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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溶洞一夜

    沿着罗浮山溪涧而上, 就是十八洞天。

    洞窟嵌于悬崖之上,隐有云雾浮动,削壁中断, 无半点落脚之处。

    二人站在山下, 此地险绝, 妖兽成群,少有修士愿意来此。骤听一声尖啸, 火焰鸟俯冲, 啄食试图越过山巅的一切活物, 修士若是打算御剑翻越,定会落下悬崖万丈,坠入湍急的激流中。

    “今夜择一洞天落脚, 清净。”殷无极的境界, 早就履险峰如平地,峭壁挡不住他。

    “我之前听说,小罗浮有一处洞天比较知名, 藏于峭壁之上, 内有灵泉, 对先生身体有些帮助。”

    谢景行肩上披着苍青色大氅, 环佩琳琅, 是翩翩君子模样。

    料峭寒风扑面,他白衣如浮云飘雪,一望陡峭山壁,竟不觉艰险, 跃跃欲试,笑道:“走?不过目前,我之身法迟滞, 可比不得别崖。”

    天问先生早年浪游天下,寻访名胜古迹。后来登圣,他就不再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小罗浮存在许久,但在东洲道门,又是低阶修士的试炼之所,他没有来过,赏景的兴致就更高。

    “我与您比这个,不公平。”殷无极抿唇,显然极是在意,“这五洲十三岛第一的位子,都是您让出来的,我都没真正赢过您一次,您就……”

    谢景行不愿让他伤情,伸手拽住帝尊的广袖,见他抬眼,顾盼动人的模样,却笑道:“春日踏青,夏日赏莲,秋日登高,冬日观雪。别崖贵为帝尊,满心都是魔宫大政,不讲究风花雪月了,不好不好。”

    “在魔宫讲风花雪月,死的会很快。”殷无极一顿,笑了,“那是过去本座对圣人的规劝,您竟是如此记仇,竟是又拿来劝我了。”

    谢景行道:“不做圣人,自然有不做圣人的乐趣,昔年圣位光辉璀璨,以身化为规矩,镇在仙门,日月齐光,至今看来,又有什么意思?不如化身金丹修为的小弟子,欲回天地一扁舟,就是天下最自由。”

    殷无极反复咀嚼,片刻笑了,“圣人总是说,您的梦就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此时摆脱圣位,重活一世,您当真就愿意隐逸了吗?”

    “隐逸?高居东山,是算作隐逸,还是算作蛰伏呢?”却不料,谢景行负手而立,言语依旧温润如玉,但那久居高位的气魄还是流露出来。

    “如今我修为微末,看似沦落,但我若说我不争,陛下就当真信我不争吗?”

    “自然是不信的。”殷无极也笑,“唯有东山高卧时,才能有少许无拘无束的自在。所以,您才如此豁达,遂本性而为,寄情于山水之中,放浪于形骸之间。”

    “东山高卧,自然也得携美而行。”

    谢景行心有筹谋,却不拒绝帝尊的接近,反而笑着伸手,“端着那断情绝欲的圣贤姿态,抱明月而长终,不如与帝尊同行一段,才不会追悔。”

    他话语里仍有隐含之意,哪怕如前世那般半道分岔,只要有过一段同路时光,也是不悔的。

    殷无极却品出了他言语间透露的志向,如今的修为低微只是暂时,以谢云霁的天纵之才,他早晚会东山再起,重回圣位。

    他曾登上最巅峰,怎会长留于池中,曳尾于滩涂。

    仙门大比,不过是他第一级台阶。

    “您不怕前方不是坦途,而是深渊?”

    殷无极抬手,搭上谢景行伸出的掌心,却被他微微扯到身边,单手握紧。

    “深渊又如何?”曾经的白衣圣贤抬眸,谈笑间毫无畏惧,“陛下,在帝位上这么久,尝过如临深渊的艰难与身不由己,是如何想的?”

    “如临深渊么?本座行于料峭悬崖上,足踏一线天,哪里有空观赏这绝景。如今正沧海横流,若是一失足,本座就会摔下悬崖,粉身碎骨。”

    殷无极抬头看向峭壁,语气淡淡,却是笑,“或许,本座就是在等着摔下去呢。”

    谢景行见他又神伤,知他悲声,拢了拢他在风中缭乱的墨发,温言道:“别崖,别崖,你可知,我教你‘别危崖’的用意么?”

    殷无极眼睫一颤,眸光泠泠如秋波,笑道:“记得呢。师尊为我取字,是希望徒儿一生‘别危崖’,可惜,我一生都在危崖边,未曾完成师尊的愿望。”

    他神色淡淡,却道:“殷别崖平生不知后退,只知前进。哪怕要碾压过无数尸骨,哪怕那被碾过的是我,我也……”

    倏忽间,殷无极被谢景行拽了一下,他一顿,却见谢景行捏了个诀,足踏峭壁如平地,竟是把他也带了上去。

    “走,去十八洞天。”谢景行的纤瘦身影如一叶,轻飘飘地立在山石上。他一笑,手中玉笛划过半弧,竟是调动灵气化为清风,让师徒二人向上飘去。

    山间清风间,传来他风流谈笑,恣意又傲然:“有什么好怕的,摔下崖去,吾接住帝尊。”

    十八洞天,就在这峭壁之上,少有人能上得来。洞天内壁嵌着光芒温润的晶石,流转冰蓝色的光芒,寒气刺骨。

    谢景行魂魄有圣人境界,但这具病骨最是怕寒。

    玩弄气运到底是有代价的,天道忌他,恨他,他的命格自然不会是曾经那样的顺遂。

    三千年清修东流水,他纵然有重头开始的决心,但仍会被客观条件桎梏。

    “先生还逞强,用起灵气来也没什么数,您呀,得精打细算着才行。”

    殷无极见他难受,无奈片刻,就轻轻拥住他,用体温为他取暖,“过去那奢侈的灵气用法,您可都改了罢。”

    “由奢入俭难,不改。再说,在帝尊面前,哪能落了下乘。”谢景行轻咳一声,脸色微白,被殷无极环抱着才舒服许多。

    “您真是好胜。”帝尊噙着笑,觉得他七情丰富的模样,比起上一世的疏冷,着实可爱许多。

    “在徒弟面前撑不起师尊的架子,那得多伤面子。”谢景行执拗起来,也是没人劝得动的,“男人不能说不行。”

    “您这要脸的毛病。”殷无极笑着瞥他,“行行行,您很行。”

    谢景行身体冰凉,殷无极就索性牵着他向洞天内部走。再转几个岔道,就到了最深处的寒潭。

    寒潭几乎是天然的火流冰凿成,水深没腰,自潭边到洞窟外,几乎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许多冰系灵草丛生,欣欣向荣,俨然是多年未曾有人踏足。

    “这灵泉是寒潭,受用不得。”谢景行取了些灵草后,颇为遗憾地摇摇头,“若是平常修士,见这灵气充盈之地,定是会欣喜若狂,但我这具身体着实弱了些……”

    他还未说完,却见殷无极从袖里乾坤取出什么,随意丢了下去,颇有些一掷千金的豪气。

    “祝融石。”谢景行心里默数,百年难遇,遇水即溶。

    殷无极和打水漂似的,往里丢了几乎一百来颗。

    潭中火流冰仿佛被激活,因为炎气浮起水雾。

    “……火岩草。”又丢了十万灵石下去。

    “炎玉冰魄。”好,现在一个宗门一年的进益没了。

    “……”肉痛。

    以前的北渊魔洲四分五裂,殷无极统一北渊后,筚路蓝缕,简朴低调,省着过日子,后来才有北渊的鼎盛时代。

    如今魔宫也是最顶级的势力,他富有四海,竟是借助天材地宝,硬是将这冰系的洞天寒潭生生砸成温泉。

    殷无极试了试水温,觉得还是有点凉,看向谢景行,征询意见道:“再扔个合体期凤凰妖核?”

    “……住手,别扔了,两座矿脉……你就这样打水漂玩。”谢景行恼了,“别崖这败家本领,可真是厉害,糟蹋东西!”

    “火流冰要以炎气激活,越是厉害的火系灵力,越是滋补,以这一潭温泉淬体,逼出你体内积蓄的寒毒,当然是最为适当。”

    不等谢景行反驳,他又开口,说一不二的模样:“再说,这哪是糟蹋东西?这些东西摆在库房中,千年也未必有用到的机会,今日给您花用,算什么浪费?”

    “……也罢,我拦不住帝尊。”谢景行懊恼片刻,还是闭了闭眼,努力提醒自己这温泉是天然的,不是用两座矿脉砸出来的。“就这样吧,不许再扔了,浪费。”

    “好吧,听您的。”

    眼下只有他们两人,殷无极也不遮掩,抬手一抹,显出他美到魔魅的容貌。

    “你既然不乐意我再扔灵宝,那这炎气的来源,便只剩一个了。”

    殷无极拂衣,坐在潭边的整块火流冰上,玄色外袍的布料上有金色的暗纹,隐隐透着光,像是游动的龙。

    他处处典雅,腰际却悬着一块平常玉佩,与帝尊身份极是不符,那是之前谢景行随手给的,他却郑重其事地佩在身上。

    殷无极侧了侧脸,伸手扯开自己玄色的外袍,露出大魔极致完美的胸膛,微微一笑:“先生凑合凑合,用我暖暖池子了。”

    谢景行克制不住地瞥去,就能见到火流冰暧昧的光晕下,姿容绝世的魔君撩起泼墨一样的黑发,将玄袍褪到腰间,紧紧一层单薄的深红色里衣,让他矫健有力的身材若隐若现。

    比起昨日溪边月下的帝尊,他这样半遮半掩的模样,却是观山不见山,看水不是水,如深寒幽谷中的山鬼精魅,美艳杀人的很。

    殷无极将发冠解下,褪了外袍,披着中衣涉水,觉得池子还有些冷。

    他先是潜下去,又从水中浮起,再直起身时,湿发黏在肩颈与腰侧,深红色中衣紧紧贴在躯体上,弧度格外诱人。

    殷无极又用手指理顺湿润的长发,眼睫带露,唇色含朱,微微斜侧着头,瞄他一眼,笑道:“您在发呆什么?”

    此情此景,谢景行在岸上看着他,眼里似有流光清波。他忽然明白了,何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迥然天与奇绝。”谢景行白衣整肃,手握玉笛,端的是玉骨冰姿的儒门君子,此时一咏一叹,却是意味深长。

    “……”殷无极顿了顿,才意识到,他被谢云霁撩了。短短的一句用典,教他朱颜酡醉,半晌没说出话来。

    殷无极生性属火,自愿供给炎气,比起这些炎系的天材地宝还要暖热三分。在他下水不久后,魔气在深潭涌动,潭底的火流冰尽数被点亮,达到了完美的平衡。

    谢景行在岸旁盘膝打坐,微微支颐,看着殷无极浸在水中,斜倚在岸边,甚至还在他身侧沉浮,与他这样笑着说话。

    “再等一等,等潭底的火流冰都亮了,您就能下水了。”殷无极的手白皙修长,此时还带着温热,接过谢景行递来的一盏酒,仰头饮尽,喉结起伏着。

    “不急。”谢景行见美人既醉,手指轻轻抚摸过他的发顶。

    骀荡的水波中,深红的里衣下,藏着他后腰的印记,烙的是圣人谢衍的大名。

    这般从前世到今生都隐秘而唯一的“属于”,教他心情愉快。

    “您劝我酒,是想干什么呀?”殷无极又接了第二杯,饮尽,又被谢景行塞了一颗紫玉葡萄,抵住了他的唇。

    他咽下,汁水却沾在唇上,又笑着舐尽,“先生,您坏心眼。”

    “哪里坏心?”谢景行俯身,似乎想要托起他的下颌,端详帝尊出众的容色。

    帝尊陡然直起身,腰部以上出水,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大片的白皙晃花人眼。

    “谢先生,可以下来了。”他眼波含情,伸出手臂,用力一拉,就把衣衫整洁,风度翩翩,端坐于岸上的谢景行给拽下了水。

    “若是还觉得冷,就过来抱着我。”

    谢景行哪里会防备他,却被小狗阴了,一时失去平衡,高悬明月跌入水中。

    殷无极抱着他的腰,顺势向后一倒,温热潭水没过两人的头顶,那浸了水的白与深红纠缠着,在潭水中飘荡,好似浮于天水之间。

    两人的墨发在水中沉浮缠绕。紧接着,谢景行的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渡来一口灼热的气息。

    这是一个极为狡猾的吻。借着渡气的名义,不深入,却直接打破了二人间存在的暧昧距离。

    “……别崖。”谢景行没有拒绝,而是扶住他的腰,反复摩挲那刻了他的名的地方。

    他们重新浮到水上,殷无极的鬓发黏在白皙的面容上,绯眸流转,唇畔湿润,极尽欲情,勾人堕落。

    “舒服多了?”殷无极不提潭水下短促的那一吻,若无其事地抚着他的背,温言细语。

    他处处为谢景行考虑:“在这潭中泡上一夜,足以洗筋伐髓,逼出寒毒,除去体内暗伤杂质。”

    谢景行抚过自己的唇,水雾缭绕,看不清他的神情。

    儒门制式的外袍有数层,即使沾了水,也无法全然勾勒出身体的轮廓,只是让谢景行的面上泛起健康的血色。

    “不解释一下?”谢景行看向他,突兀问道。

    “渡一口炎气,有何好解释的?”

    殷无极侧过脸,修长的颈边到半张脸,皆泛起瑰丽的魔纹,绯眸却灼灼如暗火。

    “您不拒绝,我就当做您默认了。”殷无极敛起笑容,眼神中似乎带了些阴翳,依旧若无其事,“不明不白的东西,您何不装一装傻,非要逼问做什么?”

    “……”

    “过去,本座总是逼您问情,您从不正面回答。”殷无极抚摸着谢景行的后背,温柔地噙着一缕发丝,朱唇开合。

    “我亦飘零久。”他轻声道,“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这么多年倥偬,您也知道个中悲苦,又何必来问我。”

    “不在黑暗的九幽之下,我该以何种面貌,又该如何面对您隔世的脸?”

    大半个夜晚,他们都在暖热的潭水中度过,直到谢景行汲取了足够的炎气,逼出体内残余的寒毒。

    殷无极看谢景行直起身,指尖中渗出点滴蓝色的液体,滴在潭边的土壤中,神色寒冽。

    “寒毒怎么来的?”他涉水而过,从背后抱住师尊,眼底有阴云,却轻轻问,“有人曾害你?”

    “是谢家的内斗。”谢景行淡淡道,“既然天命是我得了这具躯体,就要继承因果,与谢家做一个了断。”

    又一个时辰后,他逼干净了寒毒,谢景行走出寒潭,浑身湿漉,打算上岸为自己换套干净衣服。

    半合眼的魔君拉住他的袖摆,肢体缠上来,谢景行又被迫跌回他的怀里,身体湿漉漉地贴在一起。

    “怎么不泡了?”殷无极迷迷糊糊地缠上来,好似绞着大树的藤萝,美艳至极。“您怎么不再睡会儿?”

    谢景行捏了捏他挺拔的鼻翼,见帝尊蹙眉,“那也得从池水里出来,这池中的灵气都被我吸尽了,再泡也是无用。”

    殷无极闻言,不再那样黏人,不情不愿地放开他。

    谢景行这才踏出潭水,转到石壁背后,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色儒袍。

    他的长发未干,这般松散披着,从石壁之后走出时,也见殷无极拾掇好了自身。

    帝尊依旧穿着低调华贵的玄色衣袍,无涯剑随意放在身侧,曲起一条腿,墨发湿润披散,犹如一尊高大缄默的神像,神姿高彻,气势君华。

    见谢景行长发披散,一身轻盈,神色也带着流波,殷无极心中觉得高兴几分,道:“看来这些天材地宝花的还是值的,回头我再搜罗些,先生不要拒绝。”

    谢景行不置可否,只是走到他面前,揉捏了一下他的手骨,却被殷无极反手扣住,两人互相注视许久,又笑了。

    虽非热恋,但他们目光相触时,却比热恋还炽热动人。

    “再睡一会,就天亮了。”殷无极展开宽袍大袖,暗示道。

    谢景行也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拘泥,舒舒服服地在美人帝尊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倚着他,“别崖真暖和。”

    帝尊的宽袍大袖将他裹了严实,料峭的寒风被他挡住,然后用身体的温度为他取暖。

    两人歪在一块,说些无意义的小话,不一会,谢景行就觉得困了。

    “天亮喊我。”寻常话中见亲近,谢景行微微阖眸,声音渐低,“……明日,还要与凉夜他们汇合。”

    “嗯。”殷无极抱住他的明月,轻轻蹭了蹭他的鬓发,好似心满意足的孩子。

    时隔五百年的共枕眠,今夜是个良宵。

    第32章 其惟春秋

    篝火熄灭许久, 袅袅灰烟残留一地。

    沿着谢景行的灵气印记,陆机与风凉夜在十八洞天寻到他们时,却看谢景行睡在无涯子的臂弯中。

    倚美人而卧, 一枕风流。天问先生最是懂享受。

    墨发玄袍的无涯子见他们踏入洞天, 略略偏头, 以手指抵着唇,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嘘, 别吵他。”

    虽然帝尊及时提醒, 但谢景行的神识对帝尊的气息不敏感, 在他怀里也能睡得很好。旁人一踏足方圆之内,他就苏醒过来了。

    但谢景行刚抬眼,就见风凉夜表情难以言喻, 于是微微尬住。私情被小辈当场抓包, 他还不如继续睡下去呢。

    风凉夜欲言又止:“小师叔,您与无涯子道友……”

    现在再忽悠说他们是挚友,谁也不会信了。

    谢景行索性也不解释, 反正他们都披着马甲, 就算圣人弟子与道门天才有什么暧昧, 虽会被指点议论, 却也不会像圣人与魔君有私情那般毁天灭地。

    “先生。”殷无极也不欲澄清, 反而享受这种暧昧朦胧。他略低头,额头轻碰他的鬓发,呼吸轻缓,“缠住了。”

    “什么缠住了。”谢景行这才注意到, 他身上的环佩,不知何时勾在了殷无极暗金纹路腰带上,头发也缠在一处, 悱恻的很。

    他还是这副慵懒亲近模样,柜门是关不死了。殷无极低头,减缓发丝的牵扯,眼波迷离,道:“……昨晚,我伺候先生时,不小心缠在一处了。”

    儒门弟子龟裂:“……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好了,少说两句。”谢景行心里通透极了。

    殷无极长发滑软,哪能这么容易缠住,分明是在他睡着后,他玩心上来,玩他头发时故意打的结。

    殷无极黑发凌乱,衣襟大敞,露出白皙胸膛,双手在后撑着岩石,任由谢景行倚在他身上解发。这风流绝代的姿容,任人施为的模样,勾魂夺魄的很。

    他解发尾的动作重了些,殷无极轻蹙眉头,含愁带怨地望他一眼:“先生轻些,好痛。”

    “不要促狭。”谢景行已经放轻动作,却听他矫情,无奈道。

    “哪里促狭,分明是先生消遣我。”殷无极唇边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只要轻轻一推,他就能如玉山般倾倒。

    谢景行终于解开两人缠在一起的发,却也不澄清,坦然地伸手,把他从岩石上拉起来。

    风凉夜回想起,从初时见面,无涯子与小师叔的莫名熟稔,到这一路的嬉笑怒骂,默契对敌,亲密举止,处处不寻常。

    堪为儒门君子表率的小师叔,在见到无涯子时,神情总是鲜活三分。或喜或怒,或笑或嗔,真正像一个人。

    而无涯子除却出身道门比较减分,修为、容貌与品格,都还算配得上他们小师叔。

    最重要的是,小师叔喜欢,师尊总不至于逼他跳微茫山吧?

    一会儿功夫,风凉夜心里的剧场已经演到了身份之别,道统之隔,师尊拆散有情人,小师叔黯然卧病,无涯子叛门入赘了。

    他热泪盈眶,看向谢景行,道:“小师叔,放心去吧,我们儒门是支持自由恋爱的!就算是道统之别,也无法阻止你们。”

    谢景行:“……”他到底脑补了什么?

    十八洞天地势太高,他们下山回到林中,已是第四日的傍晚。

    大比时间过半,竞争也白热化。在遇敌时,谢景行都在一旁袖手旁观,指点小辈,令他们磨炼自身,各有收获。

    今日他们宿在林中,篝火明亮。

    风凉夜烤灵鹿肉,香味飘散,极少下山露宿的儒门弟子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分享着初次出远门的收获,烤肉也吃的满嘴留香。

    过去的圣人就对荤腥兴趣不大,现在他病体孱弱,脾胃虚,闻着肉腥味就受不了,就不去凑热闹。

    如今的五洲十三岛,灵气比当年还要稀薄不少,金丹期还不能完全辟谷,仅吸收天地精华。

    但让谢景行吃那味同嚼蜡的辟谷丸,他宁可不饮不食。他的挑剔、洁癖与眼高于顶,是天问先生时期的怪癖,哪怕他不言,殷无极也能看出来。

    殷无极不知何时起了个火堆,净了手,将一些酸甜开胃的浆果搭配着加入瓦罐内,又调入蜜糖、花露与仙草,细细熬成果羹。

    不多时,甜蜜的异香就漾起。

    殷无极端起青瓷碗,盛了一碗熬成膏状,甜如蜜水的果羹,递给他,道:“先生试试味道,小心烫。”

    圣人过去是江南口味,喜清淡,偏爱甜。帝尊最了解他的口味,甚至自小就练就出神入化的白案手艺。

    谢景行闻着味道就饿了,心里喜欢得紧,嘴上还矜持了一下,道:“帝尊洗手作羹汤,这般待遇……”

    “是我调的太甜了,您没胃口?”殷无极却是想复杂了,蹙了蹙眉,用调羹沾了,抿唇试了下,“许是我太久没做了,味道偏酸,不太甜。”

    谢景行怕他一不满意重做,就直接接过碗,用他的调羹舀了一勺,只觉入口清甜,异香扑鼻。

    他微微笑道:“不酸,别崖调的味道正正好,手艺依旧精妙。”

    “许久未做了,当不得先生这般赞誉。”被师尊夸了,殷无极反而不太适应。

    殷无极不太记得起,他上一次做吃食是什么时候。对于至尊而言,口腹之欲早就是多余,就算他偶然想尝试人间烟火,也自有魔宫宫人代劳。

    他唯一会亲自下厨时,多半是为了赠给圣人些许精致的茶点。在穿山越水,向他奔赴而来时,作为携带的礼品。

    一圣一尊并立的时期,他们聚少离多。

    每次见面,多半是因为仙魔两道的交流。相聚如流星,转瞬间又是平行线,唯有最隐秘的信笺,于深藏高阁中互赠的礼品,才能记录未载入史册的浪漫。

    谢景行坐在火堆前,披着青色的大氅,饮着温暖又清甜的羹汤,身体慢慢暖热起来,苍白面容上也泛起些健康的红。

    若非圣人弟子现在还是仙门大比里最大的靶子,他都要觉得自己是携美闲游,来小罗浮踏青的了。

    “先生果然还是猫舌头。”殷无极见他只接受自己做的吃食,碰也没碰别的,心里颇有些卷赢了的愉快,“您那么难伺候,这孤傲性子,也只有本座才受得了。”

    谢景行见他得意洋洋的炫耀模样,无奈片刻,道:“上辈子,我虽说性情冷了些,但也算平易近人,没有那么难伺候吧?”

