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仙魔大战开始时, 已过去整整一年。整个仙魔格局翻天覆地。
半年之前,儒道七万修士参战,越过东桓边境, 不仅救下道门残余修士,更是将败北的道门剑神带回。这对如今的仙道盟主宋澜来说, 是极大的恩情。
听说是宋澜主动放低的姿态,写信恳求圣人救师弟叶轻舟一命,作为交换, 甚至还让出了一半的仙门权柄。
在接到道门求援后,圣人不计前嫌, 向魔门宣战, 同时领着风飘凌、白相卿驰援东洲,叶轻舟被沈游之带回微茫山施救,沈宗主也代替圣人镇守中洲,以防外敌。
萧珩已经打下白帝城, 但魔兵已经十分疲惫,再与以逸待劳的儒道修士作战, 实在是讨不到便宜。
后来,萧珩据守白帝城不出三个月, 实则养精蓄锐。而坐镇西线的帝尊也默契帝停止了向西扩张,在短暂的修整后, 调转方向,朝着中部而来。
与此同时,萧珩休整结束, 魔兵再出发时,不再是当时铁蹄快马,打算迅速席卷整个东桓洲的态势, 而是同样也向中线行军,打算与殷无极汇合。
东桓洲中部,苍茫野,魔道帝尊与他的大帅终于会师。
野穗子布满田埂,在风中摇曳。魔兵来时路,已经完全被魔道势力割据,再往前推进,越过饮冰楼势力范围,便是清净山。
至此,隔野而望,再无天险。
道门江山半壁,尽数沦陷。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小童的歌谣在田埂上回荡,少儿不知事,唱着亡国之歌,却不知这些身着漆黑铁甲的,便是大人口中无恶不作的魔。
传说,魔来自于蛮荒的大地,食人肉,喝人血,身高九尺,青面獠牙。尤其是魔君殷无极,传说他嗜杀成性,残暴万分,睡在俘虏的尸骨上,还以杀人取乐。种种传言,可止小儿夜啼。
而事实却并不完全如此。魔兵一路目标明确,未扰凡人城池,可仙门大城中,除却几座献城投降,被魔道完全接管外,其余皆是战至城破,也有不少道门修士宁死不肯落入魔门手中,沦为俘虏,或是战死,或是殉城而死。
但无论如何,北渊魔兵是外来者,在短暂的一年内,掀起十几场战争,或是遭遇战,或是守城战,杀了无数仙门修者。
魔兵军容整肃,铁蹄践踏山河,玄金旗帜几乎漫山遍野。
走在最前方的是玄袍的魔君,袖口收窄,配着银色的护甲,麒麟暗绣行止见宛如流动。
他不愿坐在帝车之中小憩,又格外爱这夏末的阳光,便时不时地出来走一走。
殷无极听见风中传来小儿的歌声,于是也轻袍缓带,行走在半人高的野草中间,缓缓诵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帝君说到“此何人哉”时却又是笑了,好似只有他自己,才能品味其中的百般滋味。
天道逼迫他出走了半生,背井离乡,颠沛流离。
而如今,他却挥师至此,迫的千万人亦然因他而流离。
这是他的罪与罚。
“陛下,您在唱什么?”他手下的将官皆是土生土长的魔修,虽然随他离开北渊征战一年之久,却听不懂歌声里的典故。他搔了搔头发,薅了一把地里的穗子,“这不就是野草嘛。”
“五谷不分。”殷无极折了一根穗子,抬起头,在阳光下转动那饱满的麦穗,金灿灿的阳光穿过穗子渡过他的脸,竟然显得静美。
他平日孤高而威严的神情褪去了,淡淡笑道:“长宁,看见没有,这种是野麦子,连打理都不用,自顾自地在田埂里疯涨,到了灾年,能活人的。”
“这个能吃?”北渊洲全民修魔,但是金丹以下没法辟谷,在北渊这个物资匮乏的地方,长宁压根没见过这种植物,却警觉地捕捉到了其中价值,于是脸上也颇有些兴奋,“这里满山遍野都是,我们多采一点种子带回去,岂不是能活人无数?”
“再顽强的野草,在北渊洲的地上,也是长不出来的。”殷无极轻叹一声。
北渊洲土地荒凉贫瘠,百分之七十都不能用于耕种,剩下的土地在南方,多涝多灾,别说种作物了,什么都能淹死。
但天道又给予这片土地最多的矿产,让魔气充溢整个大陆,让魔修的修炼速度快好几倍。如此,造成了许多强者为了一点食物或者资源,就可以互相吞噬,互相杀戮,让魔修千百年来活的人不人,鬼不鬼。
“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
殷无极执着麦穗,行于田埂之上,黑袍逶迤着掠过丛丛野草,自顾自地吟道。
“陛下,您又在说这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了。”长宁又挠了挠头,道:“军师是文化人,但是他回魔宫去了,您也就只能和俺这个大老粗说说话,咱们换个听得懂的……”
“麦秀之歌,陛下在感叹仙门曾经鼎盛,如今却山河沦陷,家国皆破,岂不是时也命也。”何久是文书,很是咬文嚼字了一番,“咱们陛下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哪是你宁老三这种粗人能明白的?”
“咱们一路赢过来,难道不该高兴?”长宁又问道。
“陛下是想到咱们北渊洲了吧,我觉得陛下是觉得此地土壤肥沃,撂了荒,野麦子都能长的这么高,要是咱们也有这种地,哪还会饿死人?”
“你们两个,不要揣测陛下的心思。”萧珩手下亲卫喝止。
他们才意识到逾越,纷纷看向出声的方向,皆是肃然了眉目,将武器触地,站直了身子,呼喊那个男人的名字。
“大帅。”
“萧元帅。”
银铠将军疾步走来,逆着光,神情看不清晰,唯有深红披风在风中猎猎。陛下亲卫见了他,也纷纷让行,可见他在魔宫的实权地位。
自从他们西线精锐与萧珩会师后,二线合一的魔兵形成浩荡的洪流,所过之处各种仙门防线,皆是一触即溃。
而萧元帅却似乎是和陛下闹了别扭,除了会师时见了见陛下,谈了一些事情之外,基本上就是各带各的队伍,看上去君臣离心,让人心里多少犯嘀咕。
陛下看穿他们这些近臣的心思,只是笑着说:“萧重明不会叛我。”
但这并未缓解他们的忧虑,陛下把军权几乎都交给了萧珩,对方非但不感激,反倒对陛下毫不尊敬,反而态度恶劣,他们能不多虑吗?
“来啦。”殷无极微微侧头,负手看向他,淡淡笑道:“可舍得来找我了。”
“北渊洲兵强马壮,又有将夜和陆机坐镇,我们不必担心后方,陛下何至于触景伤情,在这里作黍离之悲。”
萧珩的口吻有些古怪,抱着臂冷冷地瞧着他,道:“有时间东想西想,还不如回去歇着,好好睡一觉,别整天出来瞎逛,折腾人呢。”
“萧重明,你怎么学起陆平遥来了,真啰嗦。”殷无极用麦穗刮了刮他下巴上的胡茬,促狭道:“将军啊,你是想把魔宫总管也兼了么?”
“老子啰嗦?”萧珩气笑了,一巴掌拍开那麦穗,“老子摊上你这么个君王,给你卖半辈子命,不仅管着你吃喝睡,还得看着你死活,你成天疯疯癫癫的——”
“我还没疯。”殷无极转过头。
“啧,比疯了还折磨人。”萧珩扫了一眼亲兵,然后扯过殷无极的袖子,似乎是要与他单独说些话,他眉眼一横,道:“传令下去,在麦田边休整,半个时辰后再出发。”
君王在侧,元帅却越过他下令,照理说是大权旁落的前兆。
殷无极也不生气,只是笑吟吟地拢着袖,藏住自己有些颤抖的右腕,然后由着萧珩蛮横地把他带到田埂边,在夕阳下漫步。
萧珩抓起一把麦粒,放在手心揉搓着,脚下踩着松软的黑土地,沉沉地开口了:“之前你每年都会有一段格外疯癫,七情涌动,必须闭关的时候,为什么今年没有了?”
“……能不能不要那么尖锐。”殷无极无奈地笑笑。
“陛下有点变了,大约是四五年前,五十年一度的圣人祭之后?”萧珩看似粗犷,实则心细如发,当圣人重归的结果摆在他面前,一切都能顺理成章地推导出来。
他一扬手,把那麦粒尽数撒入土壤内,寒声道:“你自从那一日之后,就甚少表现出暴戾的那一面,为什么?”
“……”
“无话可说了?”萧珩横他一眼,道:“不如我替你回答,你开始满天下地搜罗有助修炼的天材地宝,治疗神魂之症的灵草,以及,抑制心魔的方法。本来医圣都为你诊脉过,说你每年固定时候,不要抑制破坏欲,或者干脆去杀点叛军,用血去满足心魔,你还能多撑一会……”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节制欲望?”殷无极为帝君时,已是情绪极为淡漠,魔本就重欲,他如此是与本能对抗。
“以血饲魔,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它永不知足,而我为帝王,能用人命去填欲壑吗?不能的。”他笑而叹息。
“那你为什么正常了?”萧珩的目光却如电,如此灼灼。“你出征前,特意屏退左右,对我说你的命顶多还有十年——你知不知道,老子当时就想把你摁在魔宫,亲征,亲征个屁。”
他话锋一转,又笃定道:“是为了圣人?”
“你又知道了。”
“也就陆机那小子有点迷迷瞪瞪的,我和将夜,谁不明白你?”萧珩被他搞的简直没脾气,抄起一块石头,就往麦地里丢,“你哪一天疯了,肯定是为圣人;你若是清醒了,也是为了圣人,他就是你这一生永远过不去的坎,我一听说圣人回来了,我就知道,我们陛下要出事了。”
“好了,别顾左右而言他,你迟早是要说的。”萧珩见他不答,又转过头,抿紧了唇,紧紧攫住他的视线不放,“后来,你的心魔又引动几次,都是为了他?”
“……不能说。”
殷无极缓缓地把手上的护腕取下,格外苍白的手腕从玄色的衣摆伸出来,袖袍底下的左手臂,本该是魔气流经的地方,竟是被殷无极以龙骨冰晶截脉,刺入灵窍之中,让左手几乎使不上力气,只能垂在身侧。
而他右手偶尔会颤抖,也是控制不好魔气,时不时就会有血色的纹路漫上他的手臂,如同绝望的红莲。只要触碰,就是几乎把他剖骨的疼。
“你他妈这叫没疯?”萧珩看了一眼,顿时就跳起来,恨得只想揍他一顿。但是萧珩袖子都捋起来了,见到他的脸上神情孤冷淡漠,仿佛一片不起波澜的静海,才倒吸一口冷气,笃定道:“你哪里正常,你早就疯了!”
“骨钉截脉,可以暂时封住多余的魔气,等到需要战斗的时候再解封。”殷无极将袖子放下来,重新扣上护腕,“心魔会和我抢夺身体的主导权,棺木快要四分五裂,我快关不住他了。”
“战斗?就你这个状态,还想战斗?”萧珩气笑了,“你一打起架还认得人?我承认,你心魔状态够强,道祖佛宗两人加起来都干不过你,但你释放的力量越多,理智消磨的就越快——就算你赢了,那下一次醒来的是不是你还不一定,若是你真的死了,谁拦得住你的心魔?”
“到时候,师尊会杀我。”殷无极看向层叠的麦浪,在苦夏之中,他的衣摆也在风中微微晃动,“我若是死了,他会替我敛骨收尸……不对,到时候,我恐怕已经粉身碎骨了。”
“你爱着他,所以你要逼他亲手杀你?”萧珩当真是服气他。“圣人还答应了?”
“还有别的办法吗?”殷无极淡淡地笑了,“我们已经打下了大半东桓,得到了地盘不想往外吐,我会活得久一点,到时候,让陆机先与道门谈,割地或者赔款,让宋东明选一项,或者两个都选。师尊那边,我来处理,谈得拢我就退兵,等到后续处理完,就去他身边隐姓埋名待上一阵子……若是……”
他顿了顿,道:“若是最坏的情况,我遭遇仙门二圣阻挠,定会解放全部力量,带他们下黄泉。到时候我可能控制不好力道,甚至连敌我都会不分,萧珩,你记得带着兵跑得远一些。”
“把我的君王扔在战场,然后带兵逃跑……陛下,你怎么说的出口?”萧珩冷笑,“老子的确当了一辈子的逃兵叛将,但是自从跟着你打天下开始,老子就发过誓,要杀你的人,必须踏过我的尸体。一千五百多年了,我烂了心肝肺才会去叛你。”
“就算成功杀了仙门二圣,我也不一定能打得过师尊,我的剑都是师尊教的,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杀我的人……”殷无极自顾自地道:“等他杀了我,这场战争也就彻底结束了。不过那时候,北渊可能会经历一段无尊位大魔的时间,一定很难,萧重明,你得替我多看一看……”
萧珩没有说话,他已经什么也不想说了。
还能说什么?殷无极都已经计划的如此周详,连拿自己的脑袋做祭品,去停止一场战争的准备都做好了,他除了去承担他的遗命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殷无极站在田埂边,看向夕阳西沉的方向,只觉今日的血色竟是那样的浓深。
而在逆光中背对着他的将军,却在麦田之中微微躬下了身,多么英姿勃发的男人,此时的肩膀却微微颤抖。而他束在脑后的黑发,竟然在夕阳下也有了几缕银光。
“还记得我们最初是为了什么吗?”良久,萧珩的声音有些沙哑。
“为了,一个更好的世界。”殷无极腰间悬剑,玄衣依旧如当年猎猎,但他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屠龙少年。
帝冕千钧重。
紫气东来的那一日,殷无极踏上九重天,望向南山北海,忽才惊觉,他已经踏过了无数亡灵的骸骨。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于是,他在这黄昏之时,看向那遥远的天边,忽然道:“你还记得,当年我曾经作的那阕词么?”
“你们文化人的东西,问我做什么?”萧珩轻哼一声,却顿了一下,说道:“记得。”
“我依稀记得,上半阕似乎是这样的……”
殷无极垂衣拂袖,看向那一望无际的原野,旌旗,还是旌旗。而他感受到肃杀的风吹过荒野,哪怕渡过了千年,人与人相争的局面,却依旧没有改变,也永远不会改变。
他看向白骨露于荒野,淡声吟道:
上古从头阅。
尽相争,石头铜铁。
壤歌休接。
奴隶交戈青禾野,中外古今同页。
谁堪问,尸骸曝没?
只思换王侯霸业,万千年,谁记兴亡辙。
埋没了,生灵血。
第102章 千年变革
今日, 微茫山召开儒道大会。
晨钟鸣响,问天阶上的大能络绎不绝,前来微茫山朝圣。
圣人回归后召集中临洲大能, 却由于仙魔大战很快就打响,他就没有召集儒道全部宗门, 而是让三相开始重建五百年中废弃的儒道联络网,让整个中洲的力量重新围绕儒门进行运转。
在这期间,风飘凌与沈游之同时还在忙一件事, 就是将理宗与心宗迁回主宗。
为了对抗道门的道统倾轧,他们当时各自出走, 共演了一出三相离心的大戏, 在建立宗门时,也考虑了未来可能搬迁回主宗的问题。
微茫山并非孤立的山峰,而是一片山脉,未开拓的区域极大, 完全容的下两条分支。风飘凌与沈游之各自选了山头,先将重要的宗门设施搬回微茫山, 再着手迁移弟子。
在仙魔大战打的最激烈的那三个月中,理、心二分支也搬迁完毕, 当年儒宗弟子重归大半,虽及不上旧日之辉煌, 但也是当今儒道的最大宗门。
白相卿本想将儒宗宗主之位交还师尊,可圣人却拒绝了。
“相卿,既然交给你了, 这宗主,自然就是你当,交还给我做什么?”谢衍看着最近心结解开不少的二徒弟, “圣人时代早已过去,现在是你们的时代,只是适逢仙魔大战,我帮衬一阵罢了,这儒道,迟早还是要交给你们的。”
“师尊,弟子恐怕担不起。”
“有什么担不起的?这儒道领袖的位子,现在也要你来坐。”
“可是我无论是实力还是威望都还不足,师尊才是当之无愧。”白相卿瞳孔地震,连忙道。
“觉得压不住,你也登个圣,不就好了?”谢衍说起圣位时,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极是轻描淡写。“你们都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大能了,还凡事指望师尊吗?相卿,你能力足够,就是太妄自菲薄了。”
“多谢师尊栽培,弟子试试。”白相卿心中也是有傲气的,虽然还有几分犹豫,但也是不再推拒。
“我给你搭梯子,你就接着。”谢衍见他应了,又宽慰他道:“我也问过飘凌、游之的意思,他们二人都推举了你,认为你在三人之中修为最高,心境也是最佳,愿意辅佐你做儒道领袖。你担不担得起,就算为师说的不准,飘凌与游之都看错了?”
“自然不会负了他们的期望。”话说到这个份上,白相卿心中仍有些许不解,他道:“儒门宗主之位,师尊不肯接,应当是不想再管俗务。可这儒道领袖之位并无实职,却只有儒道的灵魂人物才能担任。就算师尊不当,但大家也都默认是您,我领不领这个名头,有什么意义?”
“差别大了,你照做便是。”谢衍心中早有筹谋,于是微微拂袖,淡笑不答。
自圣人归来后,身上除了圣位之外,什么头衔也没有。
他叫得动诸子百家,是因为积威犹在,并非是以权位与实力压人,这就是与硬要当仙道盟主的宋澜最本质的不同。
圣人令其实并不是强制令,儒道却尽数响应。而具体的实施,他分别派给三相,把儒道实权向下分散,让百家都参与到整个战时动员中。
种种举动,就连近日不离师尊身侧的白相卿也看不明白。
就好像,师尊不会在此世留的太久,解决这一时危机后,就会飘然远走一样。
离儒道大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学宫中已经有许多人落座,讨论着近况。他们的言语之中,几乎只有一个主题——仙魔大战。
无论修为高低,门派大小,百家在学宫中都各有一席,哪怕只是大道中的一个小分支,例如御兽、食修或是器修,只要进入稷下学宫,他们的宗门代表地位便与大宗门平等,发言机会也是等同,有圣人压着,无人敢互相看不起。
学宫最上首只有一个位置,圣位。
在那至高的圣位之上,白衣圣人支颐闲坐,微微阖目,似乎正在养神。
时光倒错啊。诸子百家争论的声音似乎已经很远了,而他的思绪,似乎也如飞鸟的羽翼,回到了数千年之前。
圣人时代的稷下学宫,远比今日鼎盛许多。
人们怀念的圣人时代,以圣人执掌仙门为伊始,终于圣人叩天门失败,那是一个大能辈出,风起云涌的时代。
那时,墨家宗主墨非,法家宗主韩度,医圣白术,药王决明子,兵家宗主李霖,农家宗主齐禾,连合欢宫主芳华夫人等有情道修士,都是他的座上宾。
可是,修真大道如此狭窄,不进,则退。残忍的岁月,正如那一去不回的白驹,将一切都带走。
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往昔的荣耀,那些已成为陈迹的往事,于新一代只是书写在修真史上的春秋一笔,可于他而言,却是一座又一座墓碑。
千年来,仙门改革,南疆叛乱,仙魔大战,诸子百家之乱,道统战争……
看似平静鼎盛的仙门,阶下却层层埋骨,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肮脏与阴私。
圣人谢衍作为仙门之首,为许多人写过祭文,扫过墓,擦过碑。
然后,他也活成了一座记载仙门辉煌的碑文。他提着剑往前走,碑上便会刻下一个又一个名字,烙印在圣人谢衍永远的传奇中。
最讽刺的是,圣人执掌仙门的黄金时代开启的那一年,便是殷无极远走北渊的那一年。
他自此背负上了整个仙门的未来,没有办法,也没有资格挽留他的入魔的少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殷无极转过身,成为第一个离开他的人。
而后,他送走了很多老友,又迎来了他们的后辈。
他平静地照顾他们,重用他们,看着他们哪怕不知其中意义,却依旧沿袭先代留下的传统,成为他千年计划的一块重要拼图。
仙门变革啊,可是变革在哪里呢?
谢衍在无数昼夜反复思索,最终将答案留给了时间。
“圣人,圣人……”唤醒他的,是走到他身侧的白相卿。“各位宗主都到齐,儒道大会的时辰也到了,大家在等您宣布开始。”
谢衍的睫羽颤动,然后,缓缓地掀起眼帘,看向底下的诸子百家。
他依旧身处在稷下学宫,圣位之上,千年前的幻影褪去了,留下的是五百年后,无数张陌生的脸。
“五百年倥偬,能够在微茫山见到诸位宗主,吾深感欣慰。”
谢衍逐一看过那些陌生的修士,从他们的眼中看出了好奇,忐忑与不安。于是,他站起身,徐徐从那最顶端的位置上走下去,好似从神坛走进了人间。
“也许有很多人不明白,为何吾会在这个时候召开儒道大会。你们之中,也有很多人未曾和我打过交道,只在学史的时候听过我的名字,也许,也有人觉得我忝居圣位,五百年前叩天门失败,并无资格执掌儒道。”
“无论是好奇,疑虑还是不服。但诸位今日都坐在这里,一定是想听衍,给你们一个答案。”
白衣墨发的人间圣贤,站在整个稷下学宫的中央,无数张席位将他围拢在圆心中,无数双眼睛看着他的孤高的背影,等待着他的下文。
“不知各位之中,有多少人从先代宗主那里,接到了一个长达千年的任务?”
谢衍目光平静如水,扫过那些面露惊异的年轻宗主,微微笑道:“将其作为宗门发展的一环坚持下来的,又有多少人,请站起身。”
话音刚落,几乎所有人都拂衣站起。
年长者脸上看似平静,实则有种隐藏的期盼,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今日的到来。
那些年轻的宗主站起了身,然后左看右看,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前后左右,都向着圣人垂衣俯首。
怎么回事,难道宗门长辈的嘱托,竟是圣人的任务么?
儒、墨、法、兵、医、农、杂……
谢衍的视线逐一扫过他们的脸与宗门标志,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心中欣慰不已。
圣人拂衣振袖,向整个学宫的修士折腰,长长一拜。
“为了诸君千年的坚持,衍,在此拜谢。”
“圣人!当不起。”众人惊呼不已,纷纷道。“我们并未做什么值得圣人这一拜的事情,那只是分内之事……”
他们这样七嘴八舌的说,却又不住打量着旁边的宗门。
现在,他们是真的好奇其他人接了什么样的任务,又完成到什么样的程度了。
“我千年之前,曾陆陆续续向各宗门托付了一件事,有些是具体的目标,有些则是一个朦胧的方向,有些甚至只是一个还未证实的理论。”
“当时的衍,希望你们能够用千年时间坚持,有些宗门坚持了两代,三代,有些宗门,甚至坚持了五代以上。”
“而今日的儒道大会,正是诸位可以畅所欲言的时候,或是成功,或是失败,你们是否调转了方向,在探索的时候发现了什么,取得了怎样的成果,得到了怎样的经验……”
各位宗主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纷纷看向周围人同样恍然的脸,再看向圣人微笑着的平静面容时,几乎压制不住自身的战栗。
不止是他们。
是所有人,所有人都接到了这样的托付!
“仙门之积弊,数千年未曾变。仙门之方向,数百代未曾更改,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循环往复,甚至,如今还有人要倒行逆施,倒回到上古弱肉强食,互相杀戮的时代……”
谢衍说到这里,众人想起了正被魔君铁骑践踏,陷入战火的东桓洲道门,皆是心有余悸,却也同情不起来。
谢衍的墨色长发束儒冠,白衣如雪,宛如仙神行于世间,他洞彻风雨的黑眸中含着一丝笑意,云消雪霁般温柔,就这样看向他们。
“现在,说一说各位的成就吧。”
“我们墨家先来。”墨承站起了身,一身黑衣短打,神采奕奕地看向旁人,手中捏着一块灵矿的碎片,笑道:“诸位道友,我们墨家接到的任务是发明与修筑民生工事。如今,我们找到了一种将灵石中的灵气,转化为能量的最优方案,可以解决中临洲灵矿储备不足的问题,我们为这种能源取名为‘电’。”
这个叫“电”的能源,竟然能够替代灵石!对于灵矿资源本就不足的中洲,还有比这更让人心潮澎湃的事情吗?
但是这个技术掌握在墨家的手中,圣人打算怎么做,难道是逼迫墨家将千年努力所得,无偿提供给他们吗?
而中小宗门的宗主,却未曾从墨承的神色上看出焦虑来,显然是他早已在私底下向圣人汇报过。
“我们法家,千年之前受命编著一部《仙门法典》,不日便将法典的修订版发予各位,待仙魔大战结束后,我们多多开会交流,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更改的条款。”法家宗主韩殊的说法,又在儒道中间掀起震动。
开会,什么意思?
难道他们这些中下宗门,也有资格对上宗门的决定进行评判?
“我们医宗,将会分享一些修真途径中经常出现的疑难杂症,为各位道友解惑。”医宗传人站出来,与杂家门主对视一眼。
杂家门主笑道:“我们杂家在各大城池都有商铺,我们会协助医宗开医馆,医宗长老流动驻守,诸位道友以后在修道上遇到困难,不必再去医宗排队。”
“我们农家,找到了能活人的灵种。”农家宗主的声音激越。
“我们兵家,已经把上古战役的兵法尽数还原,将为中临洲大大提高战力。”
而接下来,儒门三相皆是走出来,对视一眼,向众人说道:“我们儒门承师尊之命,不断编修上古遗留的书籍典藏,如今已快要编修完毕,未来将把所有书册向整个儒道开放借阅——”
若说墨与法两家引起的是震撼,儒道这种慷慨行为,简直如同在滚油上浇水,让整个稷下学宫震惊不已。
“全部开放?难道那些典藏孤本也……”
“若是孤本,原版不借,但可以抄录。”谢衍含着笑说:“我儒宗收纳许多学说的孤本,有些甚至传承早已断绝,有些宗门,也因为势力微小,求借无门,渐渐湮灭,这实际上是阻断了传承,阻碍了流通。如今,儒宗的藏书向各位开放,也是鼓励诸位相互交流。有些不涉及本宗门传承,但对旁人有益的书籍,何不向道友分享?”
圣人一言既出,便是一刀切在了儒道最大的弊病上——学派、门阀垄断。
儒道大大小小的宗门太多,彼此之间相互孤立,自然也形成不了气候。可若是他们之间的交流渠道打通了呢?
打通的最佳方式,便是学术交流。
“儒门将在微茫山兴建一座中临洲最大的藏书阁,名为“朝闻道”,除却儒门的藏书之外,欢迎各派提供藏书,统一管理。当然,这也并不是无偿,各藏书、功法、孤本、传承,皆以自身价值与借阅次数计分,记在各宗门名下,若是要以宗门的名义借阅其他宗门的书籍,则是以分数兑换……”
儒宗提供的藏书量最大,建在微茫山,由目前的儒道最大宗门儒宗管理,也是理所应当。
圣人话音刚落,众人简直沸腾了。
大宗门能够提供的书籍量多,积分攒的快,便可借阅其他途径的功法书籍。而中小宗门,早就苦于自身的传承功法太少,完全发展不起来,没有合适功法,便更招不到弟子,没有参考,更是没法创新。
圣人还没等他们激动完,便抬手,微微向下一压,示意各位安静。
“诸位可知,我多年以前向各位,及各宗门的先代宗主提出的要求,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们的发现,将会分别开拓一个未知的领域,改变这个积弊已久的世代。”
谢衍漆黑的眸光流转,背后渡来璀璨的芒,衬得他犹如仙神。
“诸君,变革之时已经到来。”白衣圣贤展开双臂,似乎在迎向这历史的动荡,笑道:“不是我,而是今日的你们,是所有人,共同来开启这个时代。”
“请圣人指教!”宗主们本是站着看向他,现在连自己的位置都待不住了,纷纷走下席位,向着圣人身边聚拢而去,对他垂衣拱手,聆听他的教诲。
“有‘技’之突破的,告知墨家。同样,有‘法’之需求的,找法家。”谢衍却是笑了,“若是学说之上有新知,儒宗会帮助你登记。待到完毕后,诸位可以看见其他宗门的研究与进度,相互补益。”
“这千年的苦心孤诣,寂寞心血,皆不会被辜负,它将成为各位宗门的立身之本,诸位可以互相了解,然后寻找与其他宗门合作的机会,或是收一些对此有兴趣的弟子,或是创造发明新的功法传承,或是开辟一个新的领域行业,或是为宗门创造经济来源……”
谢衍的话,像是一击重锤,敲开了他们原本封闭僵化的思路。
他们幡然醒悟,自家宗门有价值的东西,也就那么一点点,如果抱残守缺,完全封闭,不与外界交流,只会落后于整个修真界。
如此看来,倒不如拿出一些对自己没用的功法交换,换取对提高自家传承有用的功法,既有效利用了闲置资源,又增加了宗门的核心竞争力,这才是宗门发展的长久之道啊。
“圣人大公无私,惊才艳绝!”有人感叹,“吾听圣人言,竟是如醍醐灌顶,胜读十年书。”
“将整个儒道完全交织起来,今后,中临洲各宗门,再也不是封闭孤立,文人相轻……”有人连连赞叹,道:“有了交流的基础,下一步,弟子之间的互通有无,也就顺理成章了!”
