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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帝王将相

    北渊洲

    九重天魔宫

    北渊洲尚武, 保卫魔宫的魔兵也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披坚执锐,身上有着沙与血的凌冽气质,杀气腾腾地肃立于黑色砖石阶梯的两侧。

    他们不发一言, 像是缄默的石像。

    阶梯呈现环形,沿着山体蜿蜒而上。从山脚遥望云端, 巍巍魔宫便在九重天最高处,为魔道至高无上的象征。

    一重天外,血色的风将极夜撕裂。

    狂风席卷, 慑人的威压如浩瀚的海,瞬间降临。雾气散尽, 八匹魔兽拉载着黑金色的帝辇, 凛凛威风。

    魔兽鬃毛黑亮,蹄若踏火,竟是八匹日行万里的成年火麒麟。它们已是魔洲最顶级的疾行魔兽,性情也极为暴戾, 却在魔道帝君的面前俯首,甘心为他座驾。

    而那巧夺天工的黑金色帝辇, 看似低调,没有太多富丽雕饰, 各类防御、疾行的繁复法阵却层层嵌套,环环相扣, 一看便是出自炼器大宗师之手。

    东桓云梦离北渊魔宫何止万里,哪怕昼夜疾行,殷无极与陆机也是在三日后才抵达北渊。

    一声钟鸣骤响, 因为帝尊离去而沉寂的魔宫,也仿佛从夤夜中惊醒。

    魔宫卫兵整齐划一地转身,朝向帝辇处倾身俯首, 向着魔宫主人致以最高的敬意。

    “陛下——”

    “恭迎陛下回宫——”

    一重天,二重天,三重天……

    帝王归来的钟声一级一级敲响,从山脚到山巅,灯火逐一点亮,整个北渊洲重新焕发了生机。

    殷无极本是支颐浅眠。他倚靠帝辇中的软枕,广袖玄袍逶迤于坐榻,衣袂恣意落于车辇地面,显得格外风流。

    似乎为熟悉的钟声所动,魔君掀起眼帘,微微抬眸,一片绯红,天地颠倒。

    “天黑了?”殷无极的声音里带着慵懒的沙哑,似乎还未从大梦中清醒。“方才,本座还在天池瑶宫中悠游,有仙人指路,那玉树琼台……”

    “陛下,我们回宫了。”陆机的声音从帝辇外传来。“萧将军已经在三重天等您许久。”

    殷无极沉默了一下,好似终于从梦中清醒。他再度阖眸,把那些撕扯他一生的情藏于眼底,复而睁眼时,便是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孤冷帝君。

    他伸手撩起车辇的珠帘,向外随意一瞥。

    极目所见,黑夜,又是黑夜。

    而在那幽深黑暗的尽头,依傍起伏山势建造的黑色阶梯上,却是绵延的灯火。

    兴许一盏不够明亮,若是守卫每一重天的魔兵,皆备下一盏呢?

    这漫长道路的灯火,只在他们的君王归来时点燃,让极夜的九重天也亮如白昼,照亮他回宫的路。

    “陛下,他们都在等您。”青衣的史官站在帝辇之下,他敛袖而肃立,站在魔宫沾染鲜血的土地上,不再是散修陆平遥,而是真正的魔宫军师。

    火麒麟驯服地在他面前屈膝跪倒,黑金色帝车的鎏金浮雕仿佛流动,四角摇晃的灯盏,燃着极夜下最耀眼的火。

    殷无极拂衣,走下帝辇,遥遥看向那群山的灯光。

    陆机抚摸火麒麟的脑袋,手执春秋判,青色袖摆在带着血气的风中飞扬。他侧头,看向身侧的君王寂静的侧脸。

    君王的容貌依旧是最盛的烈火,可陆机却忽地从他的身上,窥见了尽头。

    那是帝业之下,北渊神坛之上,最活生生的一个人。行将就木的枯竭,将要燃尽的疯狂,永恒极夜的孤独,与那仿佛一生回溯的,永远的屠龙少年时,皆在他身上昨日重现。

    在东桓洲的短短时日,殷无极品尝了千年苦求不得的快活,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并非九重天殿上的魔道帝君,而是当年师尊膝下最无忧的少年。

    可时至今日,他与谢云霁各自肩负一道,又有谁能不起忧思?

    “走吧。”殷无极将情绪收敛干净,再度瞥来时,已然是平日孤冷的帝君,他淡淡地道:“先去见萧重明。”

    九重天阶梯漫长,只因为每一重天都依山建城,商贸繁荣,又有帝尊镇在此地,百姓世代安居,无人敢挑战帝王权威。正如众星环绕北极帝星,是北渊名副其实的九五之所。

    从殷无极一千五百年前定都于此,这里便成为北渊魔洲的都城,数千年的修筑与扩建,让其成为一座易守难攻的超大皇城。

    从边缘平原到中心高山,每一重天的海拔都不一样,城与城之间互相联系,各个角落皆有固定的传送阵法,只要有通行证,便可通达。而在九重天,无论何种大魔,都要遵循魔君的规矩,皆不得逾越半分。

    当年亲手设计九重天的殷无极,就是这座皇城的规则。其他大魔在此间不得彻底解放修为,也不能自由施展缩地成寸,唯有他可以。

    殷无极随手拂袖,便直接抵达三重天外,萧珩掌管的启明城。

    九重天昼短夜长,却也有时序之分,此时正是子夜,城门关闭,唯有守夜人巡游。

    “陛下。”城防官披甲执枪,是个身高九尺的大汉。

    见到微服的帝尊转瞬间出现在城楼之下,先是定睛一看,便看见那标志性的赤瞳,他立即单膝跪地,以手抚胸,激越道:“陛下!大帅命我在此处等候,有紧急军情!”

    说罢,他又大声道:“陛下已至,开城门——”

    城门依次洞开,城防魔兵列队,鱼贯而入,他们执着明火列于两侧,为他开道。子夜亦被照亮。

    “萧重明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军情?”魔道帝君一撩玄袍,随着城防官走入启明城,见背后两支精锐小队要随行,殷无极便扬了扬下颌,轻笑道:“不必跟来,大半夜的,用不着这么大阵仗,会吵到旁人。”

    “陛下有令,你们留下守城。”城防官看样子是萧珩的亲信,一言一行都颇有萧珩狼王军的风格。“一个个的,都戒备起来,马上有战事了!”

    殷无极的滚金的玄袍常服,腰封勾勒出他强劲的腰身,看似舒适随意,实则暗藏玄机。他的袖袍之下是银色的束腕,腰间别着黑金色古朴长剑,杀伐凛凛。

    而他的手中,却握着绯色珠串,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

    启明城是军事堡垒,也是拱卫魔宫的最强防线,一向是萧珩镇守。除此之外,萧珩还统领北渊百万魔兵,在过去五百年里,军权被殷无极分批次,逐步移交给了萧珩,让他成为魔宫二号实权人物。

    君王把军权全部移交元帅,本是大忌,可殷无极不得不这样做,他必须要防止自己离去后,有人再度撕裂北渊。而萧珩会为他解决一切难题。

    他的时间不多了。

    元帅府书房中,已经摆上了地图与沙盘,此间主人一身寒光轻甲,赤红披风逶地,坐于太师椅上,正用布巾仔细擦拭着红缨枪。

    见到殷无极与陆机如约而来,他抬起头,便是一双锐利如狼的眼睛。

    “萧重明,你这下一刻就要出征的架势,真是暴躁。”殷无极悠悠然踱入室内,看着他悬挂于书房墙壁上的布帛地图。

    地图上用不同的颜色标注了地形与记号,可见将帅的周密与野心。

    “宋澜小儿联合南疆巫族,先以蛊毒逼迫仙门大能立下盟书,又声称即将向魔门宣战。”

    “据说是宋澜突然发难,以红尘卷中所有弟子为质,佛门、道门皆归从,世家早已被遣离云梦,只有儒道那几家是个硬骨头,没有签,还离开了云梦。”

    萧珩此时一压低嗓子,声音显得沉黯几分。

    “路上便知道了。”殷无极站在沙盘前,随手一捞,揪住萧珩养在书房内的小黑豹的后颈皮,抱在怀里逗了逗。“萧元帅,你这儿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消息?”

    那魔兽的幼崽刚刚换过牙,正是最凶的时候,可被殷无极抚摸皮毛,它们却是半点也不敢咬人,只是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仙门内乱,圣人归来,儒道与道、佛二家暂时决裂,已经返回中临洲。儒道重聚,有圣人统领,看样子又是个难缠的对手。”

    萧珩支着下颌,眼下虽然有着青色,下颌也冒出些许胡茬,但他的眸光极亮,显然是跃跃欲试,笃定道:“圣人归来一事,与陛下有关?”

    “你都已经笃定,又何必来问我?”殷无极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失笑。

    “我不想与圣人交手,他太难缠了,陛下若是不出手,我打不赢。”萧珩倒是干脆,“而陛下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惜命,没事别给自己找事,圣人又不会真的杀你。”

    萧珩站起身,俯瞰着五洲十三岛的沙盘,上面黑色筹码为魔,蓝色为道,金黄为佛,白色为儒,南疆巫族为紫,妖族为赤,海外世家则是浅青色。

    沙盘之上,原本盘踞中洲的儒道,白色筹码最少,而在殷无极把玩着一根白色的标识,放于沙盘之中后,形势又是一变。

    “你我出兵,何时意气用事过?”殷无极站在将领的对面,俯瞰着天下沙盘,带着些睥睨天下的气魄。“战争便是战争,只要站在我的对立面,无论是谁,我都不会留手,哪怕那个人是圣人谢衍。”

    “不打无准备之仗。”萧珩抛了抛手中的黑色小旗,按在了北渊与中临洲交界的流离谷腹地,道:“要先下手为强,打仙门一个措手不及,有了道门成立盟约宣战在先,天时地利人和皆占,开不开战?”

    “打,当然要打。”殷无极手中捏着筹码,也不放下,只是又看向陆机,平静道:“陆平遥,你觉得我该同时向儒道宣战吗?”

    “臣以为,两线作战,极为不智。”陆机也走到沙盘面前,勾勒出东桓洲的地形要塞。“集中兵力,先闪击道门,逼宋澜狗急跳墙。至于儒道,边打边谈,陛下以为?”

    殷无极掌握全局,运筹于帷幄之中,萧珩负责领兵,决胜于千里之外,而陆机作为军师,无论是坐镇魔宫、后勤保障或是处理政事,皆是样样精通,更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最是适合代表魔宫谈判。

    “萧珩?”殷无极敲了敲桌子,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陆机这小子,精的很,纵横家那一套可是给他玩明白了。”萧珩低笑一声,向着书生勾了勾手,道:“我说军师大人,道门那边我说铁定要打,至于儒道,你能说服圣人么?”

    “就算最终会打起来,也无妨。”陆机笑道:“要个时间差而已,陛下?”

    “以谢云霁的性格,不会与我们结盟,当然,也不会轻易与开战。”殷无极把怀里乖巧的豹子给放下,徐徐走到地图面前,眼睫一抬,便是洞彻一切,近乎无情的模样,“他也不打无准备之仗。”

    “三方势力博弈,要的便是平衡。”殷无极道:“战争是手段,从来都不是目的,怎么打,打谁,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我想你们二人心里都有数。”

    陆机与萧珩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答案。

    “道门。”

    “不错。”殷无极笑了,“但道门与佛门现在绑在同一条战船上,只要了空和尚不死,道佛便是一家,除非我们能逼出道祖与佛宗……这两个老东西,如今还在外远游,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出来制止。”

    “仙门二圣倒是个大麻烦……”陆机折扇轻点下颌,若有所思。

    “谢云霁不会与我联手的,对他而言,仙门内乱,与道门关系遇冷,皆是仙门内务,魔宗一涉入,性质就会变。”殷无极手中仍然握着绯色的珠串,那是谢衍打磨后送他的信物,他极是喜欢。

    可魔君一边抚摸着冰凉的珠子,一边微笑道:“但这不妨碍谈判,对不对?我不想两线开战,他的儒道也还没有缓过气来,我们现阶段的对手都不是对方,陆机,付点代价,叫他暂时袖手旁观。”

    “八十万兵马,已经集结于逐鹿原。”萧珩沉默了一下,抱着臂道:“你若是真的要分成两线……”

    “东桓洲地势纵深,你忘了?将军,兵家大忌啊。”殷无极似笑非笑道:“我的时间不多,要先废几个道门、佛门的渡劫期,圣人那里,一定会对上,但是,越晚越好。”

    他与谢衍如今,是敌非友。

    “什么代价,才能让圣人这种存在妥协……”

    “要是谈不成,就说我时日无多,这是遗愿。”

    陆机先是浑身一僵,咬牙切齿,怒斥道:“陛下!”

    萧珩沉默半晌,忽的把枪一提,穿透了那书房上的地图,啐了一声,“妈的!殷无极你这混账东西,给老子等着!”

    “开个玩笑罢了。”殷无极含着笑,负着手转过身去,悠然道:“萧元帅,就是生气也别向死物发泄,留着力气打仗吧,你不是总抱怨,自己闲的骨头发痒?”

    “陛下,只要你一声令下,老子分分钟把这天捅穿,什么道门、佛门的,老子都踏平给你看!”萧珩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脸,狼一样锐利的眼神扫过他,咬紧牙关道:“你他妈别开这种玩笑!”

    殷无极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别过脸,岔开话题,道:“将夜呢,小猫儿回来了吗?”

    萧珩见他扭头,额头上青筋乱蹦,把枪往桌上重重一拍,又道:“殷、无、极!转头,你看老子的眼睛!”

    “明天才回,海外四个世家,他杀了三个当家人,瀛洲海已经大乱,正满世界找刺客呢,顾不上逐鹿中州了。”陆机显然是一直与将夜有情报来往,“有他这么一闹,我们又少个敌人。”

    “很好,如今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殷无极道。

    “陛下,你敢不敢告诉老子,你寿元还有多久?”

    “一时半会还死不掉。”

    “殷老弟,你是狗吧。”萧珩已经被迫文雅了很久,此次见他这样油盐不进,又开始气到口吐芬芳。“妈的,妈的,老子又不是天生要给你擦屁股的,这江山,谁爱守谁守,老子不干!”

    “萧重明,不要任性。”殷无极的口吻显然带着些责备。

    “先不论其他,陛下,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在战场上失控,或是陨落在仙魔大战的战场上——会是什么结果?你他妈想过没?”

    “不会。”殷无极腰间悬剑,他走到灯前,看着那一点如豆的灯光摇曳,平静地笑道:“在发疯之前,我会带所有敌人同归于尽。别说是宋东明、了空等人,如果挡我的是仙门二圣,我也能拉着他们一起去死。战后,你们就对外说我失踪,等到一切稳定再发丧。”

    他冷静的不像是在计算自己的死法,而是把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点价值,尽数压榨出来。

    陆机紧紧地攥着春秋判,嘴唇快咬出血来,很快,他稳定了心绪,冷冷地道:“那我便向圣人告状!”

    “……陆机!”殷无极全身一僵,转身呵斥。

    “陛下要是敢这么做,我管你什么计划军情,与圣人谈判时,我才不会替你隐瞒。”陆机第一次威胁君王,他长长一揖,显然是拿住了他的七寸,软刀子一阵接一阵,他道:“我管不了你,萧珩管不了你,自有人会管你!”

    “陛下,收回成命!”

    殷无极拂过手腕上的绯色手串,眸光不定,久久未发一言。

    “陛下可真是矛盾,想与他对上,分出一个胜负,却又想要让交战的那一刻来得迟一些。”

    萧珩见他被拿捏住,便松了口气,将银枪放回桌上,坐在太师椅上翘起腿,骂道:“你个疯子,天生便该祸害遗千年,想那么简单就死了,别说我们不让,北渊洲千千万魔修都不同意。”

    一千五百年,他主宰一道的时间那么长,哪怕有些魔修家中已经换了五代,唯有君王的长生牌位世世代代地流传。

    “知道了。”殷无极叹了口气,却是向他笑了,道:“你怎么把兵马藏在逐鹿原的?魔洲一直不缺仙门探子。”

    “明日沙场点兵,你记得按时过来,说些什么。”萧珩道。“老子替你练了这么久的兵,魔兽、墨者机关甲、后勤补给与资源都备齐,随时可以开拔,就等你一个了。”

    “好,那便进攻东桓道门。”

    殷无极闲敲棋子,却忽然听到窗外一阵叩门声。

    他循声望去,却见门外一个敏捷的影子,叩开窗户,行云流水地闯入室内,而他手上的短刀与匕首,上面似乎仍然带着血腥味。

    银发的青年容色俊美到凛然,银灰色的眼眸中一片淡漠冰冷,唯有在触及他们几人时,显出几分温度来。他摘下遮挡容貌的兜帽,还未汇报成果,就被殷无极伸手,按上了自己的发旋。

    殷无极笑了。他说:“小猫儿,做得很好,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第92章 帝尊点兵

    “谁是猫儿。”魔门刺客本是冰冷寡言, 但一听到这个称呼,立即沉不住气,将面具取下, 灰眸冷冷瞥来,道:“殷老鬼, 无事献殷勤,你又有什么要我去做?”

    殷无极习惯了他这副炸了毛的模样,又捋了捋猫儿的脑袋, 右手却是展开,将一枚玉髓递给了他。

    “这回是真的没骗你。”君王含着笑, “将夜, 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将夜看到熟悉的东西,周身的杀戮之气为之一敛,仿佛变得温柔了些。

    他握紧了手中的遗物, 声音略略低沉,道:“谢谢。”

    “谢什么, 啰嗦。”殷无极不自然地转过头,轻咳一声, “里面有他的一缕神念,你若想他了, 便见一见吧。”

    将夜抚摸着玉髓,将他藏在最接近心口处,让那灵流与心脉一同跳动, 终于感觉到久违的温暖。

    魔宫的四名灵魂人物,终于再度聚齐于启明城。

    “……总之,瀛洲海已事毕, 一切皆如你所料。”

    刺客坐在殷无极右侧,右腿叠在左膝上,白袍凛冽,脊背宛如出鞘的利刃。他的短刀讨逆所过之处,神佛诛灭,只是投身于海外风云,便掀起超乎想象的狂澜。

    “世家元气大伤,主战派的家主被我屠了三个,我还与那几个老东西,当面碰了一碰,数百年内,他们不会对魔门造成威胁。”

    “内乱好啊,世家若不联合,自然不足为惧,若是他们为道门所用,以海外仙岛为边防,包围北渊洲东部沿海,会是个大麻烦。”

    陆机站起身,环顾面前的沙盘,在海外十三岛的势力范围插了一支黑旗,示意已经解决。

    殷无极支着侧脸,目光落在了余下形成“道-佛-南疆”联盟的东桓、西佛、南疆三洲,低笑一声,道:“提前解决掉世家,果然是个好决定,宋东明胆大的程度,倒是超出我的预料了。”

    他本以为对方只会联合佛门与世家,却没料到他与南疆巫族也有勾连。

    “你真的没料到?”萧珩问道。

    “真的,若是他没有漏出红尘卷的消息,错把我和陆机放进去,我恐怕知道这件事,也不会比你早多少。”殷无极的声音低沉悦耳,“现在红尘卷归了谢云霁,没有被他掠夺,又少了个大麻烦。”

    “陛下对付不了红尘卷?”陆机即使亲身进入过红尘卷,却依旧不甚了解,他问道:“红尘卷制造的小世界的确精妙绝伦,可仅仅如此,怎会让宋澜花费无数心血,不择手段也要将其据为己有。”

    陆机见过圣人山海剑意,却是未曾见过他开启红尘卷。世人多认为,那是圣人儒门历练打制的秘宝,非战之器。

    殷无极听罢,笑道:“陆机,你认为,我的剑如何?”

    “陛下剑出,万法俱灭,天地同伤。”陆机答的毫不犹豫。

    “可灭万法吗?错了,我唯一灭不了的法门,便是谢云霁的红尘秘意。”殷无极弯了弯唇,无奈地笑道:“若是他某一天当真展开了红尘卷,他便是要教训我了,到时候,你们记得跑的远点。”

    “圣人也合该教训你。”萧珩抱着臂,一脚踩在了桌腿上,坐姿颇有些霸道不羁,他显然还余怒未消:“等我们大事做完,我就把你捆一捆丢给圣人,叫他把你看牢了,别没事找事,整天折腾自己那条命。”

    他跟着殷无极的时间最久,最是明白他的君王甚少诉之于口的愿望。

    “等我杀了该杀之人,做完未竟之事,再替北渊洲,开五百年太平……”

    殷无极轻轻阖眸,那属于君王的孤冷消退殆尽。

    继而,他勾起唇角,像是终于对未来有了期待:“等一切都做完,无论还剩下多少年,就让我重回少年时,再为自己活一次吧,这一次,我想不顾一切地追逐一个人,无论结局如何。”

    萧珩三人皆是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一千五百年了,与诸君同道,开创这一段盛世,是我之幸。”殷无极站起身,玄袍逶迤于地。

    在明亮的灯火中,他再回头时,曾经冰冷空洞的眼底,终于有了一簇温暖的火,如灰烬中萌发的新芽。微弱,却动人的生机。

    他笑意明媚,好似多情的少年。

    “各位,请你们,再护我最后一程吧。”

    *

    九重天魔宫,从墙壁到地面砖石,皆是漆黑,数次翻修后,那些繁复庄重的花纹勾着暗金涂料,压抑肃穆,教人不敢冒犯魔君威权。

    魔宫内城是魔君起居之处,也不过寥寥数殿,分为书房、寝殿与议事殿,极为空落。

    盖因自殷无极统一魔洲,兴建魔宫时,就没有任何三宫六院的打算。外城则是会见臣子、城主与使臣的朝殿,还有祭祀、礼乐之所,皆是为公,并无半分私人爱好。

    这么多年,他日夜处理政事,君临北渊洲,别说君子六艺,连开炉炼器的爱好都搁置了。

    而他的魔宫,更像是一个象征,一个图腾,他是北渊洲不落的骄阳。只要殷无极不死,万魔皆会俯首,他们跟随着他的帝车所向,剑锋所指,一往无前。

    漆黑的宫殿总是坐落于永恒的极夜中,而今日却是灯火通明。

    宫人点着灯盏,在宫殿之间穿行着,却是半点声音也无。

    君王喜静,归来后难得睡着,为了让他睡的更好些,无人高声语。

    铜壶滴漏,炉中温药,是七苦味道。

    那是抑制心魔的药方,魔君常年服用,起初还能有些效用,如今却更像是个安慰罢了。

    但是宫人依旧轮流看着炉火,等到药好了,便验药,尝毒,准备好送服的蜜饯,送往魔君寝宫。

    萧珩一身寒光银甲,赤红披风,全副武装,好似天亮后就会启程沙场。而他却抵着墙根,坐在寝宫的门外,为君王夜守孤城。

    再过不到十个时辰,他们就要去九重天外点兵,奔赴疆场了。今夜,是最后的休息时日。

    在深深的魔宫之中,唯有一盏灯,照着君王最深的心魔。

    萧珩在殿外,手握着情报,进行最后一次翻看,看累了,便抬头看向魔洲九重天的繁星。

    陆机从侧殿书房出门,面带倦意,看样子也是彻夜未睡。他依旧一袭青衣,手上拿着拟定好的文书,看向将军曲着一条腿的放浪坐姿。

    “萧珩,今天是你守着?”陆机的声音放得很低,“陛下怎么样?”