    殷无极见他这般没有自觉,笑得前仰后合,道:“您,平易近人?哈哈哈哈哈,让那些被您一个眼神吓的战战兢兢,夜不能寐的人怎么想?”

    前仙门之主端着碗,见帝尊明晃晃地嘲笑他,也颇有些尴尬。他调羹里的那勺果膏微凉,他眼疾手快,在帝尊大笑时喂了一勺。

    汤羹粘稠,堵住了殷无极的嘴,绯唇染上甜蜜的汁水。

    “这下清净了。”谢景行见帝尊仰头看他,又喂了一勺,看着帝尊喉结滚动,乖乖咽下,一碗羹汤很快就分食干净。

    魔门军师本有事来寻,见到这一幕,他僵硬三秒,顿时转身,平复着自己波动的心脏。

    这也没事?这也没事!谢景行恐怖如斯。

    “陆机,事情解决了?”殷无极这才注意到陆机的存在,他用食指揩尽唇畔润泽,淡淡笑道。

    “这罗浮世界,确实有点问题。”陆机收敛心绪,竭力无视二人间亲密到不正常的氛围。

    青衣白裳的军师手中出现了一册以竹片与细绳编成的简牍,展开一观,上面洋洋洒洒的都是墨迹。

    他手执细狼毫,笔走游龙,墨色的字迹凌空浮现。

    这就是神机书生陆机的家族传承——史家春秋。

    陆家是著名的史官世家,家族世世代代以史入道。后来儒门崛起,诸子百家纷纷归附,统一到儒道之下。

    史官世家清傲,只想做孤立的记载者。后来的仙门之乱中,陆家迁居海外十三岛,成为世家的一支。

    后来,陆家被灭门,史家之道明面上失传。

    实质上,那并非失传。据闻,史家最后的继承者是陆机,却是魔宫丞相,仙门又对叛入魔道者讳莫如深,才无甚记载。

    陆机的春秋判,可以触及事物的本质规律。目前以墨迹呈现的,便是罗浮世界隐藏在底层的真正规则。

    “陛下,您瞧,这道门到底要做什么?”陆机看了一眼谢景行,也不避讳,径直告知线索,“仙门大比的入口设置,本该为元婴以下,但道门在东南方向私自设定了另一个不限修为的入口,这足以让人偷渡进来,浑水摸鱼。”

    “我遇到了一个化神期的死士。”谢景行道,“之前,我还在寻思他是何处来,原来是有人刻意放入罗浮世界。”

    “那肯定不是参与大比的弟子了。”陆机一合简牍,那光芒逐渐灭去,他顺势将其收回袖中。

    “我与陛下是自行切开的空间,算作特殊情况,照理说,这种已经完全被道门炼化的小世界,除非故意,否则是不会出现差错的。”

    “这宋东明,到底要做什么。”殷无极看了片刻,忽的冷笑一声,“他的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偏又遮遮掩掩。”

    “他想杀人,却不想脏了自己的手。”谢景行拨弄了一下火。

    “哦?这又如何说起?”陆机来了兴致。

    “猜的。”

    谢景行想说什么,蓦地住了口,他的身份本不该如此了解宋澜。

    殷无极伸手搭在他的肩上,状似随意地接话:“宋东明好名,哪怕打压异己,也总是迂回着来,或是谋求一个大义名分。”

    陆机笑道:“这一支进入罗浮世界的势力,应当非道门人士,而是他的盟友,我倒是好奇,会是哪一支……”

    “海外世家。”谢景行笃定道,“我们之后,可能还会遇到他们。”

    陆机懒洋洋地倚坐树下,姿态风流不羁,“你二人都有了思路,那就用不着在下了,我就不打扰……”

    “篡笔。”殷无极忽然道,“陆机,掩饰我们的行动,归到儒门之上。这次大比不简单。”

    “陛下。”陆机立即起身,掸了掸青袍上的灰,便想开溜。“史官的笔又不是做这些的啊。”

    “这是命令。”殷无极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好吧。”陆机只得重新开启法宝。

    史家讲究直书其事,不掩其瑕,但自古成王败寇,史官之笔,只为胜者书。

    当年的陆机,也是五洲十三岛名声斐然的神机书生,一身铮铮傲骨。

    后来不知为何堕入魔道,销声匿迹,再出现时,已经立于正在争夺北渊尊位的殷无极身侧,为他出谋划策,直至天下归一。

    待到北渊统一后,陆机从龙有功,身居魔门高位,成为实质上的魔门之相。

    帝王杀业太重,为世人所诟病。连带着,陆机的笔也从仗义直书,慷慨陈词,变为书写锦绣华章,歌功颂德,掩盖血腥。

    仙门知晓陆机身份的宗门与世家,总是抨击他为人走狗,史官气节已失,不配受陆家传承。

    这些攻讦却毫无作用,毕竟对方身处魔门,又位高权重,哪里是些风言风语就能动摇的。

    青衣书生落笔,金色墨迹乍现,却又徐徐收敛。

    陆机一合简牍,收回袖里乾坤,倦然抬眼,不满道:“春秋判,本该仗气直书,不避强御,无所阿容,现在天天替您改这个改那个。陛下,臣也是有脾气的。”

    谢景行笑道:“陆先生文以载道,与我儒宗功法同源,我有些疑惑,可否请教先生?”

    陆机平日里对谢景行颇多关照,也是因为陛下喜欢,才要表个态度,并非是他当真有多高看。

    见谢景行执礼请教他,军师颇觉有面子,笑道:“谢先生有何不明?兴许陆某能为先生解答一二。”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那位洞察人心的圣人弟子,漆色眸仿佛能看穿他的道之瓶颈,一针见血问道,“陆先生怎么看直笔与曲笔?”

    “……”这分明是在针对他。

    “子为父隐,臣为君隐,或有舞词弄札,饰非文过,则何如?”谢景行看似温言细语,实则凌厉如刀,“陆先生是愿直言不讳,还是为王者书?”

    陆机没有生气,反而青眼相加,笑了:“谢先生当真通透。”

    他还真的没有见过,知道他的身份,却胆敢句句辛辣,直指他过往的人。

    好像他们丝毫没有修为差距,谢景行是以平辈,乃至更高级别与他交游一般。

    谢景行温文尔雅地道:“是在下唐突,见到陆先生的神通,一时心潮澎湃,想探讨一二,若是不便回答,就罢了。”

    “也没什么不可回答的,史家之修者,需要具备四个条件——史学,史才,史识,史德。”

    陆机说到此,却顿了顿,似乎在犹豫是否说下去。

    殷无极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长篇大论,唇瓣明明带着笑,神色却是冰凉的:“成王败寇,历史的书写者,不都是胜者?”

    他撑着下颌,淡淡地笑道,“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圣人去后,本座亲眼看过他们用后五百年,否认前面的一千年,将一切都歪曲,可见,想在史书上说真话,是难上加难的。”

    “陛下说得对。”陆机沉默良久,叹息道。

    谢景行似乎看到了陆机的矛盾。

    在理想与辅佐君王中,陆机选择了维护君王的利益。

    为此,他可以亲手毁掉从前骄傲的史官,甚至不惜破坏自己的底线,为君王篡改史册,抹去攻讦,哪怕他的评判并非公正。

    谢景行停顿片刻,看向那微微阖眸的尊贵君王,规劝道:“史书并非当权者的玩具,每一笔春与秋,都不能肆意涂抹;史官的骨,也非君王想折就折,要史官直笔而书,无所阿谀,君王就应当做不需要篡改史册的事,摒弃这种文过饰非的习惯。”

    “文过饰非吗?”殷无极本是阖着眼,闻言又撩起眼帘,绯眸幽幽。

    “为君王者,不可为君子。其行事作风,暴戾疯狂,杀人如麻也好;专/制无情,乾纲独断也罢。世人想说什么,便由着他说去,本座所做的事情,从不为了史册记载的千秋万岁名。”

    “陛下,您别说了。”陆机攥紧了春秋判,猛然提高声量,“什么文过饰非,您本来就不是什么暴君!”

    “暴君又如何?”殷无极站起身,平静地扫过二人,神情孤冷,带着些不可亵渎的威严。

    “名誉,最是无用!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本座就是声名狼藉,该做的事情,依然要做完!”

    谢景行意识到什么,沉默半晌,他将手负在身后,竟是毫不介意地以自己为反面例子,道:“将一切生死存亡系于一人,而非一个成功的制度,结果就是‘一人去,山之崩’。这就是圣人的前车之鉴,陛下不清楚?”

    殷无极猛然抬头,神色冷然如冰,令人寒胆。

    “圣人在世时,仙门盛世,九天阊阖,鲜花着锦。这让人以为仙门本就是这样繁荣昌盛,并非是某个人维系的功劳。”

    他冷笑一声:“可今日之仙门,本是至高至明处,却皆是沐猴而冠者——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殷无极不等谢景行开口,神色阴戾,道,“谢云霁此人,掌控欲极强,深不可测,心机谋算皆数当世第一,与其说是仙门之圣,不如说是仙门幕后之君,性格霸道的很,最是难打交道!”

    “……”又被帝尊当着面肆无忌惮的评价了,他却因为陆机在场,只能这样打着机锋吵架。

    “若问他哪里做错了?那就是——他恰恰是做得太多了。圣人将一切危机都扼杀在了萌芽时,以至于仙门承平日久,数百年、甚至一千年未经历过大风大浪。”

    “他看似无所作为,可仙门之长治久安,又岂能是圣贤垂拱而治,就能办到的呢?”

    殷无极拂袖,一字一顿:“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谢景行沉默片刻,心中百味杂陈。

    他们既是死生师友,又是宿敌对手,殷无极太了解他了。

    陆机长叹一声,似乎也为此惋惜不止,道:“圣人留下的,是一个只要继任者不出格,就能正常运转的机制。若是能够按部就班的走,还能再保仙门千年昌盛,可惜……他的继任,废尽他的改革心血,偏要走回头路,回到那优胜劣汰,残酷竞争的时代去。”

    连身为对手的北渊魔洲都看不下去,可见仙门此时的做法,有多离谱。

    谢景行看向殷无极,却见玄袍的帝君原本漠然无机质的绯眸,好似冰封在雪中的火苏醒,有种焚尽一切的激烈。

    “本座不会像谢云霁那样,骤然离去,留下无穷隐患。所有挡在本座帝车之前,妄图阻碍北渊抵达那个光明未来的人,无论是谁,本座都会碾过去!用尸骨与血肉铺路!”

    陆机攥紧了春秋判,作为史官,他近乎无可奈何地闭起眼睛。

    殷无极却走到中央,端着右手,微微旋身,玄袍暗纹在夤夜中如同金色游龙,鳞爪飞扬,是睥睨天下的帝王模样。

    他清醒又孤绝,好似看透百代千秋兴亡事,扬声笑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

    正在此时,藏在树后的白衣少年,犹如一只鸟藏如丛林,一滴水融入大海,存在感极是稀薄。

    这样特别的气息,三名大能竟然都未发现他。

    他听不见消音结界里的交谈,但是他看到的东西却让他浑身颤抖,缓缓地滑坐下来,按捺不住砰砰的心跳。

    史家春秋。陆家!二哥哥……

    寻到了,那是他的灭族仇人!

    陆辰明按着眉心,剧痛的识海中,又浮现出许多年前灭族的场景。

    “既然亲族负我,我负尽亲族,又如何?”

    残阳之下,青衣书生展开史册,笔批春秋。他的笔如刀,写的不是史册,而是罪业。

    一字一杀,句句带血。

    “陆家,也该从史册上抹去了。”

    第33章 南疆邪窟

    在潮湿的雨林深处, 百年妖树暴动。

    从地面翻上来的藤蔓如游龙,捕获所有活物,也掀出土中灵草灵矿, 一地晶莹。

    “封原, 臭小子, 你无耻!”

    张世谦见红衣少年手中软鞭一卷,将灵草席卷一空, 转身就跑, 立即气的倒仰:“凭什么我理宗除妖, 你捡便宜?见者有份!”

    “我说张兄,你们不是讲究克己复礼,生活朴素么?这些好东西, 当然是由我们这些惯会享受的笑纳啦。”

    “荒唐!歪理!”张世谦给了妖藤最后一击, 立刻领着弟子追上去。

    密林迷雾阵阵,他们狂奔一阵,四周景色变换。

    封原把灵草藏入袖中, 忽的心中一动, 脚步停顿, 奇道:“此地有古怪。”

    张世谦已然追上, 见他不再奔逃, 也放缓步伐,皱眉问:“什么古怪?”

    他知道,心宗自有一套“格物致知”的法门,封原若是如此判断, 那定然差不离。

    “太安静了。”少年抽了抽鼻子,肃然道,“而且, 其中有阵法的气味。”

    张世谦自然信他。

    别看两宗虽然平日互相阴阳,掐得厉害,却是典型的欢喜冤家。同为儒宗分宗,宗主又是同门师兄弟,理心二宗又哪有隔夜的仇,遇到危机时,天然是同一阵营。

    封原环顾四周,却发现,他已然认不出来时路。四面树木密密匝匝,长的竟然一模一样。

    “既然如此,我们不如选一条路同行。”张世谦性格稳重,顾全大局,他很快下定决心,“此处诡异,我们不宜分开。”

    “结盟?”封原笑嘻嘻地道。

    “只是同路。”张世谦嘴硬。

    他们商议后,择定向右走,终点却是一座山下洞窟,幽深曲狭,看上去危机重重。

    “别无他法,进去看看。”张世谦举起灵火灯,很有大师兄的稳重担当,率先迈入其中。

    不多时,两宗弟子消失在原来的密林中。

    约莫一刻钟后,又一队医宗弟子在树林迷路,很快消失在噬人的洞窟之中。

    幽幽的黑色洞窟仿佛吃人巨口,吞下甜美的血肉,然后无辜地咧开嘴,长久伫立在这紫气缭绕的道家洞天,等待下一群倒霉蛋。

    谢景行等人来到洞窟前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谢景行不是没发现洞窟的不对,只是四处都是迷阵,将他们反复指引回洞窟前,他艺高人胆大,打算一探究竟。

    前圣人身负底牌,又有魔君在侧,军师随行,这个配置把云梦城掀了都绰绰有余,区区一个洞窟有什么进不得。

    他们进入洞窟,只见四面黑暗沉寂,青苔湿滑,少有活物。

    “此处不对劲。”风凉夜走在最前面,脚下踩到咯人的东西,感觉不像石块,他莫名地心惊肉跳,把灯移过去一瞧,却见是人的骸骨。

    司空娇看见,骇了一跳,向后退了两步:“小师叔,有人死了!”

    “魂魄已散尽,衣料腐烂殆尽,少说是几百年前的遗骸。”谢景行手中提风灯,略略一照,淡淡道,“不必惊慌,不会复活。”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吹动着灯中火苗。风凉夜慌忙拂袖去挡,险险保住这一簇灵火,无意照过洞窟的石壁。

    “看墙壁。”谢景行提灯靠近,照着墙壁上的纹路,“这是什么图画?”

    那石壁上印着火光,曾经鲜艳的涂料,如今却暗淡无比。但哪怕剥落,也足以看出壁画艺术水平之高超。

    一直沉默的陆辰明忽然道:“这画的是祭祀场景,应当是某种巫术。”

    陆辰明似乎对此极为在意,伸手拂去壁画的尘灰,一点一点地指给同门,解释道:“这个图腾,应当代表的是某个巫术部族,他们要进行活人祭祀。这里,取代了祭牲的,是人的头骨。”

    “为此,他们要骗外族人进入他们的圣地,将其困死其中,祭献给‘巫祖’。”

    “这不该是东洲之物,更像是南疆的神话故事。”谢景行博闻强识,“唯有南疆祭祀巫祖。”

    南疆封闭,却与仙门毗邻。在圣人治仙门的数千年中,他与南疆巫妖也打过不止一次交道。

    联妖制巫,巫妖均势。就是当时圣人推行的策略。

    “南疆,巫与妖二分天下,人族传承为巫,大巫祝居其首,但传闻大巫祝之上,还存在‘巫祖’;妖族,与巫族敌对又共生,首领是龙凤二族,历代首领皆有渡劫修为,却甚少诞生妖尊。”

    谢景行说到这里,轻轻停顿,好似在问谁似的:“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了。”

    黑暗中,玄袍的帝尊负手立于他身侧,并未接话。

    谢景行似乎也不指望他答,继续给小辈讲述仙门知识:“南疆的文字与文化,与我们有着很大差别。只要看见这类与祭祀有关的壁画,就知道,这里不是什么‘圣地’,而是……”

    “墓道。”殷无极敲了一下墙壁,听到墙壁中空,闲闲挑起唇,冷笑道,“果然是南疆手段。竟是些蝇营狗苟,可笑可笑。”

    “看出什么了?”谢景行自然而然地走到帝尊身侧,与他并肩,研究那壁画上的内容。

    当年,殷无极还是圣人弟子“无涯君”时,圣人谢衍就曾派“无涯君”深入南疆,贯彻圣人的均势策略,拉一派打一派。

    年轻的无涯君与龙凤二族修好,将巫族叛乱平定,使其元气大伤,南疆也恢复了安宁。

    他对南疆巫族的手段了解之深,恐怕不输给圣人。

    “南疆那群巫祝,手段诡谲,最喜欢在墓道里放阴间东西,什么也不要碰。”殷无极振袖,路过地上那些骸骨时,火焰从他袖间落下,转瞬将其销为灰烬。

    他打了个响指,众人手中的风灯中,原本暖黄色的凡火熄灭。

    半息之后,一簇红黑的火重新跳跃,不借助任何东西燃烧,只是如蜉蝣被笼在灯罩之中,映照出整个墓道的全貌。

    原本布满幽深黑暗,凡火看不见的地方,此时却一览无余。

    司空娇头皮发麻,倒退两步,失声道:“怎么会这样!”

    他们原本以为没有危险的地方,竟然布满邪异的怪物。再看去,那些怪物黏连在一起,有着畸形人类的模样,扭曲肢体如同藤蔓垂下,苍白又可怖,如同密密麻麻的丛林。

    在黑暗中,它们的眼睛早已退化,本该是眼眶的位置,嵌着两颗幽绿色的晶石。

    若是殷无极未曾点亮整个空间,这些缥缈的幽绿色,恐怕会被误认为是洞窟里漂亮无害的藓类萤虫。

    “这就怕了?”陆机折扇收起,轻轻敲着掌心,“小罗浮原来与南疆没半点关系,道门这是在搞什么名堂?果然,亲自来一趟还有收获的。”

    “若是想有关系,还是容易的。”殷无极不置可否。

    陆辰明的脸色苍白,他先是看了看陆机,又轻声自语道:“这些东西,以前都是被祭祀的活人么?”

    “聪明。”陆机并未追究他为何一猜就准,折扇轻点,“看到了吗,他们没有骨头,可以变成任何形状。由于骸骨都被剃掉了,血肉不见光,腐烂在一块儿,又不知何时在幽暗中醒了过来,成了这一团恶心的东西。”

    陆机说着,随手凝出青色的薄刃,向黑暗深处掷去。

    不多时,薄刃在空气中迅速回旋,击中某处的墙壁,发出落水之声。

    “向前走吧,想要出墓道,需要顺水而走。”谢景行听了听声音,判断距离,“而且,此处应当不止我们误入了。”

    他说着,向前几步,将灯移向前方的墙壁,却见一名医宗打扮的骸骨被钉在那里。

    他的法袍是眼下的时兴款,被生生吃去血肉,余下一具冰冷的骨骼,布满了绿色的腐蚀性青苔。

    尸骸的眼眶空洞,好似在诉说着冤死的不甘。

    “这不是数百年前的人,骸骨还很新,是参与大比的医宗修士。”谢景行面上覆着一层淡淡的寒霜,“烧了他吧,让他安息。”

    “医宗悬壶济世,修为却不高。但修真路上谁没个伤病呢,大伙每每遇到,总是敬着、让着他们三分。照理说,在道门洞天不会遇到危险才是。”风凉夜面色微白,“谁料到葬身于此……”

    殷无极听出他语调中的冰冷愤怒,随意打了个响指,火焰窜上骨骼,转眼将其烧成灰烬。

    “此地怎会如此凶险?”风凉夜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家洞天,此地限制的最高修为是元婴,理应很安全,我们……”

    “如果当真安全,又怎会混入死士?”谢景行语气冰凉。

    “这一次的大比不简单,如果我所料不错,这个洞窟原来的位置,根本不是罗浮世界,而是南疆。只是道门中,有相当厉害的修士将小罗浮的空间扭曲,把墓道入口特意接入了这座洞天!”

