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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当你离去

    谢景行刚刚从噩梦里醒过来, 脑子还未清醒,就见殷无极爬了床,用昳丽多姿的容貌来勾他。

    他言语之间尽是沉沉的渴慕, 字字带情,却不沾欲, 端的是干净又真诚,连那些软话都是在撒娇,不讲道理, 却听着舒心。

    “师尊不要生气。”殷无极轻笑,言语间带着钩子, “您来碰碰我, 疼疼我,我是您的东西……”

    殷无极早已不是当年孤直的少年,而是合格的一道君王。

    他心里知晓,圣人谢衍看似雅致温润, 实际却如雪山之巅,淡漠冰冷, 想要打动他实在不易。

    所以,他讲究谋略, 不求一击致命,而是跟在他身边, 力求让他一侧眼,一回眸,就能见到自己。

    殷无极也不再像当年做他弟子时, 沉默隐忍,反而不断地刷存在感。

    他时而像个风流俊赏的浪子,若即若离, 浅浅撩拨,真真假假地说些情话;时而化身少年郎,痴缠上来,热烈缠绵,像是一场春潮带雨。

    他时而展示出身为魔道帝尊的威仪与眼界,似乎在暗示:

    无论琴棋书画,风花雪月;还是天下大势,仙魔格局。唯有身为一道至尊的他,才能与他共赏。

    再过分些,就便如现在。

    殷无极进了罗帐,解了衣袍,斜倚床头,如枕绮罗。

    他只是一偏头,墨色的发散落在宽阔的肩背上,玄金色衣袍下裹着形状完美的胸膛,赤/裸坚实的腰腹,再往下,是更加危险的位置,在衣袍之下藏着,极尽欲情。

    谢景行幽若潭水的视线,从他那张完美的面容掠过,再到肩颈、发尾、胸膛甚至更下,逐一滑过,神色莫辨。

    谢景行阖眸:“帝尊这是什么意思?”

    殷无极绯色眸光瞟来时,却带着多情与艳绝。他似真似假地回应:“您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帝尊是个实用派,只要能得甜头,言语上让三分又有什么?他以前得寸进尺时,更是怎么刺激怎么来。

    别说是情话,连玩法都变着花样,磨的原本清正的儒门君子都要颤着声音,骂他不知廉耻,枉读诗书。

    谢景行紧抿着唇,神色还有些恼意,但眼角的寒霜散去了。殷无极又一撩眼帘,欺身上来,扣住他的五指。

    帝尊刻意低哑了声线,蓦然一笑,道:“我为你守着,干净的,先生疼我。”

    他又敛眸,声音倏尔一冷,含笑道:“别看别人,脏。”

    “看都不行?”谢景行只觉他在偷换概念。

    “不行。”帝尊扬眉。

    “只准看你?”谢景行失笑。

    “只准看我。”他低笑一声,“看别人做什么,谁有我好看?谁有我对你好?”

    他又冷了嗓子,倨傲道:“谁比我强?”

    自从圣人去后,帝尊是五洲十三岛公认的战力天花板,道祖、佛宗都要避其锋芒。

    谢景行用拇指抚过他的侧脸,心情颇好,哄他:“我家别崖最好看,最厉害,对我最好,行了吧。”

    兵解重修的坏处有很多。比如这一身病骨沉疴,如修为低到让人恼火,比如儒道的一堆烂摊子,比如仙门继任者是个让人头疼的野心家,等等。

    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他终于没那么大的负担,能够放纵一下自己,枕着他养了这么久的小漂亮睡个好觉,不至于日复一日地煎熬了。

    见他又哄自己,殷无极侧头,绯唇叼住了他的指尖,紧接着,赤红的舌尖舔了一口他素白的指腹,明显的勾搭。

    谢景行眼眸又是一暗,却笑了:“闹什么?”

    殷无极坦坦荡荡:“勾引您。”

    他又笑问:“谢先生,有被我勾引到吗?”

    谢景行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现在还没把你丢下床去,你觉得?”

    面对美人这样的勾搭,他心里受用的很,当然不介意多疼爱几分。

    曾经的圣人谢衍,统领仙门两千多年,积威极重,掌控欲自然更强。寻常人是受不了他的。他看上去冷,性子却刚烈如火,只是心机深沉,藏得久罢了。

    他自傲到自负,最厌烦事情脱离他的掌控。最恐怖的是,他有那个能力掌握局势。当他冷静地发疯时,总是自顾自地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哪怕那在旁人眼里再疯狂。

    比起爱与恨都写在脸上的殷无极,圣人的心思要难读得多,也难怪他家莽撞的小家伙,会在他这里碰的头破血流。

    “喜欢我吗?”帝尊含着笑,从背后揽上来,附耳,若有若无地问道。

    “有点进步,下次努力。”谢景行拍了拍他的侧脸,端着他的下颌,端详他灼灼的容光。

    殷无极算是吃过大苦头,伤的鲜血淋漓,被山海剑捅出窟窿,他也死活不肯松手,自顾自地追上来,倒也是爱恨痴狂,执着到疯魔,与他相配的很了。

    他对圣人的心思掌握的越精微,越是能挑出他最抵抗不了的模样,反复攻击防线。圣人只能见招拆招,又暗自享受这种未知的刺激。

    谢景行评价了一下他的表现:“帝尊果真是越来越高明了,温柔貌美,知冷知热,连情话都甜丝丝的,我极是喜欢。”

    他巧妙地替换掉言语里的指代,答的四平八稳,将他的试探原样打回。

    殷无极也不气馁,能从他的师尊嘴里听到一个漫不经心的喜欢,都那么难,更别说沾着旖旎的“爱”字。

    仙魔敌对,师徒相杀,肉\体关系本就够罪恶,若是非要谈了情,两个人都得万劫不复。

    所以,他们的关系越是朦胧,越带疏离与灰暗。

    一腔爱慕从无回音,就如同对着一潭深水诉说心事。他受不了谢衍的怜悯,只看见寒潭深水中照出他疯魔的影子。

    后来,殷无极再也不提半句情,哪怕交缠,更是带着些恨意的宣泄,语言之间也颇为激烈。

    无论他做的有多过分,圣人谢衍身为年长者,已是足够强,能容的下他所有疯癫,也制得住他失控自毁。

    若是情\事能让他痛快,那便教他痛快。

    什么师者的颜面,什么森严的礼教,在谢衍看来,其实不值一钱。

    殷无极逼上前一步,那他就把底线再往后挪一寸,再进,再挪。有什么大不了的。

    黑袍的大魔慢条斯理地把垂在肩头的衣料拉上去,遮住自己白皙的肩颈与胸膛,调整了坐姿。

    “师尊不肯,我自然可以慢慢等,等您拿回修为,然后……”殷无极浅笑着,言语间,留下了旖旎的空白。

    谢景行当然知晓他的本性。若是这样你来我往的过招,他倒还安全。

    帝尊哪怕再疯,却是个实打实的君子。他若不肯,自然不会强迫他,更别说如今修为低微,帝尊更不会趁人之危。

    但是,如果是谢景行被撩出火,勾动了心思,点了头,让这只披着人皮的凶兽近了身,会被引诱到丢了魂,化了骨,被拆吃入腹的就是他了。

    当然,吃吃也无妨。

    他家小徒弟好看,模样倾国倾城,性子还热烈,还有些勾魂夺魄的温柔手段,在床上带劲的很,睡上一睡,他不吃亏。

    自从进入红尘卷,他坠天前的记忆开始复苏,性格难免沾染些许圣人的疯。但他丝毫不觉有错,只觉太迟。

    谢景行将披散的发撩在背后,纤细的手指滑到殷无极的脖颈处,忽然扣住他的下颌,抬起他的脸,视线极其强硬地攫住他绯红的眸子,逼迫他对视。

    谢景行微笑道:“好孩子,我这么欺负你,禁锢你,折腾你,连个名分都不给你,你竟然这么乖,等了我五百年?”

    “千年也等?”

    “等到我死。”殷无极淡淡道。

    “……”谢景行眼眸一凝,莫名森然。

    当年谢衍留下的布置堪称疯狂,他没有对一人多言,自顾自地飞升登仙,去赌一个未来。

    初探,失败。他亲眼看见天道入魔。

    于是他祭出四成修为,五百年蛰伏,寻找机会,重归世间。

    若是其中有一个环节出了岔子,他很可能就会在天劫中形神俱灭。就算成功了,重生的他也落的病骨支离的下场。

    玩弄天道者,气运有缺,杀机四伏。

    谢景行全占。

    “若我回不来呢?”谢景行长发披散在肩上,神色苍白,眼眸却如寒星一样慑人。

    他不知自己的情绪有多可怕,只是蹙着眉,逼问他:“若是五百年,一千年,你未等到我,你难道就这么活下去?”

    他之前微妙的愉悦,却成了沉重的枷锁与负担。

    他回到此世,还有必定要做的事情,不一定活得下来。倘若时间无论过去多久,殷别崖都无法忘怀,那又该怎么办?

    “谢先生,你在说什么疯话?”

    殷无极把他拉到怀抱里,一边抚过他的墨发,一边吻他的眉心,浅笑道:“先生担心太过了,哪需要那么久?我根本活不了一千年。”

    殷无极直接戳穿了他如今的状态,残酷的现实,惊破了一个梦。

    他声音淡淡,“活到该做的事情做完,就够了,也该死了。”

    殷无极分明是将意乱情迷抽了回来,敛去涌动的情时,虽然还是众生颠倒的模样,眼神却透着极度的清醒,与难言的冷清。他又是那醒掌天下权的魔道帝尊了。

    “您走的时候,仙门最后一点改革没有做完。如今已经被废了大半。”

    殷无极自语,“您不该走的,圣人啊,您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北渊洲这儿,本座花了太久,杀了太多的人,背了太多的骂名,才只能压到这个程度。能让人,能作为人活着。”

    谢景行看着帝尊的含笑的眼睛,神色冰冷如寒山积雪。

    他的心脏却骤然被揪紧了,一抽一抽地疼着。

    他的眼睛里,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悲恸痛楚?

    殷无极笑而叹,道:“曾经,我想要屠龙,于是,我带着许多人,凭着手中一把剑,想要走出一条路来。”

    “后来,事随时迁,人心易变,本座杀了太多的人,再一回头,当年人不复当年,本座最终也变了模样。”

    他到底不是当年被师尊庇护的少年了。

    帝尊走了一条荆棘血路,看上去通向顶峰,却折磨着他,又成就了他。一路的艰险后,他回望,却发现,一切都成空。

    他初时想与谢衍并肩而立,看到与他同样的风景。

    可当他真正站在寂寞巅峰时,那曾经与他隔着仙魔两洲遥遥对望的影子,已经坠天而亡,音讯全无。

    “后来,本座成了一名真正合格的君王,忽然就能理解当年的您了。”

    “为什么很多事情您不能做,为什么您不让当年的我去沾血,为什么您不去动仙门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为什么您这样的人,也会感觉到无能为力。”

    “……”

    “还有些人需要清理干净,本座不能将矛盾留给后来人。若要有人来背负累世的罪名,那么就由本座来背负。”

    “很快,也许还需要百年。不,也许五十年、三十年就够了。”

    殷无极与谢景行五指相扣,抬起如少年般含情的眉眼,缓缓带笑:“您这一世的命很薄,还好,本座余下的也不多,分你一些,刚好够用。”

    “等师尊做完该做的事情,来魔宫,陪陪我吧。”殷无极口吻平淡,逐渐流露出一点哀求来。

    “谢先生,来陪陪我吧,求你了。”

    这些年,他实在过得太寂寞了。

    谢景行忽然握紧了他的指骨,他目前的能力,根本算不出远高出自己境界太多的,魔道帝尊的命盘。

    他眸子剧烈一缩,面上竟是一片煞白。

    “你还有多少年寿元?”谢景行冷着声,揪住他的衣襟,逼问道,“殷别崖,你说实话!”

    殷无极凝了眸,不再回答,而是把他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靠在他的肩上,静静地嗅他发间的药香。

    五百年,时光如流水啊。

    “谢先生回来了,我一定会努力,活的比先生更久。”

    殷无极笑着,似真似假道:“您花了那么多的功夫,不计一切代价,都是为了让我活着。有您看着我,我一定会过得很好,也活的很久,您不喜欢我死在你前面。”

    当年他从九幽破困而出,看着萧珩三人已经弹压不住即将混乱的魔洲,他连捏碎自己魂魄,追随圣人而去,都做不到。

    哪怕再痛苦,他也要活。

    他挨着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活的痛苦又疯魔。

    谢景行任由他抱着自己,缓缓阖上眼睛。

    我对他,原来如此残忍。

    “师尊,五百年……真的好长啊。”

    第62章 神机千面

    数九寒冬, 天色沉沉。

    见微私塾内的院落里,陆机轻摇折扇,走在覆着雪的竹林小径里。

    现在, 他的魔功运转自如,暂封的修为也逐步恢复, 几日前的不堪模样浑然不见,他又是运筹帷幄的魔宫丞相,泰山将崩也不变色。

    突然间, 魔气溢散,几乎漫入院中。天色骤变, 也泛出些许赤红色。

    等等!这让房子都在轻颤的魔气……

    陛下又在搞什么鬼?

    陆机向谢先生的住处看去, 见殷无极半扇玄色衣袖被剑锋划开,方才阴沉的面色,此时雪霁云消,大踏步出了屋内。

    他发丝凌乱, 绯眸艳绝,唇色浅浅一点红, 更是俊俏风流,像是闯了深闺的浪子, 被心上人赶出来一样。

    陆机:“……”

    我就不明白你们这是什么情趣。

    殷无极见了陆机,将那明显愉悦的神情收起, 颇为矜持地瞥了他一眼,问道:“陆机,叫你去查的事情, 可有收获?”

    魔门军师青衣白裳,折扇拍击在手心,懒洋洋道:“陛下醉卧美人膝, 不理朝政,见到臣下的第一件事,就是催臣干活——”

    “你要的七日醉,在库房深处,第二阁的夹层密室。”殷无极漫声道,“别搬空了就行,本座都存了三百年了。”

    “帮陛下干活,是臣的荣幸。”陆机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从袖中掏出竹简,“陛下明鉴,臣之忠心可表日月,怎是为了从您这儿讨酒喝?”

    他说罢,见殷无极睨他,竖起两根手指,笑道:“机不贪心,就二十坛!”

    陆机作为魔宫智囊,是殷无极的左膀右臂,业务水平极强。他甫一翻开竹简,青色魔气涌动,春秋判上浮现墨迹。

    “从我们被送入红尘卷的时刻算起,已过去十日,初秋至凛冬,可见此地时序流动与外界有别。”

    陆机作为史家最后的传人,通读世上一切史册,包括残缺断代的小国志异,乌国国史自然也不在话下。

    陆机道:“以‘三百儒生跪宫门’为时间坐标,可以判断,我等进入红尘卷的时间,正好是乌国灭国的三年前。”

    “这三年,王都沦陷,妖气冲天,百鬼夜行,屠戮活人。惊变之后,乌国上下几乎无一幸免,化为绝地死城。”

    “我们推断,是国史上记载的‘祸国三道’蒙蔽帝王,以求仙为名,布下禁术大阵,夺一国之气运。乌国国王听信其言,举国求道,却于一夕灭国,史称‘乌国之变’。”

    陆机的神情肃然,“祸国三道从哪里来,背后是谁?又是如何灭去的一国?这三年里,乌国到底经历了什么?哪怕是藏的最隐蔽的记载,我们也都翻过,至今却无法还原出真相。陛下,乌国一事,绝不简单!”

    殷无极神色一凝,坐在院落的石凳上,看向雪霁天晴后的院落,无奈地笑了:“还好把将夜提前派出去了,若是让他跟来,这小猫儿被触了伤心事,还不发疯挠人?”

    陆机:“还是出去的好,将夜只要听到与那个人有关的消息,就会不安的紧。”

    陆机按了按眉心,将法宝收回袖中,然后站到他背后,汇报工作。

    “瀛洲海的事情,臣已经与魔宫暗堂与商行对接过,他们会在暗处听从将夜的一切命令。至于如何让四大世家内斗,臣利用了您上次在城郊屠光的谢家车队的信物,让将夜随机应变,看看能不能顺势把海外世家都拉下水……”

    突然间,陆机的视线扫过到殷无极脖颈处暧昧的指痕,锁骨上占有欲极强的咬痕,与他耳根的一个浅浅的牙印。

    陆机倒吸了一口凉气。

    帝尊却浑然未觉,一手支着侧脸,还敞着领口,显出他的锁骨与颈上痕迹,从容微笑着道:“怎么了?继续说。”

    “……陛下,您这是去干什么了?”

    陆机痛心疾首,指尖颤抖,一副三观尽碎的模样,道:“您的身份何等尊贵,不能因为追不到谢先生,就反过来让、让……”

    他一想起殷无极的小意温存,近乎毫无底线的让步,神情越来越惊悚,甚至以为他连这主动权都让了出去。

    殷无极瞥了他一眼,知道他是想岔了,却没有澄清的意思,笑道:“让本座如何?”

    陆机俨然悲愤至极:“您是魔道至尊,当今的五洲十三岛第一人,谢先生怎么能让您屈居身下?”

    殷无极想起昨夜罗帐中的事情,唇角又微微勾起。

    自从见到天魂后,谢景行一觉醒来,性格更接近当年的圣人,又因为七情六欲俱在,表达情绪时,比上辈子更加直白。

    他窥了一件圣人谢衍深藏的秘密,合该还他一件隐秘的心事,如此来往,才得相拥。

    现在的师尊,不但有着前世冷静的疯,又几乎藏不住对他的控制欲与占有欲。

    若非如此,他也无法见到隔世的师尊把他按在枕上,一边亲他的脖子,一边哑着声对他说:“别崖,五百年太久,只争朝夕。”

    只争朝夕啊。

    原本他以为,人生不过苦熬,如今见到了他,才终于在命数之下,尝出些许苦涩中的甜。

    可惜他快撑到极限,就算把朝夕都掰成两半过,也怕那欢愉太短。

    “陛下,您要支棱起来啊!”陆机上前一步,极为激越地劝谏道。

    “我们魔修,喜欢就去抢,抢不到也能睡到,您当年面对全北渊大魔的围攻,也半步不退,领着我们厮杀血战。”

    “情场如战场,陛下,您拿出鞭笞天下的气魄来!巧取豪夺会不会?先夺身再夺心,培养感情也不迟……”

    说到这里,陆机悲愤不已:“您可是尊贵的魔道帝尊,您要睡谢先生,不能让他睡您啊!”

    殷无极听他越说越混账,竟是被他气笑了:“陆平遥,你是哪只眼睛见到本座屈居人下了?”