    “还在睡。”

    “睡着了,那就好。”

    “将夜呢?”

    “刚才还见到,后来就不见影了。也许是见到故人后,心情不平静,又找地方猫起来了。”萧珩的手臂搭在膝上,拔开酒壶的塞子,饮了一口,道:“等他放空一阵就好。”

    “你不去休息?”青衣的军师问。

    “睡不着。”萧珩搔了一下头发,月光下,他却见到手心多出几根白发。

    “操,老子长白头发了。”萧珩猛地站起身,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怒道:“本将军还在盛年呢——”

    魔宫不知时岁,明月依旧如昨。昔年的狼王驰骋疆场,如今却老于岁月。

    萧珩看着手中的几根白发,先是有些茫然,怔了半晌,忽然压低声音,笑而叹道:“陛下还说,不会让将军生白发,有这么个君王,谁能不愁啊。”

    战争前夜,魔宫外城城楼上,被二人反复提及的刺客,却坐在最高处,遥望一轮明月。

    数千年前,天/行君离去时,亦然是今日的月光。

    银发的刺客低眸,反复摩挲着手中玉髓。

    这玉中残影,不是故人魂魄,只是他旧日的一个影像。他对他温言细语,却让刺客想唤他的名字,却压抑着,喉咙堵塞,哭也哭不出声。

    他记得月下寒砂,大漠孤烟。

    银发的少年刺客,独自一人杀上三十三仙宗,银刀霜刃喋血,他的身上是纵横交错的伤,仇恨蒙蔽了他的眼睛,要他几乎疯狂。

    直到他倒在北渊洲的结界之外,被那时还是城主的殷无极捡回去。

    将夜生而为魔,又沉默寡言,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

    猫崽子一朝失去主人,喉管只能发出悲鸣之声,更是满目仇恨,不顾自己伤痕累累,恨不得再杀一个血海滔天。

    殷无极站在他的身边,看着跪在地上的刺客少年,告诉他:“只有先活下去,才有机会亲手杀尽仇人。既然得不到公平,你就用你的刀,去教他们公平。”

    他们这些寄身于魔宫的人,都是无处可归的流离人。

    是他们的君王走在最前面,为他们挡住举世的敌意,扛下风刀霜剑,世人诋毁,天下指摘。

    他看上去那样无坚不摧,可这世俗的寒刀,总是一视同仁地落下,将他们还滚烫的胸膛生生剖开。

    千年过去,谁会相信这北渊的极夜之中,仍有那不灭的火?

    *

    殷无极身着黑金色劲装,扣护腕,束轻甲,一身君王亲征的披挂。

    他的手搭在悬于腰侧的无涯剑上,长发束冠,仿佛巍巍的山岳,而他的背后,是披坚执锐的亲兵,拱卫着魔道的君王。

    他的身边,是银铠红披风的元帅,他手执红缨枪,手中抱着头盔,露出他俊朗凌厉的侧脸,眸中尽是杀伐。

    “魔兵八十万,皆已在此,请陛下检阅。”萧珩的声音带着肃杀:“陛下!您一声令下,我等为您,杀穿仙门。”

    “好,便是要这样的气魄。”殷无极站在山崖之巅,俯首往下望去,只见逐鹿原上,是望不尽的魔兵。

    他们玄甲重装,魔兽嘶鸣,机关甲配备齐全,枪、炮、攻城、精锐与穿插队各有编制,已经是一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大军。

    魔兵铁蹄踏过之地,向来都是战无不胜。

    这是浩浩荡荡,一望无际的黑。

    肃杀的秋风掠过荒野,让血的腥气在这片魔洲大陆上飘荡,征伐永远刻在魔修的骨血里。

    他们曾被弃置于这片天道苛责的大陆,他们生而被豢养为天道的奴隶,可千百年过去,跟随着那北极星一样的魔道帝君,北渊魔洲,早已不再是奴隶的国度。

    往后十代百代的魔修,至高的荣耀,便是为陛下而战。

    “到齐了吗?”殷无极阖眸,复而睁开,绯瞳凛冽,“将夜何在?”

    “来了。”从最前方兵马中走出的,是白袍的刺客。

    刺客扯了扯兜帽,鬼面遮住他的容貌,只看见璀璨的银发,他的手上提着沾血的银刀,一看便是杀穿了哪里,宛如天生的修罗。

    “处决了几个叛徒,迟了片刻。”他的声音低哑,带着血气。

    千军万马避白袍。魔修循声退向两边,像是分海一般,给刺客让出了一条路,让他回到君王的身边。

    “辛苦了。”殷无极向他点了点头,淡淡道:“七杀左使,归队。”

    “诺。”将夜收刀,向他微微颔首,道。

    出征的队伍到齐了。

    第一批开拔的,便是七万前锋,争取一口气先杀穿东桓洲的第一道防线,而领兵者,毫无疑问会是战力最强的殷无极。

    而萧珩则是带领四十万大军,压在东桓洲边界蓄势待发,只要君王一声令下,便会如洪水般倾入东桓,以最快的速度打垮道门。

    陆机则是暂时留守魔宫,领余下三十多万大军镇在后方,等前方第一份捷报传来,稳定局势,再去合纵连横。

    魔兵浩浩荡荡,煞气冲天,而那高高飘扬的旗帜,黑底金字,绣着一个小篆的“殷”。

    “道门宋澜,已联合西洲佛道与南疆巫族,成立联盟,向我魔门宣战,很快,便将大军压境。”

    殷无极的声音回荡在逐鹿原,传到每一个魔兵的耳中。

    “道门欲启战端,以那虚伪的‘除魔卫道’之名,犯我北渊,把世代居于北渊的我们,统统打为邪魔,毁我家国,夺我安身立命之乐土,将士们,你们能忍吗?”

    “不能!”

    “谁说魔生而为恶?谁说魔就该杀?谁说魔生而如草芥?我们魔修如今能安居于北渊,是经过了一代又一代的抗争,我们难道,不是在拼了命的活?”

    “凭什么,那些虚伪的仙门人,仍然还在轻蔑我们,贬低我们,甚至要杀戮我们,他们,从不把我们视为人!”

    “这天下之大,凭什么,犯我北渊,便是正义;攻他仙门,便是罪恶?”

    “仙与魔,谁定的善恶?谁又是天赋好命,谁又天生该死?谁是生来通天,谁又生来该被剥夺?”

    “决定这一切的,是仙门,还是天道?”殷无极站在最高处,看向那沉沉的天幕时,绯眸狂烈如火。

    魔音穿透层云,直抵北渊的角落。

    君王笑着仰望苍穹,高声道:“若是如此,我们魔修,不服天道!”

    “不服!不服——”排山倒海的呐喊声,响彻整个逐鹿原。

    所有的魔兵皆仰望那山巅,万魔之魔负手而立,竟是绝代的风华。

    “若是仙门认为,只有强者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弱者就活该被欺凌鱼肉,那么我们便提起我们的刀,拿起我们的剑,攻破那仙道联盟,让他们看一看——孰强孰弱!”

    “胜!胜!胜——”苍莽的荒野上,呐喊与号角声回荡,如同掠过这片大地,生生不息的风。

    殷无极的身影逆着光,如高山巍峨,他抽出无涯剑,剑锋遥遥指向东桓,恣狂一笑,杀伐之气尽显。

    “将士们,随我去东桓——”

    “杀个痛快!”

    第93章 长夜将至

    中、东、西三洲虽说有接壤, 但是以天道结界为分割,彼此之间的交流依然有限,更说不上什么情谊深厚, 皆是利益驱动而已。

    哪怕儒释道是仙道盟友,之间也多是面和心不和, 碍于仙门三圣的制衡,不会内讧罢了。

    自从宋澜代表道门,与谢衍的儒道撕破脸, 两道的关系彻底冷下来,彼此之间, 连常规通信渠道都关闭了, 彻底回到了互不交流的阶段。

    谢衍生性倨傲,宋澜一为小辈,二为手下败将,还自不量力地欺到他的头上, 他又怎么会是忍气吞声的性子,也不会好意提醒对方魔的动向。

    何况, 他知晓道门敢向魔洲宣战,便是早已做了战争准备。而北渊魔洲也不是省油的灯, 殷无极亦然秣马厉兵,战争一触即发, 此时绝不是儒道卷入的最佳时期。

    归山后,谢衍的书房彻夜亮着灯,他也把儒道的事务接手过来, 重新分配安排,整个儒道都处于一种紧张备战的状态。

    “师尊,又有新的消息。”白相卿匆匆进门, 刚一踏入书房,见到灯下处理事务的圣人,他的声音也不禁放缓。

    谢衍的身边放着一盏茶,已经凉了。他的身侧,处理完的事务已经厚厚一叠。

    白相卿走到已经落了一桌烛花的桌边,剪断多余的灯芯。

    谢衍用朱笔圈点勾画,继而把手中的册子合上,随手丢到那一堆折子中。

    “说罢。”谢衍抬眼看他,见他神情不对,淡淡笑了,道:“是北渊魔洲的消息?”

    “帝尊动兵了,至少百万。”白相卿怔了一下,连忙从袖中拿出机密情报,递了上去,“帝尊带着精锐七万,连克东桓三座大城,元帅萧珩在东桓边境陈兵四十万,见前方取得优势,大军已经兵分三路开拔,看这模样,是要在极短时间内,用兵力优势速攻东桓洲,把道门一战打溃。”

    清净山长清宗,位于东桓洲腹地处,沿途有许多修真大城作为防线,如果殷无极自中线攻来,便是连取“无量”“归一”“云梦”三城。

    而这离上一次战报的时间,只有短短五日。

    北渊洲全民皆兵,常年保持百万军备,绝不是虚张声势。只要殷无极一声令下,便可集结,轻取一洲。

    就连白相卿初拿到战报时,与儒门三相讨论一番,也不得不承认:魔君殷无极恐怖如斯。

    “五天便推到道门腹地。”谢衍蹙起眉,手指敲击着桌面,却是沉吟。“他率领七万轻骑,只带一周的补给,将辎重全部扔给后方大军,以求速攻城池,以战养战。这孩子,在我这吃过一次亏了,还敢这么干,胆子真大……”

    但谢衍也知道,当年殷无极率兵闯入中临洲与他决战,最终被擒,并不是因为贪功冒进,而是他别无选择。

    而今日的殷无极,敢这样行军,除了因为他的实力,也是做好了边打边补给的准备,沿途的仙门大城储备充足,等他们拿下一城后,萧珩带着的重型魔兵便至,将打下的城池管控起来。

    而作为精锐的魔兵轻骑便可继续发挥速度优势,再向前攻取,把战线向前推进。

    以如今的儒道实力,与自己的六成修为,谢衍自问,除却生死决战,否则 他是没有办法拦住殷无极的。

    “拦不住他,先按兵不动,等宋澜主动来求援,或是道祖回来。”谢衍看上去并不着急,而是走到窗边,负着手看向微茫山的夜色,“各位宗主的战时动员都做好了?”

    “还需要一段时间。”

    “是吗,让他们赶快。”谢衍笑道:“否则,就不知道是道门的使者先至,还是魔门的军师拜谒了。”

    “陆机?”白相卿蹙眉,道:“情报显示,他坐镇魔宫,若他也离开,魔宫难道不会空虚?帝君就不怕内乱?”

    “不会,只要别崖还在,魔洲就一天不会乱。”谢衍自从恢复修为后,就毫不避讳他的名字,提起时,语气总有种别样的轻快,“你不知道他对北渊洲的意义。”

    白相卿的神情微微一凝,显然是又被师尊秀了一脸。大师兄和小师弟才侍奉师尊几日,把任务连夜交给他,连滚带爬地回山重整理、心二宗,准备搬家回微茫山。

    可能是师尊这样自然的态度,让这俩暴脾气的同门当场心梗。

    那又能怎么办呢?师尊现在还在情劫里,如果平日里还能克制一下,三劫可是修为越高反噬越猛。

    ……就离谱。为什么师尊的情劫对象会是那家伙啊!

    白相卿暗地里郁闷着,却见师尊走到放在琴架上的“独幽”面前,伸手轻轻抚过琴弦,发出一声低徊的响。

    谢衍似乎看累了情报,便撩起袖,焚好香,席地而坐,只是随手一拨,便弹了一段琴曲。

    以白相卿的乐曲知识,只听了一小节,便认出那是《凤求凰》。

    白相卿的眼神死了。

    救命,师尊和那位帝君,到底谁是凤,谁是凰?他们是不是很快就要叫前大师兄师娘了?

    一曲罢,却是从低徊到激昂,听着却不像是单纯的求爱之曲,反倒蕴含着某种难言的志向。

    白相卿这才后知后觉地猜出他的心思,看着谢衍幽如深潭的眼睛,惊觉他的心思,他们三人从未有人真正看透过。

    “师尊在等什么?”

    “我在等一个时机。”

    “什么样的时机?”

    “天道的时机。”

    谢衍与他打了个哑谜。白相卿似懂非懂,正打算再问,却见师尊已经不在跟前。

    他的窗前是松间竹影,隐隐有梅香透骨而来,是不远处的梅林。岁寒三友,正是文人墨客的最爱。

    月光之下,谢衍的墨发飘动,广袖白衣在夜空中翻飞,好似天道之谪仙,下一刻便要向瑶宫归去。

    “相卿,又是千年,大争之世啊!”

    在忽明忽暗的幽影中,圆月破开黑云,天光照在他的身上,而白衣圣人唇边带着的那抹笑意,却是恣意狂悖至极。

    他仰头,看向遥远的九天之外,仿佛能够看穿这即将掀起的风雨。

    “你且记住,兼济天下,此乃儒者!”

    *

    魔君率兵于东桓道长驱直入,已有三日,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沿途宗门大城皆避其锋芒。

    千年交际之时,正是五洲十三岛的结界最弱的时候。魔修对仙门环境的排斥也被削至最弱,让他们客场作战时,战斗力几乎与主场无异。

    第五日,推进至第三道防线,魔君再至云梦城前。

    城主张载道虽是道门中人,平素是言听计从的道门傀儡,向来怕事,从不忤逆宋澜,但涉及生死时,反倒极为惜命,才不会愚忠至死。

    能够在东桓做城主的人,除却修为要出众,还要会钻营,懂世俗。

    当宋澜能给他荣华富贵时,他会听从;若是倒在魔君剑下,千年修为付诸东流,以那位宗主的性子,可不会为他立碑作传。

    值得么,当然不值!还是快跑罢!

    “城主,我们如果都撤了,城中平民怎么办?”云梦弟子眼中带着忧色,仰望着漫天黑云,那股沉沉迫人的威压已经快要逼近城外。“魔修残忍嗜杀,他们如果屠城……”

    张载道仍然保持着他身为云梦城主的镇定,他道:“不会屠城,据闻,千年之前魔君就下过命令,修界事,修界毕,不扰平民,不屠城池,只杀修士。”

    “啊?可是仙门都说魔道帝尊暴戾恣睢,还饮人血,以杀取乐……”

    “还不明白吗,仙门瞎编的。”

    “城主,可、可是?”

    “可是什么,还不快跑,要是我等被逮住了,才是个孤魂野鬼的命!”

    张载道虽然隐隐有一种自己跑不掉的预感,但他支起云梦城大阵,让云梦弟子逐一从地道撤离,皆是顺利,于是他难免有了安全的错觉,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

    等逃出这仙魔大战的前端战场,他一定不再图什么功名利禄,带着徒子徒孙找个山沟沟建个小宗门,然后闭关修炼,好好把自己的修为提一提,免得以后再落的弃城逃窜的下场……

    张载道的畅想,在一声火铳的鸣响中断了。

    为首者手中支着一根细长的火铳,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的迭代,火铳的表面嵌着魔晶石,筒状的管口还弥漫着烟气。

    只是应声,方才回头的一名云梦弟子脑袋被崩开,脑浆与血飞溅。

    不知何时,他们的背后出现了一队身着黑甲魔兵,幽灵一样,行军速度极快,不过几息之间,便将他们团团围住。

    有人驾驭兵车,有人牵着蹄踏烈火,披挂穿甲的魔兽,行走之时悄无声息,魔兽连一个响鼻都不打,俨然是军容整肃。

    魔兵举着旗帜,黑底金纹的旗面上,绣着张扬的“殷”字,那个仙门无比忌讳、憎恶、惧怕的字。

    张载道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魔兵入城?为何没有一点点示警?

    为首的将领修为已有合体,高出张载道一个大境界,他的脸上有一道刀疤,他跨坐在魔兽之上,显然是这一支魔兵中最有话语权的。

    他一勒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支起大阵,却试图逃避守城的云梦城主,不屑道:“临阵脱逃者,连敌人都会看不起。众将士听令!杀了他们。”

    吾命休矣。张载道心里想着。

    可他看着如幼鹿一样在魔气之下瑟瑟发抖的弟子们,都像是刺猬一样竖起了浑身的尖刺,想要保护自己的城主。

    可挡在他们面前的,是魔君殷无极最骄傲的铁骑。

    “不要误了陛下的事情,里应外合,先开城门。”将领从背后取出他的长戟,在已经全部配备上战争法器的魔兵中,越是执意用冷兵器的,修为越高。他笑道:“再不开城门,这云梦大阵就快被陛下拆了——”

    “听听,咱们周将军说的什么话?”旁边文士模样的书生笑道:“他埋汰咱们陛下,得向元帅告一状。”

    不过三息间,那修为分神的云梦城主便在铁骑之下颤巍巍地跪倒,迎着向他高高举起的屠刀。

    “干什么干什么?”魔修如江河一样浩瀚的魔气席卷而来,只是一挥长戟,便有数个试图反抗的修士身首分家。

    “仔细咱们元帅拆了你的皮。”那文士模样的魔修,却是笑眯眯的模样,一阵幽蓝色的光芒闪过,那些尝试遁地逃跑的修士皆被定在原地。他原是在魔修中鲜少出现的法修。

    魔兵的速度丝毫未慢,一边杀敌,一边破坏大阵,效率极高。

    令行禁止。

    能把天性残暴嗜杀的魔修,训练到这个程度,这对仙门来说,是一场席卷而来,避无可避的大祸。

    “魔君已至,天下大乱啊……”张载道知道自己绝无可能活下来,在头颅落地之前,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叹息。

    *

    东桓洲

    清净山长清宗

    长夜将尽了。本该终年覆雪的清净山上却不再清净。

    三座道宗大城的沦陷速度比想象中快,宋澜派遣的长清宗修士虽说修了道家阵法,长于守城,但前提是不会碰到帝尊。

    殷无极号称“剑破万法”,绝不是徒有虚名。这些没有修到家的阵法功夫,在他眼里如同纸糊的,轻易便能撕毁。

    何况经过一千五百年,曾经落后蛮荒的北渊洲,早已经历了数次革新,原本还是驯养魔兽,以刀枪剑戟作战,机关甲只有少数精锐才能配备。

    在圣人离去的五百年里,北渊洲又发现了一种新的能源,经过提炼后有着比魔晶石更高的动能。如今的魔兵以机关甲仿制的魔兽、战车、器械武装起来,算起火力,几乎人手一支魔火铳,特殊部队的装备更是玄幻,让人闻所未闻。

    各洲隔绝许久,消息难通,在仙门还在原地踏步的时候,北渊洲竟是后来居上,领先了一个大时代了。

    “这些都是什么?”

    那些用弟子的血试出来的法器图纸摆在了宋澜面前,只凭借肉眼,是很难完全还原的,所以那图纸上也只是有一个大致的模样。

    宋澜沉着脸,执着拂尘,在三清像前踱步。

    “我的情报里并没有这些东西,北渊洲什么时候弄出来的?”宋澜几乎咬牙切齿,“好个殷无极,口口声声地说着是我宣战在先,他是自卫外加反击,里子面子全给他得去了,谁能来解释一下,这些杀人兵器又是怎么弄出来的?”

    “若是我们不宣战,帝尊未必会这样干脆地回击。”叶轻舟淡淡地道:“那位帝尊哪怕是开启战端,也会想要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是我们把这个理由,亲手送到了他的手中。”

    “果真是谢衍教出来的,那占据道德高地的一套,学的是分毫不差。”宋澜道袍一拂,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殷无极与仙门仇深似海,他一日不除,整个仙门,谁能睡得踏实?”

    “身正不怕影子斜,若与他无冤无仇,自然能安睡。”叶轻舟抱剑,侧头看向宋澜,道:“师兄,你为什么不承认自己错了?”

    “师弟这是在说我的不是?”宋澜却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走到他面前,怒不可遏道:“我又不是瞎子,以他的魔兵数量与军备辎重的规模,谁相信他这是为了自卫?我不打他,他就不打我了吗?”

    “可魔君的确是在我们宣战之后越过两洲边境,天下人都看在眼里。”

    “那又如何?”宋澜冷笑一声道:“为魔者,天下得而诛之,不止我们一道,他能与天下人为敌?”

    叶轻舟坐在右侧,青衣武袍,足蹬青云靴,正抱着剑,微微闭目养神。他身体里的毒虽然已经拔除,但是心中的芥蒂到底还是扎下了。

    “师兄,时代变了。”他叹息一声,看向清净山的夜色,只见一丝晨光即将破开云层。

    “什么时代?”

