里想:“旗亭题壁一事于他并无好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为我入云梦城铺路。

    殷无极把仇恨全拉在自己身上,却让谢景行来解决危机,施予五大上宗门泼天的恩义。

    且不说理、心二宗本就不欲与主宗敌对,甚至还颇为尊敬。墨、法、兵三家若要找茬,也要掂量掂量是否会被扣上“恩将仇报”之名。

    至少明面上,儒宗的处境安全了不少,即使有人不服,也只能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为他平白减去一个大麻烦。

    这样的人情,这算不算殷无极向他示好?他们之间破碎一地的师徒关系,这一世还有没有修复的可能?

    “还没好吗?”殷无极听着对方轻缓的呼吸,恼了,“水都要凉了,对你身体不好。”

    他尘封已久的欲念似乎苏醒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画面,师尊在整理头发,皂角经过他柔韧的脖颈,到那一弯锁骨,墨色长发浸没在水里,遮掩住他白皙的躯体,再往下,便是……

    魔君缓缓阖目,唇角溢出一声长长的轻叹,骨髓都在泛着滚烫如岩浆的热意。

    若是在从前,他当圣人地下情人的日子里,年轻而热烈的魔君早就径直踏进去,把他按在怀中要个痛快了。

    破镜难圆,他们如今是熟悉的陌生人,僵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仇怨还未熄火,旧情还未重燃,着实是不尴不尬。

    “等着。”谢景行的声音凉凉地响起。

    “……哦。”殷无极像是凝固的雕塑一般,不敢动,一点点也不敢,乖乖地等在屏风外。

    他怕把谢云霁逼的狠了,做出什么让他追悔莫及的事情,那他又该去何处寻觅他?

    毕竟,圣人看似温柔雅致,脾气却冷硬至极,疯的厉害。若是逼急了,他对自己当然下得去狠手。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谢景行终于披了一层薄薄的里衣,把半湿的发披散在身后,在肩上搭了一层白色外袍,飘然从屏风后走出。

    殷无极侧了侧脸,绯眸倒映着他的身影。

    “不装了?”谢景行看了他一眼,发觉他是以真面目来的,也不意外。

    他挽起袖子,露出一片素白的手腕,用布巾擦拭半湿的发,淡淡地道,“我竟不知,别崖你还有欺负小辈的爱好。”

    他的话虽锋利,可眼眸里还有一点柔软的雾气,大概是沐浴使他心情愉悦了点。

    殷无极眼里尽是他披衣散发的模样,哪里还能装得下别的,哑声道:“……把头发擦干。”

    谢景行微微一顿,显然没跟上他思维的节奏。

    “还以为自己是圣人之躯,寒暑不侵呢?”殷无极俯下身,修长的手指拂过他湿润的长发,所过之处水汽蒸干,柔软依旧。

    他又冷声斥,“以前您仗着修为高,上天入地,百无禁忌,如今病恹恹的,可都改了吧!”

    谢景行由着帝尊细致地给他打理长发,淡笑道:“帝尊日理万机,怎的还如此贤惠……”

    “本座既是来讨债的,自然要保住债主的安危。”殷无极瞟了一眼他被浸湿的肩膀,没有贸然去碰,只是掌心置于其上,运起属火的魔气,将水汽虚虚烘干,操纵精微至极。

    说罢,他执起师尊的一缕发丝,放在唇边轻吻。嗅到了一股清雅香气,清寒如白梅,令他神魂颠倒。

    谢景行没有阻止,而是由着他黏上来,是折腾,或是示好,他好整以暇,照单全收。

    于是,殷无极的试探更进一步,双臂揽住他的腰,把下颌埋在他的肩膀上,甚至还亲昵地蹭了蹭。那是一个占有欲很强,又很依赖黏人的动作。

    “谢先生……”他若有若无地轻叹,带点细微的委屈,“您怎么才回来呀?都五百年了。”

    少年时,殷无极若是受了什么苦楚,就会这样从他腰后抱上来,软着声音求上两句,要他帮忙出头。

    可现在他已经不是被庇护的少年,而是站在魔道顶点的君王。

    他的身躯挺拔,如朗朗山岳,宽袍广袖一展一拢,几乎将他整个人纳入怀中,事无巨细地护佑着,为他筹谋。

    时过经年,他追上来,护佑他身侧,大抵是弟子对师父最朴素的还恩。

    “怎么回事?”谢景行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甚至品出他言语间的几分凄惶,“被人欺负了?”

    他刚出口,却又失笑。

    圣人去后,这世上哪里还有能欺负得了帝尊的人呢?

    殷无极一顿,尝出了他语气中几分多情,此次转世,他七情六欲当真充沛的很,“谢先生,您好坏。”

    他用指腹摩挲了一下他的脖颈,似乎想要用牙齿撕咬他的后颈,但灼热的呼吸只是在他颈后一撩,却又化为温柔入骨的啄吻,“我被您欺负了。”

    “我欺负你?”前圣人闻言笑了,他寻思半晌,安抚似地拍拍他家徒弟漂亮的侧脸,甚至还顺着毛捋了捋,“不气了,乖。”

    “您哄孩子呢?”殷无极揽着他的腰,又啄了一下他的耳垂,只觉师尊处处都是甜的,香的。

    他饿极了,却又不敢乱啃,只得蛮不讲理,“您白天的时候,戏弄我,还误解我,好过分啊。”

    “……”什么叫恶人先告状啊。

    殷无极知道自己白日里闹的那出动静太大,师尊还生着气呢。

    他巧妙地转移话题:“不过,你走了许久,这五洲十三岛早就不似当年……”

    他说着,还把手臂极为霸道地收紧了些,丝绸质地的华贵玄袍拢起,将刚刚沐浴过的青年完全裹在怀中,连风都不能透入半点。

    “放开些,热。”谢景行拍了拍他的手臂,好似在哄一只黏人的小狗,无奈道,“为师现在修为低微,还不能如帝尊一样寒暑不侵。”

    帝尊魔功属火,他又刚刚沐浴过,被这样密不透风地抱着,实在是太热了。

    殷无极却抬手,将洞开的窗给凌空关上,确保风不会让他冷着,才依言放开些许,恋恋不舍的模样。

    谢景行略略弯腰,护住摇曳的烛光,挑了挑灯芯,让它烧的更亮些,才悠然问道:“这些年,发生了些什么事?”

    谢景行虽然在儒门阅读过这些年的仙门邸报,但有些写在明面上的不一定是真相,不如帝尊亲口对他说的可靠。

    “在我去后,道祖与佛宗,到底去了哪里?”

    “不知道,兴许是死了吧。”殷无极低笑一声。

    “别闹,说正经的。”谢景行瞟他。

    “隐世不出,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大抵是受了你坠天之事的刺激,找了个地方修行去了吧。”殷无极的口吻模棱两可。

    旋即,他又冷笑一声,声线低沉醇厚,却带着令人寒胆的冰意:“都五千余岁的人了,差不多也可以找个青山秀水的地方等死了。”

    谢景行一顿,多剪了一簇烛光,烛泪跌落在烛台之上。

    圣人谢衍与道祖、佛宗皆是好友,仙门三圣是实打实的血盟。但殷无极与二圣关系却不算好。

    毕竟,为了仙门利益,二圣不止一次表露出除魔君之意,只是碍于谢衍存在,又有诸多政治考量,不能实现罢了。

    谢景行见他神色深寒,绯眸如血,显然是积累了不少仇怨。

    他抬手,揉了揉帝尊后脑的软发,像是在抚摸一只闹腾的小狗。

    “别崖,心态放平,不要动怒。”

    “……知道了。”殷无极阖眸,再睁开时,眼中戾气平息,只映照着儒门君子淡淡微笑着的模样。

    光影在他的侧脸缓缓渡过,衬的他肌如冰玉,格外静美。

    “谢云霁,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殷无极平缓了一下呼吸,若无其事地笑,“白师弟把你送来仙门大比,想来是打算重振旗鼓,复兴儒门了吧。”

    “看顾一二罢了。”谢景行语焉不详,不打算让殷无极知道太多。

    “哼,我这种叛门弟子,早与儒道一刀两断,才不会管你儒宗兴衰。”殷无极知他不愿往深里说,却又偏要矫情,阴阳几句,“如今儒道这一亩三分地,本座可不感兴趣,圣人大可不必防着本座。”

    他总是这样忽冷忽热的,情绪波动颇大,时而爱极,时而恨极,整个人乖戾又敏感。

    但当年的圣人谢衍懂得如何拿捏他,就算他一时想不开,犯了这钻牛角尖的毛病,也总是被师尊纵着,顺毛摸上一阵,又会乖起来,成了那围着他团团转的小狼狗了。

    他这性子,虽然总是教人头疼,但在师父眼中,却又有些独有的可爱了。

    “所以帝尊今日造访,到底是为了什么?”谢景行问。

    他的下一句话,让谢景行只想把自己方才起的些许怜爱之情全收回去。

    殷无极的声音有些轻快,理直气壮地道:“谢云霁,无论你乐不乐意,你都曾与我沆瀣一气算计人了,若是说出去,你的名声又会如何?天下人又是否能接受一个与魔有染的圣人?”

    果然,他是瞎了,才会觉得殷无极服软的样子有点可怜。

    “你还包庇魔门,让我在云梦城畅行无阻。”

    帝尊可不知他师尊心里的反复横跳,声音低沉带笑:“先生总说要渡我,难道不知我统领魔道一千五百余年,早就是彻头彻尾的魔,我们魔修想要什么,手段都十分直接。”

    “所以?”他简直是在雷点蹦迪,谢景行又被他气笑了,“殷别崖,你在威胁我什么?”

    殷无极握着他的手,五指穿入他的指缝,与之十指相扣,亲昵道:“怎么会呢?”

    “帝尊不妨直说,何必与吾打机锋。”

    谢景行把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温度褪了干净,“帝尊不适合温柔小意,哄旁人可以,对吾来说毫无用处。”

    “若是圣人不亲自看顾,时时管束,让我待在您的眼皮子底下。本座不高兴了,出去发了疯,届时,这云梦城又能剩下几个活物?”

    殷无极声音低柔,却是句句慑人:“圣人为天下人着想,应该明白,应该怎么做吧?”

    谢景行吃软不吃硬,小徒弟撒两句娇,他反而会温言细语,若是帝尊不肯好好说话,他的话则是会比帝尊还要残忍几分。

    他看似温雅,实则漠然,道:“你既然恨极了为师,又何必惺惺作态,费尽心机来讨好?既然你觉得在为师身边是相互折磨,相互禁锢,那就自去!我左右又拦不了帝尊来去。”

    “我恨你?”帝尊静下来不笑时,神色颇有几分冰冷,他重复一遍,方才装出来的温柔缠绵一扫而空。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他在灯下静静坐了一会,慢条斯理道:“的确,我可是,恨极了你。”

    他早就疯了,恨不得用玄铁将他锁住,把他藏于魔宫。

    让他那张让人发疯的嘴唇里,只吐出他的名字;淡漠到清醒的眼睛里,只映着他一个人的面孔。

    让他的师尊,为他颤抖低吟,为他泪满眼睫。

    谢景行对他此时的漆黑欲望浑然不知,只是知他心魔旧疾纠缠,在表达爱恨时激烈至极,实际上并非本意,也懒得次次都与他置气。

    “既然不走,就莫要惹我生气。”谢景行也不是非要赶他走,帝尊只要不说话,便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就是杵在那里,也是赏心悦目的很。

    谢景行翻了一册书看,偶尔抬头看一眼还未走的帝尊,也不主动与他说话。

    当然,比起之前读书的专心程度,他抬头的次数难免频繁些。

    这种共处一室,谁也不说话的相处模式,旁人看来怪异,但对这对师徒而言,却是日常而已。

    他们处了千年又千年,也不是没有两看相厌过,这点儿吵嘴才哪到哪。但他们纠葛太深,太难拆开,才有了一些古怪的,却成惯性的相处模式。

    想当年在九幽之下,他们因为仙魔大战隔阂太深,厌倦与对方说话,却不肯离分,只好至死撕咬。

    殷无极则是孤零零地坐在烛光下,支着下颌,深深地看着师尊静美如白玉雕的侧脸,好似补全五百年一个又一个不寐的夜。

    孤月高悬,夜风送暖,云梦城沉睡在恬静之中。

    窗外突然燃起了火把,灯火一片通明。

    谢景行一惊,才从书中世界里出来,推开窗户望去,只见一片兵荒马乱。

    他再回头,漆黑的眼睛中映着魔君绝世的容色。

    殷无极没什么表情,是一块孤寂的寒冰,唯有在谢景行的眼神扫来时,神色有些许波动,好似画中的美人活了过来。

    谢景行看了半刻,笃定道:“这与你有关。”

    殷无极则是神色平淡,并不意外,甚至没有否认,道:“看来他得手了。”

    谢景行皱眉:“到底是谁?”

    仿佛整座城池都被惊醒了,夜色中,云梦弟子严阵以待,向着长街的尽头奔去。时不时有喧哗声。

    他们在说:“烈血枪被刺杀了!”

    烈血枪是道门一名出窍期的长老,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刺杀了?

    那对方又会是谁?谢景行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一个答案。

    殷无极似乎等的有些久了,他站起身,以手拂面,眨眼间换上了无涯子温良的面孔,然后从容将自己周身的邪气遮掩住。

    唯有他透着血腥气的眼眸,在月色下却是妖异至极。

    殷无极向他伸出手,温文尔雅地道:“去看看?”

    谢景行伸手搭了过去。左右他也是会去的,不如让殷无极引路。

    “这样才对。”殷无极似乎是满意于他的配合,搂过他的腰,微微一笑,“我带你去见一见凶手,如何?”

    第23章 魔门小聚

    城中灯火明亮如昼, 戒备森严,云梦弟子在严查夜间外出的修士身份。

    谢景行感觉到腰间被人握紧,身体微僵, 却又在感觉到帝尊存在时, 不自觉舒缓下来。

    相隔一世, 他还是能最快适应与帝尊的接触,不见半点排斥。

    殷无极十分自然地拥住他, 低眉垂首, 与他呼吸相闻。

    帝尊施展缩地成寸, 动动手指即可,哪里需要如此身体相贴,分明是别有居心。

    殷无极睁着眼睛说瞎话, 笑道:“夜风凉, 我为您挡风。”

    谢景行虽然不反感他的触碰,但总是忍不住刺他一下,点出他昭然若揭的心思:“如今正是五月, 暖风熏人醉, 别崖莫不是有什么误解?”

    “别崖当真是体贴入微。”

    殷无极若无其事地点头了, 温文尔雅:“有事, 弟子服其劳, 师尊过誉了。”

    谢景行:“……”真没夸他。

    殷无极一展广袖,把他拢在怀中,打了个响指。

    眨眼间,他们身影一闪, 消失在洞开的窗口。

    屋外,有云梦弟子队列森严,举火把而过, 砰砰地敲响了客栈的大门。

    不过片刻,殷无极带他到了云梦城东北角。

    黑云暗度天穹,遮住明月。除却高高的角楼,几乎没有人的踪迹,寂静荒芜。

    此时,城楼之上却坐着一个人。

    青年一身白袍,戴着面具,银发如流泻的月光。他曲起一只腿,随意地坐在城楼上,脊背孤傲地挺直着,弯刀寒光烈烈。

    殷无极放下袖摆,让谢景行从他的保护圈中走出些许,与造成这日兵荒马乱的罪魁祸首,见上一面。

    “他是将夜。”殷无极负手,“你应该知道他的名字。”

    圣人谢衍的确知道。

    魔君殷无极座下心腹有三名,和平时期,他在两道聚会上见过无数次,关系相对不错。

    后来再见,便是在仙魔大战的战场之上。他们的性格、习惯乃至战力,他都是心中有数。

    但谢景行不该知道,也不欲暴露身份,只是轻轻颔首,示意听过,却调取出他们的信息,在心里过了一遍。

    元帅萧珩,魔宫二号实权人物。他又称“狼王”,掌魔道军权。将令一出,百万魔兵出北渊,战无不胜。

    丞相陆机,史官传人,王佐之才。曾号神机书生,如今为魔道文臣之首。魔宫大小事务,皆不能瞒过他的眼。

    刺客将夜,他的资料很少,时常隐于幕后,掌魔宫情报与监察之责,仿佛一缕幽灵的影,没有多少人见过,却让人寒胆万分。

    传闻中,刺客无人不可杀。他是殷无极最快、最冷酷无情的一把刀。若是有人胆敢反抗帝尊,不出三日,便会人头落地,高悬于九重天之外,以稳固君王威严。

    黑云被风吹走,月光透过层云的罅隙漏下来,刺客的银发随风飞舞,光芒在他的面具之上分割出明暗两片。

    他的身边放着一个火盆,已经燃了一阵了,火光腾起,里面满是残纸的屑,仿佛纷飞的雪花。

    殷无极口吻很平淡,像是寻常叙话:“将夜,事情办好了吗?”