儒门三相虽然在大会前提早知道了谢衍的布置,如今看到这个局面,也还是激动不已。
这是只有以圣人的威望才能够做成的事情。
“今日的儒道大会,今后将会定期召开。”谢衍又轻飘飘地抛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心中一惊,纷纷看向他。
“圣人此话何意?”今天的刺激太多,有些宗主的声音已经有点颤抖了。
“无论大小,今日到此的宗门,每人各有一票,凡是中临洲大小事宜,皆可拿到会上讨论,中洲的未来,由各位来决定。”
“今后,大会举办地点在儒、法、墨、兵四家之中轮换,结果由儒门宗主白相卿复核,然后向整个中洲宣布。”
“具体章程在法家那里,大会之后,将把相关条例发予各位。”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了。
曾经的圣人以仙门公堂维护仙门道义,如今已然衰落。
自从圣人去后,仙门公堂形同虚设,就算重开了,也只是从宋澜的一言堂,变成仙门十位大能互相吵嘴而已。
而如今,圣人将更多的宗门,更多的人推向了决策的席位。从此,少数人决定仙门方向时代过去了。未来,也变得更为清晰可辨,充满希望。
“圣人啊圣人,您还要给我们多少惊喜。”说话的是医圣白术,他已经是老朽之年,今日听了他一席话,脸上却重现了年轻时的光辉。
“老朽与圣人交游多年,也只是略知这个计划一二,咳咳……圣人啊,您的布局,竟是从千年前便开始了吗?您是在千年前,就预料到了今日吗?”
人人皆知圣人谢衍,却忽视了,他亦然是“天问先生”。
若他没有那洞彻千年的目光,又何来那千年的布局与坚信?
他坚信着,未来是前进而不是倒退,沐猴而冠者,终将被历史的车辙狠狠碾压过去,付出应有的代价。
“我并非是在千年前就预料到今日,而是我相信,儒道的传承,必定会导向今日。”谢衍淡淡地笑了,“各位能够将一件事情磨砺千年,便说明了一点,治学之途,对我辈而言,永无止境。”
“坚守到现在的是诸位,而非是我啊。”圣人笑而叹道。
谢衍说罢,重新走回了那圣位之上,将讨论的空间留给了各宗门的宗主。
他从书中翻出一页信纸,是精致的雪浪笺,哪怕叠的整整齐齐,还是因为多次翻看出现了褶皱。
谢衍打开信纸,写信的人有着一手颜筋柳骨的好字,行文之间疏狂不羁,风骨凛凛,依稀,还有几分他的影子。
帝尊从少时临的就是他的字帖。哪怕后来离家了,他的字体几经易变,写出了自己的风格,但始终与谢衍一脉相承。
谢衍伸手缓缓描摹着信上的字迹。
那些寻常的闲话,哪怕半点兵戈之事也没有提及,却让谢衍反复阅读,品味许久,时不时能会心一笑。
殷无极天底下最了解他的人。他知道,谢衍向他宣战意味着什么,却半点也不慌张,甚至还在信中写道:“愿圣人的儒道改革,万事顺遂。”又促狭写道,“我可不会落在您的后头。”
他又写道:“东桓洲的黑土地,看着我都酸了,撒把种子,不浇水施肥都能疯长,哪像北渊的冻土与盐碱地……天道可真是偏爱仙门啊,要不是魔修没法在仙门的土地上长期生活,我早就把宋东明揍一顿了。”
帝尊的字迹之下,蕴含的是带血的杀伐。
谢衍推算,殷无极大概已经离清净山不远了,不日便能攻上长清宗。
殷别崖写完给“圣人”这个身份的话,笔锋一转,又换回了“师尊”,问他的衣食住行,近况可好,问他三个师弟有没有给他添麻烦,问他的气运与身体,有没有被天道忌惮。
写到这里时,他又事无巨细,显出了他的多情与温柔。
谢衍无声地笑了笑,他反复翻看过这封信,并没有发现其他的曲折。
但这一次翻看,他忽然一顿,想起曾经他和殷无极在官方的来往信件中,玩的拆字小游戏。那时候,殷无极总把心事写进彩蛋里,等着他来发觉。
他换了跳读法,拆字法与加密法,终于拼出了他在信中藏的一句话。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谢衍的指尖缓缓地掠过这一行字迹,他其中蕴含的坚决,让他忽的战栗,突然站起身来。
就在这一刻,信使走进了稷下学宫,大声道:“圣人,道门求救信——”
谢衍双手撑在书案上,抬头,目光如电。
“前线急报,魔道帝君与元帅两线合流,四十万魔兵已至清净山下,宋宗主被迫出战迎敌,道门已经退无可退了!”
第103章 众叛亲离
秋分时节, 魔兵路过饮冰楼,渡劫期修士、饮冰楼楼主江映雪自知不敌,出面与魔君交涉。
三日谈判后, 饮冰楼不战而降,魔兵经过饮冰楼一带, 履行约定,秋毫无犯。
自西佛洲退出,道修门派也纷纷放弃抵抗。一年之前被强行攒在一起的仙道联盟, 如今已名存实亡。
等到寒露,魔门大军已兵临清净山, 长清宗就坐落于此。
上古浩劫后, 历次有记载的仙魔大战,历来都是仙门微占优势,从未有过如此一边倒的局面。在谢衍统领仙门的两千多年里,更是两度赢下北渊洲, 维持了仙门的长期和平。
可谢衍不过身后五百年,仙门竟然沦落至此。
当魔道帝君殷无极的帝辇在山下停驻, 剑指仙道盟主宋澜时,更不容忽视的是, 他背后的北渊洲边境上,依然压着四十万, 甚至更多的魔兵。
两名渡劫期的大魔,将夜与陆机,牢牢地把持住魔宫, 北渊洲是个水泼不进的铁桶。
当身为宗主的宋澜终于走出清净山,站在山崖之上,极目望去, 那岌岌可危的结界之外,遍野的黑金旗帜在风中猎猎。
大势已去啊。宋澜微微闭目,心中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从权力顶端落到如此地步的。
在得知殷无极率领四十万大军进攻东桓洲时,他就有不太妙的预感。
而他当时,依仗着西方佛门,南疆巫族的势力,又把控东桓道门大小势力,连海外世家都得对他称臣,这样虚幻而至高的地位,几乎蒙蔽了他的双眼。
仅仅一个中洲儒道不听话,打压就行,就算圣人谢衍归来又如何,等他征服了北渊洲,五洲十三岛当拥他为共主,谢衍难道还能逃得出他的掌心?
可一切都不如他预想的那样简单,首先背离他的,是先被魔君打的几乎半残,又被儒道游说的西佛洲。
与他意见一致的了空死了,接任者是个龟缩无能,一心退居西方的禅修和尚,与儒道结了盟后,就退出了仙魔大战。
谢衍这一招釜底抽薪,玩的可当真是妙啊!
这让宋澜怎能不恨得咬牙切齿。
第二个背离他的,是嘴上说的十分好听的南疆。
南疆巫族与北方魔门中间隔着海,所以要攻击魔门,必然要借道西佛洲,当初结盟时,南疆巫族大祭司信誓旦旦地说,要派遣妖兽借道西方,趁着战争早期魔宫空虚,打他一个猝不及防。
却不料,佛洲退出战争后,不再允许南疆借道同行。
陆路走不了,南疆知道宋澜看似得势,实则地位岌岌可危。见得不到最大的利益,便只派了很少的修士北渡不归海,意思意思地骚扰了一下魔洲边境,反倒引走了西线的将夜,误打误撞地解了西佛洲的危局。
意图退出战争的西佛洲见到魔兵向后收缩,顿时大喜过望,抓紧时间撤退。巫族这一招不但没帮上他的忙,还反手狠狠地给宋澜插了一刀。
毕竟,西线的魔兵放弃西进后,大量精锐又被调集到中路,魔君与大部队合流,玄旗黑骑铁甲,如一股来势汹汹的洪流,几乎侵占他东洲全境。
而面对魔洲席卷而来的大军,道门里服从于他的宗门势力也过的很难受。他们受不住被整个魔门调集全部主力痛打,对宋澜简直怨声载道。
他们加入仙道联盟,本是想和宋澜一起富贵,谁愿意与他同生共死?
少数脑子轴的宗门笃信那套“正邪之说”“除魔卫道”,立誓和魔门打到底,却几乎全宗战死,灭门之前也未等到援兵。
他唯一的师弟叶轻舟为他固守白帝城,却被萧珩重伤,几乎废去所有修为。宋澜心中痛切,却是施救无法,最后终于低头,向圣人谢衍写信。
与他之前反对叶轻舟与沈游之交游的时候不同了,师弟的性命只能寄望于那位医毒圣手。他明明知道救回来,叶轻舟可能也不再是那个渡劫期的剑修,却依旧还是以共享仙门权柄为条件,向谢衍求和,只为换师弟性命。
谢衍并不接受他让出的权柄,却依旧率领儒道弟子来援,为逃离的道门弟子辟出撤退的后路,同时也救下了叶轻舟。但谢衍因为人数差距过大,不欲与魔门硬碰硬,所以对夺下魔修占领的白帝城兴致缺缺。
谢衍与道门的关系又不好,新仇旧恨还未结呢,他率儒道众来援是应宋澜之求,至于道门的势力范围没保住?呵呵,与他何干?
萧珩却是个极会看局势的男人,也从不贪功冒进,对于局势判断极准。既然圣人谢衍已至,他便固守白帝城,权当那些撤逃的家伙不存在。哪怕被人称为缩头乌龟,他也不急不躁,八风不动的模样,着实气煞不少人。
仙道联盟本身就很松散,各方大能不少,但自从魔君殷无极亲征后,纷纷观望,力往一处使的不多。
传闻中,魔道帝君嗜血暴戾,剑下无数亡灵鬼哭,五洲十三岛第一人的名号,也足以让人心生退却。
所以,给宋澜最后一击的,恰恰是他自以为是道门的传统势力范围,那些依附于他,对他从来都是连声附和,宛如应声虫的道修们。
一个人,越是站在顶端,越是容易迷了眼睛。
当仙门之首忘却了自身承担的重责,自以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时,恰恰是最容易摔下顶端,众叛亲离之时!
清净山本是道门洞天福地,此时却被北渊魔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而此时,整个东桓洲已是降的降,灭的灭,再无任何人来救。
“陛下,长清宗不肯降。”
萧珩放下缰绳,一如当年为君王驾车。他执着枪,肃立在帝辇之侧,微微颔首,“宋澜要约你一战。”
当殷无极撩起帝辇的帘子,看向那宛如孤城的清净山时,肃杀的秋风已经掠过山脚的旌旗。
而守卫他身侧的魔兵如分海,为他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
火麒麟蹄踏烈火,却在帝辇前俯首,用背部做他的脚踏,等待君王走下帝车。
当看见那飞扬的玄袍衣角时,两侧肃立的魔兵精神一振,近乎狂热地看着魔道君王的背影。
“陛下——”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苍穹响彻。
数千年,数百代!这是他们打过最痛快淋漓的一次仙魔大战,出尽了胸腔的恶气,洗雪了千年的屈辱,仙门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在他们面前跪地哀求祈怜,或是闻风归降
也让本就权势滔天的魔道帝君,威望到达了最顶峰。
一袭玄色战袍的大魔拂衣振袖,从帝辇之上走下,来到众人的簇拥中。
他的手中握着无涯剑。那大巧不工的上古凶剑,只因为是君王的兵刃,便被奉为至高无上的天子剑,享尽千年紫气。
修为较低的兵,几乎无法直视这光芒下君王煌煌如照的姿容。那些修为高于化神的,忍不住逾越地抬起头,有生之年第一次见到那九重天之上,最为尊贵,最为传奇的帝王。
最霸道恣睢的帝王,却拥有天下最极致的容华。
玄袍如浪,暗纹鎏金,执掌一道一千五百余年,帝王的雍容与威仪已经镌刻在了殷无极的骨血里。
当殷无极携剑走向最终的战场时,连血色的风都寂静,他的表情是从容的,是冰封的孤寂。
唯有他的绯眸如故,烧着黑夜里不灭的火焰,炽烈,而疯狂。
“宋东明,出来——”他一如既往地弯起唇,眼睛却是不笑。
沉沉魔音响彻整个清净山脉,蕴含着压抑的杀意。
长清宗内,洞天仍在,福地依旧,往昔往来熙攘,如今寂静如死。
有的人在这之前就逃了,生怕被魔君清算。就算是舍不得宗门,留下的修士对于这样的局面,其实内心也有怨恨。
倘若宋澜不那样狂妄地对北渊洲宣战,倘若他不去成立这所谓的仙道联盟,魔道的大军会不会来得迟一些?
而战争是因,还是果。如今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明白。
但魔兵太多了,真的太多了。那可是四十万啊!
何况,帝尊亲至,大帅领军,一尊一渡劫联手围山,谁又能说出一句“我们能赢?”
就算有人心中想要殉了他们深爱的宗门,谁也不想投身于这样绝望的战争中。有些傲骨铮铮的长清宗修士,昨夜已在三清像自爆紫府,原地坐化。
有些还想挣扎一下的,已经在袖中藏了见血封喉的毒,打算等到魔君杀进来,拉几个垫背再走。整个宗门,已是极其悲郁,浑然看不出天下第一的鼎盛。
因果循环,当年的长清宗带着仙门众人,也是围过圣人去后,满山白幡的微茫山,那时的他们,气焰又是何等猖獗呢?
天阶上,已经站着一名白衣人。
“殷魔头!”执着拂尘,孤身出现在清净山阶前的清冷道子,那平日伪装的假面已经全部撕下,声音隐含着怒意。“你胆敢攻我长清宗,就不怕道祖——”
“呵,道祖?”殷无极却是拂袖冷笑,“来啊,看我会不会让那道祖老儿活着回去!”
当年叛出仙门时,道祖与佛宗就默许了仙门对他的杀戮。仙魔大战后,他战败被擒,除却师尊谢衍,其余二圣也是主张除他而后快。
若非北渊洲摆出只要仙门杀他,他们就再把仙门拖入战争的疯狂模样,让他们不得不投鼠忌器,同意了谢衍的提议,现在的他又何尝会活着?
就算是囚他,二圣也是为了牵制与羞辱北渊洲,让魔门奉上灵石,同时也让其无法诞生下一个尊位大魔。
真正从未放弃救他的,唯有谢云霁。
宋澜早已不是那重山深雪的道子,手中的拂尘无风自动,再望来,本是燃烧着野心与欲望的眼睛,如今几乎被仇恨浸染。
他如何不恨?
他今日的众叛亲离,是谢衍与殷无极这对师徒,联合把他逼迫至此的!
自从谢衍归来,他本该叫得动的人,叫不动了;他本能掌控的势力,脱离他的掌控了;那些只能选他的修士,看不起他半步圣人的修为,却将曾经坠天的圣人谢衍奉为神明。何等可笑?
而殷无极呢?先是抓着他成立仙道联盟大做文章,以他宣战为由,率领大军压境,几乎摧枯拉朽地毁灭了他预先布置的防线。
以他的战备程度,说他是临时反应组织,有谁会信?
仙与魔,你死我亡。
当年谢衍养寇自重,为五洲十三岛,留下了心腹大患啊!
“师父啊,当年,悔不杀魔君。”宋澜仰头悲慨,却又愤然扬起拂尘,目光如电,看向那万军阵前的魔道帝尊,漆黑眼底竟是带着沉沉的疯癫。“就让徒弟来纠正您的错误!”
疯狂,已经让宋澜不再顾虑任何东西,连背后的宗门,几乎人去楼空,让他的仙道盟主成为了一个空壳。他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你要死了。”宋澜抬手,排出漫天星斗一样的光芒,让星盘随之拨动。而他却几乎古怪地笑了:“帝星暗淡,将坠之兆,你快要死啦,殷无极——”
“你他娘的放什么狗屁,我们陛下春秋正盛——”果不其然,面对这孤身迎敌的半步圣人,近乎狂热地崇拜着殷无极的魔兵纷纷怒骂呵斥。
殷无极没有回答,只是右手一转,无涯剑划出一道圆弧。而他的背后,是近乎焚烧一切的黑火。
近乎暴烈的魔气一瞬间席卷天地,让本陷于深秋清冷的清净山,天穹也异变为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仿佛暴风将至,天火降临。
“全军听令,向后退出两里。”萧珩一直在紧紧地盯着殷无极的情况,见他已经摆出洪荒三剑的起手式,立即抬手,指挥大军为陛下让道。
在这一战之前,殷无极已经将锁着手臂灵脉的骨钉拔除。
春秋正盛的大魔躯体,血肉愈合极快,可当魔气畅通的那一瞬间,萧珩已经看到了殷无极眼底的血色氤氲。那是快要疯狂的前兆。
哪怕那疯癫很快被他隐去,玄袍的魔君再度拢起袖,遮住那血肉撕裂,却又反复愈合的狰狞画面,笑吟吟地打趣他,“萧重明,你刚才的表情真吓人,是不是以为我战前就要疯啦?”
这五百年来,殷无极穿着广袖帝袍,熏佛香,遮掩身上浓烈的血腥气。曾经他在师尊面前,遮的是别人的血气,如今,却是自己的。
看着萧珩紧锁的眉头,他又自顾自地笑道:“放心好了,我与心魔的战争持续了几千年,最终一战在即,我哪会在最关键的时候掉链子。”
“五洲十三岛第一人,魔道帝君殷无极,恣睢疯魔,杀人盛野,帝位之下,尸骸埋骨,血债累累——”
“住口。”萧珩手中紧紧攥着枪,琥珀色的双目中杀意凛凛,好似要随时咬下对方一块肉的狼王。“你他娘的,打不过就别瞎逼逼,老子要你的狗头——”
“当了仙门之首,确实能知道不少东西——魔君殷无极,他的心魔是天道所种,为的就是成为无血无泪,杀人盛野的大魔,他是仙魔大战的祭品,天生大魔,哪来的帝气,哪来的王道,哪来的尊位之上一千五百年!”
宋澜已经是毫无顾忌,如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他所知皆是倒了出来。
他们信与不信都一样,反正此时以他半步圣人修为,就算杀不了殷无极,他也能把这个男人逼疯。
是,殷无极是很强!但他的心理防线极度脆弱,只要逼迫他发疯,他就能不分敌我地屠遍整个五洲十三岛,到时候不过是一起死罢了!
殷无极眼睫一颤,却是什么也没说,左手按住剑柄,轻轻一抹,无涯剑便顿时流光大盛,近乎暴戾的魔气冲天而起。
而宋澜道袍纷飞,黑白的阴阳游鱼宛如活物,在他袍上游动。他仿佛踏天,天穹巨震,便是万千道法化符,金光大盛。
“殷无极,你既然是天生祭品,早该献出你的骨肉魂魄,终结这场仙魔大战,然后成为仙门圣人的踏天之阶。可你,窃下气运,忝居尊位,这一千五百年的帝位,本就不该属于你——”
仙门之首拥有的特权,是与天道沟通,成为它的地上代行者。宋澜,的确是从天道那里知道了不少事情。
“什么圣人弟子,什么魔道帝尊,偷来的,都是偷来的,天道从未这样安排过!你只是一颗不听话的棋子,一条贱命,也配当什么魔道帝尊?”
“呵,天道?它算什么?”殷无极眼皮也不抬,笑的恣睢,拂袖道:“本座这一辈子,就从未服过天道!”
“连天道都不敢反抗 ,甚至还将它那点迂腐不堪的东西,奉为金科玉律……哈哈哈哈,竖子如尔,也配成圣?”
殷无极微微偏头,半张侧脸的绝世风华,让人不敢直视,而他蕴含魔音的声音,却是句句锥心刺骨。
宋澜脸色骤变,狠狠地咬着后槽牙。“你看不起我?”
“看不起你?那不是明摆着的吗?”殷无极本性桀骜,那种目空一切的恣狂,让他显得那样疯魔,他负手笑道:“这般输不起,宋东明,你的格局还是太小了,不配为仙门之首,亦然,不配为本座的对手。”
他微笑着,下一句却是冷静的疯狂。“遗言说完了?”
说罢,玄衣魔君不等宋澜反应,毫不犹豫地向着宋澜赫然劈下一剑。
生为帝君,殷无极早已不畏惧那些众口铄金。
一道至尊就该成为庇护臣民的盾牌,在得到他们拥戴的时候,也要用血肉之躯,挡住一切刀剑与风雨。
仙魔大战上演到今日,胜利、失败、得到、失去。一切都成为了疯狂的源头,战争是一辆随时会失控的战车,一不留神,就会滑向深渊。无论初衷如何,是否正义,死亡是抹不开的罪与罚,终要有人来承担。
这累累的罪业,除了他,没有人担得起。
“宋东明啊,四百五十年前,清净山下,你还记得本座对你说过什么吗?”
殷无极再度向前踏了一步,长剑在手时,那漆黑的魔气浓如实质,无数业力与鬼哭,在他背后狰狞肆虐着,化为血色的杀戮。
“你若还是不知悔改。下一次,本座再打到这座山下,必取你性命。”
殷无极左手一张,从背后升腾而起的帝气,本该幻化为五爪金龙的模样,可如今,却是漆黑泛赤的黑龙,发出一声悠长的龙吟。
天道紫气,那些天生帝王似乎很轻易地就拥有了。
他们恣意地挥霍着,成为昏君,暴君,庸君。他们作践臣民,沉迷游乐,糟蹋国运,却未听天道说一个不字。
唯有他,这一生都在被天道否定。
好似魔道就不该崛起,好似这片被遗忘的大地,就不该摆脱蛮荒,不该停止杀戮,不该活的像个样子。
魔道不该有他这样的君王,他犯下的是忤逆天道的大罪。
他这一生,活该承受这反噬的汹涌帝业,活该被天道夺去理智,困于心魔,愈发癫狂疯魔,直至——魂消魄散,死无其所!
可殷无极永远记得,那一年的九重天上,千万万魔修跪服,山呼万万岁。
民心归一,从而紫气东来,在天劫之中,护佑他登上了这北渊洲唯一的尊位。
一千五百年,那些横死道边的人,那些未曾实现的愿望,那些为他献出的性命,那近乎三百年的等待与守望,那些哪怕粉身碎骨,却依旧矢志不渝的坚信。
这些恩与义,他用残命来还,够么?不够的话,也没有办法了啊。
这时光,且停一停,等等我罢。
“一朝,万魔渡我。”殷无极执着剑走向清净山下,黑袍猎猎如狂,却是扬声吟道:“他年,我渡万魔——”
见到宋澜祭出本命法宝,如临大敌的神情,殷无极眼底尽染血色,却是大笑着,举起了剑。
殷无极的剑从来不花俏,剑法也不长于技。剑本无名,能杀人就行,他并不热衷于为他的剑法取一些万古流芳的名。不,也许是凶名赫赫吧。
但他的剑,能够冠以“洪荒”之名的,唯有三剑。
魔气调动到极致时,火焰中缠绕着黑金色帝气,在剑上升腾而起,仿佛无边无涯的海浪。
杀了他,报当年逼迫他、追杀他、折辱他的冤仇。
杀了他,把仙门之主的位置还给师尊,还仙门一个海晏河清。
杀了他,洗雪那儒宗围山,宗门三分的耻辱,寻回儒道沦落的五百年。
杀了他!为北渊洲除去心腹大患,让道门在往后的千年里——再也爬不起来!
……
骤然间,天与地齐喑,唯有黑龙抬头,发出一声沧海的龙吟。
剑啸与烟尘尽去,一座清净山,从天劫中央裂开一道缝。继而,那扩大的缝隙迅速往上,直到整座山脉被他就此劈开。
继而,那冲天而起的黑色火焰,在那一瞬间蔓延在整座山上,将一切荡为齑粉。那些哀哭声,愤怒声,悲号声,都飘得很远了。
有人御剑逃离,却逃不出这围山魔兵的天罗地网。他们再往后回望,只见那曾经时光悠久的宗门,如今已经满目疮痍。
只是一剑,道门长清宗,不复存在!
这一剑落下后,殷无极藏在广袖之中的左手,被他背到身后,攥紧,好像这样就能抑制手腕的颤抖。
他瞥了一眼自己焦黑的袖袍,与他左腿上的霜冻,却只是在轻描淡写的振袖之间,让一切攻击化为齑粉。
顶峰尊位与半步圣人。实力差距就是如此之大。
“你不是要回到那弱肉强食的蛮荒里去吗?”殷无极依旧笑着道:“下一剑,我就送你,回到这天地之间。”
几欲疯狂的宋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双手垂落着,已经尽废。而他的身后,连宗门都要化为灰烬,拂尘跌落在地,裂为两半。
“哈哈哈哈哈,殷无极——”宋澜知道今日彻底败北,却是近乎神经质地仰天大笑,他浑身的灵力在飞速攀升,充满了玉石俱焚的决然。“今日,天道在上,就让我揭开这看似庄严肃穆的仙门,底下所有的肮脏龌龊。”
殷无极要杀他,杀啊。
他要将那些埋藏在仙门史册中的尘灰拂去,把那永远不能诉之于口的东西,揭露到光天化日之下,给所有人看看,他们都是个什么东西!
“肮脏?你在说你自己吗?”殷无极压抑着浑身沸腾的魔气,却见到那半身染血的道士,睁着一双含着疯狂野心的眼。
“我手段肮脏?他先圣人谢衍,难道也不是如此?五百年前,不,也许更早,八百年前——殷无极,你被关入九幽的时候,就该疯了。”
“说说看啊,魔君殷无极!九幽之下发生了什么肮脏不堪的事情,让你的疯狂生生延迟了八百年?”
“闭上你的嘴。”殷无极原本的神色波澜不惊,唯有在宋澜提及谢衍时,绯瞳抬起,掀起暴烈的火。
“仙魔私通,师徒乱/伦——”
“宋东明,闭嘴!”
“你生气了,你发怒了,你想杀我灭口——”宋澜大笑着,哑声道:“你敢不敢向世人发誓,你从未与先圣人谢衍有染?魔道与儒道,也从未有任何勾连?”
“……”殷无极赤瞳满是晦暗,疯意更盛。
宋澜自知大势已去,无法在魔君剑下活着,却是要在自己坠下去之前,再扯上他的两个仇人,一同跌下神坛。
他的声音回荡原野,而无数近看与远观这一战的人,心中也不禁为之一震。
是宋澜攀诬,还是确实如此?
可他们就算是有疑问又如何呢?如今的道门被彻底打崩,未来的序列,儒道又会是执牛耳者。他们敢质疑圣人吗?
而表现出如此狂暴力量的魔君……他当真会如宋澜所说,彻底死去吗?
天边传来一声剑吟,犹如山海声。
宋澜的眼睛一暗,他看向东方天穹,阴阳怪气地笑道:“哟,先圣人也来啦,来看我的笑话吗?”
