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平叛的差事, 殷无极办的极好。
无涯剑出,声震天下。即使是不通消息的散修,也听闻他的威名。
在此之前, 他就是再出色, 旁人听闻他的师尊是谢衍, 便会或是了然或是不屑地道一声:“难怪如此。”
在他们眼里,与谢衍沾了边, 就算是狗都能做出一番成就。
而如今, 撇开圣人的赫赫威名,那些自恃年长的老不修, 终于意识到一点:“当初谢衍身边咬人的狗, 竟是已经快要迈入大乘期的门槛了。”
教人恨极了他的好运。
谢衍得知殷无极的彪炳战绩时, 正在称量茶叶的分量。
殷无极不在身侧,他自己动手, 却总觉得味道不对。听闻小童来报,他手指轻轻一颤,竟是失手加多了茶叶。
修炼不知时岁, 五十年只是一瞬。
圣人出关后重新掌管儒宗, 来往应酬时,他虽得心应手, 却觉没有徒弟在身侧,竟是不习惯起来。
“圣人, 大师兄明儿就回山了,您看……”垂髫小童恭敬道。
“回山就让他来见我。”圣人嗯了一声, 吩咐道:“退下吧。”
宗门刚刚走上正轨,他就不得不闭关巩固境界。
兴许是这次闭关久了些,他也没留下太多嘱托就丢下他, 那孩子有些怨气也是正常,合该说两句软话,或是给些奖励……
谢衍以唇轻碰杯沿,兀自想着自己的宝库里还有什么奇珍,可以拿来哄自家徒弟一笑。
听到有人敲门,他抬了下眼,有些不愉道:“请进。”
前来拜谒的法家宗主韩度是个儒雅的文士,一身赭色长衫,端的是风度翩翩,气量尔雅。
百家争鸣,各有不服,而儒宗复兴之势已成定局,不可阻挡。本就分不出高下的百家有了共同的对头,于是隐隐有不满,与儒宗起过不少冲突。
但到底是多年的对头,无论是学说还是修习术法上都分不出高下,论道之时更是一言不合就文斗。
自古以来文人相轻,指望百家能够轻易联合是不可能的。所以有人合纵,拉起一派与圣人过不去,就有人连横,跑来与儒宗示好。
韩度向来不是个放不下身段的,自然是上微茫山拜见圣人。他请圣人指点迷津,最好在百家争鸣之时,将老对头墨家狠狠地踩在脚下。
“谢宗主。”韩度长揖,恭恭敬敬地道。
“不必多礼,韩宗主坐。”
谢衍并未起身,以他的身份地位,除却道祖、佛宗,已无人需要他起身相迎了。
他面前摆着一局残棋,一手支颐,一手执棋,白衣如雪,长发并未束起,而是松松披散,似在闭目养神。
他的长袖滑落,衬得一截手臂也色泽如玉。或行或止,或坐或卧,都是一卷水墨画。
韩度圆融的很,先声便是夺人,恭贺道:“恭喜圣人,圣人高徒如此俊才,果真不堕圣人威名!南疆妖族部落诸多,言语不通,又天性凶残嗜杀,向来不服管教。就算换个经验丰富的宗主去,都未必能全身而退,无涯君除魔之余,还这般利落地整治了南疆豪强——龙凤二族的修好盟书他也带了回来,何等大功!”
韩度一展折扇,与谢衍笑道:“再何况,以他如今的年纪,修为直逼大乘,真是前程似锦。说不定,无涯君也是个成圣之才呢。”
“小家伙还年轻,需要历练。”
谢衍挺喜欢和人聊殷无极,尤其听人赞赏,于是他唇边弧度微微扬了扬。
但他又顾忌颇多,只能亲自出手抑一抑殷无极的声名,以免树大招风。如此左右为难,纯是出自为人师长的拳拳爱护之心。
“若我说,年轻一代里,断是没有人能够及得上无涯君的。”韩度以折扇敲击手心,笑道:“也许只有道祖的徒儿才能与之较量一二罢?”
他随即又摇摇头,道:“就算是宋澜宋仙君,年岁虽然大出一轮,修为也长,在某看来,仍不及也。”
“道祖之徒自然是好的。”谢衍想起曾经见过的那少年,面上似有狼顾之相,他本能地有些不喜,浅浅地蹙了下眉。
当他见韩度不动声色地捧一踩一,隐隐有给道门上眼药的意思,也不接他的话茬,只是道:“他还年轻了些,不必捧他,骄傲了可不好。”
他说罢,却又笑了。
论起傲来,殷别崖那小子数第二,没人敢数第一。偏生在他面前装出那谦恭作态,骗谁呢。
韩度道:“如今天地之间灵气毕竟不比上古了,高阶修士越发稀少,若至分神修为,便可为一方霸主;至合体境界,更是都当了师祖。足下高徒已近大乘,再过些日子,为一门之主也不为过。”
韩度似乎在考量什么,言语之间也带上些试探:“如今无涯君也该是可以收徒的修为了,不知圣人有何安排?”
收徒?还是个孩子呢,收什么徒。
谢衍端着茶盏的手腕一僵,他隐隐有些不悦,道:“再议吧。”
“是韩某失言。”韩度见一探不中,便笑着告罪。
圣人一张无喜无怒的脸,看不出什么心思来,他话锋一转:“韩某此言有些多管闲事,但是为了仙门未来,不得不提一嘴,圣人——就打算一直留无涯君在身边?”
“不可?”谢衍瞥来,冷声道。
“您贵为儒门圣人,道祖将仙门权柄移交于您,也是基于能者居之的考量,百家自然无有不服。”韩度道:“但,自此之后,您的一举一动便会是仙门表率,每一个决定,都会引起仙门动荡,自然也会有人关心您继任者的问题。”
韩度微微侧了侧头,笑问:“不知无涯君,可是您选定的继任者?”
“韩宗主。”谢衍不悦道:“你逾越了。”
“恕我直言,您若是多收几个徒弟,底下的诸子百家,便会安分许多了。”韩度仍然是笑,“圣人啊,您既然选定了无涯君,又为何出手压住他的名声?我每一次听到无涯君的名字,都是跟着您一起的。”
他意味深长地道:“在赫赫日光之下,无论星月,都是无法发光的。”
谢衍的光芒太盛了。
他站在山巅之上,很少有人能够触及他的脚背,更别说站在他的身侧了。
只要他在,所有人都会成为他的陪衬,哪怕天才如殷无极,别人提他的成就之前,都会唤一句“圣人弟子”。
“半步大乘,或是南下除妖,或是北上除魔,又或是闯下一片事业,都足以在仙门打拼出一席之地。我曾见过无涯君,身上有赫赫神威,说他是人中之龙,绝非虚言。而他向来被认为是您的‘看门狗’,实属不该啊。”
谢衍蹙起眉,显然在深思。
“恕我替他抱一抱不平,圣人呀,您若是为他好,不如松一松手,青年人最忌过度掌控,说不准,假以时日,他也能做出不输于您的成就呢?”
韩度此言可谓冒犯,却也正是切中他的心思。“您可知道,雏鹰若要飞起,也得由老鹰将其推下悬崖?”
“你的意思是,我把他……大材小用了?”谢衍轻叹一声。
他亲手将殷无极养大,知晓这孩子性情。
情与义是两把刀,永远插在他的肋下。他明明有一身桀骜不驯的骨,越是成长,越是温良恭俭,行止有度,也不再犯过去那些轻狂的错误。
他毫不怀疑殷无极的能力,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安排的路是最好的。可这样说来,是他扼杀了他别的可能,把一条龙困在浅滩了么?
也不怪谢衍,实则是两人相伴的时间太久了。
有多少岁月,谢衍的身边只他一个。
谢衍是知道自己的,他清高孤傲,自恃才高,矫情又脾气古怪,不喜与市侩者言谈,不肯与俗人相交。
这目下无尘的文人脾性,若非他修为足够高,别人打不过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落井下石,踩上几脚。
但是在他收了殷无极做弟子后,一切就迎刃而解。
他把一切俗务交给他打理,自己读书赏花抚琴,乐得清静。
殷无极向来是半句抱怨也没有,一切交给他的事情都会办的妥当。
所以他闭关前,只是随意与殷无极说了说,把儒宗杂务都交给了他。他毫不怀疑殷无极会做好,事实证明,他做的也的确很好。
这么多年来,谢衍当惯了甩手掌柜,却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思索,殷无极当真是爱做这些事的吗?