    将夜从怀里取出一块沾染鲜血的白色绢布,冷冷地道:“烈血枪的心头血,这老东西,血居然不是黑的。”

    殷无极随意地看了一眼,道:“你处理吧。”

    刺客一扬手,便把白绢投入火盆。火光微微拔高一寸,舔舐边缘,艳烈至极。

    将夜这才平复下满身暴戾的杀意,微微转了转脸,似乎在打量谢景行,神色带着警惕:“殷老鬼,他是你要找的人?”

    “怎么说话呢?”殷无极似乎有所顾忌,不肯正面回答,“我是你的君王,别动不动殷老鬼的叫,难听。”

    刺客银色的眸光落在他身上,似乎在他的转移话题中猜到了什么,也不再问,只是把腰间的匕首拔出,把残损的绢布往火盆之中一钉。

    腥烈的血味混合着焦味,弥漫开来。

    殷无极笑了笑,道:“你是怎么杀的烈血枪?”

    刺客的声音之中似乎也带着血意,咬牙切齿道:“先废了他全身修为,然后把他的四肢钉在墙上,给他舌下塞了吊命的灵药,然后一寸一寸地挑了他的筋骨,最后活生生挖出他的心脏……”

    “没把他挫骨扬灰,算是便宜了他。毕竟你要他死的世人皆知。”

    谢景行想起了有关面前这位刺客的传闻。

    纯血魔族,最强兵器。

    他屠了十三仙宗被天下通缉,追杀至北渊洲之外,身受重伤,却消失踪影。再出现时,便在殷无极身边,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为他的称帝之路浴血开道。

    面前的男人在说完那孤戾的话语后,又沉默了。他只是看着那团幽幽的火,固执地低声道:“还有九个。”声音止不住的孤寂萧索。

    什么九个?谢景行看向殷无极,寻求答案。

    殷无极见他蹙眉,微微失笑,伸手拨弄着他的墨色的发丝,附耳道:“他还有九个仇人活在世上,都是些深居简出的老东西,修为虽高,但怕死得很,因为畏惧他追魂索命的刀刃,千年过去,连山门都不出一步呢。”

    不死不休的追索,杀死仇人后烧起的火盆,与那月光之下刻骨的萧索。

    刺客是为人报仇,从此与全天下为敌,不顾性命,不惜一生。

    谢景行心中猜到了七八分,还是问道:“有何冤仇?”

    殷无极笑了,道:“不如你去问他?”

    将夜把面具移到一侧,在月光下露出他俊美到凌厉的容貌,银灰色的眼中一片荒芜,如雪原冻土。

    他慢慢地道:“没什么不可说的。”

    殷无极倒是很关照下属,得了他的话,才道:“他有一个深爱……”

    将夜打断了他:“生死之交。”

    殷无极笑了,道:“小猫儿,你开玩笑吧,生死之交?”

    他一挑眉,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在刺客拔刀之前从善如流地改了口,笑道:“行,你说是,那就算是生死之交吧。”

    “……他的这位‘生死之交’,是个散修,曾是仙门禁术大家,最后被所谓正道仙门算计,被冠以“滥用禁术”、“血祭无辜百姓”之恶名。他们嘴上说着惩恶扬善,实则是要夺他一身禁术,收为己用。最后,他被围杀在墟海之畔,临死之前仍然不肯让禁术祸乱天下,而是将其带下九泉。”

    谢景叹了口气,也想起了枉死的故人。

    那是数千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的圣人谢衍也曾与之交游,赞叹他是个淡泊名利,有大智慧的修者。

    可惜,当年故人被暗害故去时,他正伤重闭关。

    出关之时,万事已经尘埃落定,连痕迹都被抹的一干二净,当年的刽子手依旧稳坐高位,仙门依旧歌舞升平。

    圣人谢衍即使有心为故友沉冤昭雪,也半点痕迹也找不到,更是无法无端发落这些豺狼。

    现在,知道当年事的,或是早就死在刺客的屠刀之下,或是深居简出,无人知道他们曾经参与过。

    谢景行低声道:“天/行君……”

    将夜骤然听闻这一名字,浑身一僵,随即垂目看向他,淡淡地道:“此事深埋历史已久,你从何处听闻?”

    谢景行见他如此神情,似有恻隐,道:“这是冤案。”

    将夜眸光一缩,除却魔门几个挚友,他从未听过有人如此笃定地说“这是冤案”。

    要知道,当年之事,参与之人大多半身埋进了黄土。当年他踏遍仙门,也没有找到一个人肯为他作证。

    “你又如何知晓,这是冤案?”将夜眸光一冽,问道,“是不是有什么证据、或者是……”

    “没有。”谢景行摇头。

    将夜似乎也预料到了,谢景行否认之时,他也没有什么神情波动。

    “没有,我就继续找,再耗千年又如何?只要发生过的事情,总不会毫无痕迹。我不止要杀尽仇人,还要为他翻案!我会告诉世人,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而不是……滥用禁术,屠戮百姓。”

    “这个世界,难道就没有公道可言吗?”

    将夜的声音很稳,却带着千年的隐忍与痛楚,只在月光乍起的一瞬,泛出陈旧的伤疤。

    “杀尽他们容易,翻案却难。”殷无极也叹息一声,道,“当年之人,死的死,被驱逐的驱逐,你的仇人都快死完了,却还是未能找到当年真相……”

    谢景行大抵猜到,殷无极为何此时要带他来见一面将夜。

    当年,魔道帝尊未曾向圣人提及半点,也是因为将夜要杀的毕竟是仙门之人,魔宫不能干涉仙门内政,他怎么可能向时任仙门之主的谢衍开口。

    将夜却甚是决绝,他冷声道:“我有时间和他们慢慢耗下去,剐了一个不够,就下一个,总有一个会说。”

    殷无极负着手,叹了口气:“我知你隐忍千年,就为了寻一个机会为他沉冤昭雪,但是,有人会听你的话吗?”

    他比谁都了解仙门根系的庞大与残酷,也被之深深辜负过,叹息道:“在魔门,只要你足够强,你就是指鹿为马,也会万人附和。而在仙门,你就是把证据摆在他们面前,只要他们不想承认,也有一百种狡辩的办法,仙门就是这样虚伪的存在。”

    “圣人已故,如今的仙门只剩下……”将夜声音低沉,却是格外冷冽孤高。

    有人从阴影之中缓缓走出,轻摇折扇,接了他下半句话:“只剩下伪君子与老不死,何等可笑!”

    将夜侧眸道:“陆机,你来晚了。”

    那人从阴影之中走出,依旧是一副微微带着倦容的脸,青衣白裳,环佩琳琅,果然是魔门军师陆机。

    陆机拎着一壶酒,仿佛踏花寻芳,迟迟而来。

    将夜将刀从火盆拔出,那曾经沾染鲜血的刀上附了一层薄薄的余灰,蒙蒙的像是雾。

    将夜拭刀,冷冷问:“有酒么?”

    殷无极拂袖,笑意盈然道:“问陆机要。”

    陆机叹了口气:“上好的酒,我还没尝呢,便宜你了。”说罢,他一扬手,把酒坛往上抛去,“接好。”

    将夜抬手一接,拍开泥封,拎起坛子,以烈酒洗刀。

    陆机连声道:“浪费浪费,这可是上好的梨花白。”他露出心痛的神色,唉声叹气,像是没了娇妻美妾一般。

    殷无极轻笑,道:“刀是他的情人,染了脏血,他是不会收刀回鞘的。”

    陆机一合折扇,无奈道:“您就惯着他吧,陛下。”然后他又叹,“诗与酒,也都是我的情人啊。”

    殷无极心情极好,与他们三言两语地闲话,笑道:“去我库里取,随你拿。”然后顿了顿,生怕他给自己搬空了,“给我留两坛子。”

    陆机见好就收,微微拱手,笑道:“陛下大度。”

    他又偏头,看了看他护在身后,沉吟不语的谢景行,轻轻挑了眉道:“这不是白天那个小美人儿,怎么,陛下转了性子,想要抢他回魔宫了?”

    陆机明白,以殷无极的克制清修的性格,能够带到他们面前的人,一定十分郑重,绝不是个玩物。

    陆机揶揄:“这么多年了,陛下总算是愿意在身边放个人了?”

    自陆机为陛下效力时,就从来没见过他身边有人侍奉。即使殷无极君临魔道,权势滔天,为北渊洲共主,想要往他床上爬的美人简直数不胜数。

    他却硬是谁也不碰,独守孤城,生生活成了孤家寡人。

    就好像他当真爱过什么人,哪怕有缘无分,却依旧不肯释怀,自顾自地为那缥缈的幻影,守着身一样。

    谢景行似笑非笑:“你这样想?”

    殷无极先是浑身一僵,冷声呵斥:“陆机。”

    魔门军师无辜被呵斥,摸了摸鼻尖,心想:陛下这眼神,分明就是对这小美人势在必得啊,还装什么大尾巴狼?

    陆机摇摇头,拢起袖子感慨道:“君心难测,谋臣难当啊。”

    将夜擦完了刀,又仰头灌了一口酒,然后起身,站在城墙之上。他的背后是一轮明月,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把他的轮廓勾勒的分明,蕴含着磅礴的力量。

    光是看着他孤寒的身影,就仿佛能听到易水河畔的水声,那么孤烈,那么苍凉。

    “时辰不早,我走了,下一个目标依照计划。”将夜白刃入鞘,整个人仿佛寒冰冷铁,又是一柄锐利的刀,蕴着一腔孤勇。

    他虽然身在魔门,手染鲜血,踏八十八重血路,追寻的却是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正义。

    将夜的背影消失在深寒的月光中,谢景行才收回目光,看向殷无极。

    殷无极同样也带着深深的,温柔的笑意看向他。

    “我知道了,单就这件事,我会帮你。但时过境迁,我也不保证能够完全助你查明,最多是不阻碍你等复仇罢了。”

    谢景行明白他笑容背后欲语还休的意味,却也拿他没办法,取下自己身上的一块玉佩,随意丢了过去:“这是承诺,你不必担心我碍于立场,出尔反尔。”

    殷无极抬手接住,玉佩虽然寻常,却是他的师尊给的,就算是一块顽石,也比魔宫珍奇贵重许多。

    他爱不释手地用拇指摩挲,颔首,向他微微一笑:“先生的诺言,我自然是信得过。”

    陆机却是没走,看着他们你来我往的对话,用折扇轻点下颌,似乎在思索。

    谢景行眼睫细密,盖住了漆黑的眼眸,淡淡道:“时辰不早,我回去了,帝尊不必远送。”

    说罢,他利落地拂衣转身,朝着灯火熹微处离去。

    殷无极似乎有些不适应他的忽冷忽热,半晌才道:“好。”

    眼神却是追着他的背影,直至白衣书生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

    那书生到底有什么能力,让魔道至尊为他如此神魂颠倒。

    陆机负着手,沉沉地叹了口气,看来非常有必要劝谏了。

    殷无极见自家军师眼神不对,皱眉道:“陆机,你有何要事?”

    陆机拱手,用一种循循善诱的口吻道:“陛下,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之典故,你可还记得?”

    殷无极不知他想说什么,略略挑眉,道:“自然记得。”

    陆机沉声道:“那妲己与纣王,陛下……”

    殷无极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却是气笑了,道:“陆机,你在骂我昏聩?”

    陆机神色痛切:“臣是在劝谏陛下,莫要效仿无道君王,为博美人一笑,将江山拱手让人啊!”

    殷无极拂袖一甩,恼道:“本座怎么就拱手让江山了?”

    陆机拍了拍衣摆,拱手深深下拜,一脸如临大敌:“陛下,若是那儒门弟子谢景行,要你魔宫奇珍异宝,你待如何?”

    殷无极:“他想要就给他,本座不缺这个钱。”

    陆机又问:“若他要你出兵征战仙门,排除异己,让他在仙门扶摇直上,又如何?”

    殷无极短促一笑:“求之不得。”

    陆机的神色已经可以说是悲切了,他道:“陛下,若是有朝一日,他要你的命,你又如何?”

    殷无极闻言,先是一顿,然后不笑了,淡淡地道:“陆机,你逾越了。”

    陆机何等聪明,看着殷无极这阴晴莫辨的神色,顿时心中警铃大作,脸上端出随时要一头碰死的忠臣模样。

    陆机顿时觉得自己身负沉重的使命,必须要把陛下拉回杀伐果断,冷酷无情的正道来,他必须勇于直谏!

    至于被陛下暴揍一顿,他不怕!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为臣者自当学魏公。

    他痛陈利害,道:“陛下!臣冒死进谏,请您以史为镜,三思而后行啊!不能因为宠爱美人,不理朝政,而毁了我们魔宫千年基业啊!”

    殷无极:“……”

    陆机慷慨激昂,恨不得仿效古人撞柱谏君王:“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色是刮骨刀,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情之一字,着实害人不浅啊!陛下明鉴!”

    殷无极终于知道,为什么上古君王都喜欢杀言官了。

    他现在是真的挺想砍了陆机的,废话忒多。

    第24章 圣人之怒

    谢景行绕开巡逻, 从城墙附近回到客栈时,已是夜半三更。

    客栈前头缀着风灯,在夜风中摇曳。深夜嘈杂, 云梦弟子举着火把, 拿着名录盘查人数, 从黄粱客栈鱼贯而出。

    谢景行心知自己不在客栈之事必然暴露。但他修为不过金丹,不可能是杀害出窍期长老的凶手, 也并不着急, 等到巡逻之人走干净后, 他才步入客栈,回房歇息。

    兴许是因为被帝尊折腾的够呛,谢景行微微咳嗽, 只觉自己有些发热, 直到后半夜才勉强睡下,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大早,长清宗的管事就携着数个云梦弟子, 坐在楼下品茶了。

    儒道其余宗门的弟子都起了, 有不少坐在一侧, 观察事态发展。

    显然, 昨夜那疑似魔门手笔的惨案, 震动了整个云梦城,也教他们心生警惕。

    那长清宗管事名为王陵,修为元婴,时常凭借宗门势力横行。

    他掀开茶盏, 慢条斯理地品了品,对着风凉夜倨傲道:“昨日城中出了事,烈血枪长老被刺杀, 简直岂有此理!我为长清宗管事王陵,代宗主查清此事,还请儒宗配合啊。”

    风凉夜不欲与其争执,哪怕对方的语气很不友好,他依然温和道:“确有耳闻。”

    “昨夜之惨案,极是凶残,我等怀疑是魔门手笔!”王陵见他性格和软好欺,捻了两撇胡子,猛地撂脸,喝道,“还不老实交代,昨日你们那个谢姓弟子的去向!”

    风凉夜语气坚决:“他不过金丹修为,烈血枪前辈乃是出窍期长老,他定然不可能参与谋害烈血枪前辈一事。”

    王陵却冷笑一声:“怎么不可能?你们儒门,前科多了去了。”

    司空娇见他神色鄙夷,神气高昂,顿时大怒。

    可她一扬手,却被弟弟扯了回去,按着后脑护在身后。

    司空彻神色凝重至极,双臂压制暴躁的姐姐,低声劝道:“不要冲动,姐,事情有些不太妙。”

    现在正是敏感时期,若是此时动了手,对方顺势就能给他们扣上一个里通外敌的罪名,以他们的实力,又哪里出的去这强敌林立的云梦城?

    说到底,儒道势弱,而道门如日中天,长清宗更是仙门之主的宗门。修真界强者为尊。

    自圣人坠天以后,道祖、佛宗已有近五百年不问世事,如今不知去向。

    长清宗的宗主宋澜作为道祖弟子,最终被拥戴为仙门之主,是如今的仙门第一人,开罪不起。

    谢景行昨夜受了些风,有些咳嗽,面上难免恹恹。

    听见楼下吵闹,他虽然身体惫懒,但得护着宗门小辈,于是谢景行披着白色外袍,用一根素色发带束起发,在一片争执中缓缓地走下楼。

    谢景行的修为低微,于情于理,这件事都与他搭不上边。长清宗一早上来找他的茬,针对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五百年未至大比的儒宗。

    云梦城的消息传的极快,昨日他引动圣人题壁,今日便有人充当马前卒,前来试探他的深浅。虽然他只是个小弟子,但长清宗对于前仙门第一宗颇为警惕,所以特地派人来试探。

    谢景行自从入了城,就未曾怕过引人注目。

    面对如此摆谱的阵势,白衣青年却慢悠悠地走到桌前,徐徐坐下,道:“可否请教这位掌事,你所谓前科,指的是什么?”

    王陵一昂首,冷哼道:“你们儒宗可是个出魔头的地方。弟子与魔宗有关系,又有什么不可能?”