白衣圣人右手执剑,左手握着儒卷,衣袂飞扬,在烟尘之中飘然而至。
“不过是前来替道祖,留你一命。”谢衍垂眸,看向那双臂已废,下一刻几乎就要自爆紫府的半步圣人,向他虚虚一点,制止了他的寻死。
白相卿与风飘凌随行,儒门精锐簇拥。直到宋澜最后的时日,他竟是这偌大仙门之中,唯一肯来救他的人。
儒道精英虽然人数远远不及魔兵,但风飘凌与白相卿在侧,七贤十二名士随行,除此之外,还有墨、法、兵的长老。这绝不是一股可以忽视的力量。
“圣人啊,你要拦我?”玄衣的魔君却古怪一笑,右手抬剑,直直指向了谢衍的方向,语笑之间,尽是疯癫。“让开!”
“帝尊用剑,指着我?”谢衍眼神一凌,脸色沉了沉,“你看清楚我是谁!”
“谢云霁,让开!”殷无极阖眸,再抬眼时,一片血色的疯狂,“否则,我连你一起杀!”
第104章 带你回家
“谢云霁, 你这一辈子,是不是没有真正输过?”
玄色战袍的魔君眼底血狱滔滔,他近乎猖狂地笑着, 举起手中黑金色的古剑,剑尖毫不犹豫地对准了自己的授业恩师。
他扬声笑道:“五百年后, 师父与弟子,到底谁更强——圣人呐,你敢和我一决生死吗?”
“怎么不敢?”谢衍的声音如寒冰一样冷, 看向那已经陌生许多的徒弟。“今日,就让我来试帝尊的剑。”
殷无极曾是圣人亲手教出的另一个自己。
在久远的时光中, 少年人也曾被师尊扶着手臂, 矫正拿剑的动作。少年每一个抬剑的姿势,每一个微小的习惯,都带着他的烙印。
青年时,年轻的大魔也曾被圣人用剑逼着重塑剑骨, 他不断被打倒在地,又带着伤重新站起, 熬尽了血泪,终而练就属于自己的剑法。
当他登临帝位, 出剑的次数少了,但每一次都惊动天下。洪荒三剑 , 可破万法,成为世人眼中当之无愧的剑中帝君。
可是他的师尊谢衍,一生从无败绩, 宛如天底下最让人绝望的山峰。
世人皆以为,这样强悍的男人最终也死于天劫,是逃不脱的死循环。只有殷无极知道, 他是拼着灵骨、神魂残缺去渡劫。
谢云霁会败?不,他从未败过,是天道胜之不武。
而能够打败他的,殷无极毫不讳言,唯有他一人。他设想过无数种胜过谢衍的时刻,可命运却给予了他最残忍的一种——他登上顶峰之时,也是圣人坠天之日。他再也没有机会与他交战了。
五洲十三岛第一人又如何?不是自己争来的,他不要。
方才,殷无极只是一剑,便近乎削平这洞天福地。
但如今,在谢衍的山海剑意中,殷无极执剑而立,黑袍翻飞如浪,身边是灵流阵阵。他的护体魔气极盛,保着他不会被这股洪流席卷,可他周身的一草一木,皆被这股灵流碾为飞灰。
灵流的暴风眼有两个,一圣一尊的周身腾起旋涡状的狂暴力量,仿佛将空间也切割,圣位之下,皆不能靠近半步。
巅峰圣位,大能角斗!
萧珩一直注意着他的情况,见他神色疯癫冰冷,心知不好,便提着枪上前几步,似乎是想要阻拦他们的陛下。
“萧重明。”殷无极的声音冰冷,左臂一扬,黑色魔气近乎冲天,带血的眸光却锁定了对面的白衣圣人,“不想死的话,退下!”
“操,他真的疯了。”萧珩暴躁地骂了一句,但他还是听从了帝王的指示,沉声命令道:“全军,再退三里!”
“可是……”有人咬了咬牙,道:“就这么看着陛下与圣人——”
“照做!”萧珩冷冷地睨过去一眼,下属却发现他眼底遍布血丝,“老子知道这他妈是怂蛋行为,但他不想误伤到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圣位之战,连老子都是累赘,你们能顶个屁用。”
同样后退的,也有风飘凌与白相卿领导的儒道修士,显然也是知道圣人的一剑有多么恐怖的威力。
此时,清净山下,万军阵前,形成一个环形的真空,唯有两名天下至尊身影遥遥对峙。
是师徒,是仙魔,是宿敌,也是镜子的两面。
“敢问帝尊,你,为何出剑?”谢衍平日的儒袍已经被天地长风席卷,让他凛凛如临江之仙神,而他手中的天下神兵山海剑,此时却震颤着,好似也听到了无涯剑的剑鸣。
千年相伴,死生师友,一圣一尊齐名久。
如今,狭路相逢,生死相斗。
“为了赢。”魔道的君王将颤抖的手臂负于身后,他看上去疯癫,但那干涸的血色之后,藏着的是极度的冷静。“为了魔道,为了我的臣与民。”
他走到了危崖边,深渊只一线,早已回不了头。
谢衍不再斥他疯魔。他知道,在这五百年里,他的别崖早就满目全非,他在寂静岁月里静静地疯了。如今的殷无极,周身沸腾的魔气,恰恰是冰与火的歌吟,无论他做出怎样疯的事情,也很难衡量他是否癫狂。
于是,谢衍收起了所有的从容写意,以前所未有的凝重注视着他,正视着世上唯一足以与他匹敌的对手。
何况,他心中也有一个疑问——师与弟子,如今到底谁更强?
当年的殷无极落败了,如今呢?
山海剑意在他周身凝聚,化为他背后漫天的飞光,而那每一缕如浪涌的剑意,每一道剑锋,对准的都是面前墨发红瞳的魔道至尊。
那剑光极盛,却还在不停地增加,亮起,在虚空之中蓄势待发。一时之间,那光芒照彻天地,堪比耀眼的太阳。
只要谢衍扬起山海剑,无数剑意便能如落星一样坠地,将胆敢挑战圣人威严的狂徒万剑穿心。
“师尊这是来真的!”白相卿的神色煞白,他曾经看过一次谢衍用尽全力对敌,那是许多年前迎战帝尊之时。
当时,整个中临洲的天际,都能看见山海剑撼天动地的剑光,与那处于剑意圆心之中,濒临疯狂的大魔。
一如今朝,昨日重现。
“相卿,立结界!”风飘凌面沉如水,袖袍一甩,发动了九歌剑阵。可渡劫期与巅峰圣位的差距,正如江流与大海,不可同日而语。他看向灵流席卷的中央,神情凝重,“……不行,此地太危险了,所有人退后!”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是屈子的《天问》!
伴随着谢衍的每一问,剑意于天边旋转,好似这秋日的所有光线都被剑意笼入,它们密密织成一个网,好似另一轮高悬的太阳。
“天问……哈哈哈哈,来得好,谢云霁!”那疯狂边缘的大魔,却是仰头一笑,握着黑金色古剑的右手扬起一个半弧。“你不问天意,却要当五洲十三岛另一个太阳——狂妄,是你的风格!我欣赏。”
“吾有问,天意答不了。”谢衍长袖飘飞,万千明光煌煌如照,他的神情依旧孤高而淡漠,言语之间却带机锋。
“金乌作乱,上古有羿,射九日!如今天道,当以史为镜。”
射九日吗?谢云霁可真是狂傲啊。他笑了。
灵气化为华光占据了天空,而他的魔气便化为黑火,在整个大地燎原。那席卷过野草的火,正如他灼灼的生命,炽烈,疯狂,毁天灭地。
“天地同悲——”他笑着,执起无涯剑刺入大地,地崩,山摧!
圣人剑出山海,那么魔君的剑,就是浩浩无涯的洪荒。
剑出之时,天地同伤。
这一剑是他的夙愿。曾经的师与弟子,各自站在两道的巅峰,不能轻易动手,一旦动手,就是一决生死。
而在这漫长的岁月之中,他一次也没有赢过他的师尊。
赢过他!赢过他!爱慕已经成为流淌在血液中的习惯 ,胜负的欲望依然在胸腔中燃烧。
是谁说,弟子合该不如师?
在这翻复天地的剑影之中,帝尊的眼底印出那华美而致命的山海剑光,却久违地想起了过去。
漫漫晨光,学堂之中是开蒙小童的清脆书声,少年背着剑,与谢衍从学堂边过,见到私塾先生正在为小童解答问题,忽然有种倒错感。
“……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这是什么文章?”当年的殷无极扯了扯师尊的衣袖,仰着头问道。
“是《师说》。”谢衍抚了抚他的头顶,微微笑道:“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你若感兴趣,为师下回讲给你听。”
很久之后,殷无极登临帝位。因为曾是师徒,世人常常拿他与光风霁月的谢衍相较,写文章批他‘暴戾不仁’,说他有负师尊谢衍。殷无极不在意名声,但那些来源于仙门的嘈杂,到底还是让他不胜其扰。
线人为他带来仙门的邸报,他打开一看,头版是谢衍挑选的一篇古文,印发给天下学子。
“陛下,这是仙门最近流行的文章,叫什么《师说》,圣人将其印发天下,从此在仙门传唱。传说,作者叫韩、韩什么的……”
“上古唐宋八大家,韩愈。”他略略阖眸。
“对、对!就叫韩愈。”线人的笑容真挚 ,道:“属下不知道什么八不八大家,太难懂啦。只是想着这是圣人的敕令,陛下一定很在意。”
隔着千山万水,仙门的邸报才送达到他这里。于是,帝尊坐在魔宫的廊下,翻来覆去地看这一篇他已经烂熟于心的文章。
“……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殷无极似乎读懂了这个时间点里,师尊将其印发天下的意义。他眼睛一点一点地亮起来,好像有着微弱的光。
世人皆以为,他是在劝学,是在尚古,是想要以一篇文章,再度掀起修真界的对于重塑修真界师门关系的讨论。
唯有殷无极才能明白,这只是他们的一段共同记忆,谢云霁猜到了他的失落与彷徨,所以不远万里,兴师动众,送来开解与宽慰,是隐藏在圣人大公无私表象之下的温柔。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如是而已。”
灵气与魔气对撞的瞬间,万物化为混沌。一时间,连天地的界限都模糊,唯有荒芜,一片荒芜。
“是谁赢了?”所有观看着这一战,或是将目光从虚空外投来的大能,心中都不禁暗自揪心,“是圣人,还是魔君?”
被谢衍阻拦,还苟延残喘着的宋澜,现在由萧珩与白相卿二人把守。儒道与魔道两方势力对峙着,一圣一尊此战的结果,会牵动一切。
烟尘还未散去,无人知晓那方圆十里内的真实情况。
剑意仍然未消去,在空间之中溢散。
玄袍的魔君摇摇晃晃,到底还是站稳了,他身上几乎水满则溢的魔气,在这一剑中倾泻出去。
杀戮的欲望,疯狂的本相,一切都在颠倒。殷无极握住剑柄,只觉得自己的眼帘已经满是血色,不能如常思考。
他的玄袍之上已经全是破损与血迹,却毫不顾及自己,只是自顾自地在想:他方才对师尊出剑了,甚至满怀杀意……师尊现在没事吗?
他的身体在悲鸣,谢衍的剑哪里能小觑,那落星一样的剑气,如山海倾倒,就算他高居尊位,天生魔体,大部分的剑意也都被洪荒三剑化解,但灵气的乱流还是让他遍体鳞伤。
“……谢、云霁……”殷无极竭力让自己站稳,哪怕右手颤抖,还是紧紧握住了剑柄,浑身的魔气再度流动在他的躯体上,促使血肉弥合修复。
他几乎锁不住浑身涌动的疯狂魔气,而肋下三寸处的一块灵骨,却依旧像是跳动的第二颗心脏,保持着他岌岌可危的理智。
“……师尊。”他的声音尤带沙哑。
然后,殷无极站定,看到了散去烟尘之中的白衣圣人。
圣人的白衣亦然残损,如一尊沉默伫立的白玉雕像,可他拿剑的右手被鲜血染红,半扇长袖浸透鲜血,一滴一滴渗入大地。
山海剑斜飞出去,落在大地之上,神光已经暗淡。
谢衍尝试动了动自己的右手,现在却毫无知觉,显然是被天地同悲的剑气刺入灵脉,伤到了道体。之后可以慢慢养,但当下,他是确实拿不了剑了。
“你赢了。”谢衍心中一叹,五百年不进则退,徒弟如今都已经超过他这个师父了。但很快 ,他又感觉到骄傲与欣慰了,若是世上有人能够胜过他,那只可能是他的好孩子。
他看见徒弟泛赤的眸陡然睁大,眼底摇晃着碎光,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兴许是那一剑耗费了大量的魔气,心魔被迫落于下风,在疯狂褪去后,他的绯眸中透着一点近乎茫然的神色,干干净净的,像是雨后的宝石。
他胜过了谢云霁。
真的吗?这不是个玩笑吧?
殷无极顾不得自己身上的血,疾步向他走去。
“那一剑,我的确没有任何留手。”谢衍抬不起右臂,只得用左手替他擦去脸颊边的鲜血,却发现他的颊边皮肉,浮现出隐隐的血色魔纹,顺着他的颈侧往上攀爬,像是擦不净的血。
谢衍的漆眸一沉,却是揉着徒弟的后脑,把伤痕累累的魔君圈在自己怀里。
“疯我也陪你疯完了,打我也陪你打完了。混小子,该和我回家了。”他笑而叹息,语气有几分温柔。
殷无极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的喉结滚动,似乎想要竭力组织出什么语言,可是他的思维一片混乱,让他颤抖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唯有本能让他张开双臂,用力地将他的圣贤君子抱在怀里,埋头在他的肩颈处,呼吸沉重而凌乱,似乎要融在一起。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良久,他沙哑地悲慨道。
在烟尘散尽之前,殷无极已经听见了心中的棺木龟裂的声音,天道数千年前为他种下的心魔破棺而出,黑气迅速地侵染他的灵台,让他眸底遍布血丝。
他的识海几乎被血海冲垮,一切都岌岌可危,而他却依旧用力地抱紧了谢衍,好像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拥住他。
时间也很短,等到这灵力的乱流散去,天下的目光能够投入战场中,他就得转身离开了。
但他绝不后悔这一战。
他赢了谢衍,时至今日,终于有资格,登上那座永远仰望的那座山峰之上,抱星而走,拥月入怀。
“……和我回去。”
“别动,让我再亲您最后一下。”他喉结一滚,又是笑了,“我赢了师尊,总得有些战利品,对吧。”
说罢,平日岩岩如孤松的帝君,抛却他引以为傲的理性与克制,极为放肆地扣住他的五指,干脆以吻封缄,把他余下的话全吞了下去。
这个吻太疯狂,碾过他温软的唇瓣,如饮冰吞雪,冷暖自知。
这辈子爱上这么孤傲的一个人,注定了坎坷与孤老。
哪怕走到了生命的终末,只要他的师尊肯给一点温柔,他就算化了灰,化了土,也是心满意足。
“又在闹什么……”谢衍无奈,他的唇上下一碰,稍稍得了些喘息余地,想说些什么,又被得寸进尺的徒弟一口含住,扫过齿列,勾缠碾磨,拖入情动的漩涡。
谢衍像是被一团炽热的火包裹住,被动地承受着让他燃烧起来的情与欲。当他尝试推开时,才蓦然惊觉,那从来被他护在羽翼之下的徒弟,早已肩膀宽阔,身躯坚实,足以替一道遮风挡雨。
“您为什么不让我杀宋澜。”一吻毕,殷无极问道。
“博弈。”谢衍抓住他的墨发,沉声道:“你若不想与道祖结下生死血仇,就不能取他性命,因为,他是道祖之子。”
天问先生谢衍,曾与道祖是千年老友。
哪怕道祖从不说明,以天问先生卜卦问天的本事,有些事情不说明白,他也心中知晓。
“……也罢,也罢,饶他一回。”殷无极似乎也明白了师尊的言下之意。
他笑而叹道:“比起不成大器的宋东明,我不能为北渊洲,留下一个位居圣位的敌人。”
不知过了多久,烟尘彻底散去了,从战场走出来的魔君,提着剑走向宋澜。
他黑袍滚滚,却仿佛踏血而来。
横剑在他面前的是风飘凌,他厉声道:“魔头,师尊呢?”
殷无极血眸中尽是冰寒,只是轻轻一瞥,与他擦身而过。下一刻,挡住风飘凌长剑的便是一杆红缨枪。
“风宗主若是想打,老子陪你玩。”萧珩沉声道。
魔君哪怕衣袍残损带血,却依旧笑的恣睢狂妄,面对向他怒目而视的风飘凌与白相卿,魔道的帝尊却是振剑,扬声道:
“长清宗宋澜,道祖之徒,半步圣人。”
“篡权、夺利、里通南疆、轻启战端、妄图犯我魔门——”
“殷、无、极——”宋澜的眼睛里有着不服的幽火,他大怒道:“容的了你来断我的罪?”
殷无极笑着抽出剑,锋芒雪亮,道:“成者王,败者寇。我为帝,你为囚,我如何不能批你的命,断你的罪?”
说罢,他的魔音响彻天地间。
“断其一臂,废其大道,坠回大乘,从此不得寸进,亦,永不得圣位——”
一剑落下,如半弧圆月。
曾经高高在上的仙门继任者,一只手臂被生生斩下,落在地上,被黑火焚烧殆尽。
随着魔气入体,他的识海被破,境界陡然降落,一层,两层,三层……
“啊啊啊啊啊——”一朝沦为阶下囚,宋澜跪坐在地上,殷无极的魔气侵入他的体内,让他几乎忍耐不了这样的剧痛,冷汗涔涔。
行刑者暗红色的眼眸带着疯狂的笑,却是头也不抬,扬起剑,往天边一挥。
帝君的一剑斩开层云,那天边涌动的暗紫色雷光,是天劫的踪迹。是他的吗?不,他能感觉到,那是师尊的天劫。
真是讽刺啊,他被天道追魂,谢云霁被天劫索命。他们师徒,不过是在这荆棘险恶的大道上走的最远,竟是招来天道如此忌惮厌恶。
“魔君住手。”
从遥遥云端传来一声清喝,有老道骑青牛而来。他拂尘轻点,转瞬间将狼狈不堪的弟子从魔君剑下夺去,叹息道:“他已然付出代价,得饶人处且饶人,帝君!”
“你要我饶过他,在他谋夺红尘卷,联合南疆、佛门与世家,企图攻破我北渊洲的时候,他何来放过我?”殷无极冷笑一声,拂袖道:“我难不成是个泥捏的菩萨,如此软弱好欺?”
佛音从天边传来,黑云深处有金光辉煌,穿破云层。
云上坐着一位宝相庄严,慈目低眉的僧人。他手中拨弄佛珠,慈眉低目,叹息道:“阿弥陀佛,殷施主,你已有疯魔之相,且住手吧。”
“哦?大和尚也来了,怎么,今日还要和道祖老儿联合起来,企图再杀我一次?”殷无极的声音嘶哑,却是满怀杀意,“若是二圣非要与我为敌,那么本座就陪二位玩一玩。”
道祖与佛宗是来止战的。仙魔两道此消彼长,他们不能让魔君尽灭仙门,何况,涉入此战的,亦然有不少二圣的徒子徒孙。
萧珩向天空抱拳,朗声道:“见过道祖、佛宗,什么风把两位给吹来了?”
“老道夜观天象,卜了一卦,今日有故人归来,卦象却是大凶。”道祖捻了一下胡须,慢慢地道:“仙门之事,老道与佛宗早已不再插手,只是这次老道的徒儿闹的过头了……”
“闹得过头了?”殷无极神情孤高,厌倦道,“数千岁的半步圣人,输了便是输了,生死自负。道祖要为他求情?”
道祖也知道自己不占理,眉眼又苍老几分,却还是叹道:“殷道友,不肖徒儿确实是给你添麻烦了,你已斩他一臂,便罢手吧,莫要与他一般见识。这场仙魔大战,已是魔道大胜,可以停了。”
“果真是来求情的,道祖若要本座饶他一命,该付什么代价?”殷无极冷笑一声,“本座兴兵至此,便是来杀宋东明,空口白牙便要本座忍下他的挑衅与冒犯,道祖的面子还没有那么大。”
从长清宗覆亡之前逃出的,也有些佛门的僧人。他们看到佛宗,终于压抑不住悲愤,道:“殷魔头残忍杀害了空主持,还请佛宗主持公道!”
佛宗只是叹息,道:“了空师弟除魔之心太过执着,过刚易折,他也是求仁得仁。”
僧人们道:“那这仇我等就不报了?”
佛宗答非所问,只道:“且去吧。”
“圣人啊,五百年时光倥偬,何不出来一见?”道祖没有回答殷无极,他端坐云端,却是看向魔君背后的烟尘。
时过经年,道祖已然比当年苍老许多,“吾友,自当年天劫后,我亦然未料到,仙门三圣还有齐聚之日。”
“的确是许久不见了。”烟尘之外,谢衍白衣染血,背负山海剑,乘风而归的模样,宛如仙人俯瞰川流。“道祖。”
圣人与魔君都负了伤,方才那一战的胜负,尽是没于那灵流之中,除却二人之外,没有人知晓。
在他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天穹之上的紫色劫雷,竟是越发厉害了,显然是当时与殷无极生死相斗时,调动灵力太多,引起了天道忌惮。
如今的战场之上,形成了极为微妙的实力划分。
可那只是纸面实力。道祖与佛宗虽说五百年隐逸,本该清修,但是殷无极却看到,他们的修为却与当年差不多,甚至还因为时光的流逝,越发苍老衰败,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殷无极若是进入心魔状态,只要谢衍不动手,与二圣交战也是绰绰有余的。可若是谢衍参与,仙门三圣倘若一心除魔,魔君定将伏诛于此。
如今的三圣一尊,关键的选择,落在了圣人的身上。
是战,是和?
是打,还是谈?
“三圣除魔!”
“这次魔君必将伏诛!”
“是啊,那可是三圣啊!”
仙门众人见到自家阵营三名圣位大能齐聚,方才的惶恐不安消失了,对于魔修的怨恨又卷土重来,不禁高喊道。
他们满以为,以圣人谢衍的大义,与方才与魔君交战时的全力以赴,他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杀死魔君。
却不料,白衣的圣人却并未回到儒道修士的阵营,亦然没有与道祖、佛宗统一战线。
谢衍没有理会那些想要用道德、责任甚至大义绑架他的声音。
当年,他三劫齐动时,只能将一切压抑于心底,散尽修为。如今兵解重修,他若是还要为这红尘牵绊,为尘世所苦,他又凭什么去九天之上斗天道?
蝼蚁之辈而已!敢对他指手画脚?
谁敢逼他杀弟子,出来试试他的剑!
谢衍的右手依然使不上力,无法握剑,可是圣人除却“剑出山海”的名声,还有一个称号,名为“万法之宗”!
方才,他与徒弟斗的是那一剑的成色,他承认自己不如帝尊。
但在“术”之一道上,他也是天下无敌。
“红尘三千里,尽在一卷中。”白衣圣贤将红尘卷赫然展开,只是一瞬,便是天地颠倒。
红尘卷上绘着的河山犹如流动,在一片云蒸霞蔚中显出虚像。
荒芜的战场上,耳畔是肃杀的风,白衣圣人却站在万里河山之间,身披云霞,以手为笔,山川为底,河流为墨,转瞬间勾勒出斑斓纷繁的红尘人间。
仙山名川,有城池村落,人间山河,海外仙岛。人间四季,天上地下,皆纳其中。
在红尘卷中,一草,一木,一缕风,一粒沙,都无法违逆谢衍的意愿。只要他心念一动,便能改换地貌,星垂平野,江河易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世间千万法,世人得一千,谢衍得一万。
那便是红尘秘意。
“红尘秘意……”殷无极抬起手,覆住自己的眼帘,古怪地笑了一声,“我竟是忘了,红尘卷如今在你手上……怎么,圣人要教训本座了吗?”
“圣人何意?”本是眉目慈悲的佛宗,此时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谢衍的红尘卷并非笼罩魔君,而是连仙魔两边的所有人,都纳入其中,看上去并不像是针对殷无极,而是——所有人。
佛宗手中的菩提子也在他身侧游动,金光瞬间大盛。“圣人难道是想要背叛仙门,站在魔君那一侧?”
“这场仙魔大战已经结束了,吾开启红尘卷,是为了让那些叫嚣着再打一场的蠢货,脑子清醒清醒。”谢衍瞥他们一眼,冷笑道:“佛宗难道不知晓,若是将战争扩大至三圣一尊间,会发生什么?”
佛宗与道祖的神色皆是一凛,默默不答。
他们如今才出现,一是为了平衡仙门势力,二也是收到了谢衍当初踏天门的提醒,感觉到寿元即将终结,不得不隐于世外,寻找延寿的方法。
天路不通啊。以他们的地位,最终的追求永远不可能实现,早就心灰意懒,只想清修度日,谁又会再去管仙门这些勾心斗角呢?
仙门二圣,其实一个都没有拼死、或是牺牲一切也要杀死魔君的意图。那些说出来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也只是给世人听的而已,若是被仙门修士煽动,非要与魔君决出个高下来,他们要付出的代价也很高。
而谢衍所带领的儒道,哪怕实力最弱,却一直游走在战局边缘。他甚至拦下了魔君杀死宋澜,也让道祖没有必杀殷无极的理由。
一切都没有走到极端上,他们还有坐下来谈的空间。
“罢罢罢,让年轻人去解决吧。”道祖想通其中关节,叹了一口气道:“老道承了圣人与帝君的情,饶这孩子一命,老道会带他去海外清修,不再插手仙门事务,未来,还是看下一辈吧。”
说罢,道祖又看向落败的徒弟,淡淡道:“回去再教训你。”
宋澜就算再不服,也是在师尊面前垂首,道:“是,师尊。”
道祖轻叹一声,再看向谢衍与他护在背后的殷无极,似乎又苍老了几岁。
“圣人啊。”佛宗对师弟了空的死还有些芥蒂,他的言语之间颇有试探,“圣人作为儒道领袖,该回到仙门三圣之位,驱逐魔修……”
换做旁人,一定会觉得仙门三圣是利益共同体,定当共抗魔君。可是道祖与佛宗,最是知道谢衍对魔君的态度。
上一次仙魔大战,圣人没有杀他。这一次,他难道就能动手了?
“儒道领袖?”谢衍负手,笑道:“现在是相卿啊,与吾何干?”
白相卿骤然被点名,结结实实地愣住半晌,随即想起了当初师尊把这个空名头丢给他时的神情,脸色一时煞是好看。
“吾早已卸任五百年之久,怎么,作为圣人弟子,连独当一面都做不到?”谢衍一瞥,淡淡地嘲讽道:“难道你也想遇事不诀找师尊?”
谢衍看似公正悲悯,实则性情桀骜,被宋澜踩了这么久的面子,他言语之间的嘲讽之意,是个人都听得明白。
儒道众人也是瞠目结舌。
“可、可是仙门之主……”
“哦,那不是在道祖身边吗?”谢衍轻描淡写。
被殷无极断了一臂,跌回大乘期,此生再不能进阶的宋澜再度生生呕出一口血,简直要被谢衍给气死了。
“您是五洲十三岛第一人,若是您不出手,魔君铁蹄必将踏遍五洲……”隐隐感觉出圣人要撂挑子不干了,但还有人垂死挣扎,试图唤起仁慈的圣人沉睡的责任心。“如今仙门遭战争蹂.躏,您不能不管仙门啊!”
“第一人?”谢衍输了徒弟半招,心态倒是很好,竟是毫不避忌地对着众人指了指殷无极的方向,不乏骄傲地道:“现在这‘五洲十三岛第一人’,已是帝君了,吾打不过他。尔等,谁行谁上。”
“……”圣人都打不过,谁他妈敢上啊。
“若是要止战,北渊洲的确是赢了。”佛宗沉声说道:“但魔道之帝君,已然心魔侵体 ,几近疯魔,若是不杀,便是迟了!”
“开口便要我们陛下性命,不知道的,还以为仙门胜了。”萧珩用枪指向佛宗,近乎不敬。他如鹰的眸光落在佛宗身上,露出一个桀骜的笑,“如果没有停战的诚意,北渊洲哪怕随着陛下,战至流尽最后一滴血,又如何?”