    “你说,往后会是修真者的时代,还是世俗的时代?”他语焉不详地留下了这样一句话,然后执剑,背过了身。“师兄,你好好想一想,黎明已至,我该走了。”

    宋澜没有出声,良久,他才迟疑地问道:“叶师弟,你要去哪里?”

    “守城。”叶轻舟仰天,看了看如晦的夜色,却只见今日无星无月,他笑而叹道:“看样子不是个好天气,这一杯送行酒,就请师兄欠着吧。”

    “师弟之前不是不肯答应……”

    “师兄欲启不义之战,我不认可,不肯为你所用。但,长清宗是我的宗门,东桓洲是我的家乡,若有大敌来犯,我若不执剑,谁来执剑?”

    “……”

    “我这一辈子,总想情与义两全,可世间安得双全法?”叶轻舟仍旧是当初的青衣侠客,在辞别宗门时,却有一种宿命的预感。

    他握着伴他江湖漂泊的名剑“千里”,朗声笑道:“师兄保重,我赴道去也。”

    第94章 战争号角

    五洲十三岛的地缘说复杂, 其实也不复杂。

    人间最是繁华,于是人、仙、魔、妖共踞天下。九天之上,有天道封天路, 幽冥之下,是轮回之所, 人不可往,唯有妖鬼横行。

    其中,人道为俗世。人者, 一念成仙,一念成魔。

    而在势力最广的仙门中, 儒释道为正统, 邪魔外道为恶,所幸除却北渊,并无魔修适宜生存的土壤,即使有弟子堕入魔道, 也多以心入魔,都被清理门户。所以, 魔修几乎在仙门地界绝迹。

    在仙门看来,南疆巫妖盘踞, 迷雾重重,为蛮荒之地;北渊幅员辽阔却贫瘠险恶, 魔修更是嗜血残虐,为化外之民。

    唯有仙门,占据中临、东桓、西佛三洲与海外十三岛, 文脉延续,传承未绝,理应是这五洲十三岛的话事人, 掌握最好的土地与资源。

    南疆穷山恶水,易守难攻,就算是要打,也极容易陷进去。而北渊魔洲不然,物质匮乏,传承断绝,却有着最丰富的灵矿矿脉,若能胜,逼魔修年年上供,利益极大。

    仙与魔的战争,早就不止是那虚无缥缈的“正邪”之斗,而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气运之争。

    就算没人想打,却也不得不打。天道维护平衡之术的残酷之处,便在于此——不成为剥夺者,就要被剥夺。

    仙门势大,几千年来有记载的仙魔大战,皆是仙门胜出。

    而最惨烈的一次仙魔大战,便是上一个千年。魔君殷无极挑起战争,但是到后来,局势几乎失控,五洲与十三岛几乎都卷了进来,整个世界如同一辆快要滑向深渊的战车。

    最后还是魔君轻狂自大,出了昏招,领着七千轻骑闯入中临洲,挑战圣人,结果犯了兵家大忌,与大部队脱了节。圣人与几乎疯狂的魔君决战,最终将他生擒,囚于九幽,才终而止战。

    时过经年,当年事早就不可考证。而如今,道门组成仙道联盟,率先向北渊魔洲宣战,那么仙魔大战不可避免。

    孤悬的北渊洲必须赢一次。

    否则,在殷无极离去后,没有尊位之魔震慑,不仅内部容易四分五裂,更是会面临强大外敌,成为仙门“除魔卫道”之地。那时,他的一切努力,就皆会付诸东流了。

    *

    凌晨时分,无星无月,秋风肃杀。

    魔君殷无极率领的精锐魔兵,正于山谷内驻扎。

    魔洲魔气充裕,修炼容易,能从军者至少有金丹修为。他们的行动如幽灵,机动性强,又有大量法修随行,布下迷雾,让人摸不清行军方向。

    他们在拿下云梦城后,并未如仙道联盟预料的那样,沿着东桓洲中线继续推进,而是分兵而走,三万魔修看似要气势汹汹地攻向中轴上第四座城,其实却放缓速度,等待与元帅萧珩汇合。

    而殷无极却带着真正的主力穿过迷雾原,绕到了西线,向西佛洲接壤的方向而去。

    他们收起旗帜,秘密行军,不动魔气,凭借代步的魔兽机关甲疾行三日,隐藏于重重山谷之中。

    不到一百五十里外,便是持光城。

    根据情报,为了向仙道联盟表示忠诚,西佛洲也派人前来增援。

    五洲实际上并非连成一块,从地缘上来看,与北渊洲直接接壤的,是东桓与中临二洲。西方佛洲则是稍远一些,与东桓洲比邻而居,与南疆有共用河道,是直面巫族与妖族的门户。

    仙门哪怕不睦,却也是同气连枝,唇亡齿寒。佛道此次派遣佛修守住东桓,亦然也是防止魔兵借道东桓,闯入他西方佛洲。

    西线最强的大能,便是苦海寺主持了空,渡劫后期,佛道诸宗门也纷纷前往增援,比起中线与东线实力更强,是块标准的硬骨头。

    没有人觉得,殷无极会优先选择攻打西线。

    “急报,萧元帅传书,我要求见陛下。”深夜军情,萧珩派来的传令官被一路放行。

    殷无极正看完沙盘,支着侧脸,正在闭目养神。

    他近些日子精神不好,格外容易疲乏,亲兵也看在眼里,却因为他平素威信太盛,无人觉得奇怪,只以为是陛下的头疼旧疾发作。

    殷无极的寿元是绝对机密,他甚至连萧珩、将夜与陆机都没有告诉具体的时间。连师尊那里,也是藏不住了才说,普天之下,真正知道确切数字的,唯有他自己。

    “放进来吧。”殷无极结束小憩的状态,撩起长发,难得挽发束冠。他的声音低沉又威严,“情报先呈上。”

    “是,陛下。”亲兵移开刀剑,将他放入营帐。

    行军时,殷无极总是一身玄色束腰武袍,轻甲与披风挂起,无涯剑也陈列在兵架上,一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束腕没有解,银色的护腕勾勒出小臂的轮廓,背在身后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是一双随时可以优雅地杀人的手。

    他的背后设了一个两人高的木板,钉着一张大比例的地图,标注着水道、河流走向、山势地形,甚至卜算了后几日的风向。

    “萧珩有什么事要对我说?”殷无极见萧珩心腹的时候,正握着一支黑色小旗,俯瞰着面前一比一还原的沙盘。

    河流水道、山脉走向、敌方的兵力布防,可以一览无余。而行军过来的路上,夺下的城池上已经插上黑旗,示意背后可以无忧。

    他们之间本有特殊的通信法,但是道门精于术,他们一动魔气,便能被道门的浑天两仪察觉,所以最原始的书信反倒最安全。

    “萧重明还说了什么?”

    “元帅……他希望、希望陛下您别冲的太快……”情报官欲言又止。

    “原话什么样?那家伙可没那么客气。”殷无极接过手中的文件,先检查了一下上面的术法,确定并无问题,才懒洋洋地道:“实话实说,恕你无罪。”

    “元帅警告您,倘若您再试图甩掉他的大部队,他就把您换下去,自个上,毕竟您把指挥权交给他,得听他的,您现在就是个前锋,他才是元帅……”

    “好个萧重明,封他做了元帅,转眼就抖起来,开始管着我了啊。”殷无极失笑,然后终于用匕首将浸泡过药液的纸张裁开,看上面的文字。

    萧珩传递的消息很简短,却极重要。

    他写道:昨日,将夜已截住道门往持光城的一队援兵,完成任务后,将带着暗影小队向西线赶来,预计黎明时会与他汇合。

    就算为了秘密行军,通信术法用不了,但他们互相扶持多年,自然有确定方位的办法。

    萧珩跟他最久,也最了解他,哪怕殷无极只字不提,他也从他的行动规律中看出了不寻常。所以,哪怕七杀左使还有别的任务在身,他依旧判断,一切以陛下的安危为最优先。

    殷无极叹了口气,随手一捻,便让情报烧为灰烬。

    “退下吧。”殷无极指尖轻掠过那沙盘上的崇山峻岭,没有再去看他,道:“传令下去,行军时间延迟三个时辰,黎明时分再开拔。”

    离黎明还有一个时辰,将夜赶到的时候,白袍上还染着干涸的血。

    他右手握着沾血的刀,一身肃杀血气,左手却圈着一只猫,把稚嫩的小生命藏在白袍里,露出一只小小的脑袋。

    “猫儿带着小猫儿,好兴致啊,将夜。”殷无极早就替他温好了酒,“秋风太重,来吧,陪我喝一杯。”

    “够烈么,我要洗刀。”

    “够烈。”

    他撩开帐子,斜倚在门口,绯眸瞥向白袍的刺客,打趣道:“辛苦了,萧元帅给你布置了什么机密任务?”

    “仙道联盟虽然已经筹划已久,但是其心各异,许多宗门虽然派遣出了精锐,却也有所保留,更有些只是凑个份……总之,我都杀了。”将夜用手背抹掉俊脸上的血渍,板着脸道。

    “西线所有援兵?”

    “所有。”将夜的唇抿成一条直线,道:“你不信?”

    “我当然信。”殷无极笑了。

    “殷老鬼,萧珩说,你想甩掉我,然后去做一些疯子才会做的事。”将夜冷冷地道:“我是监察使,哪怕是君王的言行,也在我的监察范围内,你明白吧?”

    “这个萧重明。”殷无极这下回过味来,意识到萧珩的意思,他笑道:“他这是防着我呢,我有那么容易失控?”

    “他把我拉过去整整叮嘱了一个时辰,叫我看住你。”将夜摘下兜帽,露出他俊美到凌冽的容貌,冷冷地道:“萧珩也是,陆机也是,都觉得你快疯掉了,担心你拿命开玩笑。”

    殷无极也不生气,“我若是连自己都管不好,怎么当你们的陛下?”

    “殷老鬼,你任性起来,没人治得住你。”将夜掀起眼帘,银灰色的眸光凛冽,却固执道:“我不想杀你,你注意一点。”

    殷无极身为魔道尊者境,整个五洲十三岛的战力天花板,如果被激出心魔,他的战斗力更是要翻番,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制住他却不伤他性命的,唯有当年圣人谢衍。

    而将夜虽说按照北渊的标准,属于渡劫境,但他的真正实力不能以常理判断,以他“神佛皆一刺”的攻击力,是唯一能杀他的人。

    “但萧珩想错了,你不会走到要我杀你的那一步。”将夜捏住猫咪的后颈皮,将它抱在怀里,捏了捏爪子,他低着头道:“你喜欢的人还活着,你心里有数,不会疯的,你压根舍不得死。”

    他确实是疯的,自己心中也的确有疯狂的计划,可这个方案,在他答应师尊要惜命时,便被他否决了。

    能够活着回到师尊身边,渡过他最后的一段时日,总比死于无名之地要好得多。他得努努力才行。

    殷无极一时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道:“抱歉。”他带回的仅是天/行君遗物与一缕神念,与幻影无异。天/行君,是真的不在此世了。

    “又不是你的错。”将夜顿了顿。

    “喵呜。”将夜的白袍底下,小小的猫咪又探出脑袋,蹭了一下刺客的手心。它看上去有点乖,但实在是太小只了点,腹部还有些血渍,看上去是被他从尸山血海里捞出来的。

    将夜也是一身血气,盘腿窝在殷无极的座位上,专心喂猫。

    他看了看殷无极的桌子,除了一碗凉掉的汤药外,再无其他,于是蹙起眉道:“有没有牛乳之类的,它好像饿了。”

    “哪儿捡的?”

    “野猫。”

    “杀了人之后,去捡了只猫?”

    “才出生没多久,母猫死了,它在尸堆里翻吃的,但脾胃弱,什么也不能吃,很难活。”

    “只有一些灵液,有疗伤的效果,凑合一下吧。”殷无极从袖里乾坤取出,见将夜倒在盘子里,一点点地喂给小猫。

    杀人不眨眼的刺客,屠完了西线的仙修,沾了一身血回到他这里,却舒展着肢体,像一只懒洋洋的大猫,认认真真地给小猫喂食。

    天真而冷酷,温柔而残忍。刺客便是刺客。于他而言,世上本没有善恶,亦然不分正邪,他的刀光起处,便是天下无敌。

    殷无极不想喝药,心魔是天道的催命符,就算是怎样的汤药补品,对他的心魔也是没有作用的。

    于是他把那碗药倒进花盆里,看着原本有点萎靡的凤凰花盆景,一瞬间窜的老高,枝头的花朵反季节开放,娇艳炽热的像是一团火。

    殷无极看着银眸的刺客抱着猫望过来,桀骜不驯的模样,总觉得对方有些莫名的乖,于是他伸手揉了一下银发青年的脑袋,“喂完猫,就先去沐浴,换身衣服,都是血。”

    “殷老鬼,你好啰嗦。”将夜撇头,却还是没有躲开他的手,被结结实实揉了好几下,才别扭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将夜凌厉的话还未说完,殷无极却笑了,恶劣地用温热的布巾盖了他一脸,将夜绷着一张脸,气势汹汹道:“干什么?”

    “你总不想这么狼狈地上战场吧。”平日里矜贵雍容的帝尊,此时却忍着笑,用沾了热水的布巾,细细地擦去刺客脸上的血与尘。“我打听过了,西线也有你的仇人,你此去报仇……”

    “最好我去报仇,不来管你?”

    “小猫儿不好骗了。”

    “谁是小猫儿?”将夜炸毛,“……好了,我自己会擦。”

    刺客的气质太凛冽,眉骨深邃,鼻梁高挺,是典型的纯血魔族相貌。

    他的世界却很小,只分可杀与不杀。一开始,他只在乎把他捡回去的天/行君,后来逐渐有了他们几个,他才渐渐从一把刀,变得有些人味儿,会在他们面前表现出鲜活的一面。

    这天下的流离人,早已无处可归,只有魔宫是他们唯一的归宿。

    而整个北渊魔洲的盛世,都是殷无极撑起来的。正如万物生灵不能失去太阳,万魔亦然不能失去他们的陛下。

    离黎明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大猫占了他的营帐当自个的猫窝,沐浴更衣小憩,压根不拿他当外人。

    还有些闲暇,殷无极便把那吃饱了灵液的小猫搂在怀里,慢慢地捋它的毛,用胸腔里残余的热度暖它,然后最后一次推演沙盘。

    魔修进入仙门地界,本就没有主场优势,他必须谨慎再谨慎,行军时也不能让魔兵放肆使用魔气,要保存实力用于战场。

    五洲十三岛,流言早已甚嚣尘上。

    哪怕此次宣战者非北渊,殷无极率诸魔大军压境的事实,还是被仙门百般攻击,被攻讦最多的,又是魔道的帝君。

    “就让我再背一次万古骂名吧,这长夜,也快要结束了。”

    殷无极披一身风露,站在布满迷雾的山谷之中,看着骄阳分开云雾,从东方缓缓升起。

    天边破晓了。

    第95章 无忧梵音

    持光城内, 佛寺钟声敲响,是清晨礼佛的时候到了。

    自西佛州至东桓,支援仙道盟友的佛修们, 已经离去数月,依旧每日保持着在故乡的习惯。

    而持光城的背后就是西方佛洲门户, 受佛洲濡染,城中佛寺众多,佛修时常踏足, 香火鼎盛。

    “主持,城主为了感谢我们来援, 想要给苦海寺的佛祖捐金身。”苦海寺的僧人施了一礼, 道。

    “不是诚心皈依佛门,不收。”了空的声音浑厚沉重,他手中拿着一串菩提子,站在佛祖跟前。

    他道:“我们前来支援道门, 是同为仙道之谊,亦是为护佑我佛洲, 哪怕从此捐身,也是殉我佛道, 何须金银财帛来衡量。”

    了空主持走出寺庙,看见天光破晓, 佛寺飞檐之下,苦海寺僧人皆是一身浅褐色袈裟,朴素不带修饰, 鱼贯而来,皆是安静无声。

    “师父。”年轻的和尚远远地见他执着禅杖走在古松竹林边,便三步两步到他面前, 施了一礼,道:“我们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城中大阵加固,按照城中资源储备,只要大阵不破,我们可以守四十五天以上,城池已是固若金汤!”

    “为城中百姓留一个出口,不要完全封死。”了空修炼的是金刚不坏功夫,他身着浅色僧衣,外披红色袈裟,身高八尺有余,手执武僧禅杖,平日间总有种不怒自威的庄严。

    他的向佛之心却是极为虔诚,也最是信奉“惩恶扬善”“除魔卫道”的佛修大能。

    “可、可是这样大阵就——”

    “去做吧。”了空没有解释为什么,而是低眉,念了一声佛号,道:“我佛慈悲,这是下策中的下策。”

    在晨雾之中,梵音阵阵,钟声响起。

    这让人习以为常的平静,突然被一声近乎尖锐的号角声打破了。只是一瞬间,整座城都惊醒了,一同望向天边,却听见第二声又急又快的号角。

    “敌袭!敌袭——北渊魔洲大军已至城外!”

    下一刻,一道剑风重重撞击在持光城结界上。只是一剑,整座城池震了三震,那无坚不摧的大阵,竟是出现了蛛网一样的龟裂。

    *

    城外,黑云摧城,魔兵压境。

    苍茫天地间,锣鼓擂响时,铁甲寒光烈,杀声震天。天边破晓时的万千明光,化为万里云霞,一片赤红如血。

    极目所至,兵戈,都是兵戈;旌旗,皆是旌旗。

    魔君率领的先锋魔兵,自跨越东桓与北渊边境之后,从无一败,如今正是士气最盛之时!

    无数黑金的旗帜,漫山遍野,在风中高高飘扬。自城墙上向四方望去,都能看到那显眼,又让人心头发凉的小篆“殷”字。

    黑旗漫卷的中央,整肃魔兵皆垂首低眉,手中兵戈有节奏地敲击地面,山呼“陛下万万岁”,声震层云,万山皆颤抖。

    北渊洲之主,魔道帝尊殷无极!

    殷无极站在帝车之上,抬手按剑,长发高高束冠,轻甲披风猎猎,八匹火麒麟为他驾驭帝车,践踏万里。

    再赤凝神看去,只见他容貌极是俊美无俦,却是威严至极,凛然而不容亵渎,那绯色瞳孔如同骄人的火焰,足以焚尽这世上万物。

    “献城不杀。”殷无极的轻啸化为魔音,响彻城楼,“否则,战场相见,生死自负!”

    “这当真是……”持光城主袁驰是道门的大乘修士,他站在城楼上,环顾四野,黑色,到处都是黑色,谁也判断不出不清到底有多少魔兵压城。

    他几乎悲郁地叹息一声,道:“四面楚歌啊。”

    魔道帝尊能够震慑五洲十三岛数千年,让仙门忌惮至此,绝非一朝一夕之威。至少,在城主袁驰见到来犯者为帝君时,本该意气风发的一城之主,心中陡生胆怯,瞬间便失去了战意。

    “了空和尚,据闻,这城是你来守?”殷无极眼中早就没有渡劫境以下的修士,他略略勾起唇角,朝着城楼之上,颇为张狂道:“新仇旧恨,不如来算个明白?”

    苦海寺主持了空最是厌恶魔修,在殷无极曾为圣人弟子时,便觉得他身有邪性,着实看不惯。

    在殷无极叛门入魔后,更是他极力主张让圣人清理门户,上一次仙魔大战,殷无极兵败,也是他谏言必杀魔君,将圣人逼迫的很紧。

    殷无极从不是个以德报怨的性子,与他战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

    “殷、无、极!”了空站在城楼之上,手中执着禅杖,重重一敲,便是金刚怒目。“竖子尔敢!”

    “和尚,出家人就该回去吃斋念佛,别涉入这劳什子争权夺利,平白沾染红尘。”殷无极单手勒住缰绳,帝车前的黑色火麒麟蹄若踏火,明明唇边带笑,笑意却未进入眼底。“此一时彼一时,见到本座,尔可有什么要说?”

    “你先纵容属下虐杀大派长老,后又让其闯入明镜堂,夺我仙门法宝,不但在云梦城兴风作浪,还带领魔兵进犯东桓洲!如此嚣张狂妄,该杀!”

    “仙门所作所为,又比本座好到哪去了?敢向北渊宣战,在本座看来,你们,也该杀!”

    “邪魔外道!”了空一念佛号,双目怒张。“你屯兵百万,不是妄图掀起仙魔大战,又是为了什么?我等成立仙道联盟,不过是为了自卫!”

    “本座想做什么,何须旁人置喙。”殷无极腰间悬着的无涯剑感应到杀戮之气,一时激荡,正嗡嗡鸣响。

    而他只是伸手一握,按下那躁动的剑,唇角却懒洋洋地弯出一个恣睢的弧度。“圣人境之下,退下,想与我辩驳,就把佛宗叫来!”

    “殷魔头,你何等傲慢!”了空怒目圆睁。

    “傲慢?”殷无极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勾起唇角,道:“这是强者的权力,你敌不过我,就别来本座面前狺狺狂吠,难听。”

    他为帝君一千五百年,统一北渊,主导两次仙魔大战,南征北伐不胜枚举。赫赫战绩与累累战功,让一位身披血与火的帝王走上白骨成堆的至尊帝位,他有傲慢的资本。

    “我若不屯兵,难道教你等随便扯一面所谓正义的大旗,就闯入我的北渊,屠戮我的臣民?若不重兵尚武,只能为人鱼肉,又何来力量护佑北渊洲盛世?”

    “一派胡言,我们又怎会……”

    “仙门的信用,仙门承诺的和平,我可不敢相信。既然谈不拢,那便打罢。”殷无极冷哼一声,却是握住无涯剑鞘,笑着抽剑,古朴剑光几乎冲霄而起。

    他高声笑道:“此战,北渊必胜。”

    一声扬威,引起四方来和。

    刀剑声作响,魔兵高声呐喊:“北渊必胜!陛下必胜——”

    士气如虹,天地惊动。

    殷无极淡笑一声,火麒麟踏空飞起,帝车向着战场最中央奔腾而去。

    那似金似铁的战车,上面运转着极为精密的阵法,齿轮咬合时,帝车运转,持光城外凭空刮起腥烈的狂风。

    而暴风眼的中央,便是那玄衣战袍的魔君,双手持剑柄,剑尖朝向地面,仿佛凝聚起天地魔气。

    无涯剑本就是毁灭之剑,所过之处,地崩山摧。当他不再刻意压抑威力时,那裹挟着深红色魔气的剑意,几乎可以贯穿一切。

    城墙上的仙修,甚至城中诸人,都回忆起方才几乎砍破大阵的那一剑,心中皆是悚然。

    魔道帝君殷无极,素有剑破万法之称,他若出剑,没有人敢以身试法。

    “看样子,尔等先行挑衅,却是不肯出城迎战了,也罢,就让本座活动活动筋骨,教一教你们,什么是天高地厚!”