圣人恍然不知,那只是个孩子的小小心机。他只想让自己更有用些,成为他离不开的习惯,在师尊心里留下不能抹去的影子,才更不容易被抛下。
“寻常带徒弟,都应该如何?”谢衍犹豫了一下,问道。
韩度好为人师,难得有对圣人谏言的机会,言语之间便颇多兴致勃勃:“术业有专攻,韩某以为,无涯君修剑,实力出众,不应被琐事绊住,应当多多表现,建立自己的威望。”
他顿了顿,颇为含蓄地道:“就不知道圣人如何安排,打算给他怎样的历练机会了。”
韩度此言透出十分的狡猾圆融,他就算一时失言,以圣人身份,也不会与他计较。若他的劝谏说到谢衍心坎里,自然能拉近几分距离,还能让得了好处的殷无极在不知情下欠他一份人情,算是赌在了儒宗的未来上。
因为修界所有人是眼睁睁地看着谢衍成圣的,没有人怀疑他能够更进一步,登临天门。
“然后?”谢衍一听,又要把徒弟放出去,心里难免有些不情愿。
“以无涯君的修为,恐怕不久便能突破大乘,届时,在儒门当大弟子实在是辈分太高,又太过屈才了罢。”韩度轻轻抿了口茶,道,“是长老,是客卿,还是少宗主?圣人心里应有定论,我便不多置喙了。”
不,他没有。谢衍面无表情地饮了一口茶,只觉得满口苦涩。这么难喝,定是这茶陈了。
他从未这样清晰地意识到,殷无极早已不是那个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的小家伙。
他已经成长为优秀的青年俊才,强大的修士,在修界已经到了足以自立门户的修为。很快,他会有自己的徒弟。也许不久之后,就会有好几个徒子徒孙聒噪地围着他喊“师祖”。
他不再会扯着自己的袖子央求什么,不会桀骜地挑剑,向他邀战,不会与他手谈足足十五日,不会再持剑挡在他面前,不会再予取予求,把自己关在炼器室没日没夜地炼器,然后熬着一双通红的眼,对他热烈地一笑。
光是想起殷无极可能离开,谢衍就觉得头皮发麻,满心抗拒。
但他明白韩度的顾忌。
儒宗崛起太快,根基却薄,即使现在如日中天,也仅仅只靠着一个圣人谢衍。若他有一个厉害的继承者,儒宗便是稳定的,可以站队,可以投注。
“我创此儒宗,立下大宏愿,起誓教化天下。”谢衍阖目,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待到修为足以飞升的那一日,我自然会把这一切交到他手上,他会继承我的意志。”
这是谢衍第一次,明确地表达出继任者的信息。
“这不是什么秘密。”谢衍漆黑的眼扫过韩度的神情,淡淡地道,“在收他为徒的那一日,我便定下了。”
第122章 舍离难断
“站住。”他背后传来圣人清寒如雪的声音。
殷无极没停, 只是握紧了剑。
那人蹙起了眉,直接指名道姓:“殷别崖,听不见吗?”
殷无极这才顿住, 背对着他按了按腹部的伤口, 才不动声色地转身, 拱手告罪道:“师尊有何吩咐?”
谢衍长袖飘动,仿佛行在云间, 徐徐而来。
“差事办的不错。”
“都是师尊栽培。”殷无极弯起唇, 微微笑了一下,倒是显出几分真来。
他出生入死, 能够换得一句夸奖便好。
谢衍想起韩度所说, 要给他打出名声的机会。
往昔, 他带着殷无极去过许多禁地,杀过无数妖兽, 亦然十分出名。可明明戮敌都是殷无极,却没人将其算作他的成绩,反倒议论纷纷。
“圣人抬举他, 他有一个好师父。”
“我是圣人弟子, 我也可以。”
“他只不过是运气好,拜了圣人为师罢了。”
而殷无极竟然忍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意见。
想到这里, 谢衍心疼起他的天纵之才被埋没,又反复告诫自己不得管的太死, 要给他些施展拳脚的机会。
于是他的眼波微微柔和了些,道:“道祖刚刚将仙门事务移交, 百家之事亦然要吾裁夺,诸事繁杂,暂时走不开……”
他顿了一下, 和缓了语气:“别崖可愿替我去北渊边境除魔?”
他竟是这般不想看见他,他方才归来,竟然又要赶他走!
殷无极猛地抬头,眼神幽幽沉沉,一片晦暗。
可多年的习惯,让他实难拒绝谢衍的要求,就算对方只是拿他当个好使唤的工具,他也认,就算每日处理那些外门弟子的矛盾冲突都可以。只要能够在他身边,远远地看着便好。
仅是这样而已,竟也不可能吗?
殷无极避开他的视线,轻声道:“可,儒宗庶务同样需要我经手……”
“我已安排好人管事,你作为儒门首徒,时间宝贵,不应花在这上面。”谢衍见他难得这么乖顺,原本感情淡薄的心里又生出怜意来,“是我之疏忽,以你的年纪,也该早早独当一面了。”
“……”这话一说出口,便是在嫌他烦,要赶他离开儒门了。
殷无极被他哽的胸腔郁气翻腾,险些吐血,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脸上却仍是笑道:“师尊日常起居皆是我打理,我陪您那么久,新换的人若是惹了您不快,或是不了解您的习惯,怕是……”
“无妨。”谢衍深深地看他一眼,道:“吾作为仙门之首,本不该有偏爱,只会被人投其所好,你今后不必操心这些琐事了。”
如今接管仙门,若是有偏私爱好,定会被人贿赂。身为圣人,他的七情六欲也没有那么强烈了,这个口的确不能开。
殷无极心神一震,顿在原地,指甲嵌入掌心的皮肉。
谢衍无意一言,竟是句句刺进他的心窝里。
什么叫不应有偏爱?什么叫被投其所好?他的断舍离,亦是要断掉这么多年的习惯,舍了他么?
良久,殷无极才忍下翻腾的血气,那被他强行用灵力愈合的伤口之下,仍是窒闷的疼痛。
他压抑住眼底一瞬间的痛苦,哑声道:“弟子告退。”
*
“他嫌你烦了。”
心魔的声音古怪而尖厉,好似在嘲笑他。
青年将褪下一半的黑袍拉到肩膀上,本应该流淌着纯正灵气的灵脉里隐隐有着黑气。
他用近乎冷漠的眼睛看着那在他心口凝聚成一团黑雾,继而伸手掐灭。可那只是徒劳无功。
很快,心魔又化身成有翼的飞鸟,在他身边盘旋。
“他要赶你走,赶你走!”心魔桀桀怪笑道:“他自从握上仙门的生杀大权后,就醉心于操弄权柄,伪君子,伪君子,怎会值得你如此!”
“住口。”殷无极掌心盈出一团火,转瞬间便轰在后山的山壁上,留下一道火燎的痕迹。
他的神情冷硬而晦暗,一字一句地道:“师尊只是分身乏术,需要我帮忙分忧罢了,在收服百家的节骨眼上,我不能以私人感情打扰他。”
“他成了圣,就完全变了个模样。”心魔循循善诱道:“曾经的谢衍多好啊,他只是你一个人的,只对你笑,眼睛里只看着你。现在不同了,他的心里要装着天下苍生,你算什么?一只他养的,好使的狗罢了!让你朝东你不会朝西,让你去杀谁,你半个字都不会有意见——多好的一把刀!”
“看顾苍生,是师尊的愿望。”殷无极攥紧了拳,手指嵌入皮肉之中,流出淋漓的血,“也是我的。”
虽然如此说,他的眼神却显出些凉薄来。
就算被圣人教诲,让他能够装出一副无懈可击的悲悯模样,他也无法对天下苍生感同身受。
枉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就算能倒背如流,就算将那些儒门术法运用的炉火纯青,那又怎样呢?
他的心里天生就残缺一块,本恶的人性体现的淋漓尽致。
他的眼里,没有善恶之分,没有好坏之辨,唯有强者为尊的本能。
若非谢衍劝他向善,让他走向光明,他怕是还在尸山血海里沉沦,双手染满无辜之人的鲜血,浑浑噩噩过一生。
师尊教导他礼与义,教他君子修身,他固然装的像个翩翩君子,但自己内心是否又藏着一只啖尽血肉的猛兽呢?