    殷无极入魔,本就是圣人心里梗了千年的刺,触之即痛。

    这数千年里,儒宗也就出了这么一个大魔,一举成为魔道至尊,让仙门至今心有余悸。

    如今,这长清宗掌事弟子空口白牙,张嘴便是“你们儒宗总是出魔头。”

    弦外之音,是认为儒宗不干不净,与魔道沆瀣一气,在仙门是很严重的指责。

    谢景行昨日的确与殷无极在一起,甚至明白刺客是谁。

    但他心里清楚,这些小喽啰是抓不到刺客的,整个仙门都没几个有这能力的修士。

    他看得透,道门上层想必也也心中有数,如今这阵仗,并不是为了查明刺客,大抵是长清宗看儒宗妄图起复不爽,派来试探的第一拨马前卒。

    “王管事,祸从口出。”谢景行睡得不好,有些起床气,他又本就不是个好脾气,握着茶盏的手一紧,神色不愉。

    王陵自恃修为高深,又有宗门庇护,横行霸道惯了,刻薄道:“圣人都已作古,难道还能来管我说什么?你们儒宗,要出世便彻底一点,把宗门解散了多好,也省的带着几个小孩和病鬼来仙门大比打秋风,蹭机缘,丢人现眼。”

    司空娇花容一变:“你欺人太甚——”

    风凉夜的声音也低了几度,显然是压抑着怒气,道:“王管事,你此言代表的,是长清宗的态度吗?”

    “是又如何?”王陵一撩拂尘,长清宗道袍更是流光四溢,“我今日就算强行将你关入监牢,留待审问,你等又能如何?”

    他率先发难,背后的云梦弟子上前一步,严阵以待。

    风凉夜一行立刻站到谢景行左右,执着武器,如临大敌。

    一时间,气氛紧张到极点。

    这是明显的打压之势,谢景行凤眸一冷,看向王陵的视线,漠然的如同看死人。

    王陵心中一怵,无形的压力浩浩荡荡。随后,他又意识到谢景行不过金丹期的小修士,他已是元婴初期。

    修为既然能够碾压,又怕他什么?

    “贫道不才,也算是长清宗外门有头有脸的管事,你一个金丹期小毛孩子,还敢给道爷撂脸子?”王陵看了一眼握紧扇骨的风凉夜,嘲笑道,“一个宗门,也就区区一个元婴期,难道还想与整个云梦城作对?”

    他此言,便是炫耀云梦城是长清宗的后花园了。

    谢景行却丝毫不把他的狐假虎威放在眼里,只是敛了袖摆,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茶。

    茶汤碧绿,水汽氤氲。他捋起广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让叶轻舟或者宋澜来,与我对话,你还不够格。”

    语惊四座。

    叶轻舟,长清宗执剑长老,渡劫后期,道门剑神。

    宋澜,长清宗掌门,半步圣人,当今的正道之首,仙门第一人。

    王陵先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在他看到谢景行平淡的神情,与他怎么看怎么低微的修为时,勃然大怒道:“放肆!谁给你的胆子直呼宋宗主与叶师叔祖名讳!你难道就不怕——”

    “我怕什么,你都敢编排圣人与魔君,怎么,我便不能直呼他们姓名?”谢景行似笑非笑,“道门,就如此尊贵,我说不得”

    这世上,又哪有圣人谢衍说不得的人物?

    “罢了,今日没心情与你计较。”谢景行支着侧脸,轻轻咳嗽一声,却似乎连他的脸都懒得看,阖目,“退下吧。”

    这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宛如打发一只蝼蚁。

    旁观的儒道弟子们早就看不惯道门趾高气昂,见谢景行把谱给摆了回去,没忍住笑出了声。

    一时间,那势大欺人的道门管事,反倒成了丑角。

    云梦城不禁斗法,王陵被他三言两语羞辱一番,自觉丢了大面子,怒不可遏,竟是一扬拂尘,真的动手了。

    “还以为儒宗是仙门第一宗呢,区区一个破落户,还敢对我长清宗不敬!你怎么敢!”

    清气外溢,拂尘无风自动,道士身上的阴阳八卦图隐隐流光。

    见有人斗法,各宗弟子很快散开,或是避开大堂,或是倚着二楼的栏杆,或从窗口探出头来,熟练地找到了最佳的观赏位置。

    这场斗法,长清宗对儒宗,值得一看!

    那一曲凤歌引动圣人遗笔的谢景行,早就被各家列入了观察对象,能够看到他的真实水平,绝对不亏。

    王陵站起身,左手迅速捏了一个三清诀,右手拂尘如电光,光芒朔朔。两道法诀化为一束凌厉的光,向着谢景行袭去。

    三清诀隐在拂尘之下,光芒暗淡,近乎偷袭。明眼人看去,无不觉得阴狠。

    谢景行连腰间悬着的玉笛都懒得取出,只是微微振衣,独坐一方天地。

    他微微抬手,指向王陵的方向,唇瓣轻启,蕴含无穷剑意,吟道:“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

    剑阵起,龙腾凤鸣!

    剑意如苍龙摆尾,凛冽而无形的剑光高悬空中。那呈现惊雷之势的拂尘,被剑意横扫,光芒霎时暗淡。

    “这谢景行,竟不是乐修,而是个剑修!”

    “可他没有剑。”有人惊疑不定,向楼下看去,失声道,“这是剑意化形!他才金丹,怎能以剑意化剑阵?”

    剑意化形,便是剑修的天堑。能在区区金丹期摆出剑阵,堪称天纵奇才,无论在什么宗门都是宝贝。

    谢景行连剑诀也未结,稳坐于骤然升腾的剑阵之中,面对旁人赞叹或是惊惧的神色,他漆黑的眼眸不动任何情绪。

    道门能与他坐而清谈的,唯有道祖。值得他交游的,也都是道家的诸位隐世真人。

    而道祖的两个弟子,宋澜与叶轻舟,只是堪堪有向他执晚辈礼的资格,甚至当年二者成名时,还要来他座前拜谢圣人指教。

    而这个斗法都不惜偷袭的卑劣之徒,哪里值得圣人一顾?

    只有身在剑阵之中的王陵,才能明白那一刹那的惊恐。那种浩瀚如山海的剑意,如天堑的差距,让他差点跪倒在地。

    可他随即意识到,若在此众目睽睽下,以元婴修为输给金丹,给长清宗丢了面子,不但失了名声,断了前途,还有可能被赶出宗门。

    王陵被压得半跪在木屑尘灰之中,双手还在颤抖,他看着自己从中间断裂的拂尘,恶狠狠地咬了牙,目眦欲裂:“老子和你拼了。”

    他咬破舌尖,喷出一口鲜血,双手合拢,摆出八卦形状。

    阴阳相生,黑白勾连,汹涌的灵力在八卦图中聚集,凝成一线,仿佛下一刻就能将对方轰为齑粉。

    法家首徒韩黎握住栏杆,心里紧了紧,道:“那是道门的八卦天极!好狠的杀招,若是中了,怕是要有性命之忧!”

    见谢景行不动,韩黎以为他年轻骄傲,自恃剑阵厉害就托大,不知其中危险,暗自凝聚灵力,打算救他一命。

    心宗封原与理宗张世谦对视一眼,默契掏出法宝,显然是打算出手相助。

    毕竟,宗主曾经耳提面命地叮嘱他们:“若是儒门那唤名谢景行的弟子遇险,必须要救,不惜一切代价!”

    可就在他们出手前,谢景行放下茶盏,振衣而起。

    在轻如烟云的袖摆落下时,他周身缥缈的剑意也逐一凝实,调转剑锋,齐齐对准了大堂中央的王陵。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是花,是剑,也是霜。

    一剑催寒,三千客为之都凝神屏息,然后,漫天雪光乍起。

    在如此慑人的剑意中,八卦天极就像是与星河争辉的流萤,黯淡无光。

    王陵跪在地上,漫天的剑光向他飞来,照雪的光芒之中,他只看到了一双淡漠的眼睛。

    “你可知,为何剑能破万法?”谢景行对他微微一笑。

    王陵浑身战栗,半点也动不了,好似看见了天下的至高之巅。直至剑芒割裂他的道袍,穿透他的四肢、身躯乃至元婴,带来撕裂的剧痛,他也未能从那一窥间回过神来。

    尘埃落定!

    剑意穿透一切道法,将王陵的防御道袍钉于客栈地面,剑刃精确地刺中他的灵骨,紫府与掌心。

    “我还活着?”王陵的神情如梦游。

    终于从梦魇中惊醒,王陵大声惊喘,颤抖着抬起自己的手,只看到一个穿透皮肉的血洞。

    血在他身下蜿蜒,道袍被碾成齑粉,紫府中的元婴崩裂,碎婴化丹,俨然是倒退了一整个大境界。

    凭栏观战的儒道弟子却哗然:“这剑意,竟是能收放自如,何等恐怖!”

    “我不打算在云梦杀人,斗法既是你挑起,自然要承担一切后果。”谢景行五指一拢,那冰玉一样凌厉的剑意随风散去,不留半分痕迹。

    他的声音平稳,未带多余情绪:“道门王陵,自恃元婴修为与宗门背景,欺凌他人,如今我替长清宗教训弟子,废其元婴大境界,回金丹重塑道基。若下次再犯到我手上,取尔性命。”

    “如此判决,可有不服?”

    谢景行天然的居高临下,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震,又莫名不觉他是越俎代庖,反倒觉得他判的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谢景行本就身体不舒服,又动用不少灵力处理杂鱼,收了剑阵后,他轻咳一声,脸色更苍白几分。

    “没事吧?”风凉夜立即走到他身侧,神色担忧,“师尊不让你多出手……”

    “无妨。”谢景行按了按眉心,觉得神魂之症又在发作了,他头疼欲裂,“这样也省些麻烦。”

    把前来寻衅找茬的长清宗管事打了回去,此事本该就此了结。

    而露了这一手,没人敢再小瞧这个病骨支离的白衣青年,在欺负儒宗之前,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了。

    但是此时,客栈外走来一个青年男人。

    他取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他俊逸不凡的相貌。

    青年眉长入鬓,眸若朗星,腰间佩一把长剑,足蹬青云靴,一身侠客装束,腰间的裹带却绣着长清宗的八卦纹路,配着一块阴阳游鱼玉佩,透出些属于道家的神异。

    他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鲜明而独特的,属于侠者的气息。

    当他循着剑意踏进客栈时,第一眼就看见满身鲜血,神色惨淡,跪在地上动不了的王陵。

    王陵修为倒退,紫府流血,却在看到他时目光亮起,那是找到一丝求生希望的希冀。

    他还未开口,那侠客就从他身侧踏过,浑然没在意他这个身着长清宗弟子服饰的伤者。

    王陵面如死灰。

    这一身侠意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到客栈中间,目光如炬,扫过众人,沉声道:“一剑霜寒十四洲,是谁在那里!”

    第25章 道门剑神

    道门剑神叶轻舟!

    说来谁就来谁, 谢景行头疼欲裂,在心中暗叫不好。

    叶轻舟虽是道门中人,却经常不在宗门。他常年以侠客身份行走五洲十三岛, 广交朋友, 锄强扶弱。

    他与道门出世理念格格不入, 所以并不常出现,仙门后辈也几乎未曾见过剑神当面。

    叶轻舟与宋澜同为道祖门下, 师兄弟之间还算和睦。宋澜执掌宗门, 叶轻舟外出远游, 没有什么冲突。

    近期云梦城即将举办仙门大比,他身为渡劫老祖,特意抽身来为长清宗镇场, 倒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是叶轻舟早不来晚不来, 偏偏撞上了他用剑的一幕。

    先前,在场者修为最高不过元婴,自然认不出他的剑意。谢景行仗着他们看不出其中门道, 恣意使用诗意化剑意, 摆出剑阵, 威慑宵小绰绰有余。

    叶轻舟不一样。他毕生修剑, 亦见过圣人的山海剑出鞘, 若是叶轻舟认不出这“一剑霜寒十四洲”是谁的风格,那他也别当剑神了。

    “那又是谁?”楼上有人在窃窃私语。

    “不知道啊,陌生面孔,是道门的修士?”

    “我在百晓生的榜上未曾见过此人, 许是不出名吧?”

    王陵仰起头,吐出一口鲜血,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悲愤大呼道:“叶师叔祖!”

    剑神被喊破身份,蹙眉看去,却见那被废去一个大境界的道门弟子伏地就拜,如劫后余生。

    叶轻舟凝神,眼前忽的一亮,道:“你身上的剑伤……”

    王陵的头重重磕在地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恶人先告状:“我乃长清宗第三代外门弟子王陵,昨夜烈血枪长老被刺杀,弟子奉命前来,盘问这儒门弟子昨夜去向,却不料他蛮横无理,屡次辱我宗门,辱及宋宗主与叶师叔祖的名声,甚至以剑阵暗算弟子,害得弟子伤到元婴,毁了境界。如此骄横,难道是欺我长清宗无人?幸逢叶师叔祖路过,还请您为弟子主持公道!”

    他说什么,叶师叔祖?

    在场的百家弟子随即反应过来,这个人,竟是渡劫后期的道门剑神,叶轻舟啊!

    王陵曾经有幸在宗门里见过他一面,仅是一眼,就让他印象深刻。

    无他,只是因为他太优秀,让人难忘。

    他从不像个世俗意义上的道修,那风流俊赏的模样,不知勾走了多少仙子的心,成为了多少人的春闺梦里人。

    “春游园,我得了叶轻舟折给我的一枝梨花,数百年未败。”“叶轻舟一掷千金,为我在钟灵楼买下三夜歌舞作生辰礼”“叶轻舟曾千里追杀我的杀父凶手,却只索取我鬓边的金钗为谢……”如此种种,传言不胜枚举。

    正因为他的地位与修为,想要一睡道门剑神的仙子多如牛毛。

    叶轻舟对美人向来宽容,若是对方落难,他并不介意出手相助,也留下不少似是而非的风流韵事。但他们未曾听过他为谁停留,像一阵温柔却无情的风。

    有人问到叶轻舟面前,对方也只是置之一笑,顾忌仙子颜面,从不多做澄清。如此行事,自然有人抨击过他视规矩于无物,放浪形骸,浑然不似道门中人。

    他性情不羁如风,无论旁人如何指摘,他从不在意。

    因为,他此生真正在意的,唯有剑。

    仗剑江湖,惩恶扬善,任侠山河。这便是他的侠者剑道。

    谢景行知道叶轻舟对剑的敏感与执念,知道此次很难善了,于是主动站起身,道:“在下谢景行,见过叶剑神。”

    哪怕被人抢话诬告,谢景行也不生气,微微笑着,目光扫过王陵近乎扭曲的神情,宛如惊鸿掠水,不起半点波澜。

    “怎么回事?”叶轻舟压根没看王陵,那双追逐着剑意而来的星眸,紧紧地锁住谢景行的身影,“那剑意是你的?”

    “我与贵宗的王管事起了点小风波,如今事已了结。”谢景行拂去袖上尘埃,淡淡道,“那剑意,确是我的。”

    叶轻舟手中的名剑“千里”微微震动,似乎为此地残留剑韵而鸣响。

    他右手握住剑柄,止住这阵共鸣,如逢敌手般望着他,沉声道:“书生,以诗意化剑意,此为儒道独门功法。而能够将剑意运用的如此完美的,迄今为止,我也只见过三人。”

    谢景行不答,其他人却纷纷道:“叶剑神,愿闻其详!”

    叶轻舟眸中寒光慑人,道:“第一个,是理宗宗主风飘凌,擅长剑意化阵,剑与法相生,其‘九歌’、‘东皇太一’剑阵,蕴含无上玄门变化,为剑中之道者。”

    剑修之间,对话往往不需要用语言。

    叶轻舟,只认剑意。

    叶轻舟身份摆在那里,谈起魔道时,却是毫无避讳:“第二个,是魔道帝尊殷无极。所使无涯剑乃是上古凶兵,霸道悍烈,为名副其实的‘剑中帝君’,剑出之时,千军横扫,万夫莫敌。”

    “昔年,第二届仙门大比,魔君也曾指点过叶某,可惜,后来再无那样的盛会了。”叶轻舟语气中颇有遗憾,“后来待我剑道大成时,帝君却无意与叶某比拼剑术,某以生死邀战,帝君不曾回应。”

    由于殷无极避战之举,当年,道门里还盛传殷无极剑法不进则退,畏惧叶轻舟,不肯与之为敌的流言。

    但是叶轻舟心里清楚,帝尊的剑是杀人的剑,所过之处,天地同伤,以他渡劫之境界,贸贸然向殷无极邀战,败北必身死。

    殷无极久居帝位,专注于北渊政事,不欲与道门结仇,所以不曾应战。

    叶轻舟道:“这第三个人……”

    思及此,他的神情莫辨,剑随心动,低徊鸣响。长久的回忆后,他才叹服道:“我曾惨败于他之手。”

    有人问道:“那这第三人是?”

    叶轻舟并未顾忌仙门均势,坦坦荡荡地道:“是圣人谢衍。”

    谢景行见到面前的剑客,似乎也被勾起了些回忆,心里想:是的,他曾败在我的手下。

    当年,叶轻舟年少轻狂,刚到渡劫修为,就来微茫山拜问天阶,试图挑战圣人剑意。

    朝辞白帝,夕至江陵,他的剑极快,如一阵狂浪的风,又似轻舟飞渡万重山。

    剑若其人,叶轻舟本人亦一身肝胆侠气,碧血洗丹心。

    谢衍爱才,如此少年剑客,谁能不赏识几分。他有心指点,便与他约定,不以修为压人,只拼剑意。

    叶轻舟试了三次,皆数惨败,从此甘愿俯首。

    “风宗主懂剑,却以理见长,不曾主修;魔君擅剑术,剑却不轻易出鞘,只论生死;世上使剑、懂剑、爱剑之人,我只服圣人。”

    此时的叶轻舟,哪还是什么风流侠客,眼中执念,分明是属于一名剑痴。

    叶轻舟剑未出鞘,指向谢景行,步步逼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能凝出这样漂亮的剑意?为何能够触及,这只有寥寥数人,才抵达过的境界?”