“战!战!战!”魔兵显然也完全被激怒了。
殷无极黑袍在风中翻涌着,他的魔气腾腾,浑身浴血,理智几乎消磨殆尽,只要二圣对他出手,他便做好了死战到底的准备,最好拖着道祖与佛宗一起下地狱,用生命为北渊洲的未来铺路。
与世为敌啊。面对仙门三圣,萧重明那家伙,可别脑子轴起来,非得带着大军与他同生共死啊。
殷无极握紧了剑柄,近乎自虐地压榨着自己的魔躯,平生最疯狂地催动出颠覆天地的魔气,似乎是已生了死志。
“别崖,你别怕。”谢衍负手而立,衣摆轻轻飘扬。
此时,忽然被师尊点名,殷无极猝不及防,有些发怔地望着他,疯狂的目光似乎也有了些焦距。
他似乎隐隐有了什么预感,却又不敢多想,怕是自作多情。
谢衍同样也看向他,双目一触,天地勾动。
殷无极压抑着什么,迅速偏头,似乎是怕自己的近乎狂热的眼睛,出卖他满腔炽热的情。
他怕自己的爱成为谢衍的枷锁,化为刺向他的风刀霜剑,有损他流芳百世的美名。
魂消魄散,挫骨扬灰都无妨。但他不能成为谢云霁的弱点。
可就在大半个修界面前,那手中执着儒卷,为天下最巍峨之高峰的白衣圣人,竟是极为坦荡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用左手执起山海剑,一剑划开地表,好似一条不可逾越的防线。
殷无极顿住了。
“仙魔大战的停战协议怎么商量,我不管。想用我徒弟的血为祭,不行。”
谢衍将山海剑刺入面前的大地,神兵凛凛生光,而谢衍却站在剑边,负手而立,谈笑之间是一派凌厉杀伐之气,“敢越过这条线的,死。”
“圣人何意!”众人见他这样明着袒护魔道帝君,几乎震撼地惊呼。
“何意?”谢衍的宽袍广袖在风中猎猎,他一字一顿地道:“吾的弟子,只能吾来教训。吾擒下他,他便归吾,谁敢染指半分,来问问吾的剑!”
“圣人啊,他是魔头啊——”众人堪称悲切,“您不能这样……”
“难道宋澜说的没有错,圣人与魔君之间,竟是……”
“寻常师徒,怎会如此……”有人暗自中伤,“说不定,师徒之间早已有染,暗度陈仓……”
众人议论纷纷。
谢衍充耳不闻,却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依旧站在殷无极的面前,好似那些议论不过是寻常。
与他的别崖相比,这些算什么。
“师尊……”殷无极本是要拼死一战的,却从未料到,谢衍竟然敢当众袒护他。他先是像做梦一样凝望着他,继而,他浑身颤抖起来,好似被揭破了最隐秘的心思,陷入最恐惧的梦境,“……不、不能……”
殷无极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师尊的衣角,却觉得眩晕。
疯狂的野兽在他心口叫嚣,他要疯了,光是压抑自己毁灭的欲望 ,他就要疯了。他都这样了,师尊还能毫无防备地用背后对着他,他拿着剑啊,他会杀他的,不可以,不能……
下一刻,殷无极苍白的腕骨,被人紧握在手中。
谢衍转过身,随手抛下一颗核舟,核舟瞬间变大,金红色的雕饰近乎奢华,与圣人平素喜欢的风格全然不一,看上去,甚至有些像是迎亲的架势。
“什么不能?”谢衍没好气地横他一眼,冷冷道:“为师的决定,容的下你说话?过来。”
“……”殷无极的神色空白了一瞬。
兴许是谢衍的语气太说一不二,天下霸道的帝尊,竟是真的被他捏扁搓圆,乖乖被他牵着走。谢衍甚至还收缴了他的无涯剑,随手一指,红尘卷便知趣地把他的手腕捆住。
方才持剑面对诸天仙圣时,他无畏无惧,狂悖傲慢,让人闻风颤抖。
可在师尊面前,姿容绝色的帝君,如今满身是血,衣衫残损,像一只被淋湿的小狗,怔怔地仰头看着他,任由师尊用衣袖替他擦净脸上的血。
“……陛下可真是……”萧珩捂住脸,知道陛下这是被整蒙圈了,但圣人这架势,怎么看怎么像当场抢人,他还想垂死挣扎一下,“圣人,陛下他——”
谢衍瞥他一眼,道:“仙魔大战的后续自己处理,他现在归我了。”
萧珩:“……”
要不别抢救陛下了,被圣人抢走,他应该还挺乐意的。
风飘凌大为震撼,垂死挣扎:“师尊,您不能就这样把魔君带走,他掀起了仙魔大战,他他他……”
“掀起仙魔大战的是宋东明,有事找道祖。”谢衍把锅迅速地甩了回去,甚至还责备地看了一眼风飘凌,“我相信你与相卿会处理好退兵事宜。”
谢衍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我撂挑子不干了,人我带走,你们随意。
全修真界被谢衍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震慑的说不出话。
可是谁叫他是圣人呢,除了道德绑架一下,他们似乎也没有让谢衍出来管事的能力。
至于流言蜚语,圣人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大能,他光风霁月了一辈子,就荒唐一回,当这天下人的面袒护叛师弟子,谁又真的敢戳他脊梁骨?
“……师尊,您要做什么?”殷无极藏了一辈子,在被师尊牵起手的时候,好像有一股电流从他的手臂流动,他筋骨皆酥,好似行走在云端之上。
他又觉得不真实,于是近乎惶恐地缩了手,却被谢衍反手扣紧,牵着他走上那华美的核舟。
九天之上,落下第一道雷,劈在谢衍的身侧,好似在警告他。
师徒不伦,天地不容。
殷无极绯眸似乎带着血腥,紧紧地盯着那雷劫,神色阴郁冰冷。
而谢衍连掀起眼帘,瞥一眼天道都懒得,只是扬起剑随手一挥,便将那劫雷随手劈散。
“你怕什么?”谢衍自登圣以来,第一次这样不管不顾,恣意妄为,心中舒坦的很,于是略略勾起嘴角看向那还在懵逼的小徒弟,“为师的雷劫在侧,正好没人敢靠近,要是有人想神魂俱灭,就来挡吾试试。”
谁会冒着被山海剑、无涯剑与雷劫三重打击的危险,去拦圣人和魔君的船?他们疯了不成?
“师尊,我们去哪里?”殷无极抬手,看了看自己腕上的捆仙锁,它似乎有着暂时压制魔气的功效,让他勉强能找回一点理智。而绳索的另一端,竟是也扣在了师尊的手腕上。
谢衍随手一指,舟行于天上,穿过雷劫云海,向微茫山而去。
“带你回家。”他如是笑道。
第105章 游子归乡
谢衍驾驶着舟楫在云上穿行。
东桓洲与中临洲相隔万里, 谢衍行船速度极快,甚至数次嫁接了空间赶路,自然有些颠簸。
与谢衍平素简朴的风格不同, 核舟雕梁画栋,极尽华美, 疾行时船尾逶迤出金色的细浪,好似摆尾的游龙。
舟身两侧,阴云如影随形, 蕴着黑紫色的天道劫雷,却无法击穿圣人的法术, 只能饱含不甘地擦过。
殷无极坐在舟楫之中, 玄金帝袍残损,无涯剑斜放在他的身侧,剑身显得有些黯淡。
他略略阖起眼眸,脸上的血还未擦净, 颈侧到右颊,又漫上血色魔纹, 好似盛放于幽冥的花。骨骼血肉之下,是涌动沸腾的魔气, 无时无刻不在碾压着他的躯体,带给他折磨与剧痛。
“别崖, 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家了。”谢衍已经换了一身洁净的白衣,行止之间,又是光风霁月, 他撩起帘子,缓步走进内室。
船内装饰多用朱红色调,烛光盈盈, 坠满的软红显出张扬与豪奢。不是圣人素来的风格,却极是温暖耀眼,让人心生欢喜。
“……真的回微茫山啊?”殷无极本是昏昏欲睡,听见师尊唤他,掀起眼帘,绯色瞳孔之中的疯狂激越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燃烧后的寂静。
他略略弯起唇,像是无奈:“谢先生,您把我带回去,后果很严重的。”
“有多严重?”谢衍不在乎,只是拂衣,于他对面落座,为他倒上一盏茶。
他右手灵脉中扎着的无涯剑意,已经被殷无极祛除,现在除了有些使不上力外,做些寻常事倒是没什么问题。
“十恶不赦的魔道帝君,最后竟出现在儒宗地界……仙门会怎么想呢?”
“为师在清净山下把你带走,已算是公然回护,为师都不顾身前身后名了,你又在怕什么?”谢衍抬眸,扫他一眼,似笑非笑道,“难道,帝尊是怕与我扯在一处,畏惧那青史上,师徒不伦,天道不容的一笔?”
“虚名于我如浮云,但是总不能连累师尊的一世清名。”殷无极自嘲,“若是我被人撞见回山,只会觉得是我疯魔……拆了长清宗还不够,连养育我成人的儒宗也……咳咳咳……”
他突然掩住唇,却咳出一口黑血来,在掌心极为刺眼。
“啊……时间到了。”殷无极看着谢衍蹙起的眉,忽的笑了,近乎天真,语气中却尤带几分憾恨,“真可惜啊,别说十年,可能我连三个月……不,也许三天,也无法留给您了。”
在这长达一年的仙魔大战中,他已经尽量不亲自动手,可是残忍的时光却还是在他身上飞速流逝。
无数日日夜夜,他睁着眼到天明,听着识海中心魔敲响棺木的砰砰声,一边忍着元神的剧痛,一边钉上楔钉,冷静地计算着自己残余的时日。
实在熬不住了,他就去反复地回想,在仙门大比中的那些时光。
当时谢衍还假托“谢景行”的气运,规避天道窥伺,他还化名“无涯子”相伴师尊身侧。他们互相试探,却又互相依赖。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师尊,师尊拘着他,要他不至于坠到深渊里去。
再看来,那段时间太短、太短了。
但是他五百年未曾尝过这样的甜美滋味,哪能忍得住心中的情爱与痴狂,于是非要去求一个回应。他的念念不忘,终有回响。可真的接近离别时,他又觉得不舍,想要更多,却又不敢再索求无度,生怕让师尊为难。
“殷别崖,你还记得,之前对我承诺过什么?”谢衍拉过他的手,用布巾一点一点擦去他白净指缝里的血,然后握紧徒弟的手腕,冷睨他一眼,“你曾说过,不自毁,不透支自己,等我来渡你……怎么,是骗我好玩的吗?”
殷无极的衣襟略略敞开,露出修长的脖颈与锁骨,冠冕早在剑气中碎了干净,让他墨发如流水散落在肩,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帝尊掌权多年,雍容与威仪已经镌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在如此锦绣堆中,殷无极哪怕只是随意斜倚,却不显半分突兀狼狈,反倒肆意而放浪,玄袍之上覆满的血迹,与那如流动的金色隐绣交织,他是谢衍用锦绣堆出的小漂亮,亦是九重天之上,最尊贵的帝王。
“哈哈哈……师尊啊,您来渡我,与您来杀我,于我而言,是一个意思呀。”殷无极笑吟吟地抬起眼眸,伸出手指晃了晃,狡黠道,“一个小小的文字游戏而已,这样也不算骗您。”
绯眸,墨发,红唇,他只是一颦,一笑,便有种近乎破碎的美丽。
他如今是冷静,还是癫狂,已经教人分不清了。
“混小子。”谢衍早就知晓他似真似假的性格,只是端着杯盏,轻哼一声:“也罢,若你这张嘴里,哪天每一句都是真话,我倒要怀疑你是不是我家别崖。”
殷无极又是倚着美人靠,笑得前仰后合:“师尊知我。”
“我夸你了吗?”谢衍恼他,又知他如今遍体鳞伤,只是扶着他的肩,斥他一句,“坐端正,我替你上药。”
“哈哈哈……不必了,血,就让它流着吧。”殷无极用茶盏沾唇,浅色的唇畔微微勾起,“圣人呐,现在的我,应该是打不过您了,等我彻底疯了……您斩我头颅的剑,可要快一点。”
说罢,他跪在坐榻上,略略撩起长袖,给师尊看那些血痕。那些伤势并非仅是谢衍留下,更多的是他体内魔气肆虐的后果,不断撕裂又修复,消耗着这具魔躯残留的灵力,也在消磨他的精神。
“太狰狞,不好看。”殷无极又把广袖放下,试图遮住这些伤。他仍然还能弯唇微笑,“有些伤口不能展示给您……到最后,您要是记住的不是我的模样,反倒是这累累的伤,我会生气的。”
“疯疯癫癫的,你生什么气,该生气的是我才对。”谢衍简直是服了他了,他把恹恹地歪在一侧的徒弟揽到身边来,取出千金不换的灵药,捋起他的袖子,一点一点地涂抹在他的手臂上。
帝尊也不和他犟,便乖乖倚在师尊身边,半阖着眸,伸着手,由着他摆弄。
越是治,谢衍越是心疼。那渡过去的精纯灵气,却好似泥牛入海,谢衍连当初埋在他肋下的那块圣人灵骨都感觉不到,就好像殷无极本身就是一个黑洞,随时会吞噬掉一切。
“这具身体、咳、已经快要坏掉了……”殷无极长发垂落在他的臂弯之间,却是犹带笑意地抬头,一眼便是惊鸿。“连我的元神,可能、都修不好了……再关我三百年,也是无用的……”
“……”
“先生说过的,只争朝夕。”
说罢,魔君的手臂揽住了师尊的脖颈,覆住白衣圣贤紧抿的唇。这个吻带着狂热的掠夺意味,叩开他的唇舌,与他勾缠在一起,温柔而炙热。
吻至最后,近乎带着撕咬。正如一圣一尊数千年的争斗。
“记得我,永远。”殷无极的双臂从他的背后滑下,环住白衣圣人的腰。然后,他跪坐在榻上,俯下身,亲吻他的颈后,眸光在冰冷与狂热中交错。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永永远远,不准爱别人,否则……”
帝尊这样狂乱地说罢,却又忽的停歇了几秒,那灼热的唇覆在他的耳畔,叹息着笑道:“罢了,爱别离太苦,您若是受不住,还是把记忆封了吧。”
反复无常的,他到底是自私还是无私啊。
谢衍气笑了,略略回头,想去看他的神情,却被殷无极抬手覆住了眼帘。
“等一会,先别看我……”帝尊的声音中,带着沙哑的痛,“我现在的模样,一定非常可怕,非常狰狞。”
难平的欲壑,让他不知满足地向师尊索取一切,他不想让先生见到这样贪婪的面目,一定非常丑陋。
“虽然觉得不可能,但是光是想到您的身边,未来可能会有他人,哪怕不是爱,只是寂寞时的陪伴……”
殷无极的杀意如芒刺,眸里透着异样的赤红,残虐而疯魔,“我宁可现在就咬断您的喉咙,饮尽您的血,让我破碎的元神……绞住圣人洁白的魂魄,拉着您一起坠下森罗十殿,死也要死在一起……”
说罢,殷无极又抓住心口的布料,沉沉地喘,似乎在忍耐什么痛楚。
他心想,师尊花了那么多的心血救他,他却如此贪婪,反倒要拖他落入炼狱里去。他多么忘恩负义啊。
谢衍意识到,他目前已经极度混乱,于是侧头,静静地听他的心声。
很快,殷无极沉寂半晌,却笑而叹息:“爱,竟是会让人面目全非吗?”
谢衍见他略略垂下眸,颈侧的魔纹却越发艳丽,好似花藤在蔓延抽枝,汲取他的血肉绽放。
圣人挑起帝尊的下颌,强硬地掰过他的脸,漆黑眼眸深深,道:“别崖怎样都好看……躲什么,为师又不会吃了你。”
万魔之魔,本就有天底下最绝世的容色。
只不过,他为帝尊时的彪炳功绩与累累杀业,永远写在他惊心动魄的容貌之前,这世上甚少有人敢如此轻薄地评判他的姿容。
也唯有圣人,能把他揽在怀中,抚过他的俊眉修眼,深邃轮廓,赞魔道的帝君“貌甚美,吾甚爱之”了。
“我这么贪婪自私的模样,您也喜欢?”殷无极却是跪坐在他的面前,歪了歪头,笑意深深,“若是懂事一些,弟子应该说些‘愿您余生平安喜乐’或是‘忘了我,找个爱您的人伴您左右’之类的话宽慰您……”
“但是本座——就是不要。”帝尊又换了自称,攀着他的双肩,倾身压过来,仿佛一片压抑的阴影。
“圣人呐,两千五百余年的纠缠不休,哪能这么轻易画上句号?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我要你想起我就会心伤心痛,我要活在你夜夜的梦魇里,我会是你心永远抹不去的一滴血——”
在逆光之中,唯有他双瞳似火般热烈,焚天灭地,烧尽一切。
殷无极看着谢衍黑如深潭的眸,却忽的仿佛被冷水泼醒。
他的眼睛,犹如一面镜子,照出他的狰狞、贪婪、自私与荒唐。
于是殷无极咬紧牙关,挣扎片刻,还是逼自己放开他的双肩,坐回自己的位置,竭力装作自己毫不在意。
“好孩子,你又不是神佛,自私一点又如何。”谢衍含着笑,听完了他失控时的荒唐要求,温柔问道,“要我的往后余生,这就是你的愿望吗?”
帝尊执着酒盏,让烈酒穿喉,口吻却云淡风轻:“乱说的,一些玩笑话,圣人听听便罢了。”
他不能要太多,不能太过分。师尊已经为了护他赔上了名声,他哪里来的脸,去要圣人用漫长的一生为自己守灵。
“微茫山快到了。”谢衍没有回答他,而是理了理他的散乱的墨色鬓发,施展了一个洁净术法,去掉他衣衫上的血,“我们回家。”
“回家,回我的故乡……”殷无极重复了一遍,绯色眸光中似有破碎的涟漪。
咚、咚——
他在船上听到儒宗的暮鼓声。傍晚降临了。
*
核舟穿过云层,直接越过了问天阶,停在了儒宗山门之前。
殷无极走下舟楫时,眸光蒙着一层淡淡的阴翳,看上去没什么焦距。但是他还是感受到了山间的晚风,那么清凉,带着些好闻的草木芬芳。
“回家之前,您先用红尘卷,封了我的魔气吧。”殷无极站在儒宗的牌匾之下,好像回到了久远的时光之中,他看着自己的手心,却知道这双手染过多少鲜血。
于是他笑着叹息,“……我不能、不能在家里失控,要是把宗门给砸了……会给您添麻烦的。”
谢衍催动红尘卷,的确能暂时封住他的魔气侵吞神智,但是这也意味着他的伤势无法被魔气修复。
“不会疼吗?”谢衍手中握着儒卷,眸中带着痛色。
“习惯了。这样,能让我好好看一看故乡啊。”殷无极站在问天阶前,回眸一笑,好似时光回溯中,当初打制儒宗宗门牌匾的少年。
在那一瞬间,一向冷静沉着的圣人,几乎抑制不住把他抱在怀里的冲动。
“这四百五十余年里,在白师弟的默许下,我也经常回来住一阵子。而且,这里的建筑与景致,有大半都是我打造的,哪里需要师尊牵着我走。”
殷无极被师尊牵着手走进宗门时,甚至还有些不情愿,他嗔怪一声道:“您身份尊贵,要是被人发现与魔君关系暧昧,这怎么解释啊……”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把谢衍的手扣的更紧了些,好似孩子难得的任性。
对殷无极而言,无数次形单影只的归来,并不算回乡。连宗门都零落,故人都不在,算什么回家呢?
唯有这样,由师长牵着他,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走进来,他才算是回来了。
“看见就看见,你管他?”谢衍好气又好笑,他们之间的窗户纸都捅破了,他还在纠结这些小事,以为师尊护不住他么?
“这样对您名声不好。”殷无极执着。
“吾不在乎。”
谢衍紧紧地牵着他,似乎是怕他又走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们沿着主干道慢慢地走,前面,便是稷下学宫了。
秋风起了,他们在儒宗之中漫步,总能够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古意,那是悠长岁月的见证。脚下踩着的石砖,是数千年前铺就,山中的古树,也是当年他与谢衍一起去育种,扦插,渐渐种成的。一切都是共同的回忆。
前些日子,理宗与心宗搬回了主宗,儒道大会之后,不少外宗弟子在儒宗交流访学,古老的宗门,如今却焕发出不同的生机,一切都欣欣向荣。
“微茫山的人气,的确多了不少。”殷无极看向六艺场上修炼的弟子们,感叹道,“师弟们带着分支搬回来,有师尊在,儒宗用不了多久,就会逐渐恢复往日的繁盛吧。”
殷无极先是习以为常地看过许多建筑,稷下学宫、学子监、黄金屋……忽的,他的目光凝住了,他见到了一座陌生的建筑,似乎建成不久,朱红的墙漆还很新,来此的学子络绎不绝。
“那是朝闻道。”谢衍看着学生们,目光温和。
“原来,那就是朝闻道。”殷无极久久伫立在楼前,他想起了谢衍曾经对他描绘过的蓝图,倏尔笑道,“集中洲的典籍功法于一馆,破学阀门第之壁垒,开交流访学之先河,您真的做到了。”
理、心宗弟子看见圣人的背影,先是在三步之外停下,叉手行礼,又好奇地打量着圣人牵着的黑袍男人,是没见过的面孔,姿容却极盛。
他们小心翼翼地问道:“圣人这是去……”
“游之呢?”谢衍感觉到徒弟还是有些怕人,试图悄悄地把手往回抽。他的神色明显有些不悦,更是反手扣紧,似笑非笑地横他一眼,帝尊顿时老实了。“让他来见我。”
弟子们听从离去,便是去找沈游之了。
就在这时,他们背后又出现了一个清冽沉静的声音。
“见过圣人、帝尊。”
谢衍循声望去,却见来人青衣宽袍,身量挺拔如青松,形貌却瘦削而苍白,腰间别着一把破碎的剑。是道门剑神叶轻舟。
自从他在白帝城一役中败给萧珩,就被沈游之带回儒宗,竭力救治。虽然沈游之保住了他一命,可是他的身体却锁不住修为,千年修行毁了大半,自然也无法拿剑了。
如今的叶轻舟,只能如凡人一样,生老病死,活过人间百年。
从外表上看,叶轻舟似乎对魔修并无怨怼之色,垂首一揖,道:“白帝城一役,叶某技不如人,合该死于战场。是魔君修书予萧元帅,为叶某留下一命,多谢。”
“我以为你会恨我,这一命的确留下不错,但无法再执剑,对你来说恐怕比死还恐怖。
殷无极看到他固执别在腰间的“千里”剑,又看见疾步走来的小师弟,又忽然叹息一声,笑道:“也罢,至少你还有不少时间,陪着想陪的人。”
而他,却连当一个凡人陪着师尊的时间,都没有了。
“还有一问,师兄他……”
“没死。”殷无极嗤笑一声,面色不愉,“我倒是想杀宋东明……”
叶轻舟还想再问什么,却被赶来的沈游之打断。
“殷无极!你干什么!”沈游之关心则乱,对于魔修更是敏感,他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侧身一挡,牢牢地护在了青衣侠客的面前,看着玄袍的魔君。
“帝尊现在难道不该在东桓洲,仙魔大战的战场上吗?突然现身,难道是打算对儒宗不利?”沈游之冷笑连连,“我警告你殷魔头,你胆敢不尊师重道,对师尊不敬,我必定——”
下一刻,他就看见师尊从殷无极的背后走出来,把他往后拽了两步,然后淡淡地看向沈游之,道:“游之,好好说话。”
“……师尊?”方才谢衍被殷无极的身形遮挡着,又敛着灵力,沈游之情急之下竟然没注意到,声音一下子弱下来。
“沈师弟,要尊师重道啊。”见师尊护着他,殷无极拢着袖,却是略略勾起唇角,淡笑着拉起仇恨来,“你怎么见了师尊,还如此不敬,快行礼!”
“殷魔头!还需要你提醒?”沈游之叉手对师尊行礼,又对他怒目而视。
“不够恭敬,重来。”
谢衍看着殷无极颇为孩子气地逗炸毛的师弟,甚至还拖长了腔调,与师弟吵了两句嘴。他的眸子波光流转着,谢衍只觉得可爱。
谢衍扫了一眼正在与殷无极吵嘴的沈游之,轻描淡写地定了胜负,“游之,不准对你师娘不敬。”
“……”沈游之仿佛被雷劈了一样,颤抖着看向师尊,“谁?师娘是谁?”
同样完全僵住的还有殷无极,怔怔地看着谢衍,半天也没找回自己的声音。
“还能是谁,怎么不叫人?”谢衍的语气也带了些笑意,他拽住丢了魂魄的魔君长长的袖子,又丢下一颗重磅炸弹,“等到飘凌与相卿处理完停战的事情,你们三个过来,给师娘敬茶。”
“……师尊,他是魔道帝尊!”沈游之几乎崩溃地看向师尊,试图垂死挣扎,“而且,他还是前大师兄,您的弟子——”
他平素不乐意承认殷无极也曾在圣人门下,此时为了改变师尊的决定,甚至都把师门伦理搬出来了。
“嗯,三日后,记得来敬茶,吾先带别崖去一趟圣人庙,今日先别来打扰。”谢衍轻描淡写地道,“谁敢不来,为师抽他板子。”
“……师娘。”被师尊压着叫师娘,沈游之双目无神,几乎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可是迫于师尊的威权,他只能咬碎了牙,屈服于形势。
“好乖。”谢衍欺负了最小的徒弟,又拉住骤升辈分,还没反应过来的帝尊,“别崖,愣着做什么,和我来。”
“小游之,你冷静一下,别昏过去。”见二人相携离去,叶轻舟立即走到沈游之身边,半扶住他的腰,无奈道,“圣人与帝尊走了,你挺住。”
“……救命,师尊疯了。”沈游之自闭了,“师尊该不会是被下降头了吧!”
谢衍可不管儒门三相会对突然多出的“师娘”有什么想法。
他回到世间,便是要违逆天道,改殷无极的命,就算做了些离谱的事情,那又怎样?谁还有能力拦着他不成?
去往圣人庙,要路过垂花门,走过一段林荫小道。
树影斑驳,阳光透过缝隙落在小道上,并肩而行的两人,踩着一地的碎金,悠悠向前走去。
“谢先生、师尊,那句……”殷无极略略放慢了脚步,落后他一个身位。他的声音低沉,似乎在小心地组织措辞,“那句‘师娘’,只是怼小师弟的玩笑,做不得真……对吧?”
“为师是会随意开玩笑的人?”谢衍站住,无奈道。
“就是知道您不是,所以才问。”
殷无极的神色有些张皇,更多的,是反噬而来的,近乎暴烈疯狂的欲望。
仔细一想,师尊似乎不止一次对他说过这类话,说要带他回家,甚至要他回魔宫待嫁。
但那时,两人之间还在互相试探,殷无极喜欢听谢衍说些好听的话,并且作为情话的一种,心里却明白这做不得真。师与徒,仙与魔,要实现这些该是何等艰难,他听一听,便也就罢了。
谁料到,师尊是真的把即将玉石俱焚的他,从仙魔大战的战场上抢下来,甚至带回了故里。
那他,还能有更过分的期待吗?
这是不是太贪心了些?
“你若想知道,就随我去圣人庙一趟,我有东西要给你。”谢衍并未正面回答,而是敛了敛袖,看向那绿意盎然的林荫小道,眸中带着笑。
于是他们又往前走,光从前方横渡而来,殷无极走在师尊的身后,每一步,都踩在谢衍的影子里。
他自以为无人发觉,却不料撞上了突然停下的谢衍。
“帝尊怎么回一趟家,还幼稚起来了。”谢衍转过身,轻轻点了一下他的眉心,道,“你小时候爱玩,还在现在六艺场那片地里划线踩格子……”
殷无极笑着向后仰,躲开师尊的手,又旋了身,背对着光,向着林荫尽头倒退几步,倒是有几分当年的跳脱了。
“先生,我追着你的背影,走了好久好久。”
“如今,我终于能够走在您的影子里,只要一伸手,就能揽住您。多近的距离啊,可我做到这一点,用了两千五百年!”
