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灭妖道后, 圣人天魂负手而立,目光漠漠,不染凡尘, 好像前世的照影。
“圣人留步。”殷无极握住无涯剑的剑鞘,手腕一转, 拦住天魂脚步。
“何事?”圣人天魂循声望去。即使面对的是隔世的弟子,他的神色仍淡淡,看不出情感。
“当然是……”殷无极哑着声, 绯色眸光别样惊心动魄。
未等说完,他以剑鞘为剑, 身形一晃, 竟是欺身而上。
转瞬间,剑鞘化为漆黑流光,以凌厉剑式攻之。魔君攻势迅疾冷冽,天魂被迫应战。
“殷别崖!”谢景行心中重重一沉, 立即喝止,“那是我的天魂, 你做什么?”
“许久未与圣人过招了。”殷无极越是施展剑招,眸中越有隐隐有暴戾之气涌动。
“你的一魂一魄, 为记忆与修为的容器,复刻的是你最后的模样吧?停在什么时候, 五十年?一百年?”
“还是——你离开的那一年?”
魔君即使如此震怒,手中握的也不是剑,仅仅是一截剑鞘。他是绝不肯伤及师尊半分的。
谢景行紧紧咬住牙关, 抵死不认:“不是。”
殷无极冷笑一声:“师尊,别骗我。天地命之书,世上唯有三本, 魔宫就收藏一本。”
“命魂为根本,承载记忆因果;天地二魂,为身外化身——”
“其中,天魂归天路,承载修为,可寄托于外物。离去之时,定格亡者旧日形貌,宛然如生——”
殷无极侧眸,瞥向圣人天魂迟滞片刻的剑光,眸中似乎要溢出浓深的鲜血来。
谢景行执着无鞘的无涯剑,却见殷无极长发飞扬,终被凌乱的山海剑光割去一缕发尾。
殷无极像是在确定什么,虚划出一道又一道漆黑压抑的剑意,宛如浩瀚无涯的浪涌,封住了天魂的死角。
是的,死角。
但是圣人剑意,怎会有死角?
当殷无极用剑鞘抵住天魂的后心时,声音嘶哑的厉害。
他只能慢慢地吐字,每一句都像是淬着血,逼问:“你,为什么会看不见右侧的那一剑?”
“为什么会听不见背后的风声?”
“在我攻上来时,你为什么,没有把我的剑鞘直接挑落?”
“我的剑法是你教的,那对你来说很容易,不是吗?”
“谢云霁!回答我——”
天魂的目光漠漠,宛如冰雪雕塑的神像,缄默不言。
殷无极的神情骤变,像一头濒临疯狂的凶兽,一步一步逼上去,每一句质问,都是心上刀割锥刺的痛。
哪怕肺腑皆剖,肝胆俱裂,他也要弄清楚、弄明白!
“起初在雪中见你,你不曾直视我,亦未曾认出我的模样。”
“但谢云霁就算再自负,也从不会不看对手的脸。我相信,只要你看一眼,你当时就能认出我——”殷无极歪了歪头,残忍地堵死了他一切的借口。
他低哑地笑:“你听我的名字会收剑,说明,你根本不是认不出我,而是——看不见!”
“今日,我烧这通天塔,照彻满城为你点灯,你敢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
“你敢不敢?”
殷无极质问至此,心中已有定论,声音却悲怆至极:“谢云霁,你告诉我,你前世的五感,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天魂缓缓地转过身,靠神识引路,他能够表演的与常人无异。
终于能够正面直视对方,殷无极才看见,他漆黑眼眸宛如空洞的深潭,无论如何努力伪装,也凝不出焦点。
更别说,照出殷无极的脸。
谢景行微微阖眸,心中知道,今日一劫逃不过了。
他心中已有决意,先是对天魂道:“你先走吧,我来安抚他。”
天魂只承载了破碎记忆,本能就是回归主魂。今日过来,他本想寻找机会合魂,但殷无极这个状态,绝不是合魂的好时机。他又被揭露了状态,倒是他在给主魂添麻烦了。
谢景行苦笑摇头:“不是你的错,是我当年的安排……”太匆促,也太残忍。
圣人天魂对他点了点头:“保重,他就……交给你了。”
不需要言语了。天魂转身离去,谢景行弃下手中剑,向他远远看来,眼神平静到令人窒息。
一切都像是某种预兆。
那一瞬间,殷无极连骨髓都凉透了。
剑中帝君曾经稳定至极的手腕,如今抖得厉害。当啷一声,他握不住剑鞘,让其坠落在地上。
殷无极神色怔怔,轻轻地歪过头,凝视他,像个茫然的孩子。
“师尊,天魂不回答我,那您告诉我,好不好?”
他每一次呼吸,嗓子都如同被刀割,往日优美的腔调近乎破碎。
“你告诉我、你说……你当年,到底为什么……”
“别崖。”谢景行见他情绪激荡,隐隐有疯魔之相,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想要去握住他的腕子。
可是,殷无极竟然倒退两步,用力挥开他的手。他很少对他的触碰,表现出如此激烈的排斥。
谢景行僵住了。他缓缓放下手,咬紧牙关,克制住自己也同样失控的情绪。
天魂失去的是五感。只是简单照面,殷无极都能发觉不对劲,更别说试剑了。
他是魔道的帝君,又怎会连对手的状态都判断不出来?暴露是迟早的事情,但是……
现在的他,根本无法去面对殷无极的诘问。
“你打定主意踏天门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圣人用心血浇灌出的弟子凝望着他,眸似滴血,仿佛说出每一个字,都要抽去他浑身的气力。
殷无极嘶哑着嗓子,固执发问:“你踏天门的时候,又遭遇了什么?竟然让你差一点身死道消,五百年才能兵解转世?”
“我不能说。”谢景行阖眸。
若是说了,他一定会疯。
“师尊,你不是舍不下儒宗,舍不下儒门三相吗?为什么要走,你回答我!”
殷无极几近绝望时,竟是搬出了他平日避开不提的师弟们,试图去从他眼中找到一丝留恋,可他却什么也没看到。
他咬牙切齿:“谢云霁,你可真是个骗子。倘若你一心大道至上,当年就不会把灵骨挖给我!”
“缺少一颗灵骨,那意味着什么?你贵为圣人,难道不知道吗?”
他嗓音嘶哑,指尖按住肋下三寸:“你就算要走,好,你来九幽,再剖一次我的肋下,把我杀了,把它取走——”
就算取骨的结局是被心魔侵体,再被谢衍一剑穿心,也总比看着他坠下九天,要好得多。
“你敢去飞升,哈哈哈哈……灵骨缺一,修为大损,五感失灵,你就敢去飞升成仙——”
他捂着脸,浑身颤抖,近乎癫狂地大笑。笑后,又是悲慨,魔气几乎倒行。
“你不怕死吗?你不怕吗?还是你,对这尘世中的一切,早就倦了、烦了。你原是早就腻了与我相处,与我两看相厌,觉得我是负担累赘,只会白白耗你的修为,却不见半点渡化希望,所以一心抛却这全部尘缘,走你的大道长生!”
他一念成魔时守住的灵台,如今竟是摇摇欲坠。
谢景行顾不得冷静思考,强行拥住殷无极的身体,把徒弟按在怀里,来回抚摸他的脊背与墨发。
血色魔气改换天色,灼烧他的身体,谢景行也半点不避,甘愿承受帝尊的一切疯魔。
“别崖,你冷静些!”
“先生不该管我的。”他的神色孤戾而扭曲,古怪地笑道,
“哪怕殷别崖死了、碎了、化成了灰,那又怎样?您是九天之仙,合该求大道去。我这等将死之人,左右不过一抔土,怎值得仙人一顾?”
将死之人?
谢景行握着他的肩,脑子几乎空白。
殷无极仗着没人算的出他的寿元,对他笑意盈盈,对此避而不谈。谢景行反复去问,他也只说些真真假假的暧昧话。
这一次失控之中,他终于发了疯,吐出些许蛛丝马迹。
真话太残酷,竟然会瞬间击穿谢景行所有防线。
“说清楚,什么叫将死之人?”就算是圣人再沉静慈悲,也快被他逼疯了。
谢景行那风流雅致的容貌,竟是有了几分堕天时的铮然怒色:“殷别崖,你敢死?我没允许,你敢——”
“我怎么不敢?”殷无极眸中血色滔滔,尽是渡不尽的业。他冷笑,“我早就该死了,你不该救我。”
“混账东西。”
谢景行最恨殷无极这副自毁模样,拎起他的衣襟,把他往身前一拽。
暴戾的帝君抬起绯眸,侧脸覆满了赤色魔纹,那是心魔失控的证明。他讽刺一笑,竟是捏住谢景行的下颌,迫他偏头。
这个角度,足以看到他的修长脖颈与皮下淡青色的血管。
殷无极长袖一揽,把谢景行整个人纳入怀中。随即,帝尊低下头,一口咬上了他的脖颈。
很快,他在唇舌间尝到了血的滋味。
谢景行神情冰冷,竟是半点不避,伸手把窝在他颈间,几乎要吞了他的大魔,重新按回自己的肩上。鲜血淋漓。
以身饲魔多年,圣人早就有舍了一身血肉的觉悟,这点伤势又算什么。
殷无极舔去嘴角的血,极尽戾气,笑道:“你不躲?”
谢景行眸似寒星,冷声斥道:“别崖,你发什么疯?”
殷无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近乎悲慨,大笑道:“谢云霁,你知道吗?你救下的,根本就不是个人,只是个披着人皮的魔。”
“你想渡的那个殷别崖,从来就不是你的好徒弟,不值得你去渡!”他面容魔魅,笑的几近狰狞。
“……”
尽毁的妖塔之下,是荒草,是废墟,是累累的白骨。
殷无极笑着旋身,衣袂飘飞,他又垂衣敛袖,执学子礼,在白衣圣贤的面前端正跪下。
这世上,魔道帝君不跪天地,只跪一人。
谢云霁,是他的圣贤,亦是他的师友。
他扬声道:“魔道帝君殷无极,十恶不赦,其罪当诛。故而求圣人秉公,一剑杀之,为天下人除魔!”
暴烈魔气在血脉之中逆流,刀刃一样撕过他的躯体。皮肤上割裂出深可见骨的伤口,下一刻又被修复。
玄袍遮掩住他的伤口,血腥气却弥散开来。
谢景行看见,他玄色广袖中盈着的、逐一渗入废墟土壤的,全是惨淡鲜血。
殷无极跪在他面前,向天地亲师,一字一句地陈述自己的罪状,仿佛在为自己一生批注。
却是,句句带血!
“他辜负师友深恩,叛出师门,投向魔道,害你千年心血付诸东流!”
“他对你有悖德肮脏的情/欲,他迫你与他师徒不伦,仙魔私通,连累你一世清名。甚至,他放纵声色,妄图勾引你,破你大道,以满足其卑劣欲望……”
“他登临帝位,恣睢狂妄,为你最大死敌宿仇,甚至掀起仙魔大战,连累生灵涂炭——”
“他杀人盛野,脚下亡灵鬼哭,罪业累累,为古往今来第一祸世魔君,活该下九幽无间。永世、不得超生——!”
殷无极说的快意,好像这些罪已经在他心中藏了千年,今日终有机会在圣人面前痛陈,得一个审判,也得一个结果。
“够了,给我起来!”谢景行听不下去,一俯身,就要去把他的徒弟从废墟残垣中拉起来。
他却见殷无极广袖玄袍,竟如朝圣学子,在他面前拂袖振衣,一顿首。
他这般疯魔,谢景行却疼极了他,怎舍得他的额触及地面,折他半分君王骨。
但是,当谢景行将徒弟捞进怀里时,却蓦然惊觉,殷无极这具身躯已经冰凉太多。
一束持续照耀世间五百年的火,快要燃尽了。
殷无极侧脸绝世靡丽,却低笑着,声音近乎沙哑。
他在用世间最残忍如刀的话语,痛快淋漓地剖开自己的心,教谢景行亲眼看一看成色。
“他一身罪骨,为天地森罗。他癫狂无救,为临世大魔。”
“他早就该死了。在他当初入魔的时候,你那一剑不够快、不够致命。就该直接穿透心脏,将当年那恣睢狂徒,一剑结果。”
“若是没有他的拖累,你踏天门,说不准就成功了,现在自有逍遥长生。哪会如此……修为尽散、神魂破碎、病骨支离……咳咳咳……”
殷无极神色几乎痴狂,心魔几乎全然破开限制,唇角却溢出丝丝血迹,衣襟绯了一片。
“他和那些画皮艳鬼无有不同。明明都要烂了,只剩下一副残骨,却还是精心披着一张漂亮的人皮,骗你、诳你,装成你的好孩子,你心中的少年……撒娇、任性、不羁、鲜活……好似他仍活在最好的年华,假装这具躯体里还有人的血肉,而非燃尽的炉灰。”
他烧了太久,太久,终于快要灭了。
师尊怎么才回来呢?
留给他的时间,不够啊。
“他温柔小意,百般勾缠。他看上去干干净净,好似岁月未曾从他身上流走。他扮作你最喜欢的模样,就是为了让你动心。只要你心软了,伸手去碰他,他会扑过来,咬住你的喉咙,伤害你,撕裂你,满足他最后的卑劣愿望。”
“甚至他现在都不算个人,只是个游荡世间、时日无多的鬼。他还是贪心至极,妄图染指你、玷污你、占有你、禁锢你,把你藏于魔宫之中,高天之上。他要让天下人的圣贤,变成他一个人的东西;在他的余生里,只看着他一个人的眼睛。”
“他恨你啊,他要报复你,他要你得到却失去,尝一尝他五百年孤寂滋味。他要你余生都为他痛,为他落泪,他要成为你一生,挥不去、磨不灭、荡不平的伤口……”
“谢云霁,你说,殷别崖是不是够坏的?”
魔道帝君偏了头,笑容艳绝若少年,却是花期将终。好似须臾后,就会化为一地零落的尘。
殷无极是至情至性的魔,平日总是真真假假,让人猜不透。
当他近乎自虐地将一层层的伪装揭下,剖了心捧给他时,谢景行还是承受不住这累世的情深。
殷别崖真是个折磨人的小崽子,小混蛋,小魔星。
他仗着圣人心境淡漠冰冷,不动凡心,就这么热烈又绝望地缠上来,像是疯狂的火,日复一日地在他身边烧灼。
他真当师父的心,是铁石做的吗?
殷无极说着要报复,要换一个痛快,得一个结果。
可这些时日过去,他闹腾了那么久,又何曾伤他半点?反倒自己跪在他面前,落得个遍体鳞伤的下场。
“求您了,不要走。再等些时日,您就可以给我收尸了,我会把自己一把火烧个干净。兴许,能留下几片烧不尽的魔骨,与一抔骨灰。很少的,一个盒子就能装得下。”
“到时候,您把我的骨灰带走,放在身边。您走到哪,就得把我带到哪。您做我的墓碑,当我的归宿,师尊——”
殷无极的神情彻底混乱,时而狰狞,时而悲怆,已经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这些凌乱的字眼,字字割穿肺腑,句句呛着淋漓的血。
谢景行阖眸,五脏六腑都被他的话抓在一起。
他高居神坛太久,终于谪下凡间,应了这惊心动魄的情劫。
殷无极受了命运这么多年的罪,最深的伤,却全是他这个师父带来的。
殷无极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他失神地张开臂膀,似乎要拥抱他,妄图锁住师尊隔世的魂魄。
他当真怕谢云霁再轻飘飘地飞上九天,用他的残魂病骨,与那天道再斗上一回。
神魂磋磨啊。圣人苏醒过来,用了五百年,他当时得多痛。
谢景行走到他面前。殷无极抬眸一顾,只看见飞扬的衣袂。
圣贤抬手,轻轻地抚摸他头顶的发,神情温柔而悲悯。
殷无极怔了一下,静静地垂下手,置于膝上。再仰望时,他的心情竟然难得的平静。
他笑了。
原是这样啊。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这才是他最初与最终的执念。
“师尊,殷别崖明明最恨长生,只因这两千五百余年,痛快的时日太短,死生长离的时日太多。还好等到师尊回来,才不用独活着,捱过最后的时光。”
“此时,弟子却觉得……时日不太够用了,应该再长一点才对。”
他极力按着那折磨他神志的心魔,忍受着那沸腾的魔气,再一次笑道。
“等我,再发完最后一程的光,做完未尽的事,师尊就来魔宫陪我吧。我为您造了一座城,叫做‘天上白玉京’,足足有十二楼五城,您去做那座城里唯一的仙人,好不好?”
“仙界再美,比得上我给您造的吗?”他笑着,好似捧出一颗心,“我会把我仅存的一切,都给您。”
圣人阖眸,似乎不忍看他这五百年的痴狂。
“来陪我吧,我不要多,就十年。”
“……”
“倘若不行,五年,三年?”他试图讨价还价。
没有听到回应,殷无极静默了一下,哀求道:“……一年,不能再少了。”
见谢景行静静地看着他,却不作答,魔君终而不笑了。
“是吗,还是不行啊。”
殷无极叹息一声,敛去所有神色,化为一片不起波澜的海。
在刀枪剑戟中滚过,滔天杀业中蹚过,魔道帝尊殷无极,又怎会还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早成了无喜无悲、无哀无怒的帝尊,君临之时,万魔齐呼万万岁。
当初带着万魔从蛮荒黑暗中走出,给予他们生而为人的尊严与自由的魔君,终有一日,那迎风执炬的背影也会燃烧殆尽。
微茫山一别后,殷无极的心魔叫嚣着、奔流着、磨牙吮血,要把他一切爱恨情仇的根源撕裂。
他不敢去。他怎么敢去见他?
就算他再折了自己全身的骨,也控制不了伤害谢云霁的欲望。只需要他的谢先生瞥来一眼,他就能陷入无尽癫狂。
三年里,他将心魔困在识海的深处更深处,收集了无数延命的天材地宝,然后费尽心思装成曾经的模样。
殷无极收起那冰冷凶戾的神色,洗净沾满鲜血的双手,捡起那尘封已久的记忆。
他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地学会像当年一样的笑与怒,温雅与风流,恣意与快活。
就好像,他真的还是当初的少年。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唤他殷别崖,他就当他一个人的殷别崖。
可在师尊身边呆久了,他尝过了撒娇有人疼,受伤有人怜,善恶有人教,疯魔有人治的感觉。他贪了心。
他觉得还能再进一步,于是妄图去向他的师尊,求一个时隔两千多年的答案。
他想要为毕生情衷,求一个结果。
谢景行低下头,看着跪在他面前的魔君,近乎温柔地问:“别崖,我对你,竟是如此残忍吗?”
他的要求太低了。
心魔如此狰狞,业果如此沉重,要把他生生扯到血海,拉到魔道里去。
殷无极背着这么沉的包袱,却一个字不说,也什么都不逼他,只是陪在他的身边,笑吟吟地说些平生闲话罢了。
无论是初时的稚弱少年,仙门的无涯君,令他骄傲的屠龙者,或是那段未起刀兵时期里,意气风发的魔道帝尊,他都那样活灵活现地演绎着。
好似在生命的终末,他终将把那些时光在他面前复刻,一点一点地重新活过。
殷无极不肯离他两侧,目光追着他走。守着他时,化作沉默无言的山脉。勾着他时,无论温柔还是狂傲,澄澈还是艳绝,都透着绝世风流。
一次一次,教他目不暇接,陡生怀念不舍。
他做的太多,要的却太少。
就算到现在,殷无极也不敢提情与爱,只求他的师尊怜他将死,多陪他一段时光。
时间,他自然是不敢要的太长,因为圣人总有天下要顾,有道统要复,有苍生要怜。
能够抽一段闲暇来陪他,已经很好,他知足。
天意如刀,长生太远,他求不得。
他要把一日掰成两半活。若能求来须臾时光,他会夜夜不寐地坐在窗边,注视着师尊隔世的脸,直到印在魂魄中。
正如人世间的见面,看一眼,少一眼。
等到心魔破困时,为了不沦为天道的傀儡,化为血屠万里的大魔,殷无极就不得不把自己的魂魄捏碎,魔尊之躯烧尽了。
“你只要一年?”谢景行叹了口气,极尽温柔地问,“你觉得够么?”
“……若是可以,希望再多一点的。”殷无极弯起眸,笑道。
他好狡猾啊。偏要让谢云霁为难。
“十年?”谢景行又道。
“当然好。”殷无极立即点头,微笑了。
“那,二十年?”转世圣人摸了摸徒弟漂亮的脸,哄他。
“这么长呀?”他好高兴。
“一个甲子。”
“……”
殷无极顿了一下。仅仅是这样的停顿,终于让谢景行试出了他寿命的期限。
照理说,帝尊无论是力量还是年岁,皆在全盛之期。可他浑身的热血干涸了,炬火般的精神也在漫长的时岁中消磨。
“我若是努努力的话,应该……”殷无极也不敢确定,遗憾地摇了摇头,“大概是不能了吧。”
“心魔一动,会折你多少年灵台清明?”谢景行又问他。
“……大概,二十年吧?”殷无极淡淡地笑道,“不长……”
他忽然意识到,若是把二十年换成师尊陪他的时日,动一次心魔的代价,可就亏大了。
“不长?”
“长的。”他笑而叹,“只争朝夕。”
“真是蠢。”谢景行简直败给他了,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谢景行侧眸,看向还跪在废墟上的大魔。
他墨发飘荡,容色惨淡,衣袂沾染鲜血与尘泥,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挡不住他行止间的绝世风姿。他还重伤衰败着,忍着疼,却安安静静的,显出几分凄艳可怜,实在教人心疼。
殷无极表现的再狰狞疯癫,在他面前都一直乖的不像话。连抢人都不会做,这么多年的帝尊,他难道是白当的吗?
许是因为为人师长的满腔怜爱,谢景行怕惊扰了他,口吻更柔软,似绵绵的春雨。
他道:“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除却有些不可说的,我会告诉你。”
“我五感失灵,是我破了道。”他叹了一声,似乎是在感叹命运的波折。
他并未表现出分毫畏惧,负手笑道:“圣人心境,一朝皆破。”
“我去飞升,其一,是因为三劫已至,若不兵解,就是三劫齐动。就算是圣人境界,你要我活,我也活不得,不如去搏一把出路。”
“为什么?”殷无极一时愕然。
他甚至咬着牙,沉声道:“从未听说过三劫同期而至。谢云霁,你不是天道气运所钟吗?怎么会三劫齐动?”
继而,魔君想到了什么,陡然变了脸色,露出狠绝凶戾的模样,道:“是天道要害你?”
殷无极话还未说完,却陡然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儒道三劫为道劫,情劫,红尘劫。
情劫,情劫!
“你情劫应在谁身上了?”
帝尊陡然站起身,原本枯的只剩灰烬的绯眸之中,又猛然燃起一簇火,疯的好像随时要去杀人。
他咬牙切齿:“谁?你告诉我,我杀了他——”
“殷别崖,给我回来!”谢景行忍无可忍,按住了叫嚣着要去咬人的凶戾小兽,把他抱回来,宝贝似的拢在怀里。
还能因为什么?他又能是为了谁?