    谢景行说到此处,瞥向殷无极,从他泛着不屑嘲讽的眸光中,得到了些许答案。

    谢景行怒极反笑,眼底结着霜冻:“还是他?竟敢如此败坏仙门大比的信誉,数典忘祖!”

    殷无极仗着光线不明朗,藏在广袖下的手,蓦然抓住他冰冷的手腕,直到把他毫无血色的手指逐一扣入自己的指缝。

    他传音:“先生,冷静一些。那家伙野心勃勃,刚愎自用,也不是第一次糟践你留下的东西了,您莫要气坏自己。”

    “不但糟蹋仙门大比威信,更是用心不良,勾连南疆是仙门大忌!”谢景行极是失望,语气冰寒慑人,“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本就有神魂之症,不宜妄动七情,现在气到脸色微白,只觉天旋地转,脚下竟然一个趔趄。

    殷无极本站在他的身侧,见他站立不稳,连忙伸手去接。

    谢景行倚着他的臂弯,抓着他的衣襟,急促地喘息,面色泛出异样的潮红,病态时仍有一段雅致风流。

    病痛加身,神魂缺损,加上七情牵动。

    谢景行的神魂之症催动,来势汹汹,平日强撑着的一身傲骨,几乎要化在殷无极的怀里了。

    风凉夜慌忙从袖中掏出一瓶药,拔开塞子,倒出两粒递过去,道:“快给小师叔服下,这是沈宗主配的……”

    他欲言又止,还是未曾告知谢景行的病症,只是把药丸送到了殷无极伸出的手上。

    殷无极单手揽着他的腰,尝试把药丸推入他的唇间。

    谢景行眉间轻蹙,咬紧牙关,不肯咽,黑眸中蔓延冰雪,显然是不甘与震怒居多。

    这一具凡人的身体,于他来说,更像是来自天道的压制与忌惮。

    无论圣人精魄如何强悍,却摆脱不了这一副支离病骨,逼迫他左右掣肘,却不得不凭依于此。

    虽然平日里并不彰显,但以圣人之心气,哪里肯被形骸束缚。

    “不必。”谢景行扶着帝尊的手臂,借力站稳,就要放开。他神色冷凝,“我还没那么弱!”

    起初他兵解转生时,还为这具三步一喘,一吹就倒的身体恼火过,但形势比人强,他不得不泡在药罐子里将养,时时保持如沐春风的平和,将儒家的中庸之道发挥到极致。

    在谢家短暂蛰伏过一阵的他行事低调,步步谨慎筹谋,他生怕一动气,把壳子折腾坏了,圣人魂魄无处凭依,又要成孤魂野鬼了。

    现在修为起来了点,更多保底手段可以动用,神魂之症虽然剧痛难忍,但还扛得住,谢景行就不欲事事依赖沈游之给他开的药。

    他得时刻提醒自己,以疼痛,以耻辱,以苦难。

    如今之沦落不算什么,来日他必然绝云气,步青天。

    殷无极见他不肯吃,心念一动,墓道中的灯转瞬全部熄灭,骚乱乍起。他伸手一拂,又降下消音结界。

    两人都是无惧黑暗,习惯以神识探看的大能。黑暗拘束不了他们,他们在角落中亲密无间。

    “谢先生,别和自己置气。”

    殷无极没有放开他的手,扣住,把他强势地带到怀中,道:“境遇困顿又如何?病体孱弱又如何,圣人始终是圣人,没有人能因此轻视您。”

    谢景行冷冽地看他,黑眸如同深潭寒水,好似能照出他一切心思。

    殷无极对上他的眼神,语气软下来,哄着他性格强硬的师尊:“您靠靠我,让我觉得自己有些用处。”

    “当初我沦落魔洲时,怎样狼狈的一面您都见过了,现在该换弟子来照顾您了。”

    谢景行头疼欲裂,正是判断力减弱的时候,听他这样真挚,原本带着些威慑的神情一缓,欣慰地想:“孩子还挺孝顺,没白养他。”

    却不料,殷无极见他缓下来,含住药丸,低头噙住他,灵活地撬开他的唇舌,将药丸推入他的口中。

    这是个以喂药为名义,却极是货真价实的吻。谢景行被他这样偷袭,微微错愕。

    他的身体还未来得及反抗,就被帝尊的舌勾住,苦涩微凉的药液融化,滑入他的咽喉,让他神魂镇定,通体暖热。

    殷无极的手过分地扶着谢景行的脊背,把他按向自己,在黑暗中恣意亲吻,渡来炽热的魔息。

    因为体内有帝尊的魔种,谢景行的灵脉认识这股气息,竟是没有反应,让灼热温度流入四肢百骸。

    药在唇舌纠缠中化干净了,缠绵入骨的吻却没结束。

    细密的啄吻又落在谢景行的唇畔,殷无极的睫羽拂过他的脸颊,声音带着黯哑,“您不喜欢宋东明,本座就替您杀了他。”

    谢景行被亲开了唇,也就不再推拒。他按着美人脊骨,由着帝尊缠绵细雨般含着他的唇,磨蹭着,是动人心扉的勾引。

    与潭底时的蜻蜓点水的吻不一样,有了喂药为借口,帝尊吻的动情,前圣人的对往昔亲密的记忆苏醒,也乐得照单全收。

    谢景行爱抚着殷无极的长发,揉着他细白的脖颈,捏着他优美的下颌,又伸舌扫过他湿润朱绯的唇,美其名曰“吃药”。

    直到把帝尊的唇惩罚性地咬出红痕来,他才满意地罢休,拒绝的话却清冷如碎玉:“仙门内务,不必帝尊插手。”

    与其说是沈游之配的药起效,不如说,对灵气不足而引发神魂动荡的他来说,缺的那味对症的药就是帝尊。

    有魔种在,从帝尊身上吸两口魔息,他什么都舒服了。

    圣人揽着投怀送抱的美人帝尊,享受他的吻,却镇定自若,公私分明的很。

    殷无极本来是搞偷袭,试图展示自己身为帝君的强势霸道,却被师尊摁着后颈,像是薅小狗似的,里里外外亲了个通透。

    魔君禁欲久了,着实禁不住撩,更别说被师尊按着脑袋亲。

    殷无极的脸颊微热,浑然不知自个的唇鲜艳,如同沾露花瓣,昳丽绝色,却恼道:“先生,您用完就丢?”

    谢景行将衣襟捋平,又整理鬓发,他的唇上也有牙印,薄唇微红诱人,眉如墨画,眸似寒星,苍白的脸上也浮现出好气色。

    “您看上去好多了。”殷无极半恼半笑地瞥来,却是看着儒门君子的动人风致,略略失神,眼中流淌秋波。

    帝尊本就是多情敏感的魔修。五百年克制节欲,煎熬青春,枯守孤城,他受不得一点撩。

    “多谢别崖,现在好多了。”谢景行品了品,觉得唇齿间除却苦涩药味,还有些许馥郁甜香。大概是果膏蜜露的味道。

    一片混乱的黑暗中,儒宗弟子们正在尝试重新点火,却是久点不燃,还以为被怪物攻击了,不禁有些惊慌失措。

    “发生什么了?”他们抓住同门的手,互相询问,却没有听到谁被攻击的声音,不禁满腹疑惑,“怎么火光突然灭了?”

    这些怪物不靠近,并非是因为灯。

    魔道帝尊哪怕把气息尽敛了,身上也永远有着让鬼神退避的煞气,又有什么鬼怪胆敢靠近他十尺之内?

    “……没救了。”陆机背过身去,把非礼勿视进行到底,“当着所有人的面欺负人家,陛下也太会玩,谢先生不恼他吗?”

    唯有他看出来,是殷无极灭了火,还设了消音结界。至于他想要干什么,那就不是臣子该看的事情了。

    “有人在吗?”

    就在这混乱一时,他们听到了前方的脚步声,封原属于少年的清朗声音响起,带着淡淡的戒备。

    “我等乃儒道心宗、理宗弟子,前方道友,是否遇险了?”

    第34章 棺椁之中

    脚步声响起, 儒宗弟子终于成功点亮了莫名熄灭的灯。

    在此与理、心二宗重遇,风凉夜心中大定,扬声道:“封道友, 在下儒宗弟子风凉夜。”

    “原来是主宗, 妖窟诡谲, 这一路上可曾遇到危险?圣人弟子可无恙?”

    为首的少年一身红衣,手中提着不夜灯, 听闻对面是儒宗, 又问了几句确定身份, 才谨慎地率领弟子从另一条隧道中走出。

    风凉夜提灯照过去,那少年色若春晓,果真是心宗封原。

    他无端松了口气, 笑道:“我等还算幸运, 皆是无恙。”

    封原却神色凝重:“自从我等入了这妖窟,已经失踪数名弟子,连张世谦那家伙都不知何时消失了, 可见此地凶险。”

    谢景行不着痕迹地拂开殷无极扶他的手, 从他手中取过灯。

    殷无极也知晓有儒宗以外的人在, 他们不宜太亲密, 于是神情平淡地退了一步, 与他保持礼节性的生疏。

    谢景行捂着唇,轻轻咳嗽几声,俨然是受不得墓道中不流通的腐气,问道:“封道友, 你一路上可无恙?”

    “自是无恙。”封原见他病的厉害,关心问道,“小师叔身体可好, 是否要再用些心宗的丹药?”

    “无妨。”谢景行平日春风化雨般温柔,此时面色苍白清寒,让人心中一凛,“你们几个,跟着我走,不要靠近两侧墙壁。”

    平淡的陈述口吻,却有着难以言喻的威严。

    以封原为首的理、心宗弟子竟是不假思索,立即跟上。

    追随他的人越来越多,黑袍的魔君就沉默地跟在他身侧,敛起身上所有的锋芒,若有若无地护着他,如一道不引人注目的阴影。

    这封闭墓道中的腐气无处不在,对生人身躯侵蚀极大。谢景行神魂有缺,反应尤为剧烈。

    殷无极开始暗恨自己长于炼器,却对医宗手段不甚精通,脸色无端沉了沉。

    “陛下啊陛下,您关心则乱了,只是一点腐气而已。您待他,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陆机哪里见过他这般焦躁模样,又怕自家陛下突然发疯,自己拦不住,传音劝道:“谢先生好歹也是金丹修士,哪有那么脆弱易碎,何况……”

    陆机瞥向走在最前面的青年,他手中提灯,走在寂静冰冷的黑暗中,宛如指引前路的烛照。

    “谢先生,看上去可是半点退缩之意也没有啊。”魔门军师一展折扇,悠悠说道。

    陆机放灵气探路时,谢景行听到了流水的方位。

    此时,他一边掐算调整路径,一边带着队伍走过几处岔道,接近了活水处。

    冰凉的水汽弥漫,带毒的腐气也渐渐散去大半。

    陆辰明对这些壁画有着奇异的反应,他觉得后续可能会用到,就边走边以儒宗秘法拓下,有些落到队伍后面。

    风凉夜回头催他,却见壁画如蜡油般微微融化,有些诡谲。

    就在这一刻,数条雪白柔软的触肢从墙壁中伸出,勾住那儒宗白衣少年的腰,猛然拉扯。

    “啊——”陆辰明连惊呼都来不及,瞬间就没入壁画之中,没了踪影。

    “辰明!”风凉夜失声,立即招出七弦琴,琴弦向壁画处刺去,却只拽回了半片小师弟的衣角。

    “怎么了?”谢景行听见队伍末端的声响,他转身,神色冷凝。

    “辰明、辰明被那东西,抓进壁画里了!”风凉夜手中攥着那一片布料,双目通红,痛苦道,“他不会也变成一具骸骨,钉在我们前方的路上吧?”

    谢景行默然一瞬,疾步走来,将引路灯塞回风凉夜手中,道:“此处危险,不能在这墓道中久留,你们先去前方有水源处休整,保持警戒,轮换守备,我去找辰明。”

    “你要如何找?”殷无极蹙眉。

    “一个时辰,若我未回来,就听无涯子与陆先生的。”谢景行对风凉夜叮嘱道。

    “至于怎么找,自然是……”

    谢景行上前一步,左手握住竹笛,右手蓦然触向陆辰明消失那处的壁画。

    壁画上绘着大妖的图腾,像是某种羽毛鲜艳的鸟族,口中衔着一束火,眼睛是神性的金红,仿佛能够焚尽一切。

    所有人都阻拦不及,竟是眼睁睁地看着谢景行的掌心,压在那曾经吞噬了一个人的位置,大妖图腾的正中心。

    图腾消融,颜料如同波浪化开,光芒乍起。

    下一刻,风凉夜听到无涯子仿佛暴躁地骂了声什么,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谢景行的左腕,与他共同消失在墙壁面前。

    吞噬了两个人的壁画,又鲜艳了三分,好似能滴出血来。

    “无涯子道友!”风凉夜大惊失色。

    “既然无涯子跟上了,就别管了,出不了事。”

    陆平遥从队伍中悠悠地走出来,看似随意地展开那书写“一笔春秋”四字的折扇,懒洋洋道:“听到谢先生方才的吩咐了吗?一切听在下的,若是不肯,就去留自便,在下可不管你们的死活。”

    “无涯子哪怕再出名,也不过只是一人之力,怎能对抗这凶险妖窟。”

    封原显然是也急了,他可没忘自己在宗主面前的赌咒发誓:“我们当真不需要去救?”

    “他要是死了,在下脑袋摘下来给你当球踢。”陆平遥语气散漫,“这世上,能杀他的只有他自己。有他在,谢先生可比我们安全多了。”

    “……真的吗?”众人表示怀疑,“能夸下如此海口的,整个五洲十三岛也没几人吧。”

    “与其担忧他俩,不如先担心一下自己吧。”陆机并未直面这个话题,而是指向黑黢黢的前方。

    没有了镇恶的魔君随行,那些长满苍白触肢的怪物,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离去,他们窸窸窣窣地爬近了。

    不多时,四周就再度布满了幽绿色,像是死亡的凝视。

    众人背后一片悚然凉意,纷纷举起武器。

    “加油呀,可别被吃掉呢。”陆机似笑非笑道。

    *

    谢景行醒来时,正处于漆黑狭窄的封闭空间内,空气稀薄。

    四面非金非铁,难以脱离。谢景行调整了呼吸,往上伸手,就能摸到从外部钉入的钉子,漆着红色的咒纹,尖锐而邪异。

    这可能是个被钉死的棺椁。

    谢景行动了动,身下压着什么,柔软的,依稀是一个人的躯体轮廓。这让他的心略略悬起,伸手抚摸。

    他首先触碰到的,是冰凉柔软的衣料,手感极好,隐隐有暗绣的纹路,华贵非常。

    熏衣的香是他最爱的水沉香,清幽好闻。这几日,他一直都浸透在这熟悉的气息中安眠。

    他接着摸索,触碰到棺椁中那一具极为完美的躯体,宽肩窄腰,胸膛坚实柔韧,集天地钟灵造化于一身。

    可他唯独没有感觉到气息与体温。

    在他进入壁画之后,最后一个拉住他的人,明明是帝尊。

    “总不会是……”谢景行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肯承认。仅仅是假设,就让一向冷静的圣人瞳孔微缩,近乎失控。

    绝无可能,殷无极贵为魔道帝尊,怎么可能出事呢?

    他的手轻颤,顺着那人的胸膛摸向脸庞,指尖触碰到颈部冰冷的皮肤,触碰到他滑凉如流水的长发,描摹过那人挺秀的眉峰与鼻梁。

    那是一副绝世的,让人绝不可能错认的骨相。

    “别闹了,快起来!”在这一瞬间,谢景行的理智几乎停摆。“帝尊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

    前圣人只觉得自己在做一场荒唐的噩梦。

    他本能地揽住他已经冷却失温的躯体,咬紧了牙关,往昔冷静的声音都在颤,“殷别崖,你再装下去,我就生气了。”

    没有反应。

    平日里脾气莫测又恼人的徒儿,此时却温和平顺,在他怀中沉睡着,像个孩子,陷在永不醒来的梦境中。

    数千年来,他无数次这样抱过他的好孩子,殷别崖无论是对他笑靥如花,还是恨他到一句话也不肯说,他的体温总是滚烫的。

    他是照亮北渊洲的永夜的火,从未这样冰冷过,仿佛死去。

    “别崖,你醒醒,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谢景行捏紧了他的腕骨,手指用力到煞白。

    “你是魔道至尊,只要你不愿意,谁又能动得了你半分?”

    圣人曾经的恐惧,彻底席卷了隔世的魂灵,让他差点疯了。

    就算他经过天劫的粉身碎骨,就算他不惜一切从轮回中归来,难道还是救不得他上断天路,下断轮回的少年么?

    忽的,棺木外传来砰的一声,好像是什么被掀翻的声音。

    谢景行的右手覆着他的脸,轻轻摩拭着他颈侧的皮肤,终于感觉到一缕如游丝的脉搏。

    这点微弱的跳动,让他瞬间冷汗湿透脊背,在地狱人间走过一遭。

    这时,谢景行才感觉到肋下魔种在共鸣,宣告着主人仍然存在于世。

    “……元神出窍?”或许是心神大乱,谢景行竟然才想起这个可能。

    他的元神大抵离开有一阵了。为了保护身体,或者是警惕什么存在,让身体短时间内谁也不能使用,帝尊封闭了一切魔气流动,才有这种类似于假死的状态。

    而现在谢景行的修为远低于他,所以并未第一时间看出异样,只道他失去了所有生命迹象,没有看出躯壳中元神暂离。

    “想杀你的人遍布五洲十三岛,身边没有心腹,却敢把身体置于我身侧,自顾自地元神出窍。谁给你的胆子?”

    棺内本就狭窄,空气稀薄,谢景行方才一度喘不上气来,现在脑子还是空白的。

    他抓住还沉睡的魔君轻薄的衣领,却见他衣衫微微敞开,露出线条秀致,白皙生光的锁骨。

    外界的空气开始变得灼烫,噼啪一声,是火星点燃木柴的声音。

    什么东西被烧的几乎炭化,腥臭难闻的腐气四溢,却被那过于霸道的火给吞噬殆尽。

    哪怕被关在这漆黑棺内,谢景行都能感觉到隔着棺木四壁传来的灼热气息。

    他不想闻腐气与焦味,就埋首殷无极的发间,幽沉的香气缭绕,他才觉得有些安稳。

    事实上,殷无极的身上并不时常带着血腥味,而是浮着一股优雅缠绵的水沉香气息。

    仿佛长歌采薇的有匪君子,非是杀人盛野的暴戾帝王。

    五百年前,圣人去后,帝尊长居魔宫,却独独爱这一种素雅的香。

    他是个恋旧的人。

    谢景行不知是恼还是恨,还是把他的躯体小心地护在怀中,细细检查,确认他身体并无受伤。

    他摸到帝尊腰带间,觉得似乎有冰冷的硬物咯着,他以为是他魔宫腰牌,也没在意。

    但等到谢景行将他的身体移到自己膝上时,那东西滑了出来,术法自动解除,才恢复原来大小,竟是个千年紫金楠木雕刻的牌位。

    谢景行拿起,神识一凝,却看见上面一行字,半晌哑然。

    这灵牌用魏楷镌刻着:“亡夫谢云霁之灵位”。

    在圣人庙里,他看过自己的灵牌,写的明明是“先师谢衍”,落款为“不肖弟子风飘凌、白相卿、沈游之泣血敬立”。

    殷别崖早就被逐出师门,为先师立灵牌的资格,他是没有的。

    他不能给先师立,只好应了他们之间的戏谑玩笑,假作是他的妻,瞒着所有人偷偷立了一个,时时带在身上,把他思念的师尊当做亡夫祭奠着。

    谢衍生前并无道侣,唯有他与之有一段无名无分的情。

    圣人高高在上,绝情寡欲,宛如仙门高悬日月。天底下,是没人敢与他争抢这个未亡人名分的。

    不然,殷无极也找不出自己与谢衍,还有何除了宿敌外的联系了。

    这五百年来,那倾城绝代的帝尊都是背着灵牌,守着身和心,青春枯耗,孤城独守,活成了已故圣人的未亡人,生生熬过这么久的时光洪流。

    “真拿你没办法。”谢景行的掌心托着他的细白的后颈,轻轻地抚摸他脑后的墨色软发,像是在哄着难得睡着的孩子。

    “……亡夫吗?”儒门君子笑了,颇为爱怜地拍着他的脊背,“别崖若是真心想嫁给师父,困难虽有,但也不是做不到……”

    他这样轻描淡写的口吻,就是压根不顾忌儒宗礼法、仙魔禁忌与往昔恩仇了。

    “但是时机还未到,别崖就是再恨嫁,也得缓上一缓。”谢景行又揉搓卧在他膝上的帝尊长长的墨发,“不会太久了,总不能教帝尊一直青春蹉跎,年华虚耗。”

    殷无极元神并未归位,那张姿容绝世的脸,漆黑浓密的睫羽垂着,眉梢眼角都藏着秀致,安静无生气的模样,无端有些易碎。

    在师尊眼里,他这种孤独脆弱的情态,实在太招人怜。

    谢景行无奈,亲了亲他一点绯色的唇珠,满是怜爱:“真是没办法,许什么愿望都得答应啊,谁叫我是你‘亡夫’呢?”

    然后,他体贴地把牌位原样系回帝尊腰间,装作并未看到,免得他家别崖下不来台。

    然后,他用竹笛划过这棺木的顶盖,寻找其中封印的薄弱处。不多时,就找到龟裂的地方。

    “剑出长虹。”谢景行运用灵气,对准了那薄弱,陡然出剑意。

    极其精微的剑意从竹笛中刺出,一声碎裂,金铁棺盖化为齑粉。

    “先生怎么不呆在里面?”