    他执剑,朗声一笑,烈烈如狂。

    “洪荒三剑第一式——斩山劈海!”

    *

    刺客将夜白袍如雪,一拉兜帽,沉默地隐在人群之中,唯有他手中的兵刃,雪亮冰冷,仿佛妖异的月光。

    天穹之上,唯有帝君一人的背影。

    殷无极周身魔气冲天,漆黑的魔火几乎映照半边天空,造成天地异象。翻滚的魔气如浪涌,在天边漩涡中翻滚,好似要把穹顶撕裂,慑人至极。

    地面的悲号,干戈声早已去的远了,只要他只一人面对整座城,整个天空被全然封锁。

    了空大师当年与佛宗为同门,佛法精深奥妙,此时一展佛珠,手中翻飞,便是捏出佛印,有庄严宝塔从天而降,仿佛要将大魔镇压于塔下。

    “魔头受死——”他怒喝一声,道:“为天下除魔!”

    世间千万人,天道千万法。仙门的道法佛音,皆是精妙绝伦,若论威势,足以让万魔寂灭。

    可他面对的,却不是普通的魔!

    “修佛修到杀心如此之重,老和尚,你修的又是哪门子佛?”

    殷无极嗤笑一声,周身漆黑剑意几乎覆盖整个天际,只是一剑,便化为万千剑影,如暴雨般刺向那看似坚固的结界。

    火麒麟踏着骄焰,魔君驱使帝车,红瞳如血,战袍猎猎,在赤红骄焰中猖狂而来,仿佛天下魔气皆凝聚于他一身。

    “千年乌龟王八,躲在结界里不出来,算什么本事?”

    他这一剑,就让结界布满了裂纹。只要再施加些许力道,兴许就能轻易撕开这并不牢固的结界,再劈一剑“天地同悲”,兴许连整座城都能摧垮。

    但殷无极把结界撕开一个大口子后,窥见内部一线,却是微微一凝,没有继续动作。

    他略收剑势,看向那主动迎出城,悬于高空的佛修。

    “有什么话要说?”殷无极仿佛早有预料,淡淡地道:“我数三下,给你个机会。”

    “修界事,修界毕,老衲迎战,但请魔君让城中凡人撤出。”了空哪怕再不喜殷无极,也知他为人处世的风格,“老衲亦知,魔君兴兵,从不屠戮凡人——”

    “哦?”殷无极终于正眼看他,似笑非笑道:“很会审时度势嘛,看来你这个佛,还没有修到狗肚子里去。”

    了空本是个暴躁脾气,可哪怕现在被他嘲讽,也竟是忍住了。

    “吾只杀修士,不屠城池。我的部下,也不会拦着你的弟子疏散凡人,亦然不会动凡人性命。但持光城何时城破,全看你能拦我多久。”

    殷无极负手,无涯剑缓缓划出一道半弧,淡淡笑道:“准备好赴死了吗?”

    “谁死谁生,犹未可知!”

    了空大师一握手中禅杖,一声金铁颤动,便有天边佛音。

    而他身上的宝相莲光之后,护佑的是那预留的结界罅隙,凡人从城池的背后鱼贯而出,抛弃家乡,逃出那绝地死城,走向荒野,奔向求生的希望。

    而拥有绝强力量的修士,却默许着这一场奔逃,哪怕他们如碌碌蝼蚁,孱弱的不值一提,大能斗法之余,却能够默契地停下手,向后一顾。

    皆有杀心,皆有仁心。

    若论普渡怀德之心,魔与佛,在此时也并无不同。

    “仅凭此事,殷魔头,我高看你一眼。你与寻常的邪魔外道,还是有所不同。”了空大师本是提及,本以为会有一番纠缠,却没想到殷无极会如此干脆地应允。

    于是,他想起眼前人的师承,感叹道:“毕竟曾是圣人门下,圣人教出来的人——”

    “闭嘴。”殷无极冷淡而凶戾地看他一眼,冷笑道:“与我提谢云霁,你配么?”

    对他而言,谢衍的教导,是最不可触及的逆鳞。

    若是旁人,兴许会以为他恨谢衍太深,不欲与他扯上半分关系,却不知,他真正发怒的原因。

    他恨的是那割开胸膛的世俗寒刀,憎的是那回不去的残忍时间。

    殷无极早已不能以圣人弟子自居,什么“万魔之魔”,什么“魔道帝君”,又或是“北渊洲之主”,这些看似尊贵的头衔,于他而言,哪一个都不如一句“圣人弟子”。

    儒门三相,他那一生顺遂的师弟们,永远不知道他到底有多羡慕他们。

    城池背面是金刚不坏之钟庇护的逃生之路,苦海寺佛修一生立志除魔,遇魔则杀,哪怕面对的是魔君麾下的精英,也毫无惧色,以肉身迎战。

    城墙之上,武僧皆双手合十,巍巍然的金印合为一体,化为天穹上的庄严宝印,似乎要落在魔兵阵内。

    攻城梯已经架起,有执着刀剑与钩锁的魔兵攀上城墙,与修士打成一团,精锐魔兵的火炮,已经快要轰开那座摇摇欲坠的城门,骑兵正披坚执锐,蓄势待发。

    魔修多为体修,如今客场作战,平均修为也抵不上仙门精英,时不时有魔兵被道修从城墙上刺穿肺腑,骑兵跌落魔兽座下,残肢被踩踏,鲜血濡满了泥土。

    有佛修凭借高深佛法,盘腿坐于高空之上,捏诀结出莲花手印,至刚至阳的佛法便是魔修的克星。他这样杀死了一批登上城池的魔修,却敌不过刺客的剑。

    刺客将夜几乎是从虚空中破出,转瞬间就到了他的身后,扬手一挥。

    天空中血雨飘飞,无头的佛修尸首从半空中坠落而下,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而立于高天之上的殷无极,却向整个大地投下魔气的火种,魔洲的熔岩烈火被他带出了那荒芜的原野,一时间地表动荡,野火随风燎原。

    殷无极凌空一拂袖,战车悬于高天,玄色的战袍在风中猎猎飘扬,犹如魔修不灭的旗帜。

    这是移山填海,改换地貌之能。

    充盈的魔气并不会杀伤魔修,反倒让从血与火中闯出来的魔修精神一振,体内魔气恢复,更是战意盎然。那些受了重伤的魔修,也因此保住一命,被医修小队救回后方。

    魔道帝尊的存在,几乎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败,并不止因为他的单兵力量天下无敌,而是他在场时,能给为座下魔修带来的增幅。

    隐藏在阵中的将夜,见殷无极终于出手,于是轻哼一声,顺着动荡的灵力余波,一个鹞子翻身,落回浩荡的大军之中,如泥牛入海,湮没踪迹。

    “将士们,攻城!”号角手吹响进攻号,响彻天际。

    这一战,魔修要用双手挣出一个北渊洲的未来,为的是再不被仙门欺凌,不会时时担心家园被侵略,盛世被打碎,他们——要跟着他们的帝王,再打出个五百年的和平!

    谁人无家,谁人无国?

    凭什么仙道开疆是功,守土是德,而魔修固守家园则是不堪教化,反戈一击便是野心勃勃。

    谁人无妻小,谁人无父老?

    一去战场而不回还,仙道之人壮声悲慨,是为保家卫国,他们便不是了吗?难道他们,就合该被拿捏蹂/躏,只为全仙门一个“除恶务尽”的好听名声?

    谁人生来高贵,谁人生而卑贱?

    陛下说过,魔修是人,仙修是人,不过是道统不同,何来非我族类?

    魔兵们千年的郁愤与悲慨,让他们再度从烈火中站起来,帝王的魔气化为他们源源不断的力量,催动他们提起武器,哪怕浑身浴血,也要往前冲杀。

    恨啊,怎能不恨?

    不止是一个千年,几代,几十代,谁的父辈与祖辈,没有被那些虚伪仙修屠戮剥夺过?

    只因为他们是魔,便合该如此,便生来该如此么?

    “看见了吗?听见了吗?”殷无极微微抬起双手,好似承载了什么千钧的重量,而他却沐浴在那几乎烧尽天边的赤红霞光中,如染血色。

    战鼓声,号角声,兵戈声,杀声,连成一片。

    殷无极看向四野的火光,振衣拂袖,一字一顿道:“这是怒吼!诞生于那片你们从来看不上的土地之中,生生不息的怒吼!”

    “秃驴们,你们可看清楚了!你们口口声声要除的魔,从来不是什么天生的极恶——我们是人,与你们,没什么区别!”

    了空大师手中镇魔佛塔微微一颤,他的金刚怒目中泛着金赤的光,如今却被魔音陡然唤醒,竟是本能地往下一望,竟是神情大震。

    这怒吼声,如同乍响的惊雷,他的道动摇了。

    “除魔——卫道——”了空重复着,眼底却浮现出一片血色。好像是当年他以一己之力对抗魔修杀戮时,终究成就的修罗佛道。

    殷无极的神情如同大雪冰封,无喜无怒,唯有赤色的瞳孔映照颠倒的天地。

    他的言语却比剑还锋利,从根子击溃他的道。

    “谁人不困在这天地樊笼?这数千年的仙魔大战,不过是人相戮的惨剧。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天下都是它的斗兽场。是天道告诉你,塑造了你的道,要你惩恶扬善——可他又告诉你,仙者为善,而魔为恶。”

    “而世间善恶,又岂能以道区分?”

    “够了,不要再说——”了空双手猛地合起,佛光照向魔修,让他们不得不退避。

    有些甚至要抵挡不住,被碾为灰烬,却被殷无极横剑一拂,战场上漆黑的魔火冲天,化为魔君护佑臣民的屏障。

    “你们问我,为何犯你仙道?”

    这些话,殷无极一直都锁在心中,无人能懂他高居帝位的寂寞千秋,如今,却在他也将作古之前,尽数说了出来。

    “那自然是因为,不服!”

    “我要打穿你们的千年盛世的浮华表象,碾碎你们那数千年不改的自负自傲,将这仙者为尊,魔者为卑的规则,全部砸碎!”

    “若是仙门从根子上就腐烂,我便把这座早已被蛀空的大厦全部推倒一遍,也不枉我,曾为圣人之弟子!”

    殷无极抹过剑身,只是剑锋一挑,便是掀起摧天毁地的魔气巨浪。

    山河崩,天地裂。万物皆倒伏!

    “天地同悲——”

    天底下,能接住他这一式天地同悲的,绝不超过三人!

    而如今,圣人兵解,道祖远游,佛宗隐世!

    谁能拦他,谁能拦他!

    而挡在他面前,也挡在这座城面前的,是佛修的肉.身。那顽固的和尚,依旧金刚怒目,双手合十,如同一座巍然不倒的雕像。

    “了空,作为对手,我正视你,所以我会将过往仇怨尽数报之!”殷无极道:“接我一剑!”

    “我若还站着,你便不能跨过一步!”了空再握禅杖,刺向殷无极的心脏处,正面迎上这天地同悲的剑气。

    若他能够带着魔道的帝君下地狱,便是他这一生,至高的荣耀。

    而他剑破万法,却并非浪得虚名。

    他泛着寒气的无涯剑穿过了空大师的胸膛,却是丝毫也未停歇,在他的佛心处重重一搅,魔气侵入他千锤百炼的金刚不坏体,顿时犹如龟裂,爬满了红色的纹路。

    “除魔!除魔!除魔——”了空的身上不断地浮现出金色的纹路,似乎要抵抗魔气的侵蚀。“吾一生除魔,天道将会铭记我的功德!我将以功德成圣!”

    可是魔君的剑意刺透了他的肺腑,魔气蔓延入四肢百骸,烧尽他的佛体神魂。

    “功德成圣?只会破坏,不会建树的人,怎能为圣?”殷无极淡淡道。

    “魔君该死!”老和尚仍然双目圆睁,刚厉至极。“圣人有你这样的孽徒,是他此生最大的污点,悔当年不杀你——”

    “除魔,除魔——”

    “一生执念为除魔,最后却为魔所灭,何等讽刺的一生。”

    殷无极不欲放过他,无涯剑光芒大盛,一剑横扫,直接洞穿了他修炼至今的佛心。剑未收势,又将其身体劈为两段,金刚不坏之体碎裂成光芒,随风化去。

    渡劫大能消逝,竟是连灰也未留下。

    而天地同悲的剑气,在杀死了空之后,竟然毫无颓势,犹如天河倒灌,倾泻而下。

    城中凡人已经撤出,他便再无顾忌,本是钟灵毓秀的仙门城池,魔气几乎瞬间焚烧了持光城,让那曾奏响梵音的城几乎沦为死地。

    “了空师叔!”城楼上的佛修见到此景,目眦欲裂,悲怆道:“师叔被魔杀死,我等与之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而殷无极哪会管这些修为低于他的蝼蚁之辈,他右手握着剑柄,左手覆着面,微微垂头,长发在空中飞散,在震天杀声中久久地静默。

    佛修的血,激起了他骨子里的杀戮欲望。

    魔之血在沸腾,原本被他束缚住的心魔再度不安分起来,魔气在他四肢百骸流淌着,让他好似下一瞬就能化身杀神修罗。

    殷无极的赤瞳中浮动着暴戾残虐的光,那种近乎漠视一切的冰冷疯狂,与平日的帝尊全然不同。

    更加危险,更加陌生……

    “陛下,战无不胜!战无不胜!”

    可他听到战场上魔修的欢呼声,如同他的落在世间的万千锚点,把破碎的几乎要自毁的神魂,重新凝聚了起来。

    殷无极用手按住尤带温热的右胸口,那里的心脏还没有冷却,还在跳动。

    头颅中近乎尖锐的疼痛,让他蹙起眉,近乎隐忍地咬住了牙关,却是笑了。

    “等一等,再等一等吧,我还没有到该去死的时候。”

    玄袍的魔君微微合起眼眸,心中低喃道。

    “天命啊,再借我一点岁月吧。”

    第96章 上兵伐交

    这一战从深秋开始, 转眼入冬,雪覆微茫山。

    在北渊洲对道门开战后,殷无极单方面与谢衍断了联系。儒道哪怕暂时被排除在战局之外, 但毕竟还是仙门,战争时期, 两人之间的关系又极是复杂,要断就要断的干净。

    谢衍恢复圣位后,就不再卜卦问天。

    九天之谪仙, 哪里还会向天道称臣?他迟早要再杀上天路,所以便不能再借助天道的力量。而天道也忌惮他万分, 恨不得杀他而后快, 哪里会再予他提示?

    中临洲被战火包夹,却因为谢衍的存在,魔与道都不肯招惹圣人,于是默契地绕开了儒道, 也让中洲免遭战火,保持中立。

    而这中立只是暂时的。

    战争开始一月以后, 凛冬已至。魔洲的大军雄踞五城,已打下东洲半壁江山, 最近正休养生息,与以清净山为圆心辐射的仙道联盟势力遥遥对峙。

    哪怕高阶修士不畏天险, 却又疑心对方会利用极端天气,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不如不战,等到来年开春再说。

    就在这战争的间隙中, 一封来自北渊洲的拜帖递到了微茫山。

    谢衍正于静室抚琴,一曲未罢,无人敢打扰。

    风飘凌手中拿着魔宫拜帖, 正徘徊于门外,犹豫着是否敲门。

    近日,师尊除却重新整合儒道势力之外,并未对这场来的又急又快的战争发表任何评论,也不见其他动作,引得中临洲猜测频频。

    而百家宗主几乎都来单独拜见圣人,与他长谈过,对自己的任务心里有数。但单个的任务是接到了,圣人到底在想什么,他们也看不出所以然,只得相信“圣人此举必有深意”。

    风飘凌见香已经烧尽,琴声初歇。于是身着靛蓝色儒袍的青年立即敲门入内,行过陈列古玩的架子,清风拂过帘幕,室内最深处,便是一袭白衣如雪,跪坐于琴台之前的圣人。

    “师尊,是魔门军师陆机的拜帖。”他敛袖低眉,说道:“魔宫来使还未走,等您回复。”

    谢衍起身,长发束冠,白色儒衫上隐有银边梅花的暗绣。

    他徐徐走到风飘凌身边,接过拜帖,翻开看了一遍,便是神机书生遒劲有力的字体。

    “北渊想要与我会面。”谢衍看着那张拜帖,淡淡然地道:“如果我愿意见他,魔宫丞相陆机会代表魔君,亲至微茫山,与我谈判。”

    “我们并未涉入这场战争,他想与您谈什么?”风飘凌听闻陆机的名字,见到师尊的神情颇有些微妙,于是试探道:“您化名谢景行时,与他也有些交情?”

    “那些小家伙说的?”谢衍并未在意他的试探,而是施施然提起笔,沾了墨,铺开仙门用于正式公文的卷轴,思索片刻便落笔。

    “弟子意外知晓……”风飘凌顿了一下 ,道:“我已经让他们闭紧嘴,不要出去胡说八道。”

    “无妨,也没什么不可以告诉你的。前些日子的仙门大比中,因为别崖的关系,我与陆先生各自掩藏身份,以白身交游,的确相谈甚欢。今日他想要见我,我也大抵猜出他想做什么。”

    “那师尊是打算见他?”

    “见,为何不见?”谢衍笔走龙蛇,转眼就写好回复,将卷轴晾干后合起,交给风飘凌,道:“去用印,回复魔宫使者,吾在微茫山恭候陆先生。”

    风飘凌拿着卷轴,只觉得烫手,他有些不理解谢衍的思维,于是沉声问道:“师尊到底是打算……”

    “我在等,魔门与道门,到底谁会先来找我。”谢衍悠悠然地将方才写字时略略向上翻的长袖,从手腕上捋下。

    “结果不出我所料,还是他看的更长远一些。别崖原来是等在这里算计我呢。”谢衍低笑一声,说不上是笑还是怒,“今日,神机书生摆出一副敬重姿态,口口声声要前来恭贺圣人,还不是借着我给道门施压?”

    哪怕谢衍看上去只是个清瘦的白衣书生,却总有种如虹的气势,让人会忽视掉一切与“弱”有关的特征,只觉他积威极强,无人可小觑。

    “施压?原来如此,陆机他……”风飘凌若有所思。

    “先去回复魔宫,然后把游之、相卿叫到我的书房。”谢衍轻笑一声,见风飘凌紧蹙的眉头,淡淡道:“慌什么,为师在。”

    只是一句话,风飘凌深锁的眉头便舒展了,他笑着向他一揖:“师尊通天彻地,无所不能,我倒是多虑了。”

    风飘凌离去后,谢衍伸手拂过静室的文房四宝,良久,他才自嘲地笑道:“通天彻地,无所不能……我算什么无所不能?”

    “圣人,也终究是人啊。”

    圣人的书房在黄金屋之后,名为天问阁,正是来源于谢衍的自号“天问先生”。天问阁封闭已久,等他归来时,才重新打开洒扫,谢衍事务繁忙,也就不去开启后山洞府,只是住在天问阁,方便会客。

    三相再度聚齐时,他们的脸上或多或少都有疲惫之色。

    上次从道门死地回到微茫山,有圣人压阵,儒道的危机暂时延后,却并未解除。如今魔、道二家对峙之所,名为“白帝城”,正是北渊、中临、东桓三洲交界处,离中临洲边境不到百里。

    而这魔与道,一家都不是他们中洲儒道的盟友,而他们恰巧在大雪封路的冬季,于白帝城前对峙。

    “统计过儒道各宗门的情况了吗?”谢衍放下笔,撩开珠帘,看向会客厅内呈环形落座的三相,空出的主位正是给他留下的。“相卿,你来说说。”

    “是,师尊。”白相卿选择隐世,却不代表他完全不通俗务。谢衍看出他心中有结,便有意带着他,要他学着怎么做宗主,如今威望也是不低。

    “百家言明,若是圣人需要,可以集结约七万修士,虽说数量远远不如魔洲大军,但百家法修居多,假如安排得当,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沈游之听闻,先是暗松一口气,又道:“我与大师兄合在一起,可以出七千弟子。”

    快八万修士,已经不少了。但是离圣人时代还是有很大差距。

    “儒道最鼎盛时,各派的有生力量可以达到三十万。”风飘凌还记得当年盛况,在圣人的引领之下,三十万精英修士足以牢牢守住五洲十三岛最富庶的大洲,无人敢来犯。“今不如昔,但各派确实已经倾尽所有了。”

    三相是没有能力让百家各派毫无保留的,也就是因为圣人归来,众宗门才有了信心,认为哪怕被卷入战争,也有一战之力。

    “如今之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谢衍随手一点,三相面前便凌空浮现一幅卷轴,在纵横交错的地图上,三洲交界处,河流贯穿一线,两翼有山峦,群山之中,呈现出白帝城的虚影。

    他再一指,便有道门与魔门的势力分布两边,隔江对峙。

    “白帝城有怒澜江为屏障,易守难攻,道门擅道法,定会利用地势。”

    沈游之放下茶盏,肃然道:“此为东线,萧珩领北渊魔兵主力,白帝城又是攻向清净山的必经之路。萧珩手握四十万大军,必定要从此地经过,不可能轻易被打退。”

    “守城者是谁?”风飘凌问。

    “道门剑神,叶轻舟。”白相卿道。

    沈游之低头抿了一口茶,眼睫轻颤,隐藏在绯色长袖下的手,握住腰间的蓝田美玉,可见他内心颇为煎熬。

    谢衍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小徒弟,也不点破他的纠结,又随手一点,让白帝城周遭的立体地形,在那卷轴之上完全复刻出来。

    “目前正是冬雪期间,双方都在休养生息。”风飘凌又说道:“我认为,这一战会在明年开春时打响,而陆机正是抓住了这个间隙,打算与我们谈判,具体可以看他到底想谈什么,再决定我们的下一步计划。”

    “等到开春吗?”谢衍本是背着身看向会客厅上悬挂的字幅,是当年他亲手写下的“兼济天下”。

    听到风飘凌的分析,谢衍的左手负在身后,长袖垂落,却是转过身来,笑道:“也许萧元帅认为,道门也会这么想。”

    “师尊觉得会生变?”