“你的愿望?”心魔吃吃笑了,话语似乎要洞悉他的本质,刺穿他的所有伪装,“别骗自己了,殷无极。你是个什么东西,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
*
夜间的流觞曲水只有一人,金樽盛着骀荡的月光。
圣人长发披散,面前摆着一局残棋,似乎正在思索。
见到殷无极,他似乎有些意外,却又闲适地支颐,瞥他一眼,道:“别崖,你来陪我下一局。”
“师尊又无聊了?”殷无极先是笑了一下,随即敛去。
他坐下,将已经走到绝路的棋局打乱,白子黑子分门别类地放回棋篓里。
“老规矩,赢了就有个彩头。”圣人嗯了一声,执起白子,又抬头看向他低垂眉眼的模样,道:“你有话要说?”
“如果我赢了,师尊能够答应我一件事吗?”殷无极沉默了一下,说道。
“可以。”
“您不问一问,到底是什么事?”
“没有必要。”
殷无极的一切都是他教出来的,谢衍并不认为自己会输,难免带上几分大意与轻狂。
殷无极又顿了顿,师尊此话到底是在说“他不可能赢”,还是在说“无论他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呢”。
无解。
棋盘如战场,殷无极执起黑子时,一身昂然轩举的君子之风陡然一变,仿佛手里的棋便是一把锐利的剑。
青年修士举起棋子,如执吴钩,刺向棋盘的中央。
谢衍许久没见他如此有胜负心的模样,也饶有兴致地看他一眼。
几番来回,棋局陷入焦灼。
“这么凶?”谢衍抿起唇,微微笑了。“怎么,谁惹我家别崖了?”
“师尊,别大意。”殷无极听到熟悉的称呼,心里微微一动,却又随即落下一子,垂目道:“您的后方都要失守了。”
“还早呢。”谢衍笑笑,不以为然。
良久,一局毕,殷无极胜。
殷无极将手撑在棋局上,汗水浸透了脊背,似乎是这一场胜负太消耗精力。
而谢衍的神色却也褪去了游刃有余,取而代之的是正视与凝重。
他正在心里复盘,似乎一时不理解自己到底是怎么输给殷无极的。
他的棋路与平时不一样,那是一种锋芒毕露的战风,每一子都仿佛淋漓带血。
就是这样的棋,势如破竹,如一把尖刀剖开了他的中路,抓住了有几分轻敌的谢衍的空隙,才赢下了这一局。
殷无极道:“师尊,我赢了。”
他说罢,却有些恍惚,他当真赢了师尊?那个惊才绝艳,仿佛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圣人谢衍?
“想要什么?”谢衍似乎感觉徒弟有些变了,但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但是他从不是输不起,笑着赞扬道:“别崖进步很快,再过一阵,怕是为师就下不过你了。”
“您一步三算,严谨周密有余,却过于冷静保守。”殷无极把玩着棋子,仿佛语带玄机,道:“有时候,放纵一些,未必不可。”
“在其位,谋其政罢了。”谢衍与他似乎在打机锋,仔细一听,好像却又在说这局棋。
“身为执棋之人,自然要为每一子的生死存亡考量。”这也是他行事谨慎,柔中带刚的缘故,“别崖,过刚易折。”
“每一子?”殷无极突然问道:“那么每一子在您眼中,都是等价的吗?”
“当然。”谢衍不觉有他,答道:“众生平等。”
殷无极一时没说话。
谢衍将棋盘拂乱,然后抬眸,看着他越发幽深的黑眸,里面早已不起波澜。
他隐约觉得有一道说不清的隔阂在他们面前竖起,却又不知从何而起。谢衍不喜欢这种感觉。
“你方才要我答应你一件事,是什么?”
“我……”
除魔日久,殷无极本想让他收回成命,换儒门客卿或是七贤,就算被他当做偷懒也好,只要能在他身边多待上几日,他可以背那没出息的名声。
可殷无极却没说半点,只是从袖中摸出一根簪子,取了南疆的龙鳞与白凤尾羽炼化而成。
他换上一副谦恭有礼的标准微笑,说道:“徒儿从南疆归来,带了点东西给师尊,还请师尊不要嫌弃。”
“这么费尽心思想要赢我,却只是送个东西,没别的?”谢衍笑了。
他将龙凤二族赠予的礼物,丢进炉里炼成了这一支发簪,白凤在凤凰一族里极为罕见,炼成的发簪自然是通体雪白如玉,极美极珍稀。
若是被二族族长见到,怕是要恼他暴殄天物。而他如此费心费力地制作,也仅仅只是为了博师尊一笑。
“我想看您簪着。”殷无极走到他背后,用手撩起他仅用发带松松系着的长发,熟练地束好儒冠,然后以发簪固定。
四下寂静,谢衍能够感觉到他炙热的身躯贴近,年轻男人的心跳如擂鼓,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无端的勾人魂魄。
谢衍骤然觉得,这个距离着实太近了。
流水一样的长发在他指尖滑过,如黑色的绸带,这种诱惑让殷无极喉结微微一滚,压抑住低头亲吻的冲动。
他故作不在意,又补了一句,“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师尊若是不喜欢,就丢了吧。”
谢衍以为他是在闹别扭,也不在意,只是叮嘱道:“此去魔洲边境,量力而为。魔尊赤喉并非易与之辈,倘若与他有关,不要深入虎穴,回来找我。”
“师尊也会担心我啊。”殷无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会小心,师尊只管顾着百家,那群老东西可不好对付,至于仙魔边界之事,您不必操心,我杀也会给您杀出个和平来。”
“别崖。”谢衍又蹙起眉:“君子谨言慎行,不可杀心过重,还是要按律行事。”但他顿了顿,还是道:“不过,一切以你自己的安危为主。”
“……我知道,今后您是仙门之首,一举一动自然要为仙门表率。”殷无极的神色稍稍显出的一丝飞扬,很快便被他收敛回去,在夤夜里看不清晰了。
谢衍抚过自己的儒冠,觉得这发簪轻盈朴素,却又灵气充沛,很得他心意。
“师尊,儒道内部从未一统,东洲道门交出权柄,而各大宗门仍然虎踞东洲,佛门近日有向中洲传教之势,不可不防。”殷无极温言细语地道:“接下这样的烂摊子,您可有后悔?”
“在其位,谋其政罢了。”
谢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他不同于德高望重却又不能轻易求变的道祖,当他握紧了仙门的权柄,便有着“天下为公”的大宏愿,自当将仙门带到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道祖亦然是看到了历史前进的滚滚车轮,知晓在无数修士崛起时,那“小国寡民”的修真时代终将远去。那不再是道门的天下。
于是,道祖顺应天道,让位于儒圣,亦是一种道家的无为。
骑着青牛向寒关外而去的老道,只留给了他这样一句话:“自古以来变法者,哪有不流血呢。”
似乎是明了他的决意,殷无极只觉得唇齿艰涩,轻声道:“师尊,您不喜欢这些。”
天问先生曾是红尘走马,讥笑九天,放浪山水的潇洒人物。
他目下无尘,不喜与俗人为伍,对于知己好友,他青眼相加,对于浊世小人,他白眼待之。他这副性子,去投身于仙门浊流,与那些他曾经看不上的世家宗门虚与委蛇,又是多么委屈他啊。
殷无极看着他淡的看不出喜怒的神情,忽然觉出他十分的陌生。
师尊已经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师尊,而是全天下的圣人。
只有他固执地抱着曾经两人相守的日子发疯,自顾自地走不出去罢了。
“又说孩子话,人世浮沉,身不由己,哪里是能以一句喜欢不喜欢作结呢?”谢衍难得与他如此敞开心扉说些什么,微微侧过头来,不再是那副高绝孤冷的圣人模样,反倒眸里映着盈盈的星火。
“何况,修界也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那便自我辈始罢。”
他仍是把他当成孩子。兴许是徒弟无论多出色,在做师父的眼里,永远是当年那个跟在他背后的少年人。
殷无极不再反驳,只是后退一步,一拜,却是退出了半生的距离。
他血脉里沸腾的叫嚣的血不知何时会冲出牢笼,而在那一日到来之前,他会一直呆在他的身边。
无论前方是荆棘,还是火海。
第123章 故友重逢
北渊洲与中临洲版块相连, 所以千年前便有人在此建城,唤名“流离城”,发展商贸, 魔修与仙修皆可在此淘换两洲特产, 属于灰色地带。
由于此地黑市发达, 又靠近北渊魔洲,规矩更偏向魔道, 来此的仙门中人大多都会隐藏身份, 以免惹上麻烦。
殷无极此次来边境,主要是为了查魔尊赤喉的动向, 顺便整治一下流离城的规矩, 免得这座边境重镇“只闻魔尊威, 不知圣人令”。
赤喉成名已久,掌控着魔洲声名最大的一支魔兵。
但是北渊洲常年分裂, 大大小小的魔道城池各为其政,就算是魔尊赤喉,也不过是统领五城, 达到魔道尊者境, 便能自立魔尊。
其下,仍有大大小小的城主, 或是渡劫大魔,或是大乘魔王, 起的名号更是五花八门,什么三都王, 洛南王的,不一而足。
他本是隐藏了圣人弟子身份,伪作普通修士深入调查, 却遇到了一个他也意料不到的人。
“吃吧。”殷无极打量着对面一身落拓的男人,把一盘子卤牛肉放在他的面前,又替自己斟了酒。
说是朋友,他们当年的确有过命的交情。
当他们还是凡人时,便在战场背对背倚靠。本以为修仙即是永诀,此时却能如数百年之前那样喝酒谈笑,的确让他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怅然之感。
“老朋友见面,苦着脸做什么?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说,这不叫‘悠悠天地间,不死会相逢’?”