    说罢,殷无极随手向他掷了一枚棋子,斜着在他身侧擦过,嵌入地表。

    陆机杵着,动也不动,与他拧着。

    殷无极托着下颌,心中失笑。若是他还是当年慕艾的少年,谢衍肯主动要他,他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在意上下这点问题。不肯仗着师长身份欺负他的,是谢衍。

    师徒是不伦,仙魔是通敌。谢衍本性不羁,就算顾忌局势,关系必须见不得光,却也从未当真拘于那些让耳朵生茧的陈词滥调,做那刻板酸儒,对他百般推拒。

    他不会矫情地斥他悖逆的爱欲是邪道,也不会迂腐地劝他放下屠刀。就连入魔之事,他气的也并非入魔本身,而是他的找死行为。

    谢衍,真正在意并恪守的,是为人师长的底线,而非其他。

    他的师尊是霁月光风的儒门君子,绝不会自恃师者身份,以上位者的姿态对徒弟出手。这无疑是欺负白纸未曾染过颜色,藉由学识眼界与修为的优势,扭曲徒弟未曾成熟的心智,依着自己的爱好恣意涂抹罢了。

    这才是师长禁忌,是绝不能做的事。

    所以,在他剖白心意之后,谢衍容了他,任他放肆,哪怕在情/事中被磨的厉害,也只是隐忍,从未与他抢过主动权。

    “臣说中了?”陆机笃信陛下不会真的揍他,半点也不退,百般劝谏。

    他仿佛随时能抱柱撞死自己,慷慨激昂:“娶魔后可以,我们魔宫绝不嫁君王!谁敢抢陛下,不仅臣不答应,萧珩、将夜不答应,千千万万魔修更不答应,这是底线——”

    殷无极冷笑一声,陆机平日里都挺聪明,但他这史官性格,与那著史执念,总让他格外在乎君王的风评。

    数千年来,殷无极自草野起兵,掀翻整座魔洲后,终于足踏九五,登了帝尊之位。

    可君王是个无欲无求的性子。

    他并不醉心权力,反而警戒它对人心的腐蚀。

    他不擅动权势,亦不以此求利徇私。

    他不贪求享乐,于是魔宫总是空旷,冰冷如沉沉子夜,并无靡费享受。

    他不好美色,视红颜为枯骨,何况世上哪有比万魔之魔更出众的容色。

    他不征徭役,即使因为私心修筑“天上白玉京”,花费却都是从私库之中出,不动半点魔宫税收,亦不与民争利。

    这样的君王,唯一可以大书特书的弱点,就是暴戾。若反对者残暴,那他就要比敌人更暴烈。

    殷无极杀了太多的人,魔洲数千年的沉疴弊病,若非以血来赎,否则永无疗愈之日。

    他要一切蠹虫都死绝,要把一切溃烂都挖空,要一扫世间污秽,换一个世道清平。

    在黎明之前,他以空前残忍的手段,镇压了那些群起反抗他的大魔。

    他将扎根在魔洲各地吸血的大魔氏族连根拔起,十室杀空九室,血火连天。

    那乱葬岗的千里鬼哭之中,有人罪有应得,有人死于株连。怨气冲天。

    踏着血与荆棘的君王,手中早沾了无数人命,也不在乎再多一些罪名。哪怕被人斥为暴君,他也不在意,只是孤身向着前方走去,直到他再也走不动为止。

    陆机作为本该秉笔直书的史官传人,却对那些几乎诋毁折辱的传闻秘史在意的不行。

    哪怕是破了自己的道,毁了神机书生的声名,他也得把那些诋毁殷无极的扎人词句从史册上抹了。

    甚至,他下笔时,还有把他写成千古一帝的架势,是给正主看了都认不出的程度。

    现在,陆机又和个魔宫总管一样,连他感情问题都要撞柱子劝谏了。

    陆机越想越绝望,唉声叹气:“您不要为难臣,臣这起居注怎么写啊!”

    他忽然福至心灵,用折扇一敲手心,自信道:“我去找圣人的魂魄!臣管不了您,圣人还是有资格管您的。”

    然后,陆机听到他家陛下冷哼一声,阴恻恻道:“陆机,你要试探什么就直说,别给我卖关子。”

    玄袍魔君手中捏了一把棋子,抛了抛,曲指一弹,棋子挟着风陡然袭来,却被青衣军师伸手握住。

    陆机捏着那黑子,在指尖转了一圈,收敛了脸上过于做作的神情,正欲开口。

    殷无极冷笑:“也不许去找谢云霁。”

    他又一笑,显出几分恶质来,挑眉道:“他也管不了我,反倒要来求我放过他。”

    至于这个“放过”,是何种意义上的,也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陆机神色有点不甘:“陛下,那可是圣人的魂啊,圣人是天下读书人的终极梦想。您曾游学于圣人门下,在下却没这么好的机会,现在难得不敌对,去找他说几句话,聊一聊修炼之道,难道也不行?”

    “不许。”殷无极淡淡地道,“你有何不懂,大可以问我。”

    “这不一样。”青衣书生唉声叹气,“陛下,那我不去,您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殷无极:“说。”

    陆机沉吟,展开折扇,笑道:“谢先生身上的魔种,是什么意思?您不收回,就是认定了他,不死不休了?”

    殷无极似乎猜到几分他的心思,也不正面回答,笑笑道:“你猜。”

    魔宫三人与殷无极亦臣亦友,当帝尊端起威严时,他们自然不会逾越。

    在私底下,他们却不分君臣,而是志同道合的同伴,亲逾兄弟,交托背后的挚友。

    趁着陛下心情极好,陆机什么都敢问,用折扇指了指室内,挑眉笑道:“那圣人与圣人弟子,您更喜欢谁?”

    圣人谢衍,是他的逆鳞,是他的软肋,是他的求不得。

    他们陛下重情重义,一旦动情,便是磐石难转。

    那不疯魔不成活的五百年里,陆机是亲眼见着他熬过来的。

    所以,当殷无极的视线开始追着圣人弟子不放时,让陆机感觉到荒唐。

    甚至,他还怀疑,他以为的情深不寿,也许是陛下对授业恩师的尊敬爱重,甚至是对至亲的思念。

    可是就在圣人谢衍的残魂出现时,他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想。

    陛下的眼神几乎燃烧着,其中至情,分明与望着谢景行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的君王啊,无论世人认为他有多疯魔,他们这些最亲近的人却知道,他是怎样一个极正的人,他有自己的执念与决绝,底线与尊严。

    殷无极是断然不可能像那些轻佻浪子一样,将心撕成两半,分别爱上不同的人的。

    陆机何等聪明玲珑,他几乎笃定地道:“谢景行,就是圣人谢衍。”

    殷无极知道,谢景行的身份可以瞒过其他人,但对于十分了解自己的魔宫三人来说,只要看他的反应,就能直接猜出他就是圣人。

    陆机之前的迟钝,着实是因为谢景行太会忽悠人,与他当年见过的谢衍差别太大,又占了个圣人弟子的身份,让他一时间先入为主了。

    殷无极半带警告地道:“有猜想可以,也只能在这儿。出了红尘卷,话不准乱说。”

    “陛下,您认真的?圣人是您师尊……”陆机的神情一时间极为复杂,在殷无极亲口确认时,他还是有种荒谬失真感。

    殷无极笑了,却是漫声道:“是又如何?谁管得着我?”

    “所以您这是要把谢先生带回魔宫?好啊,好,臣全力支持。”

    陆机一改之前痛斥陛下的态度,脸上浮现出几分跃跃欲试,甚至还晃着折扇,道:“既然是圣人,那臣完全可以理解了。无论他如今修为几何,您想要在圣人面前占上风,确实还是差点火候——”

    “闭嘴。”陆机态度转换之快,让殷无极都被气笑了,用棋子敲着桌面,语带威胁。

    “陆机,你很好。一见到谢云霁便倒戈,你到底是站哪边的?”

    “当然是陛下这边。”

    陆机衣袂流风,神情郑重,对他长长一揖,道:“臣虽然崇敬圣人,希望与之交游,但那也只是私交层面。若是有关仙魔两道,臣,愿为陛下效死。”

    “陆平遥,你……”

    “今儿日头不错,合该带谢先生出门逛逛,这临淄城的春天也快到了。”

    军师笑吟吟地道:“谢先生的药还熬在炉子上呢,陛下——”

    殷无极见他转移话题,只是抬眸,横了他一眼,拂袖便走。

    看样子,是拿他无奈,却又懒得追究他的试探与心机。这无论是于君王还是友人,都算是极其宽纵了。

    在殷无极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时,陆机却听到门开了。

    披着素色大氅的青年抱着臂,站在门边,看来是听了有一阵了。

    “陆先生。”谢景行侧眸,看向庭院之中的魔宫丞相。

    神机千面哪怕表现的再随和风趣,也不过是“千面”罢了。

    待到殷无极离去,陆机的神色才逐渐收敛,向他执了一个儒道古礼。再抬起头时,他平日里所有的情绪,近乎全然褪去了。

    陆机看向他的模样,神情凝重,甚至带着一种审视。

    正如曾经,在九幽大狱外的对峙。

    当年的圣人谢衍,仅凭一把山海剑,便把萧珩、将夜和陆机拦在大狱之外。

    九幽裂缝之前,谢衍的剑意,在三人脚下划下深深的沟壑,

    “此路不通。”面对着尝试了无数种方法的魔宫三人,谢衍的神情淡漠如神祇,深潭般的眼睛里,仿佛燃着幽深的黑火。

    白衣圣人手腕一转,剑光反射天光,却略略勾起唇,含笑道:“谁也不准,从我的手中夺走他。”

    时光回到当今,昔日天下横绝的圣人,也不复当年。

    “圣人,您不会再伤他了,对吗?”陆机的声音很平淡。

    谢景行看到的,不是平日嬉笑怒骂成文章的散修陆平遥,而是智谋无双、心机深沉的魔宫丞相。

    谢景行容色苍白,带着浅浅的病意。他把披散的发撩到背后,拢了拢大氅,含着一点笑意看向他,眸中却融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光。

    “伤他?”雅致风流的君子叹息一声,忽然笑了。“我怎么舍得。”

    他又自言自语道,“自家徒弟,我若再不疼他,谁来疼他?”

    陆机打量着他,忽然觉得,圣人确实与当年完全不一样了。

    他终于从神坛,走进了人间。

    第63章 儒门三劫

    第十日, 谢景行将殷无极与陆机聚到见微私塾的书房内,意在商量如何破这红尘一局。

    初春的第一缕暖风已经吹来,谢景行披着一件素色的外袍, 上等的天蚕丝织就,缎面有着流云暗绣, 水火不侵。

    炉火上烹着一壶茶,火候刚好。殷无极屈指一弹,被他大材小用的黑色魔焰陡然熄灭。

    然后, 他起身,先观碧色茶汤的成色, 再识其清雅香气, 撇去茶沫,倾倒入茶盏,再置于谢景行面前。

    帝尊不靡费,风雅之事却无一不精。

    只是他站在九重天上的魔宫, 脚下是漆黑冰冷的黑曜石砖,极目之处皆是灰蒙蒙的阴雨, 与永无止境的暗夜。他就算是烹茶烹出一朵花,也不过是自赏罢了。

    “温度可好?”殷无极收敛思绪, 笑问。

    “刚好。”谢景行用唇碰了一下茶水,只觉温度宜人, 心情难免愉悦几分。

    谢景行瞧见帝尊那披散的墨色长发,像是流水一样,散了满脊背。于是他瞥一眼, 道:“来。”

    殷无极会意,含着笑低头,道:“先生有话要说?”

    谢景行五指伸入他细滑的长发间, 把他散在身前的发丝拨到身后,细细梳理,再抽下手腕上系着的一根玄金色发带,笼住他的长发。

    他方才就看不惯了。

    他容貌太招人,束儒冠,执长剑,玄色劲装裹身时,足够低调朴素。

    可就算再独来独往,与他凶名同样流传甚广的,还有他的出众姿容与光明前途。

    来圣人这里叙话的大能,或多或少都要探一句“无涯君”是否定了道侣,如果有意,能不能安排自家儿女或是徒子徒孙见上一见,指不定,还能和圣人攀个姻亲呢。

    当时的圣人谢衍却问都不问,将前来探问的一并拒绝,并以师长身份逐一敲打了些人,在不动声色中,挡住所有汹涌而来的狂蜂浪蝶。

    他心中却是冷笑,想的却是:尔等也配?

    见殷无极侧头,谢景行伸手捏了捏他的后颈,淡淡地道:“别乱动,坐好。”

    主魂本就有大半记忆,此时在红尘卷中,谢景行的记忆苏醒的越来越快,原本看似温雅的性格,背后藏着的是说一不二。

    但在以修为说话的修真界,也就只有他敢这般命令五洲十三岛第一人,传说中性情残暴的魔道帝尊了。

    殷无极一笑,也不生气,明了他是嫌自己这般不束冠不系发的模样,太放浪不羁,由着他折腾自己的头发。

    陆机自从明白谢景行的身份后,对这些堪称情趣的师徒相处,眼观鼻鼻观心,像一尊大佛,半点也不置喙。

    见他们许久没弄完,陆机自力更生地给自己倒茶,饮了一口,又头也不抬,翻看从整个临淄城收集的情报。

    等到谢景行说一声“好了”,陆机才抬头,刚好见到自家陛下替谢先生拢大氅,把他的手拢在掌心,把玩纤细匀亭的指骨。

    陆机大感头痛,立即又低头,装作没看见。

    谢景行捏着他手背上的皮肉,淡笑着移开帝尊不老实的手,摊开地图,道:“你们可还记得,乌国之事,正史野史作何记载?”

    陆机史家出身,收集了一堆情报,正要开口。

    殷无极淡淡道:“《临淄传》记载:帝令即出,儒生皆斩首于市,哭声震天,怨气盘桓,经久不散,尔后,怪事凭出。有人面妖鸟,食腐肉,日落而出。鬼女画皮,喜食人肉,被引诱者皮肉皆净,只余骨架,坊间树木,渐生人面,极尽诡谲。”

    陆机终于找到了表现机会 ,饮了一口茶润润嗓子,补充:“道人献策,修通天塔,以三百儒生之人头祭之,三日鬼哭,宫门深闭,招魂幡起,妖声大作。而后,城中频有失踪者。”

    殷无极下意识看向谢景行,揣摩他的心思,道:“每逢日落,百鬼出没,怨气满城,,帝得仙丹,性情大变,奉道者为国师。自此三宫俱冷,六院皆寒,阴气冲天,时有宫人枉死。生人作《宫中怨》以祭之,曰:‘大祸起兮,妖人至矣。’”

    谢景行从容接话:“天色既白,又有道者传仙术,百姓悦,不以百鬼为怪,渐与之同。”

    殷无极对乌国之事研究颇深,也是因为这与魔宫相关,涉及一桩承诺。

    他拢了一枚黑色棋子,倏尔笑道:“野史志怪之中,有一以临淄城为原型的故事,名为‘鬼女画皮’,虽说临淄城无人生还,但那作者,用笔极令人生怖,描写刻画栩栩如生,本座曾按照其中细节,尝试复原过临淄城地形。”

    他并没有向谢景行解释自己为何会做如此琐碎而无聊的事情,而是扬起眼眸,淡然道:“那执笔之书生写出的城中格局,与这张城中地图,完全相符。”

    “是不是很有趣?”

    “后来,本座找到这名书生,问出了些线索。”殷无极漫声道,“那名书生说,鬼女画皮的出没地点,名为‘桃源乐坊’。”

    他说罢,把手中的黑色棋子置于乐坊之上,轻笑道:“真是巧,这临淄城中,也有一个‘桃源乐坊。’看样子,是红尘卷的原样复刻。”

    谢景行手中捏着一颗白色棋子,抛了抛,道:“《南疆志异》、《乌国史传》之中皆有提到一物,名为通天塔。”

    “正巧,在仙门那本残缺的《乌国史传》之上,记载过通天塔建成的时间。若按红尘卷的时间流速推算,七日之后,通天塔就会建成。”

    三人皆是此世大能,情报交流至此,已然明了各自想法。

    谢景行总结:“明日,我与别崖,先去桃源乐坊初探。”

    说罢,他又看向陆机,微微一笑:“见微私塾恐怕是城中唯一不会生出妖邪的地点。我已在院中布下重重阵法,若是确认了乐坊之事为真,就意味着,临淄城中不再安全。”

    “我会带回一些儒道弟子,安置在私塾内,还请陆先生帮忙看顾。”

    “私塾乃圣人之地,理应教化众生,平遥不才,愿为谢先生护下这一方天地。”

    魔宫丞相改口,以字自称,在面对谢景行时,无端谦逊了不少。

    陆机折扇一展,微微笑道:“现在正事谈完了,平遥有一事,困扰多年,还想请教谢先生。”

    “陆家乃是史官家族,也属于儒道范畴。但由于有独立传承,陆某对儒道的‘三劫难’一说,颇有不明,还请圣人解惑。”

    谢景行先是看了一眼殷无极,见他神色微变,就明了陆机未曾询问他,而是选择直接来问自己。

    殷无极见陆机执拗,就向谢景行点头,笑道:“本座也想补补课了。”

    谢景行用拇指摩挲着温热的茶盏,沉吟不久,就道:“陆先生,儒门三劫,你可知是哪三劫?”

    陆机不假思索:“道劫、情劫、红尘劫。”

    谢景行颔首:“不错。”

    说罢,谢景行又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勾勒,写了一个“劫”字,又曲指一敲,那茶水组成的字宛然若流动,蕴含一缕神妙道意。

    “儒道三劫,并不是天道之劫,而是心境之劫。绝大多数人一生顺遂,不渡这三劫,亦然能取得不错修为。”

    “对儒门修士来说,修为越高,劫难降临的可能越大。劫难降于斯人,有人受困于此,心境受损;有人却勘破心境,大道更进一步。”

    “有人是道劫,有人是情劫。红尘劫,因为符合条件之人少之又少,所以在修真界绝迹。”

    “历劫,意味着通天。经过劫难,修为就能有质的飞越,与旁人不同。倘若历劫失败,轻则毁道,重则殒命。”

    与圣人论道机会不多,陆机的神色专注。

    “这道劫是第一劫。”谢景行不吝于指点后进者,点了点道之一字,笑道,“这一劫,考的是你的道心。倘若择道不慎,立道不正,道心有瑕,就会堕入邪道,再无转圜。”

    陆机浑身一震,握着茶盏的手也有些不稳。尔后,他深深叹了口气,笑道:“原来是道劫。”

    他又问:“那其余呢?”