    满坐寂然,旁观者皆为这戏剧性的发展瞠目结舌。

    他们知道谢景行堪称天才,却不知晓,他的剑意,竟然能让道门剑神叶轻舟如此激赏,甚至将他区区一金丹修士的剑意化形,提到了近乎顶峰的层次。

    要知道,剑意化形虽难,但修真界并非无人做到。可叶轻舟提到的那三个人,却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如此抬举一名金丹修士,是否赞赏太过,几乎捧杀了?

    谢景行叹了口气,在叶轻舟如此逼问之下,随便找个理由糊弄是行不通的,但是他真正的身份此时绝不可以暴露,破局之法,唯有扒开自己第一重马甲了。

    他微微一笑,道:“圣人谢衍,正是家师。”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本是看热闹的心宗理宗弟子,表情简直如见了鬼一般,异彩纷呈。

    封原连瓜子都掉了一地,几乎跳了起来,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你说什么?”

    张世谦也是一脸愕然,道:“世人皆知,圣人门下弟子乃是儒门三相,风飘凌、白相卿、沈游之三位老祖……呃,那一位也是,不过他早早便叛出门墙。如今,圣人故去五百年,又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名弟子?”

    谢景行自己借自己的名声,半点也不心虚,对理宗、心宗等弟子微笑点头:“在下有幸得圣人遗泽,为圣人谢衍的洞府传人,若论辈分,你们也当喊我一声师叔。”

    作为儒门首徒的风凉夜颔首,恭敬地退到谢景行身后,证实了他的说法,道:“师尊命我等保护小师叔,儒宗式微,为低调行事,之前未曾揭露身份,请各位道友见谅。”

    方才还是同辈之人,转眼间就和宗主一个级别了?

    同为金丹期,人家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便继承了圣人洞府遗产,还有名师师承,有超级师门,反观自己……人比人气死人啊!

    其余宗门弟子,看着这惊心动魄的发展,呼吸也有些急促。

    他们虽然承了谢景行人情,但是在巨大的利益之前,是人都会动摇的。

    圣人洞府,圣人遗物!这诱惑也太大了。

    叶轻舟默然半晌,才突兀道:“弟子?”

    谢景行见他神情不定,心中也没什么把握。

    所幸,他的剑比起以前,气质大变。

    曾经的圣人,剑意是仁德雅正的君子剑,经历天劫后,他心境激变,剑意逆反桀骜,透着一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疏狂。

    相似,却又不同。单看剑意,很难会让人认为是同一个人。

    叶轻舟端详片刻,最终负手长叹:“二十余岁骨龄,就算是得了圣人传承,但能将剑意发挥到如此地步,你的天赋当真是要叶某甘拜下风,圣人身后得了个好弟子。”

    谢景行微微松了口气。

    果然,比起相信圣人神魂破碎也能兵解归来,还是得到圣人传承听起来更靠谱些。

    叶轻舟见他身形单薄,弱不胜衣的模样,忍不住沉声提醒:“但是,圣人弟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云梦城地界还好,至少有长清宗把持着规矩,你哪怕修为低微,也至少性命无忧。可若出了这云梦城,你会被群起而攻之!”

    一个金丹期的、继承了圣人绝学的洞府传人?

    让人嫉妒万分,却又止不住的……血脉偾张!

    谢景行知他是好意,因为叶轻舟为人正直坦荡,无愧于心。

    他忍不住被气笑了,甚至把他颇带责备的话头堵了回去,道:“若非剑神执意逼问剑意来由,在下也不至于自揭身份,落到如此境地。”

    叶轻舟一顿,却是尴尬万分。

    他的确层层追问,只为追索那一抹惊艳的剑意,却不料逼出了对方不肯示人的秘密。而这秘密,甚至会带来杀身之祸。

    圣人曾指点他剑术,堪称他的三剑之师。

    若最后是他逼死了已故圣人的弟子,他得抱憾终身。

    叶轻舟出现,儒道各宗门的长老自然也前来相迎,谢景行自揭身份的时候,人已经站满了客栈内外,消息是堵不住了。

    叶轻舟思忖半晌,转而道:“诸位,卖叶某一个面子。”

    他们对视一眼,扬声道:“叶剑神请说!”

    叶轻舟持剑,双手抱拳一碰,道:“今日之事,若是叶某要求不可外传,确实为难诸位,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是叶某在此声明,不论是谁,若是为谋求圣人遗物,不惜暗害圣人弟子……”

    “为报故人昔年恩义,叶某追杀到底,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

    离仙门大比仅剩一天,“圣人弟子现世”这条消息,转瞬飞遍了整个云梦城。

    叶轻舟在客栈中放出的话,本意是为护故人身后弟子周全,也被人添油加醋,编出无数版本。

    从“为故人恩仗剑相助”到“叶轻舟暗恋圣人”再到“剑神看上了圣人弟子”。

    人言可畏,从开始流传到面目全非,仅仅需要半天。

    听取云梦城情报的时候,殷无极正执着剪子,除去花枝上横生的细枝。

    听陆机说到“天涯海角,某追杀到底,至死方休”的时候,黑袍帝尊下手一歪,花枝被削平了一截,残缺而突兀。

    平日里雍容闲适的美人帝尊,此时眉眼陡然沉下,显出几分阴戾之气,杀意如芒陡然刺出,竟是让陆机惊的一愣,敛袖就拜。

    陆机平日里敢与他玩笑,是因为关系好。

    但是陛下怒时,陆机从来不惹他,是知他心魔缠身,性情疯癫,不能按常理判断。

    殷无极短促冷笑,那张容色极盛的脸,如今却山雨欲来。

    他轻声道:“叶轻舟算什么东西,本座的人,轮得到他至死方休?”

    然后,帝尊将手中花枝一掷,拂袖而出。

    寂静的客房之中,唯有陆机长长一揖,冷汗遍布了后背。他再抬起眼时,却听到一句轻飘飘的话回荡在耳侧。

    “陆机,本座会参与仙门大比,你同我一起去。”

    开什么玩笑?他们这种境界,也要纡尊降贵去参加仙门大比?这和碾压虫豸有什么区别?

    但是陆机咂摸了一下,回过味儿了:陛下这是恼火叶轻舟手伸得太长,和他抢人啊!

    他们来云梦城是为图谋大计,可陛下怎么一副无心政事的模样?

    难道美人的魅力真的有这么大,他们北渊魔洲,也要走上“从此君王不早朝”的不归路了?

    第26章 风雨欲来

    长清宗, 清虚里。

    三清的彩绘塑像摆在供桌上,檀香阵阵,云缭雾绕。

    主座空荡, 背后悬着上古画圣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图》摹本, 为道祖真迹。

    叶轻舟抱剑坐于一侧, 桌上清茶早已凉透,他却不觉主人待客怠慢, 只是闭目冥想, 神色凝重。

    他又等了一阵, 才听到耳房传来些许动静。

    叶轻舟循声看去,却见一名身着黑白八卦阴阳云纹道服的男子,执拂尘而出。他方才结束了静坐, 墨发束道冠, 面容苍白阴郁,神情孤高,透着一股沉沉的冷意。

    仙门之首, 道门第一人。

    长清宗宗主宋澜!

    叶轻舟见他的神情让人生寒, 似乎觉得师兄有些陌生, 蹙眉道:“师兄, 为何唤我回来?”

    宋澜侧眼望向他, 目光却深不见底,孤寒深雪之下,藏着最极致的野心与欲望。

    “叶师弟玩心重,不肯参与道门事物, 师兄理解。”宋澜笑了,又试探道:“但是,若道门有难, 你待如何?”

    叶轻舟道:“自然义不容辞。”

    宋澜于主座落座,慢条斯理地敲击着椅子的扶手,道:“云梦城出的事情,你知道了?”

    叶轻舟也有听闻,他摩挲着佩剑“千里”的纹路,道:“魔门中人混进来了?烈血枪死的可真惨,竟然是被活生生剐了,这是寻仇?”

    宋澜瞥了他一眼,道:“烈血枪常年不出宗门,一直在清修,近年来无甚仇人,又是出窍修为,怎会毫无反抗的被人虐杀?”

    除非对方修为高出他太多,又深谙杀戮之道。怎样让人伤而不死,怎样让人能吐出最多的信息,又怎样让人死的最缓慢而痛苦,对方是个中老手。

    叶轻舟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他想了想,道:“此事虽难,世上却有几十人能做到,光是凭手段酷厉一点,就说是魔门所为,未免有点太武断了。”

    宋澜端起茶抿了一口,声音如冰雪,他道:“不武断。此案一出,我便去翻了仙门历史,数千年前,烈血枪也不是个缩头乌龟,而是交游天下,意气风发的人物。”

    “但自我记事起,烈血枪前辈就久居宗门,避世不出了。他为何在此时受长清宗之邀,出宗门,入云梦城?”

    宋澜搁下茶盏,淡淡地笑了:“因为这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叶轻舟一怔,“什么东西?”

    宋澜:“红尘残卷。”

    叶轻舟半晌无语。

    他握紧了剑,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万分:“红尘卷是圣人谢衍的遗物,难道不是保存在儒宗吗?”

    宋澜淡淡地道:“是先圣人。”

    他在提起时他的名字时,不像是憎恨,却又有种奇异的不甘心。这让如重山深雪的道子伸手抚过拂尘,眸光凛冽如刀。

    叶轻舟有很多事情想问,比如,为什么残卷会在师兄那里,为什么烈血枪会为这一点风声冒风险出宗门,还有,宋澜到底想要用这红尘残卷做什么?

    叶轻舟长叹一声,道:“烈血枪之死,还是因为你。”

    宋澜笑了:“贪心不足,与我有什么关系?”

    道子把玩着手中的玉璜,似乎在随意与师弟闲谈。他道:“先圣人天劫后,红尘卷裂为两半,上半卷为儒门收藏,下半卷却在天劫中失落,意外到了我手中。”

    宋澜没有说是什么意外,而是轻描淡写地揭过一切阴谋。

    叶轻舟却不是天真少年,他看着他,神色复杂,像是第一次认识他的师兄一般。

    “你为何将红尘卷的消息放出去?”

    “为了引蛇出洞。”宋澜道,“既然我手上有它,便要让它发挥应有的价值。”

    叶轻舟道:“为何不归还?”

    宋澜眼神奇异,像是看傻子一般,嗤笑道:“叶师弟莫不是义理之道学傻了?若是谢衍在世,以圣人之尊,向我讨要红尘卷,我兴许还会忌惮他儒宗三分,归还于他。而先圣人已故,这法宝便是无主之物,我如何处理,自然是我的事情,与儒门何干?”

    “终究是他人之遗物,圣人虽故去,仍有弟子在世,不可轻取。”叶轻舟并不赞同。

    “ 师弟,凭你那套侠义之道,又如何掌管这宗门、这天下?”宋澜冷笑一声,俊美出尘的面容却透出些许森然。

    “若是在道统斗争之中,处处讲究道义、崇尚仁德,迟早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谢衍不也是如此?他被世人架到那个位置,很多事身不由己,最后不连儒宗也保不住?你以德报怨,别人却以怨报德,难道就不会感到不值?”

    “当年,圣人曾指点我剑法,我因此悟道,此恩深重,却在圣人生前未尝报答。”叶轻舟规劝道,“何况你我都知道,红尘卷有多难驾驭,我们道不在此,得了只是鸡肋,食之无味。”

    “若是我将这红尘残卷双手奉上,三相未必会领情,只觉我多年之前围了儒宗,如今又假惺惺地归还遗物,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怀好心。”

    “大丈夫在世,只求无愧于心。”叶轻舟眼眸一低,颇为苍白地劝服。

    “呵,师弟,你未免太过天真。”宋澜站起身,在他面前踱步,转而怒道,“即使是鸡肋,也不能将其还给儒门。”

    哪怕三相并不能继承红尘卷,可若是万一呢?

    谢衍手中的一卷红尘,让修真界畏惧了多少年,若是再出一个能用红尘卷的修士,他打压儒门这么多年,花费无数功夫,最终也只会付诸东流。

    宋澜看着叶轻舟还想说什么,脸色一沉,冷声斥道:“师弟,你把恩义摆的如此之高,又将宗门放在何等位置!”

    叶轻舟不答。

    宋澜将拂尘一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声道:“你可忘了师父隐世之前的嘱托?”

    “不敢忘。”叶轻舟惭愧地低了头,“与师兄相互扶持,维护宗门,不得同门生龃龉。”

    宋澜淡淡道:“手伸出来。”

    叶轻舟一僵,摸了摸鼻子,讪笑道:“师兄,不至于吧……”

    宋澜冷哼,抄起拂尘便是在他手心重重一打,听到了一声轻嘶。

    “公然维护谢衍的弟子,我的好师弟,师尊的好徒弟!”他怒道,“学会了胳膊肘往外拐了?你要气死我才开心?”

    叶轻舟灵巧地向后一翻,躲开那势如闪电的拂尘。

    他是剑客,挨师兄一下,让他出够了气就行了,若是再挨几下,势必要影响拿剑的灵活度。

    他开始告饶:“师兄饶我,再也不敢了。”

    叶轻舟倒是能够明白宋澜一二。

    他拜入道祖门下时,谢衍年纪虽轻,却名满五洲十三岛,而宋澜只是光辉之下,无数暗淡影子中的一个。

    没有人拿他与谢衍相比,就连谢衍,待他也不过是好友之徒,从开始到最后,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可宋澜不知为什么,偏要与谢衍争一个高下,成了他久而不化的执念。

    生前,没有人能超越圣人谢衍,他是不可逾越的高峰。等到他离世后,宋澜才得以接任仙门之首,亦是兢兢业业,但总有人处处觉得他做的不够好,不如谢衍。

    世人都说,圣人谢衍乃是仙门中兴之主,而宋澜不过庸才。这教他如何能忍。

    宋澜勃然大怒:“你还有什么不敢?我在前面顶着压力,支持宗门,你倒和敌人称兄道弟起来,叶轻舟,你好,你很好!”

    叶轻舟心中一动,顶嘴:“我没……”

    宋澜冷笑一声:“还敢反驳,你难道是要弃了这生你养你的长清宗,转头往儒门投诚了?你与谁有私交,与谁有情债,我向来不管,但你居然连儒门三相也招惹,活腻歪了?”

    叶轻舟的脸色刷的一变,原先那避其锋芒,东躲西逃的架势也不见了,举起剑鞘一横,便架住了袭来的拂尘。

    叶轻舟那总是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却是透着淡淡的冷意。

    他道:“师兄,你监视我?”

    在道门师兄弟叙话之时,此次仙门大比会有红尘残卷现世的消息,也同样传遍了修真界。

    闻此流言,身在理宗的风飘凌冷不防摔了砚台,咬牙切齿地大骂了三遍宋澜,冷着脸便要提前去云梦城找他算账。

    理宗弟子许久没有看过宗主这般大怒,和鹌鹑一样,大气不敢出。

    风飘凌想起封印在圣人庙的红尘卷上部,心中悲痛,道:“师尊遗物散佚,久寻不得,本就是我等一大耻辱,宋澜那竖子,竟敢据为己有!可气,可气!”

    修真界夺宝成风,若是法宝落入对方手中,除非武力夺回,想要通过宗门外交手段拿回,简直如同痴人说梦。

    而儒道如今真的能和如日中天的道门开战吗?当然不能。

    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何等耻辱!

    不同于严肃沉稳的风飘凌,闻此消息时,沈游之却在心宗的忘忧亭中,倚着美人榻,一颗一颗地剥葡萄。

    亭下流水潺潺,荷叶田田,芙蕖灼灼。美人却比花更胜三分。

    沈游之养尊处优,手指葱白,指尖染着果汁。

    “仙门之首宋宗主,请宗主前往仙门大比一叙……”前来汇报云梦城消息的弟子,见宗主心情不佳,只得低眉顺眼地行礼。

    “有什么可叙?我与宋澜那厮,无话可说。”

    “可是宋宗主……”

    “呵。”沈游之只是似笑非笑,舔尽指尖的汁水,那桃花春风一样的容貌看似多情,眼眸却如冰霜一样冷。

    报告的弟子微微一揖,看着自家宗主越发明艳的笑,却是齿列发寒,不敢再说了。

    “说下去,宋澜怎么了?”沈游之往口中丢了一颗,掀起眼帘,漫不经心地道。

    “……宋宗主宣称,红尘卷会作为一项考验,用在仙门大比之中。他会广发名帖,邀请诸位宗主在仙门大比上观摩此物神异之处,感受圣人遗泽。”

    “他这样说?”沈游之闻言,抬起眼,冷冷地看着他。

    弟子哑声。忘忧亭一时寂静。

    沈游之呸了一声,冷笑道:“好个宋澜,在我等面前卖弄,也不怕闪了腰!用红尘残卷做局比试,他又把我儒门三相置于何处?”