谢景行简直快要被他气死,紧紧咬着牙关,道:“殷别崖,你以为,这世上还有别人,能让我为他以命相搏?”
“小崽子,你平时不是很聪明的吗?我飞升是为了谁,我又是为了谁求长生?你难道现在还不懂?”
谢景行抓住他的手腕,看着魔君眼中一点一点亮起的光,笑而叹道:“别崖,你就这么折磨我啊?”
第72章 天下为公
魔气尽染, 天幕皆赤。
殷无极在坍塌的妖塔下痛陈罪业,终于逼疯了他的师尊。
他听到了答案,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几分, 却意识到圣人情劫的代价,神情凝冻, 继而一片惨白。
当圣人也将心中的爱恨原样剖开,还他一个结果时……
他却掩着面,连泪也流不出来。
“谢云霁, 你踏天门,说是为了自己求大道, 说是为了天下人辟天路、开通途……”他的声音极缓, 似乎已经失去了喜怒哀乐。
“你最终还是为了我。你要为我……求长生。”
“为了我啊……”
“你为了给我求一线生机,偷换气数,不惜与天道作对。”
“为了我,你生生剜出一块灵骨, 护我一千五百年神魂无恙,灵台清明。”
“为了我, 破了你的一世无垢清名,让私心凌驾大义, 置换利益,只为留我一命……”
“甚至, 为了我,你在九幽之下耗费修为,与我神魂、性命双修, 只为替我压制心魔……”
“若不是这些死生纠葛,以圣人的寒冰雪魄,又怎会引动情劫?”
殷无极这才明白, 谢景行为何对天劫前的一切保持沉默。以他如今的疯魔状态,如何去承受这样的真相呢?
“占你灵骨的是我,毁你修为的是我,情劫之因是我,逼你去飞升的,也是我……害死你的,是我啊……”
“活该呀。”他笑的悲怆,“失去你五百年,是我活该呀。”
“别崖,不说了,好不好?”
谢景行把他护在怀中,凝望着那眼睫覆住绯眸的魔君:“师父带你回家。”
“回不去了。你忘了吗,见微私塾早已被我烧毁,这一座不过是红尘卷的复刻。”
“微茫山儒宗属于仙门,我想去祭奠你,只能偷偷去,名不正言不顺。”
殷无极的声音沉沉,压抑着咳出一口血,叹息道:“我是不归的游子,还能回去哪里呢?”
谢景行抚着他的脊背,魔君却像是一簇将熄的火。他不忍,忙环住他,好似要把温度传递给徒儿。
“别崖,你还能回到我的身边。等我做完该做的事情,我会带你走,无论是回微茫山隐居,还是游历五洲十三岛,只要你想去,我都带你去。”
殷无极撑起格外沉重的躯体,从他的怀中离开,好似预示着他终将离开圣人羽翼的庇护,投向黑暗的魔道去。
“好,回到你的身边。”他微微侧头时,鸦羽似的发从肩头落下,滑过指尖时,却是幽冷。
他凝视谢景行漆黑的眼睛半晌,倏尔笑了:“你答应做我的墓碑了吗?”
“墓碑,你想都别想。”谢景行咬紧了牙关,才抑制住自己的颤抖。
可看他如此模样,谢景行竟然不知作何言语,只能轻轻抚摸他的脸,好似要传递过去一丝温度。
殷无极却道:“我早已安排好后事。在我死后数百年,也许还有人会唤我的名字,带着些痛恨,称我一声祸世魔君。千年以后,这个世上再不闻魔道帝君殷无极之名,就如同我从仙门的记载中,全部消失一样。”
“想要做出被人万世称颂的功业,很难;但是想从史册上消失,竟是意外的容易。”
“师尊,历史是任人涂抹打扮的小姑娘。”
殷无极倾身,将圣人的发从脸侧别到耳后,温文尔雅道:“这手段,难道不是您教我的吗?”
无喜无悲,无哀无怒。
他终于剥去了所有假作的旧模样,显出五百年死生长离后的帝君孤冷的容色。
“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人会记得我曾来过,记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希望会是您。”
殷无极道:“天下之大,求仙问道者众,得之者廖;谋求万世功业者众,青史留名者少。而我,不需要千秋万世,亦不需要汗青照我。”
“余之一生,失去很多,得到却很少。平生之愿,亦是我入道初心之愿。”
“长伴先生左右,死生无悔;这大道之途,同去同归。”
他沉静时如巍巍无言山脉,此时却若山陵之将崩。颈线扬起时绷起弓弦的弧度,苍白皮肤却透着淡淡的青。
“别崖……”谢景行抚上他的侧脸,只觉他的皮肤不再那样温热,反而有几分寒凉。
那些鲜活生机正在渐渐褪去。停滞的时光,开始在他最熟悉的人身上流动,直到他寿命将终。
帝尊的脸色苍白,唯有一点唇珠深绯,姿容依旧盛若荼蘼,此时却沉寂威严。教人看去,不存半分亵/渎之情。
他早已不是当年被他戏谑着染了花汁在唇,却掀起眼眸,笑着看过来的小徒弟。
谢景行用指腹抚上他的唇角,却发现,那里满是被牙齿咬出的细小伤口。
“为什么咬自己。”谢景行低着声,“下回想咬人,就来咬我,我受得住。”
“师尊以身饲魔之觉悟,弟子心中知晓。但我不能伤害师尊,我心里疼。”
他说着心疼,唇顺着谢景行勾勒的弧度弯起来,眼睛却不在笑。
什么东西在瞳孔中碎了干净,化为了灰。
他其实早就忘记了,什么叫欢喜。
谢景行抚摸着他的侧脸:“好孩子,不想笑就不要笑。在师父这里,你就做真实的你自己吧。”
殷无极垂下眼眸,眼睫密密地笼住了炙热的绯,再抬起时,最后的温度也褪去了。
最滚烫的颜色,却是最幽冷的冰。
“真的我,您会喜欢吗?”
殷无极偏过头,叹息一声,摇摇头笑道:“若是不喜欢,那还是装一装好啦。总得留给师尊一些开心的记忆啊。”
谢景行望向他的眼眸深处,蓦然发觉——
原来五百年里面目全非的,不止这泱泱五洲十三岛,还有他的爱徒。
殷无极记得他的性情与习惯,记得他喜欢的模样,记得与他相关的一切。
他怕一切的疏离与陌生,于是把那些早已从他身上流逝的人生阶段,在这具快要燃尽的躯壳上重现。
流动的时光,是一去不回的光阴之梭,将一切从他身上带走。
难道修真不知时岁,人就是万年不变的么?
山川会改换,河流会枯竭,沧海会变桑田。
唯有他,固执地守着这漫长一生的情,江流石不转。
他说的过“等到我死”,原来不是一句,虚假的誓言。
“师尊,人无再少年啊。”
殷无极轻轻地握住谢景行覆在他脸颊上的手,真正以一名至尊的目光看向他,眸中尽是伤逝之色。
让整个北渊山呼万万岁的魔道帝尊,高居九重天魔宫的王座。是荣光,也是枷锁。
他将一道气运挑于两肩,连同累累罪业。他早已习惯于背负罪孽前行。
殷无极能听到背后有人倒下的声音,不绝于耳。崇敬他与畏惧他的,跟随他与反抗他的,都在一千五百年的帝业之中,为他生,为他死,化为长路上永不干涸的血迹。
万魔之魔,亦是天地森罗。
当年入道之时,他曾立下同去同归的誓言。后来,他看向黑暗前路之中,再也没有熟悉的白衣圣贤,为他执灯举火。
师尊去了,他还活着。
这世上,活比死难,治比乱难。
他不能死,他还得活。哪怕是向死而活。
在圣人坠落,长夜将至之前,他将自己悬于苍穹上,灼灼地烧,替他做天地熔炉中的薪火。
当殷无极真的以自己为燃料,照向广袤大地的生民之时,他才意识到——
“圣人”二字,是如何泽陂万世,渡化众生。
“君王”二字,又是古往今来,多少人间离乱,最终的根源。
*
回到私塾中,谢景行一直陪到他睡着,才轻轻合起房门。然后,他看见私塾廊下,青衣史官正拢袖而立,等他许久了。
“陛下怎么样了?”陆机敬重地向他施礼,问道。
“他睡着了。”儒门君子侧头,声音很轻,似乎怕吵醒他。“出去说话吧。”
陆机望着他,神情介于复杂与凝重之间,欲言又止。
他昨日就注意到宫城中坍塌的通天妖塔,与那几乎映红天际的异常魔气。
不过瞬息间,漆黑夜幕化为赤霞,临淄城仿佛笼罩在琉璃业火之中,好似那个人心中的伤。
陆机心中一惊,几乎不假思索地赶向妖塔处,却被陛下的魔气挡在外面。
这种异常狂暴的气息,让他完全肯定,陛下的心魔已被引动。
但是渡劫境界太低,他打不破君王的屏障,纵然再焦急,也只能等在结界之外。
直到黎明将至,那些暴烈的、绝望的、疯狂的魔气都消弭,他才得以疾步赶向妖塔之下。
晨曦若影若现的明光中,他终于看见,白骨与废墟之中,那位靠在转世圣人怀中的帝君。
他从未见过,君王露出那样心满意足的神情,像个孩子。
“今日请陆先生过来,是想请教一些事情。”
谢景行与他走过私塾后院的竹林阵法。一路上,儒道学生向他们执礼,披着儒门弟子外皮的圣人本尊含笑颔首。
正因为圣人慈悲,才让这飘摇王都里的一所私塾,成为遮风挡雨的屋檐,为莘莘学子护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他们来到最幽深处,谢景行随手设下屏障,转身,淡淡道:“我知陆先生高居魔门相位,身兼史官职责,记录君王言行,为君王之笔墨喉舌。”
魔宫丞相神情褪去平日的狂傲自负,化为一片平静。
“谢先生有什么想知道的?若是不涉及魔宫机密,可以说说看,我会选择答与不答。”
陆机五指一展,春秋判在他手中凝出,化为青色的竹简。
白衣圣人走至他身前,看着史官沉静的眉眼,沉默半晌,问道:“他这五百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殷无极在说“独活”之时,神情太怆然悲恸,让他早有猜测。
但殷无极说话真假掺半,他就算去询问,也是被匆匆敷衍。
如此,不如问这位常伴君王左右的史官。他之笔墨,或许才是最准确的答案。
“圣人啊,您终于问起了。”陆机闻言,竟是笑了。好似他已经等待了许久。
“陛下曾给我下了封口令,但是,这一回,我绝不听他的。”
陆机展开春秋判,让记忆的流光笼罩这竹林最幽深处。
“我这春秋一笔,记载的,唯有君王一人而已。”
“古往今来,著书立说者众。史家后人者少。其中唯有我,堪为北渊、不,是整个五洲十三岛的千秋一帝作传。”
不多时,谢景行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来到了当年的幻境之中。
青衣丞相手中握着竹简,于他身边静立,笑着道:“圣人呀,且随我来。”
谢景行跟着他,走入了当年的魔宫。
九重天乃是魔洲最至高无上之处,坐落着魔君的宫城。
谢景行甫一踏入,就见地上漆黑的砖石坚硬冰冷,衬的整座大殿极是空旷。
“陛下并不好奢华靡费,格外爱静,所以魔宫之中,无丝竹管弦,无歌舞美人,亦无人高声语。”陆机的声音显得有些悠远。
“陛下处理政务,皆是夙兴夜寐,焚膏继晷。陛下之雷霆法度,更是威慑诸人。”陆机道,“看,那是前来述职的魄罗城城主,我记得——他好像死了。”
“死了?”谢景行问。
“陛下恼他贪污税收,勾连豪族,资助大魔势力……”
不多时,谢景行看到魔宫侍从熟练地拿起扫帚,提着水桶走去,怔了一下。
“看来是死了。”陆机笑道,“今日,将夜刚刚递上供罪之书,他还是妄图借自己跟随陛下发迹的情谊,向陛下求情。这回,他再也没有改过的机会,被陛下一剑杀了。”
“这些宫人是去清理石砖的。毕竟这魔宫的地面染过太多血,腥味重的很。”
谢景行默默不答,陆机又将手中竹简一转,场景变换。
九重天昼短夜长,今夜月色血红。
魔宫沐浴在沉沉黑暗之中,唯有一殿灯烛,幽幽照彻。
君王朝会的大殿之上,殷无极坐在寂寞王座之上,萧珩、陆机、将夜三人站在台阶之下,等待着君王下文。
沉默良久,殷无极开口,道:“古时君王,总要立下遗诏,修筑寝陵,建君王庙,编修史册。今日,本座会将这些一并交代。”
“千年来,得诸君相伴,为死生知己,已是大幸。万望,天地不变,尔等不变。”
“时光荏苒,永忆今朝。”
君王说罢,走下王座,来到他们中间,又成为了他们的朋友。
殷无极在逐一交代后事。
他的口吻轻快:“寝陵就不必了,本座死后,魔宫不必靡费,本座会一把火把自己烧干净,连神魂都不会留下。到时候,一口薄棺便够了,何必建造那么大一个坟墓,堆上万千陪葬,是等人来盗吗?”
萧珩抱着臂,俊朗的脸上满是冷戾之色:“你死之后,老子给你守陵,没人来盗。谁敢来,老子就宰了他。”
“萧重明,你生前替我守门,死后替我守墓,怎么就不肯替我守魔宫基业?”
“你自个守,别要老子来背锅。”萧珩冷哼,“老子就知道,有你这么个君王,得操一辈子心。”
“你不是总说,想要叛了我,自己来坐坐看这个位置?”
殷无极与他说话时极是随意,甚至还在他身边转了一圈,将军看着他,却浑身不自在。
他不再自称“本座”,而是用揶揄的口吻,道:“萧重明,我被三百年幽囚,你有多少机会叛我?怎么就老老实实地守了三百年,还带着几十万魔兵倾巢而出,于九幽迎我?”
“当然是把你接回来顶班。这位置傻子才坐,也就你,干了足足一千五百年,你是圣人么?”
“魔怎可为圣。”魔君笑了,“这二字,收回去罢,我当不得。”
萧珩看向高高在上的帝位,眼底没有半分动摇之色:“老子和你说过,狼可以咬死无数敌人,但是这一辈子,只会忠于一名主君。”
“几千年了,你死了,我也老了。我没有多余的忠心给第二个人,也没有多余的野心再去叛主。”
“这一生,我为你驾驭帝车,践踏万里;见你剑出洪荒,横扫天下;看你试手补天裂,已是足够辉煌,足够精彩——”
“军权在你,不可任性。魔宫的百万大军,除我之外,只有你掌的住,决不能乱。”殷无极失笑,拍了拍挚友的肩头,好似托付了千钧重量。
萧珩浑身一僵,叹息着,不再说话。
“将夜,你要找的人,要翻的案,我死前一定帮你做完。”
魔君瞥去,见刺客的眉目凛然沉静,眸光是淡淡的银灰,却完整地照出他的影子。
他像是哄孩子,微笑道:“你替我承担了千年多的监察职责,扫平了许多障碍,我很感谢。”
“……你别死。”将夜看着他,沉默良久,然后拉下兜帽,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用极为低沉的口吻说:“别死行不行?”
殷无极笑而不答,道:“你总是叫殷老鬼,怎么,现在还不愿意叫声哥吗?”
“你答应我,我就叫。”将夜道。
“……小猫儿啊,你不好骗了啊。”他笑意吟吟地支着下颌,看向那永远年轻的刺客。
他随手比了比,道:“当年的你,才那么大一点,倒在流离谷的结界外。重伤的小猫儿,凶的却像是要咬人,我把你捡回来,哄你叫殷哥哥,你还真的叫——”
“闭嘴!”刺客恼了,继而看着他,又拉下兜帽,非常低地叫了一声,“哥。”
“至于陆机。”
殷无极目光转向青衣的书生,却意外地看到,那位清高桀骜的神机书生看着他,带着茫然和愤怒,不知何时红了眼眶。
魔道的君王笑了,很温柔地问他:“我说,陆平遥,你哭什么啊?”
谢景行看向陆机,神机书生看着多年前的幻境,却不知何时静静地落下了两行泪。
陆机阖起眼睛,哑声道:“圣人,且看下去。”
“您管管他……陛下只听您的话。”
玄袍的君王继续道:“陆机,我知道,你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修史。对不起啊,我需要拜托你的是——在史书上将我的名字抹去。”
“可能百年不成,但千年足够漫长,足以让我的功过不再被提及。”
殷无极的影子被魔宫的烛火渐渐拉长,他又回身,笑道:“你已经是万世名臣了,今后还会是,一直是。但我不会是千秋帝王,这样最好。”
当年的陆机骤然听闻,还不懂其中深意,竟是怒火高炽。
“陛下,您干什么?您的功业也是能从史书上抹去的?为史官者,连您这样的君王都不能记录,这世上,可还有更值得书的历史?
“我这一部《春秋》,又有、又有……”陆机看着他的神情,才渐渐觉出他的认真。“……有何意义啊?”
殷无极道:“那快三百年中,帝位空悬,却是沉渣泛起,只因为,这天下还有一个位子,叫做‘魔道帝君’。”
“只要这个位子还在,就永远有人想要来夺。”
殷无极转过身,看向那至高的王座,微微笑道:“可这三百年离开,本座却看到了一个未来——这世上,也许并不需要一位帝王。”
“萧珩掌军,陆机为相,将夜监察,互相牵制,彼此独立,又各司其职。你们这三百年,做得很好,本座要感谢你们。”
他又回到了帝王的视角,目光穿透他们,看向了更遥远的未来。
“若非那些豪族势力又卷土重来,若非这样新生的制度还太脆弱,还要费心去完善,本座兴许不会再在这位子上坐五百年。”
“现在,北渊的陈旧势力已经被我犁过一遍,死了干净。那些可用之人,我也都挑入了魔宫,分给你们手下。就算下一刻我死了,你们三人,亦可各执一鞭,将一切稳住。”
他阖眸,复而睁开,神情不起波澜,如深渊静海。
殷无极道:“本座开启了一段历史,那么,也会亲自去结束一段历史。为帝君者,从吾开始,亦然从吾结束。”
“从今往后,吾希望‘帝王’的概念,从北渊洲的历史上彻底消失。让百年后、千年后,无有血脉、修为、家族、宗派限制,人人可向上,人人可治国,人人可为公,那才是大同啊。”
他笑着,对着寂静的魔宫展开手臂,好似要拥抱那个未来:“我要让他们坚信,古往今来皆是如此,是天生的秩序,却不知在一段黑暗历史中,有一人曾乾纲独断。”
“既然不知,又怎么效仿?”
“魔而为帝者,杀业累累,控之不得。在本座之后,北渊也许仍有尊位之魔,亦可纵横捭阖,为英雄或是枭雄。但这帝位之上,无有后来者。”
魔君黑袍滚滚,在这寂寞宫城,定下了他身后百年甚至千年的规则。
“这件事发生在百年之前。”站在谢景行身侧的魔宫丞相沙哑着嗓音,往日骄傲神情尽数褪去。
青衣书生的声音极低,好似怕惊破什么,道:“他要我篡改的,不是他累累的杀业。他要我留在史书上的,不是他旷世的清名。”
“他要我为王者书,却是要我将他从史册之上完全抹去。”
“他会是北渊洲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帝王。”
“可他一个人,就已经走完了一整部史册。若我书写这一千五百年的历史,却抹去他的名字,这个史官,又该多么面目可憎啊。
“见过这样的君王,这一辈子,我再也作不了那春秋一笔的书生,也再也修不了这史册。”
陆机的声音颤抖着,悲慨道:“圣人啊,您快管一管他啊……”
谢景行看着殷无极百年前的背影,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他还交代了很多事情。魔宫的,仙门的,南疆的。
他说,宋澜狼子野心,仙魔之间必有一战。
他说,他们三人也不会是永远,将夜迟早要离开。
所以,他还要准备建立一个足够完善的,能够维持法度的机构。
他规划了他离去后的未来,告诉他们,自己还会再打一次仙魔大战,他要赢得漂亮,赢出一个喘息时期,让新生的脆弱制度能够更好地走下去。
他还说了很多。
“是吗?他走的比我要远。”谢景行看着他,终于理解了他那些似真似假的话语,背后真正的含义。
“自我去后,仙门不复当年,改革被废止大半。他怕魔门也是如此,他怕强权腐蚀人心,他怕弊病再度附着于北渊的肌体之上,他怕有人执掌帝车向回处走,践踏那些他好不容易才建好的东西,因为上面沾着无数人的血……”
谢景行淡淡笑道:“君为舟者,民为水。若君王逆水行舟,那天下就不要君王。”
“多少年了,他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不顾一切地把整个大洲向前拉,哪怕燃尽的是自己。他不让一个人掉队,他不让一个人走散……”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圣人叹而笑,声音缥缈,“别崖是好孩子啊,他真的在走我的道。”
“好啦,都交代完了。”多年前的魔宫中,殷无极与他千百年来志同道合的挚友对谈,将那些构想尽数讲清。
萧珩等三人凝视着他的脸,久久未能言语。
“若能……”殷无极讲清楚了,似乎有些释然。他负着手,脚步顿了顿,却低低一笑,“若能办到的话,我还有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萧珩沉声道,“你只管说,我一定办成。”
“我想回家。”殷无极笑的像个少年,轻快地道,“出走了半生,谢云霁该想我了吧。”
其余二人都没有说话。
殷无极在魔宫呆的时间最长,这片大洲之上,有太多的人追随他、崇敬他、为他祈求长生。
但北渊洲始终不是他的家。
唯有将夜开口,银灰色的眸光瞥来,认真道:“回到哪儿?”
离乡的游子,连根都断了。
他与谢云霁,如今连师徒都不算,顶多算个仇敌吧。无名无分的,他也没法把自己供进圣人庙里陪他。
他该埋在哪里呢?
“微茫山,圣人庙外,有一棵树,叶子是归鸟的形状,所以得名‘思归’。就把我埋在那儿吧。”
魔道唯一的帝君交代完,觉得应该没有什么没说清楚的,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玄色的衣袍,掠过魔宫黑曜石的地砖。
他一步步地走出寂静的宫殿,走下九重天漫长漫长的台阶。灯烛照彻极夜,拉长了他的影子。
深深夜幕之中,他笑着吟道:
“式微,式微,胡不归?”
天黑这样黑,他该回家了。
第73章 情劫已至
傍晚降临, 私塾里的读书声依旧琅琅,岁月静好的韵味。
组队出门救人、探查与除妖的儒道弟子们也踏着霞光归来。
谢景行侧头回望,儒道上宗门的弟子们向他微笑执礼。
谢景行颔首回应。
“无涯子道友还没醒吗?”封原快步走近, 询问,“听说无涯子道友受了很重的伤, 谢先生可要好好照料。”
“会的。”谢景行微微侧头,看向房间方向,心思却不在这里了。
他的声音显得坚决:“有我在, 他不会有事。”
封原似乎是听出了什么,笑着打趣:“小师叔, 无涯子道友容貌修为都很不错, 对您又好,别在乎他的道门出身。我听说他在宗门也蛮边缘的,您不如把他睡了,让他叛门, 再带回儒门也行。”
“瞎说什么,师尊会杀了我。”风凉夜也回到了私塾, 听封原嘴上跑马,更是头疼。
“再说, 怎么能教唆别人叛门?”他倒是一板一眼。
“睡了么……”谢景行看着两人,略略一扬唇角, 忽然道,“不错的提议。”
“不是我教唆的!风凉夜,你别发疯!”见他点了头, 封原立即哀嚎一声,“我就是随口一说。”
“小师叔,他随口一说, 您别当真,别当真啊!”风凉夜看着谢景行的背影,露出绝望的神色。
小师叔是认真的,他真的打算睡了无涯子道友。
风凉夜跟上一步,苦口婆心地劝:“您想想,他是道门的,还是个男人!”