    谢景行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情劫,主七情六欲。”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情劫最难的,就是这三道。若是堪不破,渡不了劫,极易疯魔至死。古往今来,死在这几关之人如过江之鲫,修为再高的修士,也是难渡这情字关。”

    殷无极垂了眼眸,低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用茶汤压下肺腑间涌起的血意。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这情劫,他竟是一个不漏,历了个遍。

    但是,堪不破,参不透。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圣人,渡过了这情字关么?”陆机突然问道。

    他问出,才觉出自己擅自询问他人历劫进度,着实冒失,又打圆场道:“是在下冒昧,圣人可以不答。”

    “没有。”谢景行淡淡地道,“圣人境界,七情六欲极为淡泊,动情极难,自然无从渡这情劫。”

    殷无极眼眸一深,心中发涩。

    很快,他又感觉释然,至少他不顾一切的疯,害的只有自己,未曾影响到师尊的道心。这样很好。

    谢景行目不斜视,他当然说谎了。

    在踏天门之前,圣人已经感觉到了儒门三劫一齐降临。

    哪怕他坠了天,这劫难跟着他的心境到了此世。如今,亦然在不断地影响着他。

    “红尘劫,就是要历劫者,从出世到入世,大起大落,历世间之苦,知苍生之恸,才得以勘破世间诸般苦厄。”

    谢景行端坐于静室,墨发垂衣,高标轩举,唯有唇珠透着淡红。

    “儒之一道,非佛家慈悲,非道家缘法,心心念念是因果天命,天数有常。”

    圣人论起道的模样淡漠如仙神,微微阖目,又掀开眼帘:“儒门修士将自身气运与世间气运相连,入世救人,广渡众生,才能修得一个大慈悲、大圆满。”

    这种玄之又玄的状态太缥缈,几乎无情无欲,谢景行从这种玄奥境界抽离出来,看向殷无极,道:“上古理学之圣贤,曾有‘四为’之言,别崖可还记得?”

    殷无极一笑,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又挑起绯色的眸光,似真似假地怨上一句,道:“我少年时,你天天对我讲,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谢景行想,他记得很清楚。

    哪怕殷无极早就离开自己身边,奔赴弱肉强食的北渊洲。

    那永远有着轻狂之气的少年,在无形之中,受着儒者之道的驱使,如一团烧不尽的烈火,扑向这根植在北渊洲肌理之中亘古不化的坚冰。

    他举起他手中的长剑,破开了囚困人心的无形枷锁,斩断了恣意鞭笞生民的长鞭,屠尽了盘踞在底层魔修血肉之上的巨龙。

    殷无极熬过一个又一个黎明与夜晚,容色虽然不变,但他逐渐成为满身疲倦与枷锁,却孤独高居王座的帝尊,却再也不是当初的屠龙少年。

    他终究被天命耗空了自己心头那灼热不熄的火。

    “所以,你记得我当初教你儒者之道时,曾说了些什么吗?”

    谢景行偏了偏头,看向那玄色衣袍的临世大魔,神色温柔而和缓,犹如看着自己的骄傲。

    “记得啊。”殷无极叹而笑,“为君者,当为万世开太平。”

    他又看向自己的掌纹,仿佛看见自己坎坷多艰的命途,是摧他疯狂,夺他理智的疯魔之症,也是那一点一滴,逐渐逼近的时间。

    殷无极笑容不改端华,却是遗憾:“可惜,天不假年。”

    谢景行骤然拍了拍他手背,指尖摩挲过他断裂的掌纹,倏然道:“天若不假年,你就不要去求天。”

    圣人去渡那场必输的劫时,仍抱着一线希望。

    但他从未想过,要替殷无极去求天。求,是没有用处的。

    圣人谢衍当初看向天界狰狞的魔窟时,到底在想什么呢?

    是了,他执着剑,眼中始终燃烧着最沉黯的火,足以灼烧一切。

    谢衍不去求那天,他要把那天道拉下九天。

    他要拨他命盘,他要改换星轨,他要渡魔成圣——

    他要成为他的天。

    谢景行端起茶盏,看着微怔的徒弟,心中颇为无奈地想: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不知道,当年的圣人谢衍,一直一直在读来自魔洲情报,事无巨细。

    谢衍看着他执着剑,怀着一腔孤勇,向着盘踞在一洲根系之中的等级制度,发出了近乎狂妄的挑战。

    年轻的大魔是一道霹雳,一道春日的惊雷,炸响了倒伏在压迫之下,代代沦为奴隶的底层魔修。

    他冲上去,砸碎了那些惊醒之人的镣铐,带着他们如狂风般,席卷了整个魔洲。

    然后,北渊洲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第一份简报发来时,他觉得他狂妄。

    他的少年,竟然想废除这魔洲持续几千年的奴隶制度,以匹夫之力,去挑战整个魔洲顶层魔修的利益链条。

    然后是第二份,第三份……

    圣人谢衍看着年轻的大魔跌倒,爬起来,再拿起剑,斩向那盘根错节的树根,将一切溃烂从根系斩断。

    谢衍看着他的身边聚集起了很多人,都是被他的光芒吸引而来,像是群星围拢紫微帝星一般,簇拥着他。

    他看着有的人变了,对他改换了面目;有的人没变,却为他献出了生命。

    白衣圣人在仙门遥望着北方,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一场变革。

    一种新的东西,从那片荒芜的大地之中重新成长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他最骄傲的弟子。

    殷别崖在用自己的方式,践行那独属于他的君子之道。

    忠、孝、理、智、仁、义、信,他样样皆有。

    他若不是君子,谁能配称一句君子?

    谢景行看着他,微微笑道:“这君子四为,你已经做到了。”

    殷无极沉默半晌,还是无法违背自己的内心:“不,我并非合格的君王,这一切,我都没有做到。”

    他叹而笑道:“您也知道,我当年太轻狂了,把一切想的太简单。行至如今,最后连我,都变了模样。”

    陆机仿佛在忍着什么,藏在衣袖下的手蓦然攥紧了,失态地站起身来。

    “陆机?”殷无极蹙眉,“你怎么了?”

    “您没做到?没做到个屁!”魔宫丞相的双手撑在桌上,似乎在剧烈地颤抖。

    他双目紧紧锁着殷无极,咬牙切齿:“陛下,您是在看不起臣吗?您以为,陆平遥是什么人,会跟随一个‘不合格’的君王?”

    殷无极:“……”

    “陛下啊陛下,您是不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着什么误解?”

    “您觉得自己残暴不仁,您觉得自己满身骂名,您觉得自己是暴戾君王,那是您觉得!”

    陆机简直要被他气的跳起来,极是暴躁地负着手在室内转了一圈,骂他:“真是操了,您知不知道,在您被囚困九幽大狱的时候,有多少魔修来魔宫请愿,说:只要我们胆敢放弃您,他们就学着您当年,揭竿起义,把我们给反下去,再和仙门谈——”

    “您知不知道,等您回来的快三百年,魔洲虽然内部在闹腾,但对外都是乖乖的,没怎么出乱子?还不是怕闹了事,您被仙门折磨吗。”

    “现在被您除掉祖祖辈辈奴籍的魔修,现在家里都放着您的长生牌位,日夜祈求您能好好活着,越久越好,最好寿与天齐。”

    “陛下,您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

    殷无极向来是只做不说的类型,极少对他们说这些自怨自艾的无用之言,只是偶尔对陆机修的史册评价两句,觉得太过失实。

    陆机听了,还以为他觉得力度不够,又花团锦簇地夸上满篇,殷无极光是看了就觉得头疼,就随他高兴了。

    结果陆机到今日,才发现一件离了大谱的事情。

    他们陛下,觉得他这个君王,做的失败?

    殷无极都算失败了,那他这个已经预定了万世名臣地位的算什么?

    “陆机,你冷静一点。”殷无极无奈,安抚起炸了毛的史官。

    “冷静,拿什么冷静,您那脑子进水的自我评价吗?”陆机冷笑,愤怒地拍着桌子,道,“您要我修史时写这个,做梦!”

    说罢,陆机竟是气的拂袖而去。

    “你把陆先生气走了。”谢景行见殷无极被臣下甩了脸色,久久地愣住,表情有点懵,也是笑了 ,伸手把他鬓角的一缕发丝拨到脸侧。

    “别崖,不怪陆先生恼了。你明明做到了一件谁也做不成的事,却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好,为什么?”

    “……够不到,跟不上。”殷无极沉默半晌,忽然失笑,“不,没事。”

    他走到如今,无论再拼命,受再多伤,留再多血,他也从未有一次,真正跟上过谢衍的脚步。

    圣人谢衍站得太高,走的太远,他是修真界至高的传奇。

    原本,殷无极以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可以通过时间慢慢拉近。

    只要他再逼自己紧一些,总能踏上那座顶峰,与他的师尊相望,眼底看到同样的风景。

    可谢衍飞升的那一日,他却是狱中的囚徒,幽困地底。

    天地之别。

    第64章 桃源乐坊

    红尘世界中, 时序已至次年三月,临淄城正春生,山中桃花始盛开。

    谢景行与殷无极, 为查清“鬼女画皮”情况,决定依照计划, 探访位于十里街的那座桃源乐坊。

    春风沉醉十里街,灯影迷离。一路走来,两人见到锦衣水袖如云, 覆着皆是葛红柳绿,犹如不夜天。

    乐坊有五楼, 分别是歌、舞、乐、戏、伎, 分别坐落于地界的四角与中央,园中种满了桃花,初春夜色,灯影迷离, 分外靡艳。

    这里四处都是桃花,宛若瑶池仙境。中央灯火通明的露天舞台上, 穿着极清凉的舞姬跳起水袖舞。琵琶声促,弦声凝冰,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城中举国求仙的狂热,街头巷尾的压抑鬼气, 并未对这纸醉金迷的地界产生多少影响,依旧极尽热闹,浑然没有肃杀血腥。

    靡靡之乐仍然不绝于耳, 有人吟诗作对,向着舞姬表白春心;也有沉沉醉倒的公子,在乐伶的琴声中酣然而梦。

    这里是躲避世事的桃源, 还是颠倒昼夜的温柔乡?

    谢景行与殷无极并肩,走在桃林间的小道上,来往是络绎不绝的寻欢客。

    谢景行侧身,为一名酒醉后横冲直撞的锦衣公子让行。

    他白衣墨发,容色清雅,一身病骨,显出些许弱不胜衣的风流。

    “美人,你叫什么名字?”荒唐公子本是醉醺醺的,抬眼见到仙人隔云端,还以为自己在云中仙境,竟是露出些许惊艳痴迷之色。

    他醉醺醺道:“这乐坊,竟然还有这般风姿如仙的美人——”

    锦衣公子说着话,刚想伸手,去碰那儒衫之下的白皙手腕。

    下一刻,玄衣魔君就一脚把他踹翻在地,靴底踩在了那妄图不敬的指骨之上,重重一碾,教他指骨化为粉。

    锦衣公子痛的抬眼,又看见美人的绝世姿容,一时间为之所获,连痛都忘却了。

    “你在对谁不敬?”那美人声音极冷,“看来是活腻了。”

    殷无极虽然知道此人并非是活人,只是红尘卷的历史照影。

    但有人胆敢辱谢云霁一句,对他有哪怕一分肮脏之思,殷无极都会带着笑,折断那不自量力者全身的骨头,教他后悔活在世上。

    从当年微茫山上的无涯君,到如今的魔宫之主。

    这么多年里,他杀了不知道多少企图玷污圣人声名的人。这又为他暴戾残忍的名声添上一笔。

    谢景行知道,此人并非儒道弟子,自然就是在历史中虽乌国亡去的影子。殷无极若是不高兴,杀便杀了。

    谢景行退开,敛起广袖,以免污了衣衫。他漫声笑道:“别崖,速战速决。”

    殷无极瞥他,应道:“我心中有数。”

    殷无极神色冷戾,却是杀人极快,五指一拢,凌空拧断这找死之人的四肢与颈骨。不过数息后,他就化为一具尸体。

    尸首流出的鲜血渗入土壤之中,转瞬间被桃花的根部吸了干净。

    继而,附着在骨骼上的血肉,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腐烂,被吸入地底。不多时,整具尸体,就只剩下裹着骨骼的一张人皮。

    他们身侧无处不在的桃花,似乎又艳了几分。

    “是尸气。”谢景行走近,端详那长势极好的桃花树,闻到了一股带血的腥臭气味。

    他以袖掩住半张脸,蹙眉道:“这些桃花树,妖邪之气极重。”

    圣人是极好洁净,又忍不了藏污纳垢的孤高性子,这看似云蒸霞蔚的景致,既然是用人命填的,他厌恶万分,道:“这些桃树的肥料,是人的血肉、咳、咳咳……”

    这气味过于刺激,他受不了。于是呛咳几声,却被帝尊从背后拥住。

    “谢先生,你闻不得,就别往前凑。”殷无极沉着脸,用玄色长袖覆上他的口鼻,替他遮挡住弥散在桃林之中的腐尸气息。

    他的身上带着一种极好闻的水沉香气息,那是当年谢衍极喜欢,并且常使用的香。

    实际上,这股清冽淡雅的味道,与帝尊身份与性格并不匹配。

    当年,他君临北渊的时候,身上总是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铁与血腥味,那是征战的气息。

    后来,殷无极为了掩盖自己身上的血,会用檀木香熏衣。这浓郁的佛家禅香,虽然盖不住他通身的暴烈煞气,但也能遮掩几分。

    “别崖,我好多了,此地不宜久留。”

    谢景行捉了他的腕子,轻轻地嗅了一下,才觉出他的别崖虽然煞气凛冽,味道总是干净的。

    白衣君子牵着他,往桃花树林外走,微笑道:“别崖的喜好,倒是变了不少。我记得,你以前更喜欢佛家香一些。”

    谢景行的话不自然地顿了顿,才想起,要到能够闻出对方熏衣香料的距离,唯有被当年的帝尊推着上了床榻,宽衣解带的时候。

    “血腥气太重,佛家禅香沉静,掩一掩罢了。”

    殷无极被他嗅的手腕一麻,不动声色地拢起袖,乖乖地被他牵着走,笑道:“您也知道,本座不敬神佛,佛家之香,就算再好,本座自然也是感觉不到其中禅意的。”

    帝尊看似不经意,藏在袖中的左手却在不断抚摸右腕,好似还能感受到那拂过皮肤的呼吸,温柔的教他都快化了。

    谢景行与他谈起香道来,无端觉得轻松几分,笑道:“别崖不是不爱水沉香,觉得这香味太寡淡吗?怎么,现在倒是觉出其中韵味了。”

    “我喜不喜欢,倒是次要。”

    帝尊掀起眼帘,唇边带笑:“重要的是,先生喜欢这个味道。”

    说罢,他又是若有若无地一叹,语气中有着无尽的留白。浅浅几字,却带着说不出的旖旎意味。

    他好像在说,用水沉香熏衣,让自己骨子里都染上这个味道,只是为了讨他的欢心。

    谢景行脚步一顿。

    他是极智慧通透之人,这点言语间的撩拨,他一眼就能窥清其中深意。但就算看穿了其中套路,他还是会被取悦到。

    他家别崖现在长成如此出众模样,身份又至高无上,合该是受无数人跪拜的尊贵君王。

    他却能让自己染着他喜爱的味道,毫无抵抗地由着他摆弄,像是刻意撩拨,又像是情深无悔,显然是摆在明面上的勾引。

    谢景行抬起手,轻轻一嗅,似乎还能感受到些许浮动的清幽气息,并不炙烈,但他却觉得像是醉了。

    “帝尊这是摸透了我的喜好。”

    圣人从上辈子起,最是受不了殷无极这般模样。

    谢衍把他当做继任者,耗费无数心血将他养成最出众的模样,哪怕最终入了魔,在师长眼里,他便是身体上剜下的一块骨肉。

    他的性命,功法,学识,剑技,都是谢衍一点点教出来的,对他有占有欲与掌控欲,又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呢?

    “师尊的喜好,我自然是清楚极了。”殷无极跟上他的脚步,自他身后抱上来,白衣玄袍缠绵纠葛。

    “即使你心中明白,我什么都给不了你,还总是让你伤,让你痛,让你饱受折磨?”

    谢景行声音温雅,微微侧头,看向依赖着他的帝尊,道:“你也明白,我谢云霁,天生就是这副强硬性子,改不好,也不想改。想被我管着,和勒住自己的脖子没有区别。”

    “趁着我的修为还没取回,管不住你,你还不快跑?小崽子,非得往我跟前凑,不长记性。”

    “我不怕的。”殷无极弯唇,笑了。

    他知道,问出这一句,就是师尊正在试探他的态度。

    帝尊看着他的背影,眸底是近乎汹涌的暗流,他倏尔笑道:“我不怕伤痛,不怕折磨,您若高兴,怎样罚我都好,我高兴的。”

    “……就是,别再丢了我。”

    离别才是真正的苦熬。

    短暂的交谈结束,他们来到了乐坊最中央的三层小楼,见到此地灯火通明。

    两位男客并肩前来,要了楼上一个雅间,迎客的小厮问:“二位,是否需要点些貌美歌姬?我们这儿什么样的姑娘都有,包君满意。”

    “不必。”谢景行给了银子,淡淡道,“教人不要来打扰。”

    小厮带着暧昧的笑容,目光扫过两位姿容出众的公子,像是明了什么似的,退下了。

    谢景行只要了些上好的茶与酒水,撩起衣摆,坐在了雅间的桌前。他再抬头,敲了敲面前的桌子,示意殷无极坐下。

    殷无极坐在他对面,身姿端然,魔气却无声地延展,似乎在探查周围。

    谢景行支着下颌,扫了一眼屋内的软烟罗纱,红幔处处垂落着,将房间装点的极为绮丽。

    当然,谢景行看的并非这些,而是附着在墙壁与房梁之上的异常鬼气,无形的雾气在楼中流动,顺着雕栏一路攀上,极为邪异。

    殷无极笑道:“藏污纳垢啊。”

    谢景行瞥他一眼,道:“这些屋子不正常,墙里面封着东西。”

    说罢,他取出一枚铜板,覆上灵力,丢入茶水之中。

    茶水将铜板锈蚀,露出些许铜绿色。尔后,又显出赤红。

    “这里的所有吃食,都藏着妖鬼的阴气,力量非常驳杂。”

    谢景行随手把茶水泼在地上,地面上顿时出现一道深黑的印记,好似拖行的痕迹。

    痕迹上沾染着阴气,已经有些时日了。那被拖动之物,约莫是成年男子身量。

    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它看上去肢体残缺,不成人形。

    谢景行站起身,在屋内走了一圈,站在床柜边的赤色烛台边,低头微微端详。

    蜡油融化时,颜色近乎红褐,散发着腐臭的尸气。

    “掺了阴气的血肉,人炼的。”谢景行说罢,不肯再看一眼,嫌脏。

    “登不上台面的鬼物罢了。”殷无极施施然地起身,走到谢景行的身侧,低下头帮他把垂下的发别在耳后。

    他温柔地微笑着:“您不喜欢这类东西,就不要去碰,不干净。”

    这样的地方,对于好洁净,又眼力出众的谢景行来说,简直是地狱。

    光是待在这里,他就觉得脏。

    碰到的任何东西,很可能都沾着人的血肉或者内脏。看似美丽的摆件,可能就是某种人体组织制成。

    屋子中缓缓渗出淡粉色的雾气,暧昧而迷离,催人情/欲。

    若是凡人,怕是已经心摇情动,忍不住沉迷其中,与美人欢好了。

    谢景行微微挥袖,一阵清风拂过,雾气营造的幻觉如潮水褪去。屋内那如梦似幻的迷离氛围,也转瞬间冰冷下来。

    那香气的来源,是盘踞在房梁与承重柱中伸出的桃花枝。枝干完全染黑,暴露在外,像某种生物的扭曲的骨骼。

    他乍一看去,桃花枝覆盖了墙壁与床头,缀着桃花,粉色的雾气便是花粉构成。

    那桃枝如活物蠕动,向他们蔓延而来。密密麻麻,极是恶心。

    “不是本体。”谢景行遗憾道,“只是一株桃花枝罢了。”

    “若是不想看,交给我。”殷无极知道他讲究,附耳笑道,“一把火烧了干净。”

    “打草惊蛇。”谢景行摇了摇头,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不适。“还是缓一缓罢。”

    “引蛇出洞也无妨。”殷无极向那桃花枝随意一指,一簇黑色的火焰落了上去。

    然后,容貌艳绝的魔君掀起眼帘,绯眸勾着他,笑道:“您若觉得伤眼,便只看着本座,别移开眼。”

    谢景行用拇指抚过他的侧脸,无奈地笑道:“别崖美而自知,可让别人怎么混?”