    “萧珩此人,最强不在他的个人实力,而是他如鬼如神的兵法。”

    谢衍与殷无极为敌亦为友,这漫长的争斗中,他与萧珩也不是第一次碰上,哪怕有他的问天之能,也不能完全猜准萧珩的动向。

    臣服于帝王的孤狼,知道寻常计谋瞒不过圣人,便是索性放弃精密布局,只凭借自己的战场本能临场发挥,看似毫无章法,却是天克谢衍的推演。

    他是天生的将领,把兵不厌诈发挥到极致。

    “萧珩的魔道,是将帅之道,他手下的兵马越多,他便越强。”

    谢衍看见沈游之无意识地握紧了杯盏,却久久没有饮一口,心中微叹,却道:“道门虽然也部署了近十万修士,但是……”

    “叶轻舟,不一定会胜。”

    *

    战争中,时间就是生命。当圣人与魔宫军师达成一致,认为可以一见时,一切手续都可以跳过。

    第三日,陆机便带着魔宫使节亲至微茫山拜谒。

    北渊洲尚武,常年军备。陆机在军中的职位为军师,在魔宫则是承担丞相的职务,主要掌管内政与外交。

    他与萧珩,一文一武,分割了魔宫的政与军两大权柄,分别是魔君之下的二、三号人物。而将夜与他的暗影卫承担监察职责,作为第三方势力,均衡这两大权柄,维持魔宫稳定。

    此次陆机愿意深入中临洲腹地拜见圣人,已是放低了姿态,拿出了极大的诚意。儒道与魔门哪怕并非友方,却也不是开战状态,所以保持了基本的克制。

    陆机踏问天阶上微茫山时,正是朝阳初升时。

    以他的才学,自然不会被天.行九问拦住,到了山门前,青衣的魔宫丞相就递上拜帖与礼单,客套几句后,便被安排到稷下学宫面见圣人。

    谢衍化名谢景行与他交游,明明只是大半年前的事情。

    可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仙门内斗分裂后,帝尊又掀起仙魔大战,整个五洲十三岛格局大变,一切都恍若隔世。

    陆机还是第一次来微茫山,陆家原来是海外十三岛世家,后来他流落北渊魔洲,自然没有办法来儒宗朝圣,而史家也是儒道系统之下,作为读书人,他是有遗憾的。

    陆机与随行使官走入传闻中的稷下学宫,便觉自己沐浴在大道之中。

    自从儒宗成立后的数千年里,这里一直是儒道修者的讲学、论辩、交流之地,历代士人的精魄与传承,蕴养了这座学宫,让渡劫期的魔宫军师也不由得深深呼吸了一口充满文墨香气的空气。

    “圣人。”陆机此次代表魔宫,是以平等的身份前来,自然不会因为谢衍的圣位而折腰,按照魔宫的礼节,他拱了拱手,朗声笑道:“许久不见,圣人贵体安康?”

    白衣圣人早已坐于学宫的最上方,右侧的座位空出一片,正是为魔宫来客预留。而圣人左侧,儒门三相、七贤与十二名士,以及皆已落座。

    “陆先生客气。”谢衍却是不欲与他寒暄,淡淡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先生请坐。”

    圣人雷厉风行,待到魔宫使团落座后,就直接进入正题,谈判开始。

    “魔宫使者为何而来?”风飘凌率先发问。

    “为仙魔大战。”陆机从容不迫地答道:“如今正是战争间隙,陛下命我前来拜谒圣人,自是带着诚意而来。”

    “什么样的诚意?”沈游之的声音淡而冷,显然是颇有敌意。

    陆机口才出众,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萧珩戏谑似的评价他“把纵横术玩明白了”,便是在高度评价他的外交才能。

    “止战的诚意。”陆机话音刚落,便见稷下学宫中数人的神色微变,便知道搔到了痒处,于是青衣的书生一展折扇,龙飞凤舞的“史家春秋”四字夺人目光。

    他扬声一笑,却有种稳操胜券的自信,道:“如今魔门与道门龙争虎斗,儒道内部集结修者,莫不是想火中取栗?”

    “只为自卫,并无此意。”白相卿近日跟着谢衍,观察他的处事风格,这位散漫许久的儒门宗主倒是颇有圣人模样。“陆军师言重了。”

    陆机见圣人端着茶盏,一副悠然模样,却是半个字也没说,知晓今日整个学宫中,最难拿下的无疑是圣人。

    于是他也不畏不惧,笑着向主座处的圣人一拱手,道:“如今魔、道二家集结于白帝城,距离中临洲边境不过数百里,诸位定然在担忧我北渊魔洲是否会大军压境。”

    “对于这点,我可以坦然告知,我们的君王对于中临洲并无敌意,此次出兵,目标也不是诸位——当然,若是受到无理攻击 ,我们定会报复,烦请各位多加斟酌了。”

    “你们到底为何打道门、佛门?”问出这句话的,是七贤之一,张仲。“魔洲兴兵,越过天道结界,侵略东桓洲,可谓不义之战!”

    “张先生问得好。”陆机合上折扇,站起身来走到最中央,直视着首座上的圣人,笑道:“圣人明鉴,自陛下登临帝位后,我北渊魔洲从此一统,迎来数千年未有之盛世。”

    “然而,我北渊洲地大物博,矿脉丰富,总招小人觊觎,野心家窥伺。陛下为一代雄主,面对外敌之威胁,仙盟之宣战,选择开战,保我家国,卫我河山,有何不义?”

    张仲不答,显然是也找不出理由。

    在座皆是饱读诗书的修士,中临洲一边集结修士,一边旁观战局,谁又会不知道魔门与道门注定要一战?

    两方哪怕嘴上高喊“保家卫国”或是“除魔卫道”,心中却知道,这一战决定生死存亡,而唯一的变数,便是儒道。

    所以,陆机今日才会站在这里。

    “我北渊洲并非不义,不义者乃道门!”陆机转过身,看向三相七贤十二名士,高声道:“儒道被道门无理打压五百年,如此道统倾轧,尊严扫地,你们难道不怒?”

    三相的神色微动,显然是想起了这五百年里的委曲求全。七贤与十二名士低声传音,显然也是有所感觉。

    “在下知晓,儒道属于仙门,断不可能与我等魔修合作。但若尔等摒弃前嫌,偏帮道门,兴许能给陛下造成一些麻烦,但是以如今的仙道盟主,长清宗宋澜的信誉,你们又怎能保证——他不会过河拆桥呢?”

    陆机又踩中了一项痛处,有几人的表情变了变。

    “何况,陛下只需要儒道的各位两不偏帮,北渊大军便可过边境而不入,儒道获得休养生息的宝贵时间,难道不是正中下怀吗?”

    “魔修狡诈,若是我等作壁上观,你们吞了道门、佛门之后,又有何人能来帮我儒道?”风飘凌敲击了一下桌面,示意众人安静,他的声音沉郁,内容却极为锐利。

    “我们既不能相信道门的信誉,也不能相信魔门的承诺,想要挑拨离间,军师恐怕要失望了!”

    圣人谢衍一手支颐,仿佛在不带感情地旁观着被他重新组合的儒宗,各异的想法与心思,皆印在他漆黑的眼中。

    陆机以一人之力,与儒门大能修者逐一辩过,哪怕孤身对上三相,也丝毫不露下风。

    “诸位,恕我直言。”陆机身处敌营,面对的是五洲十三岛的传奇,圣人谢衍,却是半点也不畏惧,而是扬声笑道:“修真之道,越是向上,境界之差便是越大,如今的陛下,为五洲十三岛第一人!整个中临洲,除却圣人,无人可与陛下为敌!”

    “我今朝来此,不过是陛下顾念昔年师门情谊,不欲与诸位为敌罢了。”陆机道:“哪怕儒道加入战局,哪怕儒释道三家齐心协力,我们北渊,也未必会输给你们!”

    陆机此言极为尖锐,便是直指在主座上的谢衍。

    “陆先生的纵横之术,的确不错。”白衣圣人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清冽而悦耳,举手投足,皆是一段天命的风流。“陆先生痛陈利弊,便是想要我儒道两不偏帮,冷眼旁观了。”

    “不求结盟,只希望圣人再耐心一些。白帝城一战,绝不是儒道介入的最好时机,可对?”

    “不错。”谢衍淡淡地道:“那的确不是最好的时机,但……”他顿了一下,却又笑道,“只要我想,何时都会成为最好的时机。”

    陆机的目光一肃,陡然抬头看向谢衍,只见圣人眼中仿佛有着沉沉的暴风雪,冷而冽,那是一股压抑的怒。

    “陆先生,想要说服我,只凭你是不够的。”谢衍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敲击着陆机呈上的谈判文书,却是轻声一笑,道:“冬季止战,西线应当无事。”

    陆机忽然感觉到一股山海般浩瀚的剑意,竟是让他一瞬间汗湿重衣。

    “若是诚心要谈,便把殷无极叫来。三日之后,三洲边境无忧城,恭候帝君大驾。”

    第97章 花开不败

    五洲十三岛中, 北渊魔洲全民修魔尚武,所以魔与人混居,不分彼此。

    而在帝君殷无极的治下, 哪怕魔修之间相互厮打,也有默契地不去碰真正的凡人。因为他们知道, 图一时之快,不但捞不到好处,还会招来城防魔兵, 得不偿失。

    仙门领地更大,人口更多, 所以修仙资源会更不足。仙修之中也有敕令, 不能过度插手俗世。

    所以,俗世与修真界素来有壁垒,连仙门城池与凡人城邦都是分离的,唯有各大仙门遴选弟子时才会向俗世开放。

    两千年前圣人掌权时, 便定下规则,令以后的仙门城池建在各洲的枢纽之上。毕竟,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总不能在外敌入侵时让凡人挡在仙门面前。

    而越靠近边境的城池, 圣人将其划归为贸易枢纽,负责贸易与文化交流。无独有偶, 在圣人时代同期,北渊洲的那位帝尊也默契地采用了一样的制度。

    在天道结界的分隔下,只有少数的城池能够对外交流。而位于东桓、中临、北渊三洲边境处, 相对中立的无忧城,就是典型的边境枢纽之一。

    三日后的无忧城,迎来了两位贵客。

    无忧城城主是合体修为, 身材中等,平日里笑眯眯的,像是个弥勒佛,看上去很是和善。

    如今他却一边擦着脑门上的汗,一边和随从在城外翘首以盼,显然是对即将到来的会面极度紧张。

    谁不紧张?道门和魔洲都打成那样了,圣人与帝尊却要于无忧城会晤,这一场见面,足以影响五洲十三岛的未来!

    圣人素来放舟云海,宝船也是极为恢弘风雅,远远看去,只见云中伸出船帆,在风中猎猎。不过瞬息间,宝船抵达城门口,放下舷梯。

    无忧城主抬头看去,只见白衣圣人身姿如鹤,率先走下船,儒门三相各领弟子紧随其后,不多时便飘然至门前。

    谢衍依旧身着标志性的白衣儒袍,长发却高高束冠,而那白衣看似朴素,可仔细一看,织料在阳光下却流动银光,衣摆飞扬时有如云蒸霞蔚,显出圣人对这场会面的重视。

    他的背后背着一把由布条缠绕的剑,将山海剑的神光牢牢封住。让人心中不禁打鼓:倘若圣人与那位帝君一言不合,是不是就会直接打起来?

    “胡道友,烦请带路。”风飘凌沉声问道:“不知北渊洲的人来了吗?”

    “风宗主,不劳挂怀,陛下仪仗已至!”西方云海之间,有人长啸穿透层云,极为意气风发。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八匹火麒麟呼啸而过,背后拉着的黑金色帝车通体流光,所过之处掀起狂风,又是一道暗夜的影,天狗食日一般遮蔽当空的骄阳,正如那位帝君带给五洲十三岛的震颤威压。

    这是圣人恢复圣位之后,第一次与他公开见面,无数双眼睛见证着这一幕,要将其永留史册。

    凛风将至,谢衍于高高的城门下负手而立,看向那破云逐日而来的帝车,如同一轮金乌坠落在他眼前。

    继而,搭在黑金色帘子上的是一双修长而苍白的手,紧接着,一声低哑的笑声传来。

    “隔世相见了,圣人啊。”

    他的声音如同一声悠久的钟鸣,敲击心上。

    “帝尊不肯见我?为何隔着帘幕?”谢衍看向他搭在帘子上的纤长手指,眸光极深极暗,淡淡地道:“莫不是怕了?”

    谢衍的语气极为尖锐,但凡有些气性的,都不会忍。

    他看见殷无极的手蓦地轻颤一下,然后从从容容地撩起帘子,笑道:“既然圣人想见本座真容,自然无有不应。”

    帝车中支颐斜坐的,是一袭玄袍的魔君,正似笑非笑地俯瞰一切。

    深绯的眸,檀墨的发,苍白的肤。

    那张极具冲击力的昳丽容貌,是惊心动魄的艳绝。

    他向来装的很好,从不会暴露自己的弱点。乍一看去,连知道内情的谢衍也瞧不出什么不对。

    随行他身侧的陆机替他打帘,然后将陛下迎出帝车,而随行的魔兵列于两侧,沉默肃立,却是杀意凛然。

    “今日恰逢故人,心中甚慰,不知圣人可否赏光,与本座把臂同游?”殷无极的声音低沉而悦耳。

    他徐徐走到圣人面前,赤色瞳孔如干涸的血,视线缓缓滑过谢衍的脖颈与微扬的下颌,在儒门三相紧绷的目光中,极为坦然地伸出手邀请。

    就好像两人之间从未有过那些暧昧不明。

    “帝尊之邀,是出自个人,还是代表北渊洲的意思?”出乎意料的,圣人只是垂眸看了一眼他的手,只觉他指尖微粉,苍白肤色下泛着淡青色的血管,有种脆弱易折的美丽。

    “有什么分别?”殷无极淡笑一声,见谢衍不肯回应,只是改伸手为双臂微抬,桀骜笑道:“我即是北渊洲。”

    如此宣言,照理说定会让人觉得傲慢。但出奇地,出自魔君殷无极之口,旁人只会觉得理所当然,从簇拥他的魔兵们狂热的眼神中可见一斑。

    北渊洲上下的魔修,都恨不能为陛下效死,并且将其视为最高的荣耀。

    “进城吧。”谢衍看着他寂静中烧着热烈的眼睛,没有正面回答,甚至也并未握住他的手,而是背负着山海剑,向着那洞开的城门走去。

    似乎是料到了他的态度,殷无极也不生气,将有些颤抖的手藏于玄色袖摆之下,跟着谢衍也走进了无忧城。

    谈判要开始了。

    无忧城中的标志性建筑,便是占地近百平方公里的忘忧园。

    因为这里是中立区域,哪怕起战端,多数时候也不会卷入,是一等一的安逸之地。于是历代无忧城主便反复扩建忘忧园,时至今日,已是雕梁画栋,假山亭榭,极为豪奢。

    城主在边陲当了数百年的咸鱼,第一次接待大人物,很是下了一番功夫。考虑到圣人的喜好与帝尊的出身,他特意将谈判的地点安排在湖心小岛上,这里十里梅花,露天亭台,又因为四面环水,极为私密。

    见两位大能都未表露出不满,城主在安顿好两方势力后,忙不迭离去,将谈判的空间留给儒道与魔道。

    两道并非第一次接触。

    在一圣一尊并立的时代,陆机代表魔门,不知和儒门三相轮番扯皮过多少次,最常对上的便是圣人现任大弟子风飘凌。他性情高冷,偏又不知和帝尊有什么龃龉,处处难缠,陆机头痛极了。

    等到后来白相卿入门后,风飘凌便去和萧珩互怼了,他则是去欺负白相卿。

    这位二弟子的性子和软许多,却是柔中带刚,是另一种程度的不好对付。不过由于他性情如水,温润却柔韧,陆机与他在谈判桌上交锋完,也不会结仇,私底下倒是可以去喝一杯茶。

    而现在,陛下与圣人在无忧亭中会面。

    湖中风吹来,水边波光骀荡,他们侍立两侧,眼前是对峙的师徒,却有冬日的梅香幽幽传来。

    陆机站在殷无极的身侧,先是接受了风飘凌的杀必死目光,莫名其妙之余,不禁更是挺直了脊背,用犀利的眼神回敬,一时间倒是剑拔弩张。

    “寒暄的话就不提了。”谢衍的手中本是端着杯盏,可哪怕是上好的花茶,他此时却没有心情入口,拇指缓缓地在杯身摩挲一下,“陆先生递交的条文,吾已看过,但有些条款我尚不明。”

    “圣人有何不明?本座可代为解答。”殷无极的手则是翻阅着儒道递过来的说明,只是随意看了几条,他便知晓自己是触怒师尊了。

    谢衍的字银钩铁画,言语措辞之间冷冰冰的,极是不留情面。

    “帝尊在我儒道与道门内斗期间,递上这样一份文书,可以说是所谋甚多。”谢衍轻轻一弹素白坚韧的纸张,嗤笑道:“比如这一条,希望从中临洲借道,攻打道门……帝尊哪来的自信,我会同意魔兵借道?”

    殷无极双手叉起放置于桌前,含笑道:“还有?”

    “这里,白帝城一战,希望中临洲守军退百里,让出江北平原给魔修驻扎,帝尊是吃错了药,这也敢拿来与我谈?”

    “只是借上一阵。”

    “若我让了,你会还吗?”

    谢衍怒极时,却也是会笑的。

    他微微向后依靠,将手中文书直接丢回殷无极的面前,态度极为骄矜,“若今日帝尊还是如此傲慢,那边不要谈了,回去等儒道的宣战文书。”

    圣人平日里的态度令人捉摸不透,这是第一次明确提出要开战,这种近似威胁的口吻,让青衣的魔门军师心中微微一凝,看向神情淡然的魔君。

    “若是不写的过分一些,圣人怎会想要当面骂我一顿?”殷无极倒是很悠然,语气中甚至还微微带笑,“您这不就来了?”

    “殷别崖,你很好。”谢衍确实气笑了,“非得等我来骂你?”

    “圣人有什么想骂的,还请随意。”殷无极有节奏地敲了敲桌面,沉吟带笑,“莫要动气,我听着呢。”

    “你听着,就是不改,可对?”谢衍冷笑一声,道:“帝尊反正也不肯让步,那我何必端个架子,浪费口舌骂你。”

    “哪有,圣人之言,本座自然是要听的呀。”殷无极平日里是无喜无怒的帝尊,唯有在谢衍面前,还会软了声音,近笑带嗔。“但若是您想要我退兵,那本座也只能说,还不到时候。”

    谢衍见他当众瞥来的目光,看似矜持,却是欲语含休,不由得按了按眉心,心想:他还真是不避忌。

    不过这种只有亲信在的场合,殷无极屏退左右,只留了陆机协同交涉。谢衍也只留下三相随行,他们之间的纠缠,倒也不是秘密,不必全然端着。

    “看来帝尊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谢衍再度翻看了一下殷无极给出的修订案,却也是不肯认同,道:“条件这么苛刻,帝尊还没有兵临城下,却要我签城下之盟,看样子是没有被关够,想念九幽之下的日子了。”

    “我北渊有雄兵百万,圣人想再关我一次,怕是难了点。”殷无极读出他威胁之下的旖旎,却是一弯唇,道:“圣人虽然重归圣位,但这还不够,不赌上性命,您杀不了我。”

    “帝尊觉得我做不到?”

    “您做得到,我不怀疑。但是圣人呐,杀了我可不是最优方案。”

    殷无极在正式场合时,总是端着帝尊的架子,与旁人会面时往往无懈可击,在谢衍面前,他却会不自觉地放松一些。

    他本是负手而立,此时却转过身,于这杳杳暖光中回眸一顾,绯烈的眸撩他一下,又随即化为孤亭之下骀荡的流波。

    “圣人不想轻易让儒道涉入战争,又不会坐视道门沦陷,更不会让我击破西线,打开西佛洲门户。所以,您才会坐在这里,想要听我下一步的计划。”殷无极看向谢衍,似乎能从他漆黑的眼眸中看出隐藏的暗火。

    “不然,您也不会把我从西线叫到这里。”他笑道:“调虎离山,可对?”

    “帝尊打算何时退兵?”谢衍略略掐指,心中却早已有了一个答案。

    “当然是……”殷无极徐徐站起身,站在亭中看向梅雪相拥,湖畔波光。他忽然走到谢衍身边,拢了一下他耳边的鬓发,温柔笑道:“您猜猜看?”

    冬日止战,这座无忧城的百里外,便是正率军对峙的萧珩与守城的叶轻舟,战况一触即发。

    可这于中立城对峙的一圣一尊,交锋明明正经至极,没有一个字与正事无关,交流间却有一股旁人插不进去的气场。

    风飘凌的额边青筋突突直跳,他简直是服了这位前大师兄。

    魔君殷无极姿容出众不错,他们承认,可他勾起师尊时,别把他们当成瞎的聋的!一抬眸一扬唇,都是引诱;那低沉醇厚的字字句句,几乎都带着钩子。当他们听不出来吗?

    “不破清净山,你不会退兵。”谢衍眸似寒山,好似流动着暴风雪,低声道:“你要把道门打废。”

    “圣人所言不错。”殷无极先是一阖眼眸,继而睁开,再转身时,玄袍猎猎飞扬,宛如暗影。

    他扬声笑道:“踏平东桓洲,攻上清净山,本座,必杀宋东明!”

    “没有回旋余地?”

    “没有。”

    谢衍缓缓地阖上眼睛。

    他知道,本次谈判破裂,他与殷无极已经没有和谈的余地了。

    儒道的确与道门不睦,哪怕宋澜带错了方向,谢衍也必须让仙门回归正轨,他绝不可能任由殷无极屠戮同为仙门的道者,更不会当真让殷无极杀了道祖的弟子。

    他之前按兵不动,是因为儒道暂时还没有动的资本。如今已经集结出一股势力,他以逸待劳,此时不加入战局,何时加入?等东桓洲山河破碎,被并入北渊洲时吗?