“他不好看吗?”谢景行瞥他,嘴角一弯,问道。
“……好看。”风凉夜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
“那我吃亏吗?”谢景行又笑着问。
“这是吃不吃亏的事吗?”风凉夜思忖半晌,一夜风流如果能睡到那种容色,正常来说是不吃亏的。
风凉夜还是一脸震撼,毕竟小师叔是君子,突然放出豪言,声称要睡一个男人,这个事实还是让他恍惚了半天,嗫嚅道:“可、可是……”
谢景行随手用折扇敲了敲这温润如玉,但性子有点迂的小徒孙,温文尔雅地道:“他好看没错,你不能看。”
“我的东西,记住了?”
他的语气平淡,却极是强势,让风凉夜本能地拜服。
谢景行这副尔雅的皮相之下,是执掌仙门两千余年的圣人。他想要的东西,绝对逃不出他的掌心。
谢景行看完学子们的功课,再回到房间时,已是夜幕初至。
殷无极还没醒。
再动心魔之后,他显得更加疲倦。
他的躯体还在魔之盛年,精神却如临深渊,倘若再催动一次心魔,他可能会直接疯癫至死。
所以,不再妄动魔气,静静休息,对殷无极来说是最好的。
谢景行见他睡的靠里,身上盖着的薄被半点没有动过,显然是未曾苏醒过。
他解了外袍上榻,坐在靠外处,披散着墨发,半倚着软枕看书。
看了几行,谢景行才意识到,自己拿的是《诗》,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典籍。
这种能倒背如流的典籍,只是拿来打发下时间。他就随手翻了几页,蓦然看到一行“式微”。
他又想起,帝尊在极夜的九重天低吟“式微”的那一幕。
“想回家?”谢景行瞥向他呼吸清浅的徒弟,半恼半笑,“谁不让你回家了,尽丢锅给我背。”
帝尊嘴唇的颜色淡淡,唯有唇珠一点绯,让他克制隐忍的神情染上些许妖冶。
“陆先生说,你这五百年过的是节制禁欲的清修日子,魔宫的所有开支中,君王的个人花销是最低的一笔,不贪财,不好色,不贪口腹之欲,不图丝竹之乐,过的像是个圣贤君子。”
谢景行轻笑:“你见到我时,怎么和个毛头小子一样,失控的那么厉害。”
他心里知道答案。
殷无极的确恨过他,可是不爱,哪里来的恨呢?
这种感情,越是炽烈,越是猖狂到占据整个心脏,越说明那爱意磐石不转。
越是有灼灼燃烧的欲望,说明他越是从身到心地祭献给一个人。
谢景行想起在春秋判的记载幻境快结束时,陆机对他说的话。
“圣人,您知道,在我第一次见他带您来时,有多高兴吗?”青衣的魔宫丞相拢袖,将春秋判收回。
他无可奈何:“至少,他还没有彻底坏掉,他还能喜欢上一个活人。在最后的时日里,他至少不用再时时惦记着,怎么与圣人的衣冠冢埋在一起。”
“回到我身边,就是回家吗?”谢景行将殷无极凌乱地散在枕上的黑发拢在手中,轻轻搓了搓,只觉如流水般冰冷。
他笑着叹气:“真是个傻孩子。”
他若是没有及时苏醒,回来拉他家别崖一把,他会不会就这样渐渐地走进漆夜中,直到死去?
谢景行凝视着他的睡颜,微微笑道:“我可不做你的墓碑。我哪怕放浪山水,游历天下,带的也得是一个活人,而不是一盒骨灰。”
他又说了些闲话,却没听到回音。
若是在平日里,他这磨人的小徒弟早就用各种方式勾缠上来了,现在却安静乖巧,像是尝到了情的苦,害怕了,缩进了梦里,胆怯于见他一样。
仙门大比以来的日子,殷无极似乎总是在他的左右,又是护着他,又是讨甜头,没见过他怕过谁。
他只怕师尊脆弱的躯体被他一不小心捏碎了,这样他真的会疯掉的。
“帝尊是个好情人啊。”谢景行将五指穿入他流水般滑凉的发,细细软软,鸦羽色的黑。
殷无极时而喜欢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把下颌放在他的肩上,极是霸道地将他整个人纳入怀中。
他又会化身少年,趴在他的膝上,用湿润含情的眼眸望向他,笑意盈盈,伸出双臂要他的拥抱或者安抚的吻。
他也会做他的漂亮温柔的情人,仗着他极盛的容貌爬上他的床,绯眸流转,勾着他、诱着他、由着他摆弄亲吻揉捏,哪怕被他欺负到压抑着轻喘,也要黏在他身上、依偎着他不放。
更多时候,他是安静的,独自站在他的身边或是人群的最后,看着他在道统的倾轧中,费心费力地捏合儒道势力,增加声望。看着他明明病体沉疴,依旧替儒道学子闯出一条路。
他只会在黑夜降临时来到他的房间,用他烫热的身体与臂膀,为他带来漆夜中唯一的温暖。
从前世到今生,圣人尤爱枕着殷无极睡。现在,他的好孩子总是小心翼翼地揽着他的病骨,渡来灵气,好似这样就能暖热他的神魂。
也许,殷无极忍不住了,会与他吵上两句嘴,又被阴阳怪气回去。
可就算吃了闷亏,帝尊也只是自顾自地生些气。不多久,他又凑过来求和,送上些精心准备的天材地宝,去换他一个微笑。
在他面前,尊贵的魔道帝君显得太好欺负了。圣人也唯有欺负起徒弟时,最是肆无忌惮。
尤其是前世还未被他关入九幽的帝尊,在人前自持雍容,端着那君王的矜贵姿态;人后又极是知情知趣,热情温柔地缠上来,吻着他,抱着他,说些似是而非的情话。
他多情而知风月,能谈琴棋书画,诗书礼易;也能讲奇闻异事,魔洲风物。
他懂分寸,晓事理,也可以与他谈些仙魔格局、政事法度。
如此格局眼界,与他皆在同一程度。
可殷无极却被他的师尊欺负的最惨。不仅无名无分地跟了圣人,还被他关进了九幽近三百年。
至于在九幽下他到底做了什么,圣人想起就头疼,简直不想回忆。
倘若他还是早年的天问先生,而不是登圣后压抑冰冷,七情六欲皆淡漠的儒门圣人,这样漂亮、温柔又痴心的情人早就被他收为道侣,合契带回家了。
哪还用贵为帝尊殷无极追在他身后,连名分都不要,向他苦苦地求一个十年相伴。
谢景行支颐,看向他家沉睡的漂亮徒弟,心想:“我好苛刻,喜欢我的人也真是可怜。”
哪怕他总是戏谑他是个小漂亮,也只是言语上欺负他几句,见他无奈的神色罢了。
其实,圣人早已不在乎浅薄的皮相。
色相红尘,皆是红颜白骨。无论怎样的美人,做出怎样妖娆动人的姿态,他都是真正的圣贤君子,无情无欲,从未一顾。
可当他真正睡了殷别崖时,圣人才懊恼地想:原来我也是俗人,也有一种容色是我的心头好。原来,我也爱这一抹波光流转、如火如荼的鲜活。
鲜活啊。
是与那高居神坛之上,早已活成一尊寒冰神像的圣人,截然不同的灼灼。
如今,最好的春光已经从殷无极的身上流逝了,他的生命进入了漫漫的孤寂寒冬。
他久居至高王座,神情孤冷疲倦,好似心火已经燃尽,只剩下空旷的灰烬。
他身体里越发澎湃的魔气,却昭示着极端的危险。
他行走在危崖边缘,只要踏空,就能坠下去,粉身碎骨。他却振衣拂袖,毫不犹豫地向着深渊走去,哪怕前方是死亡。
剑为骨,道为魂,诗为魄。
他的道统是魔,本质为圣,生命是火。
他为屠龙者,剑出洪荒,试手补天裂。他为千秋一帝,开北渊万世太平。
这样累世经年的命运波折,构成了他风起云涌的生命。
他是顶天立地的一个人,也是圣人最骄傲的徒弟。
殷别崖把自己看得太低了。这样的他,无论怎样冰冷寡情的圣贤君子,都会为这绝代的风华动心动情的。
汹涌的情劫跟着转世圣人降临,自从殷无极缠上来后,圣人极尽克制的占有与爱欲之火,终于也在胸膛里燃烧。
“反正我的师德早就是摆设了,坠天之事也被揭穿,再忍着不碰,又有什么意义?”谢景行眸光幽深,看着他唇上的一抹红,停顿良久,才移开眼眸。
谢景行揭开被子,打算蹭一下暖好的床,目光却落在掉在床上的香囊上。
他拿起端详,发现它以白色打底,花纹并不繁复,针法平平,甚至有些拙劣。
徒儿整个人都是他的,谢景行不认为有什么不能看,于是将其打开,发现其中有一个小型的乾坤空间。
万法之宗解禁制自然不在话下。
他倒出一块木雕人像,一支断裂的发簪,一块寻常玉佩,一件白色儒门旧衣,还有一缕用红绳缠在一起的发。
谢景行先拿起那簇缠在一起的发,忽然想起:在罗浮世界中,殷无极曾经十分随意地向他讨了一缕发作报酬。
他要来,是为了把他的发和自己的缠在一块儿,用红绳绑着,偷偷藏进了乾坤袋里。
真幼稚,以为这样什么也不说,就能许愿一个结发吗?
不多时,殷无极睡醒了。
谢景行瞥去,只见他掀起眼帘,眼眸还有些漠漠,好似幽暗冰冷的火,谁也无法从他眼底看到温度。空空的寂寥。
可紧接着,他看到了谢景行,绯眸慢慢地跳跃出一缕暖色。
他眼底温暖的火从冰封之中渗出,逐步流入眸底,让炽烈的光真正流动起来。
“师尊,我睡了多久?”殷无极的嗓音有些沙哑。
他略略支起身体,本就松散的玄色金纹里衣从肩胛上滑落,露出大片白皙的肩颈与胸膛。
他的身体极是完美,唯有肋下有一块淡色的疤痕。千年已逝,山海剑那剖骨的一剑,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殷无极还未收敛的孤寂神情,正在逐渐褪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像是一块冰里封着火,在谢景行面前缓缓消融。
“不多,一天一夜罢了。”
谢景行看着他,伸手去拂过他紧绷的颈子,把那些垂在他胸前的墨发给撇到身后,露出他大半修长的锁骨,这样更显得妖美一些。
殷无极见他动手整理自己的衣襟,故作刻板地把他露出的躯体遮起,唇边始终含着一抹笑。
他也不拒绝,反倒略略低下头,伸手托住谢景行的右手,轻轻吻了一下他的指尖。
他垂了眼睫,微笑道:“怎么,师尊想我了呀?”
殷无极的唇是凉的,不带分毫情/欲。
他吻过的地方,却窜出一缕火。
君子节欲与放浪形骸,在他身上微妙而契合地揉在一起。
五百年里,他也活成一座保持北渊运转的机器,克制心魔,不放纵欲望,待自己近乎苛刻。
当那曾经教会他情爱、欲望、嫉妒、疯魔、一切痴情至情无情的种,终于被他等到时,他就谢景行面前化为江流石不转的有情人,化为灼烧一切的火。
他不愿用一尊早就冰冷的石像躯壳,去碰那云间的仙神。他害怕师尊不喜欢。
谢景行习惯了被他撩,也有点遭不住这等艳色。
帝尊又直起了腰,盘着腿,松散的里衣遮不住大好的景色。
可他的神情不再是之前那样流转着情与欲的,反而透着一种奇异的不可亵渎感。
“是吗,又虚度了一日的年华。”殷无极先是一叹,又对他伸开臂膀,笑着道,“先生,来。”
谢景行将那断裂的簪子一转,抵着他的胸口划过,问道:“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雕的?是送给谁的?”
藏的很好的秘密一朝被翻开,殷无极忽然垂了头,神色有些难言的狼狈。
但是,那神情只出现了一瞬。
很快,在谢衍的目光注视下,帝尊极好地收拾了神情,唇边悬着不变的微笑道:“这是本座放杂物的佩囊,这发簪是本座以前……雕失败的。怎么,您很感兴趣?”
“是失败的没错,因为同样制式的那根,你送给了我,但很可惜,在一场战争中坏掉了。”
谢衍哪能认不出这些东西的来历。他看着徒弟紧缩的眼瞳与抿紧的嘴唇,笑了:“别崖,你这么想我?”
“这个木雕?”他继续逼问。
“闲来无事,雕来玩的。”殷无极回答极快,似乎要掩饰什么。
“为什么雕的是圣人像。”
“……”
“这件儒门旧衣?”
“……师尊的。以前,还和您是情人关系的时候,偷拿了一件。”
“平时用来干什么?”
“……”
这个问题就显得极为旖旎。
殷无极说过不在他面前伪装,沉默了半天,才带着静静的笑,唇畔微启:“用来想师尊呀。”
“用来……闻着师尊的味道,做一场荒唐梦。”
帝尊的嗓音微哑,甚至有点气声,垂下的绯眸却在此时抬起,温柔轻缓地道:“只要有一点点您的气味,我就受不了,会动情,就抱在怀里,做些……不该做的事情,您满意了吗?”
“……”这回失语的是谢景行了。他的耳根有点绯,显然是也意识到他的言下之意。
“我真是狂悖之徒啊。”殷无极笑着摇摇头,抽过谢景行手里的那些散碎杂物,放回香囊里。
他用一种无奈而柔软的语调,轻声道:“给我留些面子吧,谢先生,您都已经把我剥的只剩下这最后一层啦,您还要我再把心剖给您看吗?”
“你那哪里是剖自己的心,是剖我的。”谢景行叹了口气,“手伸出来。”
现在的殷无极不会反对他任何命令。哪怕不问为什么,他也依然伸出手。
一盏曾经的花灯落在他的手上。
七色纸所扎,转动起来十分绚丽,甚至,谢景行还在纸上绘了图案,写了诗句。
“……式微?”殷无极顿了一下,极淡地笑了一声,“好啊,陆平遥那小子,卖我。”
“怕天黑回不了家,就点着灯。”谢景行轻轻抚过他的墨色长发,看着他的少年游子,终于眼睫轻颤,盈盈地看着他。
“您让我回去啊?”他的别崖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那,我还能回我的洞府吗?我不出来见人,别让人知道我在那里……您悄悄来见我,不会添麻烦的。”
“不避着人也没事。”
“可我的身份……”
“没关系。”谢景行摸了摸徒弟的脸,“我是师父,怎会连你都护不住,你且做你一切爱做的事,一切有我。”
“我回微茫山,以什么名义呢?”殷无极看着他,眼波微漾波澜,笑道,“师徒不行,您当年就把我逐出师门,天道里的缘分都斩断了。”
“至亲?这块骨在我肋下,我与当年圣人算得上骨肉相融,可您却早已兵解转世,这一条,说不通。”
“知交?仙与魔是不能相知的,若是被发觉端倪,定有人大做文章,毁你当年身后名。”
“……算了,还是不要名分了吧。”殷无极的手撑在膝上,略略抬起身,让那泼墨一样流散的黑发落在肩头。
他明明有一身岩岩孤松般的骄傲君王骨,却能在师尊面前不断退让,不断妥协,好似在怕他生气一样。
殷无极撩起鬓边的发丝,掀起眼眸,微笑:“不明不白那么多年了,这样挺好。”
谢景行看着他,眸色渐渐变深,突然问道:“你就没想过,提过分一点的要求?”
殷无极笑着反问:“什么算过分?”
谢景行蹙眉:“别崖不是经常以情人自居,爬床爬的这么熟练,还总是撒娇……怎么,现在却不敢了?”
殷无极沉默半晌,忽然笑了:“情劫一动,意味着……您爱我啊。但是,圣人之爱,代价实在是太重……”
“师尊,您还是别爱我了,只要我爱您就好了。”
“谢云霁,你活得比我久,却动了情劫。我若执意还要当你的情人,会再害死你一次。”
他摇了摇头,叹息道:“情劫的滋味可不好受,我一个人动情劫就好了,再连累你,不值得。”
第74章 来煎人寿
“谢云霁, 我不该报复你的。”殷无极抬起多情的绯眸,可眸底满是悲郁。
他本应该高兴。
师尊原来这么爱他,对他这么好, 做了那么多,护了他这么久。哪怕他现在当即就死了, 也是无憾。
但他不要师尊爱他了。
他寿元将终,至多三十年罢。
倘若师尊仍是无情无心的圣人,他求了悲悯, 得了陪伴,全了心愿, 还可以心甘情愿地碎了魂去。
可师尊真得动了情劫, 他自己都在人间七苦里滚过一遍,落得了满身伤,怎能让师尊也吃这份苦、受这份罪?
殷无极道:“当初在‘苦寒来’那片梅林之中,或许我不该抬头看那一眼。我也不该追来仙门大比, 黏在你身边,试图让你习惯我。我不让任何人碰你一下, 可最后伤害你的还是我……为什么总是这样,师尊, 我是不是坏透了?”
他会应在“爱别离”之上,成为他的劫难。
“是啊, 又磨人,又缠人,还整天真真假假地打些坏主意。”
谢景行按着他后脑, 让他窝在自己单薄的肩头。白梅的香气充盈着,让那孤戾的小兽阖了眸,蜷缩着, 在他肩上颤。
“那又如何,为师没说不让你缠着。”
“那师尊还是别爱我了吧,等出了红尘卷,我就离开……”
“你再说一遍?”谢景行一顿,心中冷笑。
不爱,难道是他说了就算的?
“我说我要走……”殷无极还未说完,就被谢景行捏起下颌,在唇上重重地吮了一口,将他本就泛着淡淡绯色的唇珠给直接亲红了。
殷无极伸手抚过唇上的血,瞥向他。
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圣贤君子,眼睛深黯的可怕,一手把他揽在怀里,一边微笑,问道:“嗯,别崖再说一遍?”
师尊不大对劲啊。
殷无极失笑,这状态他太熟了,他原来是真的命犯情劫了。
情劫一动,对于情劫对象就有超乎寻常的占有欲,极难克制。这股近乎异常的激荡,会让修士的心境频动,越是隐忍,越是痛苦不堪。
他的师尊本就位高权重,掌控心极强。
当初在圣人门下时,他只要留在儒门,师尊连他一件衣服,一根腰带,一支熏衣的香,都得用他喜欢的类型。前来探问他婚配的,也都被师尊拒了一遍。
师长过份的保护并没有让他觉得不妥,反倒格外享受。反正他也不爱和那些人打交道。
后来,殷无极才知道,这份异常的保护欲,来源于自己命盘里的入魔之相。
“什么时候动的情劫?你若是老实交代,为师兴许会饶了你。”谢景行问。
殷无极笑着举起纤细的手指,一根根地曲起,像是在摊开自己的心意。
他道:“大概两千两百年前罢。”
谢景行简直气笑了,道:“殷别崖,说你大逆不道,果真没冤枉你。”
殷无极却道:“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您当时什么模样,心里不清楚么?”
谢景行想起当年模样,闭了闭眼,只觉得造孽。
从前的天问先生谢衍,山海走马,禅山醉卧,最是疏狂不羁。
他兴之所至,就百般作弄那软绵绵的小狼崽子。
少年当年长着一张招人的脸,在外时端正肃然,极是目下无尘。回家后,他却任师长驱使摆弄,说东不去西,又甜又乖。
哪怕被师尊撩了个猝不及防,少年殷无极只能僵着身子,受着他漫不经心的撩拨,耳根红了个透。
少年不知爱恨,一生最心动。
“一开始还是心魔严重一点,主要是我的心魔是、是……”
帝尊偏了偏头,沉吟半天,才叹息一声,笑道:“由欲生情,求而不得?”
他总觉得不太对。谢景行怔住,揉他的脑袋,恼道:“你不是说过,心魔是我……”
那看似矜持节制,实则放浪形骸的男人,却握着他的手贴在脸颊上,微微倾身,在他耳畔笑道:“是呀,心魔是对您求而不得。”
他的话明明干干净净,充满了少年心事。但背后的隐喻与深意,却让白衣圣人顿时僵住。
“混账东西,你那时候才多大!”谢景行气笑了,“就敢对我有想法,你这是不记打。”
“哈哈哈哈……我就说您会生气吧。”殷无极掀起眼眸,原本孤冷的容色,也沾染了几丝旖旎风月。
他弯起嘴唇,道:“很早很早,我就想要您了,日夜期盼着能当您床上的夫君,您现在才发觉呀?”
他的语气彬彬有礼,内容却极是热情滚烫,至少足够把谢景行的耳根给烫化了。
祸世魔君低下头,颠倒一切的绝世姿容越靠越近,却在他耳边呢喃:“境界越是高,情劫的反噬就越厉害。我本来以为压得住,可当我成了君王,每次在与仙门的谈判桌前见到您,我就心跳的厉害,脑子一片空白。”
“甚至有时候,被您冷言冷语一刺,当场气血沸腾,满脑子都是您。若非还有理智,我就想立即走过去,把您按在桌上,在所有人面前用力地吻你。哪怕,被山海剑再刺一遍都没关系。”
“有时候,梦里梦外都是你,我分不清楚,就觉得我还在做梦,就捉了您的手,按在墙上亲,或是在竹林里,在水边……做尽了一切放浪的事。哎,我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殷无极怔了一下,又笑道:“啊,我还真大胆。还好,我长着一张您喜欢的脸,身子干干净净地为您留着,又是您教的情与欲,最是合您的意。也刚好,您不讨厌睡我,我才成功爬了您的床,勾着您不放,当您的地下情人。”
“……”岂止是不讨厌。
当年帝尊那样的极品情人,是连圣人都没法保持淡定的存在。
他私底下有多狂妄放浪,恐怕比他描述的更热情磨人十倍百倍。
“也还好您愿意睡一睡我,我才悄悄撑过了好几次劫难,那时候还心满意足,觉得我赚了。”
“为什么不向我求助?”
“对当时的圣人谢衍表白,说我爱圣人,所以动了情劫,求您和我在一起?”殷无极失笑。
“您与我,师与徒,仙与魔,怎么在一起啊?”
渡情劫之修士,总是怀着一腔炽烈,止不住掠夺,经不住撩拨,更是挡不住疯魔。
当年言笑晏晏的帝尊,却似他知音,又如他故友,从未表现出那些莫测的心事。
他究竟有多少定力,才能那样知进退,懂情/趣,处处让他妥帖舒服。
又是怎样,才能拥有一副化骨柔肠,直至今日才剖给他看?