    在圣人弟子面前操纵儒门无上至宝,并且还要过仙门大比的明路,堂而皇之地将它据为己有。

    还敢对他们说,这是“圣人遗泽”?

    遗给谁都不会给他。

    沈游之把自己披散的墨色发丝挽起,直起身,绯袍逶迤,衬得他肤如冰玉,姿容绝世。

    “云梦城还有什么消息。”

    “据说,圣人弟子现世了,叶剑神扬言,若谁动谢师叔,必将追杀到底。”

    沈游之凤眼一挑,起身,披上朱红色的外衣,似笑非笑道:“哦?叶轻舟啊……”

    以此同时,云梦城的魔门暗堂中,消息也递送至魔君面前。

    “不出所料,红尘卷下部果然在宋澜手中。”

    魔门军师反复看着手中的情报,只觉宋澜此举简直狼子野心,感叹之余,又觉仙门内部动荡,可以利用,心中规划出不少章程。

    他似乎想起什么,又端着笑,去试探他那时不时会发疯的上司,道:“圣人的遗物竟然落到宋澜手中,多可气啊,陛下觉得呢?”

    “嗯。”殷无极正在处理魔宫政事,待他批阅完最后一本奏章,才搁下笔,淡淡地应了一声。“圣人遗物,他不配碰。”

    “我们怎么做?”陆机一展折扇,扇面上书四字,“史家春秋”。他见殷无极神色莫辨,又将折扇一合,敲击手心,悠然道,“不如我去……”

    “红尘卷一事你不要管,我会去夜探长清宗,那东西,你没法应付。”殷无极玄袍逶地,负着手静立原地,缓缓走出竹帘遮掩的内堂,阶下已经跪了一片魔修。

    “盯着云梦城,尤其是盯紧了宋澜与叶轻舟。”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足以让魔修噤若寒蝉。

    “诺。”陆机双手拱起,向他行礼。

    “叫萧珩做他该做的事情。”殷无极的姿容绝世,笑与怒皆是杀人的刀。他转过脸,神情尤为孤冷,言语却蕴着淡淡戾气,“这一次,本座必会把仙门,搅个天翻地覆!”

    各方势力再聚云梦城。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27章 罗浮世界

    天高云淡, 微风徐徐,正是好天气。仙门大比在云梦城如期开始。

    道门是主办方,最高处的主位坐着长清宗宗主宋澜, 手执拂尘, 如重山深雪。

    道门剑神叶轻舟在他左侧, 道服加身,蕴着天地凛然之气。

    饮冰楼楼主江映雪居右, 面容冷艳, 白衣如雪, 为道门第一仙子。

    余下的,就是道门上宗门的宗主与长老。

    佛门苦海寺主持了空大师身份最高,佛门五大寺主持来了三个, 算是很给道门面子。

    儒道一派, 风飘凌、沈游之的席位都是空的。显然,宋澜的行径触怒了他们,所以在用行动表达不满, 缺席第一场大比, 以示不臣不友。

    百家坐在下首, 法家、墨家宗主俱到场, 显然是被红尘卷吸引而来, 打算看个热闹。

    各宗门按序登记过弟子名讳、岁数与境界后,每名弟子都得到了一枚令牌,作为参赛的信物。

    宋澜说完了例行的鼓励后,宣布了第一场比试“小罗浮世界”的规则。

    小罗浮世界, 指的是罗浮山发现的一处小世界。上古大能将入口刻进了写着罗浮二字的石碑之中,有石碑为入口,可以在任意地方进入罗浮山。

    其中, 最高等级的妖兽也不过等同元婴,难度还算适当。

    入口石碑被搬到了云梦广场之上,弟子只要伸长脖颈,便可看到那巍峨石碑与弥散着雾气的入口。

    长清宗弟子宣读规则:““此次试炼场地为小罗浮世界,时限为五日,云梦城发放三种令牌,白色为筑基弟子持有,积一分;黑色为金丹弟子所有,积三分;金色为元婴修士持有,夺之可积五分。自身令牌不算分数,但是失去即丧失资格。”

    “试炼目标只有一个,夺得令牌!无论是交易置换,还是互相狩猎,只要积满五分者,即可进入下一轮;失去自身令牌者,丧失试炼资格。个人分数不设上限,宗门排名以最终积分为准!”

    互相狩猎,不设上限!

    这样的规则,无疑是在鼓励不择手段,互相争斗。万万没想到,仙门大比的第一场就是这么惨烈。

    “宗门组队不得超过八人,违者取消宗门资格;散修可单独行动,攒够分数后隐藏自身,亦可结盟与人结盟,但同样不得超过八人;除了自卫,不可主动杀人夺宝,伤人命者,扣二十分!”

    试炼规则宣布后,谢景行观察周围,发觉方才还有说有笑的宗门全都安静了,不但藏起令牌,更与身边的人拉开距离。

    许多人都把外放的灵气收了起来,力求当个籍籍无名的小卒。

    乍一看去,以宗门为单位,广场上的修士阵营、势力,泾渭分明。

    谢景行仔细听完了所有规则,叮嘱众人:“保护好自己的令牌,收敛修为,不要引人注目。”

    “我们儒宗一共五人参赛,需要夺取二十五分,才能进入下一轮。”

    风凉夜是元婴后期,但是元婴期的修士他最多一打二。修为第二的,则是排到谢景行,更多的对敌手段还不依靠修为,而是圣人传承。

    谢景行:“没那么简单,杀人并非取消资格,而是扣二十分。”

    陆辰明也回过味来了,沉吟道:“如果付得起代价,在小罗浮世界中,其实是允许杀人的。”

    “这扣二十分的惩罚,只是象征性的说‘仙门不鼓励死斗’,但若是真的如此,一开始就该规定不准杀伤对手,而非如此,把人命用分数标价。”

    谢景行蹙眉,他不喜欢宋澜订下的弱肉强食的规则,这与当年他治仙门时,实行的“外儒内法”比起来,足足倒退了一个时代。

    在圣人时代,他当然在小世界举行过试炼,但多是以收集任务为主,按照天材地宝给分,夺宝可以,却是禁杀伤的。

    但当初他创设仙门大比时,他是规则的制定者。如今凤落九天,他隐姓埋名,也不得不遵从不喜欢的规则,做了大比的参与者。

    谢景行又提醒道:“如有宗门实力不够,晋级无望,兴许会集体行动,借此机会给敌对宗门制造麻烦,甚至杀伤敌对宗门弟子,折其天才,为本门除去未来的对手。此外,散修联盟没有门派之拘,参与大比或是为寻宝,或是为敛财,有些并不欲进入下一轮大比,也有可能劫杀仙宗弟子。”

    风凉夜也是心中一凉,道:“若个人能力极其出色,早早攒够了分数还有剩,完全可以负担起杀人的代价。”

    谢景行宗门倾轧看的太多,语气平淡:“防人之心不可无,谨慎一些,我们已经足够树大招风了。”

    在仙门大比之前,他的圣人弟子身份被迫暴露,如今就是个行走的靶子,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处盯着他,仅仅是站在这里,想必就有无数人悄悄记住他的脸。

    但他叶轻舟的威慑在外界好使,可在仙门大比之中,攻击谢景行是规则允许,叶轻舟可管不到这些。

    道门对儒道敌意重,佛门大和尚也未必都是善茬,更别说早有道统争端的百家,怕是要想尽办法窥探他身上的秘密。

    举世皆敌是常事了,谢景行也不以为怪,微微笑道:“世事就是如此,规则之下仍有操作空间,你们要好好习惯。”

    想罢,他看向高处的宋澜,那位现任仙门之主似乎也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深不见底,唇角却有着一丝快意的笑容。

    他冰雪一样的眼睛,仿佛在说:

    谢衍的法宝,他要夺。他的弟子,也要杀。

    张世谦路过之时,向他微微拱手:“若是有难,可向我等求助。”

    谢景行道:“一队不可超过八人,张道友好意,在下心领。”

    张世谦叹息一声,走了。

    封原绯衣跳脱,笑着扬眉:“谢道友,下场大比见。”

    韩黎率领法家弟子,从他身侧晃过,一展折扇,微微笑道:“谢道友,里面见。”

    紧随其后的是墨临,他点了点头,眼里却迸溅出星火:“若是有缘得见,谢道友不必留手,在下想见识见识圣人弟子的手段。”

    兵家的李纵叼着根草,吊儿郎当地走过来,他把大刀扛在肩上,哈哈一笑,道:“书生啊书生,你有麻烦了。”

    谢景行不管心里如何想,表面上却是云淡风轻,与他们挨个道别问候。

    待他们都走进小世界,谢景行才揉了揉眉心,心想:这下可好了,他不但在儒道上宗门挂了号,还因为“圣人弟子”的身份,成了移动的藏宝图。

    叶轻舟替他惹了个大麻烦。

    下一个名字是儒宗,他们也走了进去,被石碑传送至小罗浮洞天。

    洞天灵气充沛,四处层峦叠嶂,树林疏落,似有溪水蜿蜒至深处,灵鹿机警地观望四周,又一头扎进丛林,幽静而深邃。

    树荫极是茂密,遮住大半阳光,让人辨不清方向。

    “前方有隐约紫气,应当是有灵果成熟。”走了一阵,风凉夜的望气之术修的不错,提前示警,“看来我们能搏一个开门红。”

    “灵果成熟的紫气并非如此,应当是有人以已摘取之果混淆,设下陷阱,诱人前来,从而一网打尽。”

    风凉夜甚少出门交际,还是天真了些,道:“这是陷阱?”

    谢景行看了看那衰弱的紫气,手中玉笛一转,笑道,“不过,这守株待兔者,未必是猎人,也可能是猎物。”

    “若是一味避战,怕是连基本的分数都拿不到手。”陆辰明指向东南方,眸中似有流光,“是那个方向,小师叔,可对?”

    谢景行见天才少年一扫平日的倦懒,有些异样的积极,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对。”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头,仰起头,有些怔然。

    “走吧,既然你们叫我一声师叔,我会将你们好好带出去。”谢景行拢起宽袍大袖,背影如松如竹,“跟在我身后。”

    “小师叔也才二十多岁,怎么就把我当小孩子?”陆辰明仰起头,看着牵着他的大师兄风凉夜。

    “小师叔在圣人洞府修炼过,听说那里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一样。哪怕骨龄年轻,他的阅历可远远不止二十余岁。”

    风凉夜有些感叹:“这就是个人际遇了,羡慕不来,你们今后,也会有自己的机缘。”

    陆辰明眼睫一颤,没有说话。

    司空姐弟听的似懂非懂,见小师叔孤绝的背影,喊着“等等我”,就三步两步追上去了。

    等到了紫气来源附近,他们看见前方的灵果熟透,灵气甘美至极,却暗藏杀机。

    谢景行拨开遮挡视野的宽大叶片,漫天丝线织成的天罗地网,将此处的空间全然分割。

    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危险,若是一个大意,猎物兴许就会被割断肢体,散成尸块。

    这致命的陷阱,却掌握在一名紫衣女子手中。她修为已有元婴,为这批设伏散修中最高。

    “退,不要踏进去。”谢景行只扫一眼,便看清了陷阱的边界,堪堪将儒宗弟子们阻挡在了陷阱之外,“拿出武器。”

    “老三,去把这群新来的截下来,别让他们跑了,我来对付这俩入套的。”紫衣女子道。

    她面容娇美,杀气凌厉,手中丝线绷紧,示意她身侧的队友策应:“交出令牌,不然就杀了你们!”

    她身侧的数名散修都举着刀斧,身形高大,修为皆有金丹。见到此处又来了人,更是摩拳擦掌,向他们围拢而来。

    在之前就陷入阵中的人,却是半点也不反抗,好似束手就擒。

    年轻男人玄袍广袖,腰间悬剑,神色慵懒。见到谢景行,他抬眸瞥来,却是一段绮丽艳绝的风流。

    他眸光微闪,好似在拿话语勾他,柔和缱绻:“谢先生,我中伏了,救我一下?”

    谢景行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走。

    开什么玩笑?帝尊能被这种弱智陷阱困住?分明是追进仙门大比,专程来找他麻烦的。

    殷无极的身侧,还有个青衣白裳的神机书生,一张辩才出众的嘴,最是会来事。

    本来陆机都等的昏昏欲睡了,见人终于来了,精神一振,促狭道:“谢先生,你们也是中了陷阱吗?真是完全没想到呀,这灵果居然是诱饵,失策失策,快搭救一下我们。”

    “无涯子,还有陆道友,他们怎么在这里?”风凉夜想起小师叔与无涯子相熟,迟疑道,“我们是不是该救一下他们……”

    “不必管。”谢景行按着眉心,他面临的麻烦够多了,再多应付个帝尊,怕是要折寿。

    但他也明白,帝尊既然追着他进了仙门大比,定然不肯轻易放过他,无奈驻足:“你来做什么?”

    “这么无情?”殷无极偏头,温言软语道,“我们也算是有旧,先生非要见我惨遭毒手吗?”

    “装模作样。”谢景行见他不肯好好回答,一个劲地扮乖讨怜,又好气又好笑,故意板着脸,“与你不熟。”

    殷无极主动往陷阱里走,当然是借别人的摊子钓师尊。

    他瞥一眼那些围拢过来,无知无畏的散修,笑吟吟道:“一时失手,要被杀了,您管管我呀。”

    “谁要管你。”谢景行还有心情与他撩闲,“还气着呢,自己中的陷阱,自己想办法。”

    谢景行虽然冷冰冰地说不熟,可对话时,只是寥寥数句,他们之间难言的亲密感就自然流露出来。

    还没见过宛如北渊洲真神的陛下被冷酷拒绝,陆机不愧是最佳损友,津津有味地看了半晌,揶揄道:“您也有今天啊。”

    “陆平遥,你少说两句。”殷无极被臣子看了笑话,凉凉地道,“扣你三坛子酒。”

    “不说了,不说了。”陆机撇嘴,“……小气。”

    “你们认识?是来救人的?”紫衣女子虽然不清楚他们打的什么哑谜,却见来者人多,修为也不差,怕他们坏了好事,就冷若冰霜地指挥着,“老三、老四、去把这群人也捆起来。”

    老三是个刀疤脸,提着铜锤就逼近了司空娇,流里流气的,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哟,这小姑娘还长得不错啊,要不要离了你身边那个小白脸,跟了哥哥我?”

    “呸,你做梦!”司空娇大怒,“出言不逊,我要你好看!”

    “啧啧啧,这小姑娘有味道,烈的很——”

    司空娇长的娇美,是人人疼爱的小师妹,又养在儒宗这样单纯的地方,天真无邪的,从没被地痞流氓这般直白地侮辱过。

    一听此话,她顿时瞪圆了眼睛,脸上浮现出怒气来,当即弯弓搭箭,便想射死他丫的,却被谢景行制止。

    司空娇看着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的谢景行,挣扎道:“小师叔,为什么拦着我?我弄不死他!”

    司空彻把还想挣扎的司空娇箍着,按在怀里:“姐,这是仙门大比,师父出门前怎么说的?你听小师叔的话,乖,别闹。”

    谢景行漆黑的眼睛里蒙着迷雾,看上去深不见底,声音清寒动听:“金丹期后期,不是你能对付的,先行退下。”

    阵中的魔君看了这一幕,藏于黑袍之下的指节微微曲起,极为烦躁地啧了一声。

    金丹后期又如何?不把这孩子放去战斗,还能护着她一辈子不成?

    谢云霁就是这副大家长的性子,溺爱门人,容不得羽翼下的小辈吃苦头,儒门三相也是,现在的儒宗弟子也是。

    凭什么儒宗小辈可以被宠着,谢云霁偏不来疼他?

    不爽,不开心,他要闹了。

    第28章 人生如戏

    紫衣女修的十指皆拴着强韧如蛛丝的线, 阵法随她心意而动,自身却在最安全的阵眼坐镇。

    她元婴修为,骨龄约莫一百五十余年, 有独门绝技, 更有智谋, 是个难得的厉害修士。

    可惜了,她踢到的是铁板。

    “五洲十三岛灵气日益稀薄, 作为无门无派的散修, 你已是相当不错, 还是珍惜生命为上。”谢景行手执玉笛,儒袍大袖飘扬,好意提醒, “放了你阵中之人, 现在离去。”

    “你做梦!我凭什么把吃下去的吐出来?”紫衣女子笃信自己的力量,又颇为看不起依傍宗门的修士,冷笑连连。

    “没用的废物, 占了那么多的资源, 看着有点修为, 遇到战斗却一塌糊涂, 只得等人来救, 若是把这些资源给我,我定能——”

    她似是愤世嫉俗,冷静下来,道:“这个漂亮小白脸儿, 是你的小情人吧?若想他活着,就用你与你同门的令牌来赎,否则, 我要了他的命!”