“……师尊,这时光,好长好长啊。”
帝尊那样张扬地笑着,又在光影之中旋身,双臂展开,广袖飘扬。
林荫中有点点落花,坠在他的墨发与玄袍上,让他微微扬起的面容,更显俊美无俦。
谢衍拢着袖,看着他的爱徒,在他的面前笑着,闹着,好似当初被他护在羽翼之下,无忧无虑的少年。
那些沉重的杀业,那些残忍的命运,似乎都在这一刻,离他远去了。
他的少年,在师尊温柔的目光中,走进了阳光之下。
林荫小道已经到了尽头,跃入眼帘的,便是静静伫立于此的圣人庙。
庙前那一棵名为“思归”的树,叶子是飞鸟的形状。
归乡的游子走到这里,忽然有种一切将终的预感。
在瑟瑟的秋风中,飞鸟被风席卷,吹落,坠入殷无极的手心中,原本青绿的树叶,现在泛着黄,叶脉的纹路也似鸟的羽毛。
“少小离家老大回……”殷无极站在树下,听着树叶振翅的声音,轻声自语。岩岩如孤松的帝君,用手轻轻抚摸那粗糙的树皮。
自从他知道师尊为它取名为“思归”,便决定了自己的埋骨之地。圣人庙的风水好,是当年的天问先生亲自测的,这棵树就种在庙前,正好对着圣人像所在的天问殿,待他死后,他的骨灰还能替师尊守一守门。多好的地方。
而现在不必了。师尊回来了,他不要在原地等,他要让师尊永远带着他走。
生离死别,他已经尝了五百余年。可他永远习惯不了。
忽的,殷无极抑遏不住自己的情绪,背靠着树,似乎在抑制几乎要失控的情绪。他绯色的双瞳摇晃着,映出已经参天的树。
那些金色的鸟,在风中飞起来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种下这棵树,并且取名‘思归’吗?”谢衍走到他的身侧,同样也接住一片树叶,笑而叹道,“这是你远走魔洲时种下的。那时候,为师就下定了决心,终有一天,我会带你回来……”
“它种下来时,才这么高一点儿。”谢衍比了比自己的腰际,淡淡地笑道,“好几个冬日,我都觉得它要活不下来了,又怕我拨动天时,反倒妨碍了它生长,便在寒雪时为它打伞,挡住那些几乎要淹没树苗的雪。”
“又是几春,它越长越好了,渐渐地拔节,成长,窜高……到后来,我已经不需要为它打伞,反倒是它的树冠,能够替我遮风挡雨了。”
“树长大了,是该为种树人撑起一片树荫了。”殷无极的额头抵着树干,让长发挡住他的神情,声音几乎沙哑破碎。
殷无极看向师尊的眼底,在那圣人看似包容一切的温柔眼之中,好似有着迸溅的星火,决绝而固执,亦然在灼灼地燃烧。
帝尊忽的颤抖起来,他怎么会听不懂师尊的弦外之音?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他为师长,用千年的心血栽培出了独一无二的殷别崖。
如今,在他的生命即将枯萎时,师尊领着他回到了故乡,为归乡的游子寻找那些旧时的回忆,是在告诉他——你回到了我的身边。
“……落叶总归根,师尊,我回来了。”殷无极的用脊背抵着高高的树,微微仰起头,看向那并不很湛蓝的天。
阴云之中,仍有天道的窥伺。可他却依旧笑着,肆意的,开怀的。
他要畏惧什么?是生、老、病、死?
不,都不是。有师尊在他的身边,他需要怕什么?
“我回家了,我回家了……”殷无极向着白衣的圣人笑着张开双臂,在树下紧紧地拥住他,用下颌抵着他的肩,近乎痴狂。
“我流浪太久、太久了,都快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还好,您回来了……我跟着您走,这一回,我就算死也不会放开手。”
“……傻孩子。”谢衍温柔地摸了摸他后脑的软发,哪怕他的头顶已然聚拢了天道的劫云,他却云淡风轻着,把徒弟揽的更紧了些。
“既然已经决定了跟着我走,该有的名分,自然都要补给你。”
“……名分?”殷无极怔住了,他忽然想起方才搁置的话题,谢衍那句看似玩笑般的“师娘”,他却听出了全然的认真。
谢衍拉着他的手,一路走入圣人庙。
叛师弟子,本该无法进入圣人庙。可是整个圣人庙的禁制都是谢衍所设,又怎会拦他想带的人?
孔圣峨冠博带,孟亚圣儒雅亲和,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上古大儒的塑像陈列其中,沉寂而威严。
虽说殷无极也参与雕刻了圣人像,但是他却一次也未进庙参拜过。
当他踏入天问殿时,他近乎惊异地发现,圣人像两侧与前方,几乎被一抬又一抬的雕花木箱堆满,上面还刻着“囍”字。
而有权力将这些东西堆积到庙宇中的,毫无疑问,唯有师尊一人。
本以为此行是为归乡的殷无极,近乎手足无措地站在圣人像之前,脸上泛着浅浅的红,几乎不敢去见那神像出自他之手的五官眉目。
他一见这堆积成山的聘礼,心跳声都快跃出胸膛了。
不是吧,不会真的像他想的那样,师尊真的要对他……
谢衍是个行动派,他指了指那些堆积在庙宇中的聘礼,狂傲地负手而立,勾唇笑道:“想要把魔道的君王娶回家,的确得费上不少功夫。三书六礼,我早就备好了,可惜还没有时间下给魔宫,回头再一并补过去,希望陆先生不要见怪。”
“帝尊的姿容这般灼灼其华,又如此‘宜其室家’,吾甚爱之,自然是要先下手为强,娶回家再说。”
“……”
“我已提前算过,今晚有吉时,适宜办结契大典……嗯,虽然无人出席,似乎也无人祝福,但你有为师还不够?”
谢衍在这几日之中,几乎做完了他平生最荒唐的事情,不仅公然回护魔君,默认了他们师徒相恋的传闻,甚至还备了聘礼,打算直接把徒弟娶回家,这也算是让他重回儒宗的师门谱系——虽然是以嫁回来的方式。
怎么看怎么离谱,但,他就是乐意。
“……够的。”殷无极回眸一顾时,好似春花秋月,夏莲冬雪,尽付一笑中。
谢衍看着他的好孩子拢着袖,盈盈地回望着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模样。那孤绝而雍容的帝尊,又是那个多情风流的少年了。
“师尊想要我,我哪有不应的道理?就算是要我的命,我也是会给的。”殷无极的声音几乎全哑了,他接过写着自己名字的庚帖,果不其然看到了师尊龙飞凤舞的字迹。
当年他不记得生辰八字,还是谢衍给他算出来的。
这么一想,从名,到字,到生辰,再到他的学识与剑法,他的一切都是师尊给的,如今再把一些都交付给师尊,简直是理所当然的呀。
“都给您。”魔君勾唇笑了,“先生,我是您的。”
“谁要你的命了,为师要你的人。”谢衍恼他言语之间的悲观,又道,“除却天问殿中的这些,剩下的,我都堆在你的洞府了。儒宗清修,但为师位居圣位,到底还有些家底。喜欢什么就拿去玩,不必在意什么繁文缛节。”
“您这么宠我呀?”殷无极含着笑抬起眼,眸光欲说还休。
谢衍满意地摸了摸他的头,又领着他折到侧殿。殿中极为豪奢地摆了数百件喜服,皆是谢衍挑出来的款式。
“喜欢哪一件,就自己挑。”
“……”就是说,师尊挑给他的全都是嫁衣啊。
“不过,师尊,能不能打个商量……”似乎没想到师尊准备那么齐全,帝尊先是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师尊的神情,不经意间试探道,“我来娶您回魔宫,可以吗?”
“嗯?胆子肥了?”谢衍威胁似的眯起眼,“殷别崖,你再说一遍?”
“……”看来是没得商量了。
第106章 结我秦晋
殷无极甚少见到师尊穿红衣。
在他的记忆中, 早年的天问先生无甚拘束,虽然爱穿白,但青色大氅、靛色外衫、甚至浅灰色儒衫, 都能穿出一身的潇洒风流。
登圣之后,白色便成了圣人的标志色, 也成为了儒道永远的象征。只要是在公开场合,谢衍永远是一身高洁的白,看似无暇, 实则冰冷,好似是一层无形的枷锁。
当谢衍换好结契礼服, 从屏风之后缓缓走出时, 徒弟却是一副犹在梦中的模样。
“我从未想过,除却白衣染血,先生竟有一日会为我着红衣。”殷无极站在落地的铜镜之前,面前的衣架上搭着挑好的结契礼服, 他身披残损玄袍,一身寥落寂静, 绯眸却映出他的身影。
他轻轻自问:“我不是在做梦吧?”
圣人玉冠束发,金色滚边的云锦礼服妥帖地裹着他修长的身形, 广袖上有暗金锦纹,拢袖时似四时繁花绽放, 又在他转身时消隐。
等到谢衍走到偏殿窗边,光束落入庙中,又照出那衣料上仿佛流动的云。
修真界的结契大典无比繁琐, 但谢衍考虑到殷无极的身体,简化了形式,却半点也没在服饰与用具上含糊, 给爱徒备下的礼服自然是精致华美,天衣无缝。
“怎么不换?”谢衍走到他面前,翻看了一下他挑好的礼服,眼底流露出些许笑意来,“果然选了这件。”语气极为笃定。
“……凤凰花为底,刺绣是金色游龙与彩凤。”殷无极展开那过分华贵的礼服抖了抖,低低一笑,道:“看做工与风格,绝不是近些年新制的衣,在五洲十三岛,地位配用这件礼服的,怎么看就只有我一个……师尊,您想干什么呀?”
他说到这,瞟来的那一眼,似是嗔怪,却又溢着欢喜。
“做来玩玩罢了。”谢衍横他一眼,似乎是恼他揭穿。
殷无极抚过礼服的料子,那花纹并非固定在上面,而是施加了法术,宛如流动。随着他指尖划过,那龙凤摆尾时,云锦上好似有烟霞流动。
“多少年前?”殷无极含着笑,“……以这件‘嫁衣’的精致程度,您可不是一时兴起吧,师尊原是早就想要给我披嫁衣了?”
“不许再问。”谢衍总是端着一副孤高模样,此时被他戳中心事,表面霸道,实则心中窘迫。他取下礼服,比了比他的身量,满意道,“也算合身,先去换上。只有你我,便也不拘束那些繁琐的结契仪式了。”
与凡人的婚俗相比,修士之间结契要更为郑重。
道侣,可不仅仅是两姓之好,这意味着在未来的道途之上互相扶持,共同进步,成为气运相连的存在。
无论是以谢衍还是殷无极的身份,倘若当真定了道侣,定会引起修真界震动,照理说,他们的典礼也会极尽豪奢,昭告五洲十三岛。
可偏偏,他们各为一道至尊,又曾是亲传师徒,碍于伦理,大操大办是不能了,但以二人的孤傲性格,若拥有彼此,也不需要那些寻常的祝福。
“……师尊,回避一下?”殷无极的手放在衣襟上,却迟迟未能动作。他略略抬起眸,无奈一笑,道,“您看着我,我怎么更衣?”
“我哪里没见过?”谢衍的回答颇带揶揄,“你被我从小看着长大,现在都要做为师的人了,帝尊羞什么?”
“……身上有伤,难看,您给我留点面子吧。”殷无极摇了摇头,轻声道。
殷无极之前做他情人时,热烈而奔放,胆子大到什么都敢做;亦是作那风流浪子模样,总是勾着他不放,不吝于展露自己天地雕琢的躯体。
如今,他一如往日地站的笔直,笑吟吟地拢着袖,衣袍却保守地裹紧,看上去无甚大碍,实则有累累伤口被覆盖在衣袍之下,强撑着,装出那游刃有余的模样。
往昔笑傲天下的魔道帝尊,此时难得的迟疑,一下子就击中了圣人的心。
“好,我出去一趟。”谢衍沉默半晌,举步离开,却又在门前听到清脆的碎裂声。
圣人循声望去,却见他的爱徒侧着站在镜前,玉冠从他轻颤的右手跌落,发出碎玉之声。他整个人站在阴影之中,身上残损的帝袍从肩胛渐渐滑下,委顿在地,像是一地的残花。
他略略转身,撩起那覆盖满背的长长墨发,一束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肩上,苍白强劲的脊背上覆满了狰狞的血痕,似白瓷上突兀的裂纹。
剑中帝君往日执剑的手,已经握不住一顶玉冠。
谢衍竭力收回视线,假装未曾看见这一幕,却在转身的那一刻,攥紧了手中儒卷。
回到庙前,他把堆满的聘礼放去了右侧偏殿,然后展开手中儒卷,执着一支狼毫笔,凌空绘着什么,近乎织梦。
很快,往日端肃的天问殿,便缀上了红锦,从庙前到圣人像,铺上了锦绣红云,供桌前的喜烛改成龙凤式样的模样。
至于祭牲与果品,他没放。
整个修真界,压根没见过有人在自己的生祠结契。
作为儒道圣人,他带头破坏礼法,要是前殿供奉的先圣们有灵,估计都能气活过来,斥他学富五车,倒背《礼记》,却在人生大事上把书给吃了。
“吃书就吃书吧,就宠他这么一次……”谢衍垂眸笑了,眼底的寒潭深水,此时也融为清波,笔锋落在儒卷上,只是一绘,整个圣人庙之上盘旋不去的天劫阴云,就被那凌厉一笔驱散。
没有礼乐大典,没有锣鼓喧天,没有高朋满座,没有宾客满席,连天与地都在震怒。
谢衍无论怎么卜卦,处处是死局,条条是绝路。
但圣人压根不在乎。在他从天道之下脱逃,重回圣位之时,此间天道便视他如眼中钉,既然都已经把天道得罪死了,他为何还要在乎天道的感受?
天地不容又如何?灾星大炽又如何?卦象大凶又如何?
近乎灿烂的晚霞化为七彩的祥云,隐约有嘹亮的凤鸣穿云破月,本应该笼罩在紫电之中的微茫山天边,近乎被人强硬地抹去一块,添上温柔笔墨。
“我说今夜是吉时便是吉时。”与自己的神像相对而坐的圣人,手中儒卷长长铺展,字迹仿佛流动,他看向洞开的门外一片阴云密布的天,笑道:“我说现在天降祥瑞,便要天降祥瑞。”
谢衍再落笔时,甚至连五洲十三岛那些懂命数之人,皆是抬头望天,一副神志恍惚,不敢置信的模样。
骗人的吧?
怎么会有人拨动星轨,只是为了给今晚加个黄道吉日,宜嫁娶?
当谢衍搁笔收卷时,整个微茫山周围天劫聚拢,黑云压城,而独独山顶之上遍布烟霞。
天问殿已然铺满软红千丈,如那人间喜堂。供桌之上,除却摆着香案与喜烛外,还一左一右供着两把剑。
无涯剑与山海剑并称“双绝世”,曾经也被主人并排摆放。尔后许多年,它们一直王不见王,如今再聚时,剑鸣声,一个清冽,一个顿挫,好似在交流什么。
脚步声响起,剑鸣也一时停歇。
“……师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极是好听。
谢衍本是在剪去多余的烛花,循声转身,望向天问殿门前,只见广袖飘荡,锦袍墨发,满眼艳绝的红,恰是凤凰花的灼灼。
“您给我选的结契礼服……”殷无极走到他面前,唇角带着笑,甚至还抬起广袖,在他面前转了一圈,便能看见衣料间游动的龙与凤。
殷无极把配套的玉冠摔碎了,所以干脆也不束发了,等着师尊替他挽,所以长长的墨发落了满肩背,行走之时,绯衣如流动,好似最璀璨的春光。
他淡笑着撩起眼帘,瞥来多情的一眼,“这一身,可是比女子的嫁衣还要过分,圣人早就对本座图谋不轨了吧?”
“帝尊如此姿容,合该以天下锦绣奇珍点缀之,怎么叫过分?”谢衍捻起一撮香料,放入香炉之中,动作优雅。他眼观鼻鼻观心,端住了腔,“再者,为师又怎是执迷于色相红尘之辈……”
“圣人若是敢抬头看我一眼,我就信您。”
“……”
殷无极明知自己一身绯衣时杀伤力有多大,唇边却依旧噙着笑,略略俯下身,从背后揽住端坐调香的师尊,未束的墨发便落满了他的肩。
“您挑的衣服,怎么只是看了一眼,就不敢看了呢?”他压低声音,笑着在他耳畔吹了口气:“莫不是您,问心有愧?”
“说啊,您是不是馋弟子的身子,慕弟子的好颜色……这么多年,您也睡过我无数次了,是不是每一次在我怀里醒过来时,都想着把弟子娶回家,名正言顺地替您暖床……”
谢衍眼睛已经黑透了,他把手覆在殷无极环着他脖颈的手臂,略略侧头:“……别崖。”
“让我想想,圣人的旧居中摆着什么……‘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您喜欢我那么久,不仅用工笔绘我的模样,连这样的诗都能题在屏风上。当年,怎么就不肯当面说一句爱我?”
殷无极看似笑意盈然,可绯眸中尽是痴狂。
“相思一笔一划怎么写,您可知道?这五百年来,我夜夜的不寐,我为您落过的泪,泣过的血,发过的疯,您可知晓?”
他低头吻过谢衍的墨发,声音完全黯哑,低声道:“为什么您不早点回来,为什么是在我的终点,为什么时间不饶我……”
“若是还有十年,您与我,去山中隐居,我们去做夫妻。哪怕再荒唐、再悖德,您只要敢娶,我便敢嫁,嫁妆便是送给您的那座白玉京,我愿给您一座天上城,您来做我的天……”
谢衍近乎悲郁地阖上眼。
“怎么,先生又不敢看我了。”殷无极古怪一笑,浑然不知自己的神情有多狂热。
砰地一声,殷无极把他推在圣人像前的香案上,在他亲手雕刻的神像前,俯身咬住圣人的脖颈。似在渎神。
木胎泥塑的神像高居神坛之上,眉目是一低垂的温柔。而血肉之躯的圣人,却被他笼在阴影之下,一身绯衣的帝尊抱着他,好似要把他浑身的骨骼给嵌进自己的胸膛里。
他的神情似是疯魔,似是悲慨 ,圣人的血染红了他方才寡淡苍白的唇,晕开一片胭脂的红。
“……我、不是故意的。”殷无极在尝到血的那一刻,忽的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唤回了他难得的清醒。他的瞳孔摇晃着,破碎着,“我怎么伤到了您,我怎么敢……大婚之日见了血,这样多不吉啊……”
他浑然忘了,自己是浑身浴血着被带回山的。
仅仅几个时辰,红尘卷就快压制不住他的魔气了。他的神魂破碎的快拼不起来,即将化为行于大地的人屠。
谢衍感觉到脖颈上的刺痛,却也半点也不在乎,把忽然倒在他怀中的帝尊揽住,伸手抹开他唇上的血。
“好,做夫妻。”谢衍抱着他,横绝天下的帝尊,在他怀中也只是脆弱的好孩子,那曾经孤绝如冰雪的圣人,眉眼也如融化的春水。他温声哄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后颈,“什么吉不吉的,你我结契之日,便是大吉。”
圣人一言,堪比金石。
哪怕山外的雷都要把微茫山周围劈焦了,圣人也云淡风轻,把他往怀里揽的更紧了些:“今后你要记着,做了为师的道侣,就不许不听师尊的话,也不准随便折腾自己,知道吗?”
殷无极不答,只是低头,薄唇抿去他食指沾的血。他的眸底的神色混乱,似乎是心魔一时间占了上风。
谢衍见他神情不对,蹙眉,却是一句话击中他的死穴。
他点了点他的唇,冷笑道:“如果帝尊连仪式都撑不下去,真的疯了,你忍得了等了这么多年的结契被心魔替代,忍得了与我结契的,最后不是你?”
“……谢云霁,你敢?”殷无极方才还端着腔调,此时一疯,连声音都变了,他赤瞳如血,猛然抬起头,好似择人而噬的凶兽,“……心魔这种无血无泪的东西,合该一剑杀了他,你要是敢多看他一下……我、我就……”
他哑了火,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若等到天道心魔占据他的躯体,也就意味着他的意识已灭。已寂灭的魂魄,又怎么管师尊会用谁当替身。
“怎么,不用敬称了?”谢衍看着他,似笑非笑,“帝尊这下清醒了?”
“……您可真知道怎么刺激我啊。”被这么一激,殷无极眼底的狂乱还真的削减了几分,他按着自己的心口,低喘一声,笑道,“您说的对,我还不能死,还要再坚持坚持……”
“我才不会放过您,我至少要坚持到……真的成了您的道侣才行。”
已是入夜。天穹之上,秋月高悬。
龙凤烛台之上,红烛滴落血泪。香案之前供着聘书、礼书和迎书。水沉香的幽香在圣人庙内弥漫。
前殿供奉的先圣与大儒,恐怕见此荒唐礼也要尽掩面,各殿门紧闭,唯有天问殿洞开。
喜堂前站着五洲十三岛最顶端的两个人。
仙门魁首,魔道帝尊。
圣人儒雅风流,帝君昳丽艳绝。
明知师徒禁忌荒唐,连先圣都不会待见,二人还是郑重其事地祭过先圣,又循着修真界的礼法,逐一过完简化的六礼。
殷无极为无父无母的天生大魔,自十五岁起,便被谢衍带在身边养大。他的高堂没有旁人,只有师尊。
谢衍备下三书,到最后,不过是左手倒右手,聘礼回礼都是放到一起。
殷无极笑吟吟地拢着袖,看着师尊自己翻看自己准备的三书,自问自答,神情认真,浑然看不出他是要做主把徒弟嫁给自己。
“师父对弟子下手,可是要被戳脊梁骨的。”谢衍叹了口气,似乎在哀悼自己早就不存在的师德,又合上聘书,有些无奈地看向寂静的前殿,似乎能感觉到先圣实质性的怨念。
“别崖,我下回都没脸去见孔圣了。”他的语气又带着些嗔怪了。
“这么说来,弟子还是什么祸水不成?”帝尊脸侧垂着一缕黑发,他轻轻撩开,又恣意风流地一笑,显出几分矜傲,“也罢,祸水就祸水,您又不是没有为我戏弄过整个天下……只是,以后在青史上,您就得和声名狼藉的我写在一起了。”
“圣人光风霁月了快三千年,最后因为与魔君结契这件事,一犯便是两条大忌,一世清名尽毁……您既然不在意,我劝不住,心里却也不想劝。”殷无极弯着唇,眸底如一片晦暗的深海。
“弟子太坏了,不仅勾着您犯大忌,连累您三劫齐动,到最后,还要拉着您一起坠下这深渊里……到现在,竟是没有半点后悔,真是狼心狗肺……”
徒弟就是这疯疯癫癫的模样,骂自己的时候比谁都狠,他习惯了。
谢衍撩起绯衣的广袖,露出白皙手腕,一根若隐若现的红线系在他的腕上,是枷锁,又是契约。
“以前我教你读书时,曾经说过什么?”谢衍似笑非笑,“上古时的史官,总是把江山倾覆的锅都扣在‘红颜祸水’上,殊不知,若是商纣无意,幽王无情,何来妲己褒姒?”
殷无极也想起了过去在烛光下听师尊读史的岁月,眼睫一颤。
“荒唐就荒唐了,我谢云霁这一辈子,也就这么宠过你。”谢衍将剩下的礼走完,朝着眼底有着粼粼波光的徒弟招手,含着笑道,“来,自己瞧瞧礼单,这个排场,娶一道君王过门,还算足够吧?”
殷无极看着那一折又一折的礼单,什么珍贵的天材地宝、文物古玩、法器灵宝,谢衍亲自誊写,每个字都沾着千金。
他知道谢衍平素物欲淡泊,不是敛财的类型,但仙门势力毕竟错综复杂,在正常的礼尚往来中,圣人自然不可能穷。
但殷无极翻了半天,礼单的另一头都落地了,还是没翻到底。
“这下本座是真的在吃圣人的软饭了。”他又笑,今日大喜,他唇角的弧度就未曾平下去过。
待过完了“纳征”,谢衍合上聘书,决定省略掉那些无用的步骤,抬眼看向面前如岩岩孤松般的帝君,微笑道:“该拜堂了。”
帝尊掀起眼帘,略略向他伸出手。而他的手腕之上,不知何时,已悬着一根红线,另一端勾在谢衍的腕上,随着那繁琐礼节一个个过完,红线的颜色也正在逐渐加深。
“一拜天地?”他噙着笑,歪了歪头道。
“这天地薄你,不拜。”谢衍侧眸扫过庙外的风雨飘摇 ,狂风平地起,掠起他的衣袍,他却负手而立,狂傲不羁地笑道,“想要你我折腰,此间天地还受不起。”
“师尊以为,这三拜,又是拜谁?”
殷无极似乎已经预料到,于是勾起唇,隔着烛光望来的时候,绯眸灼灼,如那烧不尽的炉心火。
“拜我。”谢衍看向他,好似在许下一个承诺,“此间天道不仁,我若为新天,定比它强,这第一拜,拜我。”
“天地君亲师,我为你师,亦为你父。我的高堂早已故去数千年,而你拜高堂,仍是拜我。”
“至于第三拜……”谢衍展开大袖,进而双手拢起,黑眸中含着浅浅的笑意,“只拜你我。”
“如圣人所愿。”殷无极亦然拢袖,对着他的天地君亲师拜下。
他们在圣人像前三对拜,好似偌大天地间只有彼此。腕间的红线似乎更深了些,两人再看向对方的眼神,近乎执念。
接下来是道侣结契中最重要的古礼,交换信物。
如今的修真界,已经没有多少人会一板一眼地遵循古礼。只因为修士的人生太漫长,甚少有人相信生死相许的誓言。即使要交换,也大多只是互换法器做做样子,境界够高,就已经算是诚恳。
谢衍掌心一展,一颗漆黑的魔种便出现在他的手心。
那是今生初见时,帝尊不问三七二十一,硬是塞给他的魔种。
当时修为低微的他记忆不全,还有些看不透,等到恢复圣位后,他明明早就可以逼出这枚魔种,却假装忘记了这回事,藏在圣人道体中,像是护着一朵未绽的花。
圣人的拇指抚过那漆黑的种,再抬眼时,却看见帝尊带着些病态苍白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晕,鬓角也有些汗湿。这魔种与他魔体相连,他禁不住这样温柔的抚摸,踉跄一步,耳根却红了。
“师尊行行好,别摸了。”殷无极用手背抵住唇,似乎是怕自己发出什么丢人的声音。“……我求饶,还不行么?”
“嗯?还叫师尊?”
“……那叫什么。”
“叫夫君。”
“要弟子叫您夫君,您听着,不臊得慌吗。”帝尊虽然也不是第一次叫,但那也只是情人间的趣味,但是要在结契时承认了夫妻地位,圣人就要继续当他的一家之主了。
“这有什么,过去你缠着我花言巧语时,什么都叫过了,怎么现在反倒羞起来。”谢衍捻着魔种在他面前晃了晃,看着他的眸光追着他的手走,好似在逗一只软绵绵的小狼崽,“怕什么,夫君疼你。”
帝尊虽然在圣人面前百依百顺,却总是个得寸进尺的性子。但一圣一尊斗的久了,哪怕殷无极在床上占了便宜,也得意不了多久,谢衍就会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有时候帝尊扑腾半天,也逃不出师尊的手掌心,只得乖乖地窝在师尊的膝上,被他捏扁搓圆着。
“我伺候圣人这么多年,您这么傲,半点也不肯叫我一句夫君,明明那样热情,总是含着我不放……”殷无极却没那么好忽悠,他放浪起来,什么话都敢讲。“我都做了您床上的夫君了,您怎么不肯认呢?”
“胡说什么。 ”谢衍耳根一热,端不住那清傲模样,“满嘴浑话。”
“瞧瞧,圣人羞了。”拜完了堂,殷无极自觉板上钉钉,道侣的身份是跑不了了,便还想开口臊他几句,却被圣人一句话戳穿。
“别崖啊别崖,都到现在了,你还想瞒着我。分半颗魔心给我,就不怕我死了,你的魔心也拿不回来了吗?”