“您若当时如现在这般动了情……”
殷无极岩岩如孤松的身影,从他的背后落了下来,像是飘散一片云。他的双臂缠住谢景行的脖颈,泼墨的黑发撒满了肩头。
魔君的吻落在他的侧脸,语气平淡,却透着几多痴狂。
“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谢云霁,给你一个机会,趁着你的情劫,还没有把你逼到疯成我这样。”
殷无极的唇衔着他一缕黑发,微微笑道:“立即离去,与我划清界限。我就对心魔发誓,有生之年再也不碰您一下,如有违背,教我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反正他也就剩三十多年,熬一熬,很快就过去了。
到时候,再托人把破碎骨灰送回。他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殷无极顿了一下,觉得自己本就该魂飞魄散,不得好死。这誓言实在没什么分量。
“教我……”他想再补一句,却被师尊按住了脑袋。
“不许发毒誓。”谢景行咬牙切齿,“尤其不准对心魔发,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谁允许你赶我走的?”
“你花了一生苦苦求来了回应,得到又要丢了。你当为师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他冷笑道:“殷别崖,你做梦。我脾气再差,你也得受着了。”
“师尊啊,心魔是魔之欲,本就是天生大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殷无极又笑了,眼睛没有丝毫笑意,道:“我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反而是个暴戾狂徒,您受着我才对。”
“换做从前,师尊对我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要是敢跑,我非得咬着您的脖子,拖着您下九幽无间。地狱森罗里,得有两个人撕咬才行。”
“可惜,君生我已老。”他轻叹,似是怅然,“为何人生,总是白首再相逢?”
“白首相知,亦然不晚。”谢景行撩起魔君的黑发,“何况,帝尊还是盛年,正是最美的花期,怎会如此伤逝?”
“花期早就过去了。”殷无极沿用了谢景行的比喻。
他丝毫不介意这类略带调笑的措辞,反倒将话抛回,揶揄道:“师尊难道不是在我的花期之中,将一切尽是尝过么?青涩的,漂亮的,矜贵的,癫狂的……难道还有遗憾?”
“您这般淡漠性子,难道也会为花谢而神伤么?”
“我的确还有遗憾。”谢景行瞥他一眼,只觉徒弟那语笑盈盈的唇,飞光流转的眸,都极是诱人好看。
他抚过殷无极的唇,道:“这一世,我还没尝过帝尊的滋味呢。”
“谁说我不喜欢你这副模样?”谢景行笑了,勾着徒弟略略抬起的下颌,“别崖这一副孤高君王骨,真叫人移不开眼。”
“您呀。”殷无极叹而笑。
就算知道这具美丽的躯壳下,藏着无数次征伐他、吞噬他的凶兽,谢景行还是忍不住想去攀折了他。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殷无极低低地笑着,“您在我年少时,告诉我年华易逝,劝我珍惜时光……”
“如今,花期将终,您来珍惜珍惜我吧。”
圣人的手指穿过他的发间,把那看似孤冷,实则生命盛若荼蘼的魔君顺势按在身下,俯身,去啄他带着一点绯的唇。
一个吻,足够点燃两千多年的纠葛。
他哪里孤冷?分明唇上还含着一簇火。是软的,烫的,足以烧至肺腑。
“花开堪折直须折……”谢景行抚摸着他的脸颊,将他完全拢在怀中。这是有情人的相拥。
殷无极占了再多便宜,却弯着唇,呢喃道:“师尊,花要谢了。在那之前,您折了我罢。”
莫待无花,空折枝。
第二日,圣人弟子没起,误了今日私塾的早课。
陆机代他教了教,就通通把他们轰出去除妖磨砺了。
现在私塾之外已是极度危险,但有见微私塾这个落脚地,儒道弟子们脸上还有不少活泼与生机。
他们甚至私下交流着八卦,尤其是在经过谢景行与无涯子所住的院落时,还会悄悄往里看一眼。
无涯子今日有些不修边幅,披散墨发,一身玄衣没有裹紧,只用黑金色麒麟纹的腰带系着,露出小半胸膛,白皙锁骨上甚至有几道红痕。
他坐在廊下自斟自饮,对面留下了一个空酒盏。
陈酿入喉,极是烧灼,足以穿肠。
“今朝有酒今朝醉。”魔君低哑地一笑,饮下陈酿,“可别后悔,我提醒过你,师尊。”
他饮空了一坛酒,眉眼风流放肆。
于是,魔君也不顾身边无乐器,随手取过一个空酒坛,敲击而歌。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
他们双修了一夜,谢景行身上惫懒,才起身。刚一开门,就见到徒弟如此放浪形骸的模样。
“击缶而歌,别崖也是好兴致。”谢景行将环佩系在腰间,走至他面前,看见他身边堆着的酒坛。
“怎么开始饮酒了,陛下不是崇尚节制?”谢景行失笑。
“此间无雅乐,呕哑嘈杂,污了师尊耳朵了。”殷无极抬眸瞥他,一缕绯在流动,深深浅浅,极是多情风流。
“旁人击缶,不登大雅之堂。陛下为我击缶,就是钟灵仙乐。更何况还有陛下作歌,是极风雅之事。”
“圣人也会双标呢?”殷无极嗔怪。
谢景行从背后俯身,替他把衣襟拢好:“虽说弟子们都出门历练,但难免也有人过来,你就别……”
“先生既然折了花,我便是先生的东西。”他端着腔调,看着矜持,却是顾盼神飞的模样。
殷无极知晓,怎样才能让强势冰冷的圣人最高兴,刻意用气声道:“您尝了我的味儿,觉得怎么样,可还满意?比起从前呢?”
谢景行在他身边坐下,用他备下的空酒盏倒了一盏酒,也不示弱,笑道:“别有一番风味。”
“具体什么风味,说说啊。”
他悱恻地笑:“先生喜欢的紧。您明明那么舒服,却还是要我慢点动……我也很为难呀。”
“……”谢景行手抖了一下,美酒洒了一地。
殷无极低头,微微一笑,击缶而唱:“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谢景行擦尽自己手上酒水,淡淡地道:“换一首。”
“先生也太难伺候了。”殷无极支着手臂,凑近那端坐的白衣君子,微微翘了翘唇角,问道,“不喜欢哪一句?”
“不听悲歌。”谢景行伸手,扣住殷无极长袖中露出的手腕。
“时光还很久,你不会死。”
他白皙的手腕上有着被绑过的痕迹,谢景行也意识到昨晚的过分之处,不禁轻咳一声,把徒弟的手腕置于手间,想要为他疗伤。
“不用治,这对我的天生魔体来说,根本不是伤。”
殷无极抽了手腕,懒洋洋地倚在他身侧,道:“方才几个儒道弟子路过,过来问我,圣人弟子什么时候起。我都打发走了。”
谢景行眼眸一深,声音低了几度,道:“这副模样?”
“有一个,叫什么娇的,是小白家的吧?”帝尊没有回答他,而是刻意压低了声音,笑中含着淡淡的恶劣。
他道:“还是个小姑娘,却在本座面前哭得不行,说本座糟蹋他们小师叔,她失恋了。笑话,本座都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手,什么时候轮得到她了?”
“你刚才穿好衣服了没?”谢景行蹙眉,忍了又忍,“放浪,肆意,狂妄,不端正,像什么话。”
“师尊管得这么宽啊?”
“想挨戒尺了?”
“不想。”他笑够了,才道,“放心,我是您的东西,不给人看,保证裹得严严实实。”
谢景行才觉得满意,虽然身上还酸软着,全是被这孽徒昨天折腾的,但他还是怜爱地摸了摸徒弟的脑袋,温和问道:“和他们都聊了什么?”
“风凉夜问,你是不是把我睡了。”
“你对他说了什么?”谢景行顿了一下。
“我说,是啊。”殷无极想起风凉夜变幻莫测的表情,就觉得快意。
“我这是被先生睡了,您主动要的我,当然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他得意洋洋。
“……”这小狼崽子得意的地方有点不对劲。
“他本来也想骂我叼走小师叔,我假装不经意,给他们看了一眼袖子下头的痕迹……”
殷无极凑在他耳边,倏尔笑道:“看了之后,他们的脸色刷一下就变了,一个劲地安慰我,说小师叔其实也不错,就是兴趣怪了一点,让我忍忍……”
“殷别崖!”谢景行站起身,忽然意识到他为什么故意如此了。
修真界虽说道侣不忌男女,但谢景行这个身份暂时还得保留。
加上他在儒道的地位水涨船高,若是要闹出和一个道门弟子不清不楚,还是下位,难免会被一些庸人戳脊梁骨。
谢景行若未来要领导儒道,不能被认为是下头那个。
他不该沾半点欲情,为人议论诟病。
“我没败坏你名声,反正无涯子这个身份也不长久。对你来说,不过是一段风流韵事,很快就可以抛了。”
谢景行深深地看着他,为他的缜密与用心,与他自毁名声也要维护他名誉的心思感到动容。
魔君淡淡地笑着,朗声歌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师尊,将进酒,杯莫停!”
第75章 老病孤舟
谢景行长身玉立, 站在见微私塾的牌匾之下,看向蒙蒙细雨之中走来的儒门三代弟子们。
为首者是风凉夜,正背着昏睡的陆辰明, 他看上去累极了。
司空娇手中握着弓,护在他们身侧, 眼眸光芒极亮,显然是经历了考验,被打磨出宝石的光泽。
司空彻跟在姐姐的身后, 静静地护着。
儒门的下一代经历此番历练,已经不再是微茫山上天真的孩子, 而是真正可以独当一面的修士了。
谢景行问道:“今天你们去城郊除妖, 收获多少,可有伤者?”
风凉夜上前两步,对谢景行道:“我们在城郊误入了人面鸟的巢穴,所幸得人相助, 才侥幸逃出生天。”
说罢,他心服口服道:“那位道友虽然话少, 但有仙人之姿,一路对我们颇为照顾, 甚至亲自把我们送回私塾……”
说罢,他转头看向拐角处, 笑道:“小师叔,我来引见,这是那位热心的道友……”
谢景行循声看去, 看见拐角处走出一名白衣墨发的青年,手中握剑,周身剑意凛然。
他抬眸时, 目光漠漠,仿佛穿过遥远的时间。
怪不得,天魂啊。
谢景行笑了。
人面鸟的巢穴现在全是妖物,哪里是最高修为不过元婴的儒宗弟子逃得出的地方呢。
但若有圣人谢衍的天魂保驾护航,妖祸再难对付,也不能伤到他的徒孙半分。
谢景行披着群青色外袍,内衬素色,自有一段风流雅致。
他面前白衣墨发的天魂,却是一尊孤高冰冷的神像,宛若皑皑山巅雪,没有半点活人气息。
谢景行莞尔道:“并不是热心道友,是我师父。”
风凉夜的大脑空白了一下,小师叔的师父……
谢景行叫自己的魂魄为师时,没有半点心理负担。路过的张世谦与封原却被他的叫法惊住了。
他们目瞪口呆,道:“师师师——师父?什么师父,您的师父?”
“或者你们更熟悉他的名字,圣人谢衍。”
“……”
私塾门口多出了无数龟裂的石像。
谢景行淡笑一声,对始终未曾言语的天魂道:“来找我的?进来吧。”
“圣圣圣人——?”儒道弟子们疯掉了。
“圣人竟然还活着?不对,不是……红尘卷的话,他是圣人的历史照影吗?”
“那是圣人啊!圣人啊!活的,不对,实打实的圣人啊!有人语无伦次。”
“圣人怎么会在这里?”
也不怪他们如此疯狂,圣人谢衍曾是儒道修仙的最高梦想,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巅。
在他们小时候,谁没有听着宗门长辈讲述圣人的故事长大呢?
“不,他是圣人在红尘卷里留下的神念。”
谢景行早就想好了解释,道:“我之前已经碰见过师父,也得到了他的承认。今日,他是来找我的。”
“嗯。”天魂配合地颔首。
“书读完了么?试炼结束了吗?作业写完了吗?”谢景行佯怒,“没做完啊,还不快去?”
催作业的手段很有效,他身边顿时清净了些,估计是去交流这个大八卦了。
谢景行无奈笑笑,带着天魂向着里屋走去。
“他呢?”天魂问。
“住东南侧,原来我书房那块儿。”谢景行拢着袖,笑了。
“现在应该没醒。最近他不适合多动魔气,就让他好好睡着了。在魔宫时,需要他决定的事情太多,基本没多少休息的时间,现在也算是难得闲暇。”
修仙者早就不必睡眠,但殷无极不一样。他的精神损耗实在是太大了。否则,以他的性子,也不会死活不给他进识海。
谢景行垂目,心里却想:帝尊的识海闭的紧紧的,和蚌壳一样,死活不放他进。他得想办法撬开。
“怎么样了?”天魂又问。
“情况不太妙,但我必须拿回修为,起卦,才能知道他的具体情况。”谢景行想起徒弟那作死的本事,微微冷笑。
“这小崽子,出息了。我一桩一桩逼问,他至今还没把秘密倒干净,尽是藏着掖着,什么都不说,惯的他!”
“你惯的。”天魂本就与他一体,闻言,却丝毫不给主魂留面子,声音清冷,“你若不是这么惯他,又怎会在分魂时,把最疯狂的一面藏在我这里?”
“……”
“你考虑到,返魂后很可能还会见他。你不想在再见面时显得那般疯,才做如此安排。”
天魂戳穿主魂心中最难堪的一面:“你希望自己看上去光风霁月一些,而不是一个压抑冰冷,一心只想把他困在身边的伪君子。”
“君子啊,自从我第一次对徒弟下手时,这个词早就与我绝缘了。”谢景行笑而叹。
“哪怕当年是为了救他的命,但引他走向这条师徒不伦的路,到底还是师长的错。”
可他想起时,半点也没觉得后悔。
他坚守的是克己复礼之道,骨子里却是放浪不羁的天问先生。礼教、纲常、乃至世人眼光,皆不能束缚他生而自由的心。
何况,殷别崖是他身上落下的骨肉,他怎么可能放手让旁人去夺?
这段关系极度扭曲,在漫长的时光里,变成说不得的秘密,他们之间甚至连像样的名分都没有。
五百年过来,殷别崖磐石不转,他亦然情劫未消,已是极其执着。
如何放手,如何解脱?
“还好你返魂时境界低,情劫受修为限制,不严重。后来入了红尘卷,境界刚至化神,你的反噬就来了。现在,是不是连我问起他,你都不乐意了?”
天魂与他徐徐走在竹林小道里,只是扫了他一眼,就见他脖颈处有些明显的红印。
天魂伸手,撩开谢景行遮掩的发,淡声道:“双修了?”
“倒也不至于,你的话……”谢景行先是尴尬了一下,最后发现自己还是瞒不过自己。
他阖了阖眸,无奈道:“是,所以还是合魂罢。他见你就缴械,我心里吃味儿呢。”
他清楚,天魂只是承载他不到百年记忆的容器,一切行为逻辑遵循圣人当年的意志。
但情劫影响,谢景行才化神境界,就没法冷静思考了,甚至开始自己吃自己的醋。
倘若圣人修为一朝之内全数返回,境界连破,他这情劫得该得多严重啊?
不过,他兵解了一次后,那难以言喻的偏执好了不少。至少不会把殷无极再关一次,加个三百年刑期。
天魂的声音不带情绪:“双修之后,淬体了没?合魂会很痛苦。”
谢景行谈起双修之道,早就不会像年轻人一样脸红心跳,坦然地道:“别崖替我淬过了,现在灵脉的情况……”
他想了一下,笑了:“虽然这具身体的根骨与我上一世最相近,契合度也高。但是这脆弱的凡人之躯,想要淬成圣人道体,灵脉估计得断裂又修复个几十次吧,比想象中好。”
谢景行说的轻描淡写,其中却极为凶险。
以凡躯承接圣人修为,该有多大的风险,又该有多痛?
当年飞升之前,圣人的状态已经极其不对劲,冷静的疯狂藏于冰面之下。所以,他寻求兵解转世,向死而生。
对当年圣人而言,六成修为已经是能保留的极限。
当年剥除与天道相关记忆,孤身渡天劫的主魂,若是少于四成修为,根本催动不了天劫。
天魂被当年圣人以修为与记忆承载容器的形式剥离出来,藏于红尘卷。他偏执疯癫,于是将情劫催生的黑暗的一部分剥出,藏于天魂中,不仅规避天道规则,更是为躲避那摧心的三劫。
他仅仅是四成修为就能引动天劫,当年圣位巅峰的谢衍有多强,没有人清楚。
“向死而生……”天魂低低重复。
“还好如此,道劫已破。”谢景行炼心之途绝非表面这样简单,天劫或许也是其中一环。
“天道要圣人无情无欲,那我不修他的道了,还不成么?”
当年的圣人深寒如山巅雪,毫无波澜,可那完美的神像之下,困着的是个情劫已至、道心皆破的魂魄。
这天下之道已有万万年,他却不向祂称臣!
他白衣长剑,孤身探天路。
果不其然,天道已入魔!
修为尽散,神魂缺损,记忆不全。五百年浑噩后,他终于找到了一线机会,转世重生。
一场局算到古今五百年,置死地而后生。
圣人谢衍,才是真正的赌徒。
“红尘卷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外界现在也不太平,现在,宋澜正在向飘凌与游之发难。届时,仙门格局改换,这些孩子若要立起来,还需要你多费些心。”天魂道。
“料到了。”谢景行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
通天衍之术者,若是见到这等天命,也会惊叹他为何能活到今日,只因那薄命之相太明显。
这位胆敢欺骗天道、偷换气运的悖逆者,却丝毫没把这残命当回事,温雅笑道:“能教多少教多少,我的时间也不多了,且看小辈吧。”
“风雨如晦啊。今后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天魂叹息。
“离乌国灭国还有约莫一年,换算成红尘卷的时间,也至少还有二十五天。快些合魂,修为恢复快些,主动权便在我手中。”谢景行道。
“记得双修。”天魂淡淡地道,“对他好也对你好。他体内那颗灵骨都快裂了,再不多修几次,等他疯了再去心疼,有用吗?”
谢景行顿了一下,道:“知道了。”
天魂道:“先去准备一下吧,我回头去找你合魂。”
在路过殷无极所住的别院时,天魂的脚步顿了顿,道:“在那之前,我去看他一眼,说两句话。”
“去吧。”谢景行沉默了一下,终于颔首。
圣人天魂转身,沿着走廊来到私塾的东南角。
百年榕树上悬挂祈愿的风铃,风一吹,叮当作响。秋日晴方好,葱茏树冠遮挡出一片阴凉,树下落了一地的秋叶。
玄袍魔君斜倚在树下,手中握着刻刀,正在斫琴。
横放在他膝上的琴,漆面黑红相间,琴面桐木,翠玉琴轸,背面龙池刻“独幽”二字,精致华美。
他轻轻拨弦,其音清正,绝不输白相卿之“太古遗音”。
一个阴影笼罩在他面前,是熟悉的白衣。
“来合魂了?”殷无极抬头看他一眼,笑道,“没找到师尊?”
“找到了,待会就去。”
天魂负着手,沉默了半晌,忽然说道:“别崖,吾擅作主张,来问你一句。你是否想知道,当年圣人谢衍飞升之前,发生了什么?”
“当年之谢衍,并不想你知道一切真相与他毕生隐衷。但吾觉得,你绝不会甘心被隐瞒。”
琴弦铮一声,骤然断裂。
“……怎么可能不想。”
帝尊低哑地笑了一声,微微仰起头,看着他的漆黑眼睛,道:“仙人啊,为我指路吧。”
*
凛冬之风吹拂水面,雾气已茫茫。寒江尽白。
玄衣少年端坐于小舟之上,他睁开眼时,凄凄雪落在他的肩头。再极目看去,四面是水,无岸可靠。
“醒啦?”身边传来清雅的一声唤,带着笑。
殷无极侧眸,看见那手执酒盏,盘腿坐于他身侧的白衣圣贤。
他不像端坐于仙门高位时那样威严凛然,反倒衣襟松散,墨发披散,白色衣袂尽落于这孤舟之上,衣衫浸着水的清寒。
如此,放浪形骸。
他身侧的矮桌上,有一壶正温着的酒。
醇香四溢,宛若梅雪相拥。
好似这数千年的圣位,并未磋磨当年红尘行走的天问先生,教他身上,仍然存在行文讥笑诸天神佛的凛凛傲气。
“既然醒了,就陪我说说话吧。”
他的态度,像是对待一寻常少年。
殷无极再看去,却见圣人眸色虽是深黑,却凝不出神光,只是漠漠一片,好似照不出任何影子的死海。
少年帝君沉默地看着他,似乎要从记忆之中翻找出他的轮廓,对应描摹。
往日剑出山海的圣人,依靠着神识,纤长的手指在矮桌之上摸索酒盏。
他没有知觉,被火烫了都感觉不出,直到指尖被灼出一簇红。
殷无极咬紧牙关,压抑住自己的悲声。继而,他双膝跪在这摇晃的小舟之上,直起腰,替他倒酒。
他手一抖,还是稳住了。
“……先生,您的酒。”他声音沙哑。
“好孩子。”谢衍笑而叹,用温和的口吻夸奖。
殷无极像是怕碰碎了什么,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将酒盏完全递到他的手中,然后牵引师尊的指节,一点点地拢在杯盏外侧,直到他完全握住。
“这酒烈吗?”殷无极的目光落在谢衍如新雪的手腕上,问道。
“不烈。”谢衍轻笑着,回答道,“正适合这场江上雪。”
谢衍握着酒盏,酒液沾唇时,唇色一点绯红。
烈酒穿喉,他的神色却淡淡,半分也不变,好似饮下寻常白水。
他的五感是残缺的。
至少,视觉、味觉、触觉,这三者皆不在。
殷无极虽然知道,但是当这样冰冷如刀的现实摆在他面前时,他还是会肺腑皆痛。
还好谢衍看不见,他的表情有多痛苦都无所谓。
殷无极沙哑着嗓子,道了一声:“好,陪您聊什么?”
谢衍笑问:“少年,春夏秋冬,你爱四季中的哪一景呢?”
“我没有特别喜欢的,只看,与何人共赏。”殷无极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烈酒入喉,竟觉通体暖热,仿佛大梦千年。
他怔了半天,道:“如果非要说,大抵是秋日吧。”
“为何是秋日?”