    殷无极笑了,颇有些恣狂不羁:“旁人如何,关我何事?”

    谢景行又抚摸他的下颌,道:“我难伺候,岂不是会给别崖添很多麻烦?”

    殷无极遮了他的眼,随手打了个响指,把屋内其余的桃枝,连同一切妖邪诡谲之物焚了干净。

    他低声笑道:“先生清高,挑剔,爱洁,脾气又坏,所以只麻烦我就好,”

    天问先生早年也是天之骄子,难伺候的很。殷无极以前随他走天下的时候,没少被他家师尊的臭毛病折腾。

    泡茶,要用当年的梅花枝头的新雪,茶汤多一丝杂质都少了味。

    饮酒,要饮最醇厚的仙酿,原料配比要精确到毫厘,还要特意埋在灵山秀水中,尘封数百年,才勉强可以入口。

    若是没有,谢衍就什么也不沾,看上去仙风道骨,无欲无求。

    到后来,他登临圣位,要做修界之表率,那些古怪的毛病便在一夕之间消失了。他早年清高古怪的脾气,最终也只有一个受害者。

    殷无极道:“谢先生再退两步。”

    谢景行被他遮着眼眸,依言退了两步,背后抵上魔君坚实的胸膛。

    殷无极食指一勾,就牵引起那黑色的火,顺着那被烧了干净的室内桃枝,一路燎向室外。

    黑色火焰遇木即燃,又不动建筑构架,那仓皇逃窜的桃枝哪里比得上火焰的速度,被烧干干净净,鬼气涤荡一清。

    殷无极温言细语道:“这下干净了。”说罢,他才从从容容地移开遮挡他眼帘的手,极尽温柔克制。

    “说你打草惊蛇,你还真打。”谢景行看着他放的那把火,叹道,“本来是打算探查,别崖这样一闹,此地的大妖,怕是不会放我们回家了。”

    “不,这是敲山震虎。”殷无极含笑,“这东西若是受了惊吓,定是会先回归本体的,跟着这魔火,就能找到具体方位……”

    他话音刚落,雅座的门便被气流冲开。

    穿着绫罗的各色美人,皆拿着丝竹管弦,幽幽地站在门口。

    她们绸带飘飘,如飞天仙子,鬓发如云,犹如绿云堆烟,美艳的妆容却透着无机质,好似一具具精巧的人偶,可黑洞洞的眼睛,却透着冷冽的杀气。

    为首者,竟是一名衣着华丽的女子,正执着一根烟杆,吞云吐雾。

    殷无极慢条斯理地笑道:“您瞧,果然来了。”

    谢景行瞥了他一眼,道:“别崖一出手,就砸了人家的老窝,倒像个不讲理的恶客。”

    “谢先生怎的怜香惜玉起来?”

    殷无极看穿了她们的本体,含笑道:“对这种东西,杀了都不行,非得要剥了皮,烧成灰烬,才能杜绝。”

    “客人可是要在我桃源乐坊挑事?”

    她娇媚入骨的声音响起,酥酥麻麻,芙蓉面上却满是冰冷的笑意。犹如美人蛇蝎。

    “并非为了挑事,不过是来此处寻些乐子。”谢景行淡淡地道。

    “先生若是要寻乐子,又何必躲那桃花源。”那美人吞云吐雾,笑道。

    她所说的桃花源,指的便是那粉色如桃花的雾气。

    她眼眸如雾,极是朦胧,见他二人指尖扣着,看似旖旎地微笑道:“若是二位公子讲些风雅,此时应当已经纵情欢好,攀登极乐了吧,又何必这般不解风情,在奴家这小店中纵火呢?”

    谢景行并不在意她编排他与殷无极的关系,左右都是真的,却感觉徒弟扣在他腰间的手一紧,似乎想本能地挪开。

    他在顾忌什么?谢景行带着恼意瞥他一眼。

    这小崽子倒是乖觉,地下情人做久了,难道真觉得自己见不得光,连他们在红尘卷里都忘了?

    “此言差矣。”谢景行淡声道,“若是饮了这茶,吸了这烟,岂不是与他们一般无二了?”

    谢景行幽沉黑眸抬起,看向妖娆的女子们背后。

    那里皆是神志不清,飘飘欲仙的男子,如同行尸走肉跟在身后。

    他们已经成了桃源乡的俘虏了。

    第65章 魔君之怒

    见他们相貌俊美, 桃源乐坊的女子们以水袖掩唇,吃吃娇笑。

    “两位郎君亦是男子,温柔乡, 桃花源,便是人间最风流。不如弃了剑, 解了衣,与我们一同登上极乐,可好?”

    身着桃红色衣裙的少女, 眼睛含着媚意扫了一眼殷无极,温温柔柔道:“这位黑衣的大人下手真重, 当真不懂怜香惜玉呐。”

    她竟是方才寄生于桃枝上吸取男人精气的桃花妖, 桃枝烧的太快,她还是直接传送到本体处,才苟活一命。

    她刚才还泫然欲泣,恨不得把那一言不合就动手的魔修活撕了。现在站在姐妹堆里, 胆子又肥了,才见这玄袍男子容色极是美丽, 春心又动了几分。

    她甚至敢出言调笑,道:“郎艳独绝, 世无其二,奴家偷眼来瞧, 也不过是想与郎君一夜风流而已,何必下如此狠手?”

    谢景行眸光微沉,心中却冷笑。

    区区披着人皮的精怪罢了, 胆子真的大,还敢当着他的面调戏他徒弟。

    殷无极淡淡一笑,温柔到渗人:“披着人皮的脏东西, 本座可受用不起。”

    紫衣的艳丽美人手执烟杆,红唇一勾,道:“妹妹们,咱们可别自作多情了,人家才是一对儿呢。”

    桃红衣裙的少女笑道:“这位郎君如此绝世姿容,就算有了道侣,也会有不少人心神荡漾,愿意被郎君收为己用呢。”

    少女又道:“这魔修,最是多情重欲,又薄幸寡义,哪有守着一人之说?”

    谢景行打量这试图撬他墙角的桃红衣衫少女,眸若深潭,面上无甚表情。

    他心里却想:那你是没见过我家的好徒儿。

    紫衣女子对风月的眼光极是毒辣,见殷无极护在谢景行腰侧的手,妩媚地吐息。

    “二位这般遮遮掩掩,怕是早就有了首尾,却苦于仙魔之别,不足为外人道吧?”

    她吐气如兰:“不如来桃源乐坊,不受圣人的严苛规矩约束,又能极乐登仙,长相厮守,岂不妙哉?”

    被紫衣女鬼一语点破私情时,谢景行面色不变,心中颇有些怪异。

    曾经,圣人和帝尊皆为一道至尊时,世人皆以为他们这对师徒乃是死生仇敌,谁又敢当面调笑他们的关系?

    不同于谢景行的新奇,殷无极的神色阴郁着,似乎极是不喜与他被扯在一处。

    殷无极哪怕生出了杀意,也不急着除妖。煞意越是重,他面上的笑意便是越深,显出慑人的气魄。

    “靠吸人精气为生的画皮鬼,剥了美人的皮囊套在自己的身上,又学了人的样貌与神态,就以为可以在男人堆里所向披靡了?”

    魔君含着笑,一语点穿对方的本体,让雾气之中的莺莺燕燕面色不愉。

    紫衣的为首女子啜了一口烟,吞云吐雾:“奴家见几位仙长来此处,本以为是寻欢作乐,没想到是踢馆的。不仅不领奴家好意,还对姐妹们如此出言不逊……”

    她阴阳怪气,哼笑道:“如此刻薄,活该一生孤寡。”

    这类鬼怪天赋使然,最是精通看人。虽然她们看不穿殷无极的身份,但从面相上看出他情爱一道上的坎坷痛苦,并非难事。

    殷无极面色一沉。

    “郎君身上气息驳杂,看来与我等也是同类人,都是用他人的修为续自己的命,咱们从本质上又有何不同呢?”

    她红唇一启,说话更加恶毒:“……以郎君之命格,恐怕是踏着他人的命,才能站在这里的吧?”

    “让我瞧瞧你的面相,寡缘福薄,命中带煞。郎君合该失去一切,寂寞孤老;你爱重之人,苦留不住;爱重你之人,为你而死。”

    “此话当真?”殷无极依旧保持着他淡淡的微笑,甚至还能看出几分可怖的温柔。

    他的黑袍无风自动,魔气自他脚下延展,犹如血红的海。

    紫衣的女子抽了一口烟杆,幽幽地笑了:“郎君身上的死气如此之重,若是再背负因果……您就要死啦。”

    比他神情更冰寒的,却是谢景行。

    在他看来,说殷无极命格不好,无疑是刀刀往圣人的心口扎。

    过往时岁中,他费尽心血,寻遍无数方法,才从天命之中为徒弟偷换下一线生机。

    他疯魔之症越发严重,时不时就会发作,偏又语焉不详,不肯告诉他剩余寿元。

    每次逼问,殷无极只是似真似假地诳他。在谢景行露出恼意时,他又缠上来闹他,亲他,用吻堵住他的嘴。

    他不在意?他在意的不得了。

    “你之批命,不准。”谢景行一字一顿,极是笃定,眼中烧着幽沉的黑火。

    他尔雅地一笑,声音极冷:“哪来的小妖,敢在吾的面前,批他的命?”

    以他问天之能,都未曾说殷别崖一句不好。以他圣人之尊,也未曾说一次他不可渡。

    这吃人肉、喝人血的妖魅,配么?

    前圣人当真被激起了火气。哪怕此时手中无剑,他白衣飘扬时,身侧逐一亮起的剑意,带着凛然清正之气,便是妖邪最大的克星。

    昔日圣人,也曾剑出山海,靖平长空!

    凛然清正的剑意如星落,几乎将这三层高楼自屋顶劈开。

    面前如云如雾的画皮鬼们哀嚎一声,身上人皮被剑意一荡,竟是化为灰烬,只留下那森森的一具骨架。

    她们也算是被血肉豢养出的初生妖鬼,还未见过天地广袤,就撞上了怒极的圣人剑意。

    “未见天地之大,安敢口出狂言?”

    谢景行墨发白衣,于长风之中猎猎。

    他一双眼,却是极冷,极烈,迸溅着星火。

    雕梁画栋的桃源乐坊,如今已被圣人如星落的剑意荡平。

    方才还娇媚多姿的艳鬼们,如今却被无数剑气整整齐齐地钉在废墟之上,犹如扑棱蛾子,挣扎着、翻滚着、在清气之中哀嚎。

    一时间,这极乐之地被剑意震了三震,阴暗之处蛰伏的妖气,更是退避三舍。

    殷无极瞥着谢景行,忽然笑道:“元婴啦?”

    说罢,他又轻轻舔了一下唇畔,眸底闪着光,仿佛蕴着沉沉的暗雨:“不,元婴大圆满——半步化神?”

    他若是再过分一些,讨要多一些,他的谢先生,似乎也能受得住了?

    那些被怨气所控的男人,神色痴傻,如傀儡般木僵着,仰望着墙壁之上钉死的女妖们,仿佛要伸手去抚摸那些诱人的躯体。

    可画皮鬼们大多人皮脱落,露出白森森的骨架。只有少数只是被剑意穿胸而过,肢体还算完整,却再也没有方才的骄狂之气。

    唯有那执着烟杆的紫衣女子躲过了剑意,此时落在废墟之上,凝重道:“你是何人?”

    玄袍魔君的身影却如黑雾,出现在她的面前。

    殷无极的神色平静,径直用无涯剑刺进了她的胸膛,轻而易举地将那鬼女牢牢钉死在地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仿佛凝着干涸的血,笑道:“你猜一猜?”

    谢景行看向那被凶剑钉死的鬼女,淡然地俯身,用匕首易水插进她的腿部,剖开那层洁白细腻的表皮。

    匕首寒凉,皮肉触之分离。

    原来,那女子的人皮之下不是血肉,也不是只有骨骼,填满了惨白如絮状的东西。

    “鬼女画皮,是一种艳鬼。”

    谢景行道:“诞生于怨气,吸取欲望而生,以男人精气提升自己修为。所以会先剥去年轻女子的皮囊,取而代之。久而久之,女子形貌犹如生前,家人甚至都不会发现她们早已死去,成了妖魅艳鬼。”

    “但仅仅只有鬼女画皮,不会有这么重的妖气。这些与其说是艳鬼,不如说是大妖所控,用来取人修为血肉的人傀。”

    谢景行将匕首抽出,见鬼女画皮惨叫一声,痛苦不堪,他却没有露出丝毫慈悲之色,近乎淡漠地开口:“这桃源乐坊开了多久了?”

    “三、三个月……”鬼女画皮回答道。

    “你们的本体在哪里?”谢景行看似温柔雅致,声音里却透着寒意。

    “不说,我就把你的人皮剥下来,把你的骨头碾成粉末。”

    殷无极负着手,口气是温柔的,甚至还有些诱哄的意味。

    但他曲起手指,宛若拨动琴弦,操纵魔气勒紧了精怪的脖颈。他笑道:“把本体叫出来救你,本座便饶你一命,如何?”

    大魔睚眦必报,反复无常,前一刻温言细语,下一刻就能杀人不见血。

    女鬼痛苦地惨叫后,还未回答,却被隐藏暗处的本体反戈一击,怨气霎时消散。

    地上只留下一具干瘪的骨骼与委顿的人皮。

    殷无极知道,杀死傀儡,是大妖本体隐藏自己的方式。但他既然已经确定了桃源乐坊有大妖藏着,又怎会罢手?

    “看来要拆房子了。”殷无极负了手,立于坍塌的小楼废墟之上,似笑非笑道。

    他话音一落,伸手握住无涯剑,看也不看,就扬剑一荡。

    几乎狂暴的剑意毁灭目之所见的一切,那云蒸霞蔚的血色桃花都被齐齐削断一截。摧枯拉朽。

    乐坊剧震,雕栏画栋剥落,露出乐坊的本体。

    藏于乐坊下的,赫然是一棵妖树,它生于腐烂的土壤之下,根须充满着血肉的腥气。虬曲的枝干拍击地面,犹如活物地蠕动着。

    谢景行从地上那委顿的皮囊上,看到了一朵完整的桃花。

    他对殷无极道:“都是些桃花精怪,根连在树上,为本体掠夺精气,才使夺美人皮囊,引诱男子之道。”

    “不过是不入流的妖物罢了,上不得台面。”

    殷无极平日里整治的都是杀人如麻的魔修,这点道行还不足以让他另眼相待。

    破了障眼法后,他面对妖树本体,甚至还有心情评价:“长得这么茂盛,看来几个月里,一直没断过粮。”

    乌国王都,竟然能养出这么些个玩意儿,可见此地有多凶煞。

    谢景行见那些痴傻的男人们还像幽魂一样徘徊着,略略皱眉,直接抄起易水,划开其中一人的掌心。

    果不其然,他看到了絮状的血肉。

    “来不及了。”谢景行叹了口气,“浑身血肉被吃完了,已是死人。”

    “但是他们还能活动,还能和正常人一样行走,这样的活死人,城中有多少?”

    殷无极颔首,却是发现曾经未查到的细节,叹道:“这临淄城的最后三年,当真是可怕啊。”

    死人不断替代活人,形貌宛如生者,仍然活在城中。

    若是有人不幸活的久些,看到街道上徘徊的着阴气冲天的人傀,该是多两股战战,肝胆俱裂?

    正如那用惊怖之笔写下志怪的幸存书生,就算逃出了这座城,也一辈子未曾获得解脱。

    “你很生气?”谢景行问道。

    “我生什么气,这些又不是我的臣与民。”

    帝尊露出一个淡而冷的微笑,道:“只是觉得这天道紫气择人,着实荒唐,放任百姓为人鱼肉,竟也配为君?”

    殷无极面对着这参天的妖树,与那些再度化形于他身侧的貌美女妖,微微曲张了一下手指。

    然后,他平静地将那些套了人皮的桃花精怪,逐一碾碎。艳鬼的貌美皮相在他的魔气掠过后,逐一炸开,连骨骼也烧成灰。

    不过谈笑间,帝尊就将妖树的桃花炸毁大半,连花苞都未放过。

    妖树虽然损失了大部分帮他收集血肉的桃花,修为大损,却也是盘踞在王都由怨气所生的一方豪强。

    能够蛰伏在此,躲过红尘卷中圣人天魂的斩杀,也是有几番本事的。

    妖树要断尾求生,就把树枝挣扎着往里收,让仅存的最后一朵桃花藏回枝干内。

    蠕动的树枝吞食着桃花鬼女的身躯,犹如饱满果实的娇媚身躯瞬间被抽干了水分,身上的人皮委顿在地,如同枯死的树皮。

    殷无极见那仅存的一朵桃花,脸上露出痛苦与快意交织的神色。

    他五指一收,也只来得及截断她的四肢,让其从躯干上一脱落,化为枯朽的树枝。

    谢景行拢袖立在一侧,看着他的杀戮,半点阻止之意也没有,评价道:“红颜枯骨,不过如此。”

    魔气近乎粗暴地碾压着妖树,让其在血色的魔气中崩毁,乐坊在震动。

    那些傀儡一样的男人跌在地上,逐渐沉没下去,枯朽的人皮随风化去,只余下一副骸骨,埋在妖树之下。

    妖树随即用枝干将其拖至树下,埋入泥土里,然后发出一阵腐烂的,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它不知吃了多少人,饮了多少血肉。

    很快,树枝结出人形的果实,以一种让人不适的速度生长着,果实坠满枝头,像脉搏般搏动着,犹如活物。

    “人面树结出了人面果了。”

    等到妖树露出本体,谢景行认出独属于南疆的妖物,声音带着淡淡的愠怒:“有人往红尘卷中,投了妖引?”