男人好像是从战场下来,一身鳞甲残损,鬓发间仍然带着干涸的血痕。枪头的血还未干,不止是饮了谁的喉头血。
他饿得急了,把牛肉夹在大饼里,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与对坐的殷无极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多年不见,你倒是混出头了,怎么不见谢先生?你俩掰了?”
“萧珩,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殷无极冷笑。
“别拔剑,有话好说!”萧珩连忙摆了摆手,把一口肉咽了下去。
“为什么在流离城?”
“流离人自然是在流离城。”吃饱喝足,萧珩伸了个懒腰,摸了摸自己的胡茬。他已经许久没打理过自己了。
他骄人又泛着戾气的眼睛眨了眨,又挂上舒朗的微笑:“我们已经有四百年未见了吧?”
“四百二十一年。”身在边境,殷无极不用端出那一身翩翩君子的模样,于是也支着下颌,懒洋洋地抬眼睨了他,嗤笑道:“我倒不知,当年那个信誓旦旦说着不去修仙的萧大将军,竟然还能与我以这般面貌相见。”
“我的确没有去修仙。”萧珩顿了一下,他把自己脖颈上的血抹干净,一双鹰视狼顾的眼眸扫过殷无极,笑了:“我修的是魔啊。”
他见殷无极眼眸一深,似乎要去摸无涯剑,乐不可支,道:“别装了,我不信你没发现。”
殷无极哼了一声,收剑回鞘,然后提起一坛以魔洲两生花酿造的烈酒,给两人的杯盏满上。
“萧将军,喝你的酒,小心呛死!”
“哟,小子,脾气见长。”萧珩说的轻松自在,眉宇之间却有沉沉郁气,“将军可称不上,老子现在也就是个破落户。”
“不说说?”殷无极见他一身风尘血气,便知这个男人之后的经历绝不能算是顺畅。安逸造不出他这一身血雨腥风,也铸不出他的杀性与匪气。
“说什么?都是些不值一提的经历。”萧珩仍然轻松自在地笑着,“魔洲能是什么好地方,杀人如麻,过不了一天安生日子,晦气晦气。”
“你的修为可不像你所说的那样‘不值一提’。”
“哈哈哈,见笑了,比不上无涯君名震天下,来,喝酒!”萧珩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仙门炙手可热的香饽饽怎么跑来这个鬼地方了?”
“流离城最近不太平。”殷无极与他碰了一下杯盏。
“流离城什么时候太平过?”萧珩哼笑一声,“是圣人要你来的?”
他到是通透极了,看见殷无极眉眼锐利地扫过来,便笑着往后倚了倚,懒洋洋道:“放心,我不从属于任何魔门势力,碍不着你的事儿。不过,我混迹三教九流,倒是可以告诉你些消息。”
“什么消息?”
“那一位登圣位,靠的是自身修为,自然当之无愧。但是他接过仙门大权这件事,在这边城中,多得是人不满。”萧珩的嗓音带着一点点的哑,压低了声音,道:“这个地方离魔洲太近,多的是人想要扯他的后腿,也多得是人想把他从顶端拉下来呢。”
“……我就是为此而来。”殷无极敲击着桌面,原本假作的温和皮相皆数褪去了,扫过来的那凌厉的一眼,似乎带着血雨腥风。
青年的声音依然很柔和,甚至还噙着笑,问道:“是谁?”
萧珩仔仔细细地打量他,扬起了眉。
他果真没看错,当年的那个狼崽子,就算被人抱回窝里好生养大,只要一见血,本性就会暴露出来。
至于圣人到底是发觉还是没发觉……
兴许是没发觉,又兴许是发觉了,但是对驾驭他有着足够的自信吧。
萧珩坦坦荡荡地伸出手,甚至还向殷无极勾了勾。
“干什么?”
“缺钱。”萧珩懒洋洋地道,“殷老弟,打发点呗。”
时光并未留下多少生疏感,故友难得,两人边城相逢,自然就一道行事。
殷无极从不在乎门户之别,萧珩也是同样的人。他对此地不熟,正好有萧珩指引,一仙一魔在流离城的地界如鱼得水。
殷无极不欲打草惊蛇,所以早早将儒门制式的服饰换下,穿着魔洲南部流行的宽松黑袍,戴个斗笠,腰佩长剑,整个人的气质浑然一变,如一名行遍北渊的魔修,谁也看不出他竟是圣人谢衍的弟子。
“殷老弟,你这么一打扮,比魔修还魔修。”萧珩抱着臂,围着他绕了一圈,饶有兴致道,“连剑也这么煞气冲天,你当真是个修仙的么?”
萧珩是个狠角色,在流离城也是小有名气。他的一身魔功来历不明,萧珩不愿意说,殷无极也不问。
面对他的调侃,殷无极只是微微挑了眉毛,睨他一眼:“修仙又如何,修魔又如何?萧重明,你信不信我就算修魔也能吊打你。”
“操。”萧珩摸了下鼻子,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他这一眼给震慑到了,怎么咂摸都不对味儿。
他连忙追上去,笑道:“你修为高,你说了算。”
殷无极说罢,才微微怔了怔,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如今风平浪静,他在修界名利双收,有着给他遮风挡雨,委以重任的师尊。好端端的,他又怎么会去修魔呢。
*
你是魔。
你以为你为什么会诞生于战场?
你为什么无父无母,无亲无友?
你为什么天生就杀人如麻?
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你就以为自己不是恶徒了吗?
……
殷无极从梦中惊醒时,仍然抱着无涯剑。
古朴的黑金色长剑如随血脉鼓动,让他缓缓俯下身,用额头抵着剑柄,发出惊喘。
青年按着额头起身,看见客栈床边一轮遥远的圆月,天边是不详的红。
这回,他听清楚了。那是他的心魔如附骨之疽,附耳在说:“殷无极,你是天生的魔,注定是要投向魔道的。”
“你甘心与谢衍就止步于此吗?”心魔循循善诱:“你现在只是不够强,如果你有足以与他匹敌的强悍,你当真不会侮辱他、囚禁他,让他永远成为你的东西?”
“住口。”殷无极眼眸一厉,竟是手中凝起一道劲力,反手打向自己的胸口,如同要杀死自己般狠戾。
痛楚之下,他吐出一口血,眼神仍然森冷的能够凝结成冰。
心魔化为青烟消失了。
但他知道,心魔是除不尽的,除非他将这股不应存在的欲望生生割舍。
他对师尊的妄念是错的,违背礼法,罔顾人伦,十恶不赦。
可他又怎能割舍?
似乎是感觉到了灵气的异常波动,他的房门被萧珩一脚踹开,男人一身落拓深衣,披散着头发,像是狼王寻觅敌手,提着一杆枪便能屠龙。
“哪个混账敢来偷袭你,老子宰了他——”萧珩像是真的发了狠,一身戾气地闯进来,却出奇地没见到本以为的敌人。
年长的落拓将军顿了一下,轻轻一嗅,竟是嗅到了血腥味。
窗棂洞开,夜风吹向屋内,坐在床榻上的青年长发披散,唇角染血,抬起眸的时候,颜色是血一样的赤红,别样的邪。
“殷老弟?”萧珩愣了一下,有些不确信地喊了一声。
“嚷什么,叫魂呢。”殷无极他哼笑一声,将披散的墨发捋到一边,披着一件玄色的衣袍下榻,举手投足之间竟有种风流矜贵之气。
他虽然神态变了,口气还是熟悉的。
萧珩收了枪,视线扫过他胸口明显是自己打出来的伤,忍不住问道:“你终于活够了?”