“文人骚客,何人不悲秋。”少年帝君抬起眼眸,扬声一笑,却隐带悲慨,“这秋之寂寥,这秋风落叶扫,如何、如何……”
他说不下去了。
殷无极根本没法装作不知,与这样的谢衍,像曾经那样谈论风花雪月。
谢衍是圣中之圣,本该高居群山之巅,受万千人崇敬爱戴。
如今,他却落魄到屈于这天地一舟楫中,五感残缺,不动灵力,近乎自我流放地饮尽这江风。
这漫漫天地间,他何处都可归,又何处都不归。
“你这年纪,悲什么秋啊。”白衣圣贤叹息一声,无奈笑了。
“天地樊笼,求出不得。”少年帝君亦然叹息,好似思及自己的一生。
他道:“我年少时悲秋,不过是人云亦云,为完成先生布置的文章,强自说愁罢了。”
“待到生命即将枯竭之时,蓦然回首,才知我这一生,爱的,恨的,皆挽留不住。我亦然要走进凛冬,成为不归人。”
“我不愿走向寂静,我要一生都如热烈的火。哪怕是死,也要死的最壮阔。”
江雪飘落,天水皆白,宛如梨花开。
殷无极侧头看去,圣人仍然含笑,盘膝而坐。
这舟楫于江中摇晃,竟是这般孤寂。他宛如仙神临江的身影,伶仃的像是天地间的放逐人。
“您呢,您喜欢什么?”殷无极跪坐着,仰头看他。
“咳咳咳……”谢衍骤然唇边溢出一丝血,他像是毫无感觉,和着酒饮下,笑道,“这四季轮转,时序变换,我都喜欢。”
“我爱春雨的生机与缠绵,爱夏日红莲的灼灼热烈,爱这秋日萧萧肃肃的风,哪怕是一簇火在冬雪中冰封,我依旧爱他的冰冷之下的沸腾。”
“……”
“衍最初之所求,也很简单。余生放舟五湖,身侧有一红尘知己相伴,观四季轮转之盛景,江湖夜雨,烹茶煮酒,闲话平生。”
“不必悲秋。”白衣墨发的圣贤笑道,“你瞧我,圣人谢衍的声名最辉煌时,仙门归一,天下朝圣。如今世人攻讦,我亦老病孤舟,五湖漂泊,却不得一人说。难道我不该悲秋,不该伤逝?”
“……老病孤舟。”他咬紧牙关,似乎按捺不住悲声。
少年帝君蓦然抬眸,眼中星芒迸溅,道:“你胡说,你根本不老!你是最年轻的圣人,你高居巅峰圣位,你是最有希望成仙的……”
他双手握拳,放在膝上,他说不下去了。
“不,我老了。”谢衍淡淡笑道,“我在此界,代替天道做了那么久的无情天。我是仙门的天,天怎能有偏私?”
“这天若有情,天亦老……你瞧,我都有白头发了。”
说罢,人间的圣贤撩起自己的一缕墨发,微微倾身,让跪坐在他身侧的少年去看。
殷无极握住他的一缕发,看见他曾经亲吻过无数次,极爱的如水墨发中,竟是掺杂了深深浅浅的灰白。
他忽然就哽咽了。
九幽之下没有光,每一次他看见谢衍,都是他提来的灯照出他的脸。
他看不出谢衍的神情是否疲倦,看不出他的墨发中是否掺了霜白,因为那幽冷的灯火下,他们哪怕身体纠缠,也暖不得对方分毫。
他疯魔,谢衍比他更疯魔。
他一身魔骨,带着他的师父一同落下十殿森罗。他用最灼烈的火,搅动那冰封数千年的寒潭深水。他用全部的张狂,去撕咬他、去憎恨他,正如当年爱他一样痴狂。
谢衍把当年被穿胸一剑、心魔侵体、元神近乎碎裂的爱徒带回九幽时,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你动情了,你为什么会动情?”少年帝君握着他的手腕,微微起身逼近。
他长发垂落,双眸流动着火,怒道:“他有什么好的,恣睢、狂悖、疯魔、癫狂……你把他那层漂亮的人皮剥了,你去看看他心里头那些不堪的欲念、那些肮脏的心思……他烂透了,烂透了啊……”
他的声音在颤抖着,痛苦着。
“殷别崖有什么好的……”
“他辜负你那么多的心血,连半点都还不了你,还害得你一直往他身上浇灌心血,予他修为,为他换骨,续他的命……”
“他丝毫不念感恩,他欺师灭祖,他玷污你,强迫你,破你的道,还要把你一起拉到地狱里去。他早就坏掉了,你一剑杀了他就好了啊,为什么要把他修好……为什么啊……”
殷无极倾下身,玄色衣摆落在雪衣上,纠缠在一起。
他的脸上无论有再多悲郁之色,也印不到圣人的眼中,他甚至失控地想要去用唇触碰他的薄唇。
但是当他看见谢衍漠漠的目光,意识到自己在这段过去中,不过是一名少年。
不,那段记忆之中,根本没有什么少年。
他当初的心情,无人可诉说。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谢衍顿了片刻,才通过神识牵引握住他的手腕,把那快哭了的少年拉进怀里,细细抚摸他的脊骨。
圣人环着他的少年,要他如曾经那样伏在自己肩头,温柔道:“因为我是师父,因为他唤我一声师父。这个答案,足够吗?”
“师父又如何,这天底下,互相辜负的师徒有那么多。你与他,为何不是其中一个?”
谢衍对他摇头叹息,用温柔的语调道:“我看着一个孤直的少年长大,看着他跌倒,再站起来,对命运拔剑。我看着他走向我的大道,救众生于水火。我看着他身怀剑骨,力敢屠龙,有千钧胆魄……”
“我看着他披荆斩棘,不断向前,直到追上我,与我并肩。我看到我对面始终空空如也的高峰,经历了千余年后,终于站上了另外一个人……”
“再见之时,他意气风发,对我笑着说,好久不见。”
“什么样的师父,才能残忍到……看着这样的好孩子去死?”白衣圣人叹息着,摸了摸他的头发,道,“不能呀。”
少年模样的帝尊靠在他的怀中,压抑着胸腔里沸腾的悲恸。
当年以后,他们已经是一道至尊,表象声色是最好的宣泄。
大道那么冷,得片刻相拥便好,何必肝胆皆剖,讲这些说不得。
那些说不得,最后成了一辈子的说不得。
“殷别崖是我的好孩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少年,也是让我最骄傲的徒弟。”
谢衍把他抱在怀里,用雪白的长袖替他挡住了外界的漫漫风雪,让江上的狂风尽数吹拂在他的身上,直到风雪染了白头。
他为他的徒弟承着无数的风霜刀剑,哪怕付出的是他数千年的清白声名,他也要徇私一次,把他元神都快碎了的徒弟,捡回来,一点一点地拼好。
哪怕他手段激烈疯狂,不配为人师表。
哪怕殷无极恨他入骨。
哪怕道心皆破。哪怕三劫齐动。
他也要救。
若是这样都救不得……
圣人看向九天之上的通路,决定去孤身闯上一闯。
为人师长者,哪怕是天道夺他,他也要拿起剑,去试一试能不能斩了这天道,还他一个自由。
“我收他做徒弟的时候,想着:孔圣弟子三千,颜回为其中最出类拔萃者。上古圣人有颜回,我亦然想要个颜回。”
“后来,我再也不想了。他不是颜回,我亦然不是孔圣。”
谢衍长叹一声,揉过怀中少年脑后的发,微微笑道:“我不要我的徒弟死在我前头。”
殷无极埋首在他怀中,长发低垂,看不清神情。
他听到谢衍说:“师父是什么,是师,也是父。”
“我是师父,天生该燃烧自己,化成他的一束光引路。”
“他渡万魔,我渡他过河。”
“无论前路有多少风浪,我走在他前头。哪怕是山海,我也得为他平。为人师长者,自然要比旁人更强,护不住徒弟,算什么师父。”
帝尊伏在他的肩头,仗着他看不见,已是泪流满面。
谢衍继续用温柔的口吻,对他道:“你问我,为什么是别崖?”
“我看向这天穹之上的通路,他扫这四海八荒的沉疴。他是我遗留在人间的大道,若我破不了这万万年不可破的天路,若我的剑斩不平这天命,若我被这不公天道也燃尽——”
“他就是我留在这个人世间,唯一的火。”
第76章 同去同归
天魂白衣飘飞如深雪。他垂下眉眼, 看着端坐床榻上的儒门君子,神色带着淡淡的愁绪。
“准备好了?”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左右都是要走着一遭的, 来吧。”谢景行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能笑着道。
“总比天雷加身, 挫骨扬灰来的好些。”
他提起那场坠天时,心情已然极是平静,好像他并非是从人间至圣坠落青云, 而是轻飘飘地去红尘走一遭。
他这一次历劫,经历了碎骨粉身、神魂破碎、修为尽散、宗门破败、道统坠落。
当年谢衍为仙门鞠躬尽瘁, 设下可以维持仙门运转数千年的公正律令, 构建限制未来仙门之首权力的制度。
再归来时,他却见公堂之上,皆为沐猴而冠者!
三千年修为,东流而去!
两千年改革, 废黜殆尽!
如此打击,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够再站起来呢?
但他是圣人谢衍, 天劫也打不断他那根骄傲的骨。
就算被挫骨扬灰,他也能笑着从轮回中归来, 仿佛只是去远游一场,而非踏破生死关。
他仍然能笑着自嘲:“谢云霁平生, 看似辉煌,可他最终却一事无成。”
他复兴儒门,却道统败落。百家归一, 却又四散。靖平仙门,而今牛鬼蛇行。
若他此番兵解重生,历劫归来, 连一人都渡不了。
那他这一生,死而有恨。
“你后悔吗?”天魂微微阖眸,问道。
“紫微星东现时,圣人降世,你为天道择定的天生圣人,毕生复兴儒之道统。你却要反了这天,当然会为天道所忌。那次飞升,雷劫之重,渡劫者必然十死无生,就算你尽全力,胜负犹未可知。”
“你把一切筹谋封在了红尘卷中,连自己也骗,记忆干干净净地去渡劫,果然骗过了天道,让祂以为——你死了。”
“我是你记忆的容器,哪怕时间过去五百年,我也依然读不懂你当年的意图。”
天魂顿了顿,道:“你本有许多种选择,自行兵解转世躲劫,难度也更低些。只要不去碰那通天路,你也不必落到如此地步。”
“圣人谢衍本就是万法之宗,修为通天彻地,纵横天下,何处去不得?三劫齐动又如何,何以至此?”
“不杀身,怎成仁?”谢景行轻轻咳嗽一声,这身虚弱多病的躯体,这薄命早夭之相,就是天道夺他气运的后果,不是慢慢调养就能治好的。
他无奈笑道:“何况当年我没得选。就算把情劫最黑暗的部分封在你躯体中,你也不知那种感受。情之一字,最是催人疯狂,我总不能为了渡劫,当真把那孩子给杀了吧?”
古往今来,也不乏杀妻证道者,可他们自以为渡了情劫,最终皆归了尘土。
这道早已入魔,又从何证起?
做师父的,对最爱的弟子动手,他忍心么?
“……”
“在天道的面前,圣人也不过凡人啊。”他笑着说,语气却几多不甘。
“凡夫俗子,若想兔子搏鹰,若是舍不出这一身虚骸形,又怎么将这天道拉下九天?”
“哪怕你为天道所忌,只能躲在他人气运之下。哪怕你一身沉疴病骨,哪怕你最后,会是以燃尽你这一身修为做代价?那是三千年清修啊,值得?”
曾经的天下至圣,怎会被一具躯壳困住他的文心剑魄?
“值得。”谢景行似乎想起了什么,长长墨发披在肩头,漆黑眼眸瞥来,带着一星两点的笑意。
“而且,天道忌惮我这么多年,我总得给祂,造成一点麻烦才行。”
一时间,异光乍起,将一人分魂笼入那耀目的白中。
远超于躯体的修为冲击着他的灵脉,若非魂魄的境界护住全身灵脉灵骨,又提前淬体除冗余道基。否则,灌顶的修为刚过合体,他的身体就会崩裂。
“你现在的躯体,会被圣人修为重塑。”
天魂警告他:“挫骨扬灰的感觉,你可能还要再体验一遍,若真的受不住,就睡过去吧,去识海里。我会保你无恙。”
谢景行跪坐在榻上,长袖逶迤,汗湿重衣。他的每一寸骨头都在哀鸣,没有一处不痛,却是生生咬着牙,忍了下来。
“这是你,教我找个舒服的地方呆着的……缘故……果然……先见之明。”
“灭绝五感之苦,天雷加身之罪,又是如今裂骨切肤之痛……”天魂看着他忍耐痛苦的神情,叹息着道,“五百年前设下重重棋局,算计了天道,也算计了自己,又是何苦?”
灵脉里的灵气在暴动,谢景行痛的爬都爬不起来,却还有闲心与逐渐化为白色灵流的天魂笑谈:“结、结界立了吗?别把别崖给招来……这样怪狼狈的……不好看……”
“我去了一趟,骗他睡着了。”天魂心里补充,等会你就能见到他了。
“那就好。”谢景行这才松了牙关,发出痛楚的喘。
“……”他的主魂是真的倔的很。合魂这么痛苦的事情,也要讲为人师表的风度。
谢景行已经听不见他的自言自语了,汗水模糊了眼帘,骨肉正在被极为精纯的修为碾碎又重塑,属于圣人谢衍的灵流在他的经脉里肆虐。
若不是本属同源,又是取回修为而不是真正的灌顶,怕是方才就死过数回了。
天魂看着倒在床上的青年,周身暴动的修为不断让他的躯体崩裂又修复。血从他雪色的衣衫上渗出,将床榻濡染,而那具凡躯病骨,更是在一次又一次地淬炼中,逐渐显得肌骨通透,接近当年圣人道体,蕴着淡淡的儒道之灵妙。
“去吧,去识海里,去见一见他,解开你最后的心结。”
天魂的面貌已经全然模糊,逐步化为清透的白色灵流,向着床榻上的青年融去。
他的意识坠入了识海的最深处。
与此同时,红尘卷的神魂印记,也在他的掌心渐渐浮现。
*
寒江之上,唯有孤舟飘摇。天地飞白。
少年的身躯带着温暖的热度,依偎在白衣先生的身侧,像是许多年前那样。
白衣圣人揽着他,躯体却猛然一震,七情六欲在他早已空空的躯壳中沸腾。
刹那间,意识补全,他再睁眼时,已是天下至圣。
圣人怔然片刻,感觉到指尖的体温的烫热。
他顿了顿,把少年从身上轻轻推开,手指从他的发间落下时,久违地感觉到那流水一样的触感。
他无奈地叹:“别崖,你又不听话了。”
换做从前九幽底下,他这般口气,恐怕又是要熬鹰驯兽,驯服那个疯魔的魔道帝君了。
可江上雪霁风消,时序轮转,却是秋波。
殷无极贪恋他的怀抱。哪怕他心中知晓,这些天人五衰,老病孤舟,皆是他之恶。但他就是克制不住。
他竟是膝行两步,带着少年人的莽撞与热情,径直欺身上去。
“先生,我怎么不听话了?”殷无极双手撑在白衣圣贤的两侧,把他逼到孤舟的角落,迫使他的背抵着船头。
那宽肩窄腰的少年郎,竟然有着把当世圣人笼罩的气魄。
“我叫你别危崖,你听了吗?”被他这么冒犯,圣人的脾气还是很好。
“我……”
“你没有,你这一生,都行走在危崖边,随时都会摔下去。”谢衍轻叹一声,“你可知道,在为师眼中,你这数千年来到底有多难过,我恨不得……”
“恨不得什么?”
“罢了。”谢衍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随即,他又带着些责备与警告,道:“离我远一些,此时,我对你来说,就是那个危崖。”
谢衍能够感觉到血液在圣人躯体里流动,指尖触碰少年时的温柔,却转瞬化为杀意与爱欲的火。
他无奈地闭目,将幽深的暗夜藏回眼底。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你得离我远一些,再远一些才好。”
他的五感回来了。
殷无极顿了一下,低下头,垂落的黑发在他脸侧一晃一晃的,像是一场绵绵的春雨。
他轻声问道:“谢先生能看见了?这五感……”
“这五感,是我自己封的。”
谢衍听出他话语里的疑问,扬声笑道:“这天下之大,除了吾自己,难道还有能封吾之五感、放逐吾之人?别崖,你以为你师父是什么人?”
“师尊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最好的人。”他的话语澄澈,却是凑上去,在谢衍的脸颊边又浅浅亲了一口。
“也是天底下最爱我的人。”
少年若春天的雨,最是干净坦诚热烈,满腔的情爱不知如何宣泄,就想着亲一亲那么爱他的师长。
温软的唇覆在他脸颊边,好似一场带雨春潮
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却用这昳丽过分的容貌勾着他,其中绵绵情意,正如那为他开蒙的《诗三百》,最是思无邪。
谢衍合起了眼睛,不去看他若东风杨柳的少年,道:“若我不封五感,你知道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吗?”
“什么样子的师尊,我都喜欢。”殷无极小兽一样扑上去,被他家先生接住,抱了个满怀。
他丝毫不怕,攀着先生微微垂下的脖子,仰起头,用唇去碰他的颈线、锁骨与脸颊。
“胡闹。”谢衍拎着他背上的衣料,想把他柔韧的少年躯体薅下来。
他本是极其理性的人,克制了一阵,本想推开他,但是对温暖的贪恋最终还是击败了他。
他习惯性地把少年模样的殷无极抱在怀里,像是无数次冬夜取暖那样,怀中抱着他的火种。
他胸腔的火还在燃烧着,跳跃着。他还没有熄灭。
自己没有来迟,这很好。
“你知道我的情劫是什么样的吗?”谢衍叹息一声。
“如果我不封印视觉,那么我的眼里哪还有什么天下生灵,哪还有什么世间悲苦,全都会是一个人的模样。”
谢衍垂下眼睫,看着他仰着头的小漂亮徒弟,伸手在他的眼下虚虚勾勒,好似多年前他的丹青妙笔。
“少时的,长大后的,帝君模样,心魔侵体之时,还有……”
他的声音略略低了些,似乎在懊恼什么:“别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只看我一个?”殷无极笑了,“这也太好了吧。”
“这意味着逃不掉。”谢衍揉了他的脑袋,点拨他,“你见我这模样,该有多远逃多远才对,难道你又想被我带回去关起来?”
“好啊。”少年帝君笑弯了眼眸。
“我只要完全解封五感,是无法与你平静地说话的,我说不定会直接下九幽,把你……”谢衍见他意识不到危险,顿了顿,忍不住扣紧了少年的腰,显出几分霸道。
“若是嗅觉或者听觉还在,我只要嗅到你身上的那股止杀戮的佛香,我就会忍不住去弄伤你,我会逼你哭着求我,逼你发誓,绝对不离开我身边。若是味觉还在,我可能会去尝尝你身上的血,究竟是什么味道……”
“这么好,师尊赶我我还不走呢。”殷无极非但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高兴。
他的师尊哪怕是威胁他,都是极美的情话。
他握住谢衍纤秾合度的手,吻着他的指骨,好像在吻着囚他的枷锁。
“师尊若是爱我,那我为您流尽一身的血都可以。若是愿意喝我的血,那更好了,这才算是血肉相融,不是吗?”
“如果我不封印触觉,在我触碰你时,你的身体若是温的还好,倘若凉透了……”
谢衍的唇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别崖,我是真的会做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真好,像做梦一样。”殷无极如饮鸩酒,露出甜蜜而沉醉的微笑。
“三劫齐动,我要死了。”
谢衍将杯盏之中的酒倾入江中,看到那江中浮现一轮秋月,道:“在身死道消之前,我仍旧是那个天下无敌的圣人,你猜我会做什么?”
“什么救北渊洲的万魔于水火,什么足以名留史册的千秋基业,我的别崖活得太痛苦,若我死了,再也无人渡他,那就在死前杀了他吧,带他一起走,省得他在人世间受苦。”
“若是师徒一起走,黄泉路上,我至少还能护他一程。”
“五百年后,他一人走,那该有多冷啊。”
这么多年,殷无极第一次听到谢衍说这些。
那些深藏在冰面下的东西,圣人谢衍一沉默,就是一生。
“那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殷无极想起九幽钟鸣的那一刻,他摘下禁锢他快三百年的锁链,还未来得及收拾自己的恨意,却在九幽外看见天穹上的流星。
那是人间的圣贤,最后的背影。
“天路不通,非吾之道,万望后人,莫要效吾。”
他留下响彻三界的十六字箴言,身死魂消。
谢衍闻言,却是一笑,于这江中的孤舟站了起来。
“因为那个人是你。”他笑而叹,“你是天生的君王,你做的比我好,走的比我更远,我得多作孽,才会去做这种毁掉你的事情?”
极目是水,仿佛没有尽头。
谢衍站起之时,如镜的江河开始波涛涌起,风吹骤江上水,摇晃着他们脚下的小舟,仿佛命运给予的波折。
天穹上,秋月高。
白衣临江的仙人,长袖随风飘荡,如乘风归去。
他转身吟咏,如同千百年仁人志士、圣贤君子的高歌,笑道:“别崖啊,何必悲秋,你看这秋日,胜春朝啊!”
醍醐灌顶。
临江照水之仙,发的却不是逝者如斯夫的悲慨,而是改天换日的言辞。
谢衍笑道:“这天命存在的太久了,久到这天,忘记了祂仅仅是天而已。”
殷无极站在他的身边,灼灼地凝视着他,好像在看他心中的仙人。
他看见谢衍毫无敬畏地指向着那九天之上。
“别崖,你可知,天道不仁,天道不义,天道不公!”
“他封住了天路,也封住了所有人向上的通途。”
“当所有人的天路皆断时,人就会开始践踏人,以杀戮获取上升的机遇。五洲十三岛的灵气在枯竭,资源在消耗,气运在争夺中变少。当所有人都看不见希望时,他们就会开始内耗!越是内耗相争,越是再无休养生息,再无大治之世。”
“这天命,隔开了种族与道途。天道把世界切割为魔、妖、仙、佛、道,彼此之间相互孤立,相互斗争。”
“天道让仙者为尊,妖魔为卑,却又引妖魔攻仙,纷争不休。要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思想,在人人心中扎根,要这仇恨成为一代代的仇恨,战争成为一代代的战争。”
“你可知,这仙魔大战到底有多无趣而残忍。”
他毫不介意地点出仙魔大战的真相,道:“当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天道便会降下一场仙魔大战,向外释放整个世界的压力,通过战争来减少大能者的数量,去减少这一代代传承修仙者,使得这危险的平衡,能够几千年永续地持续下去——”
“可仙魔,谁又不是生而为人人,道途不一样,又有什么分别呢?”
“谁定的命,天么?”
“这可笑的尊卑,这纷争的乱世,这礼乐沦亡之世界,你我儒者,能忍吗?”
谢衍转过头,看着那同样站起身的少年帝君,两人的眼中都烧着同样一簇灼灼的火。
“仙与魔,有何不同?”殷无极看着他,好似在他心中埋了千年的火,终于一朝之内蔓延。
他的绯眸仿佛燃烧:“这是单一的天下,一潭死水的世界,内耗、斗争、争权、夺利,无数势力在这五洲十三岛纷争不休,为一口食可杀人,为一件法器可杀人,没有法度,没有秩序,只有混乱,只有弱肉强食——”
“有人说强者为尊的蛮荒很好,可我不要这样的世界。”
“我要人人可为公,人人可向上,人人可为人人。”
“仙者为人,魔者为人,人与人,你与我,有何可争,为何而争?”
殷无极越说,眸中的光就是越亮:“这天路一封,我们就生在这天地樊笼之中,如被天道豢养,终日浑噩,如他笼中的蟋蟀,哪怕战红了眼,杀的血流成河,也不过是营造一代又一代的悲剧——”
“这九天,在讥笑我们!”