    第66章 最恨长生

    南疆妖族数不胜数, 有些族群以繁衍之法延续万代,是有灵智的先天之妖。

    有的则是种下妖引,以鬼、怨、妖、阴之气催其成长, 诞生的则是后天之妖。

    妖引多为先天大妖的死胎、大妖褪去的皮、壳、断肢等,也有从族群罪人身上生生剥下的血肉与妖骨。

    把这类妖气充盈, 极为邪性之物种在人间,可用人之血肉为祭,孵化新的大妖。

    妖引孵化的后天之妖 , 在仙门也有一个别称——妖祸。它们大多没有神志,可被操控拥有盘踞一方的力量, 是极为趁手的兵器。

    殷无极仰头, 笑吟吟地看向那妖树之上结着的果实。

    “人面果皆由妖树吃过的人所化,孵化出来后,就会长出以假乱真的人皮,甚至还有脉搏与心跳, 形貌与生前一般无二,连家人也不一定看得出异样。然而, 皮与骨中填充的并非血肉,而是絮状的果肉, 是下等妖物罢了。”

    谢景行手中握着一卷画轴,面上冰冷含怒, 竟是振衣而起,泼墨般的黑发在腰侧飘动。

    “如此阴邪之物,本就不该存在!又是谁把人面树的枝条扦插进了红尘卷!”

    他俨然是被气的狠了, 寒声道:“红尘卷乃是道之化形,岂是培育妖祸的温床?”

    殷无极看着拍击地表的枝条,随手打了个响指, 无数黑火浮在他身侧,看似无害,却处处危险。

    他微笑道:“人面树来自南疆,又是以人为食的极恶妖物,在龙凤二族的领土上早就绝迹。只有在巫族的部落中还存在一些,作为珍贵的入药之材。当年乌国,位于中临洲南部山脉之间,怎么看,都不会有这种东西。”

    “兴许当年乌国确有此妖引,祸首已不可考。但,这妖引并非历史照影,而是后来者刻意放入红尘卷的,真正的妖引。”

    谢景行拂袖,怒道:“妄图以我儒道弟子之血肉豢养妖物,何其可恨!”

    “是谁做的,您心里也知道。”殷无极站在他身边,衣袖一拂,把那血肉的腐气扫尽。

    他的语气轻快,替那位现任仙门之主上眼药:“本座都告诉过您了,宋东明心术不正,不要看他是道祖之徒就觉得好,他这五百年里,可做过不少恶心事……”

    “除了包围儒宗之事,他还做了什么?”谢景行问。

    “可多了去了。”玄袍魔君淡淡地笑道,“先生觉得,本座千里迢迢来云梦城,是闲着没事,给他找麻烦的吗?”

    宋东明最不该动的,便是谢衍留下的千年法度。

    殷无极神色淡漠,道:“他觉得自己哪怕是仙门之主,依然被您留下的法度限制的很死,不可妄动手中权力。”

    “却不知,他如此折腾仙门,还能安然待在那个位置上,至今还没有坠下来,被众人追随,全靠你的遗泽。”

    圣人坠天之后,道祖、佛宗相继隐世,仙门三圣的影响力渐渐从仙门抽离。

    和平数千年的仙门骤然失去儒圣,却未分崩离析,与谢衍当年的遗泽,有着很深的关系。

    除了三圣之外,就只有宋澜修为笑傲整个仙门,他才能踩着圣人的威信,借着道祖的势,平平安安地登上仙门之首的位置。

    从此,五洲十三岛离开了圣人时代,仙门中兴结束,世界进入了后圣人时代。

    宋澜修为的确是半步圣人,可他的威信、资历、乃至功绩,皆及不上当年圣人。被他压制之人心怀不忿,不过宋澜背后是道祖,他们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才捏着鼻子认了。

    如今仙门,早不是圣人治下的大同之世,而是暗流涌动,人心不古。

    当被圣人以威信、礼乐与法度压制下来的欲望席卷重来,仙门中蛰伏多年的老乌龟,终于将那天下为公的圣人熬死。

    为了攫取权力,重现当年一家、一族、一宗之辉煌,他们会做些什么?

    殷无极曾在弱肉强食的魔洲揭竿而起,看过无数生民离乱,利益纠葛,人间纷争。

    他比谁都清楚,倘若谢衍定下的规矩一朝崩解,人心之恶被彻底释放,整个仙门会变成什么样子。

    恐怕,比当年蛮荒又黑暗的北渊洲,还要可怕的多。

    “宋澜被你的名头时时压制,就算当了仙门之首,格局也太浅了,于本座看来,成不了气候。”

    殷无极按住腰间渴血的无涯剑,漆黑剑身上泛起龙鳞般的血色细纹,那是运起魔气的征兆。

    “但,我必杀他。”殷无极笑着掀起眼眸,将剑锋一转,声音低而血腥,“不要阻止我,圣人。”

    “为什么?”谢景行没有斥责他的野心与立场,而是想要知道一个答案。

    殷无极并没有把这参天的人面妖树放在眼里,用拇指一推剑身,剑锋出鞘一寸。

    “他若不惹本座,本座并不是没事找事的个性,非要针对他道门与长清宗。”

    殷无极本性并不嗜杀好战,哪怕当年掀起仙魔大战,也从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被逼无奈。

    但他对宋澜的杀意,流动在他绯色的眸光中,是绝不掺假的。

    “他最不该动的,是您留下的东西——”

    “你离去后,儒宗满宗白幡,三相一蹶不振,人心终日惶惶。他不该带人围山,毁你身后清名,图谋你之遗物。”

    “儒宗落寞,主宗拆分,白相卿避世五百年,已是退让,他不该妄图毁灭儒之道统。”

    “仙门森严之法度,对仙门魁首限制极多。你建立之初,防的便是下一任以权谋私,引起天下大乱。他——不该废你千年心血。”

    “毁灭一个盛世何等容易,重建一个王朝,何等艰难!”

    “仙门也好,魔门也罢,未曾真正经历过何为弱肉强食者,不配对我说——上古蛮荒,很好!”

    殷无极恣狂地勾起唇角,看向那站在他面前,曾移山填海,为天下人而奔走的人间至圣。

    隔世经年,故人依旧白衣墨发,眸若惊鸿飞渡,身影像是破碎一场梦。

    魔君终而弯唇,笑道:“夏虫——不可语冰!”

    当年的圣人站得太高,被尊为毫无瑕疵的神像,却有很多身不由己。

    儒释道三家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将整个仙门牢牢绑住。

    谢衍无法揭开那升平盛世看似华美的袍子,剜去底下血肉的溃烂。

    他也无法刮开这庞然大物的骨头,去疗愈深入髓中的毒。

    比起当年仅仅凭着一把长剑,就敢于北渊缚龙的少年帝尊,他要不自由的多。

    谁知当年,圣人也曾在微茫山的夜色中,遥望北方的灯火,不止一次羡慕过那年轻的大魔?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啊。”帝尊的声音显得遥远。

    他向素衣白裳的仙人瞥来,眸中仿佛永远有着一簇烧不尽的火。

    他身怀帝气,剑中仿佛有天地洪荒,哪怕举城妖气冲天,眼中却只藏着谢景行的脸。

    “在你去后,谁歌礼乐大同,谁颂天下为公,谁知盛世何人开,谁又知你谢云霁——为谁求长生,为谁寻大道,为谁开太平?”

    谢景行蓦然抬眼,望向他灼灼的绯眸。

    视线相触时,宛若乾坤颠倒,整个世界里,他只能看见一个人的倒影。

    那是他的爱徒。

    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最恨他,也是最能理解他的一个人。

    他们相伴走过千年大道,走散于仙魔相争的路口,各自披荆斩棘,攀登险峰,却又在山顶重逢,殊途同归。

    他们各自执剑,遥遥对立,守着一道之安危,被天下人憧憬或指责。本以为相见不相亲,相知不相爱,便能了却余年残生。

    却不知,一朝圣人坠天,那位至情至性的魔君,于九幽破困而出,却落的五百年孤寂长生。

    长生啊,殷别崖此世,最恨长生。

    魔道帝尊上前一步,周身腾起血色魔气,狂风平地而起,天地颠倒。皂靴所踏之处,濡染血肉的土壤仿佛畏其霸道,丝毫不敢沾染左右。

    在这冲天的妖气之中,他将剑锋从鞘中抽出,那雪亮锋利的光芒,让山海也为之倾倒。

    他拂袖,蓦然笑道:“这世上岂有百年不变之王朝,岂有千年永续之安稳,他们,又怎配唾骂着你的坟茔,践踏着你的心血,于这只剩一层遮羞布的所谓盛世——醉生梦死,歌舞升平?”

    “殷别崖,你到底要干什么?”谢景行沉声问道。

    “谢云霁啊,仙门,早已不是你的仙门!”他低哑地笑着,却是独一份的骄狂。

    “他们抛弃了你,我便来替你刮骨疗毒,谁能拦我?”

    说罢,玄袍的魔道君王,出了足以荡平乾坤的一剑。

    他向面前几乎参天的妖物正面劈下,浩荡的剑光从树梢一路削至树干,几乎将其斩为两半。

    树上快要成型的人面果被剑气摧毁,瞬间化为齑粉,狂岚一般的剑气,绞过妖树坚硬如铁的树皮,剑意所触之处,枝干尽数碎成粉屑。

    树干中封存的怨气,犹如冲天的漆黑之柱,向着阴云腾起。

    无涯剑不满至极,它向来都是饮最好斗的魔修血液,如今却要去砍一团怨气,哪能平和。

    殷无极曲起手指弹过剑身,看向那碾压一切的浩荡剑意,神色漠然。

    电闪雷鸣,天地动摇。

    一剑,荡平乾坤!

    谢景行的眸子骤然一缩。

    殷无极一直在他身边,那么明显的布局,行动从未避讳他。只是他一直抱有幻想,视而不见罢了。

    他想掀起仙魔大战。

    殷无极荡平了桃源乐坊,也几乎毁了西南半城。这里几乎处处都是人傀,他这一剑,倒也省去一个个消灭的功夫。

    当他回到谢景行身侧时,玄衣墨发,袖摆飞扬,携一身桀骜的风流。

    “谢先生。”殷无极低低一唤,却见他的师尊冷冷地瞥他,几乎懒得理他。

    方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魔君,此时却是亲密的情人,揽住他纤瘦的腰,把下颌抵在他的肩头,哄道:“别生气了,师尊,谢先生……我只是不想瞒着您——”

    “手拿开,不想理你。”谢景行神色疏淡。

    “真不理我啊?”殷无极附着他的耳侧,唇畔轻碰那片肌肤,低笑道,“可先生都已经和我有了‘首尾’,污了我的清白,如今却不负责……”

    谢景行气的一哽,他这手都快摸到腰了,若不是趁机揩油,他的谢字倒过来写。

    “谁要了你的清白?”谢景行简直被这狂徒气死,本不想与他说话。

    听他越说越离谱,他忍不住还是回嘴,冷冷道:“帝尊是男子,又何来清白一说?”

    “您亲过我。”

    “那又如何,掉块肉吗?”谢景行横他一眼。

    “您还抱我。”殷无极环着他,语气嗔怪。

    “你是我徒弟,我怎么就不能抱你了。”谢景行冷笑,“你这小崽子,还是我抱来养大的,这也算污你清白?”

    “能抱的,师尊做什么都是对的。”帝尊走在他身侧,玄衣长袖与他的素色衣摆纠缠在一起。

    殷无极笑吟吟地低头,在他耳边哑着声,低/喘道:“哪怕您剥了我的衣服,看了我的身子,把我带到床上,勒令我与您双修,我都是心甘情愿的,从未被您逼迫——”

    “混账东西——”谢景行的血几乎冲向耳廓,染红了他的耳侧。

    他想从袖中摸出笛子抽他,却愕然想起,那已经毁在自己天魂的剑中。

    帝尊握住他的手腕,放在唇下一亲,道:“师尊教给我情与欲的滋味,我那时年轻,被您勾的难受,恨不得死在您身上呢……”

    “我让您放松一点,您那么热情,按着我……都快把我逼疯了……”

    “君子有三戒,帝尊不妨自省。”谢景行听不得这些,绷着一张脸,用圣人之言驳斥教育他。

    “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殷无极笑道:“圣人教诲,一刻不敢忘。”

    谢景行:“帝尊威仪天成,身份贵重……所以,那些混账话,还是少说为妙。”

    谢景行默念清心诀,反复告诫自己他是徒弟,作为师尊,要好好引导,不能直接上手抽。

    殷无极见师尊往日清雅的容貌上染着一层浅淡的红,哪怕黑眸若寒星,蕴着怒意的模样,也显得格外动人。

    他笑而叹道:“我以为,您很喜欢呢?”

    谢景行:“……”

    大魔容貌绝世,眉眼间透着绮丽的情缠,“圣人那么喜欢欺负我,我一个弱小可怜无助的魔修,丝毫没有办法呀。”

    他掀起眼睫,颤着看过来时,连圣人也无法抵抗这一眼中的缱绻。

    “师尊从刚才,就一直想亲我了。”殷无极凑过来,语气带笑,“我知道,您一旦有了这样的眼神,我就立即要遭殃了。”

    当年他成了魔道帝尊,圣人也没少欺负他。

    按着他不准动都是常事,还由着性子,时而亲他,时而不亲,忽冷忽热的,难熬的很。

    谢景行恼了:“殷别崖,住嘴。”

    当年的小漂亮徒弟,现在已经成了难缠的大漂亮帝尊。

    这么磨人又知风月的情人,摆出一副情深无悔,不离两侧的模样,圣人就算忍不住破了道,这也是正常吧。

    谢景行忍无可忍,还是转身,捏住帝尊线条优美的下颌,朝着那张薄而绯丽,却总是吐出可恶言辞的唇狠狠地压了过去。

    他的眸里也有烈火。这样日复一日地往寒水中投下滚石,再寂静的深潭,也终会沸腾。

    前圣人咬着他的唇时,唇舌交缠,仿佛触及神魂。

    他的语气低哑,带着些自暴自弃:“这下你总满意了吧,逆徒。”

    这不是之前补充灵力时的交换,也不是安抚心魔时的缓兵之策,更不是少年帝尊软声哀求时讨到的怜,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吻。

    帝尊弯起了绯眸,揽住他的腰,像是初尝滋味的少年,叩开他的牙关,缠着他的唇舌,几乎要把他的神魂给吮出来。

    谢景行被他噙住唇,脑袋空白了一瞬。

    无他,帝尊的滋味实在是太好了。

    魔本身就有蛊惑的能力,他尝味儿的可是万魔之魔,独有的姿容,让他天生自带动人的魔魅。

    他的吻技,更是在他前世身上一点点学的,每一处都合意的不得了。

    受不住,是真的受不住。

    他灼人的艳色,是引诱猎物的饵;那热情与痴缠,更是他高明的手段。

    当猎物自投罗网时,缠绵的春雨便会化为席卷一切的烈火,足以焚尽神魂的热度。

    谢景行看着殷无极在黑夜之中如同燃烧着的眸子,里面只有他的影。

    这一辈子,他最激烈的情绪,最疯狂的恨,最绝望的爱,都源自一人。

    帝尊执着于旧人。将他救出泥潭,却又丢他一人远走的授业恩师,是他的少年慕艾,是他大道的领路人,是他心魔的成因,是他半生跌宕的缘由,也是他求出不得的情劫。

    圣人谢衍,是他的师,他的父。

    如他的亲,他的友。

    殷无极这一世,可以为他生,也可以为他死。

    为他痴狂百岁,也为他疯魔千秋。

    第67章 万古长夜

    魔君一剑荡平半城, 这坍塌的乐坊深处仍然妖气四溢,妖树根茎扎根在地表之中,还未完全腐坏。

    这类妖祸, 哪怕本体被碾为粉尘,只要根须尚在, 迟早会再度生长起来,造成数不尽的麻烦。

    殷无极随手一剑,将废墟上层削平。

    尘烟散去, 果然是一处通向地下的牢狱之门。

    地牢中没有光。谢景行抬手,刚想施术照明, 殷无极变戏法似的取出一盏七宝琉璃灯, 手指虚虚一点,让灯芯燃起一簇火。

    琉璃灯旋转之时,有五彩异色,殷无极提着灯盏, 微笑道:“像不像您为我做的那一盏?”

    谢景行拂衣,缓缓走下阶梯, 才回过身,道:“当年那盏, 只是七色纸扎成的花灯,随手做来逗你玩的而已, 自然远不及这七宝琉璃灯贵重。”

    殷无极这一句话,甚是没头没尾。若是旁人,定是一脸茫然。

    但无论多小的事, 谢景行却能第一时间想起,并且回应。

    很难说,怎样程度的高山流水, 心意相通,才能做到如此程度。

    “我还是喜欢师尊给我的那一盏,您提着纸扎的花灯,带我走过喧闹夜市,带我横扫一条街的灯谜,对第一楼的对子,甚至还抢了老板的生意,亲手给我画糖画,一只威风凛凛的龙,可羡慕坏了那些凡人的小孩。”

    帝尊提着灯,先是踏下狭窄的楼梯,略略走在前面,又旋身,十分温雅地伸了手,去扶自家师尊。

    谢景行伸手,他就顺势扣住师尊冰凉的手指,把他牵下来,唇畔微勾,道:“您当年,就是这样牵着我的手。”

    “底下妖气很重,不知还有什么东西,现在换弟子牵着您了。”

    谢景行眸光微微一动,他自从与天魂相逢后,红尘卷的灵力便在慢慢灌入他的体内。

    他曾是圣人境界,化神以下的境界提升毫无瓶颈。如今已有半步化神境界,在仙门,已经是可为宗门之堂主或长老的修为。

    “别崖,我又不是瓷器,你一错眼就会碎。”

    白衣青年看着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目光停顿三秒,顿时笑了:“你是不是护得太紧了些?”

    “先生师恩浩荡,徒儿一生还恩,都尤有不及,护着您,难道不是应该的?”

    殷无极似乎听出了其中试探的韵味,极为巧妙地转了口气,笑道:“何况,师尊现在身体确实不好,多依赖一下我,又有什么错呢?”

    “还恩?”谢景行叹而笑,把手置于他的掌心,立即被握紧,五指扣住指缝,掌心滚烫。

    他挑起凤眸,瞥去一眼,道:“帝尊不是恨我至深么?”