魔心并非真的心脏,也是存在于左胸膛之下,而是大魔的弱点。而殷无极敢把魔心给当初只有金丹修为的他防身,圣人后来发觉,也是被他气笑了,觉得他简直是离了大谱,却依旧假装不知地留在自己身边,甚至还放在手心揉搓几下。
“若是我没护好先生,让您再死一次……若我当真如此没用,还不如死了算了。”殷无极的思维方式极为扭曲,却又逻辑自洽。他就算被拿捏了,也洋洋得意的很,甚至还弯起唇角笑了,“心魔就算杀了您,也是自毁。敢杀您的人,就算是我自己,我也不会放过——”
“别闹,这魔心,你拿回去。”谢衍打断。
“……”殷无极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有点迟钝地看向谢衍,眼底的光在慢慢熄灭,声音轻颤,“您不要我的心?”
“不,换一个信物。”谢衍见他这样敏感脆弱,竟是又要发疯,无奈道。
“您要什么?”殷无极听他有所求,双瞳又被点亮了。
“你的整个魂魄。”谢衍伸手,在他面前展开五指,用几乎不容拒绝的口吻索要道。“没有拒绝的空间。”
殷无极先是怔了一下,继而笑了:“我好歹也算是魔道的帝王,尊位的大魔,您一句话,便是要我的魂魄,圣人还真是——”
“给不给?”谢衍目光一深。
“不过一副破碎的元神,您若是要,且都拿去。”
谢衍上前几步,左手握住他的肩,右手捧着那半颗魔心,往他胸口一按。那漆黑的魔种便契合地融入他的胸膛中,回到了该有的地方。
“……师尊,您给了我什么?”殷无极本是没什么防备,可在魔心归位时,他心中沉沉一跳,骤然抓住胸膛,近乎不可置信地抬起眸。“谢云霁,你做了什么?”
“互换信物罢了,我要你的魂魄,自然也得用相同的东西换。”谢衍替他拢了拢鬓角的发,微微笑道,“我既已定下了帝尊的魂,这一魄,只能算是预付。”
“谢云霁,你好样的,又分魂魄——”殷无极一恼,才不会敬着他的师尊,简直狂悖至极,“我可守不住你的魂魄,你简直是在找死!”
他五指按在左肋之下,似乎要尝试再取出来,可谢衍却一直保持着微微的笑,手中红尘卷展开,竟是取出一张金色的契书来。那并非是修真界寻常契书的制式,作为强制力的道也非此间天道。
契书上的一端,已经签上了谢衍的名字。
“代价我已经付了。”谢衍手中多出一支狼毫笔,沾上金粉,递给殷无极。“别崖曾说过,合道之路,你要与我一起走。无论你现在是畏了,惧了,悔了,都没得选。”
那是他想到的,救他命的唯一方法。
“此间天道已然入魔,迫你至此,却无半点仁恤;豢养世人,如牛羊猪狗,兴大争而非大治,我不服。”谢衍拂袖,眉眼间尽是狂傲。“如何,把魂魄交给我,我们去赌一赌这天命?”
他除不掉天道种下的心魔,是因为心魔就是天生大魔之恶。既然除不掉心魔,那把这天道斩了。
假如处处皆是死局,那他就掀棋盘。
殷无极扫过契书上堪称疯狂的条约,半晌无言,而后竟是笑了:“我道是师尊今日为什么这么温柔,您是要诳我签契书,把身体与神魂,全都交给您……您就是认准了,我不会拒绝您任何事情……”
谢衍不要他的弱点,不仅是要送他一魄,也是因为不想拿捏他,逼他签下契书。若是他敢签这契书,他的一切都属于师尊,要不要他的魔心,其实也无所谓了。
“怎么,别崖不乐意?”
“乐意的。”良久,他捧着契书应了声。
殷无极今日总是笑着的,是不想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给师尊留下任何含着悲的记忆。
兴许是知道是最后一次,他笑着,闹着,什么都敢说,什么要求都敢提,放肆的很,可是等到契书真的摆到他面前,等着他落下一笔,定下他那已见尽头的未来时,他却垂着眼,几乎要哽咽了。
“……没想到,直到最后,师尊还在救我。”殷无极转过身,不让谢衍看见他的神情,连墨发垂着,遮挡住他的眼睛。“……师尊、云霁,我都这样了,你怎么、怎么还是不肯放弃我啊……”
谢衍看见他拿笔的手在颤抖。
泣血的泪落在了契书之上,又融入淡淡的金光。
“你还记得你入道时,向我承诺过什么吗?”谢衍见他迟迟不落笔,知道他又是钻牛角尖了。
“……师徒相伴,同去同归。”殷无极的声音低哑而温柔。
“原来帝尊还记得啊。”谢衍笑了,“你当年许下同去同归的誓言,最后却只想给我留下一捧骨灰,难道就不算是失约了?”
“自然是不敢失约的。”他笑了。
有什么好犹豫的呢,既然师尊要,他便给。
比起师尊为他灌注的心血,耗费的修为,甚至闯过的天路。这神魂精魄,这残命修为,就算全送给师尊,也抵不过他予他的恩。
执掌魔道一千五百年,他鞠躬尽瘁,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唯一亏欠着的,唯有他的恩师。
殷、无、极。
当帝尊写下当年谢先生为他取的名,好似有千年的时光向他溯回而来,在记忆中已然模糊不清的少年时,初为大魔的青年时,直到他登临帝位的盛年,再到生命即将衰败的如今。
每一段崎岖漫长的道路中,都有师尊的影子;每一个看似辉煌的成就中,都有师尊的教诲。埋藏在他骨血之中的圣人灵骨,如一盏灯照耀着他的前路,让他步履不停地走下去。
“……都取走吧,这身体,这魂魄。”殷无极感觉到神魂中的契约,淡淡笑道,“比起把一切都让给天道,不如把一切都交给您,既然您真的执意要去,我有什么不能陪您的?”
“您才是我的天。”
谢衍在他快要破碎的神魂上栓了绳,要他不至于在永不休止的争斗中,消散到不知名的地方。但这并未消灭掉他的心魔,只是谢衍能够借由道侣契约,参与到其中来,竭力护着他而已。
“好了,别崖过来。”谢衍收起契书后,对他伸出手,本就如寒潭深水的眸,此时已经完全沉黯下来,"今夜,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
殷无极本是把手放在他的掌心,闻言,顿时反手把他扯到怀中,紧紧地抱住了他,好似拥月入怀。
洞房花烛夜,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吗?
他露出近乎得胜的笑容,低下头,便吻上圣人淡色的唇:“师尊,只争朝夕啊。”
*
第二日,晨光初至。
在仙魔大战最终之战获胜,三圣调停止战时,陆机便收到消息。而他最牵挂的并非是随之而来的和平谈判,而是目前正领兵撤回东桓洲中线的萧珩给他的任务。
陛下被圣人带回了微茫山儒宗!
在收到消息的那一刻,陆机便带上魔宫使团,立即启程前往儒宗,务必要确定陛下的安危。而在他来到儒宗山门前时,风飘凌与白相卿亦收到了沈游之的消息,从仙魔大战战场折回。
两拨人马谈过判,对过峙,合过作,也打过仗。现在圣人更是把魔君拐跑了,新仇旧恨一起算,自然是在山门前就怒目而视。
但是陛下的身体可拖不得,仙魔大战也到了真正的和谈环节,没必要树敌。陆机也只是阴阳了几句,便问起一直守在山门的沈游之。
“陛下呢?”青衣书生带来的魔修境界都是极高,显然也做好了一言不合就抢走陛下的准备。
“师尊叫我们三日内,去圣人庙……”沈游之在白帝城之战后,就对魔修横眉冷对,看也不看陆机一眼,咬牙切齿道:“那家伙,不知道给师尊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竟是——”
风飘凌从沈游之那收到的消息极为语焉不详,见小师弟这番欲言又止的模样,还以为师尊被胁迫了,一时间怒意高炽,道:“我就知道,殷魔头对师尊图谋不轨!”
陆机自然反唇相讥,道:“我怎么听说,是圣人对陛下巧取豪夺,在战场上把陛下直接劫走,这般霸道,难道是儒宗的作风吗?”
但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找到圣人与帝尊。
他们先去圣人庙看了一圈,魔宫其他大魔不能进,唯有修史家的陆机也算是儒道道统,没有被禁制拦截。他甚至还诧异,为什么圣人的禁制只分是否修儒道,却不拦魔修。
可来到已经人去楼空的天问殿时,三相和陆机看着那满目的红,已经开始瞳孔地震。
陆机甚至在偏殿看见了换下的残损帝袍,与那满殿的聘礼。他一向是铁杆的陛下党,对于“陛下能把圣人娶回魔宫”这件事深信不疑,结果现实给了他迎头痛击。
青衣史官惨叫着:“魔宫只能娶魔后,不能嫁魔君,陛下,您糊涂啊!”
“什么娶啊嫁的,怎么、怎么可能!”风飘凌看见放在祭台上的三书时,几乎怀疑自己不识字,他同样也双目无神,“我一定是看错了,怎么会这样,师尊怎么会做这种事,一定是被魔君勾引了,对,一定是的……”
“谁勾引了?陛下龙章凤姿,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你看着聘书,分明是圣人慕色,逼着陛下嫁给他——”
两边快要吵开了,却听见一个含着笑的温雅声音。
“怎么,大清早这样热闹?”白衣圣人腰间悬剑,执着玉笛站在他们身后,似乎是有什么事要返回圣人庙,正巧碰上他们,“陆先生也来了?是来找别崖的?”
三相机械地扭过脑袋,看向他们依旧是一身风流的师尊。圣人道体无暇,可他的脖颈处却留着齿印与红痕,好似霸道的章。
“殷无极——”三相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纷纷怒吼。
“找我何事?”玄衣的魔君只是落在后面半步,听到三个小师弟唤他的名字,他拂衣,笑吟吟地侧眸扫过他们的脸,第一句话便极拉仇恨,“怎么,来敬茶啦?”
“……”
“什么敬茶?”陆机还在状况外。他以为陛下拿下了圣人,全了夙愿,正满面笑容地看向陛下,下一秒又卡了壳。
魔君依旧是玄色滚金边的锦袍,可是长袖遮掩下,手腕上却有着绳子的勒痕,那并未裹紧的玄袍衣襟敞开,从锁骨往下,更是有红痕绵延。
坏了,分不清到底是谁占了上风怎么办?陛下他没吃亏吧?
“来庙里,给你们师娘敬茶。”谢衍似乎看穿了陆机的心思,也不解释,只是似笑非笑地对三相道。“以后不许不敬,见他如见我,明白了么。”
圣人一句话,直接把陆机给打败了。
陆机傻站在一旁,手里的春秋判与判官笔都拿不稳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家陛下支颐,在圣人身边落座,逐一接过三相递来的热茶,挨个喝了一口。
“师弟们——不对,现在该叫徒弟们了。”一朝上位成功,又和师尊洞房花烛,殷无极走上了逆徒的人生巅峰。
往日总是对他横眉冷对的小师弟们,现在迫于师尊的威严,一个又一个忍辱负重地给他端茶,他得意极了,甚至还还笑吟吟地勉励他们好好修炼,争取早日进阶圣人,也好给师尊长脸。
“都是好孩子。”谢衍之前转世时甚至还叫过师兄,师门关系早就一团乱,现在对于迫害徒弟早就适应良好,甚至还挨个叮嘱了一遍,“我与你们师娘不会久留,儒道的未来还要靠你们三人。”
三相本是被刺激狠了,师尊说什么都应是,却听到这一句,足足怔了数秒,急忙问道:“师尊又要去哪里?”
“陆机,我要走了。”殷无极将似金似铁的魔君令丢给青衣的史官,淡淡地笑着,“这一回,也许能再见,也许,就是永别了。记得也告诉将夜和萧珩,感谢你们,还有,拜托了。”
“陛下,您要去哪里?”陆机心中猛然一跳,连忙问。
白衣的圣人站起身,握住了玄袍魔君伸出的手。
“求长生。”谢衍扣紧了他的五指,声音尔雅。但他沉沉如墨的眼中,却带着近乎执拗的神色。“我带他去求长生。”
天问殿中,唯有圣人像眉目温柔,身处阴影中的三相与军师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一黑一白两个身影。
忽然,陆机上前两步,走到光中,冲着玄袍魔君的背影,红着眼眶喊道:“陛下,无论您要去哪里,今朝二人去,归时,也要二人回!”
殷无极没有回头,只是对他扬了一下手。
“知道了。”他的笑意朗朗如少年,“陆平遥,不必远送,回吧。”
天穹之上,昨日篡改的天象被天道抹去。天劫蕴藏在黑云之中,几乎要逼近极限,下一刻就会落下。
殷无极被谢衍牵着走,却一句话也没有问,不多时,他们便穿过儒宗的重重景致,来到临江的悬崖边。
两人背后横断的山壁上,是剑锋刻出的三个大字“舍昼夜”。
殷无极看向崖下,是怒涛一样的江水,时不时有雷劫劈向这川流之中,蕴含着撼天动地的威慑。
“怕吗?”谢衍展开儒卷,幻化一颗胡桃大小的核舟,托于掌心。
“不怕。”殷无极腰间佩剑,望向这危崖时,近乎恣意地笑了,“我一生行于危崖边,难道还会害怕坠入这浩浩的江河?”
谢衍将核舟抛下,便在江中幻化出一叶飘荡的扁舟,在这漫天的雷劫中,连天之威也无法阻挡。
继而,一圣一尊自“舍昼夜”纵身跃下,落在那江中舟楫之上。
“逝者如斯夫!”朦胧间,他们仿佛听到子在川上的叹息。
圣人负手立于舟楫之上,那小舟逆浪而上,无论风雨如何飘摇,无论雷劫如何浩荡,都无法阻挡他们的前进。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漫过上古的岁月,他听到来自先秦的歌吟。
帝尊盘坐于舟楫之中,将无涯剑置于膝上,用手指缓缓抚过那上古的凶剑,仰头看向着晦明的天。
殷无极身侧魔气腾腾,为领航的师尊挡下溢散的劫雷,他支颐道 :“你我离去,这个五洲十三岛,会变成什么样呢?”
白衣圣人曲水临江,向着天穹轻狂而歌:“你与我已经遗留下火种,至于未来,何不交给后来人?”
他们经历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至暗之时,如今千帆竞发,百舸争流,作为先行者,他们终于可以卸下肩上的重担,前往求道了。
多年之后,他们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一次。
“是啊,且待后来人。”
遥远的天边落下九道劫雷,劈向这浩浩江水之中。
微茫山上,青衣的魔宫军师站在断崖之上,看向那随着东流江水远去的一叶扁舟,他想要记录最后一笔,可手中的春秋判迟迟未曾展开,逆浪几乎拍打暗礁,他在风雨之中,似乎要把他们最后的背影深深刻入眼底。
“陛下要和圣人去哪里?”魔宫使团中的魔修问他,语气中带着惶惑,“咱们陛下,还会回来吗?”
“……陛下去求长生了。”
“是吗?”魔修们不疑有他,十分为他高兴,“愿陛下长生——”
陆机若有所感,抬起头看向“舍昼夜”之上,却见一只金红色,形似凤鸟的大妖展开双翼,在山间盘旋片刻,然后飞越微茫山巅。他落下一根赤红的尾羽,正好飘入他的手心。
继而,他听到背后儒宗的喧嚣声,“快去告诉宗主他们,陆辰明化妖,叛出宗门了——”
儒门三相站在忘忧台之上,看向那迢迢而去的东流水。
五百年前,他们曾在云海中送别过师尊。五百年后,他们仍要送别他,好似他们三人一直都望着师尊的背影。
能够追上他脚步的那个人,不是他们。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师尊宠那家伙……我似乎也有点能理解了。”沈游之一身绯衣锦带,腰间缀着青色的剑穗,他不再如曾经那样轻狂恣意,而是轻轻叹了口气,“情劫啊……”
白相卿静静地望向天劫处,在这撼天的神威之中,他的心境几乎到达了一个澄明圆满的境界。
“相卿,你的心境破了?”风飘凌注意到他的异常,关心道。
“我终于明白……师尊的深意……”白相卿说着,倏尔落下泪来,他却没有意识到,而是继续道,“他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当好一个宗主,如何出世,如何入世……”他几乎说不下去,声音里带着些哽咽。
“我们也许做不到师尊那样厉害,可以为万世开太平,但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我们要尽力办到啊。”
“一定会的。”风飘凌看向层云深处,沉声道。
天劫的回声也传到遥远的海外仙山,灰衣的老道牵着青牛,身侧跟随着一名只有一臂的道子,正在山路上徐徐行走。
“是谢小友……”道祖似有感念,看向那被引动愤怒的天道,叹道,“虽九死其犹未悔,吾友,仙道顺遂啊——”
长风穿过北渊洲边境,帝尊渡劫,整个魔洲尽望南。
银发配刀的刺客站在九重天城楼之上,月光落在他的身上,而在他视线所及之处,便是大胜之后归来的萧珩,玄甲铁衣的魔兵黑压压一片,可当君王未与他们一同归来时,没有人脸上带着得胜的喜悦。
年长的狼王身披甲胄,下颌上甚至还有些风霜的痕迹,他在此时仰起头,看向明月之下的刺客。
刺客脖颈上悬着一枚玉髓,好似沐浴了月光。他在响彻魔洲的雷劫轰鸣之中,双手展开,背对着城楼坠下,像是一只自由的鹰。
他跃向信仰。
“今后,北渊洲会开启新的时代。”听着那一声声作响的雷劫,萧珩的眼睛有些泛着血丝,“这也是陛下的愿望。”
……
在这暴风席卷的江上,殷无极却依旧与谢衍闲话。
“……我竟是真的陪您到了这里。”他阖着眸,听着心中永远疯狂的回声,再抬眼时,便是流丽的绯光,“您在上一世的终末,江中孤舟之上,可曾想过今日?”
“我最初的愿望,还记不记得?”谢衍轻笑。
“记得。”殷无极弹剑如调筝,“您想要……余生放舟五湖,身侧有红尘一知己相伴,观这四季轮转之盛景,江湖夜雨,烹茶煮酒,闲话平生。”
他顿了一下,转而又佯怒道,“您那时三劫齐动,却半点也不肯告诉我,我是真的以为您厌倦了我……”他顿了一下,觉得自己幼稚了,又笑道,“您的劫难,现在如何了?”
“你我结契时,情劫已破。”谢衍的道劫早就在转世回归时参透,情劫却应在徒弟身上,满心的炽烈灼灼,却没想到和帝尊结契之后,竟是破了万千修士都栽跟头的情劫。
“儒门三劫,余下这红尘劫啊……”谢衍一展广袖,挥散那席卷的浪,已经漆黑的江水却半点也未沾湿他的衣角,他轻轻一笑,“我归来的这一世,就是在历红尘劫啊。”
“哈哈哈哈,我亦破劫了。两千多年,我终于知道破了情劫是什么感觉,也没白疯魔这些年……”殷无极向他伸手,似乎想拉住那临江之仙的衣袖。
而他现在再也不畏惧他会轻轻飞到九天之上了,因为他已经落在他身边。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一扁舟。如今,也算是实现了吧。”
“……是啊。”帝尊笑着阖眸。
谢衍看向缈缈红尘,目光又落在勾着他衣角的玄袍帝尊身上,撞进他灼灼的眸,于是他略勾唇角,驾驭着小舟,傲然立于风口浪尖,道:“有别崖在侧,这红尘万丈,且闯一遭。”
谢衍正执着长剑斩雷劫,在这江河之上,雷劫近乎化为密密麻麻的网,有几道几乎都要落在他们的舟边,却被他一剑斩灭,只得无奈地偏移。
而殷无极坐于舟间,黑袍在风雨中翻飞,魔气近乎恣意地席卷着,与谢衍的灵流相融,近乎契合。
当年的圣人坠天,是一人去闯天路。
倘若这一次,是一圣一尊携手呢?
他们是求道者,也是同道者,更是殉道者。无论命运让他们的道路如何分岔,到最终,师与徒,总会走到同一个尽头。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亘古之中,天之道发出旷古的质问。
“这江河,当真渡不过吗?”谢衍却是笑了,眼神中跳跃着一簇黑火,他一扬剑,“纵天命阻拦,吾也要渡魔成圣,这漫天神佛,拦不住我!”
“是极!”殷无极纵情大笑着,眼神在清醒与疯狂中交错,到最后,他甚至伏在船边,用手掬起一捧江水,“这天道,也不过如此啊。”
怒澜之上,是天劫阵阵。江河之下,是逆浪滔滔。
“谢云霁,你与他,当真要走这天路吗?”这浩浩的江流之上,他们听到红尘道近乎缥缈的声音,“哪怕前路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又如何?”谢衍看向那阴云之上洞开的一线天路,执剑傲立的背影,宛如天下无数的赴道者。
风雷中,殷无极同样拭剑而立,站在他的身侧,无畏无惧地仰望那主宰天下的道,他的声音恣狂而决绝。
“师尊,同去同归!”
第107章 既见君子
惠风和畅, 光影横渡。
见微私塾中,白衣的先生正手执书卷讲课。
“谢先生,他又来了。”今天讲的是《大学》, 不老实的学生往窗外张望了一下,看到熟悉的黑影, 顿时大惊小怪道。
而那原本坐在窗外听讲的少年像兔子一样,瞬间跑了个没影,留下地上零落的炭笔。
“他整天来蹭先生的课听, 又没有给束脩,先生也不赶他出去。”
“听说是街上的流浪儿, 小叫花子也想听《大学》呢。”
“随他去吧。”白衣先生于窗边驻足, 看到地上散落的炭笔,似乎看见那警戒的少年惊惶的模样,微微一笑。
他也不在意,只是握着书卷, 走过几人的书桌,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提醒他们回神,道:“大学之道, 在明明德,在亲民, 在止于至善。”
放了课,来启蒙的孩子如放飞的风筝般蹿了出去,偶有几个好学的围着他问不懂的地方, 谢衍只是轻轻点拨,他们便如同醍醐灌顶,纷纷拜谢而去。
几个来接下学的小厮, 正议论着那位先生,语气中颇多崇敬。
“广陵城里谁不知道谢先生啊,博学广闻,才情见地样样都是极好,就连知府公子都来这里读书呢。”
“谢先生这里名额不多,收足了便不再收。除了贵族公子外,他还会匀出一部分名额给平民子弟,若是家境不好,甚至不收束脩。我听老爷们说,这叫有教无类,谢先生是大才啊。”
夕阳西下,私塾里的人走光了。
谢衍把收缴来的炭笔放在窗台上,对着空气轻轻一咳,故意说道:“私塾有笔墨纸砚,用不上这些,还是丢掉好了。”
他用油纸折了折,包裹了几块刚出炉的面饼,一同放在上面。
除却鸟鸣的声音,书院内一阵寂静。
谢衍微微一笑,背过身去整理书卷。
他已是修仙者,早已不凭借耳闻目睹感知一切,那孩子的小动作他尽收眼底,却也觉得有趣,并不想指出,也觉得不必赶走他。
谢衍把书塾整了整,然后转过墙角,看见零零散散的面饼屑被鸟儿啄食,人却消失无踪。
庭院竹林掩映,有阳光落入,一地碎金。鸟儿也并不怕人,在谢衍身侧叽叽喳喳地鸣叫着。
“不想见我?”谢衍倒也不想强求,若是无缘,不见也无所谓,左右听过他讲课的飞禽走兽,人仙妖魔多得很,不差这么一个。
谢衍在广陵城停留已有一些时日。他正是仙门最年轻的一位大乘修士,若有此等境界,一般都是一方宗主或是大能,会将精力完全放在专心冲击渡劫中,不再过问世事。
而他修炼法门有所不同,所以选择了入世。
早年,他于微茫山之上发下大宏愿,立誓教化天下。
于是他行万里路,重新将上古散落的儒门典籍编纂,传道受业,走遍天下。他走过一处,便留下讲学,直至人们从蒙昧中学会“礼”与“义”,短则一两月,长则达一两年,有教无类,闻名世间。
有人许之以重金,妄图在他的书塾中加塞学子。谢衍看也不看便拒绝了,他所挑出的都是有些仙缘的学生,只要稍加点拨,未来或许有大道之望 。就算身上没有仙缘,经过他的教导,或成一代人杰,或是乱世枭雄。
而这些都与谢衍无关。
听过他讲学的,顶多能算上他的学生,算不得他的弟子。而他却不像其他大能那般徒子徒孙饶膝,他目前还没有收过任何一个弟子。
紫砂壶中茶水的芬芳散开,静室茶香缭绕。
“谢小友,你就不收个弟子?老道的弟子虽然年纪小,但是天资聪颖,听话乖巧的很,也算是让老道体会了一把儿孙绕膝的滋味。”
鹤发白眉的老道盘腿坐在矮榻上,青灰色的布料看上去破旧,实际上却一尘不染。
老道揶揄道:“莫非是谢小友眼高于顶,着实看不上这些凡类?”
“喝茶。”静观尘寰的白衣修士眉目沉静,宠辱不惊。他道:“不是不收,只是时机未到。”
“天问先生莫不是算出了什么?”道祖打破砂锅问到底。
“若是事事都去卜算,人生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谢衍不欲正面回答,只是斜倚在矮榻之上,看向广陵城繁花似锦的春日薄暮。
他乌发白衣,一身仙人临世的风流,此时侧眸望向道祖时,却显得有些促狭。“我隐隐有预感,与我有缘之人,也该上门了。”
“哈哈哈,那我就等着看你的选择了。”道祖轻抚长髯,起身告辞。
他不过跺一跺脚,便有青牛乘祥云而来,“谢小友的茶果然名不虚传,就连老道也心服口服,下回厚颜携一位老友来拜访,小友可不要嫌弃。”
“不过是些粗茶,当不起这般盛赞,若是道祖与友人光临,谢衍定扫榻相待。”白衣的先生长袖拢起,微微一揖。
整个修界,当得起他这一礼的人不多,道祖算一个。
“天问先生不必远送。”道祖乘上青牛踏云而去,转眼之间便行至千里之外,再无踪影。
谢衍转身,却见方才有异动的草丛里,人已经离开了。
他与道祖并非没有察觉,只是不在意罢了,知道又如何,就算他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
他与道祖是什么身份,又何苦与一个凡人计较。
*
少年是从战场尸堆里爬出来的。
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记忆从一开始就是空白。
他是天生地养的恶徒,跌跌撞撞地从一片废墟的战场里走出来,扒死人身上的钱财和粮食,与强盗流民生死相搏,饿极了连草木树根都吃。
他身边的流民,有瘟疫死了的,有被乱军砍杀的,有被征去徭役的,流亡的路上他认识了很多人,而他们又像飘蓬一样飞散了。
只有他活着到了广陵城。
少年仰起头,看着牌匾上的几个字,问别人:“这里是广陵吗?”
对方看他衣着破旧,身无长物,不耐烦道:“是又怎样。”
他怔怔地看着那几个字,把它印在了眼底,好像到达了一个新的世界一样。
广陵城是个好地方,江南水乡,舞榭歌台,吴侬软语。
而在这繁花盛景的背面,是流民,是盛世的尸骨。
城隍庙里的流浪儿大多都是本地的,大字不识,倒也能因为城里不缺粮食,饥一顿饱一顿的,也就活过来了。他们就算出去找零工,也不过是跑些腿,赚不到几个钱,过的还算温饱不愁,至少比这一路流离好得多。
也有些胆大包天去偷窃的,广陵城的大户富得流油,只要不被抓,也有不少进项。若是被发现了,腿会被打断。
庙里的阿成就是这样,一个劲的叫疼,在第三天没气的。
少年是外来的,向来被本地的流浪儿排挤,破庙里的乞丐头头叫他去把阿成的尸体扔出庙里。
他见过太多死亡,默不吭声地就背去了乱葬岗,捡了张破草席,草草葬了。
回城时,他身上破旧的黑色短衫浸了点腐臭的血。
少年的身形修长柔韧,却长着一张天地钟灵,漂亮俊俏到过分的脸,还未长开,便能看出未来出众的容色。
而他早在长长的逃荒路上学乖了,知道自己招人,便用灰黄的尘土抹了脸,也从来都是披头散发,低下头避着人走,倒也在广陵城没惹出事端。
他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想要去溪水边洗一下,嘴上叼着一块买来的干硬面饼,刚转身,便看见一抹白跃入眼帘。
那是一名在买酒的白衣先生,长袍广袖,纤尘不染,在这软风拂面的广陵城里,也是独一份的潇洒风流。
“劳烦,我要店里最好的酒。”他的声音也是动听的,环佩琳琅,如芝兰玉树,仿佛尘世中不该有这样的君子。
“谢先生,您来了。”而那势利眼的小二在看到他时,立即热情洋溢地笑起来,没有人能够在这样的人面前疾言厉色。“早知道您爱我们家的酒,特意给您备好了,老主顾来都没舍得卖。”
只是惊鸿一瞥,少年便像是被吸引住了,歪着头,漆黑的眼睛眨了眨。
这世界仿佛褪色,唯有他的身影,在眼底清晰无比。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位如临江之仙的先生侧了侧脸,看似不经意地向他望来。
他的神色太过孤高淡漠,要人自惭形秽,以至于少年第一反应就是跑。
可等少年躲到墙后面,捂着心口,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活蹦乱跳,像是头活鹿,快要撞出来时,才有些疑惑。
他们非亲非故,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个普通流浪儿,自己为什么要躲?