圣人看着他,眼中好像有温柔的星,笑道:“别崖知我。”
说罢,他又背过身去,看向那江上皎皎之秋月。
那些烟水已经退去,化为这江天一镜。仙人凭虚御风,好似会再临九天之上。
“你记住,倘若我后来会再赴一场天命,不是去送死,而是置死地而后生,搏一个出路。”
“你是我的道,你还在人间,我只要还有一口气,一缕残魂,一点精魄,就算是爬,我也会爬回这个人间世。然后,无论是上九天还是下黄泉,我带你去。”
殷无极看着他孤高的背影,走到他身边时,少年的身躯已经化为帝君的模样。
黑袍落于江中,与烟水纠葛。
帝君从背后环住那临江的圣人,亲吻他黑中带着灰的发,平静地微笑道:“我就知道,圣人又要合道去了。”
说罢,他又叹息,道:“看来我还得再努一努力,追上师尊的脚步啊。”
谢衍轻抚着那从背后抱着他的男人,环在他腰上的手背收紧,他感觉到这种疯狂的执念,无奈道:“当年,我也曾禅山醉卧,云海放舟。佛宗说,我明明为世间最君子,实则世间最狂悖。”
“你狂悖,我难道就不狂悖了?”帝君笑了。
“狂悖之我,才能教出狂悖之你,你我师徒,又怎会困于这天地樊笼。”谢衍的眸光中仿佛藏着千年的幽火。
“通天路断了,但是我们的大道不会断,我生为你的师父,理应为你开路。”
“别崖,向上走,不要回头。师尊先去一步,替你瞧一瞧这天下之道,究竟是怎样的东西,才能让你一生悲苦,才能教你生而为仙魔之祭品……”
“若这天下没有星火,你我就是人世间的星火,我会给千百年来前赴后继者一个答案——”
殷无极站在舟楫之上,四周波涛浪涌,圣人负手而立的身姿,却是锐不可当的剑,直刺于苍穹之上,指向虚无的大道所在之处。
他的背影,与那万万年来赴道者的背影重叠。
蓦地,他一回头,却如冰池解冻。凝望着他时,眼波是化不开的温柔。
“你且,替我看顾这茫茫众生吧。师父回来渡你。”
江上轻舟微微摇晃,黑袍的帝尊将他的仙人纳入怀中,吻住了他线条优美的唇。
仿佛一簇心火的交换,两人皆是魂悸魄动。
殷无极叹而笑道:“师尊,您为什么会觉得,我还会放您自己去啊?”
“回来渡我?”殷无极重重地吻过他的唇与舌,声音尔雅而决绝。
“九天之上,幽冥之下,我和您走。”
“同去同归。”
第77章 岁月安稳
殷无极从榕树之下重新睁开眼时, 怀中还紧紧地抱着那把名为“独幽”的琴。
他将其收入袖里乾坤,双手轻颤着,遏制不住想要立即抱住他的师尊的冲动。
他竟是忘记了自己通天彻地的本领, 一撩衣摆,从疾步而行, 到大步奔跑。
不多时,他看见谢景行所住的院落,结界还笼罩着。
魔君拂袖, 直接碎了那结界,大踏步地闯入里间, 却见床榻之上伏着昏睡未醒的青年。
“谢云霁!”他咬着牙关, 紧紧地遏制住自己战栗的情绪。
“你方才瞒着我合魂了!我都说了,倘若合魂,我帮你护法,我可以用魔种把一半的疼痛摊到我身上——你怎么不听劝?”
殷无极投去一眼, 几乎被那血色刺痛,连呼吸都停顿了。
谢景行平日的儒门白衣几乎被血浸透, 深深浅浅地濡染着。肌骨破裂又修复、灵脉打碎又重组,凡躯之中的杂质也析出, 让血中带着些深黑色的余毒。
就好像,当初在儒宗隔世相逢, 他对他淡淡一笑 ,下一刻,却满身鲜血地倒在琴台之上。
殷无极的心脏顿时被揪起, 三步并两步走到床榻之前,想要碰一下,却又停住。他微微蜷曲手指, 竟是胆怯了。
合魂之后,圣人修为淬炼道体,重塑灵脉,以适应圣人境界。
这对谢景行那一身病骨来说,难捱程度堪比一场小天劫。
殷无极坐在他身边,触碰他从袖中垂下的手腕,直到摸到他稳定的脉搏,才不由得松了口气。
淬炼后,他的肌骨更加冰白,隐隐生光。当殷无极把他的手腕托在手心时,从腕骨到手指都修长合度,不似之前病态的苍白纤瘦,而是不染半点尘埃的莹润美玉。
他伸手揉了揉他的腕子,皮肤立即泛起些许红色,竟是留下了指印。
殷无极有些发怔,又想到,大抵是淬炼后道体还很脆弱,是不能乱碰的。
他轻轻托起谢景行的身躯,先用了一个清洁的术法,再扶着他的腰,替他除去沾血的外衣。
他轻轻揭开被血黏在他身上的外袍,却是不小心碰到他的锁骨。只是拂过,锁骨凹陷之处又泛起了淡淡的红,在冰雕雪塑的道体上格外明显。
殷无极忍不住用指腹摩挲,感觉到他的躯体颤了一下,这让他又是一顿。
他动作再轻,也瞒不过取回修为的圣人,他醒了。
谢景行先是轻轻动了动,只觉身躯疼痛,好像灵脉被碾过一遍,酸麻难捱。
很快,殷无极身上暖热的体温让他浑身一颤,他的嗓音里也带着些难掩的恼意:“放开我……”
殷无极以前没少这样服侍师尊,早就习惯了他师尊撂脸子,后来的帝尊在他面前也是脾气极好,任由他捏扁搓圆。
他盈盈地带着笑,温柔问道:“师尊感觉如何,还疼么?”
“……别崖。”谢景行从他身上支起身体,长发落在肩头,呼吸急促了几分。
转世圣人沉默半晌,冷哼一声道:“出去。”
他的怒来的没头没脑,比起对着他,更像是在恼自己。
“师尊爱洁,若是不打理干净,到时候要发脾气的。”性子孤冷的帝君弯起眉眼,毫不介意那些血,从背后轻轻揽住谢景行的腰,呼吸若有若无地喷在他的后颈。
“您刚刚淬体,身子乏力,弟子来服侍便好。淬炼之后,杂质尽除,哪怕用了术法清洁,师尊也难免感觉不适,我抱着先生去沐浴。”
“叫你出去。”谢景行想着,自己的狼狈模样竟是被尽数看了去,哪还有一点为人师表的尊严。
越想越气之下,他冷笑着拍了拍帝尊漂亮的脸,顺势撩开他的发,拨弄他绯色的耳坠,叮铃铃的响。
“胆子肥了,夜闯房门也就罢了,还闯识海,现在连我立结界的地方都敢闯?真当为师疼你便不治你?”
“我的胆子都是师尊给的,谁让您爱我呢。上天入地,我都跟着您一起走,您就算是对我发脾气,也是甩不掉我的呀。”
殷无极低头,浅浅地亲了一下他的耳垂,在他耳边若有若无地呢喃:“师尊不必觉得丢人,九幽之下,我最疯狂,最狼狈的模样,您都看了去了,也得还我一点是不是?”
“……别碰。”
“别碰哪里?”殷无极带着笑问。
“手,拿下去。”谢景行横了他一眼,试图掩饰自己的异常,又冷声道,“不准在我耳边说话。”
说罢,谢景行捏住他手背上的皮肉,把他的手从自己腰间挪走,才觉得那令人战栗的麻好了一些。
他却不知晓,自己微微侧头时,方才被呵了一口热气的耳垂却泛起了粉,好像在引人亲吻。
天魂告诉他,淬体后他有一段空前脆弱的时期,灵脉到身体都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天魂给他的建议是靠双修巩固。
谢景行原本觉得没什么,直到殷无极附耳过来,轻轻吹了一口气,差点把他整个人呵化了。
一向光风霁月的圣人哪里想得到,他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平日也就罢了,若是这种状态下再性命双修,自己能丢人成什么样子,恐怕一吃到嘴,这孽徒尾巴都能翘到天上去。
但是谢景行的确也忍不了身上的血,仅仅是用术法清理干净还不够,他只觉得浑身难受,就下了榻,披衣散发地打算去沐浴。
他刚下了床,就被殷无极从腰部抱住,甚至还抱着他旋转了一圈,要他赤/裸的脚踩在他的皂靴上。
“殷别崖,你做什么?”谢景行被他抱了个满怀,只觉他莫名其妙,“我可以自己走。”
“地上凉,我抱您呀。”殷无极笑意盈盈,却用长袖把他完全拢在怀中,密不透风。
他低头,吻了一下他的眼睑,哑声道:“您都不知道您现在的模样……总之,风都不能见,是我的,只是我的。”
拂面的淡淡水沉香,与似有似无的杀戮之气,要那看上去像是个君子的男人,在他面前,又作了性子霸道的帝尊了。
“连风都不让见,你出息啊,殷别崖。”谢景行简直服了他了。
“师尊应当好好养身体,哪需要亲自走路,有什么需要,吩咐弟子便好。”
他把谢景行给横抱在怀中,谢景行不知怎么想的,竟也顺手揽着他的脖颈,完全窝在了魔君炙热的怀中。
殷无极语调柔软,道:“我在私塾里立了个小结界驱逐闲杂人等,又捏了一处风景别致的温泉,虽说不是什么天生灵潭,但也丢了些天材地宝,可以暖暖身子。”
这是清高好洁,一身毛病的谢先生,最无法拒绝的提案。
谢景行开始动摇:“……帝尊不是崇尚节用么,怎么又如此靡费。”
殷无极却浑然不在意,笑道:“五百年里,清修只是我克制魔之欲的手段,限制的只是我自己。若是给师尊花销,我自然是毫不吝啬,将一切双手奉上的。”
他说罢,又弯起嘴角,瞳孔里渗出些许蜜糖一样的甜,道:“我都能做出为仙人建一座仙宫的事了,再荒唐些,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说他有孝心好呢,还是说他痴狂好。
“放心,先生刚刚淬体完,受过那种苦,我心疼着呢,不会对您做什么的。”
殷无极说着不会做什么,却是低下头,浅浅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笑吟吟道:“只是亲您一下,收点好处,不过分吧。”
谢先生没有回答他,侧过头去,修长的脖颈光洁无暇。
谢景行非常自闭地发现,他只是说了点情话,又亲了亲,他竟然动情了。
一种莫名的渴望涌动在四肢百骸,要他元神颤动。
这情劫带来的七情六欲反噬,加上淬体后的副作用齐动,效果简直拔群。
殷无极似乎也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眼眸骤然一深,喉头翻滚,轻笑道:“这么敏感呀?”
自从做了魔道帝尊之后,殷无极便是极体贴温柔的情人。
看到这隐蔽在私塾一角,被结界与竹林遮掩的露天灵池时,哪怕是挑剔如谢景行,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还是傍晚,就是外头总有弟子来往。但他们就算经过这一处,也是看不见我们的。”
殷无极的阵法之道学的也是极妙,把师尊从怀中放下,要他靠在池边。
随即,帝尊半跪在池边,伸手试了试温度,觉得差不多,又笑道:“我再为师尊温点酒?”
“可。”谢景行也不避忌他,把头发解了,只着薄薄的中衣,涉水下去。
他的影子在热气蒸腾中朦胧不明。
玄袍帝尊坐在岸上的岩石边,背过身去,阖着眼眸守着。
撩水的声音极为清晰,他呼吸促了几分,心中把古今大贤的著作颠过来倒过去的背,遏制那股快要烧着了的火。
不行,倒背论语根本不管用。
孝经,对,孝经。
师尊对他这么好,他得涨涨孝心,不能整日想着报复他,或是欺师灭祖,把师尊困在怀里品尝。
他得陪他吟诗作赋,琴棋书画,做他的知己好友。他得好好服侍他,尊师重道,当讨他欢心的孝顺徒弟。
殷无极按住自己的眼帘,意图把那些过于暧昧的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却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喘。
他的喘/息声压抑着,很轻,平日里谢景行听不清晰。但一回到圣人境界,花草鱼虫的动静皆纤毫毕现,更别说帝尊带着湿意的叹。
隐忍与极欲交织,禁欲与放浪兼备。魔就是魔,是天地间极致的蛊惑。
以万魔之魔的绝世容色,先要勾着他上床的仙子女魔多如过江之鲫,他却硬生生活成了这副模样,时时以未亡人自居,将炽热不熄的火永远冰封心底,守着一块连尸骸都没有的墓碑,日复一日地忍着这折磨人的情劫。
谢景行将身上附着的杂质全部洗净,才终于有些自己回到圣人境的实感。
极其澎湃汹涌的力量流动在灵脉之中,冗杂一扫而空,修为虽然只有原先六成,也足以横扫天下。
当然,唯一的缺陷就是,除非开红尘卷,否则他不一定打得过在岸上替他守结界的帝尊。
太正常了,如今五洲十三岛,没人打得过帝尊。
“别崖,来一下,替我擦背。”
谢景行使唤起他来毫无压力,他连命都为他的小徒弟舍了一次,他们关系最密切时,相处时甚至等同伴侣,没什么要见外的。
这么多年的地下私情,裸/裎相对无数次,该做的都做完了,他怎么可能还矫情。
自从那浑身是刺的帝尊知道了谢衍当年所为,从与他针锋相对,一个劲地气他的小魔星,一下子乖了很多。
此时见殷无极这般隐忍,转世圣人心中不忍,却又对徒弟那宽肩窄腰长腿的身子想的很。
既然是要双修才能快速解决这个问题,那睡他是早晚的事,何必让他这么忍着。
他疼徒弟,他舍不得他受苦。
“师尊,您是当真不怕。”殷无极微微侧过身,沉默半晌,无奈道,“您这身子,轻轻吹口气都能化在我身上,您还喊我伺候……您折磨我呢?”
帝尊早就发现了他的异常,只是体贴地不提罢了。
可他方才阖眸时,满脑子都是这具过于敏感的躯体在他臂弯中被欲沾染的模样,《孝经》都背不下去了,大不敬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
“帝尊是君子……”谢景行支着侧脸,倚在池中的怪石边,长发湿润,落在莹白如玉的肩头,笑与怒皆是一段风流。
“您又来了,我算是什么君子,我是魔。”殷无极双手放在膝上,又将视线偏开,不去见那一段线条优美的锁骨与颈子。
他压抑地道:“您别撩我。魔是什么,只要您敢招我过去,我就能把您按在池中,破开躯体,闯进去,让您哭着求饶……”
“你说,谁哭着求饶?”谢景行抬起眸,似笑非笑地瞥他,“嗯?”
“……我求饶。”殷无极顿了一下,想起谢景行已经是圣人境,而他师尊有多少整他的手段,又能让他多欲生欲死。
“我哭给您看……”
“要叫什么?”谢景行捏住他耳垂下的绯红宝石,光芒荡起,与他的绯眸交相辉映。
他家师尊,可真不是个吃亏的性格。殷无极笑了,倾身低唤道:“夫君……”
……
云收雨歇时,温泉的热气依旧蒸腾,笼罩着两个人的影子。
圣人像是又被碾过一回,几乎直不起身体。水中也没有借力点,只得重新躺回徒弟怀里,静静歇了一会。
两个人除却略显急促的呼吸之外,谁也没有说话,好似怕惊破了岁月。
墨色的发纠缠在水中,随着波光摇曳。
“还想再亲一下。”殷无极的声音还是哑的,沙沙的,却是极欲。
他没有等谢景行回答,低头,凑上他已经被亲红了的唇。
谢景行任由殷无极亲,却伸手抚上他的眼眸,勾勒他透着些浅淡红色的眼角。
热气蒸腾,让他细密的眼睫也蕴上些水汽,这绮丽多姿的模样,倒是真的像是为他而哭过。
“……出来吧,别再里头。”
“不要。”殷无极不想听,就又凑上去,噙住他的舌尖,按住他覆满痕迹的脊背,与他交颈。“您别动。”
“……欺师灭祖的混账东西。”谢景行恼了。
“是啊。”殷无极弯起唇角,“您真好,忍不住。”
“帝尊也在乎皮相?”
“当然不。但我在乎师尊的喜好,您好风雅,却不喜清丽寡淡,反而喜欢那种有生命力的美丽鲜活。”
殷无极又笑了,捏了捏谢景行的发,倨傲道:“整个北渊洲,没有比本座的姿容更出色艳丽的,圣人不吃亏。”
他是万魔之魔,对他这种天生魔体来说,魔功越是强悍,容貌更盛。修到殷无极这种地步,翻遍整个北渊洲,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看的魔了。
当然,他说的还是保守了,整个仙门,想要找出比殷无极更好看的,也是难。
“没出息,整天想着以色侍人,你可是一道之尊。”谢景行被他气笑了,拧了一下他的脸,却见帝尊笑倒在他的肩上,肩膀颤动。
“我不以色侍人,只侍圣人而已。”他的情话,甜的像是浸着蜜,甚至带着些少年的狡黠。
“我爬了您的床,不也是靠这张脸么,我骄傲着呢。”
殷无极顿了顿,又凑上来,亲他的眼睫,故作哀怨:“本座是一道之尊又怎样,不照样还是给圣人暖床?圣人还不肯给本座一个名分,本座只能当您的地下情人,见不得光,还要陪您双修,对您予取予求……”
谢景行听他这般口吻委屈,却满是以退为进的谋略,好笑道:“占了便宜,还要来说我的不好。殷别崖,你这是想要什么名分了?”
曾经被封在冰里的火开始重新燃烧,守着孤城的帝君,终于听到了彼岸的回响。
殷无极吻着谢景行带着些白梅香的发,绯眸轻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也叫声夫君听听?”
“……呵。”谢景行冷笑一声,按住了殷无极湿润的唇,他倾身,迫着徒弟仰头,抵在背后的石壁上。
圣人明明是带着笑,总有种说一不二的气魄,道:“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帝尊微微侧头,含住他的指腹,用舌勾勒着,半是安慰,半是求饶。
“是我错了,该是我叫您才对。”
大漂亮帝尊被他强势地捏着下颌,抬起头来,语调婉转,笑吟吟地唤他:“……夫君。”
“乖。”这显然是明着勾搭,但谢景行受用。他指尖勾勒着小徒弟秀致的眉眼,心里想。
他这折磨人的小徒弟啊,天生就是来克他的吧。
第78章 棺中心魔
殷无极醒过来的时候, 发觉自己正侧着身,伸臂揽着他隔世的师尊。
师尊的黑发和他的纠缠,落在枕上, 两人皆睡在一个被窝里,身体紧贴, 腿绞在一起,是极其亲密的姿态。
既然双修,便修个尽兴。
昨夜, 他几乎发了疯,不知占了他师尊多少回。师尊也敏感的过分, 一笑一嗔皆是风情, 他没忍住,一尝再尝,魂魄都被欲情消融了干净。
节欲了五百多年的凶兽,终于吃到了一顿真正的饱餐。
春宵一夜, 情人在怀,这种快乐让魔道的帝尊筋骨皆酥。暖流涌动在血液里, 要他快结冰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再一次深刻地理解了为何古时君王不早朝。
若是他的余生, 能够每天看着谢云霁的睡脸醒来,哪怕真的只剩下十年, 他也认,总比他再当个五百年的帝尊痛快。
殷无极用手肘支起半个身子,从肩到背上都是深深浅浅的红痕与抓伤, 可见他家师尊昨晚也没怎么放过他。
这伤很容易消,他却半点不肯抹,非要让其纵横在那过于完美的躯体上, 像是他累世的勋章。
殷无极想要再去亲一下谢景行的眼睑,低头,伸手抚过他的耳侧。
可还没等他亲下去,谢景行睁开毫无睡意的漆黑眼眸,先是对他一眨,似笑非笑地勾起唇,然后直起身,反手把他按在枕上,教他墨发泼了一枕。
圣人双手撑着在帝尊的身侧,长发落下,笼罩出一片阴影。
简直像是怕他跑了。
“别崖,大清早的闹什么,不睡了?”
“见师尊还没醒,想偷偷亲一下,结果被发现了。”
“……坏孩子。”
谢景行侧眸扫他一眼,只见平日雍容孤高的帝君锁骨到胸膛俱是赤/裸,鸦羽色的长发散乱,满身的暧昧痕迹,绯眸却流转着多情。
他这模样,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孤冷,只觉深入骨髓的魔魅艳绝。
“圣人,还满意您看到的吗?”殷无极刻意压低了声音,显得像是情人间的暧昧私语,尾音却带钩子,“舒服吗?”
“放浪形骸。”
谢景行执起他一缕发,水沉香的气味清而悠远,清冷的香与魔的本性明明矛盾,却交织出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诱惑。
“若能得了您的青眼,舍了这一身虚骸,又如何?”
殷无极知谢景行明明嘴上是嗔,实则是笑,就微微仰起头,噙住他执着发丝的指尖,含在唇间吻着,作缠绵的情态,软语道:“先生,再疼疼我罢。”
谢景行用指尖抚过他的唇,好似撩起一阵烈火。
可他再闭上眼,重新睁开时,漆黑的眼底迅速抽去意乱情迷,化为一片清醒。
谢景行勾起唇,声音低哑,道:“别崖,这下你防不住我了。”
殷无极先是一怔,随即猛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
当年的圣人谢衍曾与他识海相融,哪怕今世的联系已经断了,但昨夜的性命双修,已经让他们的身体交融过数回。
恢复了圣人境界的他,可不是当初那个被帝尊任意来去识海的金丹期小修士,而是曾经的万法之宗谢衍。
“礼尚往来啊,别崖。”谢景行低头,吻上他的额心,却是笑了,“既然你不肯说,那为师就自己想办法,你可拦不住我。”
只一瞬间,圣人元神就闯进了他闭锁多年的识海里。
谢景行想要知道,他家徒弟的元神,到底还能撑多久。
凭借圣人境界,谢景行的元神出现在殷无极的识海之中。
谢景行踏着高悬于血池上的锁链,如履平地,脚下是沸腾如火的血池,犹如流动的岩浆。
天是赤红,水是赤红。
连炼狱花的花瓣,都仿佛滴着血。
曾经的圣人谢衍来过这里,这原是一片白骨荒原。如今,竟然全然被血池浸没,看不出半点原本的模样。
谢景行看见那些被血池漫过的白骨,魔气的黑火灼灼燃烧,好似要将这些骨骼烧尽。
这漫天的锁链,最终都归于一处。
谢景行拂衣转身,看向那血池中央悬空的棺椁,无数锁链从四面八方伸展过来,将那棺椁牢牢绑在半空之中。
他知道这种极其不正常的现象预示着什么,脸色骤然一变。
殷无极其实早就要疯了。
现在的他,不过是强行把疯狂的本源——心魔,困在了识海正中罢了。这样,他才能一直在他面前保持着正常的状态。
可过分的压抑,只会让他的心魔越来越强,等到破棺而出的那一日,就是殷无极的死期。
“殷别崖,你好样的。”谢景行咬紧了牙关,却是不怒反笑。
他振衣拂袖,身影翩若惊鸿,竟是沿着那悬空的铁锁向棺椁之处走去。
圣人通天彻地,更别说双修时来过不知多少次徒弟的识海,早就熟门熟路。
他从高到低处走,不多时,就站在那岌岌可危的棺椁之前,脚下的血池却覆盖了他的脚面,若是一个涨潮,恐怕就能浸没棺椁,将这些掺杂着业力的血倒灌进去。
血池中央的棺椁通身漆黑,上刻镇魔之纹,表面满是裂痕,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中溢出,夹杂着地狱的低语与嘶吼。
用锁链捆住这棺椁的识海主人,竟是以无数镇魔的龙骨钉,从四面八方楔入棺中,让他的心魔受万剑穿身之刑。
谢景行看的心里一痛,伸手抚过那寒冷的龙骨钉,只是触碰,都觉得自己的元神快要被冻成冰了。若是被贯穿,该有多疼啊。
心魔是元神的另一面,是魔之欲的象征。
这混账东西,他这样,和用剑刺自己的元神有什么区别?