“……”
“贼老天,你这种天之骄子都活够了,老子还在泥潭里摸爬滚打着想活下去。”萧珩愤愤不平,“不行咱们换,老子也想尝尝有宗门有地位有钱上头有人的滋味儿。”
“做梦吧。”殷无极按了按额头,觉得自己的青筋突突直跳。
萧珩总有一种破坏气氛的能耐,但却很好地缓解了他内心的压抑。
萧珩不正经够了,才微微肃然神色。
看他这模样一定是自己搞的,没事让人自残的坎儿不多,他总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来。
“心魔?”萧珩低低说了一声,却又立即谨慎地住口,“我不会说出去的。”他又抓了抓头发,有些操心地道:“和圣人说了没?”
“他以为,我已经没事了。”殷无极调息了一阵。
萧珩却又不说话了,只是执着枪倚在墙边,替他守门。
流离城混乱,他得替他护法,免得他这来之不易的故友就这样没了。
殷无极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男人的剪影,沉稳而可靠。
于是他喉头一滚,低声道:“多谢。”
“谢什么。”萧珩轻哼一声,神色却说不出是惆怅还是平和。
“这么多年过去,老子能称得上是朋友的没几个,大多都死了,有的还是我杀的。”他不知是自嘲还是苦笑地道,“殷老弟,世上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如果有,我一枪劈裂,总归都是能过去的。”
“萧重明……”
“所以,你可给老子省省心吧,别把自己作践没了。”萧珩还没抒情完,就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咧嘴一笑,“不然每年还得去给你上坟,老子可没钱,顶多给你烧点纸吧。”
“……兵痞就是兵痞,嘴里吐不出象牙。”
“不好意思啊,粗人,就这么着。”
第124章 以德服人
殷无极受伤颇重, 被迫支起结界,在客栈调息。
萧珩就当真执着枪,坐在外头替他守门。
期间有魔修路过, 皆是见他在流离城像丧家犬般游荡, 知道他没什么靠山, 言语之间颇多无状。
甚至还有一个满脸络腮胡,执着铜锤的大汉, 见他替仙修守门, 恨恨地啐了他一口,道:“萧大将军, 你这又是去当谁的家奴了?对城主邀宠献媚被赶出门, 这是又换了个主子?”
有人故意大声道:“被主公赶出来, 这回又想投靠仙门啦?”
他的滑稽表现,引得众人嘲笑:“软骨病!逃兵!”
萧珩面无表情地把脸上的污秽抹掉, 握着枪的手紧了又松,最终还是没有出枪。
“怎么,用这种眼神看老子, 你敢和老子一战?”
大汉身材壮硕, 与萧珩颇多冲突,偏生又因为投身城主门下, 自恃有了靠山,得意洋洋侮辱道:“就这样还敢自称将军, 呸,看门狗。”
萧珩眼底有戾气一闪而过。可他到底孑然一身, 仅仅是杀一群伥鬼就把自己弄成万人敌,是一件极不划算的事情。
他向来没有一展长才的命。
他修的魔是野路子,凭借对武道的钻研, 倒也硬生生走出了一条道。
可他四处决斗,当那声名狼藉的杀人鬼,以命搏命,虽然修为有小成,却在城池林立,诸侯称王的北渊洲无立锥之地。
他想要出人头地,唯有投靠成型的势力,卖命杀人挣来一口喘息。
可当萧珩想要去投靠谁时,却总是因为理念不合,被迫离开或是背主忤逆。无他,只因为别人是彻头彻尾的魔修,而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凡人。
他的“为将之道”,他的“英主之志”“治兵之策”“三十六计”,在魔洲只是谬论。
何况,萧珩看不惯魔修的处世之道。屠城灭族只是寻常,残杀妇孺皆为弱肉强食,被视为天理。他若违背,便会被人怀疑起了二心,或是被驱逐,或是被百般防备,坐冷板凳。
他并没有强大到可以无视一切规则。
就算单打独斗再怎么厉害,一队人呢?一城的通缉呢?
做人的时候,他因为过于刚硬,便被一贬再贬,贬无可贬。为魔的时候依然如故。
他付出过惨痛的代价,在鲜血与泥泞中学会了圆滑与世故。一身傲骨的萧珩学会了低头,笑脸迎人,唾面自干。
这样能够活着。只有活着,才有以后。
他按捺下杀人的欲望,压低声音,陪着笑道:“挣几个小钱,几位大哥,萧某好不容易找个营生,还请高抬贵手。”
“哈哈哈哈,真是条好狗。”那大汉笑着说:“你瞧,再怎么桀骜不驯的家伙,打断他一身骨头,就学乖了,会趴在地上讨骨头了。”
“是极是极,黄老哥说的太形象了。”身侧的矮小老头脸上涂着古怪的花纹,笑皱在了一起,像朵菊花。
萧珩又恢复那面无表情的模样,一双狼一样的眼睛紧紧地锁定着那一高一矮的背影,泛着冷冷的厉光。
仿佛下一刻便能暴起,将他们的头颅挑于枪下。
还不是时候。他倚门听着动静,心里却想。
“把流离城掀个天翻地覆吧!殷老弟,这一票,我跟着你干了!”
殷无极昏睡了多久,他就当真守了多久。
三日之后,萧珩进门,拎了酒与肉,便看见一身黑色里衣,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殷无极倚着床看他。
似乎是有点睡懵了,他还眨眨眼睛,睫羽掀起,有些不知事的天真。
“现在感觉如何?”萧珩见他迷糊着,便丢给他一坛子酒,笑道,“圣人弟子皮肉娇贵,能喝酒不?”
“好多了。”殷无极原本苍白的面上,此时显出几分生气来,面对男人的揶揄,他面色不变道,“当然能。”
说罢,殷无极手腕一转,提起酒壶,披衣从床边起来,走到桌前。
萧珩已经摆好了酒杯与肉食,皆是这边城特色,正翘着二郎腿看他。
殷无极则是倾倒酒壶,给自己与萧珩的杯中满上,算是答谢他这几日的守护之恩。
岁月的流逝并未消磨当年的交付生死,反倒有种他乡遇故知之感。
这很难得,值得当浮一大白。
殷无极把盏,与他碰杯:“莫愁前路无知己。”
只是一碰,萧珩分明看到他眼底有着旷古的孤独,于是他大笑,酒盏发出一声脆响:“天下谁人不识君!”
殷无极身上总有一种违和感,他明明如肃肃林下之风,君子风度无可挑剔,却总是让人有削足适履之感,好像套在了一副不合衬的皮囊里。
“殷老弟,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天生不会屈居人下,将来是要做大事业的。”萧珩满上酒,道:“你若是现在觉得好……”
“我很好。”殷无极打断了他的话。
他也不用酒盏了,而是提起坛子,与他酒盏一碰,唇的弧度冷厉锋锐。“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用不着旁人评说。”他好像在说服自己:“是谢先生把我带出了泥潭,他很好。”
“你觉得不能对不起他。”萧珩:“所以你把自己的手脚都捆着。”
“师友深恩不可负。”殷无极支着侧颈,因为将将起身,他未束冠,长发如流水披散下来,配着玄袍宽袖,颇有些雍容的风姿。
“我不能让他失望。”良久,他才道。
“哈,那就喝。”萧珩是个聪明人,并未点破殷无极内心的挣扎,而是也颇为豪放地提起坛子,与他碰了坛,仰头灌下。
透明酒液沾湿了衣襟,浇的淋漓,通透到了心里。
殷无极平日里陪谢衍对饮,都是玉杯佳酿,微醺即止,少有大醉时。
萧珩可不顾及那么多,绿蚁浊酒,烈的能够穿喉。浊酒小菜,正适合就着魔洲边境的风下酒。
萧珩是失意人,殷无极就不是了么?
两个失意人碰到了一起,一切尽在酒中。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殷无极似乎是醉了,他并起二指,在空中虚虚勾勒,竟是借起了典故,玩起了行酒令。
他勾勒出栩栩如生的诗景,墨色如流云分散又汇聚,凝成写意的画面。
萧珩看了个新鲜,抚掌大笑:“好!”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殷无极眯起眼,似乎回到了当年与萧珩初相识的军帐中。
他似乎闻到黄沙的气息,还有血的腥气,于是曲起手指,凌空一点,那墨痕收放自如,如刀枪剑戟,萧萧西风冷。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生后名,可怜白发生!”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生后名,好、好啊!”萧珩低声念了一句,忽的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的痛快,可殷无极却听出了悲怆感。
是命还是运。殷无极沉默不语,只知道在今夜的月色下,一切的痛苦与不甘,都是值得宽容的。
萧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摆在桌侧的,是他已经染上灰尘与铁锈的枪尖。
他像是抚摸情人,用指尖温柔地擦拭那暗淡的锈色,却又忽的激愤起来,将空坛摔在地上,腾地站起身。
他慨然道:“有朝一日,我萧珩定要重归战场,杀他娘的七进七出!”