    谢景行却见帝尊的眉眼俊丽,于熹微灯影中凝望着他。

    穿梭过漫长的时间,他的剪影,却好似最初的少年。

    有情人,无情天。

    他有世间最多情的眼,哪怕不出声,只是这般回望,千年的时光就漫溯而来。

    殷无极将左手背到身后,侧身一笑,十分坦然地承认:“是呀,我恨死你了。”

    虽说是言恨,语气却带着嗔怪,尾音勾人的很。

    谢景行最是扛不住他这模样,叹了口气,道:“败给你了,待我们出去,我再给你做一盏。”

    “一言为定。”殷无极又是一笑。

    “不过我不擅炼器,哪怕做出来,也没有这出自帝尊之手的七宝琉璃灯精致。”

    谢景行看到灯盏的杆部,隐隐铭着一个小篆的“殷”字。

    “先生做的,我最是喜欢,比我做一百个、一千个还要好。”

    玄袍魔君展开袖,随手替他挥开前方腐气,脚步不紧不慢,却道:“时间过得越久,越是容易回忆过去。站的越高,越是容易梦见故人。”

    “我许是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但当我翻开记忆一瞧……”

    殷无极倏尔一笑,叹道:“我从少年到青年时期的记忆,明明有那么长,足足有一千年,但是里面却只写了两个字。”

    “师尊。”

    半生伴君,半生出走。

    他是背井离乡的游子,无根无归的浮萍,断了长线的风筝。

    如今,还能回到他身边吗?

    回不去了。

    谢景行蓦然抬头,看向那用闲话平生的口吻,为他执灯引路的帝尊。

    他收起了平日绮丽艳绝的魔魅之色,亦然不为讨他欢心,故作少年模样。

    现在的他,兴许才是那个君临魔门的帝君,眉目之中没有喜悲,不动哀怒,绯眸中沉着一簇还在燃烧的火。

    只是柴薪将尽,一切将终,极昼过后,就会陷入漫长的黑夜。

    他的玄袍掠过脚下长阶,唯有灯,照着他近乎绝世的容色。

    殷无极徐徐走向黑暗深处,背影孤绝。

    他笑着,扬声吟道:

    “行路难,行路难——”

    “多歧路,今安在!”

    踏过幽深的长阶,他们抵达乐坊底部,竟然是一座挖空的地牢,泥泞潮湿,随着本体的死去,腐臭的根须已经停止蠕动。

    殷无极照了一下墙壁,上面糊着干涸的血肉痕迹,极是可怖。

    “这是人面树储备食物的地方。”

    谢景行看见一个巨大的坑洞,里面是森森的骸骨,腐臭的藤须委顿其中,似乎因为本体的死亡而失去了生命力。

    殷无极对南疆恶物的了解极深,淡淡道:“这类妖祸,哪怕是妖族见到,都要不惜代价除去,唯有巫族那群疯子会豢养入药。其生命力极强,只要活着一根枝条,让它捕食血肉,假以时日,又会复苏。”

    说罢,殷无极随手丢了一簇魔焰下去,拉着谢景行的手,迅速从那腐烂的坑洞边走过。

    “还是耽搁了时间,此树若是能早些发觉,定不会……”

    谢景行一想他前几日还昏迷不醒,又叹了口气。殷无极绝不可能放下他不管,反而来处理妖物的。

    对魔君而言,这红尘卷中的儒道弟子颇为多余,顺手护一把,是看在过往师门的情分上。

    要他丢下自己去除妖救人,纯粹痴人说梦。

    殷无极见他蹙眉沉思,伸手抹过他的眉头,把他的哀愁抚平。

    他从背后轻轻揽住白衣青年,似是在撒娇,笑道:“先生怎么又不高兴了?本座又做错什么了吗?”

    谢景行怔了怔,只觉脊背一麻,原是他的呼吸拂在他颈后,他似乎想要推拒,道:“没有,只是晃神了……”

    谢景行侧头,却听殷无极在他耳边低哑地笑:“谢先生,莫要躲我。”

    琉璃灯滚落在地,摔碎了,坠进那烧着烈火的坑洞之中。

    霸道的火,足以将一切都烧尽。

    “圣人认为,我与您,是什么?”

    殷无极的黑袍在火光中飞扬,唇边却悬着一抹微笑。那是属于魔道亘古的第一人,旷世帝君的神情。

    “死生师友。”

    谢景行看着他在火光中的侧脸,心中一悸,伸手抚上他容色殊绝的侧脸,轻声道:“薪尽火传……”

    “别崖,你是我的火种。”

    “死生师友,薪尽火传。”殷无极自言自语一番,倏尔笑了,“好,好啊。”

    魔道帝尊殷无极,是人世间最灼烈的火。

    他烧尽世间一切的枷锁,照亮横贯古今的沉沉黑暗,毁灭那些盘根错节的腐臭根须。

    当年的谢衍,给了他一簇火,他将之置于心口,那样隐忍地被灼烧了一千年。

    然后,宛若神明的谢衍,也终被这天地熔炉燃尽,身死道消。

    太阳落下来了。

    这五洲十三岛,就万古如长夜了吗?

    不会的,那颗圣人的灵骨,如一簇火种,仍旧藏于他的肋下三寸,如今仍然随着他的心脏一同跳动。

    谢衍根本没有死去,他照着他的黑暗,指引他的前路,抚平他的痛苦。

    然后,为他开辟一条天路。

    他是圣人遗留于世的大道,哪怕他被岁月苦熬,心魔侵蚀,哪怕他快要被焚成炉中的尘灰……

    他也要将这礼崩乐坏的人间世,变成谢云霁所希望的那个样子。

    “不要怕,前路是亮的。”

    殷无极执着他的手,微笑如盛放荼蘼,又如三秋风月:“你往前看,是不是一切妖魔邪祟都烧尽了?”

    谢景行却看到,烈火映在帝尊的眼里,竟是独一份的灼灼。

    殷无极烧尽了地道之中所有的腐烂根须。

    魔君之火,看上去是漆黑而冰冷的,看上去并不灼烫。唯有触碰之人,才知那化骨焚髓的恐怖。

    谢景行拢起广袖,感觉到一股流动的气息。

    他循着风声看去,墙壁上被树枝掩映处,暴露出一条通道。

    谢景行神情肃然:“有活人气。”

    殷无极一笑:“居然还活着,不错嘛。”

    谢景行拂袖一挥,无形剑气转瞬将甬道劈开,里面黝黑阴沉,与外层空间隔离,所以并未被殷无极的火焰波及。

    谢景行虽说爱洁,但人命关天的事情,他从不多加讲究。脚下泥泞潮湿,他就提了衣摆就往里走。

    殷无极也知他性子,跟在他身侧,不动声色地挥袖,外溢的魔气充斥隧道中,将那些幸存的恶物直接碾碎。

    不多时,两人走到深处。

    那是一座牢狱,关在此处的都是修士。

    谢景行走到第一间牢狱前,随手轰开栏杆,去探倒在地上的修士鼻息。

    “死了……”谢景行心里重重一沉。

    “仙门大比生死自负,此事不足为怪。”殷无极怜悯,“这是哪家的倒霉蛋?”

    “是个散修。”谢景行一叹,“本是个算计儒道的局,他被卷入其中,成了牺牲品。”

    “被宋东明丢进红尘卷,也是他运道不好。”

    “宋澜此人,可治宗门,不可治一道。”

    谢景行垂眸,冷声道:“性情偏狭,格局窄,走左道,私心重,不重法度,好名利权势,不堪为仙门之首。”

    圣人不常批命,哪怕批命,也不会如此激烈。

    这样的评价,对他来说,已是极重的批判了。

    “不幸身故,也该葬在外界,而非化于红尘大道,带他出去吧。”谢景行叹了口气,将散修的尸首收纳于专门的法宝中。

    谢景行面色肃然,拂衣起身,向黝黑深处走去。

    在如此幽曲黑暗之中,他白衣墨发,身影如微光,是长夜中最坚定的先行者。

    幸运的是,余下的牢笼之中,通过相互帮助活下来的弟子占大多数。

    谢景行挨个将牢笼破坏,把他们身上的妖气禁制解开,不多时,他与殷无极的背后便跟了好几个人。

    能走的扶着不能走的,磕磕绊绊,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韩黎与墨临相互搀扶着走出牢笼,韩黎一个趔趄,墨临连忙把他扶住,想了想,直接捞住他的胳膊,把他背在背上。

    “你这木头,放我下来,我用秦律砸你了!”韩黎哪里愿意在圣人弟子面前露怯,顿时恼道。

    “你的腿受伤了。”墨临任由他骂,嘴角勾起,“你又救我一次,还说不喜欢我?”

    “谁喜欢你,墨临,墨木头,脑子有疾否?”

    小辈之间的打情骂俏显得生机勃勃,这让看到了好几具尸首的谢景行略显宽慰。

    他捏起剑诀,轻松斩去此地余下藤蔓。

    他的背影孤绝,剑意凛然,好似多年前荡平一切不正不公的圣人,如此一路平推,竟是势不可挡。

    殷无极抱着剑,走在他身后,越发沉静。此地人多眼杂,他不能再如方才那样半拥着他,为他开道。

    虽然已经合作过多次,无涯子的身份毕竟还属于道门,在儒道弟子中间的威望,是远远也及不上圣人弟子的。

    鲜少有人注意到,他的眼神,始终不曾离开谢先生的背影。

    谢景行的脚步,在最后一个牢笼面前顿住了。

    鹅黄色衣衫的少女满身血污,将少年紧紧抱在怀里。

    她意识模糊,几乎濒临极限,只因为她正不断与想要吞噬他们姐弟的妖树斗争。

    她的身侧,是散乱的羽箭与断掉的藤蔓,仿佛经历了一场恶斗。

    人面树的妖藤啜饮人的血肉成长,所以藤蔓的切面亦然是血肉,斩开时的触感,无异于斩去人的肢体,腐臭的鲜血喷溅。

    先前,司空娇亲眼见到隔壁牢笼的修士姐姐被吞下去。

    那女修原本年轻娇美,却被妖藤化去血肉,只剩下一副皮囊。

    一具苍白森然的骨头架子走来,轻快地穿起那具美人的皮囊,眨眼之间就变成了那还对她笑过的姑娘,面容诡谲妖美。

    平时总是与她吵架的孪生弟弟司空彻,拼了命地守在她的身前,战至力竭,甚至为她挡下藤蔓的尖刺,腹部开了洞,毒一瞬间流窜在他的体内,让少年颓然倒在她的膝上。

    司空娇搭上五根羽箭,近乎破邪的光芒,短暂地逼退了妖藤。

    “阿彻——”她连忙环住少年,带着哭腔喊他的名字。

    “姐,你不能死,你不能……”司空彻还想站起来保护姐姐,却肢体不调,他失败了。

    “那妖物若是再来,姐,你先、先把我丢出去……”

    “你是笨蛋吗?我是你姐姐,我比你大,是我来保护你!”司空娇死死咬着牙,告诉自己不准哭,不能哭。

    她竭力掩饰哽咽,道:“笨蛋阿彻,你就待在我身后,看姐姐的英姿吧!”

    “你就比我大一个时辰……”

    “那也是你姐。”

    少女打退了不知道多少波妖藤,已经力竭。

    若是还有妖物闯进来,想要把她的皮剥下来,她可能就真的只能死在这里了。

    “我还没和小师叔告白呢……”

    她死活抱紧了怀里的弟弟,好像在对他自言自语:“师尊还没给下个月的零花钱,风师兄说,要给我做好吃的点心,辰明的生辰礼物我都做好了,还没送出去……”

    她意识模糊,用尽最后的力气抬头,却见牢笼轰然洞开。

    来者白衣墨发,凛凛剑意于他周身环绕,尽显风流。

    “小师叔……”剑光太炫目,她的泪止不住地落下来了。

    “娇娇,别哭了,像个花猫似的。”谢景行一看牢笼里恶斗的痕迹,就知晓这两个孩子着实受苦了。

    “阿彻怎么样?”

    “对,阿彻,阿彻他……”她本想组织语言,却只觉嗓音嘶哑。那是被妖毒侵入的征兆。

    “好了,不必说话,我都清楚。”谢景行曲指在她额心一点,灵气乍现,祛除她身上的妖气。

    他随即俯身,探了一下司空彻的脉搏,长出一口气:“阿彻没事,时间尚短,毒素未进入肺腑,用药调养一下便好。”

    司空娇抱着弟弟,终于从噩梦中惊醒,哭着道:“我做到了,我保护了阿彻,我终于不是给阿彻添乱了……”

    谢景行看着在宗门里天真可爱的少女,如今一夜长大,温柔道:“师叔来了,已经没事了。”

    说罢,谢景行给司空彻塞了一颗解毒的丹药,就想接手去背他。

    殷无极一直沉默地看着,并不出声。

    见他对小辈的温柔态度,帝尊心中酸的厉害,用剑鞘在他面前一横,声音淡淡:“让墨家那小子过来,机甲人背,你不许碰。”

    谢景行听出他语气中的独占欲,失笑:“我的宗门弟子,又是个孩子,你这也不许?”

    殷无极化身的无涯子,与当年的圣人弟子无涯君有七分像。

    但是这副君子皮相之下,早就是天下霸道的帝尊,哪会讲这些道理。

    他知道谢云霁教了白相卿的弟子,处处护着,是把他们当孩子般宠着。

    他也知道,少女思春的话当不得真,他们辈分差太多。

    但又怎样,他就是不爽。

    谢云霁心里的少年,只能有他一个。

    墨临看他一眼,显然是对谢景行的这位道门好友有些疑问。

    为了不给他惹事,殷无极压住骨子里噬人的暴烈欲望,极其缓慢,又勉强地转过身,低声解释道:“谢先生一路救人,灵气损耗巨大,先前又损部分道基……”

    “是该如此考虑。”墨临点头,认同了这一说法,于是召出机甲人,让其背起昏迷的司空彻。

    地牢里全扫了一圈,确认没有遗漏后,谢景行点了点救出的儒道弟子与散修的人数,发现竟然有四十余人。

    谢景行微笑道:“都和我回见微私塾吧,很快,除了私塾,这座城中就不再有安全的地方了。”

    白衣青年的背后凝着浩荡如山海的剑意,徐徐走来的模样,如破开黑暗的一道光,将他们从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救出。

    那是圣人弟子,谢景行。

    “天不生圣人,万古如长夜……”

    此时的所有人,心中都默念着那时隔五百年的名句。

    是啊,这长夜,已经太久了。

    第68章 通天妖塔

    夏至已过, 又是一秋。

    见微私塾之中,被救回的、自主寻来的儒道弟子越来越多。

    还好红尘卷为主人复刻见微私塾时,早就有先见之明, 把占地面积扩大了三倍。否则,这些寻求庇护的学子一来, 别说安排住宿,就是凑合睡地上都悬。

    谢景行见他们发愁,就取来笔墨与画轴, 当着他们的面挥毫泼墨,以工笔绘出房舍, 在空地上一抖, 新的屋舍就拔地而起。

    他参照的,自然是他最熟悉的儒门学子监。

    当年,谢衍建造儒门时,曾于灯下精细地一点一点绘出图纸, 为未来的学子考虑了很多东西。

    与他彻夜讨论,并且逐步实现这些构想的, 无疑是当年的圣人弟子殷无极。

    那时他们都很年轻,充满对复兴上古儒道的热情。

    谢衍挥毫泼墨, 将屋舍、流觞曲水与梅花林绘在图纸上。殷无极燃起炉心火,亲手打制天工造物、阵法机械乃至主宗牌匾。

    一切都是按照“家”的标准来的。

    他喜欢, 殷别崖也喜欢。

    殷无极说,他要在微茫山后山建洞府,那里有一处冰火洞, 最是适合修炼。只要出门,走上不久后,就是梅花林。

    他们可以在梅花林里面建个亭子, 布下阵法,不让外人进。

    闲暇时,他们就去抚琴舞剑,烹茶对弈,清谈论道,以此消磨永日。

    后来,殷无极入了魔,离开了微茫山。

    一去千年,再未归来。

    徒留白衣圣人在亭中负手,对着一地残花,发出长长的叹息。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谢先生,您都已经化神了?”封原的声音带着惊叹。

    谢景行的思绪被蓦然打断,收了画轴,习惯性地循声望去,却见绯衣少年十分兴奋地跑了过去,围着屋舍转了几圈。

    封原也与自己的师尊沈游之一样,以书画入道,见谢景行露了这一手,了解其中难度的他,哀叹道:“我只能画出茅草篱笆,师尊见了,还白了我一眼,骂我,‘与其画茅厕,还不如去画猪圈……’”

    “这么漂亮的屋舍,是主宗的?”

    张世谦持重端肃,他执着儒卷,对这精妙绝伦的术法颇为欣羡,失神道:“这就是圣人传承……”

    “学子监。”司空彻养好了伤,啃着苹果,笑道:“是儒门弟子的住处,享受下主宗待遇吧,便宜你们了。”

    红尘卷是炼心之地,他们既然能在元婴之前得到这样一番际遇,又幸运活了下来,以后修道更是坦途。

    他们本就是天之骄子,未来,亦然会是儒门肱骨。

    圣人从不拘于宗门之别,只关心一道之兴亡。着眼之处,远超门户之别、道统之分、仙魔之隔。他的背后,是天道的窥伺,他看向的,是九天之上至高的权柄。

    诸子百家,若能争鸣,仙门欣欣向荣;若是争斗,他必然要出手干预。

    半步圣人的宋澜,还在为仙门之首的位子苦苦纠结时,如今才恢复至化神的谢景行,心中想的却是颠倒乾坤,改换日月。

    格局之分,高下尽显。

    “都过来吧。”谢景行微笑着看向这些年轻桀骜的孩子,犹如看着一个复兴的希望。

    他不紧不慢地道:“你们如今经历的,是儒门特有的‘红尘试炼’,模拟的是儒道大能修士可能会经历的‘儒道三劫’。其中紧要,我会逐一给你们讲明,今日晴方好,你们且来听课。”

    谢景行的口气温和,使用的却是陈述的口吻,显然是不觉得有人会拒绝。

    当然不会,圣人弟子专门讲圣人遗物的神妙之处,还有那听都未听过的“儒道三劫”,据说是大能修士才有的。这种等级的知识,傻子才不听。

    私塾中的儒道修士纷纷眼神一亮,在学堂中逐一落座。没有了位置,他们就站在后面,不一会,就坐的满满当当。

    又等了一会儿,青衣的魔宫丞相也来了。以他之境界,却肯执弟子礼来蹭课,显然是敬仰谢衍文名已久。

    陆机与谢景行之间并无龃龉,只是陆机见过君王的心魔缠身的痛苦,见证他的夜夜的不寐,与那魔宫终日亮起的幽明灯火。

    他看过藏于书房的书文字画,那些千金难求的圣人真迹在帝尊书房中堆积成山。

    殷无极近乎痛苦,又自虐地让自己置身于圣人遗作之中,将那些字句含在口中,嚼出个千遍万遍,好似能唤得故人归。

    “陆先生请坐。”

    “谢先生请继续吧。”陆机倚着门,青衣白裳,尽显风流,“平遥学的是野路子,就来蹭一蹭,还请先生勿要见怪。”

    “无妨,儒道之术,一通百通。”谢景行淡淡道,“在我这里,无有门户之别,有教无类而已。”

    他的声音清雅,不疾不徐的,却有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谢景行提点他们,出了红尘卷后该如何修心,才能最大化地利用好这段经历。

    圣人是真正触碰过大道之人,才能将一切心得化为凝练之言,字字句句,皆从学生的角度出发,毫不晦涩,尽是至理。

    有教无类吗?