“……师尊不该来的。”
玄袍魔君从棺椁背面走出,身上数处剑伤,四肢缠着沉重的铁链,魔体上钉着玄铁楔钉,穿透皮肉,鲜血在黑袍之上形成大片深红。
有形的楔钉钉在心魔棺椁上,而他身上的这些反噬,明明没有实质,依旧让他的伤口无法愈合。
“圣人看到我的模样,会生气的啊。”
殷无极歪了歪头,明明是笑着,可他肋下的灵骨所在之处空空,胸膛仿佛被剖开,血肉还模糊着,依稀能看到他跳动的赤红心脏。
他叹息着,笑道:“您现在,是真的把我的心,剥到一层也不剩下了……”
谢景行简直连呼吸都快停了。
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他原本以为,微茫山一别后的识海相见,殷无极以那副重伤模样来到他识海,是为了卖一卖惨,教他心疼,讨些怜惜。
他的确生了怜意,但很快,帝尊又抹去身上的伤势,摆出任性又不羁的模样,也让他深信,这不过是这孩子骗人的小花招。
原来重伤是真,完好才是假。
帝尊当真是满口谎言。
可笑他之前境界太低,竟是没有看穿帝尊的障眼法,还以为他如此言笑晏晏,一个劲地缠着他不放,不见疯癫痴狂,是心魔有好转的证明。
“我不来,难道要看你这样,把我辛辛苦苦给你拼好的元神再折腾碎一遍?”
谢景行藏在袖下的手在发抖,目光极为缓慢地、一点一点扫过徒弟元神的本相,好似被什么哽住了喉咙。
他的声音沙哑:“一根,两根……别崖,你到底在自己身上,刺了多少根楔钉?”
“不多,也就……”殷无极怔了一下,看着谢景行浓黑如深潭的眼,莫名觉得心虚,低声道,“不到一百根。”
“不到?”谢景行的脸色一沉,几乎都要被他逼疯了。
他冷冷地道:“你的数术怎么学的,你以为一百根,很少吗?”
“能压住心魔,这点苦,我吃的住。”
殷无极轻叹一声,道:“师尊也知道,若是我不把心魔封死了,以我的命格,又怎么敢出魔宫,怎么敢保证……自己不会突然发疯?”
血屠万里,杀人盛野。
什么概念?
大抵是他所过之处,要流比北渊洲当年,多上五倍、十倍、甚至百倍的鲜血。
殷无极已是五洲十三岛的第一人,若是他疯了,在圣人离去的这五百年里,谁能制得住他?
一念成圣,一念成魔。
他可以横扫天下,救万民于水火;亦然可以失控疯魔,化为灭世的人屠。
勒在他脖子上的绳索断了,从此无人能管得住他,他只能自己管住自己。
殷无极是炼器大师,所以他把足以钉入元神的龙骨钉炼出,瞒着所有人,一颗一颗地钉入囚禁心魔的棺椁中,压制住了它,才保了自己五百年的寂静。
心魔是他膨胀的欲望。那些伤,在钉死了心魔的同时,也将他自己钉在了这里。
谢衍去后,他压抑一切欲望,反抗魔的一切放纵本性,是为了北渊洲。
帝王业力还压在他的肩膀上,若非当年登临帝尊之位时,民心归一,紫气东来,助他压制了这大魔之杀业,他可能当时渡那魔尊之天劫时就死了吧。
他渡万魔,万魔渡他。
世上之恩义,莫过于此。
这世上,除了师尊,他还要为自己的臣民多打算一点,也要活得久一些。至少,也要等他将该做的事情做完吧。
于是,殷无极笑着给自己的手腕上戴上沉重的枷锁,就在这识海之中,倚着心魔的棺椁,日复一日地,听着这血池逐渐涨上来的声音。
直到某日,这池水会没过他的头顶,将他一同吞噬殆尽。
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了。
“别崖,别崖……”谢景行说不出任何话来,只是走上前,轻轻拥住他,小心翼翼地把他伤痕累累的元神护在怀中。
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好孩子,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谢先生,师尊,……云霁,你别哭啊。”
殷无极感觉到自己的脖颈处落下冰凉的液体,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血,可当他侧了侧头,见到那人间的圣贤拥着他落泪时,他却奇异地慌张起来。
殷无极跪在他面前,如他的少年时那样笑靥如花,道:“师尊没错,您一直没有放弃救我,让我知道,殷别崖还是有人疼,有人爱,有人会为他哭的。”
他想要用手为他拭去泪,却看见白皙手指间干涸的血痕。他少见地怔了一下,迟疑地缩回手。
他现在好脏啊。这些血都是他的业,怎能去沾染师尊洁白无瑕的魂魄。
“缩什么手。几千年了,为师什么时候嫌弃过你?”
哪怕眸中还含着泪,但圣人看着他的时候,却有一股凛冽的杀气。
谢景行道:“过来,不准跑,敢跑打断你的腿。”
他这师长,一当就是一辈子,哪怕徒弟已经出息到能为一道遮风挡雨,在他眼里,殷别崖永远是他的小徒弟。
殷无极无奈,却始终没法从自己的玄袍上找到一处还没染血的地方。所以,他跪在师尊的面前,用唇一点一点吻去他眼角的泪。
他呢喃道:“云霁,你别哭。你一哭,我心口就觉得疼。我好爱你,我是不是太舍不得你了,师尊……我想再多撑一阵子,和你再去游历天下……”
他的话语混乱,低声说些藏在心里很久的事情,就好像心口开出的花。
“识海里头,你喜欢的那些凤凰花树都被淹了,我怎么救也救不下来。以前,那漫山遍野的花树上都系着红绸,坠下一句情诗。我每次想你的时候,都会往上悬挂一条……我系了快千年了,留不下来,连理智都不剩多少了,我还能有几分记忆……”
“这君王啊,哪怕富有四海,权倾魔道……自始至终,也比不上您在魔洲陪我的那十年。无牵无挂,近乎厮守……那是我一辈子里最快活的日子。”
“在我还是那七情六欲皆混沌的天生大魔时,是您点化了我,是仙人抚我顶,把无情无心的魔渡化为人,让我开了情窍,从此知爱、知恨、知痛。”
肩负一道的帝君伏在师长的怀里,像个孩子似的蜷缩起来,道:“后来,我无数次梦到先生,您带我在梦中周游仙境瑶池,云中放舟,追星逐月,在玉宇琼楼中悠游。是您牵着我的手,告诉我……”
“仙可堕入魔道,魔可立地成佛,善恶从心,你与我,无有不同。”
“而我用一生才悟出,原来,仙与魔,真的是不同的。”
“我要成功,总是比别人难上十倍,百倍,只因为我天命是魔,终将被天道所夺。此命不可改。”
殷无极扣紧了谢景行的手,倚靠在他的肩膀上,天生大魔的灼灼容色如荼蘼盛放着。
他的绯眸是静海,却在触及谢景行时,骤然翻腾起风云。
“这世上,所有人都希望我死,唯有您一人告诉我,我要与天争命。”
殷无极笑了,轻声道:“争了一辈子,我其实已经很累,很累了,若是您没回来,我觉得永远睡下去……也挺好的。”
“不准。”谢景行想把他按在怀里,又怕碰疼了他的元神,心中对天道的郁愤已经到达了极致。
哪怕他再恨得发疯,也只能轻手轻脚地把快要碎了的小徒弟揽进怀中。
“我不会让你再痛苦太久了。”
沉寂在元神里的红尘卷印记开始微微发亮。
“师尊也看见了,这条性命,这点残魂,已经禁不住下一次爱别离,您如果再扔下我,我是真的要碎了……”
殷无极双手捧住谢景行的脸,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祈求道:“圣人若是再去合道,带我走吧,好不好?”
“是生是死,我都跟着你。”
就算失败了,只要能与师尊死在一起。
亦是好结局。
第79章 高山流水
出了殷无极的识海后, 谢景行在书房的僻静处,终于催动了那随着天魂回归的神魂印记。
沉寂在心里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道之神异。
“谢云霁, 历劫顺利吗?”总角小童不知何时出现,坐在他桌上摇晃着腿。
谢景行定定地看了他片刻, 伸手,轻轻地弹了一下的额头。
为了学习与模仿人的情感与智慧,红尘道跟着圣人谢衍一千五百余年。圣人将红尘道从三岁懵懂小童的模样, 教到十余岁总角年华,于这无形之道来说, 亦然是半师之谊。
红尘道从数千年前就从未放弃过劝他合道。万年间, 谢衍是他找到最适合的合道者,也是对天道最有反心的圣人。
“辛苦了。”谢景行将眸中那一丝多余的思绪敛去。
“红尘卷一分为二,我会把它拼上,你也不必常年沉睡, 此世该做之事,接下来的时日, 我会与你一并做完。”
“五百年倥偬,你受尽磨难, 已历劫归来,肯合道了吗?”
红尘道顶着小童模样, 问道:“你若是肯合道红尘,一定能把天道那个家伙拉下来,它早就入了魔了。”
“合。”以前从未给出明确答复的圣人, 这次却应了。
他温文尔雅:“改弦易辙,再开天路,亦为吾愿。此间天道入魔, 反了又如何。”
“终于决定了?”
红尘道见自己看中的合道者终于松了口,肯和他造反,喜悦地道,“我就知道,你谢云霁,总有一天会重归于我!”
说罢,总角小童又道:“你如今,道劫已破,情劫正盛,这红尘劫——”
“不必担心。”
谢景行目光看向虚空之中,平静地道:“我已经感觉到契机了,就在不久之后,届时,我会再带上一个人,助我破劫,可以吧?”
“你真的要带他去合道啊?”红尘卷看着他,那玄之又玄的声音,此时竟然有几分促狭,“谢云霁,你也有色令智昏的一天啊。”
圣人居于仙门掌权者之位两千多年,向来公正严明,平生仅有的私心、破的清规戒律,全都用来护着徒弟了。
以魔君姿容之盛,说他一句色令智昏,也当真不冤枉。
转世圣人似是羞恼,又似是无奈,笑而叹道:“被他那样求了,我能怎么办呢?难道,还真的放他一个人,把自己神魂烧尽?”
“再者,若是背后护着的是弟子,为人师长,又怎能不所向披靡?”
谢景行想起离开之前,玄袍魔君背靠着漆黑的棺木,苍白的手腕上有着经年的镣铐痕迹。
锁链将他绑缚原地,随着心魔破棺而出的时间逼近,他必须守着识海,几乎不能离开了。
于是,殷无极只能抬起绯眸,在那浓墨重彩的赤霞血海中,远远地目送他的师尊。
那一眼的凝望,温柔而孤寂,仿佛承载了他的漫长岁月。
谢景行弯下腰,从还未被血池没过的白骨之上取下一片红绸,已经陈旧不堪。那大抵是曾经挂在的凤凰花树上的诗。
哪怕时间久长,墨迹已经模糊,他依稀还能看到那执念而成的残句。
他辨认了一番,上面写的是:
“人亦有相爱,我尔殊众人。”
乌国王城几乎沦为妖祸盘踞之地,私塾内却像是世外桃源,不被战祸与妖气所侵。
陆机自愿接过担子,替上司与圣人历练弟子。
在儒道弟子看来,这位神鬼莫测的陆先生虽然嘴巴毒,但指点功法时句句切中要害,又是圣人弟子委托,他们也是越发信服。随后几日,他们按照陆机的队伍编排,在城中奔波除妖,修为一日千里。
红尘卷不愧是炼心之地,倘若能合理使用,对未来道途的益处极大。
谢景行初时还觉太过劳烦陆机,想要接手部分。
结果魔宫丞相对他一揖,无奈道:“圣人呐,一切杂事、琐事,皆有在下代劳,您就多陪陪陛下吧。他许久没这么轻松自在了,算在下求您。”
谢景行见他说到这个地步,加上着实也担忧殷无极的情况,也不推拒,道:“那就麻烦陆先生。”
陆机的组织能力他信得过,谢景行除了在殷无极沉睡没起时上上早课,就不再过分操心儒道弟子的修炼,只是偶尔问问进度,顺便计算着红尘卷终局到来的时日。
殷无极最近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自从通天妖塔前动了一次心魔后,他再也端不住以前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疲倦下来。
他连识海的真相都被师尊剥了干净,此时更没有必要在师尊面前假装。
红尘卷是他难得的闲暇,只要觉得困倦,他就随时能睡着。
无论殷无极在哪里睡着了,醒来时,总能见到他的师尊守在边上,手中执着一卷书,静静地读。
哪怕他已经恢复圣人境界,不为仙门之首,身上仍有着雅致温润的风度。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再像是冷清的仙神,而是实实在在落于此世的人。
“我又睡着了?”殷无极环顾四周,他这回大抵是睡在草丛间了,沾了一身风露。
谢景行找到他后,并未叫醒,而是也坐在他身侧,要殷无极枕着自己的膝继续睡。
“本是要陪我手谈,但到了约定的时间不见帝尊,我就出来找了。”谢景行揉过他耳后的碎发,似乎在替他按摩,要他更舒服些。
“睡的还好?”
“居然爽了师尊的约,倒是我之罪过了。”殷无极慢慢支起身,长发翩然落在他的膝上,显得矜贵又慵懒。
他的嗓音带着些淡淡的哑,问道:“在看什么?”
殷无极不在他面前装的时候,性子已极是孤冷,与他说话时,也不会端着腔调,作轻浮模样。寥寥数语,就归于安静。
魔宫除了那幽明的烛火之外,终日寂静。他独守孤城,早就像是活在冰冷的灵柩之中,日复一日地听到死亡的回音。
殷无极从那灼灼的少年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他担心师尊会感到无趣,但并没有。
时过经年,他们这对隔世师徒,能够这样安静地待在一处,已是不易。
以圣人的性子,又哪需要他费力讨好?谢景行光是让小徒弟枕于膝上睡一觉,再去闯一次天路都觉得值。
“琴谱。”谢景行见他要起,按住他的脑袋轻轻揉了一把,然后,把他披在肩头的发撩到背后,让泼墨似的发丝不至于太凌乱。
殷无极捉住他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了一记,才转而坐起来,靠在他肩头,与他絮絮地说着话。
谢景行知他在听,很随意地对他说:“现在我暂未取回山海剑,还需一把武器。相卿为我备下的,大多都是化神以下的兵器,本来是够用,但以我现在的修为,恐怕只出一招就会化为齑粉。可惜这红尘卷中并无适宜材料,否则我还能自己做一把琴……”
“师尊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
“本座是炼器宗师。”殷无极顿了一下,又蹙起眉,欺身过去,恼道,“您不会真的忘了吧?”
“没忘,只是别崖最近没什么精神,不必为这点小事烦心。”谢景行见他像个孩子般与自己生气,无哀无怒的脸上浮现出真实生动的神情,更是忍俊不禁。
他抚过那身上仍有少年气的魔君漂亮的脸颊,轻声道:“刚动过心魔,不要乱用魔气,多惜惜命。”
“您这就想错了,若是我想送圣人什么,又怎会临时打制?”
殷无极伸手覆住谢景行的手背,用拇指摩挲了一下,促狭凑过去,颇为得意道:“您会喜欢的。”
说罢,他从袖里乾坤一摸,取出一把琴。
琴身漆面黑红相间,琴面桐木,翠玉琴轸,背面龙池刻“独幽”二字,琴弦是上好的天蚕丝绞成的弦,谢景行摸向琴首,摸到一个小篆的殷字。
“此琴名为‘独幽’。”殷无极拂过琴弦,道,“琴为君子之器,送予您,最合适不过。”
“确是名琴。”谢景行伸手一拂,没觉得有什么滞涩感。
他之前用了一次太古遗音,若非琴心仍在,怕是当场就要交代在那里。
殷无极所制之琴,比起武器,更像是乐器,修为限制不高。下可至元婴,上可至圣人,只要有琴心,皆可弹奏。
殷无极絮絮地讲了这琴的好处:“若是为乐,‘独幽’音色纯正优美,不输太古遗音。若想为兵,也使得。斫琴者是本座,您想奏出魔音,亦可三军横扫。”
谢景行见他盘着膝坐在自己面前,眉目温柔地低垂着,一句一句的考虑,都承载着深深的记忆。
他提到魔音,又住了嘴,似乎是怕师尊不喜欢,又讲些他弹琴的习惯与自己的理念。
“我知师尊弹琴最好风雅……”
“别崖。”谢景行右手拨弦,只听铮的一声,极是动听。他笑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三年前。”殷无极一失口,又不答了。
“微茫山一别后?”
“……”
“这般耿耿于怀?”谢景行无奈地笑了,“你初时见我,七情激荡,心魔催动,早就失去平日理智,最后还能被我琴音劝阻,已是很好,有什么可怪自己的?”
“我明明不想伤到师尊……”殷无极掩住眼帘间的情绪,才顿了顿,笑道,“本座已是彻头彻尾的魔,让您失望了。”
“别对自己太苛刻。”谢景行叹了口气,“我的徒弟,什么样我都喜欢。”
殷无极见他忽然笑了,面上浮现出柔和的神情。那是山巅冰冷的雪融化后的模样。
谢景行并未说好与不好,殷无极也知他的性格,静静地等他逐一试过。
寂静良久,谢景行的手拂在弦上,心中一动,抬起头笑道:“送琴是什么意思,你清楚得很。”
“诚然。”殷无极支着下颌,弯起唇角,坦坦荡荡道,“送情。”
“送情。帝尊这是,要与我高山流水,还是琴瑟和鸣?”
谢景行细细地拂过独幽的琴首,细密的眼睫在光芒下更显得璀璨,只是瞥来一眼,就可让阅尽世间的帝尊怦然心动。
“可不可以都要?”殷无极犹豫不决,他都想要。
“这么贪心?”
谢景行见他坐在自己面前,绯眸带着笑瞟来,玄色衣袂沾了风露,绯唇微微扬起。这般惊心动魄的极致容色,在他面前,却有种别样的纯真。
“魔天性贪婪,圣人敢把底线往后退一寸,他就会逼近,要你再退一尺,一丈,直到退无可退,被其捕获,吞噬殆尽。”
殷无极指骨曲起,舌尖舔过线条优美的唇畔,手抵着下颌瞥来,那一抹绯红摄魂夺魄,攻击性极强。
“好师尊,定情信物都收了,您现在想反悔,迟了。”
“我有什么好反悔的,别崖如此温柔貌美,知情知趣,偏又痴心一片……”
谢景行伸手,在他下颌上戏谑地一挑,作那风流模样,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哪怕把你娶回微茫山合契,吃亏的又不会是我,是帝尊才是。”
“是吧,卿卿吾妻。”谢景行冷不伶仃地撩他一下,许是太过分了,让殷无极的大脑都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见他愣在那里,半天也回不过神,白皙的面上逐渐染上淡红。谢景行心情极好,笑着揉了他的发旋,拂开落花。
他振衣拂袖,抱着琴,从地上站起身。
“走吧,寻一处地儿,我试一试这‘独幽’。”
正是春日午后,最惬意的时节。
谢景行弹琴讲究,更别说是试琴了。他非要焚香净手,沐浴更衣,才显得庄重。
待他换了一身白衣回到亭中时,却见魔君随意地斜倚红色的亭柱,衣襟敞开露出锁骨,拎着一坛酒,曲起腿,玄色衣袂垂地,一副风流恣意的模样。
石桌之上,已经焚好了水沉香,备好茶水。
“说你宜室宜家,当真没错。”谢景行先是扫了一眼连松节油都上好的琴弦,又饮了一口茶水,齿颊生香。
他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道:“得想办法带回家才是。”
“谢先生!”殷无极最是受不了他这么撩,先是惊了一跳,清凌凌地望过来,往日雍容华美的姿态端不住了,眼底满满都是他的影子。
良久后,殷无极才缓过神来,像少年那般,歪着头笑道:“那您可得动作快一点,不然桃花就谢啦。”
他表现出了期待的模样,实际上,却又没有那么多的奢望。
他敢要的,已经很少了。师尊要把他娶回家这种玩笑话,他听一听,高兴上一阵子,也就罢了。当不得真。
谢景行看过来,漆黑眸色又是一深。
他对殷无极这副看似放浪形骸,实际已经快要心火燃尽的模样,极是心疼。
这几千年里,圣人把他的少年放出去闯荡,见他登顶,也见他游走生死边缘,遍体鳞伤。
殷别崖永远像是炽热不灭的火,那样热情、痴缠、缱绻、动人,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他永远会这样席卷一切,生命璀璨如当年。
时岁过去那么久,谢景行却发现,他原来也爱那如冰的寂静,只要那是殷别崖。
这样的好孩子,在他身边缠了这么久,他又不是真的石头,怎会视而不见?
可笑他们前世满身枷锁,关系也扭曲至极。所爱隔山海,他们止步于大道前,竟是不能再往前走一步,只得各自在高山之巅相见不相亲。
若是殷别崖不是他的徒弟,或不是那魔道的帝尊,圣人恐怕早就一时冲动,把他带回去合契了。
届时他们放下担子,隐逸山林,做一对江湖眷侣,终日渔樵耕读,白首同归,对坐话桑麻,亦是不错。
举世皆敌又如何,一世清名又如何?路是人走的,总会有办法。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谢先生弹什么?”
“喜欢什么?”
“先生独爱一首《广陵散》,我的话,倒是想听一听《梅花三弄》了。”
殷无极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酒坛,笑道:“微茫山的梅花,开的可真是漂亮啊,上一回,我应当没毁掉吧?”