    站在他面前的玄袍魔君元神,隐隐有些单薄,他的衣袂在烈火中鼓荡,描金龙纹如流动,在他身上游走,垂地黑袍却有些暗红,好似干涸的血迹。

    殷无极慢慢走到棺椁前,他是浴火的君王,黑火无法越过他,烧到谢景行的跟前。

    他抬起头,露出盛若荼蘼的旷世姿容,原本因为杀戮而透着孤冷的眉眼,在此时微微一软,笑道:“本座明明留了身体护着先生,外头呛的很,您别……”

    谢景行转瞬伸手,抓住他腰间的锦带环佩,冷冷道:“回来。”

    殷无极怔了怔,低头看了一眼遍地倒伏的邪魔鬼怪,死状都很抽象。他还没来得及一把火全烧干净,容易脏了师尊的眼睛。

    “此地凌乱,本座还没打扫干净呢。”他仓促间背过手,将元神的伤痕挡住,笑着解释,“这小罗浮毕竟是道门炼化的小世界,还是有限制的,若想一把火烧尽,却不被发现,得以元神状态……”

    谢景行斜坐在棺材中,白衣衣袂散在棺底,却让帝尊沉睡的躯体靠在肩上,半分也不撒手,好似当年天下霸道的圣人。

    见帝尊犹豫不决,他更是生气至极,睨他,冷声道:“为师的话,你不肯听?”

    “再说一遍,够了,回来。”

    “好吧。”殷无极见他坚持,也不欲惹恼师尊。

    殷无极方才拆了几个墓室,又将此地深藏千百年的怪物杀绝。此时他五指一拢,收回黑色魔焰时,才见大火熄灭,墓室坍塌,砖瓦坍塌,露出黝黑的密道。

    殷无极走近,扶着棺椁,略略低头,看向他怒到极致的师尊。

    他的元神半虚半实的,此时也不敢在外久留,生怕被师尊发现什么端倪,于是化为流光,回到身体里。

    他的身体还依偎在谢景行怀里,只是一回神,他就听到了一向沉稳冷静的师尊胸膛之中,过于剧烈的心跳。

    “谢先生。”殷无极先是错愕,猛然意识到什么,呼吸一促,却笑了,“师尊,您的心跳好快啊。”

    殷无极的元神归位时,谢景行倚着棺木,双手揽住他坚实的腰背,感受着这具身体每一寸细微的变化。

    凝冻的时间开始流动。殷无极掀开眼睫,似长夜余火的赤红,在他的瞳孔中渐渐跳跃着。

    紧接着,他的体温逐渐恢复了温热,心音沉稳有力,重新流转的魔气依旧丰沛,看不出任何的异样,好似那冰冷苍白的死气,从未出现在他身上。

    “真的没事?”谢景行的手指穿过他的墨发,细细梳理,缠绵的发丝落在他的掌心。

    他沉如深潭的眼眸中,仿佛还有未平静的涟漪。

    “只是元神出窍而已。”殷无极被按着脑袋摸了发旋,就顺势窝在师尊的肩头,用下颌轻轻蹭了蹭他的肩膀,像小狗在撒娇。

    “寻常修士元神出窍,身体应当与生者无异,你为何用魔气封住生命迹象?”谢景行反问,心里却隐约猜到些许。

    他有心魔顽疾。封住身体,是为了防止心魔夺舍。

    “只是个恶作剧呀。”帝尊的身体还有些僵,不宜动作太大,却挑起修长的眉,唇畔笑容扩大。

    “以先生的本事,应该能很快判断出来,您怎么如此生气,都不肯理我了。”

    “……”谢景行似乎恼了,他略略垂眸,用掌心摩挲着他修长的后颈,不理他。

    “谢云霁,你怎么又不理人?莫不是师尊见弟子貌美,趁着元神离体时,对弟子的身体上下其手,揩尽油水,占尽便宜,现在没法面对弟子了?”

    殷无极略略扬眉,启唇,衔住他掠过自己脸颊的手指,眼眸带着促狭的笑:“师尊莫慌,慕色乃人之常情,圣人也未尝幸免。您若是有这份心思,弟子也不是不可以‘服其劳’。”

    “殷别崖!”谢景行被他咬住了指腹,舌尖温柔勾缠着,心中动摇,恼道,“再闹为师,就罚你了。”

    “若您还是高高在上的圣人,本座是您九幽下的囚徒,本座还怕您几分。”殷无极含着他的指尖,温柔小意地勾着他,笑的更厉害了,“现在,我怕您什么?”

    但帝尊的得意,很快就戛然而止。

    元神完全归位,殷无极逐步收回身体的掌控权,亦然也承受了魔气封存期间身体的感受。

    “……先生,您真的摸了一遍啊?”

    猝不及防间,原本笑倚风流的帝尊肩膀僵住,低吟一声,白皙的脸上也浮现出淡淡的红。

    谢景行揽着他窄腰的手也僵住了,他想起刚才情急之下,为了确定帝尊是否受伤,就将他的身体仔细地检查了一遍。

    “您怎么能这么过分?”殷无极发出浊重的叹息,唇齿间透出几分难耐的喘,两颊生晕,难掩情热。“趁人之危……”

    魔欲深重,不可撩拨,来自圣人的抚摸本就让他敏感极了,更何况还在他元神离体时。一点点的触碰,就足以点燃他的一切,让他眼睛烧红,彻底不敢动了。

    他怕自己失控之下,会做出什么不太君子的事情来,伤着师尊。

    帝尊实在是太相信师尊的品德,不觉得上一世冷心冷情的君子会对他做什么,却在师尊面前翻了大车了。

    “这不是趁人之危。”谢景行觉得自己需要解释一下动机,“见帝尊毫无生息,情急之下,我要检查你咽喉、心脏、灵脉、灵骨等重要部位是否受伤……”

    似乎承受不住这反馈的酥痒,殷无极僵着身体不敢动,眼神迷蒙,蛮不讲理道:“您太坏了,哪有这样欺负徒弟的?”

    小狗张牙舞爪地控诉着,谢景行却轻轻拍了拍帝尊起伏的肩胛,安抚道:“好了,别崖,先慢慢冷静下来。”

    这样的体贴却起了反效果,在感受到师尊温柔的安慰时,殷无极垂下头,让墨发散了满背,有种难言的狼狈。

    “谢云霁,先生,师尊……”他攀住师尊的肩膀,轻轻咬住牙关,语气似乎有点求饶的意味了,“您行行好,别碰我了,让我缓缓。”

    “五百年不见,你……”谢景行想起那牌位,却又可疑地顿住,言语中颇有未尽之意。

    帝尊把自己当成未亡人,守了他的灵位五百年,如今痴缠上来,旧情重燃,野火燎原,天勾地动,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殷无极没有答话,只是悄悄拽住了他的衣袖,眸底是痴缠的情念。

    殷无极元神出窍放的这一把火,几乎将所有陪葬都烧的神魂俱碎,尸怪死绝,腐气涤荡一清。

    如今他们所在的墓室里,除却几盏长明灯还亮着,余下的唯有寂静。

    他们躺着的本是个空棺,没什么随葬品。

    殷无极暂时还不能妄动,需要把沸腾的魔气压下去,谢景行就扶着他躺下。

    谢景行打算起身看看周围,却被一只白皙的手猛然拉住,身体不稳,倒回了棺椁内。

    “别走,就在这里陪我。”墨发赤瞳的魔君自背后环住谢景行的腰身,把他完全纳入怀中。

    他将下颌轻轻搁在他的肩膀上,闷闷地道:“我不想再一个人躺空棺椁了,很黑,很冷,睡不着,还很孤单。”

    “帝尊久居九重天魔宫,享北渊千年供奉 ,怎么没事还会去棺木里睡觉?”

    白衣书生闻言,心中又生出无穷怜惜,摸摸他的脑袋,温声道:“好了,为师不走,陪你呆一会。”

    谢景行没有狠心到能够放着这样的他不管,由着帝尊贴着自己的后颈,时不时用唇畔摩挲,吻着他的长发与耳根,又从正面拥上来,轻轻嗅着他衣上的白梅香,黏人的很。

    殷无极压着声音唤他,一声一声,道:“师尊,师尊。”

    谢景行知晓他不安,回应道:“为师在呢。”

    这种软绵绵的亲近,又显得他像是早年乖巧可爱的小狼狗徒弟了。

    棺内暗淡的光芒中,谢景行看不见殷无极的神情,只听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道:“还好,不是一副衣冠……”

    这样的呢喃,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他的五百年,到底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谢景行不敢去细想。

    第35章 大妖复生

    不多时, 殷无极的呼吸恢复平静,还是揽着他的腰,下颌搁在他的肩上, 说些无意义的寻常小话。

    谢景行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 抚平雪白儒袍上的褶皱, 然后把玩帝尊垂下的细软发丝。

    “该走了。”谢景行用手支起身子,“此地不宜久留。”

    “不着急呀。”殷无极却扬起下颌, 追着吻了他一下, 蜻蜓点水。

    “别崖, 你多大了,怎么还这么黏人?”谢景行无奈。

    “还没习惯吗?”殷无极起身时,颇有些慵睡百花的情致, 玄袍松散, 露出苍白的颈。

    他黯哑着声音,轻缓带笑,道:“又不是没在棺椁里试过……”

    谢景行按着眉心, 恼道:“别崖, 别说这些诨话。”

    “圣人要面子, 本座百无禁忌, 最是真诚, 说说怎么了?”殷无极偏了偏头,泼墨长发顺着肩滑落,似笑非笑,“先生呀, 今日我放过您,是怜惜您受不住我,又嫌墓穴脏污。下一回, 等您修为涨上来,可就没那么容易逃了。”

    谢景行一促,显然是想起来了。但那些荒唐,他宁可自己没想起来。

    仙魔两道关系相对平稳的时候,一圣一尊也曾相约同行于洞天秘境中,常年维持着暧昧难言的地下情人关系,擦枪走火也是寻常。

    殷无极此时特意提起,就是在勾搭他呢。

    这小崽子,当真不老实。

    “胡闹。帝尊前来云梦城,追着为师跑,一路温柔小意,难道只是为了讨这些甜头?”谢景行嘴上斥他,却不见有半点严厉,更像是笑骂。

    “讨什么甜头,本座这样努力,讨的明明是债。”

    殷无极轻哼,绯眸流丽绮艳,却慢慢攀在谢景行肩上,修长的手又勾住师尊的五指,软语柔情。

    “情债也是债,圣人呐,您有没有点旧情复燃的感觉?”他伸出爪子,在圣人的底线边缘挑拨试探,眼神闪烁着,“圣人有没有喜欢我一点?”

    谢景行见他又矫情起来,捏了捏他的漂亮脸颊,淡淡笑道:“别崖不是说,谢云霁负心薄幸吗?想要让我旧情复燃,别崖还得再努力努力。”

    不与帝尊在棺椁中纠缠,谢景行起身跨出棺椁,环顾墓室内部。

    南疆墓道异常邪异,机关遍地。但殷无极扫荡过,只留下一地碎石与灰烬,显出魔君超乎寻常的破坏力。

    四面墙上是壁画,绘着彩色的祭祀图案,被殷无极轰开的密道就藏在主墓室正面的壁画后,幽曲黑暗,风渐渐吹上来。

    不知何时,殷无极已经整理好衣冠,玄袍宽松,腰间悬剑,淡淡然笑道:“没什么危险的东西,往前走罢。”

    谢景行相信他的判断,两人就下了密道。

    不多时,他们走出密道,来到了一扇青铜门面前。

    青铜门两侧堆着雕着兽头的坛子,整整齐齐码在一处,是来自上古的祭品。

    谢景行看了一路的壁画,大致也理清了这座大墓的主人身份。

    这是一位上古时期的南疆大能,金瞳、鸟身、身负太阳真火,曾为巫族部落的精神图腾,被称为“巫祖”。

    虽不知这位大能因何事陨落,但这些凶险的随葬,更像是一种极恶的仪式,妄图以外族人的性命与血肉,去唤醒那位号称‘巫祖’的上古神鸟。

    南疆一直都是仙门的心腹大患,连殷无极也忌惮三分。

    后圣人时代,巫族与妖族完全反目,龙凤二族更是明确宣布与巫人决裂。期间巫妖打过无数次,南疆远不如上古时期强盛。

    小罗浮中,有大能将巫族的圣地与道门洞天嫁接在一处。显然,绝非仙门大比该有的难度,可以说是存心献祭杀人了。

    “很显然,道门与巫族有利益交换。”殷无极对谢景行说了些在他去后,巫妖二族的争端。

    他轻嗤:“宋东明在仙门,无论怎样竭尽全力,也无法如您那般天下归心,权力被处处限制,他早就忍不下去了。他需要盟友,甚至不惜与当年被您赶去海外的世家,与行事诡谲的南疆谋皮,做出何等事来,都不稀奇。”

    “与虎谋皮,无疑是自取灭亡。”谢景行撩起儒袍下摆,缓步下了阶梯,连连冷笑时,难免用起圣人口吻,“无风不起浪,吾当年遏制他们,自然有吾之道理。”

    “您自是有道理的。”殷无极道,“您当年飞升之前……虽然匆促,但是留下的仙门之主位子,比您当年容易坐多了。但凡是个不折腾的,仙门如今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谢景行看向他,笑问。

    “礼崩乐坏,道德沦丧。”殷无极的道基是儒,北渊行的虽非儒之道,但这不代表他排斥谢衍关于“礼乐大同”的愿景。

    白衣儒袍的书生一顿,清凌凌的目光看向他,似乎在等待下文。

    殷无极却住了口,不愿再深谈,转移了话题:“这扇门上所写的,是上古的巫族文字,内容大致是:大妖复生,带来火的洗礼,烧尽一切罪业。”

    谢景行意识到,帝尊是不愿当他的面插手仙门内务,显得没有边界,也顺着他的意思,将目光投向闭锁的青铜门:“无关者进入此门,受三味真火之天罚,为吾族祭品。”

    殷无极的手中把玩着一束跳跃的火焰,不烫,却足够明亮。

    他随手一抛,两束火星落入门前的烛台中,火光腾起,影子投入门上,仿佛在暗纹处流动。

    不多时,门上缺失的图案就被流光填补。

    殷无极修炼至今,在这五洲十三岛,早已无处不可去,哪怕正面对抗上古全盛时期的大妖,他也毫不认为自己会输。

    “进去看看?”殷无极用手指勾住他的,轻轻摇了摇,征询道。

    随即,他又想起谢景行如今的修为,颇为谨慎地补充了一句:“若有意外,本座立即带先生出来。”

    “走吧。”谢景行没有异议。

    袖袍之下,他们的手指暗暗相钩,久久没有分开。

    *

    陆辰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置于莲花祭台之上。

    他俯身,发现自己位于五层高台,每一层都摆放着成百上千的长明烛,连绵一片,好似金红色的火海。

    它们不知在此处燃烧了多久,从上古延续至今。

    正如大妖,等待着一个渺茫的苏生希望。

    他的背后是巨大的妖兽图腾。仔细看去,与凤凰颇有几分像,但是更加古老,更加妖异。

    “辰明鸟……”陆辰明忽然失神,伸出手去,好似要抚摸那栩栩如生的浮雕,“梦中,是你。”

    许多年前的陆辰明,双腿天生残疾,从未站起来过,也未曾见过陆家以外的天空。

    他是家族的无用之人,是早早被放弃的小少爷,陆家养着他,只是多一双碗筷,甚至都不愿分他修炼资源。

    族人都与他关系淡淡。不欺负,但也不重视,好似他下一刻死去,对任何人都没有丝毫影响。

    史官世家唯有书最多,陆辰明自有记忆起,就几乎都是与书渡过。

    他大片空白的记忆中,唯一有色彩的,是在陆家被称作史家天才传承者的二哥哥回家时。

    二哥哥是唯一把他当弟弟的人,会给小小的陆辰明带来些玩具和书籍,给他讲故事,让他可以窥见外面的世界。

    不知什么时候起,二哥哥叛出了家族,丢弃了小小的他。

    那族地中最偏僻的小屋,又回到了寂静无声的状态。

    再也没有人告诉他善与恶,悲与欢,连生命的存在本身,都变成了虚无。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岁,直到藤蔓盈满小屋的外围。没有人再来给他送饭,没有人再来探望他,他不饮不食,睡了又醒,不知春秋几何。

    直到那一日,被家族放弃的复仇者归来。

    陆家祖地,烈火焚天,血涂遍地。

    火海烧尽了陆家祖宅,火焰已然烧断了他的房梁,燎到他的门扉,可他却是断翅的鸟,无法从轮椅上站起来,直到看着火烧到了他的脚边。

    他分不清是真是幻,意识模糊间,却见到窗外的枯树之上,有一只羽毛艳红的鸟,拢起鲜艳的尾羽,俯瞰着他,神祇般漠然。

    拥有漂亮羽毛的鸟儿向火海飞来,停在他的身边,问他:“想要活下去吗?想要报仇吗?想要看见外面的世界吗?”

    “想。”少年的鼻腔中满是呛人的烟。

    他跌下轮椅,半个身子被房梁砸中,本就无法挪动的下肢,更是被砸的血肉模糊,只能伏在地上虚弱的喘气。

    他本以为,死会是一切的解脱。

    可真正濒临绝境时,却产生了异样的不甘。

    他浑浑噩噩的活,还未曾亲眼见过祖宅之外的世界,未曾踏过书上描绘的名山大川。

    他想要如其他族人那样,行过五洲十三岛,看一看中洲的烟霞,东洲的云气,魔洲的红花,南疆的深林。

    “把你的血肉献给吾,让吾吃了你,你就会与吾共生。你会有翅膀,飞到你去不了的地方,做到现在做不到的事情。”

    “可以飞啊,真好。”少年忍着锥心的痛楚,仰头对着大妖说道,“来吧,我愿意。”

    “会很疼的。”辰明鸟歪了歪头,看上去有些天真,“现在还可以反悔,你至少可以正常去轮回,被吾吃了,就一辈子也无法解脱了哦。”

    “没关系。”陆辰明道,“我的一生,只有你对我提出过要求,让我觉得……我这一辈子,似乎还有些价值。”

    陆家灭门的那一天,谁也不知道,满是尸首的火海中,发生了一场活人生祭。

    大妖停留在少年的轮椅之上,一点一点将垂死的少年啄食干净。

    内脏与血肉被生生扯出,陆辰明却早已叫不出声,意识沉在最深处,半具躯体露出森森的骸骨。

    异常残忍的生祭结束后,少年的灵魂融入大妖的识海,与之共生。

    完全接收了少年记忆与身份的大妖,褪去那火焰的羽毛,在火海中化为白衣的少年,衣袂飞扬,神情懒散,柔软而俊俏。

    他从火海中走出,火星却半点也不沾身,好似浴火重生的不死鸟。

    那是陆辰明,第一次用双脚,站在地面之上。

    后来,当他作为陆家唯一的遗孤,被白相卿领回儒门时,辰明鸟就陷入了沉睡。

    他说:“吾之力量还未恢复,需要睡的久一些。儒门是个清净地,你好好修炼,来日有机会,去到南疆圣地,那里会唤醒我。”

    辰明鸟沉睡后,陆辰明关于灭族那一日的记忆,始终都是混乱的。

    他的常识是空白,记忆是碎片,甚至说不清自己到底多少岁。

    白衣少年懒散寡言,对万事都不关心,仿佛生命中只有修炼。

    白相卿怜他身负血海深仇,却见他拼命修炼,以为他是要报仇。

    但他却不敢告诉少年对于陆家灭门元凶的猜想,怕他想不开,妄图螳臂当车,去向位高权重的魔宫宰相复仇。

    后来,谢景行到来,把弟子们聚在一起上课。

    白相卿见他终于不那么封闭,开始与同门师兄弟嬉戏玩闹,他才如释重负,待他不再小心翼翼。

    若是没有意外,陆辰明可能会安心当一名与世无争的儒门弟子,走遍名山大川,闲散度日,直到与他共生的辰明鸟醒来。

    烛火向天空腾起,形成浩浩荡荡的火焰之河。

    陆辰明跪坐于莲花之上,抬起双手,仿佛拥抱炙热的光之海。

    少年身躯中复苏的大妖,陡然从识海中睁开眼睛,金色大炽。

    祭台之门开启时,呈现在谢景行与殷无极眼前的,就是火焰为拥,将祭台上的人完全吞没的场景。

    那过于炫目的火光与冲天妖气阻隔了视野,他们一时间未曾看清对方人身的模样。

    足以照亮整个墓穴的赤色中,大妖展开双翼,赤色的羽毛飘落于地,三味太阳真火几乎在它的全身流动。

    “复生仪式?”谢景行心中骤然一沉,“无法打断了。”

    “有麻烦的东西现世了。”殷无极拇指一推,无涯剑出鞘,大巧不工的古朴剑身,仿佛涌动漆色的流光,杀意凛然。

    魔道帝尊向来不留手,是趁他病要他命的忠实信奉者。

    无涯剑缓缓在地上划过,飞尘扬沙,魔气开始凝聚,那是洪荒三剑的起手式。

    祭台上的大妖仿佛意识到来者的危险,微微昂首,发出一声响彻墓穴的鸣叫,仿佛在宣告着主人的归来。

    这阴戾的墓穴中,那些被信徒堆满的凶煞之物,几乎被三味真火瞬间涤荡干净。

    见真火横行,殷无极立即横剑,挡在谢景行面前。

    溢出的焰光在触及他时,却如同分开的洪流,向着他背后的出口涌去,将他们来路的所有凶煞之物席卷。

    谢景行一顿,他没想到,大妖苏生的第一件事,会是将墓穴中豢养的凶物清除,好似他并不喜欢那些。

    焰光乍消,大妖收拢羽毛,金色的瞳孔印出两人的脸,分外漠然。

    他不在停留,转瞬间就消失在祭台上方。

    莲花祭台背后的图腾,也随之暗淡。

    一切归于沉寂。

    “空间跳跃,跑了。”谢景行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再追。

    “没杀掉,可惜了。”殷无极轻轻一叹,散去凶剑之上的魔气,收剑入鞘。

    “与巫族相关的东西,什么也别问,直接杀就对了。若是让它的力量复苏,又是一个不安定因素……”

    谢景行提着灯,看向一片残骸的祭台,叹息道:“既然错失良机,便罢了。想来,你在云梦城要做的事情,与这大妖也关系不大,它恢复力量也并非一时半刻之事。”

    殷无极颔首,却不对他说自己的计划。当然,谢景行也不打算问。

    仙魔的边界二人心中清楚,他们可以拥抱接吻,亲密无间,但不能说真话。

    在一圣一尊时期如此,在现在依旧如此。

    正如他们都看不顺眼道门行事作风,但圣人指点是仙门内务,帝尊讥讽却是外部干涉,性质全然不同。

    仙魔关系时有跌宕,二人也曾大动干戈,但儒释道同为仙门,自三圣时期就是血盟,不会轻易拆分。

    谢景行捡起一卷画卷,展开参阅。

    上面绘有南疆风格的十二美人图,皆是身着红色祭袍,佩戴蛇形银饰的女子,赤/裸雪白的手臂与双足旋转摇曳,每一个舞步都有特殊的含义,只要看上片刻,就会产生栩栩如生的幻觉。

    当然,这种攻击神识的手段,对元神是圣人境界的他不管用。

    殷无极没有否认谢景行的试探,走到他身侧,看着他垂眸的静美模样,扣住他的手,笑道:“先生理理我嘛。”

    “正经点。”谢景行本在研究画卷,似恼非恼地掀起眼帘,瞥他一眼,“别崖,你尽给我锅背,我只是在看图画,有故意晾着你吗?”