    陆机缓缓咀嚼了一下这句话的分量,忽然想到,他从陛下的身上,看到的到底是怎样的影子。

    殷无极设下七十七魔门,他告诉天底下所有魔修——

    “从今日起,功法不再独属于少数大魔,我设下的每一个魔门,都有一套独立的功法传承,你等可按照资质与喜好自行择宗。”

    “从此,人人皆可登大道,有教无类,适合而已。”

    这宛如一声霹雳惊雷,席卷过北渊洲的苍茫大地。

    他们的君王,结束了少数大魔对功法的垄断,将魔道之坦途,修真之愿景,明明白白地展现在每一个魔修的面前。

    君王站在九重天之上,向天下宣布:“谁说,我们天命如此?谁说,我们是恶?谁说,我们不配通天?”

    “仙修是人,魔修亦是人,我们与他们,又何来不同?”

    “吾愿吾之天下,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向上走,一起走——”

    若如此君王,仍然不慈,那世上谁堪配为圣贤?

    陆机轻摇折扇,看着那穿梭于学子之中的圣人背影,忽然失笑。

    这师徒两人,皆是一脉相承的“为往圣继绝学”吧。

    圣人之言果然精妙绝伦。哪怕讲的都是些最浅显的东西,陆机被他一点,也解了不少疑云。

    正当他听的入神时,天边发出一声巨响。

    “怎么回事?”弟子们纷纷交谈。

    “你们看外头的天!”有弟子仰头,“天上有好多黑色的云啊!”

    “那不是云,是业。”谢景行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眸光沉沉。

    “这是业障取代紫气,将皇宫全然笼罩的迹象。这意味着君王紫气旁落,乌国之事,要进入到下一个阶段了。”

    他说罢,又看向那些殷殷看着他的学子们,道:“今日就讲到这里,给你们布置一个功课,以这‘君王之业’为题,写一写进入乌国历史以来,你们的所思所想所感,明日我回来时,交给我。”

    “还有功课——”有人哀叹。

    “谢先生,多加小心。”

    “圣人弟子乐意教我们,有功课怎么了,这是重视,还不快写!”

    谢景行走出学堂,却见天色阴暗,黑云压城,已是漂泊大雨。

    玄袍帝君早已执着伞,于庭院中等他。

    殷无极见了他,侧了侧头,绯眸向他望来。

    原本漠漠没有焦点的眼神,在触及到谢景行的时候,忽然就凝出了微光,投在他的身上。

    帝君再一阖眸,复又睁开,眸底的孤寂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蜜一样沁出瞳孔的甜。

    谢景行想:殷别崖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明明每一次见到我,都高兴的藏不住情绪。

    可他偏执又骄傲的别崖,总是似真似假地说些教人生气的话。

    殷无极在雨中向他伸出手,白皙修长,在雨中盈盈生光。

    “通天妖塔落成了,紫气快护不住皇城了。不如,与本座前去一探?”

    他是万魔之魔,风雨皆避他,又何须于此执伞独立,换一肩风露?

    谢景行走出廊下,白衣不染风雨,原是魔君护佑。

    直到他安然到他伞下,帝尊才将伞倾向他的方向,道:“本座要去看看那杀业之重,比之本座,如何。”

    “这样沉重因果,皆为苍生之血,臣民之哭,如此,怎配为君?”

    他倏尔笑道:“好吧,本座沾的血,十个乌国都不止,本座倒是不配说他了。”

    殷无极淡淡地笑着,玄色衣摆在风中飘荡,极盛的黑色业障如附骨之疽,藏在魔君的影子里,狰狞显现,惊了风雨。一错眼间,又倏尔消失殆尽。

    “别崖。”谢景行忽然唤他。

    “怎么?”殷无极侧头,毫无异样地微笑道。

    “你有再多业障,再多因果,我也渡得。”

    谢景行微微倾身,捏住他的下颌,迫他低头,声音冷而烈:“殷别崖,在这世上,你若摘帝冕,何人配为君?”

    雷声作响,庭中落叶席卷,雨声瓢泊。

    帝尊手中的伞,瞬间坠入水中。

    殷无极本能地揽住入怀的先生,让风雨避他两侧。下一刻,就被谢景行一抬头,咬住了唇。

    帝尊瞳孔一缩,愣住了,完全想不起来避雨,反倒被雨水浇透了墨发玄袍。

    雨露勾勒出他绝世的容貌,他却像是被淋湿的小兽,抱着他,连回应和抢主动权都忘了,被性子矜傲的师尊按着脑袋,亲了个够本。

    “圣人……”

    谢景行没有回答,却想,帝尊唇边的味道,哪怕沾了雨水,却依旧那么好。

    他这徒弟啊,最恼人,也最是让他舍不下。

    殷别崖是他心头的血。就算寡情如圣人,那样的伤,也会触之即痛。

    *

    自从举国修仙后,有天子带头求道,连朝臣都家家养了丹师,延年益寿,修炼道法。

    一时间,王都修仙求道,蔚然成风。

    乌国天子闭关修炼,早朝停了数年,想见君王一面都是极难,宫闱之中到底是什么情况,更是无人知晓。

    雷雨稍歇,殷无极展袖,带着谢景行缩地成寸,越过宣武门。

    两人施了障眼法,打算从御花园穿过,去往天子所在的乾坤殿。

    宫中几乎成为怨气之海,久久生活在其中的人不觉奇怪,脸色逐渐苍白阴煞,眼窝深陷,犹如死人。

    殷无极看着从宫外飞进来的蝴蝶,在娇艳的花朵上停留了一下,翅膀迅速腐烂,跌落在地。

    “这御花园底下,埋着不少人呢。”殷无极不知想了什么,“很有意思。”

    殷无极的声音低哑,笑道:“若是在此地投引,岂不是又能养出一棵人面树?”

    谢景行轻飘飘地瞥他,帝尊立即改口,从善如流:“怨气太重,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宫城之内的血腥气极重,数座宫殿空置,衰败为冷宫。宫中的投寰怨鬼化为地缚,湖中水鬼拉人替死,百鬼夜行宫中。原先皇宫有帝王紫气压着,不至于怨气冲天,而在通天妖塔建起后——”

    谢景行拂去衣衫上附着的怨气,微微蹙眉,道:“乌国时日无多了。”

    “因果如此。”殷无极习惯性地护着他,揽他入怀,微笑道,“这附近皆是南疆植物,美则美矣,却是有毒。”

    他话音刚落,飞越宫墙的鸟儿落在树上,啄了果子,只是一碰,那红艳艳的朱果便裂成两半,内里露出一颗形状诡谲的眼球。

    鸟儿被邪气惊起,却被攀爬在树枝上的蛇一口叼住,吞下腹中。

    眼球状的果实落在地上,像是融入岩浆一样,眨眼间蒸腾成一片黑色的雾气,化入宫城中。

    “小心脚下。”殷无极将他的指节纳入掌中,微微笑道。

    “谢先生现在半步化神,若是想看,只要将凝聚修为到眼上便可。但您最好别看,以您的性子,受不了。”

    谢景行只看见蒙蒙化雾的怨气,将植物吞没。

    在殷无极眼中,这里与南疆的妖雾森林毫无差别。

    那些花草皆是活物,外表邪异,正在狰狞蠕动,要将踏足御花园之人吞噬干净,埋入土壤。

    “到底是什么?”谢景行听他警告,也没有勉强去看,问道。

    “妖雾森林。”殷无极补充了一句,“和那个很像,我记得,我陪您从南疆回来的时候,您几乎三个月没碰半点吃食。”

    当年的天问先生谢衍,挑剔好洁,还没有今后圣人那般喜怒不形于色。

    “是那地方。”谢景行神色变了变,立即给自己周身加了层隔绝术法,转向玄袍魔君,“能不看,还是不看了罢。”

    殷无极看着谢景行碰了一下眼睛,显然是化神修为还不够高,挡不住这无处不在的妖雾。

    他取出一根白绸,低头,温柔道:“妖雾伤眼,不如以白绸护住眼睛。先生信我吗?我会牵紧你。”

    以白绸缠住双眼,就是主动封住视觉,只凭借神识判断环境。

    除非身边有极信任之人,在危险之地自封视觉,无疑是送死。

    谢景行定定看着他,笑道:“别崖,这你还用问,莫名其妙。”

    殷无极一笑,语气温软,嗔怪道:“这不是问一下嘛。万一先生不喜,觉得缠着白绸不安全呢?”

    谢景行无奈:“要是帝尊领路还不安全,那这世上就没有安全之地了。”

    雾气越来越浓,谢景行听凭徒弟给自己缠上白绸,隔离了妖雾,他才觉舒服几分。

    殷无极本来正经,但在绸缎慢慢裹上师尊双漆黑眼眸的时候,他忽然低哑了声音,笑道:“真怀念您被我弄的发抖,连白绸都沾湿了的模样,简直能让我发疯。”

    谢景行一僵,恼火地捏了捏他的下颌,强势道:“帝尊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再说这些有的没的,当心吾教训你。”

    “教训我?我巴不得呢。”他又是一笑,留下暧昧的暗示,“化神到了,先生也该,让我再看一遍了吧。”

    “……”谢景行懒得理他。

    “谢先生,小心脚下。”殷无极牵着他的手,魔气铺满了整个道路,如河流蜿蜒向前。

    他牵着谢景行,走在魔气铺平的道路上,随意抬起左手,两指并为剑诀,往前路一划。

    布满前路的毒花应声而碎,在黑火中燃为灰烬。

    小路两侧的地上爬过五彩斑斓的毒虫,迟迟不敢靠近流淌的魔气。

    殷无极曲指一弹,让其灰飞烟灭,心道:“幸好他看不到。”

    谢景行的步伐很稳,像是习惯过失去视力,丝毫没有违和。

    “您当真不怕?”殷无极道,“就这样放心我?”

    “如今,我若不信你,又该信谁?”谢景行步履稳健,身姿挺拔,无奈地哄着帝尊。

    谢景行素衣墨发,宽袍大袖,身姿如鹤。端得是霁月光风。

    他却满心想着如何把他锁起来,按在榻上纵情交欢。

    谢云霁这么信他,可他的欲好脏啊,当不起这份信任。

    殷无极握着他的手紧了紧,眸子中的绯仿佛要溢出来。

    走出御花园后,谢景行感觉到那些躁动的怨气终于远去,他解下绸带,回头望了一眼,却见到妖魔涌动的迷雾森林。

    谢景行蹙眉,道:“皆是恶物,离开前烧了吧。”

    殷无极即使被支使,也并未感到不快,甚至甘之如饴。

    他轻笑道:“好,听你的。”

    第69章 帝王之业

    谢景行施展了障眼法, 他们穿过化为妖雾森林的御花园,来到寂静如死的禁宫。

    寒蝉凄切,风声依旧, 除却宛若活死人的巡逻侍卫,在行走时会发出刀枪碰撞声, 此地再无其他声响。

    谢景行看着几个手捧盖着红布的托盘,正低头前行的宫女,叹息道:“虽然看着还有生气, 却犹如活死人。”

    殷无极虚虚伸手,凭空于锦缎之下夺过一颗, 捏在手心把玩, 蓦然笑道:“是送给乌国皇帝的仙丹,我瞧瞧材料……”

    丹丸是朱红色,颜色犹如干涸的血迹。

    他凝神看去,露出倒胃口的神情, 伸手一握,黑火瞬间将丹丸烧了个干净。

    “好脏啊。”殷无极的神色有些怪异, “人血入丹就罢了,什么肮脏妖物的内脏胎盘都往里加, 虽然能短时间增强力量,但这东西, 连本座养的魔兽都不吃。”

    说罢,他拍去掌心灰,细细擦净每一根手指, 以免招他家先生不喜。

    谢景行无奈,拉住他藏在袖里的腕子,用白绸替他擦拭指缝的灰, 语气温柔:“多大人了,什么都要去玩一玩,当心哪天栽跟头。连妖雾森林都有了,这宫城里能有多干净?”

    腕上的温度让他弯起唇,殷无极先是一怔,继而笑了:“谢先生这也要管呀?本座可早就不是小孩了。”

    谢景行神色微变,转身往御天阁走。

    殷无极三步两步跟上他,有些自负地道:“再说,此世能让我栽跟头的,早已……”

    他说着,愣了许久,又熄了声。

    他从那恣睢狂徒的桀骜模样,逐渐转为如山的沉默,

    “别那么敏感,我在呢。”谢景行回头,直接牵住了彷徨的他,将他修长的手拢在掌心搓了搓,再领着他,走过朱红城墙之下。

    不远处,是灯火通明的御天阁,与雾色之中若隐若现的通天塔。

    “……哦,师尊在的。”

    殷无极这才迟钝地点了点头,敛了眸光,却见谢景行飞扬的发丝,心中忽然希望这宫城道,漫长,再漫长一些。

    “谢先生是不是觉得我幼稚?”

    他们在夜色中行走,见风灯摇曳,帝尊沉默半晌,忽然道。

    “为什么这么说?”谢景行神情是温和的,一如这世间,一切有七情六欲的人。

    “总是闹你,折腾你,让你操心。”殷无极声音低缓。

    “别崖要是什么时候不闹我了,我还得看看,我徒儿有没有被夺舍。”

    谢景行无奈地笑:“都闹了我两千多年了,现在才想起来改?”

    “不改。”殷无极却道,“我要是改了,您见我省心,就去看儒门三相了。”

    说罢,他冷哼一声,道:“那三个小家伙,得您的教导也够多了,连个儒门都看管不好,您别管他们。”

    “不管他们,来管你?”谢景行知道,他又少年心性了,“你桀骜不驯,天生叛逆,我要管你,你服我管吗?”

    “以前是不服的。”殷无极叹息一声,笑了,“现在,只要师尊愿意说,我就愿意听。”

    谢云霁既是师父,也是诤友。

    他会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会教他不要行差踏错,背离本心,一念成魔。

    谢景行眸色幽深,把他无意识捏紧的拳揉开,用指尖嵌在他的指缝中,牢牢扣紧。

    “您这个牵法……”殷无极抬起被牵着的手。

    “我又不是当年的少年,走不丢了。”他笑中含着嗔怪,绯眸流转,极是多情。

    “真的走不丢了吗?”谢景行瞥过来,眸中映着他的脸。

    他轻轻道:“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的心魔还能撑多久?你,还有多少寿元?”

    “一定要问吗?”

    这已经是谢景行第三次开口询问,但殷无极都未曾正面回答。这一次,依然是一样。

    殷无极早就练就一副堪称完美的微笑面具,半真半假地笑道:“时间长着呢,师尊愿意要我多久,我就陪您多久。”

    “没有骗我?”谢景行心中冷笑。

    看呐,他又在说谎。

    “当然没有。”殷无极笑着转移了话题,假作埋怨模样,“若说骗,师尊才是那个骗子吧。”

    “为师骗你什么了?”谢景行顺着他的话头,和他绕圈子。

    “骗我身,骗我心……”殷无极本是带着笑,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温柔神色陡然一收,浮现出几分戾气。

    “还什么都不说,自顾自地去飞升!”

    “……”天又聊死了。

    他们哪怕亲密无间地牵手、拥抱、接吻,也仅限黑夜的情人。是这漫漫大道长生路上,互相取暖的彼此。

    但他们始终各自肩负一道,心中还有必须隐瞒的事情。

    有作为师徒,不能诉之于口的隐衷。

    有因仙魔之隔,不可多问、多言的谋略布局。

    谢景行心思莫测,殷无极癫狂疯魔。

    如此荒唐师徒,得把心事剖出多少道,将伤口撕裂到何种程度,才能看到对方半分真实模样。

    谢景行捏住这孽徒的骨节,只觉他天生炙热的魔躯中烧不尽的火,正在长夜将终之前,一点一点熄灭。

    谢云霁枉读诗书,不配自号天问,如今,竟连他的天命都堪不破。

    他必须要合魂了。

    唯有拿回圣人修为,他才能拨动星盘,才能再一次去与天博弈,破他无解的命数。

    这是让当年的圣人谢衍,剜了骨,破了道,分了魂,历了劫,坠了天,经历五百年浑噩,却还要执着于重回此世的——最初也是最终的根源。

    他要渡魔成圣,他要渡他长生。

    *

    御天阁名取自御龙在天,是天子之兆。

    乌国皇帝在此处闭关,妄图修炼成仙。丹药如同流水,送入这里,为身怀紫气的帝王求一个长生。

    自古求长生者众,得之者廖。

    哪怕是圣人,也终沾了一个“人”字,亦有求不得,渡不得;亦有拼却一生,仍无能为力之事。

    御天阁中,宫人已尽去。通明灯火中,盘膝坐在龙榻上打坐的帝王,年纪约莫四五十岁,从面相上,也可看出他年轻时,也曾是一代英主。

    此时,他的脸上带着异常的红,眼窝深陷,淡淡的乌青色。

    三名手执拂尘的道士飘然踏进阁内,如入无人之境。甫一进来,阁中一阵朗笑。

    道人容貌肖似,分别名为“无虚”“无实”“无颇”,长须白面,道袍上绘着八卦乾坤,面如涂脂,很有几分仙风道骨。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吾等在宫外,便看见有冲天紫气,原是这通天塔一落成,陛下就结出金丹了!”

    “朕结丹了?”帝王果然大悦。

    “这些丹药果然高妙,重重有赏。”帝王笑道,“这通天塔落成,天道就将知朕之功业,渡朕成仙了吧?”

    无虚道:“那是自然,陛下之功,千秋万世,青史留名。”

    无颇恭维道:“天道之雷云,就是陛下渡劫之兆,是陛下功业上达天听之故!”

    帝王闻言笑道:“好!来人,取朕的帝冕与龙袍来,朕要于通天塔,开坛祭天!”

    谢景行见他丹田有一颗金丹,只是浑浊了些,依稀有因果缠绕。

    圣人通晓古今,但在这类阴狠邪法上的了解,不及殷无极。

    谢景行扯了扯徒弟的袖子,示意他低头。

    那巍巍如山岳的魔道帝君附耳过来,谢景行温热的吐息便落在他耳畔,低声问道:“五十岁,无半点灵根,一跃而结丹,这是什么妖法?”

    他忘记了传音之术,殷无极似乎也忘了。

    殷无极也俯身,唇轻碰着谢景行的耳侧,若有若无地道:“是虚丹,此法极是恶毒。他吞服的是生人血肉怨气,在体内沉积,药性极烈,但短时间能够明目提神,重回青春,看上去像是得了长生罢了。”

    殷无极笑了:“一颗丹药,就是一条人命。因果如此之重,这皇帝小儿,就是有再逆天的紫气,劫雷一落,也活不了。”

    谢景行观气后,也是摇了摇头:“帝王紫气和乌国国运还未完全消退,这道劫雷,一时半会还落不下来。”

    殷无极冷笑:“若是天道之劫,当年早些将他劈了,说不定乌国还能活下一些人,不至全城皆殉。”

    说罢,殷无极拽着谢景行的广袖,也不理那还在恭维君王的妖道,径直走出御天阁。

    阁外,天色黑彻,云层中雷电酝酿,唯有远方通天塔笼罩在黑色的业障之中。

    他倏尔笑道:“圣人啊,您与我,难道还不知,这天道又是什么东西吗?”