    而殷无极大言不惭地宣布,他会打到清净山,也就意味着大半个东桓都会被魔洲占领,这是绝不可能容忍的。

    “既然如此,儒道选择向魔门宣战,还请帝尊……回去接吾的战帖吧。”

    *

    谈判本该不欢而散。

    军师出身史家,甚至对字字句句的记录都极为专业。沈游之则是一直在沉默地书写,只有在殷无极提起白帝城一战时,会稍稍抬眼望去,凤眼里一片冷意。

    各回各家前,陆机甚至在敬业地与儒门三相互放狠话,怒目而视,却见原本拂袖而走的圣人站在亭前,恍如失神地停住了。

    “师尊,您……”白相卿刚想说什么,却忽然感觉到脖颈一凉。他抬眼看向灰蒙蒙的天际,忽然发现有雪花如鹅毛飘落。“下雪了。”

    天地一片飞白,雪花吹起,与圣人衣衫几乎同色。

    而湖心亭中,玄衣的魔道帝尊还坐在原位,面前的茶盏已经冰凉,他手中握着被圣人扔回的文书,久久未置一词。

    “诸位可以先行离开。”谢衍微微拂袖,将右手背在身后,却是改变了主意,淡淡道:“很快雪就大了。”

    他们都是寒暑不侵的大能修士,有谁会在乎这一点雪?很显然,圣人此言,不过是托词罢了。

    陆机最先反应过来,他匆匆收拾了自己的笔墨。放进袖里乾坤,然后踏下亭台上的薄雪,笑着回头:“三位,快些走,圣人这是还有话要说给陛下听呢。”

    “有什么好说的……”风飘凌冷冷地说了一句,却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下台阶。“魔修,不准对师尊不敬!”

    “走吧,游之。”白相卿扯了一下沈游之的袖子,却见他绯衣的小师弟今日异常沉默。

    直到他催了一下,沈游之才有些恍然地回神,跟他走了。

    人走光了,只留下他们两人,在这湖心亭观水上雪。

    “今年的梅花开的真好,不知微茫山的梅花林怎么样了……”

    殷无极走到谢衍的身边,本想从背后拥上他,可是一想到方才师尊的冷然面容,他一时有些犹豫,双手只是虚虚碰了一下他的腰与背,便收回手,与他并立亭下。

    “你还惦记着那片梅花林,就不该这样惹我生气。”谢衍瞟他一眼,冷笑。“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浑话,‘踏平东桓洲’?”

    “我只会碰仙门城池,既然修士选了修真之途,又要跟着宋东明,被我杀了,也是天经地义。”殷无极杀起人来不眨眼,但看着谢衍带着冷怒的侧颜,他便败下阵来,“您要教训我呀?”

    “你知道这座城为何叫做‘无忧’吗?”谢衍却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如寻常谈天一样,与他说起城池的典故来。

    大雪封湖,寒风吹过湖心亭,也吹来雪色。

    “传闻,初代城主是一名大能修士,他为护他心爱的姑娘百岁无忧,为她在世外建了一座桃源,教她避开天下的风雨。”

    殷无极见识广博,对于一些传奇典故信手拈来,他淡笑着,看向这广阔的园林,道:“可惜那位女子并非修仙的材料,哪怕用何等天材地宝延命,也不过三百年寿终,便去了。”

    “百岁无忧……”谢衍却看向雪景,目光淡漠而清醒,“人生在世,谁能无忧?”

    “师尊也有忧愁?”殷无极还是忍不住,从背后轻轻环住他,把下颌放在他的肩膀上,与他耳语道:“您不要皱眉,我会心疼。”

    随即,他又浅浅地笑,温文尔雅,“有什么烦忧,让我来解决便好。”

    “你以为,我忧的是谁?”谢衍简直拿他没办法,转过身,像是捋漂亮凶兽的皮毛一样,按着他的后脑揉他的墨发,“真是个坏孩子,你这么一闹,别说百岁,就算是千岁、万岁,我也得许你长生无忧……”

    他的声音带着些无可奈何:“别崖啊别崖,你可真尽给我出难题。”

    哪怕他是圣人,也挽不住殷别崖从指尖流沙般飞速逝去的时光。

    所以,他才要去打破人的界限,试一试这天道的手段。

    “您呀……”殷无极先是一怔,继而敛起眸,缓缓勾起唇,眼底倏然荡着一抹波光,昳丽的容色比风月更动人。

    他方才闹起来时,咬死了不肯退让,那是针锋相对的算计。

    而谢衍知道他不会退,是因为殷无极是一名真正的帝王。但他是圣人,也有自己的立场与责任,绝不会放任魔门侵略。

    一支伸入亭中的寒梅上,积雪压枝低。红梅灼灼盛放如燃烧。

    谢衍眼睫一动,眼前是他如心头血的徒儿漂亮的面容,这让他有些失神,回过神时,他已经伸手攀折了那傲骨嶙峋的梅枝,执在手中。

    “这梅花临霜傲雪,开的这么漂亮,师尊折了它,倒是作践风雅了。”殷无极见白衣墨发的圣人抬眸见雪,垂眸看花,于是笑道。

    “作践又如何?”谢衍淡淡地道。

    从外表看,帝尊行止言谈之间毫无异样,甚至让人觉得他精神渐好,心魔平息。可谢衍知道,他越是表现的正常,离那个临界点就越近。

    “别崖,你低头。”

    “嗯?”

    帝尊哪怕不知他的意图,也不会反抗谢衍的要求,于是循声低头,却被谢衍伸手摘去玉冠,散下泼墨似的长发。

    谢衍挽起他的发丝,用梅枝为簪,为他束发。待到谢衍簪好,殷无极漆黑如墨的发丝间,便缀上了一簇簇的红梅,盛开在发间鬓边。

    “师尊……”殷无极由着他折腾,却是顺势环住师尊的纤细腰肢,唇角微微勾起,却像是高兴了。

    谢衍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为花枝加了重重阵法,要它常开不败。

    “留住梅花的最好时光……您向来注重实用,又何时研究起了这种好看却无用的术法了呢?”殷无极用食指勾起他的一缕发丝,甚至还卷了卷,微微笑道。

    “并非无用。”谢衍将覆在花上的手指移开,那凝固了时光的一簇梅花,正挽在魔君的发间。

    而对方噙着笑,抬眼瞄他,那无忧无虑的模样,仿佛回到了他的少年时。

    “留住你一面,便是意义。”谢衍道。

    第98章 蜉蝣沧海

    接下来是圣人与帝尊单独商谈的时间, 三相与军师便被无忧城主安排到对岸偏殿喝茶。

    风飘凌向来坚定捍卫师尊,又因为师尊重归圣位不久,极是不放心。待香燃完三炷, 他腾地站起,负手踱步两圈, 压抑着声音道:“不行,我要去看看,那殷魔头……”

    陆机正在那错落的小柜前观赏城主的文墨藏品。不过魔宫什么珍奇都有, 他手中的玉器也不过尔尔,他又兴趣缺缺地放下了。

    “风宗主, 稍安勿躁。”青衣白裳的魔门军师不慌不忙地卷了卷袖子, “我都没有担心陛下受欺负,圣人这般绝世无双的人物,你有何可担心的?”

    “那是你不知道……”风飘凌住了口,似乎想起什么, 恨恨拂袖,道:“总之, 不能让他们待在一起太久,我去找师尊。”

    “急报, 急报!”魔门特殊的传信鸟倏然间从空气中浮出,然后停在陆机指尖。这让还颇有悠闲之意的陆机从机关鸟的爪子上解下竹筒, 浏览了一下里面的情报,脸色却倏然变了。

    “西线……原来如此。”陆机喃喃自语,忽然大笑道:“原来如此!这是圣人之阳谋!”

    “走吧, 风宗主,我们一起去找一下陛下与圣人,你也恰巧需要一个理由吧。”陆机走到门边, 砰地挥袖拂开门,看向神色晦暗不明的圣人现任大弟子,笑道。

    他们穿过九曲回廊,抵达湖对岸处,之间烟水之中,隐藏着他们方才谈判的亭台。

    这湖面本该无舟楫,陆机执起笔,不过凌空勾勒,水中立即出现一只小舟。他从容踏下,站在舟楫上,然后微微一抬手,道:“风宗主,请。”

    风飘凌戒备地看了一眼陆机,也上了船。

    师尊带他们前来,一是威慑,二是牵制,并且叮嘱:不能让陆机离开视线半步。他并非是刻意去打搅师尊,而是要盯着魔门军师。

    小舟无人摇晃船桨,湖面却清风徐来,推着小舟飘摇着向湖心亭驶去。

    近了,近了。风飘凌看向那朦胧的烟水间,却只觉看不穿那层叠的迷雾,不仅拧眉。“这是师尊布下的术法。”

    “只是障眼法而已,修为一般的人来到此地,会遭遇鬼打墙,怎么也走不出来。”而陆机却摇着羽扇,淡淡地道:“圣人的阵法无意拦渡劫期以上,那样太耗费灵力,但风宗主若是不想被按着一顿打,就警醒着点。”他的态度,倒是显出几分高深莫测来。“风宗主,你对陛下的敌意已经超出了仙魔之间吧?”

    风飘凌入门早,也曾撞破过一些圣人与帝尊的旧事,却一直坚信是他的前大师兄入了魔便不检点,竟然悖逆伦常,勾着师尊犯下如此错事。

    可他为师尊清名,却是半点也不敢说,只是敷衍道:“我们儒道立派起便行得正坐得端,不与魔头为伍。”

    他有心守口如瓶,却见小舟穿云破雾,到了原先的小亭之下。

    陆机只是看了一眼,就立即把折扇合起挡住眼,手中春秋判笔本能一抬,画下一个隐藏结界。

    他头痛地压低声音提醒:“不想挨混合双打就先别过去,这小别胜新婚的……陛下这起居录我还是乘早撕了吧,谁顶得住啊。”

    风飘凌却已经瞳孔地震,怔怔失语了。

    冰湖封寒,白雪覆梅,亭中却一片融融春暖。

    白衣圣人倾身,颀长清傲的身影完全笼罩了下来,把魔君逼到亭中柱边,让他困在手臂的方寸。而姿容绝世的魔君却半点也不反抗,反而顺服地扬起颈子,鬓边簪着一枝梅花,几缕未挽起的墨发垂在肩颈处,秀丽而艳绝。

    谢衍捏过他漂亮徒弟的下颌,强迫他转过头,然后慢慢描摹过他掀起的眼睫,绯色的瞳孔,高挺的鼻梁与湿润含朱的唇,都让人分外流连。

    殷无极却含着笑,任由圣人从他的侧脸摸到修长的颈,再延伸到衣襟之下的不可说处,揉捻他的腰窝,带来一阵酥麻。

    “您摸够了吗?”殷无极的叹息如雾一样缥缈,他笑着嗔道:“师尊又欺负我,我都要被您撩到受不了了。”

    “帝尊如此姿容,碰一碰怎么了。”谢衍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淡然,却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徒弟,他撩起殷无极的一缕长发,轻轻一嗅,只觉得这味道比沉水香更重,是禅寺的佛香。

    “沐浴焚香了?怎么又换禅香?”

    “师尊不喜欢?”殷无极瞥去,眸底带着涟漪。

    “帝尊如此狂悖,又何必在意我的喜好?”谢衍轻哼一声。

    他的确更习惯沉水香的味道。但是在红尘世界中,谢衍曾在江上孤舟上言明,魔道帝尊用于遮掩血腥的禅香,与他本身炽热的火焰,构成了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气息,他从不说喜欢,却又最是喜欢。

    初登帝位时的殷无极,哪怕经历了血腥黑暗的魔洲征伐,眼底还有着微弱的光。

    从那时起,他就爱用禅香掩盖杀戮后的血气了。来见他时还未学会很好地掩饰自己,总是显得疲惫而沉重,甚至,翻飞的玄袍上偶尔会有血点。

    谢衍不经意间问起时,他从恍惚中定神,换上无懈可击的微笑,与他烹茶下棋谈天,不露任何异样。

    魔修之道激烈,何况他已登临尊位,心魔却一直如附骨之疽,缠绕着他的梦,于是帝尊在昼短夜长的九重天魔宫处理公务,向来焚膏继晷,几乎从不入眠。

    实在无法排解时,殷无极只得委婉地去信给圣人,编造各种各样奇怪的理由约他出来,然后掀开他的帘帐,放浪大胆地拥上来,说些熨帖的情话。他们有时会身体纠缠,有时不会,他只是想睡一场好觉,在师尊的身边静静地放空自己,抚慰他几乎崩溃的精神。

    而谢衍也同样,在仙门面临改革阻力时,他也会烦躁焦虑,却又觉得无比孤独。他看似光鲜亮丽,位居神坛之上,实际上内里的空洞都在慢慢扩大。还好他能时不时睡一睡他的大漂亮徒弟,闻着他身上的禅香,连梦里都纠缠着他的气息。

    见师尊变了神色,殷无极怕真的把他惹恼,便又伸手拥住他纤细的腰,把近乎放肆地把圣人抱在怀里,用下颌在他的肩膀处摩挲一下,笑道:“怎么,您生气啦?”

    谢衍的神情是放松的,他往后倚在徒弟宽阔坚实的怀里,手里还把玩着他流水一样的墨发,似笑非笑道:“你杀了多少西线的佛门修士,周身的血腥味与鬼哭声掩不住,却自顾自地焚佛家香,难道不怕他们在阴曹地府找你索命么?”

    “要找我索命的人太多了,地府都塞不下。”这明明是斥责,但殷无极却不放在心上,见师尊眉间蹙起,便仰起头,捧着他的脸,从从容容地用唇摩挲师尊的唇边弧度,他低哑着笑道:“无论是善人,还是恶鬼,也得稍稍有点耐心,等我也落下那森罗十殿,再对我剥皮拆骨吧。”

    “谁敢?”谢衍坐起身,把大漂亮帝尊往怀里一揽,冷冰冰地道:“别说浑话,为师护着你。”

    “我杀多少人,您都护着我?”殷无极噙着一抹笑。

    “我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你随便杀人。”谢衍的话语是矛盾的,利益冲突,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死结。但他的言语间,有着太多的决心。

    “不杀?”殷无极笑了,“这世上哪有不付出代价就能解决的事情?我君临北渊一千五百年,于仙门,甚至于魔门,都是一座无解的大山。我死了,仙门会昼夜高歌,我活着,北渊再无前进之日。魔,总不能一直躺在旧日盛世的梦上活。”

    “……别说了。”谢衍不乐意听。

    “吾居帝位,自当背负一切罪业,受仙魔两道百代骂名,然后陨身赴死,才可结这冤仇,再谈未来。”

    “而师尊重归圣位,寿数漫长,待我去后,唯有您能重整旧河山,护佑天下。弟子劝您不要冒险再登天路,更不要为了我,我受不起。”殷无极握着他的手腕,声音温柔,却是说出了深藏在心里的话。

    “至多再一年,不,三个月,我便抛却一切来陪您。余下一生多长,我便陪您多长。若我的生命如蜉蝣之于沧海,那我便去做那蜉蝣,陪您之一瞬,我之一生。”

    “……够了,别崖。”谢衍最听不得他这般口吻,仿佛剖开自己的心给他看,他心痛如绞,喉间淬满了血味,于是更用力地抱紧了他,让这看似骄横的魔君窝在自己的怀中,好像在抱着一个孩子。

    他是天底下最恣睢如火的万魔之魔,也是九重天上执掌一道的孤冷帝君,火与冰,无比矛盾,却又贴切地融合在他的身上,要他令出天下从,无人不跪服。

    可谁又知道他最初的模样?

    谢衍护了他太久,最初的一千年师徒相伴,他以师尊的名义,光明正大地把少年人护在他的羽翼之下。那时的圣人,甚至不觉得自己会有做不到的事情。直到他叛门入魔,圣人才从大梦中惊醒,只觉空空。

    后来的一千年,谢衍看着殷无极提剑屠龙,登临帝位,无数次遇到迷茫与困顿,挣扎与悲痛。他不能插手北渊的事物,只得在每次帝尊受不了来找他时,与他打些机锋,说些古时圣人言,无用,却是排解寂寞。后来,这明里暗里的护,变成了九幽下的囚,殷无极的性子被他磨的极疯狂,今日受的这些气,合该是曾经的业果。

    “你一意孤行,是因为解不开这仙魔宿怨,更是觉得自己身后,魔道会再起风雨,所以,你要尽自己所能,至少要除去几个对北渊洲魔道敌意最强的大能,要他们三百年,不,五百年都不能进犯北渊,然后,你将北渊洲托付给你的臣,再托付给我,你知道,我的心中无有仙魔之别,定会一视同仁……”

    “师尊知我。”殷无极笑着偏头,捉住他的纤长手指,用唇轻轻碰了碰他的骨节。

    “你自顾自地要殉道,无论我怎么说,你也不听。”

    谢衍拿他没办法,可人寿终比不上仙寿,他为他换灵骨,渡修为,甚至用浑身精血续着他的命,甚至到最后,都为他粉身碎骨了一次,也没有寻出除了合道以外的办法。

    “殉道?”殷无极缓缓站起身,向着天外的飞雪与满湖的冰白,拂衣振袖,慨然笑道:“并非魔道,亦非天道。我要殉的不是‘道’,是这隆隆向前的历史车辙,是北渊的千千万子民,是天下的生灵。”

    “曾经我也一时驾驭过这辆车,剑指天下,碾过无数人。而如今,变革的轰鸣声已经来临,也该轮到我被碾压而过了,帝王对于如今的北渊洲,不是进步,而是阻碍。”

    “可我,已经君临魔道太久太久,久到北渊的生死存亡均系于我一身;久到只要我存在,就会断送许多人向上的路;久到若是我不死,那即将出现的变革,便会死在襁褓里,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来。”

    殷无极转过身,平日极尽魔魅的俊美面容上,却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

    他笑着阖眸,道:“曾经,师尊以我为火种,将天下托付于我,然后孤身闯天路。如今,我要将这火交还予师尊,盼您道途顺遂,大道长生。”

    师与徒,薪尽火传。

    在他即将熄灭之前,他终于等到了他的师尊,完成这一轮传火。

    当他站在人生的终末,回望来时的路上的荆棘,他终于明白这一路的艰险与不易。有多少人付出性命,将他托举;有多少人倒在路上,满怀希望地看着他的背影,盼着他能走的再远一点。

    而如今,他快要走到头了,前路却仍是茫茫,该往哪里去呢?

    他不知道,不知道的话,就只能往前走吧,多走一步也是好的。孤独,那便孤独吧。为他引路的那个人,早就不在了。

    直到,本已消失在他前方的白衣圣人,再度从背后赶上,用力地抱住了他即将衰朽的生命,好似护着一缕火种。

    我的终点,他的起点。

    原来,这条路已经成为了一个完满的圆。

    殷无极心满意足地笑了。

    “从古到今,帝王求仙问药,是为求长生不老。偏偏是你,会觉得自己挡了路,要把自己干掉。”谢衍听他一席话,虽说明了他的意思,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按了按太阳穴,冷笑道:“帝尊可不愧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啊。”

    “……我错了。”

    “认错那么多回了,改过没?”

    “没有。”殷无极又走回他的面前,低头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他的唇瓣,笑道:“师尊又不会真的生我的气。”

    “小混蛋,谁说我不生气,我都快被你气死了。”谢衍又气又恼,却拿他没办法,只得揉了揉他后脑的发。若是有其他人对他说出这样一席话,他定会将对方引为知己。可他的别崖不行。

    做师父的去闯刀山火海,为的不就是徒弟能够无忧无虑,安心在家貌美如花吗?

    结果殷别崖这个混小子,走了师父的路,把师父的路全堵死了,徒弟觉悟太高了,真的让人头疼。

    他们交谈的声音丝丝缕缕,传到不远处的小舟上。

    陆机一语不发,握着判官笔的手渗出血来,却浑然不觉。

    而风飘凌曾经面见这位前大师兄的场合,都见他狂傲恣睢,残暴嗜杀,气人至极。今日听他一席话,才知那只是他的表象,真正的深沉心思唯有师尊看穿。

    这就是一道君王的胸怀吗?风飘凌不得不承认,殷无极的确有让人为他效死的能力。

    他心中方才生出些佩服来,却听见风中的对话声。

    在湖心亭中,谢衍坐在殷无极的身边,按着他爱徒的后脑,自顾自地把他锁在臂弯里。那最恣意狂悖的帝尊,竟然也丝毫不反抗,在师尊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环住师尊的腰。

    “好了,识海敞开,让我看看你元神的情况。”

    “不要。”殷无极却是掀起眼帘,撩他一眼,故意打趣他:“多私密的事情呀,这可是要道侣才能做,咱们没名没分的,影响多不好……”

    他说罢,又端肃了神情,扬起唇,淡笑道:“圣人既然要对魔门宣战,那么我们出了中立的无忧城后,便是敌人,本座的识海哪能说进就进……”

    “不如来打个赌。”

    谢衍眸光一沉,却是把他的话当了真,他伸手按住帝尊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出最离谱的话。

    “你不是想回家吗?好,我带你回去。”

    “未来战场相见,倘若我胜了,帝尊就准备回魔宫待嫁。”谢衍抚过他一点一点亮起的眸,只觉自己看到了星辰的余烬在燃烧。

    白衣圣人俯下身,略略勾起唇,带着些狂傲不羁道:“届时,为师必会三书六礼,前来迎你。”

    第99章 六州歌头

    冬雪覆寒江, 萧珩率领魔兵驻扎江边,对岸便是若隐若现的白帝城。

    白帝城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传闻,上古有仙人, 号白帝,于此得道升仙, 千里异象。又有人说,是白帝于此陨落,天下皆鸣钟。上古传言已不可考, 但是此地名为白帝城,便是代代流传下来。

    雪已经渐渐要停了, 江水全然结了冰。

    萧元帅赤红色披风, 一身轻甲,手执红缨枪,显然是全副武装。而他身侧随行的将官却大气也不敢出。

    自从出征后,平日里还算好相处的萧珩, 总是皱着眉,情绪也显而易见地焦躁起来, 每次给陛下发过军情后,他都会冷笑一声, 甚至还会说上两句不好听的,口气冲的要死。

    种种迹象, 让他们这些属下惊疑猜测,是不是军中的一二把手有了什么大矛盾,只是碍于仙魔大战, 暂时不能撕破脸。

    “这雪,几时能停?”