    她威胁性地一抬手指,锋利的蛛丝便横在殷无极颈侧,丝线微微反光,竟是衬的那白皙颈子如玉雕完美。

    殷无极似乎很喜欢那句情人的说辞,掀起眼帘,难得正眼瞧了一下紫衣女修,神情却无波无澜,“你想杀我?”

    当他的目光流转,接触到谢景行时,却好似会说话,清浅又勾人。

    “还不是小情人呢。”殷无极轻轻开口,却是澄清了一个让人绝倒的称呼,“谢先生又不喜欢我,不要误会,污了先生清白名声。”竟然多了几分失落黯然。

    “……”他在澄清什么,这还不够让人误会?

    “你们这些没用的男人,不思修行,整天情情爱爱的,像什么话。”

    紫衣女修一心搞事业,挟持俘虏时,俘虏居然还拉拉扯扯,这让她勃然大怒:“废话少说,你交不交?当心我割了你这小白脸情人的喉咙。”

    “他又不是我的。”谢景行虽是否认,但他极不喜欢有人用殷无极威胁他,哪怕他知道帝尊根本不惧。

    殷无极却是扫来一眼,眸光欲语还休。他言笑晏晏,语气嗔怪道:“谢先生要始乱终弃呀?”

    谢景行笑了,殷别崖这小崽子,又作些楚楚可怜模样,惯会给他扣帽子。但是,帝尊无论有多茶,谢景行也从未打算不管。

    白衣书生的漆眸寒冽,向前一步,却是不再留情面,“最后通牒,放开他。”

    不过数息间,风劈开层叠树荫,阳光漏入这幽暗一角。光影横渡,天罗地网一时纤毫毕现。

    谢景行的手平平伸出,凭空抓住了一缕丝线。

    苍白指尖被割破,血色沾染蛛丝,瞬间蔓延,让阵中最特殊的一根蛛丝,再无隐藏的可能。

    “找到了。”谢景行一眼洞穿阵法弱点,出手即破局,胜负直接就见了分晓。

    紫衣女修脸色骤变,十指上缠着的线如灵蛇,迅速变换方位,试图再摆出其他阵型。

    可是阵眼被染红,无论再怎么变换都是无用。这逼迫她放弃取巧,放出修为压制,俨然是要生擒他。

    谢景行疾退,身法如同飘散的一片云,蛛丝只绞碎了他的袖摆。

    “再来!我不信你能将我的阵法都破了!”紫衣女修不肯认输,竟是驱动整个大阵,连阵中猎物也不太顾得上了。

    一根透明蛛丝在漫天清光的遮掩下,向他面门袭来,谢景行从容凝出灵力,伸手一抓,竟是硬生生地停住了蛇行的长线。

    紫衣女修大喜:“中计了。”

    下一刻,她红唇一张,念动咒法,竟是吐出一口火焰,蔓延的火舌顺着丝线,转瞬间到达谢景行面前,似乎要将他吞噬入烈火中。

    漫天星火之中,谢景行墨发飞扬,拂衣振袖,握住一柄寒光闪烁的匕首。

    他的指尖划过匕首铭文,这是风飘凌赠他“易水”。

    “偏要与我斗法,现在的孩子,真是没有耐心。”谢景行的声音化在风中,叹息一声,“易水潇潇西风冷。”

    言出法随。

    匕首斩向那根染了血的丝线,坚韧的蛛丝寸寸尽断。

    而那好似存在于另一个维度的圣人秘法,掀起汹涌如怒涛的雪潮,瞬间反噬了烈火,将与他为敌者完全席卷。

    天罗地网结满霜花,如冰晶世界。

    紫衣女修面色青白,唇边流血,跪倒在地,发上眉间皆沾了冰,快要化为半座冰雕。

    “你输了。”谢景行再度飘然入阵时,一切变化都被他封死。

    “你是何人?”紫衣女子擦去唇边溢出的血迹,只觉得五脏六腑痛楚不堪。

    她感觉到其中令人绝望的差距,好似面对至高巅峰,连斗志都消的干干净净,“儒道竟有你这样的人物,我怎么从未听说?”

    白衣书生回身,墨发飞扬,淡淡道:“儒宗,谢景行。”

    紫衣女修讶异:“原来你就是那个圣人弟子。”

    女子却又看了一眼白衣抱琴的风凉夜,见他与师弟师妹合作,老三、老四明显不敌默契配合的同门,接连倒下。

    她踉踉跄跄起身,盯着他手中的匕首,“你要杀我们?”

    谢景行摇了摇头,将利器回鞘,道:“姑娘身上没有血腥味,既然并未杀伤人命,自然按点到为止的规矩。请把令牌留下,你等可以离去。”

    圣人的守序正义写在骨子里,善于利用规则,非必要不破坏规则。当然,当他认为有必要时,掀起棋盘也从不含糊。

    说罢,谢景行虚空在她发顶一抚,化去封住她行动的大半冰雪。

    “多谢先生手下留情。”紫衣女子自知不可再战,取下三枚令牌,一金两黑,置于地上。

    然后她福了福身,伸手虚虚一抓,把倒在地上的同伴拖着在手中,迅速离去了。

    谢景行虚空一抓,令牌飞向他的掌心,刻着三个人的名字。

    他点了点收获,轻叹道:“分不够,没办法啊。”

    接着,谢景行抬眼,看向出言辱没徒孙的胖子离去的方向,漆色的眼眸中,隐藏着一点如星芒的杀意。

    这声音太轻,陆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仔细一看,谢景行的神色依然温柔,毫无破绽。

    倘若分数足够,他是否会去杀了那胖子?

    魔宫丞相以扇骨抵着下颌,沉吟:陛下看上的这美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谢景行看向画地为牢,等他来营救的美人帝尊,“无涯子道友,还不出来,等着我去请你?”

    殷无极身着玄金长袍,拢起广袖,弯唇笑道:“谢先生当真狠心。我遭人暗算,受伤颇重,实在走不动。先生心善,总得救人救到底。”

    “越活越回去了?就这些小修士,也能伤到你?”谢景行被他的无耻惊到了,目光扫过他全身,也没见他破一丁点皮。

    他还披着无涯子的伪装,萧萧肃肃,如林下之风;又如青翠竹节坚忍,孤直挺秀,最是清霁君子。

    他假作当年还在圣人门下的“无涯君”模样,好似数千年时光未曾镌刻过他的魂魄。是圣人最遗憾,也最柔软的回忆。

    姜太公钓鱼,讲究的就是一个愿者上钩。

    殷无极钓他向来明晃晃,时进时退,若隐若现,茶艺清新,恃美行凶,让他目不暇接,缴械投降。

    就算是直钩,该上当,他也是要上当的。

    “谢先生仁善,在下柔弱,生怕又遇到这样穷凶极恶的敌人,丢了性命,接下来的路,还请先生带我一程了。”

    殷无极做足了小情人的范儿,顶着一张清隽俊俏的容貌,笑着撩他一眼,眸中却好似蕴着蜜水,妖魅倾城,拨动心弦。

    别说呆滞的儒宗弟子,就连陆机看见他这般明晃晃的秋波,都忍不住一展折扇,直接挡住脸,装作不认识上司。

    陛下这是吃错药了吗?铁树开花,何弃疗啊!

    殷无极我行我素,才不管旁人想法,轻轻抬起手腕,示意还有残余的丝线未曾解开,语气低缓:“谢先生可否帮我一把?”

    不过轻轻一挣便能解决,这小崽子,真的在认真的扮柔弱。

    “无涯子道友,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了吧。”谢景行叹了口气,用易水轻轻一划,缠绕在他手腕上的丝线应声而断。

    “灵力枯竭,走不动路,谢先生……”殷无极从从容容地拍掉身上残损的线,垂着细密的眼睫,多情动人。

    “所以,还要我牵着你的手,引你出去?”他一翘尾巴,谢景行就知道他要犯什么混。

    殷无极闻言,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有劳谢先生。”然后,他伸出白皙的手,期待地伸到谢景行面前。

    在儒宗小辈前面牵着他,是不是太过火了?

    谢景行只是想了想,就放弃治疗了,索性不去管旁人眼光,牵住他纤细的腕子,就把他带出阵中。

    殷无极达成了目的,被他牵着的时候乖得很,像是被捋了毛的小狗崽,眸底渗出些蜜糖的甜。

    毕竟,上辈子瞒天过海的事情做得多了,他都忘了自己现在只是圣人弟子,帝尊也披着道门弟子的马甲,并非当年一圣一尊。

    如此籍籍无名,实在没什么好遮掩的。

    谢景行本来把他牵出阵中,就该避嫌。

    但他好似忘了这回事,牵着他走出了好一段路,直到无涯子和陆平遥二人自动入队,他才状似平常地放开帝尊。

    罗浮世界不禁组队。他们儒宗的人少,加上无涯子和陆平遥也只是七人,不违反规则。

    无涯子修为出众,又与小师叔相熟,陆平遥也是个厉害的散修,成为队友只会增强他们的力量,儒宗的小弟子们没什么异议。

    唯一不对劲的是,他们的小师叔和对方的交情,有些奇怪。

    风凉夜心中警铃大作,看准了谢景行放开无涯子的时机,硬是挤进两人中间,强行插话:“无涯子道友若是行走不便,在下可以帮忙引路,小师叔身体不好,不宜劳累。”

    殷无极揉着腕子上的红印,眸子微微一挑,颇带威胁性地瞥他。

    虽无杀意,但那淡漠薄凉的目光,让风凉夜不禁倒退一步。

    风凉夜极是坚决,看向谢景行,道:“师尊叫我照顾您,千万别让人把您抢走,无论是两位宗主那,还是师尊那里,都……”

    他虽然承认无涯子的修为与容貌皆是出众,还是头铁道:“小师叔,圣人传承在您身上,道门弟子对您来说,不是良配。”

    “凉夜,我与他是旧识。”谢景行也觉得小师侄太轴了,却还是开口哄他,温言安抚,“你不必担心。”

    可他灭了小师侄那头的火,后院又烧起来了。

    “只是旧识?”殷无极重复了一句,阴阳怪气道,“既然是旧识,您何必把我的手腕都捏红了,便宜占尽,却不承认,先生当真薄幸。”

    “是旧友,关系挺好,过去经常把臂同游。”

    谢景行在隐蔽处伸手,握住帝尊广袖下的手指,扣住他的指缝,安抚似的捏了捏他的骨节,轻轻揉搓着。

    做完小动作,灭了自家后院的火,他又诓骗起小师侄:“他就是这副性子,任性妄为,嘴上不饶人,莫要当真。”

    “算是吧。”被师尊特地哄了,殷无极才矜着姿态,勉勉强强应了一句,不给他找麻烦。

    谢景行牵他的手一片温热,帝尊的体温虽然没有过去高了,但依旧温暖,比起他的病骨寒凉,要舒服得多。

    他眸光微闪,却想些有的没的。

    殷别崖魔气属火,生来体热。若是能像从前那样,冬夜哄他来暖床,倚着他睡,一定极是舒适。

    陆机不愧是究极打工人,察言观色是一绝。

    他见陛下微笑中隐藏很好的不愉,抱着为君王分忧的敬业态度,上前一步,眼疾手快地拖住风凉夜聊天。

    他文韬武略皆精通,用语诙谐,不消片刻就拖住了儒宗小辈,又与风凉夜相谈甚欢,给陛下与谢景行创造足够的相处空间。

    谢景行瞥他,见殷无极侧脸轮廓深邃,气度轩举,好似旧时光还陪伴在他身侧。

    在五百年后,陌生时代里,殷无极身上的时光仿佛停顿,是他唯一熟悉的模样。

    无论是含蓄的勾引,习惯性的斗嘴,又或是逐渐靠近的距离,恢复的身体接触,都无比自然而然。

    就好像殷无极一直拿着半面破碎的铜镜,跋涉过时光,捱过斯人已逝的五百年,苦苦寻求一个重圆。

    殷无极随手下了个消音结界,又低头凑近,呼吸浮动在他耳畔,微笑道:“先生,我脸上有东西?”

    “你来这里做什么?”谢景行收回目光,淡淡问道。

    “听说你有难,还是叶轻舟闹出来的。”

    殷无极唇角拉平,显然有些不快,道:“那小子混迹江湖,好勇、鲁莽、不知轻重,剑术是不错,却是个行走的麻烦。”

    谢景行摇头:“也不尽然,是我藏了太多东西,怨不得旁人。”

    圣人曾经纵横天下,时人无不敬畏。

    如今,他修为散尽,无法以力破巧,必须避开锋芒,依靠智谋行事,确实不够痛快。

    殷无极又碰了碰他的手,用小指勾勾他,摩挲他的掌心纹路,像是某种含蓄的示好。

    谢景行瞥过去,又见他缩手,背在身后,这像是做错事的条件反射,简直可可爱爱。

    “您若在本座身边,自然什么也不用发愁。”殷无极矜持着帝君身份,极力推销着自己的好用。

    “数遍这五洲十三岛的靠山,哪有比本座地位更高,势力更大,修为更强的?”

    说罢,他骄矜着瞥他一眼,透着绯的漂亮眼眸晶亮着,好似在等他提要求。

    只要师尊肯开口,灵宝灵药,龙肝凤髓,甚至是星星月亮,他都会想方设法的搞来,哄他一笑。

    可他不肯。留在儒宗,已经说明了师尊的志向不可移,若是不用强,根本无法逼他入魔宫。

    殷无极神色有一瞬间的晦暗,却偏头,淡淡道:“有人来了。”

    谢景行看向前方开阔处,眸光一沉。

    他们虽然已经离开了原地,但与紫衣女修斗法的灵气,还是招来了他人。

    看衣服制式,挡路之人来自不同宗门,还有不少散修,约有二三十人,违规结盟,极是混杂。

    大抵是想趁着他们两败俱伤之际,上演一出黄雀在后。于是,挡路者将谢景行等人团团围住。

    “你们之中,谁是圣人弟子?”

    第29章 仙人抚顶

    为首是个黄衣男人, 抖开悬赏令,高声念道:“儒宗纹饰,白衣书生, 这与悬赏令都对上了。”

    有人也展开画像对比, 指着谢景行, 道:“金丹期,他就是那个圣人弟子!”

    “兄弟们, 咱们铁定没找错, 这可是条大鱼, 绝对不能放跑了。不但有赏钱拿,等到盘问出圣人洞府的下落,咱们还能一起分宝物, 稳赚不赔的买卖!”

    谢景行见他们目标明确, 上前一步,尔雅道:“不错,在下圣人弟子谢景行, 诸位何事?”

    灵流围绕谢景行身侧, 白衣纷飞如浪。他抬手挡住身后儒宗弟子, 玉笛一转, 厉声道:“还不走?”

    在第一场大比开始前, 谢景行曾制定过数个方案,其中就有最极端的情况。

    若是遭遇数倍于他们的敌人,谢景行断后,由风凉夜带着年幼的弟子们突围, 确认安全后再重建联系,约定汇合。

    在制定时,面对风凉夜的小小反抗, 谢景行展现出与阅历不符的极度强硬。他毫不留情地道:“我有圣人遗泽,自有脱身之计。你有什么?孩子们有什么?留下就是累赘。”

    风凉夜咬牙,似乎在痛恨自己的无力,元婴期还是太弱了。他道:“小师叔,您千万小心。”

    说罢,温和的大师兄转过身,与雏鸟般的师弟师妹们结阵,向谢景行指的方向突围。只要遁入密林,就可以利用地形甩掉敌人。

    面对四方攻势,谢景行赫然挡在他们面前,病骨轻盈,弱不胜衣,却守住唯一出路,屹立的姿态,巍然如无言山脉。

    这是一位贯通古今的宗主,对于宗门小辈的回护与关爱。

    “九歌·大司命。”谢景行将玉笛横在唇边,一声吹裂。

    灵气调动到极致时,他白衣如雪,发丝飞扬,眼如寒星冷冽,好似当年的天下至圣。

    在风凉夜等人加速撤离时,殷无极却在向战地逆行。

    他玄衣广袖,腰间悬剑,步履悠然,好似行于陌上看花。但他的眸光流转间,看的却是一簇簇的血花。

    但凡接近以殷无极为圆心的五步处,皆会炸成血沫,最腥烈,最艳丽,似黄泉道中炽烈盛放的幽冥花。

    这般做派,让殷无极宛如移动的冰冷死神,人人皆避,连场地都清了干净。

    “无涯子道友敢折回,不但是艺高人胆大,更是情深义重。”风凉夜见他折回,为之前揣测愧疚,“死生之间可见真情,无涯子与小师叔的情谊甚笃,我之警惕,反倒落了下乘。”

    “陆平遥。”看见风凉夜等人左支右绌,殷无极的语气虽是平淡,但蕴含着命令之意。

    “在呢。”陆机青袍广袖,身姿如松竹,折扇展开时,正面是山水,反面却是四个大字“史家春秋”,谈笑间,几许风流意气。

    “跟上去。”

    “您还是恋旧之人。”陆机意有所指,看向一直被纠缠的儒宗弟子们,只是将折扇收起,敲了敲掌心。

    陆机指桑骂槐,是说给谢景行听,因为他也是圣人弟子,“不但小辈要看顾,还要关切儒道未来。师弟被欺负了,您又上赶着去解围,半句好话不讲,又当师兄,又当师父,最后师弟也不念着您的好,何必呢?”