    殷无极的言语之间,尽是对天命的大不敬。可见,他毕生傲视一切,最不畏的就是天。

    谢景行拂袖,淡笑道:“是啊,此间天道,不公。”

    所以,这天下之道,也该换换了。

    通天塔位于宫中西南角,约七层楼高,暗合七七四九天数。塔上刻腾龙纹路,还有辟邪、应龙等上古神兽缠绕,极尽祥瑞。

    天色是灰蒙蒙的,枯树之上,高高站着杜鹃鸟,声声啼血。

    “是杜鹃。”殷无极看向枯枝上,微微抬手,鸣叫声凄切的杜鹃落在他的指尖,又振翅飞起。

    “望帝杜宇亡国身死,化为子规啼月。”谢景行寒声,“此乃亡国之兆。”

    这通天塔的四方地基下,竟是白骨铸就。

    他们踏着阶梯,走到通天塔前,只见塔身无门无窗,唯有底下供桌摆着一圈贡品,是码着整整齐齐的头骨,令人毛骨悚然。

    谢景行眼眸一沉,道:“这些都是之前被斩于闹市的儒生,不仅没有入土为安,反倒沦为祭品,魂灵被困于塔中,世代受折磨凌虐,榨出怨气,供养一城之妖祸……”

    儒生们不过是祭品的一部分。真正的祭品,是这乌国上下无一幸存的百姓,是这累累白骨,枉死冤魂。

    这无门无窗的塔,才不是什么通天路,活人进不去,唯有死人可住,怎么通天?

    谢景行一路走来,此时的怒意最为高炽,神色冰冷清寒,若九天之仙。

    枯枝寒鸦,风声凄冷。殷无极左手负于身后,立于风中,黑袍如浪涌。

    他站在阶梯之上,见遍地荒芜衰草,远处宫城的灯火照耀,却照不彻荒魂冤骨。

    他淡淡道:“君王踩着生民尸骨向上,如何能通天?”

    说罢,帝尊阖了眸,笑而叹息:“杀人者,人恒杀之,如何通天?”

    “此乃帝王之业。”

    妖塔之上,紫气衰败,缠绕着帝王的业果。

    殷无极腰间悬剑,衣袂掠过地表,笑着走向通天塔的阶梯之上。

    他在通天塔前回首,掀起眼帘,眸中滔滔如血狱,蕴着洗不净的血。

    谢景行在台阶下凝望着他,只见帝尊的背后,那些重的几乎能将任何人压垮的业障,窒息般压来。

    原来,他日日夜夜背负的,都是这些鬼哭。

    “谢云霁,你可知为君者,要背负的是什么吗?”

    殷无极的赤眸映着塔中的冤魂,沉沉镣铐将他们锁于此地,不得超生。

    就算是一城之亡灭,比起殷无极背负的怨鬼嚎哭,也显得那样的渺小,宛若沧海之一粟。

    帝尊仍是笑,玄色衣袍上隐有金色的麒麟暗绣,明明是瑞兽,却镇不住他一身冲天业障。

    殷无极叹而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啊。圣人啊,本座统一魔洲,手上到底沾了多少血?别说是一座城,几十个乌国王都,也及不上本座杀的人。”

    “你不一样,殷别崖,你给我下来!”谢景行咬紧了牙关,看着殷无极的眸中迅速染上血腥的颜色,几乎被业障所吞没。

    谢景行顾不得思考,五指一张,山海剑意璀璨,浮现在他身侧,护着他步步走上那通天台。

    “人头滚滚,血流漂杵,你知道那是什么样子吗?”殷无极的神情温柔,但表象之下,早就几多疯魔。

    他曾听圣人之言,受他礼乐教化,因循他君子之道。

    他是圣人谢衍毕生的心血,他是在魔洲振臂一呼的屠龙者,是席卷一切的烈烈火光,是万魔山呼万万岁的魔道帝君。

    他也曾是千万人中最少年。

    “十室九空,荒魂遍地,万里鬼哭,你知道是什么模样吗?”

    殷无极望向那披着一身明亮剑光,向他走来的白衣仙人,好似看见了宿命。

    他低哑地笑道:“师尊,化为杀人盛野的魔,是我逃不过的宿命啊。”

    “那些吸了北渊洲千百年血的人,他们早就连成盘根错节的大网,像是病变一样,除去了一个,又会长出一个——”

    “除不尽,杀不灭,放不得。”

    “所以,本座都杀了。拼死顽抗的,杀了;阳奉阴违的,杀了。以杀止杀。”

    “谁要让揭过一页的历史倒回蛮荒,本座就驾驭帝车,鞭笞万里,让车辙从他们的身上——狠狠地碾过去,魂消魄散,尸骨无存!”

    黑云翻覆之下,他之悲慨,他之叹息,他之笑容,化为圣人荡不尽的,绵绵心痛。

    魔道帝尊的身躯如巍峨山脉,叹息声却缥缈,若天边余音。

    “倘若后人作传,你谢云霁,定是人间圣贤,百代君子;受千秋歌颂,为万世师表。”

    “殷别崖,则入稗官野史,归进暴君篇目。无人敢书写我名,无人敢称我功业,只是一代一代说尽,我当年——血屠万里的疯魔。”

    “五百年了,师尊,你如何渡我?”

    第70章 人间至圣

    黑云翻卷, 通天塔下,谢景行看向殷无极笑而生悲的绯眸。

    绮丽魔纹从魔君颈边爬上侧脸,如枝蔓横生的红莲。重重业障似镣铐, 将他禁锢在天地樊笼中,要他成天道祭台上的魄。

    他曾是儒道修士, 叛道入魔,远走北渊。

    半生疯魔,半生离索。

    命运待他太苛刻, 这两千五百余年的时光中,他曾有几分快活?

    殷无极抬手, 尝试遮挡着侧脸的魔纹, 他再度望来。往日极盛的容色,半面魔,半面佛。

    他侧头,笑着道:“圣人啊, 如今本座罪孽缠身,业障泼天。如何能面对这道之垂询, 天地诘问……”

    他还没说完,却听谢景行厉喝一声:“殷别崖, 下来!”

    青年儒袍飞扬,墨发飘荡, 一步一步踏上白骨筑成的高台。

    剑意在谢景行身后逐一亮起。不是幽冥微弱一盏灯,而是万古长夜的燎燎炬火,足以照彻归程。

    他睥睨时, 有匪君子的儒雅皆散,醉中访道的疏狂尽褪。

    这隔世经年的温润皮相,早已掩不住圣人谢衍的高远气势。支离的病骨, 藏不住当年胆敢挑战天道的剑魄。

    谢景行厉声喝道:“殷别崖,你听好!”

    “你是君王,他是虫豸。”

    “你开北渊千年之盛世,他毁乌国百年之国祚。”

    “这通天妖塔,是乌国国君经年的业,不是你殷别崖注定的果。”

    “你止生民数千年之离乱,你创人而为人之治世,你将分裂千年的疆域归于一统……”

    “世人该为你立碑,史官该为你作传!”

    “你杀人无数,你亦活人千万万。”

    “你杀的是豺狼凶兽,斩的是邪魔外道,镇的是人性本恶。”

    “你算什么暴戾无道?你算什么罪业加身?”

    “你除去的是累世的仇怨,革掉的是人心的枷锁,重开的是魔修梦寐以求的向上通途——”

    “你说你不要君王庙,但北渊万魔皆供你长生碑,你凭什么去死?”

    转世圣人盛怒之下,步步逼近通天塔。他身上笼罩的山海剑意,竟是刺穿天幕沉沉的黑暗,让子夜也亮如白昼。

    长风盈于谢景行的两袖,他的眼眸,却比那北极寒星还要冷,还要亮。

    “哪怕这青史评你功过,你的万世之功,也永远得写在业果之前。”

    “若我为这上古浩劫后的史书作传,魔道帝尊殷无极,堪为帝王本纪第一章 ——”

    “谢先生……”殷无极被他言语之间的盛怒震慑,哑声一唤。

    谢景行凝出一柄山海剑的虚影,向着高台之上指去。

    他冷声道:“殷别崖,给我从那妖塔上,滚下来!”

    山海剑锋对准的,正是那几乎一念成魔的帝君,血狱滔滔的一双眼。

    他站在明暗的交界,背后是七七四九的通天妖塔,身侧缠绕着足以让他堕入地狱无间的狰狞业障。

    若殷无极心念一动,向后踏上半步,就会堕入那关押死人的塔中。终其一生,为天道所获。

    殷无极抬起绯眸,宛若灰烬的瞳孔深处,逐渐映出了那位笑与怒皆风流的白衣青年,眼底两簇灼灼燃烧的火。

    “殷别崖,你听着!只要我还活着。哪怕只剩下一口气,都会把你的魂魄,从这天地樊笼里拽出来——”

    “谁和我抢,我杀了谁。天和我抢,我就去宰了天道。”

    “业障?心魔?你若敢往那边踏上半步——”

    “你看为师,会不会放过你?”

    他的剑意蓄势待发,齐齐瞄准了那玄袍魔君。

    一时间,连风声都停了。

    良久,殷无极才微微仰起头,伸手盖住他半面昳丽的容色,却是唇畔扬起,笑的酣畅淋漓:“哈哈哈哈哈……谢云霁,你生起气来,也太恐怖了吧。”

    他的侧脸上,魔纹正在渐渐消退:“要为了我,去宰了天道啊。这么动听的话,我会当真的。”

    “你且看我会不会去。”谢景行知道,此言听起来荒唐。殷无极恐怕以为他是哄他,当不得真。

    这一席话中,唯有此句,最是认真。

    黑暗散去,魔君倏尔叹息,笑着向前,重新走回了剑意照彻的光明之中。

    谢景行见徒弟眸中干涸的血褪去,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时,唇畔笑容澄澈,神色静好。

    宛若多少年前,玄袍劲装,腰间悬剑,于飞花中向他走来的少年。

    “过来。”谢景行瞥他一眼,语气冷而冽。

    他看着凶,却伸出手,这是一个接纳的姿态。

    见殷无极伸手,乖乖置于他的掌心,谢景行才略略勾起唇,反手拉住他,问道:“闹够了?”

    殷无极捏了捏他的手指,微微低头,看身侧未散的剑光:“真危险啊。刚才,真的差一点点,我就过去了。”

    谢景行用食指点了一下他的眉心,戳的他向后仰头,竟是笑出声来。

    “师尊,疼。”

    “你还知道疼。业障侵体时,魔气倒行时,难道不疼?”

    “疼。”他笑了,瞳孔里渗出甜来。

    殷无极偎到谢景行身边,从背后揽住他的脖颈,道:“但是听您说,要把我从天道手里抢下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疼了。

    “哪怕是哄我,这话也是好听的。我还想听师尊多说两句。”

    殷无极若是踏出那一步,走向人骨通天之路,他数千年立下的道途,将会一触即溃。

    他余下的全部理智会被直接消磨,心魔破困而出,他会直接化为血屠万里的大魔。

    直到把此间世界,屠到再无活物。

    那是数千年来悬于他头顶,随时都会落下的剑。

    师尊回来了,他得扛住,他暂时还不能疯。他赌不得。

    “你过不去。”谢景行眸中迸溅着星火,宛如幽深潭水的圣人之眸,如今却怒意高炽。

    他冷笑一声,道:“你若敢动一下,为师就强行收回天魂,夺红尘卷。然后,直接毁了这乌国王都。”

    殷无极站在他身侧,回望那座阴云之下妖气冲天的塔,却摇了摇头,淡笑道:“我不会去的。”

    他虽然早就入了魔,那也只是修了魔修之道。

    这么多年来,他杀人无数,却依旧没有堕为邪魔,只因他牢牢地守着谢衍曾教他的君子之道。

    君子有可为,有不为。

    他还有很多事情还未做完。这条命,他不能舍;这条路,他亦不能退。

    数千年来,与天争命、与己搏斗已成他的习惯。他不会疯。倘若疯了,他会自我了断。

    谢景行还是怒气未平:“别崖,你敢不珍惜自己的魂魄,一个劲地往血河里闯。等为师把你捞回来的时候,你这辈子,就别想我再放你出去。

    “哈哈哈哈。”殷无极又笑了。

    “笑什么?”谢景行瞥去一眼,在冷静地疯。

    他还是把殷无极的后脑按下来,顺毛似的,揉了两下他的墨发,叹气道:“孽障玩意儿,你是成心的气我的么?”

    “圣人的控制欲还是那么强。”

    殷无极非但没有被他的威胁吓到,反倒弯着唇,笑意深深:“您瞧,普天之下,除我之外,谁受得了您啊?”

    这么多年来,圣人谢衍管他早已管出了偏执。这种执念,早就破了他的道,成了他的劫。

    在他最后的时日中,儒门三劫一同降临。烧的最烈的,就是那反噬极凶的情劫。

    天道无情,圣人无欲。

    但谢云霁早已是天道之谪仙。

    这规矩,对他不管用。

    危机暂时化解。但这黑云之下,通天塔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道士的虚影。

    方才,谢景行召出漫天璀璨剑意,将皇宫都照彻,如此大的动静,自然会引来多余之人。

    来者道袍飞扬,面上带笑,须发飘动,是祸国三道中的“无颇”。

    无颇朗声道:“有道友莅临此地,老道不甚荣幸。但是,此地乃国君之天路,道友如此剑意高悬,上来便要拆这通天塔,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了?”

    谢景行刚对殷无极动过怒,却又不会真的揍徒弟。他正是满身杀意无处排解,毫不慈悲之时。

    闻言,他冷笑道:“与妖人有何道理可讲,杀了便是!”

    道人拂过胡须,道:“话不能这么说,老道也是仙家出身,何必短兵相接?道友不妨去打听打听,在五洲十三岛名声赫赫的枯木道人,就是在下了。”

    “枯木道人,大乘期道修,曾以人血练邪功,最终被圣人逐出仙门,废去邪功与三个境界,判——流放南疆。”

    殷无极站回了谢景行身边,此时弹剑,悠然道:“在南疆那种鬼地方都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枯木道人陡然被揭了老底,面色一沉,道:“谢衍不过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竟然敢废我境界,毁我功法!”

    他说到此,更是张狂,大笑道:“贫道偏要把儒生的魂镇在这里,还要杀他儒道万千弟子——他又能奈我何?”

    “圣人已有数十年闭关不出,又何曾看顾人间疾苦?若他肯为天下除不平,那就来杀我啊!哈哈哈哈哈,乌国乱了三年,谢衍出现了吗?没有,没有!”

    道人来的太迟,未曾见到独属于圣人的剑意大阵。此时挑衅,他以为自己所言不会实现,更为猖狂。

    道人得意洋洋:“若谢衍当真能来到这里,把我斩于剑下——”

    他话音刚落,风声乍起。

    杜鹃啼血的枯树之下,有人踏着血而来。

    他墨发垂腰,长剑在手,剑尖指地。雪白衣袂在风中飘荡,止息时,又柔顺地落下,如一片漂泊的云。

    殷无极的墨色长发在风中飞扬,无涯剑嘶鸣,仿佛感觉到与他并称“双绝世”的剑。

    接踵而至的,是涤荡一切的——山海剑意!

    “你来了?”谢景行眉眼凌厉,唇边笑意如清风雪霁。

    “……”他不答,剑光却替他作答。

    他清喝一声,唤道:“别崖,借剑!”

    殷无极会意,朗然一笑,无涯剑出鞘。

    谢景行手腕一转,自他鞘中抽出长剑,继而大踏步向着道人所在高台而去。

    山海剑,势若东流江水,靖平沧浪。

    无涯剑,却如长风浩荡,席卷洪荒。

    双剑光芒交缠,向着道人砍去。

    “圣人不避世啊。”殷无极抱着剑鞘,眼睫一撩,绯光流转。

    他偏偏头,笑意盈盈:“圣人本来就快被本座气疯了,这个时候犯在他手里的人,真是可怜。”

    世事无常,圣人半魂或携一身病骨,或是化为亡魂在混沌中游荡。

    但他出剑之时,却显出永远摧折不了的风骨。

    对方俨然认出了他手中的剑,脸色瞬间变得很精彩,很滑稽。

    “是圣人谢衍——”枯木道人扬起拂尘,惊恐地向后退了三步,勃然变色,“那一位怎么会在这里?”

    当年,他只在明镜堂上,远远地见过那位人间至圣。

    他神情淡漠冰冷,好似仙神临江。

    裁断他命运时,废去他功法时,谢衍俯视他,像是在看着一滩烂泥、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让人厌恶的漠视与轻蔑。

    “时无英雄——”圣人天魂一声轻啸,亘古苍凉。

    “使竖子成名!”谢景行的眼睛沉沉如墨,声音穿透这东流去的五百年。沉沦世道 ,一声惊破。

    曾经的五洲十三岛,是英雄的天下,是圣贤的世间。

    如今,礼崩乐坏,人心不古。那又如何?

    他被天道制约,气数有缺。那又如何?

    圣人踏天门,穷途赴道。他敢舍一身虚骸形,赴那九死一生的约,行那数万年无人敢做的事,窥得那天门一线洞开。

    不得杀身,怎能成仁!

    若不搏命,怎能渡人!

    他要去为天下辟出一线天路,也要向他的爱徒,许一个天命长生。

    迟早有一日,他会再度登临九霄之上,教这乾坤倒转、苍穹颠覆,教这日月从此换新天!

    剑光落处,不仅是道人身形,连通天塔也刹那碎为齑粉。

    坍塌高塔中皆是堆砌尸骨。这些魂灵本被困于妖塔,成为他人通天阶,此时在这凛然剑意之中被涤荡,重归浩然天地。

    枯木道人连哀叫都没有发出,化为黑烟,顷刻间消散了。

    殷无极久久地看着谢景行,仿佛从青年的背影中,窥见当初足以让众生拜服的圣人之魄。

    他是如此惊才绝艳的存在,令人……死生难忘。

    殷无极阖眸,复而睁开,眼中却是盈盈。

    白衣天魂收剑,背后是废墟。他的神情冷静如冰雪,是无情无欲的仙。

    天魂眸光没有落点,看向虚空之中,平静道:“圣人谢衍,已经逝去太久了。”

    久到这世间秩序皆乱,久到妖魔鬼怪现了形,久到野心家藏不住尾巴,要动他留下的公理正义。

    “那又如何?”谢景行双瞳灼着幽沉的火,他傲然拂袖,向天地旋身,说不出的疏狂。

    “我归来时,众道朝圣,天命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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