    “料想,半日后吧。”

    “半日后, 好。”萧珩踏上冰河,用脚用力踩了踩,唇角略略勾起,倒是意味深长地笑了:“这冰层的厚度,不错啊。”

    将官沉默了一下,这冰河哪里是天然形成的?分明是元帅调来法修队伍,趁着雪夜,大力加固出来的,只不过他的动作极为隐秘,除了执行任务的小队之外,还真没有人想象得到,这寒冰覆江的意义……

    “去准备一下吧。”那狼王一样的男人,在江边负手而立,遥望着远方的城池,背影巍巍然如山岳:“明日,准备渡江。”

    “让道门那群迂腐之人见识见识吧,什么叫做‘铁马冰河入梦来’。”萧珩笑着,他又乱用诗词,但是此时,身边却没有君王予以纠正了,他神色很快一暗,“陛下现在已经到无忧城了?给他去信,就写……”

    军中文书在听他的下文,萧珩顿了一下,似乎一时想不出写什么,又说:“算了,我来写吧。”

    回到元帅大帐中,萧珩身上还沾着风雪,却是半分不管,自顾自地磨好了墨,提起了笔,却迟迟落不下去。

    将夜与陆机都不知道,此次临行之前,殷无极把自己余下的寿数,独独告诉了他一人。这代表了什么,他很清楚。

    虽然萧珩平日里总是开玩笑,要把殷无极反下去,尝一尝这称帝的滋味有多惬意,但他心里清楚,自己乐意为将为帅,提携玉龙,冲锋陷阵,独独不想坐上那孤家寡人的帝位。

    他才写了两个字,笔尖的墨就把纸张晕染了一大半。纸上只有两个力透纸背的字,“陛下”,下一句话,却是再也写不下去了。

    他与殷无极相识于微末,一千五百年过来,他随着君王南征北伐,说是君臣,实为兄弟。

    兄弟如手足,他虽然有过心理准备,但知道手足的死期竟然那么近,就算他再沉稳,又哪能冷静已对?

    所以,他招呼都不打,直接把将夜派去了西线,就是为了让他让人操心的君王少动些魔气,不要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把纸张揉碎,再度展开一张,只写了一个字“战”。

    萧珩搁笔,抬起右手,覆盖住自己的脸庞,下颌还有着淡青色的胡茬。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低声自语:“陛下啊陛下,你总是说,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本将军都要长白头发了,这不见白头的,怎么成了你啊。”

    萧珩的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再度看向遥遥冰雪中的白帝城,那里有着最难缠的对手。

    但是他会赢的,一定会。

    因为,他有愿意为之而战,亦可为之而死的君王。

    *

    此夜飞雪,静寂无声。

    叶轻舟抱剑,站在城墙之下观雪,身边是守城的仙道联军,皆是在他身边匆匆走过。

    有时候,低级弟子带着火把巡逻,路过这城墙之下,却也并未注意到这位身着道袍的剑客。若是有长清宗的高级弟子在,定是能认出这位道门剑神,认出他们常年在外漂泊的叶师叔祖。

    叶轻舟看着地上的积雪,想起的,却是许多年以前覆雪的清净山。那时的师兄还是待他如亲人,什么话都肯与他说。

    “师弟,等到师父不管宗门了,你想当宗主吗?”一身黑白道袍的青年站在雪地边,看着师弟练剑。

    “宗主,听上去就很没劲,哪有我的江湖有意思。”叶轻舟那时还是个少年任侠的自由性子,于是笑道:“若是师兄想当宗主,我定会全力辅佐师兄。”

    “师弟若想游历江湖,那就去吧。”宋澜看着他,平日里如重山深雪的男人,似乎也是笑了,“未来,师兄做你的靠山,让长清宗变成最好的宗门,届时要是有人敢欺负你,就报我的名字,师兄替你撑腰。”

    “师兄的许诺,我可是要当真的。”

    “尽管当真,师兄不骗你。”

    “拉钩。”

    时过经年,曾经亲密如手足的同门之间只余下猜忌,旧日的承诺,似乎只有他一人当了真。

    侠客坐在城墙之下,飞雪漫天,偌大城池,却无一屋檐为他遮风挡雪,唯有古老的城墙诉说着时间的痕迹。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他醉眼朦胧着,手中却还是拎着一坛酒。

    兴尽悲来,他便用剑鞘敲击酒瓮,高声歌道:“……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

    他想起与沈游之的初见,他化为凡人少年模样,不动灵力,在那街市的擂台上与人比剑,斗酒欢谑。

    他在江湖草莽中独孤求败,却见绯衣的少年坐在酒楼的二层,手中抛着一锭金子,隔着遥遥的距离,准确地击中了他的剑锋。

    “你的剑很好,和他们打有什么意思,你过来,和我比一比。”美人的笑与怒,正如那灼灼的春光,“输了,就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好。”叶轻舟见他身上流转神光,知道他也是一名修士,却是自持境界,不认为自己会输。

    绯衣少年眼波流转如秋水,容貌极美,却又不显女气,他抬手时露出一段纤细的腕子,抛着手中的金子,道:“赌不赌,骗人就学狗叫。”

    “当然赌。”叶轻舟不认为自己会输,便笑着道。

    “好啊,就比比看,谁能在最快的时间里,数清这条街上有多少人。”

    叶轻舟顿时愣住了,红衣的少年站起身,在叶轻舟目瞪口呆的时候,从袖中一掏,竟是将一把金豆子从二层撒下,满街皆向酒楼之下奔去哄抢,连酒楼中的店家和客人都蜂拥而出。

    而他却像个顽劣的孩童,笑着轻掷千金,把他的比武破坏的干干净净。

    那一日明光之中,唯有绯衣少年如桃花春风般明媚,他恣意地勾起唇角,笑道:“这么好骗,道门的天才也不过如此嘛。”

    “……一诺,千金重。”

    叶轻舟摇晃着站起来,看向雪中高楼,轻叹道:“自古情义难两全啊……”

    今夜的雪停之后,他又要变成那个义薄云天的道门剑神了,对岸是魔兵千万万,守城的希望却系于他一身,这会是一场血战。

    既然已经做出了抉择,一切都无所谓了。

    魔兵已至,背后就是清净山,他会战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

    湖心亭中,陆机终于忍不住,硬着头皮打断了圣人和陛下的久别重逢。

    他走上亭台,见到自家上司蹙着眉看过来,眼里却满是威胁,似乎在恼他破坏自己难得的相会。

    “陛下,有紧急军情。”陆机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只是从袖中取出信件,恭敬地递了上去,然后掩面道:“不是臣想来打搅,是陛下您与圣人半点也不遮掩,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陆机,少说两句。”

    “……行吧。”

    随他一道来到亭中的风飘凌,在自家师尊轻飘飘的打量中,也觉得十分尴尬,于是努力给自己找理由:“师尊,您让我好好陪一陪贵客,所以我才……”

    然后,他听见魔道帝尊轻笑一声,声音有些沙哑缠绵。

    “师尊,您从西线把我调离,果真是在算计我呢。”殷无极本是叫了一句师尊,却又轻轻地弯起唇,又欲盖弥彰地换了称呼,“圣人呐,您的阳谋都摆在明面上了,这样真的好吗?”

    “怎么不好。”谢衍重新坐回他的对立面,端起冷茶抿了一口,却又蹙眉。“西方佛洲并非仙魔大战的发起者,帝尊何必赶尽杀绝。”

    殷无极却是不避忌,伸手覆住谢衍的手背,然后另一只手拢上茶盏,只是一瞬,茶水便再度温热适口。

    “借力打力,调虎离山……”殷无极含着笑,道:“您派法家去游说佛洲退出仙魔大战,又以假情报骗取南疆攻我北渊门户,然后再用南疆战事引走将夜……自始至终,没有出一兵一卒,却把西线的战局牵制到这个程度……”

    “若是西方佛洲宣布退出仙道联盟,你就没有理由攻入西佛洲。”谢衍品了一口茶,悠然道:“若是继续攻打,便是倒行逆施,天下共击之。”

    “好个天下共击之,这个天下,算不算师尊呢。”殷无极曲起右手,支着侧脸,淡淡地笑着。

    “别崖觉得算不算上我?”谢衍不动声色。

    “您呀……”殷无极笑而叹道,然后徐徐站起身来,看向那岸边的薄冰。“昨夜的雪很大,今日似乎小了不少,这湖面,有些地方都结冰了。”

    就在这时,本该与沈游之一同等待的白相卿,却也乘船来到湖心亭附近,匆匆走上台阶。

    “师尊,紧急军情——昨夜江面结冰,萧珩已率大军全面越过冰河,突袭白帝城!”

    白相卿顿了一下,又道:“我刚才没拦住游之,他已经动身前往白帝城了。”

    “什么?”风飘凌猛然站起来,道:“不是冬日休战……”但他刚刚说罢,才意识到,自始至终,魔洲都未曾承认过他们会在冬日休战。

    谢衍立即看向玄衣的男人,却见魔君唇角含笑,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悠悠然地重新为圣人点茶,然后笑道:“儒道的宣战文书还未送到北渊,一日未送到,一日便不是战争状态,几位师弟,不如坐下一同饮茶?”

    “谁是你师弟?”风飘凌果不其然大怒。

    “风师弟,耐心一点。”殷无极不紧不慢地道:“沈师弟也是知道轻重的,以他的身份,若是对我魔门动手,便等同不宣而战。这后果,师尊必然不想看见吧。”

    “等在这里算计我?”谢衍看着他笑吟吟的模样,也明白了殷无极为什么明知自己是要调虎离山,却非得过来见他一面。

    因为儒道随时会参战,只有殷无极亲自到此压阵,牵制住圣人与儒门三相,才能把他们排除在战场之外。

    而萧珩进攻白帝城,便再也无被从背后包抄夹击的忧虑。可见,君与臣之间的配合,不仅仅只在战场,更在战场之外。

    “别崖帝王心术,让人甘拜下风。”谢衍不怒反笑。

    “哪里,圣人运筹帷幄,也是断送了我向西的时机,接下来也只能回撤了。”殷无极笑着睨了他一眼,“不过,我倒是要多留圣人喝一会茶了,这么多年,总是见面就打,还没怎么和师弟们好好说说话呢。”

    风飘凌忍了又忍,还是觉得帝尊明明手上泡的是茶,人却比这茶更茶,怒道:“殷魔头,谁要和你好好说话?”

    “飘凌。”谢衍出声制止。

    “师尊,他居心不良!”风飘凌人都麻了,他木着脸,道:“这些年,不,不是,殷魔头他对您如此不敬,他……”

    “风师弟只是不让我回微茫山而已,没事的。”殷无极垂下眼眸,轻轻道:“虽然有时会很想师尊,却又没法睹物思人,但我毕竟是叛师弟子,哪怕是偷偷去,也是于理不合……我知道的,我连圣人庙都没资格进……”

    “别崖……”谢衍最看不了他这副模样,道:“以后你就有资格了。”

    他没明说怎样才能有资格,但是师徒之缘已断,唯一能进圣人庙的办法,也只剩下与圣人合契一个了。

    风飘凌:“……”

    天知道他嚣张狂妄霸道恣睢,又疯到要把师尊据为己有的样子有多过分,怎么到最后还是他成受害者了?

    白相卿端着茶盏的手颤抖了一下,好险没一口茶喷出来。

    他完全清楚了,自家师兄的魔修ptsd到底是怎么来的,这完全是被前大师兄气出来的啊。

    帝尊却半点也没有欺负师弟的自觉,反倒在军师的奋笔疾书中,笑着瞥来一眼,仿佛在说:以后,知道该怎么叫了吗。

    第100章 轻舟已过

    寒冬雪后, 千万铁马踏冰河,兵临白帝城。

    哪怕机关魔兽已更新三代以上,萧珩却格外钟爱驾驭真正的魔兽。他的坐骑是一头曾生活在寒冰雪原的白狼王, 换算为人的境界,即是合体期。

    萧元帅轻甲红缨, 雄姿英发,骑着狼王渡过这寒冰封江。明明冰层很滑,难以前行, 但他们却有术法加持,大军渡江竟是如履平地。

    他的背后, 是呈现扇形防守阵列的十万先锋, 随时防止空中突袭,侧翼有法修维持江面坚冰,队列尾部,二十万将兵把持澜沧江中游段, 十万自上游绕向白帝城后,堵截可能出现的溃退残部。

    如此浩荡狂暴的攻势, 也就数千年前魔君殷无极进攻仙门时曾见过。

    仙门已在歌舞升平中迷醉许久,自以为地大物博, 道统强盛。哪怕与儒道撕破脸,今日道、佛联合南疆, 也可与北渊一战。

    却不料真的等魔兵大举入侵东桓洲时,光是道门号称的三十万仙道联盟,就涣然如散沙, 一触即溃。

    “全体警戒,继续前进——”萧珩的声音沉稳有力,却回荡在江面之上, 天地飞白,位于江岸的白帝城四面平原,已无险可守。

    “元帅,已与陛下身边信使取得联系。”传令官策马来到他的身边,声音响亮地报告道:“陛下与丞相,已于无忧城,将圣人、风飘凌与白相卿截留,但心宗宗主沈游之提前离去,可能会成为变数。”

    “不过,有陛下在,定会将儒道势力牵制住,不会影响白帝城一役。”

    “他还留了什么话给我?”萧珩勒住缰绳,沉声问道。

    “陛下说,要您大闹一场,不必有后顾之忧。”传令官的声音铿锵。

    “好,好啊。”萧珩本是神情凝重,此时骤然一听,却是笑了,他环视四周,对将领们说道:“听见没,小子们,陛下要我们大闹一场呢!”

    “哈哈,那当然是听陛下的!”

    “警告你们,别和老子抢军功。”

    “操,这么狗,各凭本事!”

    他们皆是萧珩手下宿将,闻魔君御令,更是士气大振,摩拳擦掌,一时间气氛热烈。

    魔兵锻体尚武,仙门法修飘逸,本是两种道统的固有特点,仙魔两道的制度与防守力量,也依据特点而建立。

    不同于魔修治军之法,仙门内部传承繁多,个体能力强,却因为派系林立,不易团结。若是能够摒弃前嫌,勠力同心,仙门所形成的力量也是不俗。

    能够让仙门团结一致的人物,五百年前是圣人谢衍,而如今的仙道盟主宋澜虽无此能力,却有此野心,不得不防。

    对于北渊洲来说,一个强盛又团结的外敌,是决不能容忍的,还好有归来的圣人压着,宋澜虽有虚位,却无实际威望,如今仙门内斗局面,正适合分而化之,逐个击破。

    先锋皆是精锐骑兵,萧珩麾下雄师渡江的速度极快,在破晓时分,便压至白帝城下,看见那城池上烈烈的旌旗。

    萧珩在肃杀的风中回头一顾,极目所见,皆是玄色铁甲,旗帜飘扬,一望无际的黑。

    白狼王似乎能感觉到主人身上浓深的杀意,仰起头向灰蒙蒙的天长啸,狼啸与金戈声中,萧珩看向已经点燃的烽火台,露出一个桀骜的笑。

    “陛下已经给我们创造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这雪耻之战输了,我提着脑袋去见他。”

    萧珩没有再回头,他右手执枪,斜指着地面,琥珀色的目光如狼一样,锐利嗜血,好像盯上了猎物。

    “将士们,这么久没打仗,现在给我拿出魔的血性来,敢退一步,不用仙门那群龟儿子动手,老子亲自宰了你们。”

    萧珩的声音回荡在战场之上,压迫感极强,如那沉沉的黑云压至城楼,而在那风云之下,却是那逐一亮起的楼台烽火。

    “你们为谁而战?”

    “为了陛下!”魔兵的怒吼,声震层云。

    “好,有志气!那就别给陛下丢脸,让仙门的见识见识你们的厉害。”黑云之下,是寒光照铁衣,而萧珩的长啸蕴含魔音,穿透城内城外,低沉浑厚,饱含激昂,敌我皆是心神皆颤。

    “千年已过,我北渊洲,铁甲依旧在!”

    上一次仙魔大战,结局是魔君殷无极被幽囚三百年,哪怕那一战已经过去许久,成为了书写在史册上的历史,但北渊洲一提起,仍然视失去君王三百年为切肤之痛,厉兵秣马,誓要一雪前耻。

    尊严是什么,是打出来的!

    若是不用强横的武力,教这些想要踩着北渊向上爬的野心家知道厉害,那五洲十三岛只会看不起北渊洲,认为魔道已沦落,谁都能踩上一脚。

    萧珩抬起手,示意背后的攻城纵队推着嵌着魔晶石的火炮上前一步,望向那紧闭的白帝城门,发号施令:“攻城!”

    流火千万道,击中了白帝城之外的道门法阵,在透明的屏障上化为水波一样的纹路。

    从外界看,好似一阵猛烈攻势过后,对方依旧平静无波。可是从城中仰望天际,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外界的猛攻。震耳欲聋。

    “继续开炮,侧翼穿插掩护,梯度向前!”萧珩是典型的魔修,修的是极致的武道,但这不代表他不懂法术,他咧开嘴笑了,“给老子轰开城门!”

    如今北渊洲的炼器之术,便是当年身为炼器大宗师的殷无极从仙门带来的,哪怕被结界封闭多年,帝王推动把炼器技术应用于军事,以北渊的尚武风气,甚至搞出了五花八门的杀伤性兵器来,至于魔气来源,当然是源于北渊洲盛产的各种矿石。

    可以说,北渊洲哪怕是资源匮乏,生活条件比不上坐拥最富庶大洲的仙门,但论起战斗力,还没怕过谁。

    “缩在乌龟壳里是蒙谁呢,道门的法阵需要大量灵气供养,每打中一次,就是在消耗资源,不出来是吧,老子倒要看看,是有矿的北渊洲火力足,还是你道门的储备多。”

    “当年你萧爷爷跟着陛下打天下,再穷的仗都打过,现在老子带足了辎重,火力管够,比烧钱,爷爷我能输给你们这些缩头乌龟?”

    叫阵只是一种动摇敌方军心的战术,萧珩亲临战场指挥时,嘴上哪怕再嘲讽,心里却永远是沉着冷静的。

    他自一千五百年前跟随殷无极起事,不轻狂,不大意,永远审时度势。打过无数次逆风局,却总能成为活到最后的那一个。而当年与他们相争的人,却早已成为历史的尘埃。

    阴云从天上掠过,阵法笼罩下的城楼之上,站着无数身着道袍的仙门修士。

    他们虽说门派服饰不同,但是身上皆有一个陌生的纹路,那是新成立的仙道联盟标记,示意该宗门已经参与其中。

    宋澜筹谋多年,亦是枭雄人物,对于道门的掌控力绝非小可。

    众道修面对叫阵,哪怕脸上隐有愤怒,却也是各门精英修士,非乌合之众,于是并不中他的激将法,各自维持阵法,按照每个城楼上的指挥命令,向城外释放术法。

    不多时,蓝色流光便如划出一道道弧线,如星落般坠向不远处的魔兵阵内,好似漫天死神的呼唤。

    萧珩一抬手,战鼓擂起。各军阵中皆有旗语为号,三军变阵,举起铸成盾牌模样的法器进行防御。

    仙门占据制高点,地毯式地施展术法,却也只是稍稍打乱了魔兵的阵型,哪怕有所杀伤,背后很快就有人补位。

    一时间,谁也奈何不得谁。

    但萧珩心中知道,他哪怕嘴上喊着不怕打消耗战,但他没有围城的时间。陛下为他争取的黄金时间不会超过三日,再往后,陛下恐怕就稳不住圣人,待到儒道参战来援,他也只能退兵了。

    “把‘那个东西’开出来。”在冰冷的寒风中,素有狼王之称的男人,眉眼凛冽如刀。“天辰,半个时辰,给老子把城门轰开。”

    “是,元帅。”副将天辰刚刚答应,就见到将军松开头狼的缰绳,阵中雪狼魔兽,已用爪刨向地面,朝着城楼最顶端发出威胁的低吼。

    萧珩往最高处看去,站在城头上的男人头戴斗笠,一身青衣侠客装束,右手执着剑,衣袍于风中猎猎。

    逆着光看去,站在那里的不像是一名剑客,他本身是一柄剑。

    面对潮水般涌动的玄甲旌旗,青衣侠客却八风不动,好似天底下只有一个对手,就是万军阵前的兵马大元帅。

    因为他的出现,方才憋着一口气的道门修士们顿时爆发出一声欢呼,显然,这个男人才是守城者中真正的主心骨。

    无数人唤他的名字,友,与敌人。

    他们叫他:“剑神,叶轻舟!”

    叶轻舟一生痴狂爱剑,云游江湖,向来无拘无束。他早就厌倦了政治的阴私,也不认同宋澜的选择,但他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是责任。

    他一生重情重义,哪怕与宋澜非同道者,却也会兑现为道门而战的誓言。当东桓洲遭受魔洲进攻时,他挺身而出,以骨血守河山,只为自己的义。

    在滚滚的尘灰之中,将军松开缰绳,大笑着跳下狼王的背,右手一挽枪花,迎着那逆光的影子,向着紧闭的白帝城门走去。

    一步一步,踏着山河鲜血。

    将军久未饮血的红缨枪,正在他的手中颤动,似乎要迎上那同修武道的道门剑神,与他一决生死。

    面对红缨漫卷的魔道将帅,叶轻舟俯瞰着白帝城下,微旋手腕,在雪霁天光之中,挥出了一剑。

    挥剑决浮云,诸侯皆西来!

    “好剑。”萧珩哪怕身在城下,见到这如长虹贯日的一剑,也情不自禁地赞了一句。“好对手!”