    “住嘴。”殷无极不欲让谢景行知晓太多,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美酒,堵不住你的嘴?”

    谢景行虽在吹奏九歌,却分心听了陆机的话。

    他并未说什么,垂下眼眸,儒雅谦和地让数人中了音律混乱,倒在脚下,心中却想:“别崖受了委屈,得多疼疼他才是。”

    “罢了,既然您都发话了,这点举手之劳还是要做的。”陆机作为魔宫之相,天选打工人,向来是铁杆的帝尊党。

    陛下只是想与谢先生独处而已,这么多年,他极少提任性的要求。他们魔宫中人受他庇护,又有哪个会不宠着陛下?

    “回头见,谢先生可是欠在下一个人情了。”陆机飘然离去,显然是去追风凉夜一行了。

    谢景行了解神机书生的人品,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可以转守为攻,专心收拾局面了。

    圣人执掌仙门,雷霆与雨露,皆是天恩。

    仙门虽长治,但久安,可不是垂拱而治就能做到。圣人手中的血腥,虽然及不上帝尊统一北渊时的以血洗剑,但也相差仿佛。

    殷无极收着魔气,不欲在道家洞天打草惊蛇。

    听见谢景行换了曲,他扬了扬下颌,沉吟道:“九歌·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圣人的音律造诣登峰造极,白相卿在少年时学琴,就是在师尊严厉的教导中锤炼的。

    却没人知晓,当初的圣人弟子无涯君,琴艺是谢衍手把手教出来的。师尊握着他的手,一点点矫正他的指法,教他按照上古乐谱,弹奏《诗经》与《楚辞》。

    儒门四书五经,殷无极的道基却偏偏是《诗经》。诗三百,思无邪,铸就了他骨子里的浪漫。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殷无极轻吟着,玄衣飘飘,金色的暗绣在阳光下泠泠,他的唇边浮现笑意。

    这湘夫人,是奏给谁听的呢?

    他扬起广袖,化去那漫天夺人性命的寒光。

    有人攻击他,神情却被固定在惊恐狰狞的那一瞬。

    殷无极目不斜视,平静地走过他身侧,那雕像修士半身化为飞灰,灰烬中仿佛燃着余烈星火。

    帝尊杀人干脆利落,一般不会延长痛苦的时间,除非他极度暴怒。这在杀戮之道上,也算是一种慈悲。

    谢景行见他不紧不慢地打扫战场,宛如猫捉耗子,心中失笑。

    他已不是圣人,灵力不济,当然不能像帝尊那样奢侈,所以他手指翻飞,又有数人倒在他几步外,走的毫无痛苦。

    显然,谢景行的想法与帝尊一致,并不打算留活口。

    “我想起来了,此人名为无涯子,是长清宗的修士!”

    “长清宗?”黄衣修士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生了退意,狠狠啐了一口,恼怒道,“这是个套,我们中计了!圣人弟子的高额悬赏令,写的可是‘生死不论’。只要打听一番,就知道发布者是长清宗,一边悬赏,一边拯救,长清宗玩的好啊!咱们搭上性命,反倒成了他人的筏子,呸!”

    “我不要死,我要逃。”有人听闻,连忙转身,却发现在谢景行的无孔不入的乐曲下,他竟然连基础的方向都分不清了,一个劲地在原地打转。

    师徒二人许久没有并肩。即使并无一字交流,他们的配合依旧默契。

    却不料,此时却生了变数。

    谢景行灵气不足,纵有圣人神识也不能外放,在感知危险上比当年差的远。

    蒙面死士的身形在阳光下几乎透明,是独特的呼吸吐纳法门,足以最大程度掩盖自己的气息。

    他绝非表面的金丹修为,而是半步化神。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压制着修为,隐藏在人群中,只为抓住谢景行笛音的间隙。

    破绽,就是现在!

    死士调整着呼吸,短刀如疾风般刺来,追魂夺命。

    却不料,他这具病弱的身体里是圣人魂魄,身经百战,哪怕没有注意到,规避危险几乎是本能。

    谢景行立即横起玉笛,格开刀刃,又向后仰头,堪堪躲过第一刺。虽然躲开,但是他还是被刀风划开了手腕,留下一道伤痕,鲜血淋漓。

    一击不中,死士咬牙,又是一刀刺来,如渺然流光。

    “敢碰他,找死!”一瞬间,近乎暴怒的魔君陛下就挡在了谢景行的面前,扬袖一挥,平地罡风起。

    这不但挡住了死士的刀,更是直接让除死士之外的人,直接原地化为血雾,一地残破尸骸。

    “你的主子是谁?”殷无极越是发怒,越会微笑,森然至极。

    北渊魔洲血腥残忍的拷问手段虽有,但不常用。后来,在魔宫肃清时,暗影阁为了撬开背叛者的嘴,才会用极刑。

    殷无极手指一曲,凌空做出收紧的动作。

    死士被扼住了咽喉,虚空悬着,双腿乱蹬,骨头寸寸断裂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七孔流血,涕泗横流,他还是没有死。

    “你受谁指使?”殷无极的声音清寒,瞳孔幽红,仿佛能够蛊惑人心。“说出来,我就让你死的轻松一些。”

    殷无极用魔气衔接起他断裂的经脉,强行续住了他的命。

    “别崖,我没事……”谢景行给手腕止了血,留下一道不算深的伤痕。还好他挡了一下,不然断的就是这具躯体的脖子。

    他叹了口气,“搜魂吧,给他个痛快。”

    殷无极少有如此暴怒,道:“本座才不。”

    死士筋骨俱断,鲜血淋了一身,化神灵力续着命。帝尊偏偏还给他留着声带,让他能够说出关键信息。

    他恨不得死了,哪还守得住口,连连道:“谢、是谢……”

    “谢什么?”

    “……谢家。”

    “谢家。”帝尊怒意滔天,吐出这两个字的口吻却柔和的过分,悚然冰冷,“所为何事?”

    “家、家主有令,将叛出谢家的大公子除掉……”死士道,“圣人弟子,身份太高,不能是叛出家族者……会影、影响嫡二公子的地位……”

    “呵,又是世家宗族!”殷无极绯色眼眸一扬,黑袍滚滚,似有魔气要从袖中流出,好似下一刻就要把此地变为血涂魔域。

    “曾被圣人逐出中临洲的丧家之犬,棺材板里腐朽的老尸,霉味都快熏死我了,老死在岛上不好吗,也好意思腆着脸回来!”

    他怒极恨极,眼底却尽是疯狂的血红,好似心魔侵体,抬手就捏断了死士的颈骨,让其坠落之前,在空中烧成灰烬。

    “别崖,”谢景行轻轻拂过他的后颈,揉捏那处的软肉,又拍了拍他的后背,哄道,“别怕,别怕,我没事。”

    谢景行从正面抱住他,手臂穿过他紧绷的腰,又攀上他的脊背,把快要发疯,磨着爪子要撕裂一切的小狗纳入怀中。

    “我家别崖最乖了,这点小事,不值得你动心魔。”

    “想杀您的,本座一个也不会放过,师尊。”

    殷无极眼睫一动,绯红眼底的晦暗快要滴出来,他越是疯,情绪越是平静,“五百年,本座替您守着天下,看顾着儒宗,已是很用力,才勉强等到您回来。凡是要伤你、夺走你的人,都要死。”

    谢景行胸膛里的魔种在震荡,悲恸与绝望,惶然与脆弱,与殷无极的心音共振,如同洪水没顶,让他魂颠梦倒。

    帝尊像个陷在大梦里醒不过来的孩子,瞳孔摇晃,茫茫然,惶惶然。他湿润的眼睫掀起,绯眸破碎,轻笑一声,却是句句泣血。

    “圣人呐,若是您再离去,你还要本座再等几个五百年?”

    殷无极捂住脸,低笑一声,语气苍凉,“我哪还有那么多的五百年?”

    见他心绪动荡,谢景行也不顾好洁的习惯,径直撩起白衣,盘膝端坐在血海尸骸中,接住了跪坐在地,顺势倒在他身上的帝尊。

    谢景行把疯疯癫癫的美人帝尊揽在怀中,抚过他的墨色长发,温柔地按揉他的后脑软发,他柔声道:“别崖,不要哭,师父在呢。”

    “谢云霁,你又骗人!跟着你,本座上大当了。”殷无极控诉着,攥紧了谢景行的衣襟,不但把他的白衣揉皱,还蹭了好些血迹上去,像是小狗印下一连串的梅花脚印。

    谢景行听他混乱的心声,轻轻一叹,又揉着他的脖颈与耳垂,亲吻他的鬓发,“后悔了,不肯跟着我了?”

    “没有。”殷无极又住了口,怕他赶人,垂着眸,略略低头,努力往他怀里蹭了蹭,在嗅到幽淡的水沉香时,他才有少许安心,嘀咕了一句,“总之,您得对我好。”

    殷无极先是恃美行凶,披着马甲就来放肆地钓他;现在又恃宠生娇,作些少年模样;换了帝尊姿态,他偏偏又端着,矜着,不肯撕开那雍容尊贵的外皮,真真假假的,看不穿。

    片刻后,殷无极终于缓了过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离谱事,他不情不愿地支着手臂,从谢景行的臂弯中爬起来。

    他陷在温柔乡太久,骨头都要软了,还想再蜷缩起来,窝回去。

    果不其然,殷无极又端起了那雍容持重的帝尊姿态,矜持着道:“方才,本座情绪有些失控,多谢先生搭把手。”

    殷无极先随手一指,让满地令牌飞到储物袋中,又打了个响指,让一地残骸陷入烈火,转瞬被焚了干净。

    除却风带走零星的灰,此地好像并未发生乱战。

    殷无极眼睫一颤,递上乾坤袋,温柔道:“令牌都在里面了,法术没有记录死法,是干净的。”

    他有意揭过,谢景行也需要令牌,当然不推拒。他们师徒间还有不少芥蒂,可他家别崖是内人,就算两道间新仇旧恨,但有些琐碎小事上,他们从来不分彼此。

    谢景行正在算牌子的数量,发现这次收获了一百多分。饶是他,也感觉到有些意外:“本来还在想怎么凑分,现在可以想想如何夺这个第一名了。”

    “圣人弟子的名头,真是好用。”谢景行意识到让人快捷给他送分的办法,忍不住微微一笑。

    殷无极曲指勾着自己流水般的墨色长发,仿佛在思考什么,那表情颇是认真,容貌虽然经过修饰,也看得出轮廓的秀致完美。

    见他瞥来,他才轻咳一声,道:“名声越大,实力越弱,越容易成为目标。他们又不知道您的底细,以为先生好欺负,又想一步登天,本座才不惯着这些心术不正的废物……”

    “所以?”谢景行含笑问道。

    “都杀了吧。”殷无极轻描淡写,笑容无甚温度,带着沉沉戾气,“觊觎您的,都得死。”

    “乖,低头。”他家小狗又晃尾巴了,想摸摸头,谢景行凝视他时,自带爱徒滤镜,当然是怎么看怎么可爱。

    帝尊僵了一下,顺势低了低头,任由他去摸。虽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却眨了眨,有点开心的样子。

    谢景行将乾坤袋收起,也不急着与风凉夜一行汇合。有陆机跟着,他们不可能遭遇什么危险。

    他更乐意与帝尊相处,不但路上打架省心,瞧着他的漂亮小脸舒心,还能试探出他来云梦城的目的,可谓一箭三雕。

    “本座帮您夺牌子,拿第一,您也要等价交换才是。”殷无极矜着姿态,微微扬起下颌,端的像是那么回事儿。

    “陛下想要如何?”谢景行瞥他,觉得他又翘了尾巴,含笑道,“不许提太过分的条件。”

    “比如?”殷无极噙着笑,以手抵着下颌,略略逼近,倒是得寸进尺的模样。

    “先生呀,我们该做的都做过了,什么叫做‘过分’?”

    “骗我入魔,和你回魔宫。”谢景行给他划线,“这个不行。”

    “真的不行?”小徒弟好似有些失落,眼睫垂下,弧度颇为旖旎优美。

    帝尊风华绝世,哪怕藏住三分容光,这张清霁的脸也与殷无极早年未入魔时极像。

    这让他感觉到光阴错乱,心中生怜,难免宽纵一些。

    “不行。”谢景行倾身,拭掉他眼底沾着的一滴血。

    殷无极的眼睫微微湿润,显然是哭过,眼角有几滴不知何时溅上的血,如同胭脂,被谢景行指尖化开,将眼尾勾勒出一抹绯。

    “但其余的要求,可以提提看,说不准为师就答应了。”

    谢景行指尖滑过他的眉骨与高挺山根,这张天地雕琢的骨相实在太勾人,他如今七情六欲俱在,天天被他这么钓,也是受不住。

    “先生……”殷无极呼吸凌乱,哪怕被碰一下,他都会心神飘荡,身体软绵绵的。“您又欺负我。”

    “别崖的眼角有血痕,只是替你擦掉罢了。”谢景行心中怜他,绕着他走了一圈,言语间戏谑,“帝尊这张无暇的脸,若是染上血,又该多浪费?"

    殷无极心中暗火燎灼,有太多想要提的愿望,又生怕他疾言厉色,斥他痴心妄想。

    他喉结动了动,目光从他的脸,扫到他以发带束起的墨发上,然后撩起一缕发尾,很有礼节地询问道:“本座要您的一缕发,给不给?”

    这要求听上去不过分,但于修真者来说,需要警惕。

    许多阴邪之术,傀儡之法,都是以发肤为引,让人防不胜防。

    “别崖若是要,自然没什么不能给的。”谢景行明了发丝的含蓄意义,匕首出鞘,割开一束青丝。

    殷无极眼疾手快,在发丝落地之前拢住,如获至宝。

    谢景行心知,殷无极索要代价如此之低,是要他欠债,越欠越多。但是,帝尊连魔种都交了出去,本就是要不死不休地缠上来的,债多不压身,也就一笑置之了。

    殷无极半恼半怨,叹道:“有够无情。”

    “我若无情,你便休?”

    “当然不会。”

    谢景行见他摩挲着那缕发,低眉垂目,是个温柔模样,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青丝如情丝,被人拢在掌心抚摸,前圣人才品出几分缱绻温柔的余味来,心情也好了几分。

    “走了。”谢景行转身道。

    殷无极像是怕被发现,先偷眼瞧他,见谢景行不注意,就迅速将其与自己割下的发缠在一处,置于佩囊之中。

    在师尊转身催他时,他又背手,将佩囊置于身后,好似一个藏在时间里的秘密。

    他心中多了几分温柔,静静想道:“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不知师尊,可还记得。

    第30章 神魂烙印

    他们走入丛林深处, 绿树如茵,遮盖阳光,脚下皆是枯藤败叶, 显然是生机都被此地的灵药吸收。

    谢景行许久没寻宝了, 他步履轻快, 先是随手挥出几道剑芒,驱赶守护灵药的妖物, 再走上前, 用灵力包裹着, 轻轻采下。

    帝尊见他慢条斯理地挑拣灵药,弹指替他碾碎不甘跟上来的妖物,忍不住开口:“先生眼高于顶, 这样寻常的东西, 怎么也看得上眼。”

    他又道:“这个灵芒草才二百年,能顶什么用,魔宫千年奇珍数不胜数, 这区区道家小洞天……”

    “寻宝要的不是结果, 是过程。”谢景行见他矫情着, 失笑, 抬起头一本正经, “再说,我现在并非圣人,是个寻常小弟子,当然很穷, 需要自己找机缘。”

    “圣人库藏封存于儒门,数千年积累,价值连城, 哪里穷?谢先生说笑了。”殷无极拂衣,跟上他的脚步,“我信了您的邪。”

    “那笔库藏可不能动,有特定用途的。”

    谢景行也不意外他知道这点,微茫山儒宗当初大半都是他建的,恐怕在他坠天后,殷无极把宗门都翻找过一遍,寻找他登天门前留下的蛛丝马迹。

    “什么用途?”殷无极不依不饶地追问。

    “不告诉你。”谢景行转身,食指抵在唇边,漆黑的眸光流转。

    “你没告诉师弟们,也没告诉我,还有圣人禁制,肯定不是什么遗泽,你把这些留在宗门是打算给谁呢?”殷无极眼神亮了亮,道,“莫不是你当初就预料到会回来,才留下这些,预备重修时用?”

    没等谢景行回答,他咬着牙,又莫名其妙地生气起来:“谢云霁,你什么都不说,我行我素的,最讨人厌。”

    “不对,圣人重修时根本用不上那些,和您的道途不符合。都是些精致华美,怎么看怎么贵的东西,谢云霁,好啊,你总不会在养别的小情人吧?”

    谢景行心中自有筹谋,当然不会告诉他真实用途,道:“别崖不要急,你迟早会知道的。”

    见殷无极还是冷着脸,谢景行又转过身,学着他以前的口气,哄他:“这世上还有比帝尊更美、更强、地位更高的存在吗?帝尊这般绝色倾城,又贤惠温柔,谁还会看庸脂俗粉一眼?”