他挽了个枪花,身手一如当年潇洒不羁,数百年的时光在他身上倒转,抹去一切的辉煌和落寞,回到英雄的本相。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你生不逢时,还需隐忍。”殷无极眯了一下眼睛,他醉了,只觉得萧珩的枪仍然如当年一般锋利,宛如游龙惊鸿。
“再藏下去,再锐利的枪都会弯折。”萧珩的身上有种英雄迟暮的颓唐与落寞,他叹息一声,将枪随意置在一边,窝回去,懒洋洋地道:“算了算了,喝酒!”
“北渊洲十城,你就没想过去投奔哪一方势力?”殷无极不经意地问。
“嘁,都是废物。”萧珩笑了,带着鄙薄和讥诮,“要我为这群乌合之众效力,他们也配?”
“你倒是狂妄,魔尊赤喉如何?你见过?”
“远远见过一次。”萧珩似是醉了,嘟嘟囔囔道:“那一次我路过血狱,正巧见到了魔尊的仪仗,霍,好大的排面。”
他比了一个手势,歪头笑了一下:“有那么长的——队伍,每个人都勾着头,睁着眼睛,看上去又是兴奋,又是畏惧。他们都在看他处刑,你猜他干了什么,他命令属下,把一座战败投降的城给、给烧了……”
“屠城?”殷无极皱眉。
“对,连同女人和孩子。”萧珩端着酒盏,却没有喝。他低着头,喃喃道,“他关闭城门,引来天火,从天而降的灾厄,让满城都在惨嚎。”
“一切结束后,我进了一趟城,城门上印着很多黑色的手印和抓痕,那股难闻的焦臭味,还有活生生烧成黑炭的人,那些逃脱不及的,大多都是住在北渊洲的百姓……”
他说到这里,胃里一阵翻腾,便抬起眼看着殷无极,惨笑一声:“就因为他们被敌人统治过吗?”
殷无极闭上眼睛,低声道:“修界之事,修界毕,不涉治下百姓,这本该是规矩。”
“规矩,北渊洲没有规矩,那是彻头彻尾的‘魔洲’啊。”萧珩低笑一声,“生在这里,算他们命不好。”
“那就给他们立规矩。”殷无极沉默了一下,道:“以法治天下……”
“倘若还是不服呢?”
“以德服人,以仁礼治天下……”殷无极说着说着,自己也不信起来,便住了口,露出有些心虚的神情。
萧珩却笑得趴在了桌子上。
“殷老弟,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他揉着肚子,当真是许久没这么开怀大笑过了,“圣人这套,治和平的仙门倒是无碍,你拿来魔洲推行,可是要被撕的渣都不剩。”
“……”
“以德服人,噗哈哈哈哈——”
“别笑了。”殷无极斜了他一眼,恼道,“替你松松皮?”
萧珩笑够了,“祖宗,你这么杀气腾腾,这难道也是圣人之道?”
殷无极顿了一下,目光流转,反问:“这怎么不是圣人之道?”
“那看来你与我理解的圣人不同。”萧珩道:“五洲十三岛谁不知晓,曾经的天问先生,如今的圣人谢衍,是天下一等一的仁德之人,无论是品性、道德、还是公正,都是无可挑剔的。就算是他的敌人,也要佩服他的为人。”
“谢云霁?”殷无极这回是真的笑了,他颇为不恭敬地直呼他的字,透着种独有的亲昵,甚至还弯起了眼眸,显出几分少年时期的神气来。
他是这个世上最了解谢衍的人。
“仁义道德不过是世人的标签,谢云霁可是天底下最最桀骜的人。”
“他嘴上说什么‘继往圣之绝学’……若是可以为万世开太平,他连这天,都能掀给你看。”
*
殷无极此来流离城,其实是为了收回已经旁落的仙门权力,让流离城重新成为抵御魔洲的防线,而非北渊洲的中转站、黑市与情报点。
若是这等战略要冲被从内部策反,平日显不出危机,一但仙魔两道发生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经过数个月的打探,结合萧珩的情报,他已经把流离城摸了个七七八八。
流离城主明面上是仙门中人,实际上吃着仙魔两道的好处,却又不肯当端水艺术家,早就偏向了魔洲,甚至还收用了北渊洲送来的女人。
北渊洲从上层开始策反,偏生又遇到了一个贪财好色的仙门城主,那头的礼一到,更是一拍即合。这流离城,自然成了北渊洲势力辐射之处。
若非这毕竟在边境线之外,隔着一条峡谷天堑,恐怕随时都会被划入北渊洲的版图。
“证据呢?”殷无极问道。
“齐活,都在此处了。是流离城交易行近日来的来往账目,他们明面上做了一本账,私底下还有一本暗账。”萧珩耸了耸肩,道,“我可帮你跑断了腿才拿到,记得请我喝酒。”
“仙门就是这一点繁琐。”殷无极翻开账册,一目十行,随即笑了,“就做成这个水平,也好意思说这是假账。”
“糊弄一下旁人还是可以的,可经不起你核。”萧珩锤了锤肩胛骨,似乎在活动身体,“哎,有没有架打,再不动一动,我这老骨头都锈死了。”
殷无极将碍事的儒冠除下,又将琳琅又拖沓的玉环腰佩通通撇在一边,然后他提起剑,舒展了肩胛,拘束涤荡一清。
当温良谦恭的皮囊褪去,他的气质浑然变了。
年轻、锐利、霸道,平素清霁沉静的眉眼之间蕴着写意的风流,眸光流转时昳丽恣意,更让人一见难忘。
萧珩见他弃了儒冠,心中暗自赞叹。
他自从认识殷无极时,就觉得他实在不适合这玩意儿。啰嗦又多余。如今一除,好似被云层遮挡的太阳终于光芒普照,烈烈如狂。
“去做什么?”萧珩已然整装待发,他斜倚在门边上,咧了咧嘴,身上透着狼一样的匪气。
“以德服人。”他的口吻很平和,甚至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殷无极玄袍广袖,头上戴着一顶斗笠,遮住他暗红色的凌厉眼睛。
萧珩咋舌,打量着他的神色,笑了:“哪有带着剑以德服人的?”
殷无极没有回答他,背影缓缓远去。唯有无涯剑出鞘,煞意如火,跌落一地热烈的剑光。
萧珩抱着臂,微笑着闭上眼,感受了一下那席卷过他身侧的肃杀的风,早已冷却的血液久违地沸腾。
哎,多可惜。若是殷无极肯为魔——
那他绝对是天上地下,空前绝后的大魔。
第125章 初露峥嵘
他们踢遍了流离城的所有场子。
此地天高皇帝远, 本就带着蛮荒的匪气,若是想把魔修的势力从流离城清出去,那就要比比谁拳头硬。
而殷无极这尊煞神, 竟是执着圣人令, 提着剑, 一家一家地把流离城中的仙门势力“请”出来。
有的是半夜被从侍妾被窝里拖出来的,一身酒色之气, 衣不蔽体, 半点不体面。
有的被搅合了酒宴,赶走了客人, 里子面子丢了干净, 还没等到发怒, 便腿一软跪在了圣人令的威慑下。
还有人在边境呆了太久,不知天高地厚, 见殷无极只带了个魔修萧珩,便想扣押圣人弟子,做着向圣人讨赎金的美梦。
殷无极可不和他们讲道理, 反抗的皆镇压, 闹的最厉害的就脑袋搬家。
看着血溅五步的前车之鉴,剩下的人不敢闹了, 殷无极却又温文尔雅地把他们“请”进了自己的队伍里,让自己的清理行动更声势浩大, 不多时便掀翻了半座城。
风雨欲来,满城震动。
作为仙门边境重镇, 流离城早就从底子里烂透,被魔修渗透完毕,浑然背离当初立城时, “贸易互通有无”的初衷。
既然已经成了对方的利器,那么不如毁了重来。
殷无极手握着账本和圣人令,像是一阵暴风骤雨,转瞬席卷了整个流离城。而他的身后,却也跟上了一串长长的队伍,皆是哭丧着脸的仙修,战战兢兢地看着圣人弟子的背影。
殷无极的手里,攥着的可是他们的身家性命啊。
殷无极知晓不知道多少与魔洲勾勾搭搭的仙门修士,正在给自家宗门写信,八百里加急。
半日后,这些雪片一样的信件就会抵达微茫山,被呈上圣人谢衍的案牍。
但他不在乎。不如说,他是故意的。
“若是师尊知道了,他会是什么反应?”殷无极还有心情这么想着,“我已经近百年没忤逆他了,谢云霁的表情会不会很精彩啊?”