    “你有。”殷无极才体会过他的温柔,见他忘情看画,心中又生出些不满来,无理取闹地控诉。

    “本座难道没有这些画像漂亮么?您怎么总是刻意不看本座,宁可去看这些怪东西,也要避着本座的视线?”

    “邹忌是与城北徐公比美,帝尊却和一幅美人图较劲,幼不幼稚。”谢景行哭笑不得,“别崖啊别崖,你这是要我说你什么好?”

    “美人图?”殷无极眯起红眸,语气略略低了些,阴阳怪气道,“本座不是美人?这世上,有人敢说一句比本座貌美?”

    “帝尊是万魔之魔,容色绝世,自然无人能及。”谢景行无奈,见他一顿乱卷,连忙顺着毛摸。

    “既然如此,看我便好,看什么美人图。”殷无极似笑非笑地瞥他,抬手一抽,便把师尊研究了一半的美人图没收了。

    他还顺口找了个借口,道:“南疆蛮荒,巫族秽/乱。这个归我了,您是皎皎君子,不许看。”

    谢景行顿住,他也听出,殷无极是在随口诓骗,实则是要这卷画册,却不准备让他深究。

    但这么个理由,实在是太幼稚了些。

    “您心里在骂,觉得本座不讲道理呢。”

    殷无极将画卷收回袖中,显然是没有还给他的打算,反而倒退两步,轻笑。

    “是啊,本座就是不讲道理,看不得您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半分,先生第一天知道?”

    “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谢景行失笑,垂衣敛袖,墨发飘飘,悠然道:“帝尊倾城之貌,至尊地位,何必纠结于这些寻常小事?”

    殷无极看着他身姿如仙神,光风霁月的模样,眨了眨眼,细密的眼睫倏忽垂下阴影,又笑着扬起,绯光流转。

    “您总是夸本座容色甚美,过去,还曾促狭地唤本座‘小漂亮’,甜言蜜语的,不正经。”

    “不正经?”谢景行又笑了,“这普天之下,可无人敢说圣人谢衍不正经。”

    “那是圣人装得好,有些伪装,戴了一辈子,自然也就成真了。世人都觉得您仁德雅正,谁知道您那样霸道不好相与。”

    殷无极瞥他,却暗示性地拂过自己的后腰处,在谢景行明显顿住时,他灼灼一笑,皎若太阳升朝霞。

    “可惜您的记忆有残缺,否则,我细细把九幽之下的事情与您分说,条条控诉您的过分之处,您还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到底做了些什么?难道神魂烙印还不是最过分的事情?

    “坏,圣人最是坏心眼,坏透了。”殷无极凑过去,明明温言细语,却似步步紧逼,恃美行凶,“您难道忘了,您按着我的脖颈,逼迫我叫您……”

    帝尊顿了一下,看着谢景行正在等待他的下文,却有些高估了自己,当着他温柔的眼神,却是叫不出口。

    谢景行看过那灵位,知晓他将言未言的下文,宛如看穿了他在无数长夜中难明的心思。

    白衣书生不等帝尊开口,径直牵住他的手,淡淡笑道:“卿卿吾妻,该走了。”

    第36章 别崖借剑

    陆机停下脚步, 折扇轻摇,看着根系深深扎在山体中的榕树。

    不见天日数千年,树叶依旧呈现深沉的碧色, 周边浮着一簇簇萤火。

    失踪的弟子, 正被藤蔓悬挂在树干之上, 昏迷不醒。

    “张师兄,我来救你!”理宗弟子尝试放出一只术法生成的灵, 试图接近那树根处。

    却不料, 灵气刚一触及那美丽而无害的萤火, 转瞬间就被烧成灰烬,反噬让他呕出一口血。

    封原把理宗那个救人心切的弟子捞回来,替他疗伤。

    这萤火是杀招, 见人即焚, 实在危险。如何才能不惊动萤火,将同门救下来?

    少年们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了主意。

    “这棵树的年纪, 比你们这些小东西加在一起都大, 不想死就别随意靠近。”

    青衣白裳的魔宫丞相手中一转, 判官笔浮现在手中。他于虚空之中写出一个“静”字, 蠢蠢欲动的藤蔓根须安静下来。

    “陆先生?”见陆机踏入这漫天萤火之中, 风凉夜连忙道,“您一定要小心,这火焰不简单。”

    这一路上,他们开始还不服气谢景行将他们交托给陆平遥, 只以为他是个寻常散修。

    可数次遇险,都是这位神秘莫测的散修将他们救下,少年慕强, 他们喊“陆先生”一个比一个欢。

    “三味真火。”萤火漂浮在他的身侧,时而幽深,时而明亮。

    陆机青衣广袖,闲庭信步,那火焰仿佛避惧他,纷纷让行。

    他似笑非笑,竟是伸手捏住一团萤火,道:“刚刚苏醒的雏鸟?懂些规矩。”

    那一团萤火跳跃在他的掌心,有点想跑,又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好似在讨好大能。

    魔门军师笑了,他手中仍然执着那书写史册的判官笔,漫不经心地扫过树上悬吊的弟子们,卷起衣袖,再写了一个字。

    “落。”他悠然开口,言出法随。

    藤蔓顿时松开,被悬吊许久的弟子纷纷从半空中掉下来。

    萤火似乎背后有主人,不欲与他为敌。那些幽幽的绿光向高空飞去,不去触碰这些弟子的衣角,以免把人给全点着了。

    心、理二宗的人连忙奔上前,去接住自家失踪的师兄弟。

    “这妖树,看上去好像并不想为难我们?”风凉夜上前,想要去捞自家倒霉的小师弟陆辰明。

    但他慢了一步,那名为陆平遥的青衣散修,顺势张开手臂,轻轻松松地接住从天而落的白衣少年。

    少年像是一只小小的雏鸟,拽住救他之人的衣角,蹭进他的怀里。看上去,莫名有些可怜可爱。

    “小东西。”陆平遥伸手摸了摸他的骨相轮廓,总觉得有些眼熟。那是一种血脉间的熟悉与恻隐。

    但这不足以让杀人如麻的魔宫丞相动容,看着风凉夜走近,他可有可无地交出了少年。

    看着那温和又会照顾人的大师兄,把他的小师弟背在背上,陆平遥又展开了折扇。

    “多谢陆先生援手。”风凉夜向他颔首。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陆平遥随意地摆摆手,独自一人走向了扎根多年的妖树。

    “师弟,你醒了?”风凉夜感觉到背上的呼吸有些凌乱,“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大师兄……”

    陆辰明的双臂环在他的脖颈上,幼鸟睁开眼睛,幽幽沉沉的黑眸中,依稀有金红色闪过。

    陆机的身影颀长,仿佛有嶙峋傲骨。

    陆辰明的眼神闪烁着,随即垂下眸,道:“我很好。”

    风凉夜见他没事,把他放下,道:“辰明,你先休息一下,师兄去救其他人。”

    在所有人视线的死角处,陆辰明拢起手,轻轻一嗅,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二哥哥。”

    那是染在那人衣带之上的,史册的墨香。

    就在这时,洞穴深处传来一声劈裂。

    岩壁上赫然出现一个大洞,走在最前面的白衣青年,手中握着黑色古朴长剑,剑意凛然若神。

    继而,玄袍男人也撩起道袍,从他劈出的裂口中走出。

    谢景行手中还握着他的无涯剑,侧眸瞥他时,见帝尊面上盈着笑意,欲语含休。

    “你们二人,可发现了什么?”陆机在妖树附近转了一圈,除却被看到一些被焚殆尽的祭品外,并无所获。

    见他们脱困,陆机走来,却看见谢景行手中执着古朴长剑,脚步一顿,露出了震撼的神情:“等等……这把剑是……”

    陆机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用见了鬼的表情看着陛下,语调都变了:“您把剑借给谢先生了?”

    殷无极的腰间还悬着无涯剑黑金色的剑鞘,那大巧不工的凶剑,却在谢景行手中温顺至极。

    殷无极不觉有什么不对,过往他和谢衍关系最紧密时,连剑都能换着用,他淡淡笑道:“怎么,难道借不得?”

    “旁人的确是借不得的,但是他,借得。”

    “这世上,配得上他的剑本身就不多。此时没有趁手武器,本座的剑,他用一用,倒也不算委屈。”

    还不算委屈,委屈了谁?总不会是谢先生吧?

    陆机张了张嘴,想要劝谏,却半点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剑修的剑,旁人根本压制不了,何况是无涯剑……”陆机试图辩解,却见谢景行把玩无涯剑时,姿态自然的很,分明没有半点反噬。

    “无涯剑自己都乐意,管它做什么?”殷无极似笑非笑地瞥他,仿佛在警告。“不许再谏,扫兴。”

    陆机悲愤地捂住脸,稳定自己过于波动的心态。

    妖妃!他们魔宫要有妖妃了!

    谢景行被陆机几乎哀怨的眼神看的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将无涯剑递回去,道:“接下来应该用不到了,还你。”

    那传闻中脾气贼差的凶剑不满地鸣叫几声,在还鞘的时候甚至剧烈挣扎,发出嘹亮的剑鸣。

    “无涯剑好歹是天子剑,这……”陆机看着它一个劲地黏人,痛心疾首。

    “它这是,剑随其主?”谢景行瞧着殷无极,似乎是笑了。“这般黏人?”

    “这是个意外。”殷无极手放在唇边,清了清嗓子。

    “既然无涯剑不肯回鞘,你就再拿一阵吧,此地若是找不到出口,兴许还要从山间劈出一道——”他含糊不详地道,“若是本座来,恐怕把握不好。”

    并非是把握不好力道,而是不能再动用魔气。

    此地妖气冲天,为大妖古墓,以元神状态少许使用些许魔气,自然会被妖气掩盖。

    但大妖已经复苏,不知去向。魔君的魔气没了掩盖,再亲自斩开一座山,云梦城瞬间就会满城风雨。

    “在下方才发现,这榕树背后,本有一条通路。”

    陆机沉默半晌,看着两人之间难以拆散的无形气场,道:“既然如此,麻烦谢先生出剑了。传说,叶剑神曾盛赞您‘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剑意,不知平遥可有幸观之?”

    谢景行只是一笑,谦虚道:“当不起。”

    榕树背后的墙壁上,绘着大妖的最终。

    上古时代,仙圣频出,妖魔行于地上,那是修真界极其辉煌鼎盛的时代。

    可近万年来,从未听过一人飞升。

    那些传说,那些旧事,都隐藏在这片灵气四溢的土地之上,有的成为墓碑,有的成为遗迹。

    “为什么修真界再也无人飞升……”陆机微微失神,“难道真的如圣人所说,天路不通吗?”

    殷无极的神色莫辨,谢景行立即向他一瞥,抓住他的手。

    殷无极微缩的瞳孔中印出他的脸,这才从噩梦中惊醒,沉默无声地看着他,眸光摇晃着。

    他却听到谢景行对陆机道:

    “不通又何妨,若是前方没有路,我来劈出一条路。”

    “也许初时极其狭窄,不算是路。只要后来者复后来,迟早有一日,此界必将通天!”

    谢景行看着那壁画的终章,辰明鸟飞向天际,试图越过那高高在上的天梯,却敌不过那炙热的太阳,他飞得越高,越是被太阳所融化。

    羽毛落在地上,掀起燎原的业火,也是那逐日而死的大妖不甘的终局。

    萤火之光,安敢与日月争辉。

    无论何种生灵,都不可冒犯天道的威严。若有例外,就如同辰明鸟,如同圣人谢衍!

    “天地不仁。”曾经的白衣圣人,眸如寒潭深水,手腕一动,剑锋划出银色的弧光。

    一剑出山海!

    浩荡的剑意,如同滚滚怒涛洪流,向着这看似坚硬的洞壁袭去,不过一瞬,就摧枯拉朽般推倒了这矗立几千年的墓穴。

    殷无极看着他久违的剑意,好似从历史的缝隙中窥见圣人时代的光华璀璨。

    似是故人来啊。

    炫目的光照了进来,阴暗的腐气随光而逝。

    久不见天日的妖树,根须枯萎,碧绿的叶子落于地上,化为灰烬尘泥。

    那是数千年,上万年前,辰明鸟的栖息之地。

    如今,他已经不需要这样的黑暗寂静的栖息地。身着儒宗低阶弟子服的少年,从黑暗中走到了光里。

    大师兄拉着他的手,关切地问他什么;娇俏的少女抱着他的胳膊摇晃;小师兄别别扭扭地给他塞了几瓶灵丹妙药,板着脸,教训他不要往危险的地方走。

    少年看向最前方的白衣青年,明明病骨支离,但他握着剑的模样,仿佛皑皑的天山雪,皎皎的明月光。

    有些人,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是一座无法逾越的丰碑。

    “走了。”谢景行率先走出那山体裂缝,回头一望,声音淡淡。

    理宗、心宗的弟子皆望着他的背影,失神片刻,只觉他清瘦病弱的身躯,如此巍峨不可撼动。

    良久,张世谦和封原才回过神来,皆是对着他躬身行礼,心服口服地道:“多谢小师叔。”

    一个称呼,重逾千钧。

    理、心二宗,虽然尊称儒门为主宗。但身为儒道二支柱的骄傲摆在那里,哪怕宗主叮嘱,心中对早已破落的主宗,难免有些不以为然。

    当他们躬身的那一刻,亦然代表着——

    理、心二宗的未来,向他归服了。

    *

    法家此次大比的运气不好。

    韩黎带着一众弟子,先是传送到鸟不生蛋的荒芜平原,走了整整两日,才碰到一队道门弟子。

    好不容易凑够了分数,又遇到了一群来历不明的死士追杀。

    对方训练有素,心狠手黑,修为不低于金丹,目标也很明确,狙击法家有才能的弟子,就算杀不了,也要断送他们的道途。

    韩黎一行原先顾忌着仙门大比,并没有首先下杀手。但对方却接连重伤了两名弟子,杀了一名师妹,让他们损失惨重。

    韩黎心中恨意滔天,可无奈与死士硬碰硬极为不智,他作为宗门首徒,必须以大局为重。

    他留下断后,让修为仅次于他的韩密带着弟子逃跑。

    韩黎是元婴后期,连杀两名修为稍低的死士后,他力竭不支,不得不边打边撤。

    可他没想到,在跑路的时候,竟然与熟人狭路相逢。

    韩黎看着墨家少宗主背后的一队黑衣蒙面死士,脚步一顿。

    “你是被死士追了?”

    “你也是?”

    “你也留下断后?”

    “……”

    两人对视一眼,看往日宿敌同自己一样满面尘灰,形容狼狈,竟是相对苦笑,颇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墨临与韩黎修为相近,宗门地位相当,两宗关系微妙,对方又是自家宗主口中的“别人家孩子”,所以敌意甚重,见面总得怼上一通。

    不过两三句话,他们当即决定联手,性命相托,穷尽一身法术,竟是闯入一座峡谷。

    峡谷削壁中断,唯有一线开,四处仿佛有迷雾丛生。

    死士也阴魂不散地追了上来,誓要把他们斩杀灭口。

    两人无路可退,且战且逃,并肩闯入桃林。

    “此处怎会有桃花源?”

    韩黎的腿被刺伤,血渍濡满赭色儒衫,凭借一口灵气支撑至此,已是强弩之末。

    墨临手中傀儡线尽断,维持着墨家兵甲人与身后死士缠斗。

    “你可还好?”他挡在后面,听韩黎声音虚浮,俨然是身受重伤,不禁分心询问。

    死士比他的兵甲人更似傀儡,即使被重伤,亦要执刀夺他的命。

    爆裂声响起,最后一只兵甲人被符咒炸为碎片。

    墨临心道不好,可他打了一天一夜,存货早已消耗殆尽,哪有别的机甲可使?

    墨临立即向后疾退,可失血与重伤,让他的脚步迟滞。

    眼看那幽灵的一刀便要刺向他的元婴,将他彻底贯穿。

    一向与他不对付的韩黎,却在电光火石间扑了过去,手指如钳,将他扯到身后,继而旋身,拿自己的后背挡了一刀。

    霎时间,血就濡满了他赭红色的外袍,刀口深可见骨。

    “韩黎——”墨少主英挺的面容登时变色,不知哪来的力气,将那偷袭的死士踹出十丈远,把他反手搂在怀里,低吼出声,“你没事吧?”

    “……别瞎叫唤,没死。”

    “为什么?”墨临有点发懵,怔怔地问。

    “没有为什么,你怎么这么烦。”赭红色衣衫的青年不耐烦。

    “你救了我。”

    韩黎啐了一口血,冷静道:“墨少宗主,我的伤比你重,可能出不去了。若是我出不去,你得连我的份活着,把死士暗算的消息告诉宗门,也算是替我报仇。”

    说罢,韩黎呕出一口心头血,在掌心写字。

    方才写完一个秦字,他就觉得自己有些扛不住了,血接连不断地从他唇角溢出来,濡满了他的衣襟。

    “韩黎,你做什么?”墨临见他脸上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神色,青筋突突直跳。

    “秦律……”韩黎咬着牙,却是笑道,“得让这群王八犊子……见识见识什么叫严刑峻法!”

    秦律是法家最酷厉的法典,向来被束之高阁。

    秦律残酷无情,其中最残酷的就是“连坐”之规则,不仅需要许多灵力,更是对弟子心境修为要求极高,一不小心就会反噬自身。

    想想看,那些炮烙、车裂之刑要是反噬自身,死的该有多惨?

    墨临听过秦律的鼎鼎大名,霍然变色,道:“韩黎你住手!”他的声音极大,响彻桃花源。

    韩黎被他强行按在怀里,背后的伤口钻心地痛,心里骂了不知道多少遍这木头少宗主,怒极反笑:“我就敢,你谁啊?非要来管我的事……”

    死士见秦律之法成型,颇有顾忌,未曾上前。

    片刻后,为首死士看出韩黎力竭,若是用出秦律,几乎必死,就一招手,示意手下等到秦律的光芒消退后,再将两人收割刀下。

    “吵死了,怎么有人胆敢在这里撒野,平白扰了清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倦懒的声音远远传来。

    死士首领循声看去,见一名青衣白裳的俊俏书生用折扇拂开恣意生长的桃枝,踏花而来。

    “元婴。”首领的声音很低哑,背后手下立即警戒,提刀严阵以待。

    从桃源深处走来的,却不止书生一人。

    “韩先生,墨少宗主,可还无恙?”

    风凉夜手中抱琴,一身儒门白袍,正跟在陆机身后,声音温柔。

    墨临一怔:“你是,儒宗的风凉夜?”

    他听宗主提起,风凉夜是儒宗白相卿亲传,琴艺超绝,乃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

    韩黎自知自己牙尖嘴利,得罪过儒宗。

    风凉夜虽然性格好,但他不觉得儒宗会不计前嫌,伸出援手,与这些凶恶死士为敌。

    风凉夜的手指按上了琴弦,笑道:“小师叔算到二位命悬一线,特地让我来解救,勿要担心。”

    青衣书生眼皮也懒得抬,斜倚在树下,折扇轻点,正指向面前死士,懒散道:“不要废话,一起上罢。”

    魔门军师自诩文臣,这类要动手的任务,总是将夜来做。

    但若要他动手,对方必然求死不能。

    “上司爱打赌,可苦了臣子。”他展开春秋判,嘀咕一句,“得让陛下加俸禄。”

    第37章 明镜公堂

    有陆机这位渡劫期魔修压阵, 不过片刻,墨临、韩黎的生死危局就破了。

    风凉夜把死士捆成一团,返回桃花源深处。

    层层掩映的桃花林中, 凉亭拔地而起, 山石错落, 桃花盛放,是帝尊以儒道术法捏的景致。

    之前, 他们一行从南疆妖窟离开, 理、心二宗还要再冲一冲分数, 于半道辞别。

    儒宗分数已然稳居第一,在小罗浮试炼的最后一日,不欲再生事端, 寻一处灵气充裕的山谷养精蓄锐。

    谢景行正在凉亭之中, 与殷无极手谈。

    谢景行执白,殷无极执黑,局势正焦灼。

    桌上摆着珍奇灵果, 香炉点着优昙婆罗香, 禅意悠远, 可见二人的闲情逸致。

    陆机走进凉亭, 也堪堪坐下, 折扇搭在膝上,欣赏着这局棋。

    谢景行闲敲棋子,他方才疏忽,被殷无极算计, 失了一招,这下左右为难了。

    “谢先生恐怕要输。”陆机旁观片刻,忍不住多嘴。

    “陛下棋风如行军打仗, 只要犹豫,就会死死咬上来,打乱敌人的节奏,非得逼你剑走偏锋……”

    “陆平遥,观棋不语。”殷无极一掀睫羽,睨他,好似在责备。

    “这一局,我要输。”谢景行正襟危坐,俯瞰棋局时,却是坦然一笑。

    “谢先生还是喜欢一步三算,这样谨慎的棋风,下的过旁人,制不住本座。”

    殷无极纤长的指尖捏着一颗黑色棋子,在谢景行面前晃了晃,弯起唇道:“好了,先生输了。”

    谢景行复盘局势,心服口服地道:“你的棋艺比我强了。”

    他坠天以后,浑浑噩噩五百年,才堪堪恢复残缺神魂的意识。

    空白的这些年里,他原地踏步,殷无极却走得更远。不仅是棋风,更是修为能力。

    他的棋风依旧霸道狠绝,可每一步,都比以前更稳,心思,也更深沉。

    风凉夜让受伤的韩黎平躺在树下,用携带的药品替他疗伤。

    韩黎赭红色的外衣几乎都被血染红,伤口深可见骨。

    待到包扎完毕,这位法家首徒硬是没吭一声,面容不再那么惨白,神色也缓和不少。

    “多谢施救。”韩黎知晓,这次欠了儒门第二个情了,可债多不愁,他也坦然,“来日儒宗有何要事用得上韩某,我自是义不容辞。”。

    几次打交道下来,韩黎看出儒门都是豁达君子,不拘小节。他开始后悔自己在云梦泊时的刻薄。

    风凉夜一笑:“是小师叔卜了一卦,才得知二位情况危急。”

    墨临咬住绷带,扎紧胳膊上的伤口,道:“谢道友为何会卜算我二人之事?”