    殷无极就是要听他哄着,这才转怒为喜,道:“这还差不多。”

    小罗浮中四季之景皆存,穿过春日密林,就可取道冰谷,那极寒冰谷中的雾凇是洞天奇景,谢景行想去看看。

    殷无极拗不过他,在他肩上仔细系好苍青色的大氅,内里是雪狐的软毛,为他遮挡风雪。

    谢景行拢了拢,墨发散在大氅上,步履悠然,双手拢在大氅中,慢悠悠地观赏雾凇雪景,颇有些早年浪游天下的意味。

    殷无极跟在他身侧,在雪地里行走,不欲掩盖行踪,大雪中留下两人的脚印。

    殷无极见他玩的开心,还用手去触碰,又受了寒风,低头咳嗽,恼道,“身体不好还执意看雪,圣人是把大比当成踏青了吗?您又不是过去那般寒暑不侵,这身体,风一吹就倒了,还非要去看雪。”

    殷无极一握谢景行的手就知道,再暖和的大氅也不顶用。这寒冷是从他魂魄里透出来的,可见当年天劫,对他的损伤有多大。

    于是,他极为奢侈地调动魔种里的魔气,不为大事,只是助他寒暑不侵。“您怎么不会照顾自己?”

    谢景行正专心欣赏那雾凇奇景,天地飞白,如千树万树梨花开。

    听帝尊冷着声音,语气带着些恼意,却送来暖意,他才侧过头,笑道:“怎么,帝尊不远万里跟着我,难道不是为了讨债,而是关心我,怕我死了吗?”

    “讨还是要讨的。”殷无极恼道。

    “为师欠你什么?”

    “那可多了……”殷无极淡淡道,“仙魔旧怨,幽囚之仇,我得一笔一笔和你算。还有这负心之恨,以及,让本座等了这么久,您却这般若无其事,恨死您了。”

    “别崖这般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谢云霁负心薄幸,抛妻弃子。”谢景行无奈,他有不少事必须隐瞒着殷无极,他这个精神状态比过去更遭,他怕他会疯的更厉害。

    殷无极冷哼一声,肩膀还有些轻颤,显然是在九幽之下生了阴影。“怎么不算?”

    他垂下眼,“哪有那么教过徒弟,又轻易扔掉的,谢云霁,你到底有多狠心?”

    “本座被您欺负成那个样子。您走了,旁人欺负我,您却不管我。”殷无极有些神经质地轻声道,“您弃了我,留我一个人寄身在世间,不肯管我了。天上地下,都找不见您。”

    谢景行见他看似正常,平日压抑的极好,总是在细枝末节上透着些疯意,也不欲刺激他,拽过他的袖子,把快发疯的帝尊拉到身边来,好好地捋了捋漂亮的皮毛。

    “没有不管你,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谢景行扯了扯肩上的厚厚大氅,伸手牵住他,扣住他的指缝摇了摇。

    “谁欺负你?三相?”

    他这样痴怨可怜,谢景行心里满是怜惜,道,“帝尊不仅替我守着天下,还护着宗门小辈,莫说是师兄,最贤惠的师娘也不过如此了,飘凌他们不懂事,领会不了别崖的好意回护,为师教训他们,替你出气。”

    “什、什么师娘。”殷无极刚从极端情绪走出来,被他这么一揶揄,从脊背麻到天灵,神情也空白了几秒。

    他后知后觉地绯红了脸,埋怨:“……师尊,您又欺负我。”

    “只是个比方,为师在说,你这个大师兄做的称职。”谢景行不动声色地试探了他一下,却见他表面矜持,内心却雀跃,显然是极少被认可,他也大概揣摩出他做到了什么程度。

    他明里暗里替儒道挡灾,却从来不会诉诸于口,三相与陆机说的,还算少的呢。

    “……您说笑了。”帝尊嘴上拒绝,唇角却翘起,显然挺喜欢“师娘”这个称呼。

    他端着帝王的雍容姿态,欲盖弥彰:“师弟们失去主心骨,大受打击,可以理解。本座作为师兄,虚长些岁月,护着他们只是顺手,没受什么委屈。”

    “再者,师尊离去,本座那三个师弟哭成那模样。”他蹙眉,显然有些不开心,“您宠的太过了,三相没经历什么风雨磋磨,想要他们立起来,还得为兄的多教一些。”

    帝尊茶里茶气,喜欢在师尊面前给师弟上眼药。过去,儒门三相都体会过他争宠时的离谱,纷纷敬谢不敏。

    但是,最让三相觉得不解的,是他们英明神武的师尊竟然看不穿前大师兄的手段。

    殷无极无论怎么茶,他都会中计;茶的再明显,他都装作没看见,认为魔君性子活泼直率,是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

    后来的三相才明白,师尊待他们三个一视同仁的好。但是,他的心是偏的。无论魔君如何造作,他心里早就有答案。

    谢景行捏了捏他的手背,弯起嘴唇:“别崖,看那里。高处不胜寒,却有冰花生长崖边,当真美妙。”

    殷无极顺着他指的位置看去,只见那朵高居陡峭岩壁上的冰花中,封着一抹如火绯红,在冰雪中炽热。

    “不是冰花,分明是冰中封花。”他也觉得不错,轻声问道:“谢先生要吗?本座替你取来。”

    谢景行含笑看他,还没说话,却见帝尊随手捏诀,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手,掌心多了那一簇崖上的冰花,雪中封着一抹红。

    “帝尊好兴致,为我崖边摘花。”谢景行见他还刻意用魔气覆盖,要冰长久不融,格外的浪漫。

    “先生不喜欢,就丢了。”殷无极才不肯承认他的用心,眼底泛着赤,却是端着姿态,矜傲道,“本座随便摘的,举手之劳,又没求着您要。”

    谢景行从他手中接过那朵花,细细把玩,他捏了一下冰雪覆盖的花瓣,冰冰凉凉,好似时光凝固。

    一颗赤心被封在雪中,孤寂地等过岁月洪流,有多难熬呢?

    谢景行噙着笑,见帝尊看着被冰雪堵住的前方,径直上前开路,背影骄傲孤绝。

    哎,不能再逗了,会恼的。

    二人同行,欣赏了一番冰谷雾凇,打算离去。

    谢景行打算给后来人制造点障碍,随手设下生死门,把一队守着寒冰九生莲的佛门弟子困在其中。

    殷无极腰间悬剑,见他师尊依据地貌布阵,不过楔下八枚灵石,那些佛门弟子便如无头苍蝇一般,于谷中徘徊。

    圣人天下为公,情感稀薄,他是不会有这样的报复玩心的。但谢景行有情感,会做多余的事情。

    殷无极自背后握住他的手,替他把一颗灵石楔入阵眼。“重修以后,您的性子,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圣人谢衍,倒是有些像当年疏狂不羁的天问先生,教人十分怀念。”

    “有吗?”谢景行心中一动,随即笑了,“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别崖也变了不少。你静下来时,性子更沉稳,更温柔了。”

    能够为他的一句话,崖上摘花的帝尊,既懂情趣,又知风月,让人见之难忘。

    “您又说好听话哄我。”殷无极先是笑了,又靠近他身侧,虽然他不抱希望,却问道:“谢云霁,你觉得我温柔,那你喜欢吗?”

    昔年的圣人谢衍,总是在回避他关于情爱的问题。到后来,殷无极意识到他们谈情爱是奢侈,也不问了,就这样与他在大道中相伴相随,再也不言深爱,直到离别。

    “……”谢景行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殷无极以为这次的答案依旧是沉默,他习惯了,也不在意,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先生,这小罗浮世界还有几处景致……”

    “为什么不问了?”谢景行抬手,抚摸他漂亮的脸颊,只觉得他身上残留了许多旧时代的伤痕,五百年来反复撕裂着疼,那都是他留下的业果。

    他不敢问情,也不敢索爱,只得苦苦追上来,使劲浑身解数,求得他一个带着怜惜的回顾。

    谢景行越发觉得自己过去太荒唐,这样盛若荼蘼,艳若霞光的道侣不疼着,宠着,偏教他困在笼中,蹉跎无尽岁月。

    他笑道:“别崖这么好,谁不喜欢?”

    殷无极眼睫一颤,也慢慢地笑起来,眼底里流露出清浅动人的光芒,是最真挚的少年,他道:“师尊一言九鼎,那我就当真啦?”

    谢景行微笑颔首。

    殷无极转过身,赤色的眼底却染着干涸的血,显然是一点也不信。他阖眸,淡淡笑道:“您可不要随便喜欢我,会被报复,很痛苦的。”

    “什么样的报复?”谢景行失笑,不觉得真挚如少年的他会有什么坏心思,问道。

    “不告诉您。”殷无极抬起食指,抵在唇边,偏头笑道。

    时过经年,殷别崖依旧是魔君,而谢云霁却不再是圣人。

    他苏醒在这个早已翻天覆地的未来,也体会过时间的残忍与空无。尘世中熟悉的事物,有大半不复当年模样,前进与倒退,都皆不由人愿。

    唯余下帝尊,一如当年。他的时间,生生为他停在了五百年前。

    时间洪流冲刷过一切,想要在其中找到不变,多么难得。

    他们并肩走在风雪覆盖的山道上,像是当年一圣一尊并立时,他们行过无穷山水。

    离开冰谷雪地后,二人寻了溪边山谷,打算暂歇一晚。

    殷无极在山洞里垒起石块,给从冰天雪地里出来,就一直病恹恹的师尊搭了一个简易火堆,又打了火,调整魔焰的温度,温暖而不炙人。

    夜已深,谢景行坐着一张精致柔软的紫檀木矮榻,裹着青色大氅,在火边慢慢地饮药汤。

    似乎是因为热,谢景行把披散的长发撩起,摸了摸脖颈,才发现自己发了汗,病躯内的寒气被逼出许多,显然也是药的效果。

    他心想:“他精于炼器,却不擅药石,熬药时还对着药方抓药,也不知从哪里胡乱学了些,尽按贵的、年份高的灵材抓药,却没想过我修为低微,药性太强反而虚不受补。”

    谢景行想起殷无极盯着崭新药炉时的表情,紧张兮兮的,生怕哪里做错了炸了炉,不禁失笑。

    后来,见他那强撑着的外行模样,谢景行把几味药的分量各减了一半,“寒症与神魂之症,不能一起治。修为境界与用药的分量有关,这都是书上没教的。”

    一碗药汤饮罢,他的手足终于不再僵冷,环顾四周,见殷无极不在,就知道他是出去了。

    谢景行离开山洞,在不远处的溪边看见了殷无极。

    水声潺潺,春草蔓蔓。溪水倒映着一轮圆月,银光漫溯。

    帝君坐在岩石上,玄衣半褪,从他的肩上落到腰间,鸦色长发披散在赤/裸的背上,肌理细腻,骨肉匀称,挂在腰间的玄衣覆住了粗糙的岩石,衣袂浸入溪水中,随波而飘荡,当得上一句“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殷无极刚才似乎在观察自己的身体,白日心绪动荡,到底是让他心有隐忧。

    但察觉谢景行的存在 ,帝尊就撩起长发,十分自然地将玄袍拉回肩上,遮盖住大半身躯,回眸一笑,“您怎么来了?白日沾了血,衣袂染尘埃,就出来沐浴更衣。”

    “见你不在,就出来寻。”谢景行也没有戳穿他的谎言,只是帮他撩起没有沾染水汽的长发,没了墨发遮挡,他紧致后腰处的一处烙印就映入他的眼帘。

    谢景行眉峰一蹙,重新将他的玄袍拉下,右手覆住了那一处刺青,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好似与皮肉长在一处的纹样。

    那赫然是一个“衍”字。

    “这是……”谢景行一时间哑然。

    “这不是您烙的吗?”殷无极寻常不会去照后腰处,只是在发热的时候偶尔会碰一碰,才觉得过往的岁月也曾留下过痕迹。

    但是见谢景行的震惊模样,殷无极抿起唇,眉峰蹙起,生气地道:“这是圣人用精血神魂刺的烙印,在九幽之下,我被您锁着,连反抗都不能……您做的坏事,您不记得?”

    “天劫后,神魂缺失,所以缺了一部分记忆,没有印象。”

    “这么多记忆都完好,偏生忘记了这个?莫不是觉得太荒唐,不想负责,才刻意忘了吧?”殷无极微微冷笑。

    “不然本座为何非要用魔种烙印,这当然是对等的报复。圣人啊圣人,就算是养个宠物,打了烙印,也没有转眼间就丢开手,不要他的。”

    谢景行不敢否认,指尖却在抚摸他后腰。

    在这样隐秘又带着无尽暗示的位置,堂而皇之地烙下自己的大名,是近乎病态的独占欲,可见谢衍当年是何等的霸道。

    “是我之过。”谢景行轻叹一声。

    哪怕他不记得,他也不会有半点后悔,反而爱不释手,反复抚摸着,感受到那属于自己的气息,“不过,别崖,就算再过分,我也不会道歉。”

    “……好了,没让您道歉,可以不摸了吧?”殷无极本也没想他道歉,但谢景行摁着他,反复摸腰侧那最脆弱处,时而揉捏,时而抚摸,手法虽然温柔,却还是让他有些受不住,轻喘,“别摸了,先生 ,痒得很。”

    见徒弟垂着头,顾盼神飞,脸颊绯红的模样,谢景行才意识到什么,顿了顿,欲言又止,“这么敏感?还是因为是我。”

    殷无极哪能让他捏住自己的弱处,瞪他一眼,冷冽道:“才不是,和您没关系!”

    他下意识地揉捏了一下,却看见敏感的帝尊惊了一跳,清凌凌地望向他,极是烂漫,撩人心怀。

    “不是故意的,你会信吗?”谢景行顿了顿,却笑了。

    “圣人那样霸道,尽会欺负本座,太坏了。”殷无极端着腔,有理有据地控诉他,“本座身份尊贵,又不是您养的鹤,任您薅羽毛,也不反抗。”

    他到底是最会利用人心弱点的魔,见师尊喜欢,却又眼眸一转,笑着道:“在这仙门大比中,随时会有意外。您若是想摸这烙印,等到某日闲下来,寻一罗帐深处,本座宽衣解带,教您摸个痛快。”

    “……”反而被调戏了。

    说罢,殷无极又重新整理衣冠,把弱点藏回尊贵的玄袍中,金色暗绣在月光下流动,他又成为神威凛凛的帝王了。

    见殷无极整理衣冠,谢景行将手背在身后,颇有风度地等着,脑海里却在轻轻回忆他紧致的后腰处,丝缎一样的触感。

    “九幽之下的事情,我有些忘了,还要再寻神魂残片。”谢景行等他站起身 ,又顿了顿,道,“但囚禁一位帝王,已然极是过分,别崖如何怨恨我,都是我合该受的。”

    殷无极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向溪水的方向,良久后,他才道:“如今,再谈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

    夜已临,天边星罗棋布。

    风凉夜一行在山洞里安定下来,开始规划接下来的行动。

    先前,他收到了谢景行的通讯纸鸢,信中说明一切安好,但他身侧危险重重,有无涯子即可,不适宜带着他们,让他们跟着陆机,形成两队分头行动,各自收集到足额的令牌后再汇合。

    司空娇往火堆里投了一根木柴,闷闷道:“那无涯子,分明是要对小师叔不轨,小师叔还这么信任他!”

    司空彻猛咳一阵,显然是没想到这一茬:“还有这回事?”

    司空娇咬了一口果子,道:“我注意到的!那无涯子,看上去是为小师叔开路,颇多照顾,实际上老是去碰小师叔的腰和背,小师叔也容着他,还去牵他的手,半点危机感也没有。”

    风凉夜听见,看了一眼陆平遥的方向,轻咳道:“娇娇阿彻,不谈此事。”

    陆平遥是个厉害修士,如今他们要仰仗对方,得顾及陆平遥的感受的,不让师弟师妹在他面前说无涯子的不是。

    陆平遥懒洋洋地倚在墙壁上,一张苍白的脸上满是倦意,听了这个话题才稍稍有了兴趣。

    他假模假样地笑道:“风道友难道嗓子疼?怎么咳得如此厉害?”

    风凉夜:“……并非。”

    陆平遥一展他写着“一笔春秋”的折扇,笑意盈盈道:“不用在意我,再骂这无涯子几句,在下权当没听见。他平素不听人劝,又作死惯了,有这样的好友,可把在下气得够呛。”

    陆机做魔宫丞相也是很辛苦的,尤其是要伺候这么一个主子,光是烂摊子就要收拾一大堆。

    他们的君王还不听话,动不动下些让人为难的命令。

    现在好了,千年铁树也开花,不解风情的君王也终于有了谈恋爱的意识了。他作为臣子,一定要为君王分忧才是。

    “你们儒门,下聘书是什么流程?”陆机认真打听,见风凉夜神情奇异,连忙道,“就问问,没别的意思。”

    “……鬼信啊。”

    小师叔还好吗,真的不会出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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