而那位先生淡淡然地收回视线,好像只是随意瞥了一眼。
少年第一次想把脸擦干净,堂堂正正地迎上去。他因为这张漂亮到妖孽的脸吃了很多苦,也杀了很多人,此时的冲动毫无道理。
战乱年间,哪还有什么伦理道德。
这逃荒路上,少年不知道宰了多少想要对他图谋不轨的强盗,少年像是磨牙吮血的狼,齿尖咬着磨的雪亮的匕首,像是锋利的獠牙,扎进脖颈便能喷溅出鲜血。哪怕输在力气,被人包围,他却有出色的战斗本能,身体绷紧如弓弦,便能瞬间弹跳起来,将那些空有一身蛮力的家伙一击割喉。
他早就磨练出了机警与敏锐,总是擅长捕捉恶意,然后将其扼杀在萌芽里。
哪怕到了广陵城,恃强凌弱也是人的天性,城里的花柳巷悄无声息死掉的几个嫖.客,便是管不住裤.裆里那东西,被他拖进角落里宰了的。
后来,广陵城里的流浪儿也知道,这个外来的不好惹。
他的头发总是披散着,寻常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浑身有股子戾气,凶狠又冰冷,是个魔星,自然更是让人退避三舍。
习惯了恶意与刁难,少年自然养出了一副冷心冷血的心肠,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天生便是刀口舔血的凶徒,也不认为自己应该与羊群为伍。
可他却遇上了一个人。
自此,人生的轨迹便彻底扭转。
谢先生博学而儒雅,是天下一等一的君子,是广陵城的春风。
他每每路过私塾时,都能听到他清冽动听的声音,或是吟诵那些极美的诗句,或是深入浅出地讲解着一些哲理。
那些句子写的可真好啊,他有时候会听的入了迷,蹲在墙角下不愿走,只是扒着窗户往里瞧,便刚巧能看到先生半张清俊温雅的侧脸。
少年也不去码头搬货了,而是着了魔似的跑去院落的墙角下坐着,听他的声音,还有那些极美的句子。
就算听的似懂非懂,他也在心里重复着,反复回味。
他听到白衣的君子执着书卷,徐徐走过窗前,他吟道: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把打零工的钱换了最劣质的纸张和炭笔。
识字才能明理,虽然少年在战场苏醒之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但是识字读书这件事情,彻彻底底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了。
谢先生从来不赶走他,对于学生们的排斥也装作听不到,看不到,见他从来不打扰,久而久之,学生们也就接受他的存在了。
谢衍有时候会把课堂上讲过的书故意遗忘在窗口,偶尔还会附上几块油纸包裹的面饼或者是包子。
他起初不敢拿,但是后来,见先生并没有收回的意思,于是他便大着胆子借回去看,到第二日私塾上课时再原样放回窗台。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自己粗劣的作业夹在书里,而是附上了一方自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墨条,算作束脩。
品相并不好,也许那位先生有的是更好的墨。但对他来说已经是全部了。
他觉得自己的字还不足以拿给谢先生看,会让他觉得自己如榆木一般不可教。
书与墨条都被收走了。
少年心下一安,越发觉得先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少年心里暗暗发誓,要练出一手好字,学出点名堂,才好意思去向先生道谢。
于是他起的比谁都早,用树枝在沙地上练习,写的不满意再抹去,觉得自己的手不够稳,便在腕上悬了沙袋,借着庙中佛前长明的灯火,从四更天练到鸡鸣。
就连在广陵码头帮工的时候,他心里也在勾勒着当天所学的内容,在口中反复默诵,让那些学到的东西都印在脑海中。
他天资本就聪颖到可怕,读书更是过目不忘。只要认了字,他的进步简直是一日千里,不过一个月,他就比那些自小作文的人,文章写的更好。
到底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始终有些心气儿,谢先生的好意,让他终于鼓起了一点勇气。
他苦苦磨练了一个多月,以谢衍上次布置的“君子之道”为题作了一篇文,然后换了一件干干净净的黑色粗麻衣服,打理干净自己,忐忑不安地想要去找谢先生,想要当面道谢,却不料看到他的秘密。
那老道士,为什么能够骑着青牛飞?
什么“道祖”,什么“天问先生”?
谢先生到底……
战场求生的本能告诉他,要逃。于是他逃了。直到跑到巷子里,少年才倚着墙才大口喘气,心脏砰砰直跳。
“他绝不是一名普通的私塾先生。”
“他到底是谁?”
可他猝然一抬眼,却见白衣的先生执着一把油纸伞,早已站在夜幕中的巷子尽头。
他出现的无声无息,衣袖翻飞,儒雅风流,面容如往日君子如玉,可是黑夜却在他的背后扩张,仿佛另一个幽邃神秘的世界。
谢先生不紧不慢地向他走来,仿佛闲庭信步。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啊,对啊,他不知是仙是魔,自然有着神异手段。
少年仰起头,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下雨了。
雷鸣一闪,雨声渐渐大起来,而谢先生由远及近,白衣在雨丝中飞扬,却不染尘埃,不沾风露。
“你是仙人?”
少年人出奇地没有继续躲避,他直着脊背,被雨淋透,劲装勾勒出他纤薄有力的身姿,让他如同生机勃勃的新柳。
雨露涤尽他脸上的微尘,他美到妖异的面容露出来,眼睛并非纯黑,而是透着些沉沉的暗红色,在蒙蒙雨雾之中,漂亮的像是水洗过的宝石。
少年本能地弓起背,那是一个防御的姿态,可在谢衍当真在他面前站定时,他却有些怔怔地看向他,一时间移不开眼。
谢衍没有说话。
在他看到少年第一眼时,本能驱使他掐指一算。
他们有缘。缘分还不浅。
这段并不照面的馈赠,本以为只是信手而为,却不料是命中注定。
既然天命有缘,那他也不介意多花些时间观察一下。
这一个月的观察,让他大致明了少年的性子,心气高,有自尊,不肯白白受人好处,是个戾气重的小狼崽子,扎手。
谢衍看着少年人戒备的神情,沉默了一下,然后微微倾斜了一下油纸伞,轻声道:“你住在哪里?”
“……”
“雨大,我送你回去。”
一路无话。
油纸伞并不能遮住两个人。而谢衍本就是大乘修士,区区雨水根本近身不得。于是他将纸伞偏向被淋透了的少年人,行走在广陵城青石板的道路上。
“你叫什么名字?”谢衍问。“可还有父母?”
“我没有爹娘,也没人替我取名字。我只是隐约知道,我姓殷。”少年攥紧拳,掌心一片汗湿。他咬了咬牙,还是问出口:“谢先生,你是仙人吗?”
“为什么这么说?”谢衍似笑非笑:“就算我有神异,但世上有仙也有魔,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魔?”
“你对我好……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小狼崽子却显得坚定不移,认真回答道。
“天真。”谢衍失笑。“仙亦然会堕入魔道,魔也可立地成佛,天底下,善与恶不看身份,只从心而已。”
少年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
谢衍微微挑了挑眉,兴味地笑了。
“就到这里吧。”少年顿足,不再前进。
前面是城北城隍庙,不能算是家,只是处遮风挡雨的破庙而已。而他并不想让谢先生这样的神仙人物,见到他生存的环境,那里太污秽,怕脏了他的眼。
少年学着儒家的君子执礼,道:“劳烦谢先生了。”
谢衍觉出他的排斥,于是也不再向前,隐隐约约地挑起唇角,淡淡地道:“明日仍然是辰时上课,不要迟到。还有,把作业交上来。”
少年在黑夜里蓦然抬头,脊背一僵,心中泛起喜悦来。
他扬起一抹意气风发的笑,回眸笑道:“是,谢先生。”
第108章 师徒之缘
少年被谢先生送回破庙中时, 因为一路躲在伞下,他的粗布薄衣上只有些微的湿润,鼻腔似乎还留着仙人衣上的残香。
最近温度降得快, 他为了节省,还是没有生火, 只是把没有送出去的作文贴身藏在胸口,蹲下身搓了搓手,打算从佛像背后的孔洞里掏自己藏的破棉絮。
可是他低下头掏了半天, 除了一堆稻草梗之外,什么也没掏出来。
少年凶戾地扫了一遍已经横七竖八睡倒的乞儿们, 却知道找不回来了。他独来独往, 总是受本地流浪儿排斥,破庙中来去的人又太多,就算被偷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于是他躲在布满蛛网的佛像背后, 避开穿堂的风,但是冷雨的气息还是浸透肌骨。
少年冻的哆嗦了一下, 只能蜷起身体,用稻草盖住自己的肢体。
换做平日, 这又会是一个难熬的雨夜,但是方才那短短的一程路, 却好像是永夜中的一簇烛火,让他胸膛发着热。
他想着谢先生的背影,与明日约定的蹭课, 唇角便浮着笑,显出几分少年的天真来。
不多时,他就环着臂膀, 慢慢地睡过去了。
少年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畅游仙境,见到那些只存在于诗文中的玉殿琼楼,不似人间。
白衣仙人轻抚他的发顶,传授他长生仙法,引着他在仙境悠游。桂殿兰宫,瑶池仙乐,那些闻所未闻的奇景,让他目不暇接,一时间,极乐不思归。
忽然间,引路的仙人转过身,竟是谢先生的模样。
半夜里,少年陡然被雷声惊醒,只觉身上一阵冰凉湿润。他低下头,轻轻一摸,脸却蓦然红了一片。
他一路流浪过来,见过世间肮脏丑恶,并非不知人事。他知道,自己这是长大了。
一夜成长的少年羞窘至极,他先是看了看一片寂静的破庙,然后在寒风冷雨中把自己蜷起来,把头埋进臂膀间,漂亮的黑眸垂下,睫羽细密,眼底却是流转着浅浅的波光。
他听其他的流浪儿说,少年身体成熟时会做春梦,他们有的人会梦到翠街的漂亮大姐姐,有的人梦到的是因为战争而失散的青梅。
一天的乞讨结束后,他们还会聚在一起,嘿嘿地笑着,谈一些下九流的话题。
少年好似天生恶徒,冷漠孤戾,独来独往,又没有十岁之前的记忆,连情感都残缺着,更是理解不了何为欲望。每每到这个时间,他都不胜其烦,却还是被迫听了一耳朵,到底也是懂了。
少年想不通,他做的梦明明那么正经圣洁,怎么会……
“明天还要上课,谢先生刚刚允许我听他的课,不能胡思乱想。”他心里告诫自己,脸上的热度慢慢消退,才逐渐恢复正常。
雨小了,少年便跑出去接水洗衣。
明天是新开始,他可不能旷课。
待到后来,帝尊登临帝位,回想起初见时,才觉出他少时梦游仙境瑶宫并非偶然,而是类似古时典籍中,帝王梦见巫山神女,是天授帝命。
他本是天生大魔,少年时遇到仙人点化,开了他的情窍,从此化为至情至性的种。
他之执着,他之爱恨,冥冥中皆有答案。
*
自从谢衍开始给他开小灶,少年的进步一日千里。从最初的字都写不好,到可以提笔作文,不过用了数月时间。
谢衍为了照顾他的进度,先从粗浅的道理教起,少年却能敏锐地察觉出他背后的深意,也会时不时语出惊人,让眼高于顶的天问先生也生出几分爱才之心。
谢衍初时教他,一是为了全那命中几分缘分,二是他曾立誓有教无类。
少年既有仙缘,他也不吝于稍稍点拨几分,教他几个月,于他而言不过随手为之,但对于少年来说,未来的路便会好走许多。
反正芸芸众生皆是过客,天问先生矜傲,从不为人停留,他也不会例外。
今日放课后,谢衍在见微私塾的竹林里寻到了少年。
少年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衣,有些许不合身,露出纤细的手腕和脚踝。
他正盘着腿,坐在青石板上诵读今日的内容,背至忘情处,还会用手指频频敲着膝,显然是品到了几分深意。
谢衍也不出声打断,只是随意一扫,除去杂草的土壤上,有着用树枝深深浅浅勾画的痕迹,哪怕字体还稍显稚嫩,笔锋却已经初露锋芒。
“起来吧。”谢衍冷不伶仃地道。
“啊……谢先生。”
少年被当场抓获,脸又微微红了,他腾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有些拘谨地在先生面前低下头,“我耽搁的有些久,现在马上走。”
谢先生偶尔会指点他一下,也会免费借给他书看,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他越是感激,也越怕哪里惹了先生不喜欢,失去来之不易的机会。
书山有路勤为径,谢衍天纵奇才,也在背后付出许多汗水,他欣赏勤学苦练的学生,并未苛责他,而是用折扇轻轻一点,抹去地上痕迹。
“和我来书房,以后不必在地上练了,初学者,还是在纸张上练字容易一些,若是没有纸,便放课后来问我要。”
“谢先生……”少年先是愕然片刻,“我、我可以吗?”
“不必推拒,毕竟,你现在也算是我的学生了。”谢衍顿了一下,淡淡地笑道:“有教无类,圣人之言,豪门贵族听得,平民百姓听得,飞禽走兽亦然听得,难道,你听不得?”
“学生受教。”少年执了一个弟子礼,向他深深一揖,声音轻快。
随着谢衍进入书房,少年人环视四周,只觉别有洞天非人间,陈设无一不风雅。他方一踏入,便觉得耳聪目明,豁然开朗,好似进入了什么玄妙领域。
从门口的落地花瓶,到书案小几、紫檀木书柜、白梨花立屏,摆放皆是讲究。墙上悬挂一幅溪山图,少年仔细一看,竟是觉得图中溪水流动,飞鸟振翅,而一错眼,又觉得与平时无二了。
“我出题你来写,考教考教你最近的功课。”谢衍用折扇一点,示意少年在桌前坐下,面前的文房四宝,皆是少年未曾接触过的精美。
少年有些拘谨,小心地执起笔,沾了墨,却见白衣的先生神色不似平日温善,也并无敌意,是一种近乎虚无的淡漠,好似繁华流景都是过眼云烟。
谢先生当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个温雅君子吗?兴许不是。
淡漠高远,有如仙神,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谢衍的声音清冽,但开口说出圣人言时,竟是字字千钧。
“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出自《礼记·中庸》!
少年过目不忘,虽然这些日子只学了经义,但是早已将其暗记于心,此时便更加胸有成竹。
他思忖片刻,下笔作文。
谢衍并非是为了看他文采,他并未指望十五岁开蒙的少年人,能够作出什么锦绣文章,而是看他落笔时的天赋。
有书房的阵法聚灵,少年甫一落笔,便有极强的灵气流动在笔端。继而,那些书写出的文字好似活了过来,他却浑然忘我,进入了“下笔如有神”的境界。
他只是第一次以纸笔正式作文,便显出如此傲视群雄的天赋。而有些人,终其一生也触摸不到这种境界。
谢衍爱才,神色柔和许多,便抬手在他后颈一拂。
少年猛然一僵,脊背的肌肉紧绷着,肢体一瞬间进入了警戒状态,好似幼小的狼崽在磨爪子。
“放轻松。”谢衍有种在揉捏小狼的感觉,他也不在意少年的小小反抗,只是道:“别走神,写你的文章,我看看你的根骨。”
先生温热素白的手指,顺着他的后颈摸到脊背,激起一阵酥.麻。
不像是那些见他容貌出色,便起了不轨之心,企图动手动脚的男人,让他厌憎恶心,只想杀人。
谢衍的抚摸点到为止,却有一股温热的力量在他四肢百骸流动,让他半点也不反感,不多时,整个耳根都红透了。
他低下头,强忍着这股酥痒下笔,脑子里一团乱,心脏却砰砰直跳。
谢衍摸了骨后发现,少年纤细的身体里蕴藏着澎湃的力量,无论是灵骨还是灵脉都是最顶级,稍加教导,以后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去仙山拜师学艺,各大仙门怕是会为他打破头。
结果偏偏是他碰到了这么个好苗子,这么一看,倒是天意。
谢衍前些日子才与道祖说过收徒之事,他差不多也该有这个打算了,却因为种种原因,不愿意收其他仙门的天才,只想随缘。何况他收徒贵精不贵不多,一个便好。
少年这般好根骨,又如此向学,他难免也小小地动了些心思。
就算少年在尘网里沉浮许久,染上些凡俗习气,但到底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那点浅浅的小心思,谢衍能够一眼望到底。
他向来谨慎,提出之前,还是决定算上一算。
但是当他摆好卦,算他命盘后,结果却让谢衍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大凶。
他半生颠沛,半生疯魔。
无人可解。
天问先生寻常不起第二卦,但他看了一眼正在认真下笔的少年人,心有恻隐,于是决定再起一卦。这次用的是推算星轨的演算方式。
水镜之中,紫微星冥冥大亮,文曲、文昌围绕,左辅、右弼相佐。
帝王命格,贵不可言,却杀机四伏,天煞孤星。
他这一生,怕是大起大落,不得安宁。
谢衍从未见过如此凶煞之命。
就算是七杀命格,到底还有一线生机,但他看着少年的命盘,绕是他精于天衍,一时半会还真是算不出那一线生门在哪里。
“罢了,收了他怕是收了个麻烦,需要耗上许多心力。”
谢衍看着少年低垂着眼眸,专心写文章的模样,只觉得他勤奋好学,漂亮乖巧,难得的好苗子,命却如此悲惨,实在是可惜了。
虽然可惜,但是谢衍也不一定非要个徒弟不可。若是命里注定结局不好,他又何必平白招惹这因果。
他已然学到不少,赠上几本书与银钱,便教他另谋生路,不要再来了。左右他在广陵城也呆够了时日,也是时候换个地方讲学了。
*
谢衍走的那一日,广陵城还睡眼惺忪,笼罩在寂静的晨雾之中。
秋日风光正好,官道上的秋枫如火,正是可以怡然赏红叶的时节,谢衍为了看遍世间风物,即使大乘修士已能日行千里,他也只是一人一马,红尘行走。
“留步。”谢衍牵着马,没有回头,而是淡淡道:“送到这里便可以了,你回去吧。”
“我不走。”少年手中拿着柳枝,却未送出,他固执道:“先生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私塾已经关了,你如今所学也足以你考上秀才,若是继续读书,来日出相入将也不是难事。”谢衍漫声道:“魏朝的科考制度刚刚定下不久,你大可以上魏京一展长才,何必跟着我。”
“我不去科考,我要跟着先生。”玄衣劲装的少年也牵着马,背着行囊,长发高高束在脑后,亦是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
他本就是无根浮萍,天下漂泊。
是谢先生结束了他的浑噩生活,让无爱无恨,只为活着的天生恶徒,识文断字,通晓义理,蜕变成了一个人。
自从读了书,他再也不必去做苦力。他脑子灵活,抄书算账,代写文章,样样都做,活着,对他来说已不是难事了。
但是少年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他卖掉了所有用不上的东西,用这些时日里攒下的钱财换了一头马,整理好行装,在城门外等待。不多时,便看到了今日离去的谢先生。
“我只教学生,结业后便动身离开,从不收徒。”谢衍从未遇到这么执着的学生,他淡淡地道:“你也知道,我若想驱你离去,是很简单的事情。”
“我远远地跟着,不打扰您。”少年却是抚了抚马背,轻声恳求道:“若先生真的觉得我烦,不用先生驱赶,我会自行离去,若您觉得可有可无,便允了我跟随吧。”
谢衍见劝不动他,便也点到为止,不再说话。
他倒是好奇,少年能够坚持多久?
只要冷着他,怕是用不了多久,他便会意识到跟着他得不到什么,自行离去了吧。
谢衍有心看一看大千世界,脚程并不快,走走停停,倒也自在。少年亦然如约,未曾打扰他,只是远远地跟着。
有了一个沉默无声的旅伴,谢衍就算明面上刻意不去理会,但也会稍稍分出些许心神,注意一下他弱小可怜的学生,免得他一不留意,少年真的死了。
谢衍遇到陌生灾民亦会施救,遑论他们有接近一年的师生之谊,只是若有若无地护着少年。
乱世豺狼多,何况谢衍走的是去边关的路,经常路过山林,越来越荒无人烟。
已近黄昏,暮色四合。树丛中有腥风吹来。
少年对于危险的感知十分敏锐,他把马往树干上一拴,拔出腰间的匕首,向着几十步外的谢衍看了一眼,确认先生正在休息,没有被打扰,然后起身离去。
谢衍自顾自地在树下闭目养神,神识却分出一些,跟着少年离去的影子。
不多时,少年便回来了。他擦了擦匕首上的血,沉默寡言地把一张完整的虎皮收进行囊,唯有衣袖下飞溅的血,昭示着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杀。
“过来。”这是他们踏上旅程后,谢衍第一次开口唤他过去。
“是,先生。”少年先是一怔,继而黑眸亮了亮,像是被呼唤的小狼,步履轻快地走向谢衍休憩的树下。
“遇到虎豹,受伤了?”
“没有。”
“真的没有?”谢衍抬眼瞥了他一眼,几乎洞穿他的心思,“不准在我面前说谎。”
“手上有点伤……”少年低下头,有些惭愧。
“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过来唤我便好,又何必以命相搏。”谢衍淡淡地道:“你也知道,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先生正在休息,猛兽腥臭,不能扰了先生的雅兴。”黑衣少年把手背到身后,倔强又执拗道。
在他看来,先生就是神仙。若是猛兽冲撞了他,让他冰雪一样孤高的脸上浮现出厌烦的神情,便是十恶不赦,必须提前解决掉。
谢衍哪里不知道他在流血,只是轻轻一叹,向他伸手,道:“孩子,手伸出来。”
少年的手臂上,被利爪划开的血肉外翻,伤口隐隐作痛,他却有些张皇地背到身后,似乎是怕污了先生的眼。
“我的错。”他低头道歉。
“错在哪了?”
“先生于我有恩,我应该不给先生添麻烦,这次一时大意受了伤,下次一定会更快解决掉。”他答的流利。
谢衍见他这般对生死毫不在意的模样,竟是被气笑了,于是语气更强硬了几分:“伸出来,若是手废了,你怎么拿笔?”
少年这才伸出手,手指蜷缩着,线条流畅的小臂上是猛虎的抓痕,还流着血。
谢衍伸手拂过他的臂,不过心念一动,便让他血肉模糊的手臂完好如初。
少年很少见到谢衍用到仙法,眼睛又是亮了亮,他张了张手指,灵活自如,简直如未曾受伤一样。
“不准缩手,掌心。”谢衍拿出戒尺,冷冷地道。
“……先生。”少年仰头看着他,语气放低了些,好像在讨饶。
戒尺落在他掌心的皮肉上,不轻不重,刚好三下。
“给你个教训,以后若没有必胜的把握,学会求助,不要以命相搏。”谢衍去牵马,淡淡地说道:“别想太多,只是看在你跟了我许久的份上。”
“先生真好。”
“去牵马,现在出发,别坠在后头了。”谢衍顿了顿,道:“既然你打定了主意要随着我走,就跟上。”
第109章 边城故事
谢衍迎着流民潮一路北上, 他想要去北方边塞,看一看这场战争到底打到什么地步,竟是让万民颠沛, 百姓流离。
谢衍不用自己的大神通,靠着双腿丈量大地, 好似全然忘记自己修士的身份。但他哪怕悯恤万民,身上却还是有世家大族的气质,与躲避战祸的南下流民显得格格不入。
谢衍并非不通俗物, 只是懒得去交际,每每被泼皮缠上时, 都会似蹙非蹙着眉, 对于一些脑子里只有阿堵物的酒囊饭袋,他连道理都不去讲,转身便走。
少年曾经在逃难时来过边塞,对这里的潜规则熟的不能再熟。问路、收集情报、在边塞跑遍程序, 与流民打交道、包括替他找到急出房屋的商人,他都做得很好。
这跟了他一路的学生的确贴心极了。
谢衍十分满意地打量着少年给他找的落脚处, 发现屋子干净,只要稍作整顿就能住人。在边城里, 一间四进的院落已是极好,他没什么可挑的。
虽然价格高了些, 但少年又帮他向屋主磨下了折扣,只要交钱即可,十分省心。
他心下满意, 又问道:“你住哪里?”
“我租了一间,先生不必担心。”少年见他神色淡淡,却在关心自己, 心底发热,只是回头粲然一笑。
他孤戾桀骜的面容,美则美矣,却显得有些戾气,此时展颜一笑,却显得神采飞扬。
少年本就长得极好,原先因为四海流浪,弱小无依,过盛的容貌反而是一种灾难,所以他总是披头散发,在脸上涂灰,藏着掖着不给人看。
如今他跟在先生身侧旅行,玄色劲装勾勒出少年还未完全长开的轮廓,腰腿紧绷着,长发束成马尾,行走时一晃一晃的,颇有些俊俏秀美的模样。
谢衍心里一叹,若非他的命格,这孩子他怕是早就收入门下了。
但他向来谨慎,若是不能承担他人之命运,他便不轻揽因果。于是这一路上,他纵使照顾,也绝口不提收徒之事。少年既然说他有处可以去,他便暂时不提要他住下的话了。
修士与凡人之间天差地别,他若不收徒,便不要贸然改变凡人的人生轨迹,更不该交集太重。
少年其实已经把钱用的一干二净,既又不好意思对先生开口,更不想让他以此为由打发他走,只是硬撑罢了。
收留他的哨兵是个热心肠的人,见他年纪小,就让他可以多待一阵,等到入夜再回去。他躲在哨所里,蹭了一口热汤,就着干硬的面饼,囫囵吞了下去。
粗糙的杂粮扎着他柔嫩的喉咙,像是在吞咽砂石一样,他却半点也不抱怨,蜷缩在屋檐底下避风,实在咽不下去,就抓一把融化的雪水,冻的他整个口腔都没知觉了。
他心里盘算着应该去哪里弄钱。
半年多的积蓄,就算是再省吃俭用,从秋至冬也该折腾没了。军籍是万万不能入的,如果先生要走,他追上去便是逃兵。
除此之外,城里又有什么活可以干呢?他不能放弃,一定要学下去,他还想继续追随着谢先生,哪怕只听上一句半句,也是好的。
他也许本该用这些钱上京赶考,挣得一官半职,而非去追着一位仙师,随他横穿了大半个中洲。
但他不曾后悔。
对他来说,世上一切事情都殊为不易,而谢先生是他的唯一机会,他想要得到更强的力量,拼了命地活下去,也想要获得更多的知识,让自己的一生不至于太过浑噩。
“就算是他赶我走,我也不走。”少年哪怕饮冰吞雪,漆黑的眼眸里却有着对未来的憧憬。
因为,这世上除了谢先生,再也无人对他好了。
边城入了冬,北风席卷,越发寒彻。
第二日,少年准时到来,他穿着一件旧棉袄,抱着包裹,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外,抬手敲门。
“谢先生。”少年人呼吸间有白雾浮动,“您要的东西,我买齐了。”
不多时,屋内传来回应声。
“进来吧。”谢衍的声线温如雅玉,却有种高高在上的淡漠。
“是。”少年垂首,轻轻推开门扉,踏入屋内。
甫一进屋,他便感觉到不同,明明没有烧炭时的火燎味,一股四季如春的暖意透入躯体,让他不自觉地面色舒缓,有些狡猾地翘起了嘴角,想要多缠着先生说一会子话,蹭一蹭这里的暖意。
谢衍从来都是个讲究人,即使是在人世历练,也没有学佛家苦行僧的习惯。
他把原本空荡的屋子里堆上了符合自己爱好的家具器物,屋子外面看,并不觉异样,一旦进到屋里,才觉这里风雅幽静,处处是景,浑然不似在边城。
“边城经常打仗,所以贩卖的大多是必需的生活用品,唯有几个杂货铺子才有些旧书,都是家境没落的书生批量卖过来的,我已经全部淘换来。”
少年把包裹展开,把里面的旧书摆在桌面上,继续道:“在杂货铺还见到了几种形制奇特的乐器,觉得先生会感兴趣,学生擅自买来了。”
他自称学生,谢衍扫他一眼,却并未纠正,随意捡了一本翻了翻。
这是北地的民谣,其中行文韵律颇有意趣,于是谢衍满意道:“办的不错。”
少年被夸赞,不自觉地挺了挺脊背。
“余下的银钱你就留着吧。”谢衍伸手试了一下他领口的旧衣厚薄,发现里面并未夹棉絮,蹙起眉道:“怎么还穿着秋衣?去买身好点的衣服,边塞苦寒,莫要送了性命。”
“是。”少年得了一句关心,弯起唇角笑了,倒是显出几分纯挚。
“笑什么?”谢衍一顿,拂袖冷哼道。
“先生关心学生,学生心里高兴。”他仰起头,眼睛亮如晨星,笑意盈盈地道。“先生这里好暖和,学生今日可以多待一阵吗?”