“无妨,毁掉了,再种便是。”谢景行拨弦,轻轻一声琴鸣,帝尊安静下来了。
此时,亭中唯有琴曲的声音。
琴声似梅花初绽,芬芳耐寒,傲骨不屈,悠扬动人。
陆续归来的儒道弟子,听到这清冽的琴曲时,皆是被吸引到这亭外,坐了一地,专心听琴,无人说话。
他们都是宗门天骄,哪能听不出这琴音中有道,宛若圣人之点拨。
风凉夜端着琴,专心聆听谢景行的琴声。这琴音雅正而清平,意境渺远,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水平。
越是乐修,越是能从中悟道,风凉夜已经觉得自己元婴大圆满的境界松动,不日,化神天劫将至了。
有人还身披着血,未褪去杀伐之气,一边盘腿坐在亭下,一边眼神示意着同门替他包扎,分毫不想错过圣人弟子的琴声。
有人闭目凝神,盘腿坐在亭下青青草丛间,倏尔潸然泪下,似乎能从琴声中感觉到梅花的孤寒,听出那无可摧折的风骨。
还有些道行浅的少年少女,虽然能朦朦胧胧地听出其中蕴含的“道”,也懂事地不去打扰或者探问。
他们好奇地看向在圣人弟子处拥有听琴特等席的无涯子,心中悄悄猜测着他们之间不寻常的关系。
陆机不知何时走到亭边,见谢景行背后有弟子坐在那里静听琴声,好似许多年前,聆听圣人言而悟道的千万万人。
谢景行知道自己的背后已有许多人默默聆听,他面前,却只有在琴音中支颐阖眸的殷无极。
听到了足以安抚他的琴音,帝尊的眉眼俱是放松,显然是陷入了一场难得的好梦。
谢景行见他睡的安稳,无声地轻笑,将万千心事付瑶琴。
他近日里有许多猜测,一切都得等到乌国事毕,出红尘卷时,才能逐一证实。
届时,他与殷无极的立场也将相悖,哪怕二人约定共往合道,在那之前,还有……
谢景行刚想抚徵音,却想到殷无极岌岌可危的理智,心中一沉,音调微微慢了一拍。
那偏差太小,大多数人都未听得出来,但这对圣人来说,是极其不寻常的失误,说明他心中已经大乱。
殷无极本是阖着的眸,就在此刻睁开,瞥了他一眼,带着些多情的流光。
“醒了?”谢景行骤然停下琴声,也知道他凌乱的心思瞒不过殷别崖。
他身为师长,难得有种犯错被徒弟抓包的懊恼感,于是敛了思绪,笑道:“怎么,你也学周郎顾曲,找我的错不成……”
玄衣魔君起身,走到他身边,从背后俯下身,在琴弦上轻轻一按,发出悠长的一声。
继而,一段欢快的小调从他指尖流泻而出,不用言语,自有弦音知。
弦声绝,殷无极放下手,看向谢景行涌动情绪的黑眸。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附在他耳畔道:“您在忧虑道门之事?还有,这些儒道弟子……”
“别怕,一切有我。”他语调轻缓沉静,谢景行听来,却如惊雷。
只是听了半首曲子,发现了一个错音,别崖就能对他的心思掌握到这个程度。
若这不是高山流水,还有什么是高山流水?
若天下再无殷别崖,他的弦上心事,又有谁知?
圣人的半个脊背皆是麻了,心中猛然一颤,忽然有种极为荒谬的宿命感。
他的双手按在琴弦上,好似一瞬间被什么猛然袭来的情绪压垮,要他低笑出声,隐藏着万分的悲慨。
命运弄人,命运弄人!
这世上,他的徒弟,至亲,友人,知己,宿敌,竟然是同一个人!
若天要夺他——
谢云霁,必然反之!
第80章 何为帝王
已是临淄城第三年。
又入夏, 细雨绵绵。
“今天的雨可真大,还带着一股不祥的味道。”赭色宽袍的韩黎站在私塾的屋檐下,伸手试了一下雨丝, 只觉其中妖气浓郁,他耸肩, 笑道:“看来今日的除妖是没戏了,偷得浮生半日闲,赚了赚了。”
“韩黎你想得美, 张世谦刚才和我讲,今日除妖暂停, 但谢先生会讲整整一日的课。”封原一袭红衣, 双手背在脑后,又回身,对着那些廊下共同躲雨的弟子们,笑嘻嘻道:“诸位, 你们的文章写完了吗?可交给谢先生了?”
他一提到作业,那廊下十几名儒道弟子顿时哀嚎一声, 皆作鸟兽散,看上去是回去补作业了。
“真没出息, 若是能听谢先生讲学一日,莫说费上半日闲, 教我不得闲也无妨。这就叫苦连天,还是课业少了。”韩黎见那些听到除妖就兴奋,遇到课业便蔫了的弟子, 毒舌道:“他们连谢先生以‘帝王之业’为题的深意都搞不明白,就算磨练了技艺,渡不过心境一关, 还谈什么求大道,趁早洗洗睡吧。“
一旁沉默寡言的墨临忽然道:“我们仙门向来是没有帝王的,谢先生之意图,并非是要我们评价仙门的凡世帝王,亦非抨击这乌国的国君,而是……”
“是那一位啊。”韩黎接上他的话,意蕴深长地笑道:“这上下六千余年,也只有那位帝尊,堪称一句君王了吧。”
这几名未来的儒道砥柱,如今也不过修为尚低的轻狂书生,聚在一处,不过志同道合,激扬文字,全然不认为自己的书生意气,能对未来产生多大的影响。
他们披蓑衣戴斗笠,避开这掺着妖气的雨,并着肩,说说笑笑地向学堂走去。
不多时,他们便在半途遇到了匆匆赶来的青衣散修。
敬他才华与修为,几人纷纷行礼,问候道:“陆先生。”
青衣的书生未用雨具,身侧却风雨皆避,手执简牍,衣袂飞扬,极是风流。
见他们一路过来,陆机先是回了一礼,又问道:“见到无涯子了吗?”
“未曾。”张世谦沉吟一下,又道:“我方才从学堂里过来,见谢先生出门去寻了,已有一阵子,想来已经寻到了。”
“谢先生去了,那便好。”陆平遥的担忧神色才稍稍减轻一些,便有心思与他们闲话,道:“你们几个,是去学堂?这么早?”
“想先交流一下文章。”封原给墨临使了个眼色,见木头不搭腔,又捣了一下韩黎。
“毕竟‘帝王之业’这个主题,着实不好写。”韩黎反应极快,立即想到先从陆平遥这里套一套话,看看自己写没写跑题,于是笑着拱手,道:“陆先生,可否点拨一下,若我们以魔道帝君切入,谢先生会不会生气啊?”
陆机却是一怔,沉默半晌,他道:“你们可是仙门精英弟子,怎会想到,去为魔道执笔而书?”
不待他们回答,陆机的神色便染上淡淡的冷,嗤笑道:“若是批判魔君之暴戾残酷,已有无数人写檄文痛斥,骂的魔君一无是处。那些劳什子文章,加起来可比北渊洲的史册还厚,再写这些,于己,于世,皆是无益,只是生产垃圾罢了。”
他本就嘴巴毒,且是极护短的人物,一想到可能又多出几个人骂自家君王,他就忍不住开了嘲讽:“若是你们对‘帝王之业’的认识仅限于此,也别上课了,别说是谢先生听了不喜,我都会把你们扔出去。”
陆机的态度太明显了,几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促狭。
“陆先生误会了,我们以魔君为题,并非是要批判魔君之过。”张世谦为人严肃,又是风飘凌之亲传,他一开腔,便是极为稳重。
“……哦?两道对立许久,你们还能写他的功不成?”陆机瞥来一眼,冷笑道。“就不担心听了这堂课后,有人出去向你们宗门告密,说你们叛道向魔?我记得,风宗主可是对魔修嗤之以鼻啊。”
“我们是为治学,而非治政,一切以史实为基准。”张世谦眼观鼻鼻观心,道:“如今红尘卷中,不夸大其功,不掩饰其过,亦然不必畏魔君之名。魔道之君王,亦然是君王,但凡是君王,就有功与业,有何不能写?”
“这般态度,倒也不错,我来了兴趣。”陆机闻言,敛袖扬眉,继而终于侧目相待,道:“今日,我也去听一听课,看你们这些小子能写出什么花样来,比那些刻板酸儒如何。也看一看,圣人西行五百年,儒道到底是进步,还是沉沦。”
“定竭尽全力,不让陆先生失望。”几人齐齐笑道。
陆机跟着他们一起走过前庭的石径,却在庭前花树下,遇到了陛下。
玄袍的魔君坐在树下的石桌边,也不避雨,只是看着那花瓣随着风一同飘落在地。华贵的衣袍被雨水浸透,黑发黏在脖颈边,俊美过分的容貌显出莹润的色泽。
他手中握着一支玉笛,似乎在倾听雨与花的声音,时而横笛吹奏,不过一二小调,却好似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音乐之中,对一切置若罔闻。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这一首,是古乐府的‘折杨柳’,无涯子当真是才华横溢。”作为乐修的风凉夜听了一曲小调,感叹道:“无涯子道友的乐理水平,我不及也。”
他其实还是沮丧的。他随白相卿修行,以乐入道,本以为自己就算及不上小师叔,水平也还算不错了。但出了儒宗之后,他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怕是道门弟子的无涯子,比自己厉害不知道多少层次,可人家还不是乐修。
循声而来的却不止他们。
白衣的圣人手中执着一把油纸伞,却仍是身披细雨,直到听完了一曲,他才走上前,迎上抬头瞥来的殷无极。
“真傻,不知道避雨么?”谢景行微微倾身,伸手掰过他的脸,替他擦去额边鬓角的流下的雨水,然后撑起油纸伞,将两人的身影罩在伞下,道:“临淄城多雨,最近妖气也盛,阴寒刺骨,你出来淋雨做什么,我又哪儿惹着别崖,要你和我置气么?”
“我欢喜先生还来不及,和先生置气做什么?多浪费好韶光。”殷无极看着谢景行的神色,见他不快,便伸手接住些许雨丝,笑道:“这妖气于我无妨。我是精神不济,而非身体衰败,这点雨而已,先生可别把我看扁了。”
因为在外头,帝尊稍稍掩饰了一下容貌,收起了些过分昳丽艳绝的容色,更贴合当年的仙门无涯君,显得清霁而俊美。
谢景行恼他,瞥来一眼,道:“那平白无故,出来淋雨做什么,脑子坏了。”
殷无极的眼睫上沾了雨水时,眸中的漆黑泛着些红,只是促狭地向谢景行一眨,道:“我只是见这花原先开得好,却要零落成泥,便出来吹一曲罢了,在这雨中,连笛声也别有意境了。”
魔道帝尊五百年来夙兴夜寐,无人相陪,他已经甚少吟风弄月,讲究风雅。但他也没把君子六艺忘干净,此时闲暇,倒是全捡起来了。
但他吹奏玉笛,却不是为伤春悲秋。
他笑道:“漂亮的花,就该在盛开的时候焚毁了,干干净净离去,省的坠下枝头,为人践踏成泥。”
“不如我做些好事,送它们最后一程,教它们去时也自由。”
说罢,殷无极在雨中笑着,打了一个响指。
他的背后,那坠了一地乱花的花树,陡然焚起艳烈的火。那些枝头摇摇欲坠的花,用残余的生命为燃料,换得最短暂也最淋漓的绽放,继而,一树繁花化为灰烬,在风雨中吹散。
足够辉煌,足够热烈,是他最完美的谢幕。
谢景行却窥见他隐藏在暗喻之下,最深处的愿望。
他的自毁倾向,从一开始便未曾变过,这五百年里的压抑,让他心里的问题越来越大。
若是他伪装成正常模样,他便是最优秀的帝王,就连近臣也看不出他的异常;倘若他不加伪装,把本真的自己释放出来,谢景行就能听到黑暗深处最孤寂的悲鸣。
他在求救。在求救啊。
只是他早就失去了正常表达的能力,将真心藏在层层叠叠的伪装之下,一切都显得真真假假,分外随便。
自然,也没有人会去当真了。
“先生怎么这般瞧着我,怎么,我做得不对,您生气啦?”
魔君抵着下颌,似笑非笑地掀起眼帘,多情又缱绻地撩他一下,道:“我可不知道,先生原是这般慈悲之人,您哪怕爱好风雅,但更多关注的都是经世致用之学……也是,您可是觉得‘秋日胜春朝’,哪像我……早就疯魔无救,怪没用的……”
“古人葬花,是感叹其命途,伤其亡逝,别崖葬花可真是别具一格。”谢景行真不知是夸他还是骂他,只是无奈道:“如此干脆利落……”
那方才还透着凋零残损美感的花树,如今枝头已经空无一物,树干却分毫无损,可见他魔气控制的精微。
而地面之上,那些凋零之花铺成花毯,也在殷无极随意的一拂袖中,化为齑粉,归于尘土。
“我又不是那些酸腐文人,不合我意的事物,碾了便是。”殷无极曲指,敲着石桌,漫声道:“牛蛇横行,杀了便是;阻我者,灭了便是!”
他压低了声音,在谢景行耳畔一笑,却是独一份的骄狂:“如今,圣人兵解,道祖远游,佛宗隐世,谁能拦我?”
谢景行见他这般笑着,却是挑衅,却是久久未曾作声。
无他,帝尊的心思实在是太莫测了。
儒宗初见时,殷无极看上去像是暴戾无常的凶兽,极是狂悖恣睢,破坏性极强,甚至放话要与他不死不休。而当他一层一层地剥开他的伪装,却见内心最深处的殷别崖,依旧还是当初那个少年,虽然还笑着,却已经孤寂冰冷,几乎快坏掉。
好像他的师尊一不小心,对他说些伤人的话,他就会当即碎了一样。
那维持北渊盛世的一道至尊,在他面前总像是被雨淋湿的小狼,有时候胆子大到能过来啃他,有时候,却又胆怯到极点,只敢远远地望着他,碰也不敢碰,生怕自己再弄伤他。
哪怕一个字也不说,殷无极只要孤零零地看过来一眼,那欲语还休的模样,却总是让谢景行心碎欲死,恨不得剖心掏肝,什么都给他。
帝尊明明强大到横绝天下,却在他手中,脆弱到任人揉捏。
哪怕现在睡在一起,日夜温存,但他夜半总是惊梦,却半点不说,只会覆上来,浅浅地,反复地亲他,却又怕吵醒他。
第二天谢景行问他睡的如何,精神可还好,帝尊又端出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敷衍着,说些甜到极点的情话,处处都最讨他欢心。
真当他一点也不知道吗?
“伸手。”谢景行俯身,看着那坐在石桌前的男人含笑的眼睛,不容置疑道。
“先生这是在训狗么?”殷无极说着,却还是乖乖地伸出手,覆在谢景行的白皙的手心,然后浅浅地勾了勾他的指尖,带着些暧昧地划过他的掌心。
他随意地瞟了一眼周围,只见远处有人,便忍住亲他的欲望,手也往后微微缩了一下,笑道:“有人在看呢,您克制着些,别欺负我……”
他却不知道,情到浓时,眼睛都能把他的心思出卖干净。那一抹绯色,看向世间万物,皆是无哀无怒,看向其他儒门弟子时,与看一堆草芥没有丝毫分别,唯有在注视谢景行时,会逐步被点亮,映出他的影子,渗出欢喜的甜。
两个人在一起时,哪怕什么也不做,自然就有旁人插不进去的特殊气场。而见微私塾里的儒道弟子,又有哪个看不出来圣人弟子和无涯子是一对儿?
下一刻,他的手就被完全捉住,往前用力一拉,倒进了师尊的怀里。
谢景行像是抱住一只湿漉漉的大型犬,指尖揉过殷无极后脑的墨发,好像在抚着他漂亮的皮毛,又低头,在他额头上浅浅地亲了几下。
“要看便看,我怕什么。”谢景行神色淡淡,语气却是恣狂,平静道:“当今仙门里,能管我的人还没出生呢,就算我要把你带回微茫山,我也会扫平一切障碍,你莫慌。”
一圣一尊偷情多年,但帝尊还没体会过这样把他们的暧昧关系摆在明面的待遇,殷无极先是愕然片刻,继而笑了:“谢先生,这么狂啊,现在的仙门可不是你的一言堂了。”
“我说错了?”谢景行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捏了个避水诀,把他身上的雨水清理干净,然后瞥他一眼,没忍住,还是捏了一下小漂亮徒弟的侧脸,低声笑道:“欠你五百年的东西,我都会补给你,胆子大一点,想要什么,尽管找我开口,我哪有不应你的?”
“真的?”
“不骗你。”
“那先生欠我五百年的吻,补给我么?”帝尊笑吟吟地凑到他耳畔,继而压低声音,笑问:“欠我五百年的欢愉呢?”
他就知道魔最是贪心重欲,说不出什么人话来。
但圣人一言九鼎,似笑非笑道:“补。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了吧。”
殷无极眼睛一深,附耳笑道:“先生怎么什么都敢答应啊。您莫不是以为,五百年的份,是按照和我俩当初几十年不见一次的至尊时期计算吧?”
他这是算计师尊呢,以魔的欲求,若是他敢应,余下的日子就别想下床了。
“……小混蛋。”谢景行笑骂他一句,却也没说清具体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扯了一下他的脸颊,道:“起来了,我上课要迟到了。”
说罢,谢景行牵着他的手,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
在雨幕之中,白衣的圣人弟子牵着玄衣的道门弟子,撑着伞并肩而行,向着书院方向走去。
交握的手藏在袖下,好似一个含蓄的誓约。
*
“这‘帝王之业’的题目,你们几个,写的都是魔道帝君殷无极,胆子确实很大啊。”谢景行看罢他们上交的作业,竟是笑了。
他手中拿着一篇文章,从最前方走来,在墨临的面前站定。
“帝君擅墨家机关术,于北渊制备机关傀儡、魔火铳、攻城梯、诸葛连弩等,使魔洲机械之术跃升数个台阶,自此,北渊洲的战争模式彻底改变。”
谢景行念罢,又抬眼,轻笑道:“写的是魔君起义时,倒是甚少有人关注。这一段,仙门的记载都是缺失的,你哪儿找的资料?墨家的么?”
自从那一日圣人来过又消失,谢先生哪怕修为还是化神左右,但周身的气场却越发莫测,若是原先他们还能不顾辈分地与他揶揄几句,现在,心中却只有面对高山之巅的敬仰。
他们说不出这种改变是什么,但没有人会反抗自己的内心。
墨临站起身,向谢景行垂衣拱手,回答道:“先生,这一段的依据是师祖墨非的笔记,师祖在笔记中写:原本,墨者在仙门,为偏门小道,不受重视。先有圣人将墨家之术推向以民为本,又有魔君应用于刀兵,才使我门走向辉煌,我等不忘圣人之提点,亦不可忘魔君之发扬。”
他顿了顿,觉得自己虽然没有提到两道敌对,只写技术进步,但对魔君的战争成就只夸不贬,着实胆大了些。
“当然,墨者之道,非战之器。当北渊平定后,魔君将墨者之术应用至民生,北渊全民修魔,却又有高低层次之分,地势险要,环境恶劣,天工机甲应用于采矿、种植、水利等领域,广受欢迎。”
被谢景行拽来听课的无涯子,本是支颐阖目,此时却蓦然抬头,看向那微笑倾听的白衣青年,眸中有一丝流光掠过。
“说得很好。”谢景行听罢,笑道:“剥离立场,只谈帝王之策对北渊洲发展的益处,如此见地,已然比仙门高位许多逢魔必反者,要高出不少。”
“为何魔门会兴盛,为何仙门会衰落?”谢景行侧眸,及腰的长发微微摇晃,好似在看殷无极的方向,又好似没有,漆黑的眸光落在更遥远的未来。
“若我等囿于所谓‘仙魔之别’‘正邪之分’,简单认为魔洲之兴盛,源于天道之眷顾,气运之强盛,而不去看其背后实施了如何良策,有了怎样的技艺之进步,定会妄自尊大,亡,不远矣。”
他又取出一篇文章,弹了弹纸张,笑道:“封原,你提出,魔君之功,源于教化天下,何解?”
陆机坐在殷无极的身旁,看着他们陛下微微坐直了身体,神色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变为专注认真。
这代表着殷无极终于不再拘泥于当年的血色杀业,而是真正懂了他的用意,将这些听进去了。
陆机终于明白,数日之前,谢景行布置“帝王之业”题目时,背后蕴含的良苦用心。
“师尊教过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若我仙门未来与魔门必有一战,首先要明白,为何魔洲会如此兵强马壮,对方同等境界,为何会比仙门修士强这么多,却又有人才辈出。”
封原执了一礼,然后扬声道:“我以为,其中最重要的是,魔洲无门阀、无学派之别,所有基础性的功法,皆在魔君所设的七十七魔宗之内,每个魔修都能够自主选择走上何等道路,倘若不适合此道,亦然可以重新选择道途。”
“若修行有成,北渊洲有志者,可投军、可治学、可从政,军功晋升、宗门遴选与魔宫考举三条途径,足以让大多有才能之士获得匹配的位置,而与之相比,仙门大比更像是一场为宗门颜面举办的展览,流于形式,比之魔洲,不值一提!实乃仙门腐朽没落之根源!”
封原说罢,极为利落地一揖,笑道:“在下之暴论,皆是遵循师尊之命,从心所欲,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若有冒犯,还请小师叔不要见怪。”
他再环视四周,知晓自己所言极为得罪人,本以为会得到百家的怒目而视,却不料,在座之人皆是深思,并未对他有什么责怪。
“你说的极好,我有何可见怪?”谢景行越发觉得儒道的下一代皆是好苗子,神色赞许。
他白衣如雪,徐徐走来时,却宛若直指苍穹的利剑,哪怕微笑着,一字一句却皆如刀锋:“正如封原所言,仙门之别,在于道统、门第、门派、学说,彼此之间互不交流,从来是各扫门前雪,从不顾及他人瓦上霜。长此以往,有才能的人不能得到最适宜的功法,只得黯然落寞,而无才德的人,因为资历与辈分忝居其位,形成派系,阻断他人向上之路。”
“学派掌握的,是对所有功法的解释权,他们截断了流动,制造了壁垒。”
“门第掌握的,是对宗门等级的垄断,而百晓生,不过是他们的传声者,塑造了上、中、下三种宗门,要上者为上,下者为下。”
“道统的存在,更是要争端永存。”
封原之言,在仙门已经堪称暴论,可他听着圣人弟子的言论,却是听到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哑然失笑道:“小师叔,您作为圣人弟子,可比我逆反多了。”
“圣人弟子,便要循规蹈矩,听圣人言吗?”谢景行笑了,道:“若是你们将圣人之言作为头顶上的一根线,一条准绳,时时告诫自己不可越界,那,你们终生也越不过道之门槛。”
殷无极坐在最后,支着手臂看着谢景行,眸光却是极亮,显然是完全理解他之所言。
陆机手中握着狼毫笔,先是记录于简牍之中,可记着记着,他却是笑着放下了笔,心中颇有些畅快淋漓之感。
圣人不愧是圣人,与陛下果真是亲师徒,皆是锐意进取,厉行改革,永不服输之人。
谢景行走回了学堂的最前面,负着手,含着笑往下一看,皆是昂首看向他的学子们。这让他找回了数千年前俗世讲学,教化天下的感觉。
并非是稷下学宫时,众人聆听圣人言,而是真正的有碰撞,有交流的一课。
“回到‘帝王之业’这个主题,我问你们一个问题。”
“假如魔君为使北渊洲从此不再有帝制,为此,不惜把自己从史册上抹去,以消除‘帝王’这一概念,此举,是对是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