    在他的背后,是潮水般分开的魔军阵型。可见,这一剑足够震撼,让敏锐的魔兵也退避三舍。

    而他背后的魔兵,却是推出了更加恐怖的兵器,在召唤死亡的烈火中,结界布满了蛛丝的裂纹。

    站在最高处的剑神,身姿翩然一跃,仿佛从天外而来,如迅疾的风,向着那严阵以待的三军统帅刺去。

    枪若游龙,剑如惊鸿。

    剑尖撞上银枪,那一簇飘起的红缨,犹如艳烈的鲜血。

    渡劫大能相斗,周身气流相撞,便是震起千堆雪。

    叶轻舟束起的发带已断,长发披散在身后,侧脸上有一处划伤,隐隐流血,显得他容颜更是肃杀。

    萧珩见他眼里战意灼灼,竟是比剑更锋锐三分,忍不住大笑道:“好,有点剑神的样子,整个仙门,老子看得顺眼的不多,叶轻舟,你算一个!”

    “萧元帅亦然不负盛名。”叶轻舟声音沉如寒渊,道:“不知可否领教元帅枪法?”

    “领教?即使是死?”萧珩银枪划出一道圆弧,天地苍茫,唯有孤傲狼王大笑道:“叶剑神,不要搞错了,这不是江湖比斗,而是战争!”

    轰鸣声伴随炮火,充斥战场。

    “叶某有不可背叛之人,也有不愿为敌之人。自从接下死守白帝城的任务,叶某已将性命置之度外,今日与君一战,只求得一个忠义两全。”

    叶轻舟的剑比飞雪更亮,比疾风更快。

    “好一个忠义两全。”萧珩挑枪回击,金戈交织时,他厉声道:“可你的忠,给的却是狂悖之徒,为虎作伥,又何来义?”

    萧珩手中银枪如练,掀起狂风过境,杀意盈然。他的脸上浮现出的,不再是玩世不恭,而是纯粹而灼热的战意。

    枪与剑交错时,萧珩容色狂妄,叶轻舟肃然,被那秋水一样的剑意一照,神情分割两面,仙魔之参差尽显无余。

    萧珩的声音回荡在叶轻舟的耳畔,哪怕是已心生决然,叶轻舟也情不自禁地瞳孔一震。

    “在我看来,你的剑法只拘泥于行侠仗义,快意江湖,实乃小道!”

    “叶轻舟,不生则死,不战即亡的觉悟,你有吗?”

    “我……”叶轻舟先是一顿,继而紧紧皱着眉,冷声道:“犯我东桓,攻我道门,我为家国而战,并不为谁而战。”

    “你为家国,而我,为我的君王,好,那便一战,瞧瞧你我谁是对的?”萧珩见他不上当,咧嘴一笑,道:“你为之而战的,真是你的家与国吗?你的家何在?国何在?”

    叶轻舟瞳孔又是一缩,竟是被他激怒,一剑挥来:“死生之战,要战便战,何必多话!”

    “手底下见真章!”

    在沙场宿将看来,叶轻舟这种孤身迎战的行为,还是太过稚嫩,显然是没有任何经验的行为。他仗着自己单兵能力极强,便敢深入敌阵,钳制敌方主帅,哪怕一时间在招式上占得上风,也是无用。

    的确,在魔君之下的三人中,萧珩悍勇,但他的确不是武力最出众的。那名被誉为“神佛皆一刺”的魔门刺客,才是公认的魔洲二号交椅。

    可为什么最终掌握三军的是萧珩,而非将夜,只因为萧珩的将领之道。

    他的道与麾下将兵的数量有关,如今的魔门元帅,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士兵的信任与服从,将会不断地加固他的道,让他指挥百万大军亦如臂使。

    “轰隆——”一声巨响之后,便是无数声巨响。

    叶轻舟看向萧珩背后的庞然大物,黑洞洞的炮口朝向城门,而装填进去的动力源,却不再是魔晶石,而是一种高度凝固在筒状弹药中的黑色材料,呈现粘稠状,却蕴含着压缩到极致的魔气。

    不能让它击中城门。

    叶轻舟的本能发出警戒,于是意识到萧珩迎敌竟是为的牵制,他其实并没有拿出真本事。

    他剑出如飞雪,似乎要拦截那一道弧光。

    “来不及的。”萧珩的红缨枪紧随叶轻舟的名剑千里 ,磅礴的魔气再度纠缠住他,把叶轻舟截在半路。

    叶轻舟眼睁睁地看着那东西在空气燃烧,化为橙色宛如太阳的火球,击中城门时阵眼,下一刻,无数道致命的流光同时发出,在这样摧枯拉朽的攻势中,一切阵法都被悍然撕破,继而,城门被炸开缺口。

    “攻城——”号角手吹起号角,魔兵士气大振。

    萧珩那已经被完全炸开的城门,浮现出一丝骄人的微笑来。

    决不能让叶轻舟腾出手回援,而整个战场,唯一能够拦截住他的,也只有萧珩本人。

    萧珩游龙般的一枪以诡谲的角度刺来,叶轻舟被迫用剑刺入地表,却也是滑出数米,才堪堪停驻。

    “元帅的枪法很高明。”

    “你的剑法也不错。”萧珩道。

    “打个赌,最后谁的人头多。”年轻的魔修将领右手握着玄金色的旌旗,上面写着的是“殷”字,便是帝旗。

    在帝旗之下,无数铁甲魔兵涌向这座古老的仙门城池,杀声震天。

    “陛下论功行赏,当然是各凭本事。”大胡子络腮的魔修啐了一口,身形像小山一样高,大笑道:“老子先行一步。”

    “咱们萧元帅都在应付难缠的敌人,就你们几个,还在这里磨嘴皮子,老娘先走了。”身材极好的魔修女子侧坐在魔兽背上,身着紫色法袍,双腿交叠在一起,声音娇媚。“我可要多摘几个脑袋,说不定陛下还能看上我,赏我一夜呢。”

    “兰舟老太婆,你做什么梦呢,居然敢肖想陛下,陛下这种人物也是你能想的?”少年模样的魔修双手合起,掌心却涌动雷光,“元帅的任务都听到了吗,出发!”

    “真是的,做梦都不给,小气。”女魔修抱怨了一句。

    他们争归争,却是各自领军。法阵彻底破开后,城楼上的道修却还坚守,致命的法术依旧覆盖,若是不破开这道防护网,城门就是一处死地。

    “赤练纵队与我上城楼,把那群龟儿子给砍下来。”

    “搭攻城梯!”

    显然,道门组织这场防守战的人也焦躁起来。毕竟萧珩号称四十万魔兵,虽不知攻城有多少人,但显然远远大于守城人数。

    面对训练有素的魔兵,仙道联盟这边的动员,是以联盟与大义维系,在盟主威望不够的情况下,本就岌岌可危,守城者哪怕再有指挥才能,有些宗门也叫不动,只愿意去递补相对安全的地方。

    叶轻舟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也是有心无力。

    远离宗门多年,他除了一些流传的名声什么也没有,不仅在长清宗内没有耕耘,在外更是如此。

    他唯要做的事情,就是“斩将夺旗。”

    他方才在城上早已看清,魔兵的意志寄托到底在哪里。哪怕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将萧珩击败,将象征着帝王亲临的帝旗砍倒,只要这样,魔兵自然溃退。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但是萧珩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修罗鬼,就算是重伤也无法让他倒下,他的字典里没有“败”这个词,只有死。

    他可没有仙门公子哥们的矫情劲,只要还没有粉身碎骨,便能爬起来,继续厮杀。而这么多年,他的敌人化为了白骨,而他活着,活得很好。

    什么“剑乃君子之道”、什么“点到为止”、于他而言,就是放屁。

    杀人不过头点地,既然站在了对立面,留手就是死,这便是他与叶轻舟意志的不同之处。

    “叶轻舟,你知道,我与你的区别在哪里吗?”

    “在哪里?”叶轻舟又一旋身,拔剑而起,璀璨如流星。

    “我修枪道,从不追求至高之术。”萧珩挥枪迎上,四起的罡风扬起砂石,他道:“杀人之术,不为比个高下,从来都是好用就行。”

    “我在江湖中与人比斗,是为了完善我的剑,而非好勇斗狠。”叶轻舟说道:“世上剑客那么多,若是比斗一次,便杀掉一人,未来我想求一败,又该多么艰难?”

    萧珩一抹脸颊鲜血,看向这猎猎狂风中,战场已经化为修罗场,他可以看见魔兵攀上城墙,将那些站在安全之处的道门修士拽下城楼,也能看见道法蒸发了无数魔兵的生命。

    而他与叶轻舟的交手,已在城外打出一个巨大的坑,仿佛暴风席卷。

    于他而言,武道达到至高,不如他跟随君王重整河山来的爽利。但是生而为魔,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

    他的战功,都是以血换来的。所以,他的肩膀上承担的,是数千年的征伐中,他手下死去将士的亡灵。

    “道门的天骄啊,从幼时拜入道祖门下,从来得到的都是最好的,放弃宗主之位,自在逍遥游,这一生里,你除却比剑输给圣人之外,没遭遇什么足以打垮你的挫折吧?”

    萧珩的语气平淡,但是挑剑攻来的叶轻舟,却觉得他的一字一句都直刺肺腑,让他剑上青蓝色的剑气也有些紊乱。

    “你见过陛下的剑吗?”

    “魔君之剑,我只远远见过,未曾有幸对敌。”

    “那倒是,陛下出剑,生死无论。”他叹息:“若有机会,你该试一试陛下的剑。”

    同为武者,萧珩从叶轻舟的身上,看见了剑之大道最纯粹的光,这样顺风顺水行至渡劫期的男人,拥有的却是他们这些人,永远不会拥有的幸运——他能选择自己的人生。

    多难得的剑客啊,萧珩心中惋惜,怎么偏偏是战场相见,否则,他定会请他去喝杯酒。

    与同为渡劫期的萧珩对局,为了消弭他枪上的魔气,叶轻舟已经耗了太多力量。比起将军的耐力与爆发力,他的剑长于轻灵与快速,宛如疾风,把战局拖长对他不利。

    “下一剑,分个胜负——”

    “不是分个胜负,而是,分个生死!”萧珩沉声道。

    生死之战,仅在一念之间。

    叶轻舟这一剑,凝聚出他今生最极致洗练的剑意。

    随着剑锋挥动,所有的灵气聚集在剑尖的一点,如星落般,高华璀璨,又如同苍鹰击天,足以穿透世上的一切。

    灵力暴风席卷,让这城下冰原上几乎成为真空,而背景中,是已经攻入城池,与道门修士展开巷战的魔兵,干戈声,道法声,利器穿透血肉的声音,与人倒下的沉闷响声,交织成血腥残忍的战场。

    雪原尽染红。

    萧珩向后疾退,脖颈一侧,继而枪如鬼神莫测,从一个堪称诡异的角度向着叶轻舟刺去,试图逼迫他剑尖偏移几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当啷一声,枪挑中了剑尖,只不过是一丁点的偏移!

    几乎血腥压抑的魔气与狂风一样的剑气相撞。在那一瞬间,天地也苍白一片,唯有武道至高。

    魔门将领倒退两步,单手捂住脖颈,伤口汩汩流血。

    他差点儿被这一剑削断脖颈,但还好,他挑开了剑光,让那千万剑光中最真实的一柄,没有教他当场身首异处。

    “差了一点。”叶轻舟那一剑耗费太多灵力,下一剑,一时无法再做到那样极致,于是持剑防守,紧紧地盯着萧珩,戒备着他突然暴起回击。

    锋利的剑气让披坚执锐的萧珩浑身浴血,而他是荒原的狼王,有种永不屈服的顽强,一双桀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只要捕捉到丁点空隙,就能随时咬下敌人一块肉来。

    而在世的大能之中,没有人敢保证自己能扛住他的撕咬。

    “叶剑神,轮到我了!”萧珩没有再管自己浑身流血的伤,只是冲着他,扬起一个带着血腥气的笑。

    蛰伏的狼暴起,面对着警惕防守的剑客,刺出凝聚着滚滚魔气的反击一枪。

    这一枪太惊艳,如雾如电。

    枪穗的那一点红缨,犹如鲜血,在飞沙走石的战场扬起,只要刺出,必定带血,而当萧珩贯穿而过时,枪尖便沾了力竭躲闪不及的剑神,飞溅的心头血,更加艳丽。

    叶轻舟剑法,堪称在“技”之一境做到极致,看到之人无不叹服,认为他的剑法乃是当世无双。

    但他还没有参透生死,与圣位终究还是差了许多,止步于侠者之道。

    “我败了。”叶轻舟捂着自己胸口渐渐扩散的血渍,用千里支着自己的身体,让自己不要轻易倒下。

    长清宗纯正的灵气迅速流过他的体内,企图护住他的心脉。

    可是萧珩是冲着要他的命去的,万万没有留手的道理。这一枪含着压缩到极致的魔气,全部贯在枪尖,穿透他胸膛的同时,也几乎震碎了他的心脉。

    剑神的苍青色侠客装束,依然那样飘逸,可他的胸口处却被鲜血染红。但他不倒,也不退,双手将千里插入地表,剑上冰裂的纹路,那无疑在宣告着剑主的命不久矣。

    “叶轻舟,你是个好对手,我敬重你。”萧珩粗喘着,将枪拔出,看向以剑支撑自己不要倒下的叶轻舟。“但是很可惜,各为其主,我要杀你。”

    而为了战胜叶轻舟,萧珩也不轻松。

    他们的境界相同,又同修武道,看似不像圣人那样移山填海,实际上其中技巧绝非小可,每一剑,每一枪,都蕴含着最极致的道,消耗大量的力量。

    而他们,比的也不是灵力或魔气的浑厚与否,而是对于道的领悟。

    叶轻舟被他贯穿心脉,但萧珩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战铠残损,浑身浴血,身上剑伤或轻或重,不计其数。光是让他差点丧命的,便有三处。最危险的是方才脖颈一道流血的伤口,差一点他就脑袋搬家。

    要知道,就算魔体再强悍,遇到叶轻舟的剑,谁敢说用身体能扛得住?

    萧珩将枪尖一甩,飞溅的血迹便洒在地上,斑斑点点,如同泪水。而叶轻舟坦坦荡荡地站着,长发披散,却昂然屹立于天地间。

    他看似还能站着,实际上,萧珩的魔气已经渗入他的心脉,流向四肢百骸,如今还吊着一口气,纯粹是他的修为足够精深,但心脉一断,他的灵气就如锁不住的漏斗,就算是医圣再世,也难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叶轻舟这一生,从不愧对任何人。

    在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也许有遗憾,不会后悔。

    萧珩的铁靴踩在已经一片荒芜的大地上,砂石的声音,在重归寂静的战场上显得尤其明显。

    他带着敬意打量了自己的对手,然后承认:“叶轻舟,你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若不是如此相见,说不定我们能成为朋友。”

    红缨枪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半圆,最后指住了叶轻舟的咽喉,萧珩沙哑着嗓音道:“但是可惜,我没有留后患的习惯。”

    “立场不同。”叶轻舟的声音如游丝,他眼前已经一片虚无,甚至看不见对手的方位,双手握着千里的剑柄,道:“萧元帅是个好对手,轻舟这一败,心服口服,别无二话。”

    白帝城下雪霁云消,叶轻舟与萧珩这一战,从早晨持续到接近傍晚,他抬起头,竟是觉得有朦胧的彩霞坠入他的眼睛。

    轻舟已过万重山啊。他淡淡地笑了。

    “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上,我无抱怨,动手罢!”

    萧珩听到远方星坠的声音,但是这片战场之外的风云涌动,早已与他无关。

    “有什么遗言需要我转达吗?”这是他最后的怜悯。

    “遗言?”心脉被摧毁,浑身的修为像是泄洪一般散去,千年修炼一朝尽散,叶轻舟却并未显得歇斯底里,在面对死亡时却显得尤为平静。

    无他,葬身于沙场,这是他向往的死法。

    他甚至觉得,自己从责任与道义中解脱了,随时在啃咬他内心的抉择,终于会跟着死亡化为虚无。

    他这一世,半生鲜衣怒马,半生来去潇洒,他知道自己某一日终会以身祭剑,所以与世间众人大多萍水相逢,来去没有牵挂。

    师兄之亲情,师门之恩义,他以生命还清。

    对游之的情义,他三缄其口,如今不说也好,至少不会亏欠什么。

    如今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我这一生,自认俯仰无愧于天地,待人以诚,此生唯有一人……”叶轻舟轻叹一声,向着敌人说道:“着实放不下。”

    “说完了?”萧珩枪一横,语气稍稍温和些许,显然是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缱绻不舍,道:“转达给谁?”

    “还是不了。”叶轻舟摇头,低声笑了:“什么也不必说。”

    “真不知道你是伟大还是胆小。”萧珩轻哼,“若是我,就算做了鬼,也不会让那人好过。他一刻也不准忘,得把我的名字刻在道里,成为他的心魔,夜夜不得寐才行。”

    叶轻舟沉默了一下,似乎并不赞同,但他最终没有说出口,只道:“来个痛快吧。”

    “你值得英雄的待遇。”萧珩认可。

    比起成为废人,永不能拿剑。对他而言,还是死亡更加值得期待。

    可就在这时,萧珩向着虚空中一抓,机关鸟停在了他的掌心,紧接着,这位狼王一样的将军看了看信,神情也顿时变得微妙古怪了起来。

    “……原来如此,陛下的意思么。”萧珩收起纸条,随手打了个唿哨,他的亲卫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他沉声说:“先把叶剑神带走,命吊住,他还有用处……陛下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杀了我。”叶轻舟的声音空而冷,“元帅为何不动手?”

    “你可暂时不能死。”萧珩淡淡地道:“我虽不是个留后患的人,但显然,你活着比死了,用处更大。”

    “还有,如果遇到了沈宗主,不要攻击,以礼相待,请到我这里来。”萧珩道:“感谢他吧,到最后,为你奔波,想方设法为你留下一命的,不是宋澜,而是沈游之。”

    叶轻舟没有回答,似乎已经力竭,随着灵力的溢散,他的身体在渐渐衰竭,周身灵脉逐一变得暗淡。

    少年天才,一身剑骨。

    他该漂亮的活,或是悲壮地死,像个英雄。

    渡劫境界已散,他哪怕心脉再续,也只能成为一名废人,终生不得修剑。

    对剑客而言,这样活着,不如死了。

    亲卫听从,便想去带走那以拜剑之姿巍然屹立的青衣男人,可他却如冰雕雪塑,掰不开他的手腕,也无法带离他。

    他仿佛在用毕生的执念,维持着这样的姿态。

    视死忽如归。

    “拿开你们的脏手,不准再动他!”绯衣的年轻宗主,言语之中带着十分的杀意,紧接着,判官笔裹挟狂怒之气,无数书文,在叶轻舟身侧织出天罗地网,似乎在护佑他身侧。

    “萧、珩——!”沈游之牙尖嘴利是出了名的,玉面修罗的名声在五洲十三岛亮亮堂堂,教人怕得很。他面若桃花,眼底却一片冰凉冷厉:“我总觉着,萧将军也该惜命才是。”

    “萧某自然是惜命的。”萧珩话锋一转,“但沈宗主身为儒门三相,代表儒道,若是对我出手,等同于与魔门开战。”

    沈游之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些沉沉的血气,显然是恨他至极,咬牙切齿地道:“你以为我会怕你?”

    萧珩负手而立,却是向叶轻舟侧了侧头,淡淡提醒道:“对宗主来说,现在还是救人要紧一下,他心脉已断,再过一会儿,灵力散尽了,人就该没气了。”

    这沈宗主美则美矣,可惜脾气太暴,也就叶轻舟这种好脾气的人能受得住。可惜这家伙一根筋不会拐弯,显得太正直了些,比斗败了都不会阴他,而是坦然赴死,这点道道着实斗不过他这种老兵油子。

    但萧珩对自己的情况也清楚得很,此时与沈游之比斗极为不智,何况白帝城中巷战,他必须坐镇,并且带去叶轻舟已败的消息,振奋士气。

    比起与儒门三相交手,夺城,才是他的目的。

    “不敢,陛下有命,不得与儒门三相起冲突。”萧珩移开枪尖,十分有风度地一伸手,示意自己已经放弃,然后朗声道:“萧某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既然沈宗主要人,那便带走吧,萧某人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先不奉陪了。”

    说罢,他干净利落地一转身,把残损的披风扯了一下,眨眼间便化光而去。

    他脚底抹油的速度倒是快得很,生怕被沈游之追上。

    但是沈游之救人心切,也顾不得向他寻仇。待到叶轻舟状态稳定下来,他自然会向萧珩千里索命,不死不休。

    沈游之见他走远,才收了杀招,急急到拜剑而立的叶轻舟身侧,搭上他的脉时脸色瞬间一白。

    沈游之紧抿着唇,带着些冷冷的杀气看着他,道:“叶轻舟,你不惜命,就别指着我来救你!”

    “小游之。”叶轻舟掀起眼帘,见到他的脸,才有些恍然,轻声说道:“天道对我这么好,竟是让我临死之前……能再见你一面。”

    他吐出一口血,脸色衰败,依然微笑:“心脉已碎,魔气侵体,药石罔顾。你也不必费心了,我……”

    “我要和阎王爷抢人,还没有输过。”沈游之面色忽青忽白,却是不服输,就在他嘴里塞了一颗吊命的丹丸,怒道:“说什么丧气话,阎王三更召你,我留你到五更,七更,他也拿我没辙!”

    “你可别废了我的灵药,若是随随便便死了,我可不饶你。不然,你就算埋进了土里,我也要鞭你的棺!”

    “小游之,你呀……”叶轻舟看到他眉眼间的关切之色,心里一松,眼前眩晕,往日拿剑的手几乎握不住剑柄。于是他叹息一声:“还是这么任性,我若是死了,谁来顺着你呢。”

    “那你就活好了,别随便死了。”沈游之的声音有些哑,他哽了一声,握着他手腕的指骨微微发白,倔强道:“你死了又怎样,天底下千千万的人,我找个愿意顺着我,不是随随便便,你以为很稀奇吗?”

    叶轻舟沉默了一下,良久,才低声说:“小游之,别哭。”

    沈游之眼睫一颤,强忍着声音的颤抖,然后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试图带着他走,却只觉他的体温竟然冰凉如此。

    “谁哭了?”他还是嘴硬。“续命的药我多得很,你还没散魂,心脉碎了又怎么样,我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

    可是跨越生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他依然微微一笑,安慰着沈游之道:“好,都听你的。”

    他还能再活多久呢?他的身体如今是锁不住修为的漏斗,余下的修为全部流逝后,他可能就要死了吧。

    但在死前能够见上沈游之一面……

    他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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