    “因为我与无涯子打了个赌。”

    谢景行抓起一把棋子,看似随意地散落在棋盘上,黑白棋如星落,蕴含道之妙意。

    他微笑道:“我们赌的是,第一个闯入此地的是谁。然后,我与无涯子各起一卦,看看谁卜算的准。”

    “他的卦是‘鸳鸯亡命天涯路’,我的卦是‘龙困浅滩被犬欺’,所以,陆先生与凉夜特意去接二位,正巧赶上二位被追杀。”

    谢景行瞟向殷无极,支着下颌,笑道:“由此看来,是我赢了。”

    殷无极本就不擅天衍之术,亦然无心胜负。在推演上与天问先生较劲,他当然不求取胜,只是陪他玩罢了。

    他赢一局棋,却输一卦,也不介意,坦然笑道:“是先生赢了。”

    殷无极见谢景行精神不错,即使输了,他也愉快的很,非常慷慨地把赌注一推,正是这一匣珍珑棋子。

    黑棋为魔宫黑曜石,白棋为天山白玉,皆有滋养神魂之效。如此天材地宝,却被他败家到拿来磨棋子,哄他师尊一笑。

    “那我就收下了。”谢景行用手拢起一把,棋子如流水,落入棋篓之中,叮当作响。

    墨临、韩黎俱默,他俩敢情是被这个赌约救了啊。

    风凉夜问了情报,死士宁死不答。

    许是觉得这位儒门首徒太君子,陆机出手,死士死活撬不开的嘴,就接二连三地张开了。

    “我等来自海外十三岛,乃是世家豢养的死士,此次的任务是在小罗浮中,尽可能地捕杀儒道有才能的修士。就算杀不掉,也要致残,毁去道基,灵骨……”

    “现在天下道统三分,儒释道已经垄断了修界的资源、地位、权力,根本没有给我等世家留下空间。还好圣人已故,道升儒降,中洲势力出现空白,如今正是最好的时机!”

    “佛、道二门,盘踞西、东二洲,如日中天,不可轻取。想要抢夺资源、权力,唯有回到大陆上,而不是蜗居海外小岛。”

    “我等祖上,当年被圣人逐出中洲,何其狼狈,何其不堪?若要重新在五洲十三岛取得地位,必须回归中洲,重现世家辉煌!”

    “计划的第一步,就是要毁灭儒道未来。”

    “……”

    谢景行听闻,冷笑一声:“之前来杀我的,声称是谢家死士。看来不止是为了谢二的地位,更是与世家图谋脱不开关系。”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被继室与弟弟排挤出家门的谢家大公子,如今成了声名鹊起的圣人弟子。

    晋安谢家曾经在中洲时,也为搭上圣人绞尽脑汁。可单凭一个姓氏,自然不可能让目下无尘的仙门之主谢衍侧目。

    圣人谢衍早年出身凡俗世家大族,少年时寻访仙道,离家远行,父母不修仙,早就寿终正寝,家族也早就消失在历史之中,与后来兴起的晋安谢家八竿子打不着。

    强行拉关系,却没搭上圣人,反倒受其无视。谢家一度还沦为世家笑柄。

    殷无极为他续上一盏茶,问道:“谢家与你又有何渊源?”

    谢景行神色淡淡:“俗世孽缘,不值一提。”

    殷无极敛眸,却想起他查到的消息,推断出圣人重生后,至少在谢家待过三个月,才离开家族前往儒宗。

    谢景行在神魂还未稳固的时候,就果断离家远行,也是看出谢家是非之地,再不走可能还有危险。

    “尽是玩阴的。”韩黎很是来火,“诸位如何看世家此举?”

    墨临也是被追杀的一员,率先道:“无耻之尤。”

    风凉夜不喜这样不择手段的风格,道:“趁火打劫,不足取。”

    谢景行站起身,长袖拂过亭中石桌,仿佛浸染了花香。他慢条斯理道:“我倒是觉得,必然有诈。”

    韩黎问:“哦?如何解释?”

    谢景行道:“在云梦城登记,参与大比的修士皆有定数,就算把世家弟子悉数以死士替换,也不可能混入这么多。他们自然有别的渠道进入罗浮世界。”

    风凉夜:“也就是说,世家走了偏门左道,破坏规则。”

    谢景行抬眸,漠然看向远方,冷笑道:“不止,如果当真存在另一条入口,让死士混入其中。小罗浮洞天为道门炼化的福地,道门,会不知情吗?”

    韩黎与墨临的表情登时变了。

    良久,墨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世家既然针对儒道,自然也不会放过百家。无论我们平日有何种争端,面对道统之外的敌人,儒道的利益是一体的。”

    说罢,墨临行了个叉手礼,询问:“谢先生想如何做?”

    对两次搭救他的谢景行,他显然多了几分尊重,唤起了先生。

    “当然是给世家一个下马威。”

    谢景行心中自有筹谋,看向皆等着他下文的儒道弟子们,悠悠然地道:“我们抓到了世家豢养的死士,手里有证人,当然可以闹的天下皆知。”

    仙门就算暗地里斗的再凶,明面上也讲究一个“师出有名”。

    陆机唯恐天下不乱:“若是死士当真攀咬出道门,作为仙门魁首的长清宗,又会如何反应,在下甚是好奇啊。”

    殷无极见他跃跃欲试,淡淡道:“陆平遥。”

    他在警告陆机,如今时机还未成熟,魔宫有魔宫的做法,儒道之事不宜插手。

    陆机本来打算趁乱搞事,但陛下勒令不准利用儒道,他只得旁敲侧击:“这道门洞天里,还有南疆的邪窟呢,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样的门道……”

    殷无极将未开封的一坛好酒往扔给他,没好气道:“堵不住你的嘴?”

    陆机随手一接,心满意足地拍开泥封,嗅了嗅那诱人的酒香,馋虫都被勾了出来。

    他道:“堵得住,有酒喝,什么都堵得住。”

    韩黎特意看了一眼无涯子,见他没有维护宗门的意思。

    传言无涯子在师尊故去后,与长清宗形同陌路,如今只是边缘人物,此事果真不假。

    但他思及其中关节,却又是面色一白,皱眉道:“若是咬出长清宗,这事儿可就大了。”

    “道门势大,世家却远离三洲,从性质上来看,也应该先对付世家,还不到咬出长清宗的时间。”

    谢景行白衣临风,如仙神俯瞰,轻声道:“看好这群死士,我们先紧紧地咬住世家不放,借题发挥,先折其一翼。”

    墨临、韩黎对视一眼,皆道:“可。”

    罗浮世界试炼的最后一日在平静中结束。随着三声钟鸣,这长达十日的试炼终于落幕。

    谢景行带着儒门,捎上墨、法两家弟子,捆了一堆死士,走向罗浮世界的出口界碑。

    殷无极与陆机推说有事,提前告辞。

    谢景行没有说什么,定定看了片刻帝尊的背影,才状似平静地移开视线,告诉弟子:“走吧。”

    洞开的界碑处,已有不少人等待在那里。

    将令牌置于秤型法宝上,旁边陈列的水镜就会自动录入宗门比分与排名。

    第一名长清宗,二百三十分。

    第二名苦海寺,一百九十分。

    筑基一分,金丹三分,元婴五分,如此成绩,已是傲视群雄。

    谢景行提着乾坤袋,走上前,将令牌摆上法宝。

    他逐一置上,很快,那金色的法宝被压的微微一沉,水镜之上的分数开始迅速累积,排名也从一百多名开外,迅速蹿升。

    已经挤入前十了。

    云梦弟子神色微变,却见到谢景行掏空了一个乾坤袋,又从袖中掏出另一个,平静地取出余下的令牌。

    清一色,全都是五分的元婴令牌。

    “四百、五百……”云梦弟子忽然提高声量,显然有些激动,“儒宗,五百一十二分!”

    接下来是算扣分。

    此次大比不禁杀伤,只会扣除二十分。

    当云梦弟子将儒宗令牌置于水中检验时,竟然无一渗出血色,可见夺取之法,都是光明正大。

    答案毫无悬念。

    水镜变动,一个金光闪闪的名字势如破竹,跃上第一的位置。

    “第一名,儒宗,五百一十二分!”

    儒宗的成绩,足足碾下长清宗三百分。

    难怪此次大比,淘汰的宗门如此之多,道、佛的第一宗门,却未打出惊艳的分数。

    这些莫名失踪的令牌,竟是全被圣人弟子收入囊中!

    儒宗隐世五百年,可见,传承并未断绝啊。

    “本场大比,离奇失踪了不少人……”

    云梦管事似乎不太接受,皱眉看向他,意有所指道:“不知圣人弟子可曾见过这些人?”

    他手中挑出的,正是当时殷无极一怒之下屠尽的散修们。当时他们冲着杀人夺机缘而来,被杀也是理所当然。

    他们接了道门的高额悬赏,云梦管事心中清楚,他们定然是与圣人弟子狭路相逢过。

    谢景行垂目,神色波澜不惊,道:“我们儒宗与理宗、心宗曾误入过一处凶险洞窟,不少修士折在其中。这些,是我们运气好,从尸骸上发现的,如若管事不信,可以寻理宗张世谦、心宗封原求证。”

    他将本死于他与殷无极之手的劫道散修,死因归结于南疆邪窟。

    若是云梦管事强行要追究,那就得先解释清楚,这南疆邪窟为何会在道门小世界了。

    当然,他并非要以南疆妖窟为由向道门发难。妖窟已毁,大妖苏生,不但没有道门勾连南疆的铁据,还容易引来大妖报复。

    管事似乎也知道些许内情,权衡轻重后,认为隐瞒那件事比起追究儒宗令牌的合规性重要的多,于是也不再纠缠。

    大比第一场,儒宗大胜。

    谢景行拢起袖,扬声道:“管事且慢,在下还有一事,需要告知。”

    随即,韩黎、墨临提着被墨家特制镣铐捆成一团的死士上前,一左一右站在他背后,眸光沉如暗雨。

    谢景行道:“劳驾通报贵城主与长清宗主,就说儒、墨、法三家联名上书。”

    “我等在罗浮小世界中,发现有人舞弊,使鬼蜮伎俩,暗害大比参与者,十恶不赦,还请仙门之主出面裁定。”

    他说罢,云梦管事的面色一变,环顾四周,见他有意把事闹大,引得无数人侧目。

    “竟有此事,我定然向上禀报!”他有些难堪,伸手,似乎想要接过风凉夜捆着死士的绳子。

    谢景行伸手一阻,笑吟吟道:“这些死士是重要人证,若无贵方城主,或是长清宗宗主信物,我们不会交出人证。”

    此时将人证交给这籍籍无名的云梦管事,谁知会发生什么。

    谢景行指着互相搀扶,一副受了重伤模样的墨临与韩黎,痛心疾首道:“墨少宗主与韩先生,因这些混入大比之人身负重伤,暗中策划此事之人,用心险恶,当诛啊。”

    云梦管事的微笑有些挂不住了,道:“是极是极。”

    墨临、韩黎:“……”

    谢景行这借题发挥的功夫也太到家了吧,不能惹不能惹。

    他们将令牌计算好交了上去,不过也是一个四十六分,一个五十五分,堪堪排在十名左右。

    对他们来说,保护好宗门弟子更为重要,大比能够晋级二轮就行,届时再做努力也不迟。

    “还请管事通传仙门,儒宗、墨家、法家联名上书,请开明镜堂,邀十名大能列席定夺,这是拟好的文书。”

    谢景行从袖中取出一封写好的折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交出。

    管事勉强接过,扫了一眼,脸色就如同炭一样黑。

    云梦管事忍了又忍,还是道:“我会告知城主与宋宗主,请圣人弟子回客栈休息,等我们的消息吧。”

    大比之中出了这等丑闻,看似事情严重,影响大比信誉。实际上,会选择闹到明面上的不多。

    圣人故去后,仙门礼崩乐坏。儒释道的上宗门高层之间,多有利益交换,搞小动作的不在少数。

    若是遇到这种情况,他们一般会将死士处死,发落几个无足轻重的管事,也就给了面子,过去了。

    毕竟长清宗执仙道牛耳,能够正面怼上这个庞然大物的,不多。

    “请开明镜堂。”谢景行见他敷衍,虽然态度依旧温和儒雅,却分毫不让,极为难缠。

    圣人坠天后,儒道道统逐渐式微,但各个传承悠久,底蕴深厚。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书生若是执意要闹,就算最后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是面子上难堪。

    可这次儒道吃了大亏,这是把他们往死里整,哪有不闹的道理。

    墨、法且不说,都是儒道上宗门,都有弟子损失。

    一个墨家少宗主,一个是法家天骄,差点陨落在这阴谋诡计中,宗门必然咽不下这口气。

    儒宗虽然目前实力落寞,但这位领衔者是圣人弟子,背后有儒门宗主白相卿,渡劫修为。儒门三相明面闹翻,实则同气连枝,白相卿开口,风飘凌、沈游之也不会坐视不管。

    第一场大比结束后,理宗宗主风飘凌,心宗宗主沈游之先后脚到了云梦城。很难说,不是专程为这圣人弟子撑腰来的。

    谢景行借圣人弟子名声,请开明镜堂,一下子把云梦城和道门,拉下这个漩涡,怎能不难缠?

    “明镜堂?”风凉夜对仙门制度着实不了解,问道。

    “仙门公堂。”谢景行道,“例如此事,仙门大比不公,应当由云梦城主执印,从儒释道上宗门中,择出十名德高望重的宗主或长老,进行联合审理,共同裁断。”

    谢景行拂衣拢袖时,显得格外沉静可靠:“我在折子中提供了死士口供,以此状告世家。一旦接到这等联名折子,涉及三家利益,明镜堂必开。”

    “还挺公平。”风凉夜思忖一番,抚掌笑道,“不让仙门魁首一家独大,以权力制衡,这样的制度实在有用,为何我先前未听说?”

    谢景行轻咳了一声,神色颇有些不自然。

    “你不知道规则是谁定的?”韩黎的表情有些怪异,他轻咳一声,“风道友,你变着法子赞美圣人也要有个度吧。”

    “……”

    “谁不知道这明镜堂,就是圣人谢衍一手创办的?不仅是仙门大比,一旦修真界有裁决不定的重大事务,都会提上明镜堂,由众宗门联合决策,让被仙门等级压制的小宗门,也有了向上提告大宗门的渠道。”

    “别的不多说,圣人无论在公正、仁德还是势力均衡上,对仙门的掌控程度,远超于如今的那一位。”

    韩黎压低了声音,似乎颇为顾忌。

    “但,天不假年,圣人的改革实际已完成大半,却因他坠天故去,彻底停滞。到后来,圣人留下的制度,几乎都被那位废除了,明镜堂算是少数留下的成果,也不太有人提起……”

    风凉夜听的入了神。

    几日相处,韩黎知晓,儒门都是群隐世许久的君子,难免有些不通常识,唯有谢景行除外。

    这位圣人弟子,不仅六艺皆精,各种离奇手段信手拈来,更是聪明机变,谙熟修真界历史、内幕与规则。

    他不仅敢踩在高压线边游走,更是在规则边缘疯狂试探,与这群天真不谙世事的儒门君子比起来,高出不知几个段位。

    兴许是韩黎的视线太过明显,谢景行抬起漆黑的眸子,犹如黑曜石,好看,却又透着淡淡的凉意。

    韩黎心里一悚,白衣青年移开眼眸,神情温和淡雅,道:“如今大比第一场已经结束,韩先生不妨一同回客栈歇息吧,你的伤势不轻,还需好好休养。”

    “那这死士……”韩黎迟疑。

    谢景行知晓他们不放心,道:“在云梦城来人之前,由我们三家各出弟子轮换看守,儒宗人少,只出一名,三个时辰一班。”

    他又刻意补充一句,道:“无论来者报何名号,即使手执长清宗私印,只要没有看见明镜堂调人的文函,绝不可交人。”

    此举是防死无对证。

    墨临神情严肃:“谢道友放心,墨家不会吃亏,定然要海外世家给我们一个说法。”

    韩黎随即也表态:“在下亦然。”

    二人是墨、法两家的天之骄子,却差点被坑死在罗浮世界里,怕是心里早早就发了狠,非要让世家付出代价。

    此番利益相同,又逢儒宗雪中送炭之恩,友谊自然建立的极快。

    以谢景行的交际能力,两人已对他推心置腹,极是信服。

    风凉夜送走墨、法两家弟子,然后回过头,看着身形清隽,温润雅致如高天明月的谢景行,心里不免一安。

    小师叔仿佛无所不能,无论是精妙术法,还是人情世故,都显得厉害过分。

    若不是知道他在圣人洞府修炼许久,掌握了常人远不可能企及的知识,他说不定当真会以为,对方是圣人化身,怜他们孤苦无依,前来看顾他们这些弟子的。

    但仔细一想,怎么可能呢?

    圣人已经故去五百年了啊。

    第38章 半部天书

    沈游之刚到云梦城不久, 就听弟子传来消息。

    儒宗、墨家、法家联合上书,请开明镜堂。

    他为了抗议宋澜据红尘残卷为己有的做法,刻意晚到一场, 以示不臣不友, 这与风飘凌默契至极。

    二位渡劫老祖的座位空了整整一场, 宋澜也丝毫不变色,还大度至极, 派人三番五次去请, 做足了姿态。

    大比第二场, 他们还是来到了云梦城,一是为了给小师弟撑腰,二是为了宋澜放出的“红尘残卷”消息。

    “明镜堂?云梦城摊上什么事情了, 竟然要开明镜公堂?”

    沈游之斜倚在太师椅上, 丝质的绯色衣衫让他更是肌如冰玉,色若春晓。

    他把玩着一方玉印,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

    “风飘凌知道了吗?”

    “风宗主已然知悉, 表示会按时到场。”

    “据闻, 儒、法、墨三家表示, 有人在罗浮小世界中安插死士, 刺杀他们的宗门弟子, 甚至造成死伤。”

    “儒?受伤的是谁。”沈游之闻言,声音一沉。

    “儒门没有损伤,受伤的是墨家少宗主墨临,与法家首徒韩黎。”

    “那无所谓。”既然受伤的不是小师弟, 那就与他无关了。

    沈游之手中玉印,以蓝田美玉为材,是技术极佳之人细细雕琢而成。可再上等的美玉, 却比不过他的如雪指尖。

    “他们告的是谁?”

    “是世家。”

    沈游之蓦地抬眼,艳绝的美人面勾魂摄魄。他缓缓地笑了,拖长了语调:“哦……世家啊。”

    “宗主。”

    “下去吧,顺便把封原给我喊来,我要问问他罗浮世界的情况。”

    弟子应了一声,门合上了。

    沈游之慵懒地倚在太师椅中,绯色薄衣,肤白若雪,唇若涂朱,格外风姿秀丽。

    他的神色却是淡淡,甚至还有几分讥讽之色。

    “还不出来。”

    “……”

    “有脸爬我的窗户,没脸承认?”沈游之眼眸一挑,却是波光流转。

    他嗤笑道:“把你的玉拿走,我不稀罕。”

    上好的蓝田玉印章,被他扔在桌面上,滚了滚,似乎要掉下桌去。

    下一刻,窗户赫然洞开,满地散碎的金色阳光中,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

    他摘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俊秀的容貌,带着薄茧的手闪电一样伸出,接住了快要摔碎的玉印,拢在指间。

    他眉峰微蹙,目若朗星,一身青色侠客装束,腰间的裹带却是长清宗的八卦纹路,昭示着来者的身份。

    更何况,他的腰间还悬着一把只要见过,就不会忘记的剑。

    名剑“千里”。

    来者是道门剑神叶轻舟。

    沈游之少年一样含情的眉眼,此时却似怒非怒。

    他冷声斥道:“叶轻舟,我现在不想看见你,带着你的玉,滚出去。”

    “我特意来见你,你却要我滚。”

    叶轻舟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温柔下来,微微笑了:“小游之,没这个道理吧。”

    “看着你师兄,生气。”沈游之冷笑,“叶轻舟,你若是打算帮他,就别来爬我的窗户!”