他会发怒吗?他的面具会碎裂吗?会责怪他吗?
若是当真骂了他,罚了他,可要好好将那副神情收藏到记忆里,时不时回味一番,也没白惹他一遭。
殷无极执着剑走进了城主府邸。
他剑未出鞘,而是以剑鞘击退守卫之人,扫倒一片。
可在对方亮了兵器时扑来时,殷无极却像是正合心意,抬起头,若有若无地嗤笑一声:“记好了,是你们先拔的剑。”
霎时间,无涯剑出鞘,削金断玉,更是衬得他眉目冷厉无情。
一城震颤。
萧珩枪出如游龙,替他清扫身后的杂碎。
他看到了之前在客栈挑衅的一高一矮两个魔修,如今却跪在他的面前,像狗一样爬着,连连磕头求饶,裤/裆一片腥/臊味。
旁人予他胯/下之辱,他一时忍下,此时却断然没有慈悲之情,而是奉行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萧珩轻佻地吹了声口哨,枪尖划出一个半弧,满不正经地道:“风水轮流转,两位,黄泉路上走好啊。”
“萧珩小儿——得志便猖狂!啊……”那人猛地抬起头,还未说完,嗓子眼便被一点殷红刺破,他倒了下去。
萧珩的枪太快了,快到夺了他的命,还让人有种自己仍然活着的错觉。
“得志?”萧珩觉得荒唐,只是咀嚼了一下这个词,笑了,“平一城又如何?吾志不可尽也。”
他要厉兵秣马平天下,他想要提携玉龙为君死,可又有谁能成他的君呢?
可惜,尸首已经不会给他回答了。
萧珩提起枪,只觉得黑云压城,天外有漠漠青光,这暗淡的世道再无英雄可言。
不,也许还有一个。萧珩顺着正门大路的方向,看向那个逆光的人影。
玄衣广袖猎猎当风,带来的是毁灭还是变革?
殷无极天生就是要操弄风云的人物,仙门这座舞台对他来说,还是太小了。就算他的师尊是圣人谢衍,也是一样。
殷无极玄色描金的长靴踏过流离城主的背,浑然不顾那人被如虹剑气刺的呜咽求饶。
他好歹也算个修士,被派来做这天高皇帝远的掌事城主,就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流离城主李至,骄奢淫逸,贪财好色,目无仙门,里通外敌……”
殷无极径直登上城主的座位,慢悠悠地坐下,抖了抖手中的账本,翻开一页读了起来:“四月初十,流离城献北渊洲蓝城主血人参一对,玉玲珑三十余箱,贺城主寿。”
“九月三日,收血狱山主人仙草一盒,为其减免交易行赋税。”
“承运落珈城兵戈粮草共三千担,自峡谷转运东洲……”
“还有这条,私卖仙门灵矿,这可厉害了。”殷无极慢条斯理地道,“仙门律令第一百二十一条,私卖灵矿资源牟利,给敌方提供军需物资,是通敌的死罪吧。”
殷无极啪地一声合上账本,那老底被倒了个底朝天的城主将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喘气,碎了几根骨头,哪还有平日的威风八面,卑微的像个蝼蚁。
他还试图去搂殷无极的脚踝,祈求这找上门的仙君饶他一命。
可殷无极嫌恶心,更是一脚踹开,他瘫在地上,更像是蠕动的虫。
“仙君饶命,本城主……不,小人断没有出卖仙门的意思啊。”他匍匐于地,大声喊冤。
可是面对圣人弟子,他除却叫唤两声,也做不了别的。
“你城中仓库里搜出的赃物,与账本记载一一对应,辩驳的话,上了明镜堂再说吧。”殷无极平静地道。
“这种事情,当然是仙君说什么就是什么,想拿谁顶罪就拿谁顶罪,我们能辩驳什么?”城主的参事被萧珩挑断了腿筋,跑不掉,却有一张颠倒黑白的嘴。
他高高昂起头,道:“到底是圣人的弟子,脾气就是大,竟是能在我流离城中横冲直撞,伪造了证据就拿人,好生厉害……”
“看来你这条腿也是不想要了。”萧珩阴恻恻地道。
他扬起枪,想要再给他一个教训,殷无极却抬了一下手。
萧珩撇嘴,道:“怎么?”
“让他说下去。”殷无极扫了一眼聚集的人,也不生气,只是微微弯起唇,温文尔雅道:“继续,怎么停了?”
“……不分好坏,与魔修沆瀣一气,任用萧珩这等背主弃义之辈,反过来欺凌仙门中人,原来传说中的无涯君,圣人唯一的亲传弟子,竟是这种德行!何其可鄙!”
那参事被他宽容地给了说话机会,像是抓到他的把柄似的,高声道:“杀心如此重,毫无仁恤之心,与魔修有何分别!这就是圣人教出来的……”
骂他的话,殷无极还微笑着点头,但在他刚提了一句谢衍,那玄袍广袖的青年却皱起眉,面上杀意沉沉如雨。
可那不知死活的家伙还是在空口白牙地污蔑:“圣人谢衍改动仙门律令,违背仙门祖宗之法,不当为仙门之首,不如道祖——”
殷无极从高高的主座走下来,手起剑落。
人头滚落台阶。
一室慑然。
殷无极抖掉剑尖的血,仿佛无趣似的,漠漠看向台阶之下。
城主,副城主,商会会长,给参事,还有黑市诸多势力,皆是两股战战,不敢说话。这是杀鸡儆猴。
“还有谁想要辩白?”殷无极转头,用眼神逐一询问过那些跪了一地的仙门修士,温文尔雅地道,“当然,如果说的还是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脏我的耳朵,就别怪我让你们闭嘴。”
没有人再出声。
“既然都服气了,那就带走吧。”殷无极随手一指,命令仙门弟子上前拿下他们,“把他们押回仙门。”
说罢,他又看了一眼伏在地上发抖的城主,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随手搜了下魂。
搜罢,殷无极脸上兴味盎然的神色更浓,按了按太阳穴,道:“如果我听说,他在路上死了,或者是被谁保了出来……”
他把玩着手中的魂珠,“我就把这颗珠子里的内容,在明镜堂上公开,明白了吗?”
被唤来押送的仙门修士:“……”
没见过这么不讲武德的。
殷无极做完了正事,只是轻描淡写地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土,心中知晓自己快意恩仇,办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但他心里痛快。
他少年时候冲动行事,大概犯过两三起,皆是被谢衍摆平了。之后他意识到会给谢衍添麻烦,就养成了做事要让人无可指摘的习惯。
大义、正统或是制高点,他总要占一个。
但这么做事,总是拘束的。纵情快意离他已经太远,太远了。
萧珩看着他的背影,明明是年少轻狂的年纪,他却还不如当年跟在谢衍身后,当一个没有师徒名分的学生时来的快乐。
那时的孤戾少年拽着天问先生的衣角,仰起头看他时,快乐的神情仿佛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是时岁消磨了他,还是律令束缚了他,亦或是来自师父过度的保护与疼爱?是爱,让大鹏注定展翅高飞的翅膀,被束缚在狭小的笼子里。
他心甘情愿,但他当真不会怨吗?
殷无极办事向来都是雷厉风行,从不拖沓。这场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
罪人被带走了,满是膏粱的城主府已经空荡荡,殷无极打了个响指,灵火窜起,烧尽了那些反抗他的叛徒尸骸。
在艳烈的火光中,殷无极的眸忽明忽灭,与火同绯。
之前,殷无极在南疆的所为早就传开,外界攻击不了圣人的品格,就尽是逮着他泼脏水,雷厉风行渲染成残忍暴戾,当机立断被污蔑为杀人如麻。
流离城一役过去,他怕是又要添上几个罪名。
“接下来,你的打算?”萧珩收枪,走到他身边,问道。
“等师尊把我召回去……”殷无极凝视着那跳跃的火焰,淡淡道,“他是打我、骂我、关我,我都认了。”
他就是一厢情愿地相信谢衍会袒护他。
他在试探着师尊的底线。
萧珩一顿。若他没有看错,殷无极炽热的灵火中,暗藏着一缕黑。
他野兽一样的嗅觉让他瞬间确定了什么,声音略略带些哑:“你身上怎么会有魔气?”