“……”
惯的他,都学会顺杆爬了。
说是这么说,但谢衍倒也没有生出被冒犯的情绪。
他们就算做不成亲传师徒,但是到底也有几分师生缘分,一个身世颠沛,却又天资出众,聪颖好学,勤奋刻苦的学生,他心中恻隐,又怎么会不喜欢。
“过来,今天给你讲点强身健体的法门。”谢衍淡声道。
少年的眼睛倏一下亮了,像是小狗一样蹬蹬跑到他身侧,扬起脸看着他。他本来想轻轻扯一下他雪白的袖子,却半途缩回手来,似乎是怕污了他的衣服。
他有点不自信地轻声道:“我可以吗?”
谢衍觉出他心里几分不安,道:“以你的天资,哪个门派都拜得,既然这么执着,不肯走凡俗之路,提前学些修真吐纳之法,打个基础,也无有不好。”
谢衍的考量是周全的,小狼崽子虽然凶起来会咬人,但毕竟还小,体格力量都不占优势,要是真在边塞遇到什么危险,遇到真刀真枪的威胁,那点野路子的防身水平,的确不够看。
谢衍让少年盘腿坐在坐塌之上,指点道:“闭眼冥想,想象身体里有一股流动的灵气,流过灵窍,顺着四肢百骸汇入丹田。”说罢,他两指并起,逐一点过他身上的灵窍所在处,教他修真的基础。
少年跟了仙师这么久,好不容易得到指点,珍惜不已,立即全神贯注,按照谢衍的教导去做。
兴许是真的天赋异禀,他冥想片刻,忽的感觉到丹田发热,从指尖到四肢都灼热起来,一股火热的灵气在他四肢百骸流窜。
他浑身都在发热,衣衫也被汗水浸透,谢衍却在他的肩膀一拍,便把他快要失控的灵力给生生压了回去,
“稳住。”谢衍道:“你天生属火,灵气太过霸道,得自己控制住,否则只会自毁。若是这一关也过不去,就别想着修仙了,老老实实当个凡人吧。”
谢衍顿了顿,又道:“你已经学过我儒家的四书五经,若是难熬,选一本开始默诵。”说罢,他又有几分后悔,若是让他立了儒门道基,改拜其他门派难免会困难些。
少年可不知道谢衍心里的纠结,他欢欢喜喜地应了是,然后专心与自己体内的灵力开始斗争。
不多时,他便汗如雨下,进入一个极为玄妙的境界里,浑身的灵气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又仿佛被水道疏导,被他控制着流至周身,自动开始行大周天。
教一遍就会,果然是万里挑一的天才。谢衍看了片刻,心中感叹。
他生于人间世家,是难得一见的修真奇才,自年轻时,他便顺应天命离家访道,踏上仙途。就算是他,当年入道时也没有这么夸张的速度。
少年端坐于坐塌上,入定了快三天三夜。
谢衍便挑了几本书,一边阅读,一边盯着他的修炼进度。
少年的灵气属性有些暴戾,极容易失控,在快走岔时,谢衍便出声提醒两句,入定的少年便会进行调整,他的反应速度与灵敏性,好似天生为修行而生。
窗户半开,一轮皓月当空,夜深静谧。
待他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的外袍被除下,只着一层单衣,睡在谢先生的坐塌上,身上还盖着被子。他感觉身上的汗浸透了单衣,显得有几分黏腻不适。
屋内温暖如春,披着青色大氅的谢先生,正坐在他身侧品茶读书。
“醒了?”谢衍把书册一合,道:“你已经跨入炼气之境,做得很好。”
少年没说话,扶着额头,冷汗涔涔。半晌,他才道:“我成功了?”
谢衍站在窗前,月光从他的身侧照进室内,寥落一片。他身上披着的青色大氅仿佛覆上一层银芒,遗世独立。
“这只是开始,而不是结束。”谢衍负手而立,道:“大道三千,你只是刚刚入门而已。”
少年神色一敛,掀开被单下了床,向着窗前的修士,双膝触地,跪了下来,仰头笑道:“徒弟多谢先生指点。”
谢衍抬手虚虚一点,停住他想要磕头的动作,然后一拉大氅,徐徐走到他身前,把少年提起来,重新塞回被子里。
谢衍拨开他汗湿的刘海,显出他精致的容色与含情的眉目,食指在他额心点了点。
“先前与我说,只想跟着我,服侍我,什么也不多想。”谢衍轻笑,道:“这便开始自称徒弟了?”
“是学生逾越。”少年人心里一紧,却在仰头时眼睫轻颤,黑沉沉的眸子里仿佛有涟漪。
“小崽子,以为我看不出来呢,只是不与你计较罢了。”谢衍哪能看不出他的殷切心思,却也不恼,只是掖了掖他的被角,手指托起他那张俊秀到昳丽的脸,捏了一捏,微微笑道:“这般耐不住性子,想拜入我门下,还有的磨。”
谢衍边教他读书,时不时教他一些基础的吐纳法门,日子如流水般过去,转眼已是数九寒天。
谢衍隐瞒修士身份,以寻常书生的模样来到边城,只是了解一下战况,对于局势有一个更深入的判断。
但是冬季碍于天气,一般属于休战期,守城还好,攻城则是自讨苦吃,自然无人来犯,一时间,边关倒是难得的平静,刚好方便他教书育人。
在少年进入炼气期后,谢衍又不教他修炼了,只是有事没事给他开开小灶,讲些除了四书五经外的东西。
内容也很多样,兴许今日讲了讲墨家是如何修筑防御工事的,明天便讲如何作辞藻华丽的赋,和他玩排比和用典。
这般随心所欲的教法,倒是颇有玩心,谢衍教的爽了,只是苦了他目前唯一的学生,今日还未理解透攻城梯的原理,第二日就要抽背赋文,饶是他再聪明,也学的一个头两个大。
这几日为了攒钱,他都是吃烤馕饼配雪水,加上刚刚入道,灵力还很混乱,不多时他就饿的前胸贴脊背,却还是强打精神读书,在谢衍的指导下画一些精细的图纸。
“握住笔,怎么这都能画歪……”谢衍是个精益求精的性格,他看不过去了,从背后握住他执笔的右腕,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手腕没力气可不行。”
他教着教着,突然听见少年的腹部咕咕地叫了一声,然后他眼里的优秀学生,却是哀鸣一声,耳根像是滴了血一样,难为情地埋下头,只露出尖尖的下颌。
“饿了啊?”谢衍早就辟谷,不知道何为饥饿,一时间怔了片刻。
但少年却像是一只舔舐他手心的小奶狗,正是最稚嫩最娇气的年岁,但他从不叫一句苦和累,忙上忙下,跑前跑后,都让人忘了他还小呢。
“学生不饿。”少年嘴硬。
谢衍这里哪有凡人吃的东西,他想了想,从袖里乾坤掏出点上次从道祖那里诳来的茶点,又知道这种含着灵气的食物他不能吃多,就掰了一小块,一点一点地喂给少年。
少年被他喂东西吃,脸红红的,却就这他的手,一点一点地吃干净了那小点心,唇边的点心屑也被他舔干净了,甚至还不留神舔到了谢衍的指尖。
不过一向洁癖的谢衍,倒是出奇地没说什么。
“带灵气的食物,你不能吃多,记得回家打个坐,把灵气消化一下。”谢衍揉了揉他的墨色长发,觉得手感不错,而被他揉来捏去的少年却也半点不反抗,反倒颇为享受。
放了课,谢先生又丢给他一锭银子,道:“去买些吃的,最好吃的饱些,长身体的时候,就多吃点肉。明日,我教你《三都赋》。”
谢衍支使他做事的时候,会多给些银钱,余下的便默认贴补给他。虽然知道仙人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但这也省下了大量他外出谋生的功夫,他每天用于学习的时间就更长了
他说罢,又挑起唇角,布置起功课来越发魔鬼。“明天还要把今天的功课默一遍,若是默不出来,晚上罚你不准吃饭。”
先生闲着没事干,兴趣爱好就是教学生,而且还变着花样压榨他的潜力。但他严厉归严厉,但是有时候又意外地温柔。他把度拿捏的透彻,逼的他很紧,却又教他努努力能应付得来。
自己求来的,自己受着。
少年先是收拾了自己的笔墨,仰头久久地看着谢先生,一时间失了神。
等到白衣的先生弹了他额头一下,问他:“还发呆,是现在就想默写了?”
他才捂着额心,蹭地一下站起来,说道:“学生这就回家背书。”
他把书本抱在怀里,又回过头,漆黑的眼睛比星辰还要明亮,“谢先生,明天见。”
第110章 名将萧珩
越到冬季, 边城的天黑的越是早。
少年背诵完功课,洗了一把脸,还未躺下, 就听到有人砰砰地敲他的门。
甫一开门,一张瘦黄的脸便映入眼帘, 染着焦急之色,是之前手头拮据时给他热汤的士兵。
“兄弟,帮个忙。”
“怎么了, 小伍?”
“我娘病了,我得回家照顾她。今晚我守城门走不开, 兄弟能不能帮我顶替一下。只要穿着盔甲, 夜里那么黑看不清你的脸,出不了事。放心,我清晨就回来换班。”
“……怎么不和同僚打个招呼?”
“若是能,我至于来找旁人?”
“我不白让你帮忙, 我给你酬劳,我的岗晚上一半时间都没人, 不会出事的。”小伍咬一咬牙,道:“我那里还有多余的炭, 在边关,这玩意有钱也难买, 你顶我一班,我匀一半给你。”
边塞这里全民皆兵,管理混乱, 顶班之事虽然违规,但也不是不存在。这么多年的野蛮治军,使得边塞十室九空, 城防兵如流水一般的换,同僚之间说不上几句话,可能就要战死沙场,看到陌生的脸实属正常。有时候缺人,套了盔甲就能上岗,连名字都叫不上,谁还管你是不是军籍。
与他相熟的小兵也不过十七八岁,又因为缺少营养,与他身量相仿,所以才找上了他帮忙。
少年一犹豫,想到冬日和平,大抵也不会出事,能挣到炭火倒不是个赔本买卖,就咬咬牙道:“好,这个忙我可以帮。”
左右只是熬一夜,功课也温习完毕了,换了班后,就能照常去谢先生那里报到,碍不到什么。
前半夜十分安静地过去了。
后半夜,他有些昏昏欲睡,却陡然听到战鼓喧天。
西城门陡然起了动静,他一个激灵站直了,向声音来的方向看去。
紧接着,他被人推了一把,从背后过来的将官厉声道:“还不去集合?今日听到蛮人的消息,宋副将率军去城外探查,调了我们城防兵。”
“……?”少年沉默。
“你该不会是想临阵脱逃吧?”高大的将官警戒道:“你是谁手下的?”
很显然,他被坑了。
可他若是说出自己是来替人顶班,在这个敏感时候,恐怕当场就会被当成奸细抓起来。
少年无法可想,只得随大流加入那东拼西凑的小队里,在蒙蒙的黑夜中听了那不知名将军毫无营养地画饼,跟着一群浑浑噩噩的士兵一道,向着城外出发。
那个宋副将据说是个刺头,城里的老将不给他拨人,处处排挤他。他一心想要建功立业,从塞外捉了几个蛮人向导严刑拷打,问出了蛮人有动静的情报。
可惜他的兵都在上次败仗中死的死残的残,只好从城防兵抽调了几个小队,此次趁着夜色出城,也是不欲打草惊蛇,打算悄悄探查。
而那找他帮忙的小伍,便是提前得知了消息,实在不想去送死,便撒了谎把他骗来顶包。
偏生军里管理混乱,就是将官也认不全手下的人,漏洞多成筛子,倒是给了他耍滑头的机会。
“回去后定要找他算账。”被赶鸭子上架的少年咬牙切齿,可惜他找不到机会跑路,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天色已经蒙蒙亮,他们向着荒原深处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军。
北风卷地白草折,冬日的边塞,更加苦寒凄冷。
领头的将领似乎在和人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一扬马鞭,马前拴着的蛮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
“你小子有点陌生,什么时候来当兵的?”走在他旁边的士兵身材健硕,嘴皮子却碎,他捣了一下少年的肩膀,眯起眼打量了一下,流里流气地道:“仔细看倒是有些俊,有娘们了没?”
“……”少年差点儿抽刀,还好压住了本能,他只是把头低了低,把自己刻意抹了几道灰的俊秀容貌藏住。
“这点个子,几岁啊?还是个哑巴?看来现在缺人缺的厉害,上头真不讲究。”那人见他不答,痞子似的啐了一口:“啧,娘们兮兮的,别看到蛮人就吓得尿裤子。”
少年一振袖,藏在袖口的匕首已经滑到了手心,冷铁贴着他的手心,仿佛下一刻就可以出鞘杀人。
但他还是按捺住了,把眸底的冷意藏起,沉默以对。
这般蠢人,不与他一般计较。
还有,希望先生不要在意他的缺课。
少年脸上顿时笼上一层森森的戾气,若是惹先生发怒,觉得他不可教,那个叫小伍的必不可能活。
他们行至塞外深处,只见四处奇石林立,风声瑟瑟。枯树与骸骨遍野,显出几分萧杀之感。
领头的宋副将觉得不对,一勒缰绳,马儿嘶鸣,他盛怒之下扬鞭一抽,俘虏顿时皮肉绽开。
“怎么回事,我不是叫你带我们去蛮人先遣队扎营的地方吗?营地在哪里?说!”
“就在这里。”蛮人桀桀地冷笑一声。
陡然间,四处嶙峋的怪石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拿着怪异兵器的蛮人,皆是青白皮肤,面部僵冷,宛若尸体在行走,犹如不知疲倦的怪物。
他们看到这支七拼八凑的队伍,好似看到了新鲜的猎物,空洞的眼瞳跳跃出幽幽的亮光。
站在队伍中端的少年顿时脊背一冷,本能告诉他,这是个陷阱。
已然迟了。怪物行动迅疾如电,从流沙、怪石后钻出来,向着送上门的血食扑去。
冬日是默认的休战期,所以宋副将带人出门探查,并不觉得蛮人会在大雪封山时渡过天险。
他自信地认为,就算是有些蛮人的痕迹,数量不会太多,若是拿下,还能作为军功夸耀一波。
这些年坚守边城,士兵换了好几茬,老兵都快打光了。谁知道蛮人比起秋日时更厉害了,面对这样离谱的对手,这东拼西凑出的队伍哪有什么战斗力,被这不似人反倒像鬼的东西成群结队一扑,立即分海般散开,未交战,阵先乱,从中间断出一个缺口。
少年身边的士兵被蛮人怪物拽出去,那蛮人五指如爪,把士兵的胳膊生生撕开。士兵发出凄厉的惨嚎,半截身子被在沙地上拖行。
而那格外敏捷的蛮人只是往地上一拍,流沙四起,陷了士兵,自身却诡异地避开了陷阱。
继而,蛮人翻着眼白的瞳孔盯着他们,要他们从脚底生出一层幽幽的凉气。
少年的匕首已经滑入手心,炼气的境界,在修真界也不过刚刚入门。但他身上的灵气充盈,资质上等,无疑让他成为了最好的猎物。
蛮人光是嗅着他的味道就觉得香,向他包抄而来。
“操,躲开!”已经悄无声息站在他背后的男人发觉不对,倒吸一口凉气,抓住少年的领子往后扯,自己却迎上去提枪一刺,悍然将扑来的蛮人挑落。
可下一刻,从地下流沙里钻出来的蛮人向少年的脚踝抓去,在他的裤腿处印下黑红色的手印,似乎要将他拖入漩涡。
少年反应极快,踩住他的手掌,冷铁的匕首冲着它的头颅落下,只是一刺,蛮人的半个脑袋被削掉。
“看你年纪小,下手却挺狠,是个可塑之才。”救他一命的男人枪出游龙,看盔甲制式大约是个小队长,却有着与之不匹配的狠辣身手。
“我不记得城防兵里有你这种小家伙,混进来的平民?还挂着我队伍的牌子。”他轻轻松松地点破,却似乎并没有在意,反倒与他攀谈起来。
“我记得原本那家伙叫小伍,人去哪了?”男人记得所有士兵的脸。
“他跑了。”
“脱逃呀。”男人沉吟了一下,眼睛冰凉,道:“在这个地方,这类事情多了,本是不举不究。我也不想拆穿,不过你看上去有些不一样——蛮人对你很感兴趣。”
“不巧,我只想宰了他们,然后回城。”少年又是把蛮人一刀割喉,盔甲上溅开粘稠的血。
他侧了侧脸,平日里在谢衍面前装出来的纯挚笑容褪的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战栗的冷笑。
他踩住蛮人的尸体,脚下的流沙坑却变回了平地。
他皱起眉:“这是什么?”
“蛮人啊。”
“蛮人是这种东西?”
“以前是人。”男人耸肩,“大约是今年秋天起的变化吧,那场打的挺惨,没几个能回来的。少数几个活着的士兵说,蛮人变样了,不怕死,不怕痛,还有些诡异的手段,迟早要打过来的。现在边城风声鹤唳的,百姓能走的全走了,留下的人,大多数是拖家带口走不掉的。”
少年离开边陲南下时是几年前,那时战况拉锯,他没见过这些怪物。
谢先生执意来塞外,还说“看一看这边的风土人情,还有这一战的情况。”
照此看来,倒是别有深意了。
队伍一触即溃,耳畔惨嚎不断,赤血飞溅。
用枪的男人又刺中了一只蛮人,却因为数量太多,不得不向少年的方向退去。
男人即使遇到这种意外情况却仍能谈笑风生,显然并不是蠢人,而是早已看出其余人都不顶用,唯有那少年身手不错,可以联合。
“我叫萧珩。”男人枪术精湛,显然并非普通小兵,却不知为何沦落此地。他笑起来带着些匪气:“联手吗?”
“殷七。”少年沉默了一下,道。
“家中行七?哪里人?”萧珩挪动几步,一个旋身,两人的背部默契至极地靠在一起,背对背迎敌。
“没有故乡,也无父无母,你废话怎么这么多。”少年冷酷的眼睛锁定一只从侧翼攻来的蛮人。
可他的匕首已经卷了刃,少年啧了一声,把头盔取下,向着蛮人的脑袋用力砸去,脑浆迸裂。
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却露出灰尘底下的真容,明明含着戾气,却无端教人移不开眼。
“拿着。”萧珩用枪挑中一柄铁剑,剑飞起,侧着刺入少年面前的沙地里。他说道:“砍这些鬼东西,长兵器顺手。”
随即,他又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地道:“其他家伙都不顶用,倒还不如你一个平民小鬼。”
他没答话,将剑从蛮人胸膛里抽出来,算是默认了与萧珩联手。
少年还是第一次执剑,有些生疏。
但他仿佛天生适合用剑,在一刺一挑中找到了手感,动作渐渐流畅起来。
这个男人有着神鬼莫测的身手,却在这边陲之地当一名无名小卒,受这种傻逼将领的瞎指挥,若非性格深沉,也不会有这样的忍辱负重之耐心。
“就算是活着,也回不去。”萧珩嗤笑,踹开一只攀着他腿的蛮人,看了看士兵的死伤情况,气的不轻,道:“操,宋长天那蠢猪,蛮人都变成这鬼样子了,还以为冬季正常休战?自己想黄泉一日游就别拉着别人,老子只是想在军中混吃等死。”
他抱怨着,杀敌时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枪尖划出一道圆弧,竟是横扫。
少年却感觉到身上的灵气在往剑上灌注,于是一剑刺去,灵气却霎时间燎向蛮人,让它肢体上窜起老高的火焰。
不多时,蛮人便承受不住这般灵气灌注,从腰部炸开,苍白的肢体断为两截,在地上抽搐几下才停。
见他冷不防来这么一手,饶是见多识广的萧珩也震惊了一番,自来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家伙厉害啊。”
“意外。”少年似乎还是很不适应与人肢体接触,他肩膀绷紧,然后嫌弃地拍开他的手,“别挨着我,不怕死吗?”
“想要我的命可没那么简单。”萧珩也不恼,只是从容转身,朗笑道:“打个商量,后面的交给你,不过分吧。”
萧珩身上有一股特别的魅力,若是他真要与谁打好关系,对方很难讨厌他。
少年自有记忆起就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就算学了经史子集,悟道明理,却抹不掉过去的痕迹。
他毫不畏惧杀戮,遍地尸骸只是让他回忆起了自己的底色,眸底也染上几分血色的杀意,杀戮就好像本能,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与他奇诡的命数纠缠不清。
“蛮人应该可以控制此地流沙。”整个战场已经成为修罗鬼蜮,他们早已溃不成军,为了活命只有厮杀。
萧珩观察后,沉声道:“而我们不行,容易一脚陷入其中,越是挣扎,陷得越深,若是逃命,又跑不过这些家伙,不想点办法,怕是得凉在这里。”
“他们七窍里有虫。”少年用剑挑起一只头颅,嫌恶道。“这是什么邪法?”
“原来如此。”萧珩经验老辣,只是一说,便意识到其中密辛。“这些蛮人不怕痛不怕死,他们才不是活着的,根本就是活死人,要活人与尸体去斗……”他说罢也苦笑两声,道:“此地恐怕早已被放弃了。”
“如果北方要塞被攻破会怎么样?”
“待到春日,蛮人会直接南下,向着中洲腹地而去。”萧珩脸色难看,道:“只要过了三留、广夏、天门峡,后面便是魏京。”
可他们现在哪有空去操心天下局势,活下来都成问题。
“会有救兵吗?”少年又问。
“救个屁,宋长天是自作主张出城的,上头没拦而已,估计是想让他栽跟头,哪会好心来救。”萧珩没好气,“老子还没娶媳妇,上回摸到姑娘小手还是在魏京的时候,亏了,亏大了……”
少年没答话,只是把长剑从尸体上抽出,道:“跟我来。”
萧珩挑眉,道:“你记得路?”这里地形复杂,就算是他,也不能保证能走出这种奇石林立的地方。
“此地有阵法,我的老师教过我如何分辨,现在只能碰碰运气了,不是找到出口,就是找到蛮人领地,敢不敢赌?”他在说到老师时,眼神微微一敛,好似藏着什么隐秘的心思。
“万一你把我带进蛮人营地,我岂不是很亏?”萧珩说着,却颇有些跃跃欲试,似乎他更想去蛮人营地。
“不走,你想待在这里和这些鬼东西相亲相爱?”少年道:“左右都是死,不如拼一把。”
“那行,赌了。”萧珩摸了摸下巴,道:“老弟,大哥能不能活下来就靠你了。”他爽朗一笑,手上却不慢,把一只没死透的蛮人一枪挑飞。
“向北。”少年看了一眼还在缠斗的士兵与蛮人,宋副将断了一条腿,趴在马上大声呼救,他心知无救,也懒得去救这个蠢货,冷静地道:“当逃兵是要斩立决的,我不是兵,你……”
“老子的命最重要,谁他妈要和这种脑子有问题的共生死。”萧珩冷笑一声,道:“都是群废物,老子带兵的时候,他们还在娘胎里呢。”
少年没有去问他经历过什么。萧珩明明有一身本领,却沦落微末,显然曾经的身份并不普通。
冬日天色阴沉,落下小雪,飞扬如同柳絮。
少年破旧的轻甲上满是飞溅的鲜血,身形挺拔笔直,执剑而立。
而他在天光与雪光中转身一瞥,双眸泛着不祥的赤红,如同君王临世,教萧珩晃神一阵,心里却有些荒谬之感。
他总觉得,这小子并非池中物。
*
檀香烧尽,茶水温了又温,备好的小菜也已经凉透。谢衍等了一个上午,每日都准时报道的学生,今日影子都没。
谢衍放下自己看了一半的地方志,瞥了一眼博山炉里檀香的残骸,什么也没说。
然后,他披着青色的外袍,徐徐走至门口,看了一眼宁静的城池。
城中依旧毫无异样,就好像只有他的学生凭空消失了。
“莫不是觉得与想象中不同,中途放弃了?”他心想,却又摇头否定,那孩子每日的用功不是假的。
他垂眸,随手抓了一把棋子掷下,棋子如星落,散了一桌。
“怎么在城外。”谢衍掐指一算,便知学生旷课恐怕非他本愿,心里那股子郁闷之气消了不少,随即又蹙起眉,“山穷水尽,枯木生花?这是什么卦象?”
屋外已经飘起小雪,整座边陲城市笼罩在寂静之中,天色蒙蒙。
谢衍到底还是按捺不住,抬脚便往外走。
好歹是他的学生,总不能让他莫名其妙地送了性命。不过,边关的确危险,把他带回来后,确实要考虑他的去留了。
他摊在桌上的地方志里,绘着栩栩如生的‘傀儡虫’,被墨笔圈画出来,标了一行批注,上面写着:其身如蚕豆大小,以脑髓为食,以人为傀。
*
他们离开流沙地,越是往里走,越觉得奇石诡谲,幽影重重。
萧珩把黏着血的头发重新束起,下巴处有些淡青色的胡茬,显得英姿勃勃。他的嘴上没个把门的,“万一我们真的不小心走进蛮人老巢怎么办,难不成我们俩努努力,把他们一锅端了?”
“来时的路线不能走,只能重新找路。”少年把破碎的盔甲卸了,轻装上阵。一柄暗淡的铁剑,在他手里却显得无坚不摧。“你若是后悔了,便原路折回,我不拦着你。”
“我就说说罢了。”然后萧珩看到了面前的断崖,摸了一下鼻子,道:“喂,不会是死路吧。”
“……你还是别说话了,乌鸦嘴。”少年也没想到算出来的结果真的是死路,脸上有点挂不住。
他断崖上往下一看,袅袅烟气从连绵的营地升起,却显得过分安静,不似活人住处。
“我宣布,我们把蛮人老巢包围了。”萧珩倒也是心大,没想到自己真的说对了,他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笑道:“这么大的战功摆在我面前,你说,我们去把他们老家抄了如何?”
他半开玩笑地说起时,眼睛里甚至有着野心的火。
“想死就自己去,我不奉陪。”少年冷酷无情地拍掉了他的手,“我还要回去找我的老师,今日还有功课没有完成。”
他虽是这么说,心里却清楚希望渺茫。
若是真的陷在这里,他怎么可能再见得到谢先生。
“看这个营地的规模,攻击我们队伍的蛮人,恐怕是倾巢而出,现在必然空虚。”萧珩大大咧咧地道:“这么大的营地里,总有舆图吧,我进去偷,你等在外面接应我。”
萧珩嘴上说着自己的命比谁都重要,但是遇到更大的机遇时,他敢打敢冲,比谁都不怕死。
少年顿了一下,道:“你信任我?”就算方才合作抗敌,他对萧珩也是有所保留的。
萧珩笑了,他蹲下身咬着草叶咀嚼了一下又吐掉,道:“我只信该信的人。你的眼睛只说了一件事,你要回去,我们的利益一致。”
少年的脸上难得浮现出笑容:“你对我的评价这么高?”
将军的眸底是狼一样锐利的光,轻哼着道:“我们现在没有马,没有食物和水,想要走出荒漠,就得去冒险,怎么样,去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