    “师兄之举,确实不妥。”叶轻舟握着玉,看向那窝在美人靠中,眉眼含怒的沈游之,叹息道,“我已经劝阻过他……”

    “但没成功。”沈游之也不为难他,却极是看不惯,“宋澜是什么人,你这个在外云游的师弟,除却一身渡劫修为与剑法可以用用,其他意见,也不甚重要。

    “若是你嘴上劝劝,他就爽快答应,道门与儒道的关系,也不会僵硬成如今这样。

    “扎心了,小游之。”叶轻舟苦笑,“师兄原本,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这样的人?就因为你与他同在道祖门下修行,他甚至还把你带大……你就当真了解他了?”

    “……”

    “师尊的红尘卷,在天劫后因为天道劫雷分为两半,儒门只回收了一半,另一半竟然当真落在了宋东明手中!”

    “四百五十余年前,他带领仙门各宗,前往微茫山叩山,夺的就是这半卷红尘!若非长清宗被魔君殷无极率魔兵围了,我们连余下半卷也保不住。”

    “当年,仙门不能再乱,三相为了给他宋东明让位,保住红尘卷,甚至不得不拆分宗门。他宋东明咄咄逼人,是我们为了维护儒释道的血盟,忍辱负重,不欲和道门打道统战争。”

    沈游之说到这里,攥紧了拳。

    当年,儒道也无法组织起像样的战力,与道门打道统战争。只要一打,儒道沦落的速度定然势如山崩。

    他缓了缓怒意,却见青衣侠客用悲伤沉静的目光看着他。

    沈游之握紧了蓝田玉,好似在忍耐,却又终于忍无可忍:“如今,宋澜还要拿出另一半师尊遗物,端着他仙门之主的架子,说要用圣人遗泽进行‘试炼’。”

    “这样的屈辱,试问,谁能忍?”

    “游之……”

    “师尊是他的前辈,与他宋东明无冤无仇。如今他野心膨胀,觉得师尊当年设下的制度碍了眼,挡了路,就要全盘否定师尊功绩,抹去他的一切改革,甚至带着整个仙门开倒车,你当真觉得他做得对?”

    叶轻舟面对这样的诘问,他本该沉默。

    但是此时,他却握紧了剑,微微合眼,坦然道:“师兄不该这样做。”

    沈游之是一怔。他明白,叶轻舟的立场左右为难。

    他为道祖亲传,甚至为了不参与道门斗争中,自愿放弃所有权力,离宗云游,只是在宗门挂一个名字。

    这样不愿助纣为虐的态度,已是端方正直的道门剑神,能做到的极限。

    “不是对你生气,我也又不是不讲理。”

    红衣美人宗主到底是领情的,他侧了侧头,道:“你之人品,我倒还是信得过,至少不像宋东明那般白眼狼。我们的交情,也无关宗门立场。”

    他与叶轻舟的交情要追溯到挺早,如今还保持往来,连风飘凌都不知道。

    “嗯。”叶轻舟低头,握着他凝白的手腕片刻,将玉印交还到他手中,温柔地握住他的指骨,揉了揉。

    “游之,无论如何,我不会与你为敌。”

    *

    “今夜怎么又死了人?”

    “烈血枪长老被刺之后,云梦城总是不太平。”

    云梦城的道门驻地外,传来众声喧哗。

    “是苏长寒客卿,他死在客房中,紫府爆裂,每根骨头都被剜出来了,满地都是血!快来人!”

    红月一轮照孤城,道门驻地的最上方,有一名白袍刺客俯瞰,银灰色的眸漠然冰冷,怀着千年的恨意。

    在人潮涌向远方时,他自最高处向后倒去,身如飘零一叶,淹没入沉沉夜色。

    今夜极是不平静。

    玄袍帝尊走在幽静的道门驻地中,右手搭在腰间的剑上,看似漫不经心,如同深庭院闲游,无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在圣人故去后,殷无极明面上长居九重天,甚少踏入仙门。

    但北渊魔洲与仙门的关系,不能说是和平往来,也是势同水火。

    圣人将战败的帝尊关在九幽下近三百年,于北渊洲而言,堪比靖康之耻。

    后来圣人离世,北渊政局动荡,烽火连天,江山不似当年。

    回归的陛下重整旧部,以铁血手段肃清天下,帝车踏碎山河,将割据一方的大魔军阀势力逐一剪除,才让隐隐有分裂之势的北渊,重新归于帝尊麾下。

    四百五十余年前,他趁着东桓洲内部空虚时,当机立断发兵,长驱直入,径直围了长清宗,以对仙门的一场小胜巩固了帝王权威。

    至于解了儒门三相的危局,只是顺便。他总不能承认自己念念不忘,还在替已故的师尊,看顾前师门和师弟们吧。

    再五百年,励精图治,枕戈待旦,北渊众魔正欲一雪前耻。

    殷无极看向夤夜中高悬的血月,举火路过的道门弟子们对他视若无睹,如潮水般穿过他身侧。

    “我需要一场大胜。”他想。

    北渊洲,也在等待一场大胜。

    在这仙门内部思想混乱,各家道统面和心不齐,南疆、世家虎视眈眈的乱局中,会有最好的机遇。

    北渊洲踏入局中,不是棋子,而是棋手。

    他会攫取最大的利益,再保北渊五百年社稷,哪怕踏在仙门的尸骨上。

    殷无极走过庭院与荷塘,抵达仙门之主的临时住处,亭台楼阁外皆有层层看守,不因刺客之乱而动摇。

    “果然在这里。”殷无极感知片刻,倏尔笑了。

    他与圣人交手次数最多,最了解那传言中“非战之器”的红尘卷,究竟是多可怕的东西。

    门上的禁制不难破,他轻而易举地揭开层层道家符咒,用剑鞘撞开大门,抬步踏入封存红尘卷的密室。

    摆在架子上的红尘残卷,在血月下散发着淡淡的异光。

    只有真正的至尊,才会看见它身上笼罩着一种极为玄妙的“道”。

    “红尘卷,不愧为半部天书。”

    殷无极似乎许久未曾见到它,从容地向里踏了一步,没有把这满室的符咒、锁链与禁制看在眼里。

    他的手搭在腰间剑柄上,悠然向前走去。

    符咒金光大盛,锁链发出咯咯的刺耳声音,红尘残卷明暗交织,被困于其中。

    “自圣人离世,再也无人能够操纵红尘卷。”殷无极淡淡道,“这样涉及大道,无法操纵,却会被反噬的法宝,宋东明也是不敢用的。”

    他自然是在红尘卷上吃过无数亏,又是在见过红尘卷神异之后,唯一能活下来的人。

    他不死,除了拥有至尊修为,还有圣人的留手。

    圣人谢衍,固然训诫他,却从来不会考虑杀他这个选项。

    殷无极本不必夺红尘卷,他明白那是什么,所以只需要冷眼看着宋澜强行操纵,日渐疯癫,自取灭亡即可。

    但是意外发生,师尊回来了。

    转世圣人的修为,不足以来道门腹地一探,那么就他来。他总要确定,圣人在红尘卷上曾留下何种后手……

    “道门之术,只有这些手段吗?”

    殷无极玄袍广袖一拂,向他攻来的锁链转瞬间湮灭,没有留下半分踪迹。那些震动的禁制,更是对他毫无用处,限制不了他的脚步。

    “半步圣人,终究不是圣人。”殷无极轻笑一声,无涯剑出鞘,随意一挥,黑红色的剑光大起,将还未成型的阵法斩去。

    短短一照面,屋中禁制几乎瘫痪大半。

    今夜的月光不详,阴云极快遮蔽了血月,电闪雷鸣。快要暴雨了。

    他走向陈列红尘卷的架子,想要伸手去碰。

    就在此时,灵气四溢,剑光照的四周大亮。

    就在这惊心动魄的剑光中,殷无极骤然间睁大了眼睛,看向那红尘卷上浮现的白衣虚影,与那一剑出山海的浩荡剑光。

    杀意如新雪,剑意如凝光!

    刹那间,帝尊的脖颈已然在剑光之下。

    因为圣人现身心神大乱,殷无极失了先手,就算他当即疾退,脖颈上还是因为躲避不及,留下一道血痕。

    “圣人……谢云霁!”殷无极一手按住自己的脖颈,声音近乎沙哑,带着刻骨的痛。

    圣人虚影不答,无机质的黑眸里没有半分情绪。

    “此地禁入,违者,杀无赦。”高寒冰冷的圣人虚影,如同天底下最锋利的一把剑。

    这位红尘卷的守护者,再度扬起剑光,将一切妄图触碰天书者,尽数毁灭于剑下。

    绯眸动摇,心神大震,被他自己压下的心魔也蠢蠢欲动。

    面对师尊的旧容颜。魔君手中哪怕有剑,也是迟疑着不敢挥下,哪怕这虚影认不出他,也没有半点情绪可言。

    殷无极忽然明白,为何宋澜对红尘卷,如此看管不严了。

    根本不必看管,因为宋澜也触碰不了。

    红尘卷是个饵,能够钓来许多觊觎者,而圣人魂魄就是天然的守护者,打主意的人,只会葬身于圣人剑下。

    “红尘卷里寄居的,大概是他的残魂。”殷无极想。

    但是面对故人旧影,他固然有千般杀招,却是一点也不敢使,生怕下手太重,损伤他的神魂。

    殷无极只躲避,不回击,只会掣肘。不多时,他身上就多出几条深可见骨的伤痕,血迹染上玄色衣袍。

    “今日恐怕不能善了。”他心里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又一次侧身躲过剑光,却听见这无人的阁楼外聚拢起人影,结界外传来当代道门之主,宋澜的声音。

    “有宵小进入我道门驻地,围起来。”

    漂泊大雨中,宋澜厉声下令:“胆敢来窃取红尘卷者,有去无回!”

    情况不妙,他该走了。

    殷无极合起眼,复又睁开,眼底俱是猩红。

    圣人冷漠到有些残忍的漆黑眼眸,好似在注视一片虚空,剑光如连绵的雨,与屋外的暴雨交汇,高阁化为齑粉,结界摇摇欲坠。

    殷无极单手按上脖颈的伤痕,再度一拂袖,将自己留下的痕迹全部化为齑粉。

    再转身,他果断撕开虚空,消失在原地。

    就在此时,宋澜带领道门弟子破开结界,闯入一地狼藉的楼阁中。

    一切皆为废墟,唯有红尘残卷周边完好无损,平静地流转着柔和的光芒。

    第39章 我好恨您

    黑云压城, 电光于云层蛇行,大雨倾盆。今夜是东桓洲少有的雷暴天气。

    黄粱客栈外雨声潺潺,催人困意。谢景行沐浴更衣后, 吹了灯, 准备就寝。

    狂风席卷, 吹开木窗,窗纸映着雪色电光。

    谢景行撩起帘子的手顿住, 回眸, 寒声道:“谁?”

    除却风雨声, 室内寂静如死。

    “阁下何必躲躲藏藏。”他语气淡漠冰冷。

    谢景行随手披上群青色的外衫,从光影暗淡处走向窗边,却见雪亮电光照彻, 空荡窗边, 不知何时伫立着一个寂寥的人影。

    雷声大作,黑袍广袖的帝尊从阴影处缓缓走出,半张面容被电光照彻, 眸光殷红而不详。

    他一身雨的凄清, 墨发凌乱披散, 身形摇晃, 脚步似乎有些不稳。细微的血腥气漂浮在空气中, 好似彷徨孤独的野兽。

    谢景行拢了拢群青色的外袍,遮挡住单衣,径直走到他身侧,声音缓和下来, 温和道:“陛下夜间来访,所为何事?”

    殷无极不答,眸光凝住, 好似连言语都忘却,只是寂静而悲恸地,久久望着他隔世的容颜。

    “别崖?”谢景行见他不说话,语气更温柔了些。

    殷无极有些迟钝地抬起眸,雨水从鬓边滑落,顺着他深邃的轮廓蜿蜒而下,好似五百年的血泪。

    可是,在这风雨大作的漆夜里,横绝天下的帝君,也不过是一头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兽,跌跌撞撞,闯入隔世故人的窗口求救。

    “别崖,还认得出我是谁吗?”

    谢景行弹指,红烛逐一亮起,藏在黑暗中的殷无极重归光明中,神情也被温柔照亮。

    “是师尊啊……”

    白衣青年看见他眸底的漆黑雾色,知晓他是引动了心魔,此时心神大乱,极度危险。

    他也不顾帝尊残酷冰冷的神色,径直伸手按住他的后脑,抚摸他脑后的墨色软发,好似在安慰一只湿漉漉的小狗。

    在被谢景行揽住时,殷无极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眼神轻动,好似有些从噩梦中回神。

    他的神情近乎非人的冷酷,是天底下最恣睢的狂徒,但哪怕是心魔缠身,还是保持了君王应有的风度,未有更暴戾的举动。

    “还认得我,不错。”谢景行见他的神情戾气冲天,心中却生出怜意,反复抚摸着他的颈侧和脸颊。

    帝尊再神威凛凛,天下无双,在师尊眼中,却永远是那个伏在他膝头听故事的小徒弟。

    “……别碰,我现在很危险。”殷无极苍白皮肤上蔓延着血色魔纹,让容色更为出众。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脸,湿漉雨水落下睫羽,眼瞳微颤,似乎要躲开师尊的抚摸,看上去有些狼狈。

    “躲什么,低头。”谢景行举起袖,拭过他的脸,并不避忌雨水与血污,“什么危险不危险的,这样狼狈的模样,帝尊是越活越回去了吗?”

    “……”殷无极不答。

    谢景行敏锐地看见帝尊脖颈上的血线,眼神一冷,却也不提,伸手牵着他往里走。

    谢景行温言细语道:“陛下一身的雨水,这样回去实在不好,随我去里间歇息一阵,替你拾掇拾掇。”

    “夜色已深,这样唐突来访,是本座冒昧,所以就不劳烦先生……”沙哑的声音响起,却是再度拒绝。

    殷无极被他牵着,却没动,看似抗拒,眼神却在他的身上流连,冷静与疯狂在他绯色的眸中交错。

    “……再过一阵,很快就好。”

    “不肯听话,和我闹脾气?”谢景行倾身,挠了挠他的下颌。

    “没有闹。”他却被殷无极的绯眸睨了一眼,扣住手腕,语气沉黯,“谢先生,难道不知道害怕吗?”

    “害怕?当然不知道。”转世圣人却笑了,理所当然道,“再说,我能怕你什么?”

    殷无极神情微动,扣住他腕子的手,却不经意间松了松。

    谢景行见牵不动他,就转身,走向里间。见他想离去,殷无极却下意识地拽住他的群青色外袍,不让他走。

    谢景行回眸,却见他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骨节有些泛白。

    这是一个依赖的姿态,好像他还是从前的孤戾少年。

    “先生要去哪里?”殷无极终于开口,却是提出任性的要求,“陪着本座,不准走。”

    他的态度前后矛盾,极是耐人寻味。

    谢景行叹了口气:“我不走。”

    他说罢,又无奈道:“别崖,你也不想想,你以这副模样敲我的窗户,我今夜能放你离开吗?”

    帝尊眼睫一颤,松开了手,却听谢景行继续道:“既然决定留你一夜,我自然要替你把一身雨水打理干净。”

    “留我?”殷无极眸光追随着他走入屏风后,人影在烛光下错落。

    “今夜不平静,恐怕有人在挖地三尺的找你。”谢景行注意到云梦城中深水中的乱流,却平静地从架子上取下干净布巾。

    “去里间,床榻上躺着,勿动魔气。”

    谢景行走出绘着花鸟的屏风,肩上搭着的青色外袍又挂了桐木架上。除却布巾,他还取了梳子和一盆净水。

    殷无极大部分的力量都用于压住自身的凶性,此时依言走到里间,撩起帘子,小心地半依在美人靠上。

    床榻间的缭绕的水沉香清幽,他紧绷的身体逐渐舒缓,神情却还是浮着冰冷戾气。

    “谢先生既然知道我惹了麻烦,心心念念想报复你,状态也不正常,却还敢留我?当真是不怕死。”

    “有什么不敢?”谢景行取了方巾,坐回床前,捞起徒弟湿润的长发,轻轻梳理。

    “谢云霁,我恨死你了。”殷无极强调,“我真的会报复你的。”

    “嗯。”谢景行淡淡应着,专心擦拭他的发尾,只觉他的长发如丝缎,手感好的过分。“我知道。”

    “我恨你。”他又重复了一遍,凝眸看他,神情似有波澜。

    见他故作埋怨地说着恨,眉目蕴着透骨的情,谢景行轻叹,道:“好,若是这样会让你少些痛苦,那就恨我。”

    “别可怜我。”殷无极别过头去,掩去眸中混乱,冷冷地道,“谢云霁,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与施舍。”

    谢景行顿了片刻,本是不忍,又想起自己背负天道的杀机,无异于行走于荆棘之中。

    他无法言明,轻叹道:“我从未有此意。”

    殷无极心里却冷笑:看,他又敷衍你。

    圣人冷心冷清,给予的疼宠,不过是镜中的错觉,却总是教人万劫不复。

    他的心中有灭不尽的烈火,渴望、不甘、爱欲与痛苦,在体内流窜,迟早有一日会将他烧成灰烬。

    他明明想要遗忘,就这样护着他,用有限的时间陪在他身边,不再计较从前的爱恨纠葛。

    但是,心魔从不肯放过他,不断攻击着他脆弱的精神防线。当爱欲与恨意共同翻涌时,绝望几乎将他撕扯成两半。

    心魔在他心底发出刺耳的尖啸:

    “他迟早是要赴道的,无论多少次,你永远是被留下来的人。”

    “这一次,他待你好,愿意温言细语的哄着你,就代表着他爱你了吗?”

    “圣人无情无欲,记住,无论他如何对你好,他只是一面镜子,照出的是你自己。”

    殷无极思及此,更是七情翻涌,六欲皆动。

    他的唇边还含着笑,凝望过来的眼神,却如饮鸩酒。

    “谢云霁,你总是哄着我,心思却那么深,教人看不透。”

    殷无极轻声道:“从以前就是这样,明明比我疯多了,却作一副理智冷静的模样,好似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师尊,您这点最讨厌了。”他眼里似有微澜,咬着唇,控诉着。

    “什么都不肯说,却又总是这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好似要孤身一人,撑起这天下……”

    “圣人啊,您这是何等的自负啊。”

    谢景行眉峰微蹙,捞起帝尊的手,捏开他泛白攥紧的骨节,却见他指甲嵌入血肉之中,掌心满是斑驳血痕。

    “别崖,你恨我,就冲着我来,莫要折腾自己。”他叹息,用绢布一点一点地擦净他掌心的血。

    殷无极看着他,却又别开脸,语气淡淡:“事到如今,我咬着牙,淬着血恨你,还有什么意义?”

    “若是五百年前,我刚刚离开九幽大狱时,尚对你有浓烈的恨,我会在心里描绘无数次,我再见到你时,会用什么样横眉冷对的态度,怎样宣泄无尽的恨意,怎样给你终生难忘的报复……”

    “可时间,把一切都变得虚无。”殷无极的绯眸空洞,像是漠然的冰。“您从九天上坠下来……”

    他提起时,声音断了数次,好似说话都很费力。他字斟句酌地挑选着词句,试图清晰地表述什么。

    “我身上流淌的时岁,从那一日起,戛然而止。”

    他抬起手,指尖却是一片空空,道:“五百年后,面对你,我只会想,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不是我编造出来的梦吗?”

    “是不是我太恨你了,所以心魔给我编了一个幻觉,要我的情绪有个宣泄口,从而找出我的破绽,逼我彻底疯魔……”

    “不太对啊。”殷无极陷入短暂的迷茫中,他似乎真的分不清真实与虚幻,漂亮的眼睛蒙着一层雾,“谢云霁明明无所不能,他怎么会死呢?”

    “我真的,过了这五百年吗?”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用那蕴着会说话的情愁的眼眸问他。

    “好了,别说了。”谢景行似乎是忍耐不住外溢的情绪,把他按在床上,低垂下头,长发落在了他的颈间。

    容色殊绝的帝尊倒在床上,陷入锦被之间,玄色宽袍大袖层叠散开,湿润的长发如流水,铺满了半张床。

    他的眼睛却还是失焦的,好似在暴雨中徘徊,让他把魂魄都丢在了时间的缝隙中。

    “分不清真假?那么,我就教你如何分辨。”

    谢景行终于忍无可忍,指尖划过他湿润的唇,然后低头,居高临下地给了他一个吻。

    “……!”

    这个吻只是浅尝辄止,在殷无极的唇上停驻了片刻,尝过他唇齿间的雨水余味。

    “师、师尊——!”

    唇上的温度太真实,殷无极彻底惊醒了。

    他温柔又冷酷的谢先生,方才给了他一个时隔五百年的吻,惊破了那虚无的黑暗,点燃了他的枯寂生命。

    “感受到了吗?真的假的?”谢景行一手按住肩膀,食指抵住了他的唇,带着些暗示意味地摩挲着。

    “真的。”殷无极抿了抿绯色的唇,却又被师尊咬了一口,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这让他呼吸一促,似乎想挣扎着起身,却被谢景行捏着后颈,径直按了回去。

    “别乱动,不然就回你的北渊洲。”

    白衣青年的神色依旧淡然,却低眸看他颤动的眼睫,只觉他漂亮极了,幽沉眼眸黯如子夜。

    “帝尊若是乖一些,为师就疼疼你。”

    殷无极喘息着,身躯轻颤,心跳的极快,“师尊打算如何疼我?”

    谢景行的声音清冽,如簇雪的指尖,却反复抚过他殷红的唇瓣,似笑非笑道:“今天晚上,你待在我这里,哪也不许去。”

    他不可能放这种状态的殷无极,离开身边半步。

    “……您好霸道。”殷无极七情牵动,魔气翻涌,却是呼吸凌乱,动也不敢动。

    “怎么疼你,我说了算。”谢景行按着他的手腕,微微笑了,“怎么,帝尊想要反抗?”

    殷无极阖眸,半点异议也无,轻声道:“不反抗。”

    师尊掌握了他身上所有的傀儡线,不过是一笑一怒,都叫他七情牵动,似疯似癫,却无可奈何。

    他用手肘遮住眼帘,低笑着,却是近乎绝望。

    “你真是会拿捏我啊,谢云霁……”

    第40章 帝尊绝色

    “刚才去杀人了?”

    雨水早已冲淡了血迹, 在帝尊的玄袍上并不明显。

    谢景行掌着灯,看向他脖颈处,眸光幽深, 语气起伏虽不明显, 却有着独特的压迫感。

    殷无极不答, 只是侧过头去,似乎想隐瞒什么。

    谢景行沁凉的指尖拂过他的脖颈, 伸手扯开徒弟玄色描金的衣领, 果然发现一条血线, 已经结了薄薄的痂。

    方才他心魔翻涌,魔纹显出,伤口在血色纹路中不太明显。

    现在魔纹褪去大半, 那差点割开他脖颈的伤痕便浮现出来, 像是白瓷上的一道突兀裂纹。

    “这伤痕,哪里来的?”

    “先生何必追问。”殷无极眸子微阖,语气讽刺, “魔宫的事务, 与您没有关系。就算北渊有所图, 道门的事务, 自有道门之首来管, 哪里需要您这位前圣人插手?”

    谢景行捋着他的发尾,轻轻拭干雨水,心里却知晓,殷无极在撇清关系。他不想说。

    至尊道体无痕, 哪怕殷无极并不动用魔气,洇染床褥的雨水褪去,又重归洁净。

    他换了一个提问的方式, 道:“你遇到了什么人,让你反应这么大,连心魔都压不住了?”

    殷无极压着骨子里沸腾灼人的魔气,忍了又忍,阖上眼眸,嘶哑道:“先生可知道,今日本座为何会来找您?”

    “为何?”

    “道门散播传闻,红尘残卷在宋澜手里。”

    他说的轻描淡写,其中却极为凶险。

    虽然宋澜只是半步圣人,比他的巅峰尊位差上不少。但这毕竟是仙门腹地,他孤军深入,不占主场优势。

    “所以,你遇到了宋澜?”

    “是我大意了。”殷无极别开眼,为了掩饰本意,故意扯开话题,“本座为红尘卷而来,觊觎圣人遗物,您不斥责本座?”

    红尘卷是谢衍的法宝,在修真界素有“半部天书”之名。

    天劫之后,圣人尸骨无存,法宝一分为二,儒门三相只找回了其上半卷,封印于圣人庙,下半卷却一直散佚。

    直至最近,宋澜放出红尘残卷的风声,才引起各方窥伺。

    当然,无论是何等龙潭虎穴,但凡涉及圣人,帝尊必然会走上一趟。

    “有何可斥责的,圣人谢衍身故,遗物自然泽陂弟子。你是我的弟子,若是需要,自取便是。”谢景行并不在意这点。

    “再者,如果帝尊想要红尘卷,早在四百五十年前,就带走了,何必等到现在。”

    殷无极本是合衣平躺,手搭在腹部,等待涌动的魔气平复。

    听他这般理所当然,他又是一噎,道:“那是儒门圣物,本座与您仙魔道统相别,哪能这般随便——”

    谢景行用清水擦拭他的伤口附近,与他闲话。

    “红尘卷留在儒门也是摆设,若是飘凌他们三个能用,还会被宋东明欺负的这么惨?你若能用,就是继承了为师的道,当然能拿去用,红尘卷自然也没意见。”

    他态度太淡然,殷无极也沉默了,半晌才道:“这又不是什么不值钱的小东西。”

    “大道之行,吾若是走不下去,说明圣人天命到此为止。那吾宁可把薪火传下去,替后来者铺路。若是你接得住这‘道’之真意,这大道就由你来走。”

    “师长,为弟子铺路,岂不是天经地义。”

    “……圣人磊落君子。”殷无极闻言,轻吐出一口浊气,却像是遥远的叹息。“是本座狭隘。”

    谢景行为他敷了圣人珍藏的药粉,但他至尊道体上的伤势,却迟迟不见好转。

    谢景行看出那熟悉的剑痕,不动声色地问道:“别崖。这伤,是怎么来的?”

    殷无极当然不肯答,阖眸作势要睡,道:“本座困了。”

    谢景行哪能让他轻易糊弄过去,眸光锐利,揉捏着他的耳垂,低眸逼问:“你的心魔,又是被什么引动?”

    殷无极的武力值极为强横,仅仅是半步圣人的宋澜,在他面前讨不了好,他又怎么可能被引动心魔?

    殷无极见蒙不过他,又被捏住了耳垂,有些不情愿地道:“红尘卷不对劲,上面……有圣人的剑意。”

    “我的剑意?”谢景行看着他,拂过他伤口周边时,却起了无名火,“仅是如此?”

    他冷声道:“就算是我的剑意,你也不该如此动摇失控。陛下金尊玉贵,明明能避过,又何必如此损伤自己。”

    殷无极不敢看他漆黑的眼睛,继续向他透露消息,道:“本座怀疑,你的神魂不稳,记忆不全,并不是在天劫之中受损,而是有一魂散落在红尘卷之中。”

    若是红尘卷目前还为圣人天魂所有,那么他只要成功合魂,就能直接收回修为、记忆与魂魄,圣人境的魂魄与修为归一,别说夺回红尘卷,重回圣位也不是问题。

    但是,从现任仙门之主、长清宗宗主宋澜的手中拿回红尘卷,谈何容易?

    谢景行心思一转,终于捕捉到了他的隐瞒,厉声问道:“你又是如何猜测到,我有一魂藏在红尘卷中……你看到了?”

    殷无极笑而轻叹:“瞒不过您。”

    谢景行见他承认,眸中似有寒雪般的怒意。

    “只是匆匆一面,本座料想,那大概是你缺损的天魂。”殷无极虽然方寸大乱,但情急之下,还是试探出那魂魄的底细。

    只是他身带魔气,又触碰到儒门圣物红尘卷,谢衍残魂记忆不全,立即被惊动,陡然刺来如雪的一剑。

    他乍一看去,见到谢衍如冰雪的外貌与山海剑意。

    哪怕只有一瞬,他怎能不心神动摇?

    他分不清真与假的边界。

    在今夜的滂沱大雨之中,他自封魔气,黑袍逶迤,浑身湿漉,彷徨游荡于无人的街道。

    他只觉天地偌大,路至穷途,长歌当哭,却无处可去。

    所以,他才会深夜寻到故人的窗前,只为确认谢云霁是当真从天劫中活了下来,而不是一场美好的幻觉。

    殷无极阖上眼,将那些涌动的心魔藏在眸底:“我确信无误,那是山海剑意。天魂寄身红尘卷中,仅保留了圣人谢衍的修为与外貌,没有太多记忆。若是您是在天劫之前,就做出这种安排,很不寻常……”

    “到底是主动安排,还是被动兵解。您若是想不起来,就只能得去问当年的圣人谢衍了……”

    殷无极走遍五洲十三岛,寻了五百年的圣人踪迹。

    时间实在太久,连儒门三相都放弃,相信师尊死了,他却从来不信。

    兴许,他就是靠着这点希望吊着命,才活到如今。

    直到现在,圣人以“谢景行”的身份回归,证实了他一直以来的坚信——

    “果然,谢云霁无所不能,连自己的命和魂都能拿来做局。”

    出奇的,帝尊并没有再质问他的隐瞒,只是叹息。

    “本座没有圣人的心计筹谋,更没有圣人的冷酷心狠。在九幽之下,您连天劫都守口如瓶,一个字也没有透露给我。这些线索,都是我后来拼凑出来的。”

    谢景行深深看向他,却看帝尊支起身子,用力握住他的手,纠缠着他的五指,在他手心认真描画着什么。

    “圣人啊,若是您不记得,我会告诉你,这些年寻到的一切线索。当年飞升,您的种种安排虽然仓促,并不像是毫无准备……”

    他絮絮地说着些什么,都是些散碎的线头。

    “我拜访过药王,他说,我在九幽下饮的压制心魔的药,药引是……”殷无极的嗓音沙哑,良久才道,“圣人的血。”

    “为什么?”他问罢,见谢景行沉默,也习惯性地垂下眼。“也对,我们不是血盟,而是宿敌。您从来不会向我解释您的行事。”

    殷无极握着他的手,倾身,好似想要去亲他冰冷如雪的眼睛,却又被那温度冻结了,克制地停在一个亲近而不逾越的距离。

    “您与二圣曾有过利益交换,对不对?他们为何隐世不出?”

    “哪怕本座重整北渊江山,始终压制着仙门宋东明,只要本座不重掀仙魔大战,愿意稳着五洲十三岛的和平,二位圣人就不会出面阻拦。”

    “您提前召集过百家,有过多次秘密会面。但是相关内容,我没有从百家宗主口中打听到,只知道您安排了很多事情,就像是您要离去许久一样……”

    “只是没想过,会有这么久。久到,他们不是死了,就是隐世不出。久到,圣人的时代落幕了,五洲十三岛再也不复当年。”

    “别崖。”谢景行回答不了。哪怕有些问题他并未遗忘。

    “谢云霁,你到底在想什么?”殷无极垂头,再抬眸时,已是满目血色氤氲。

    他在心神动摇间,竟是不小心将心魔放出一缕,显出几分癫狂。

    所幸他自封魔气,绝大多数力量都压在灵脉之中,所以只是抬手猛然抓住谢景行的小臂,迫他跌入自己怀中罢了。

    “世上怎么会有您这样冷心冷情的师尊,让亲手抚养的弟子彻底成为您的东西,教他再也离不开您,却又狠心将他抛在这个空荡荡的世间……”

    殷无极眸底一片混乱痛色,在他后颈用力一噬,仿佛要嚼碎他的骨血皮肉,尝出唇边的血味。

    他骨血中的魔气躁动,双臂如铁,几乎要把他碾开揉碎,牢牢锁在怀中。

    “……别崖。”谢景行按着他的后脑,将他抱紧,由着他发泄。

    “为什么?圣人待天下人都那样慈悲,独独待我,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残忍。”

    “你说,我怎么能不恨你?”

    他言语如刀,刺来时,连淡漠如圣人,也听得出他潜藏在内心中的恨意。

    “够了,别崖……”谢景行启唇,却又无话可说,手腕被心魔侵体的帝尊掐出青紫,隐隐作痛。

    谢景行见他好似要疯癫,摊手,将淤痕展示给他看,轻声道:“青了……”

    几欲疯狂的帝尊顿住,眸底情绪阴郁,用唇舌轻碰他手腕的淤青,冷哼一声,怒道:“您现在,怎么一碰就碎?”

    谢景行无奈,按着他的脑袋,心里却想:他真是个小混蛋,尽是丢锅给他背。

    他过往百般筹谋,如今修为尽散,都是为了谁?

    殷别崖这小崽子倒好,这么脆弱地落在他怀中,像个湿漉漉的受伤小兽,舔舐着他的掌心讨怜,教他半句斥责都说不出口。

    谢景行摩挲着他颈上的苍白皮肤,那道伤痕虽然在恢复,却于他犹如骨鲠,语气沉冷,道:“这道伤痕……”

    “快好了,这不重要。”殷无极不在乎自己的伤,对自己相当狠绝,“那片天魂,你打算何时取回红尘卷……”

    “只是看到我的模样,你就束手,区区一片残魂,竟然差点暗算到你,帝尊这么多年都长进到哪里了?”

    “师尊,这不是重点,天魂他……”殷无极被按着脑袋教训,语气无端弱了几分,“若是我下手没轻没重,不慎伤到你的魂魄,万一修为拿不回来,神魂之症也治不好,那怎么办……”

    “所以,你就任他宰割了?出息,我这样教过你?”

    谢景行一顿疾言厉色,竟是把帝尊骂的还不了口。

    殷无极的伤口明明已经结痂,却因为剑意而迟迟无法愈合。

    若是偏移一寸,就能割到喉管里。即使他修为已是至尊,不会致命,但伤势也不轻。

    谢景行敛下眸,声音里满是不愉,道:“若是他要你的命,你也给他?”

    “……”

    “我是你师尊,还是那片魂魄是?”

    殷无极先是错愕,随即缓过神来,伏在榻上,脊背耸动,笑的厉害。

    “师尊难不成,是在吃自己的醋吗?”

    谢景行不答,只是冷冷地起身,撩开帘子,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

    “殷别崖,你听好。我在你身上花费无数心血,是教你活,不是教你自毁的。”

    “你若是再不顾惜己身,当心为师教训你。”

    若这是私塾学宫,谢景行手拿戒尺,检查他的功课,那姑且算是师徒间的教导。

    但如今帝尊衣冠不整,卧于他的床榻上,脆弱,凌乱,惶然,而这些仅仅属于他的一面,从来都被圣人藏在密闭的丝幕中,成为他独享的秘密。

    在过往的时光中,圣人只要撩起帷帐,就能看见他热烈的情人扬起笑靥,容色明艳,天真模样,不管不顾地缠上来,在大道中贪得半夕相欢。

    在圣人巅峰时,大道孤灯,他身边唯有殷别崖一位知己。

    当他坠下九天,帝尊独守空城,也是他,会着素衣,披霜戴雪,踏过五百年山与水。

    “那您就教训我吧。”殷无极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支起身体,又靠在他的身侧,下颌蹭了蹭他的掌心,慢慢地笑了。

    他执起谢景行的手,垂眸,轻轻一吻,足够灼烫。

    “别崖何意?”谢景行垂下头,一缕发丝从肩膀上滑落,扫过他的眼睑。他有种不是很好的预感。

    殷无极没有回答他,只是笑着:“总得报复您一下,免得显得本座太好欺负。”

    谢景行膝上伏着的魔君,明明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危险人物,无涯剑出,万魔拜服,遍地血涂。

    谢景行却像是在抚摸一只皮毛光鲜的凶兽,迫他展示自己柔软脆弱的腹部,暴露出浑身的弱点,并且笃信他不会伸出利爪。

    小兽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他,不疼,只是柔柔的痒。

    “心魔,还是很严重?”谢景行白衣如雪,拨开他肩上散落的墨色长发,安抚着他,温声问道,“沉疴顽疾,如今还困扰着你?”

    “问题不大。”殷无极顿了顿,道,“都是些老毛病了,忍一忍,也不会更坏。”

    “等到合魂后,给我瞧瞧识海。”谢景行看似温和,实则说一不二。

    “……再说吧。”殷无极顾左右而言他。

    帝尊自正面揽住他的腰,下颌搁在他的肩膀上,然后熟练地蜷起身体,缩在他染着白梅冷香的怀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阖眸,呼吸从急促到平缓,好似在不稳定中寻觅到安全感。

    谢景行抚上他的脊背,发现深红里衣已被冷汗浸透。

    “谢先生,快点,趁我还没疯,把我绑起来……”他忍耐到极限,抬起眼,冰冷与痛苦交错着,他低声道,“师尊,我不想伤到你。”

    “别崖,世上有能绑住你的法宝吗?”谢景行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要是你真疯了,就是再拿玄铁锁链来,我也治不住你。”

    毕竟,他已经不再是圣人。

    帝尊要是真的疯了,他怕是活不下来。但他相信,殷别崖不会这点困难都战胜不了。

    “……”

    “别想那么多,不如努力把心魔关回去。帝尊君临天下,定然不会输给一个小小的心魔吧。”

    谢景行眼眸一低,温柔地道:“若是心魔侵体,心魔首先不会放过我。”

    他这句话就颇为诛心了,残酷,却很有效。

    殷无极闻言,绯色的眼眸蓦然紧缩,以手攥住胸口,竟是硬生生把即将失控的心魔给按了回去。

    一瞬间魔气涌动,血脉逆流,绯红魔纹漫上侧脸,惊心动魄的美艳。

    “当然不可能教您轻易死了。”殷无极喘息着,声音很轻,带着些埋怨,“我还没有成功报复您……”

    他殷红的眼眸忽明忽暗,时而迷离,时而锐利,浸透着极致的妖冶与欲情。

    忽的一瞬,暴怒与痛苦如潮水漫上,漆黑无光的情绪席卷,眸暗如暴雨中的海面,怒涛几乎要把面前之人吞噬。

    谢景行何等敏锐,当即抬起他的脸,吻无声地落在他的眼睑上。

    “撑下去。”他的呼吸很轻,唇瓣吻着他的睫羽,温柔而残酷。“你可以战胜心魔。”

    “……”

    “就当是为了我。”

    要命。太要命了。

    谢云霁果然是生来克他的。

    殷无极喉头滚动了一下,终于按捺住骨子里的疯狂杀欲,蜷缩在他的膝上,被他抚摸着。

    谢景行也笑了,很轻,一个温柔的吻又落在他的唇上:“别崖,好孩子,做得很好。”

    “不够……”他的声音异常的哑,几乎成了气声。

    “怎样才够?”

    夜风寒雨,红绡帐暖,正是良辰好景时。

    温香软玉,色授魂与,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师尊莹润如玉的脸,漆黑如檀墨的发,泛着浅红的唇,好似最初青涩莽撞的少年。

    他克制不住骨子里的激情,覆上去,撬开唇齿,叩开牙关,莽撞闯了进去,犹如一场春潮带雨。

    “这样的报酬,还差不多。”

    谢景行也丝毫没有反抗,顺势搭上他的腰侧,揉捏着他紧绷的身体,教他更好地放松着,好似掌握住他一切的本能反应。

    “乖孩子。”谢景行含着笑,捏着他的下颌,有条不紊地把握着节奏,亲了又亲,“听话,就该奖励你。”

    殷无极被他轻而易举地调动感官,牵动情绪,这种被完全掌控的感觉,既让他感觉安全,又是失控的开端。

    他喜欢这种刺激,哪怕圣人不再身居高位,那霸道性情却未改。

    殷无极习惯了在圣人的节奏下起舞,被他拿捏,在他面前袒露些许脆弱。

    但是他不爱服输,总会冷不伶仃地给他造成麻烦,教圣人也左支右绌,招架不了他热烈的攻势。

    这样势均力敌的过招,令人沉溺的强势气场,殷无极移不开视线,这种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影子。

    “谢云霁,你这是要把我逼疯吗?”

    他埋怨,却又欢喜,希望他再给予一些快乐,或者痛苦。至少让他感觉到自己活着。

    烛光仍在摇曳,帐中光影重重。若在从前,就是一场情/事的开端。

    白衣青年只不过披了件外袍,中衣单薄,黑发披散,说不出的风流雅致,却轻描淡写地掌控着帝尊的情绪。

    殷无极情绪激荡,揽住他肩膀的手难免用力,谢景行蹙眉,他却顿住,小心地把手松开,心中又懊悔自己的不谨慎。

    “谢云霁,你倒是想得开。”

    他猛然凑近,眼睫长而密,忽闪忽闪的,恼道,“你就不怕本座的报复?本座又不是什么慈善人,会对你做很多坏事的——”

    “比如?”

    “把您关起来,幽禁在魔宫,也让您也尝尝那种每天见不到旁人,只能看着我的滋味儿。再比如,对您做些更荒唐的……”

    他住了口,觉得羞于启齿,不够君子,说不下去了。

    “你会吗?”谢景行瞥他一眼,似乎洞穿了他的心事,笑了,“你有这个胆子?”

    “……”

    “再者,帝尊既然盯上了我,又能准我逃到哪里去?”

    “您当然逃不掉。”殷无极依旧倚在床沿,墨色长发披散,却是把手搭在膝上,用力攥紧。

    “先生欠我负我,在我讨回来之前,别想跑。”

    他家的小狗正在努力凶他,显然是想让自己更强势一些,而不是被人玩弄在掌心。

    “本座定会讨债……真的,您别笑。”

    “任性。好了,我们别崖说的都对。”谢景行笑笑,却是容了他放肆。

    谢景行一言一行,总有种让人心绪稳定的魔力。

    殷无极那差点失控的心魔,竟然渐渐偃旗息鼓了。

    “谢云霁,你可真是……”

    他覆上自己消退大半的魔纹,魔气终于平息,随即叹息道:“你怎么,总把我当成孩子?”

    谢景行淡淡一笑,揉着他的脑袋,道:“帝尊当然不是当年的小崽子了,两千五百年过去……”

    “所以,您嫌我老了?”

    殷无极本以为自己早已对时间迟钝,但在年轻的师尊面前,一谈到年岁的话题,他却像是炸了毛似的,开始敏感了。

    他立即眯起绯眸,阴阳怪气,道:“圣人兵解重修,这具身体才二十余岁,年轻的很,倒是本座已是两千五百岁,不是您当年漂亮的卿卿……”

    他的玄袍衣襟敞开,露出苍白结实的胸膛,玄衣上的暗金色纹样仿佛流动,衬着未消退的魔纹,漂亮艳丽的很。

    谢景行将他的锐利,敏感与不安尽收眼底,漆黑的眸中如烟如雾,神色却不明晰。

    他在烛光之中俯下身,温润淡雅的脸近在咫尺,却是玩味之色。

    “陛下君临北渊洲,身份尊贵,又为一道至尊。我就算再自负,也不至于真的拿你当无知少年。”

    他顿了顿,又含着笑,抚平他竖起来的刺,道:“再说,帝尊这等美人,岁月于你是沉淀,而非折损你的姿容。”

    殷无极呼吸一促,仰头看他,笑道:“您可是太会哄人了。本座都要当真了。”

    谢景行不疾不徐,道:“上一世,你与我皆为至尊,各有道统,一举一动皆牵连无数人,关系自然见不得光。”

    “当然,吾之手段酷烈,自己心中有数。帝尊若是生了厌,生了恨,自是理所当然,没什么好解释的。”

    “此去经年,今日谢景行,不过区区白身,身负君所赠魔种,无仙魔之别;与君无师徒名分,亦然算不得乱了纲常。”

    “你若肯放下过去,我就当今日重新认识帝尊,不提过往。”

    “……当真?”

    “自是当真。”

    谢景行缓缓摩挲着殷无极的下颌,只觉手感温润似白玉。

    他漫不经心地笑道。

    “何况,帝尊如此绝世姿容,既肯自荐枕席,当然是为师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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