殷无极骤然回身,原本漆黑的眸瞳竟然带着赤色,不详而诡谲。
好似被触碰了逆鳞,涉及这个问题,他几乎六亲不认,灵火化为真龙的模样,呼啸着向天冲去,然后昂起头向下俯视。
浓稠如实质化的杀气盈然肺腑,灵火翻腾着,只要萧珩说错一个字,无涯剑就会悍然出鞘。
“我身上没有魔气。”殷无极的声音有些沙哑,眸却锁定了萧珩。他能感觉到对面的魔修正处于极致的压力之中,“你看错了。”
“是,我看错了。”萧珩是个聪明人,他向来知道如何拿捏分寸。
殷无极在他出声戳破的那一刻断然动手,要的就是他的态度,而非真的杀他。当然,若他不肯改口,那恐怕就是真的了。
他仰起头看着那显出本相的龙气,从容笑道:“你瞧我这眼力。”
萧珩窥见了殷无极身上的矛盾与挣扎,心中恻然。他终于知道,那股不合衬感从何而来了。
“随你信不信,我不会与你为敌,更别说是去向圣人告密了。”萧珩手一松,□□入地面。
他蹲下身,咬着一根草杆,笑的痞里痞气,却异常认真:“几百年时光呼啸而过,老子这辈子,只剩下你一个过命的兄弟了。若是害你,我还能从哪里找自己的来路?”
“……我身上没有魔气。”殷无极眼眸一深,他没有否认萧珩的话。
若是被仙门发现,他会怎么样?
被驱逐吗?不,不止。
萧珩心中想,他见过由仙入魔的例子,仙与魔的修炼方法天差地别,若是堕魔,不仅要面临仙骨被魔气重锻的痛苦。
更让人绝望的,是曾经的宗门、兄弟、师父、朋友、甚至爱人,对自己不死不休的追杀。
殷无极若是能够拔除这缕魔气,然后稍加遮掩,便也就过去,不会有人发现。若是他未曾管住,让魔气再滋生下去……
“只是心魔闹事。”殷无极随手将一缕黑气攥住,任由它风流云散。他的面色微微沉下来,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我是不会成魔的。”这算是给萧珩了一个正式的答案。
他会走到哪条道上呢?
无论是在仙门,还是在魔门,他都会是个异类,会无比痛苦。
萧珩咬着草杆,心想:那大抵还是在仙门吧,圣人护着他,他也甘愿的很,就算是笼中鸟也是值了。
总好过像他一样,漂泊在北渊洲,踽踽独行,被所有人排斥。
他无法想象,以殷无极的执念,若是圣人也放弃了他,他会痛苦成什么样子。
第126章 道祖起卦
清净山太清洞府, 为道祖隐居修行之所,甚少有人能够找到此处。
而今日,放养的仙鹤在缭绕清气的溪边饮水, 梅花压枝, 正是怒放。
谢衍白衣儒袍, 分花拂柳而来,神色却少有如此凝重。
“无事不登三宝殿。”瀑布之下, 道祖正端坐在溪边蒲团上闭目养神, 声音悠长,“谢小友此来, 是为何事?”
“我来请道祖起卦。”谢衍微微一揖。
天问先生可沟通天理, 所以推演命盘他若称第二, 便无人敢称第一。可谢衍依旧找上了道祖。
“天问先生也有找别人起卦的一天。”道祖闻言,捻须而笑, “以你的修为,还有什么事你算不准?”
“并非是我不愿起卦,越是在意的人或事, 卦象越是模糊不清。”谢衍道, “衍此来,是请道祖替我徒弟算上一卦。在收他之前, 我曾算出他天生帝命,命中有劫。后来, 我数次起卦,皆是一片迷雾。”
谢衍按了按眉心, 以他这样的修为,做梦绝不是好事。“我恐他此去有变,倘若不对, 我会提前召回他。”
“若是担心徒儿,何必又要放出去。”道祖搁下拂尘,笑道。
这举动很矛盾,谢衍没有答,只是侧眸一瞥,道:“劳烦道祖。”
道祖揶揄过了,也要忠人之事。道家起卦是老本行,若非横空杀出一个谢衍,道祖的批命也广受赞颂。
灰衣的老道掏出玄龟甲,摆上铜钱。
卦象已定。
凶卦,大凶。
紫微星冥冥大亮,天枢星已从迷雾中显现,环绕在他的身侧。文昌、文曲仍然暗淡,明灭不定的摇光星,命入紫微宫。
当年的帝王命格原本模糊不清,今日竟初露峥嵘,越发贵不可言,也越是凶险。
道祖本应平稳的手腕一颤,铜板发出叮当的脆响。
他叹息一声,似乎是不愿多看,只是一抬拂尘,大叹道:“帝星,凶命!圣人啊圣人,以你之谨慎,当初怎么会收这么一个混世魔王!”
“命里有缘。”谢衍避重就轻。
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垂目看着那卦象,似乎正在计算其中生门。
“《天象列星图》曰,北斗七星,近紫薇宫南,在太微北。是谓帝车,以主号令,运乎中央,而临制四方。”谢衍微微阖了眸,“不知这天枢星又是何人,未来竟是能陪在他身侧。”
谢衍回向多情梅边,语气平淡,但是道祖总觉得,他心里别扭了。
“道祖想对衍说什么?”谢衍何等聪明,自是明白道祖这神色,是有事情要告诫他。“您尽管说来,衍并非不听劝告之人。”
自从谢衍登圣,受了道祖禅让的仙门之主位置,对仙门的掌控便越发收紧。如今仙门,已非先前道祖奉行无为而治,仙门之主只为一个精神象征的时代,权力的扩张,自然也带来了不少矛盾。
谢衍料想,大抵是有人向道祖告状,说他忝居其位,利欲熏心吧。
“谢小友,老道是看着你登圣的,有些话不得不提醒你,免得你当局者迷。”道祖拄着竹杖,看向眉目清寒的圣人,“近些年,仙门对你之行事颇有微词,尤其在琢磨你培养弟子的倾向,他们说,你不止是在中洲,甚至是要在整个仙门,奉行‘独尊儒术’。”
“吾不论旁人如何想,道祖也是觉得衍,要‘独尊儒术’?”谢衍抬眸,目光如电。
“先让殷小友去南疆,又把他派去北地,巫妖之乱,魔洲内务,你都要派他插手,如此又是为了什么?”
道祖看着他蹙起的眉,慢条斯理地捻了捻须,笑着直言:“他们告到老道面前,说是你名为仙门之主,实则仙门之君,不但打破了儒释道三家轮流执掌仙门的惯例,甚至要继续培养一个出身儒门的太子,试图开辟‘家天下’的时代……”
“道祖明知,此言荒谬。”谢衍并未恼怒,而是平静道。“我培养徒弟,当然是打算将儒门交给他,好专心进行仙门改革,整顿乾坤事了,我就能放心踏天门而去……”
“圣人啊,海水难量,人心难测。”道祖既然在他面前说这些,便是意在提点,而非试探,“你已收了殷小友近五百年了吧,他的修为已有半步大乘,在修真界也是风头无两。如此天才,想来升至大乘,甚至渡劫,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虽及不上你为天生圣人,仅仅六百年便登圣,但是他……”
“道祖谬赞了,劣徒性情还需打磨,不宜那么早提境界……”谢衍不怀疑殷无极的能力,但私心之下,却竟是希望他能慢一些的。
“旁人教徒弟,是要他快些进益。而你,却是怕他走得太急,根基不稳。”道祖心中洞明,却笑了,“你是怕他伤仲永,还是怕没有合适的位置给他?”
“……”谢衍不答,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
道祖悠悠然地招来仙鹤,丢下带着灵气的粟米,抚摸着它们柔顺的羽毛,叹息道:“仙门圣位有三,天花板之上,是你,还有我与佛宗两个老家伙,除此之外,在无位置。他若是有绝强的能力,境界又提的快,你应该怎样用他,才不至于利刃生锈,美玉蒙尘呢?”
“这是衍的家事,道祖似乎是有些逾越了。”谢衍又掀起眼帘,漆黑的眸似深潭静水,声音却透着寒。
“圣人此言差矣,圣人之家事,亦是仙门之要事。”道祖叹道,“一千岁,正值盛年,如无意外,圣人至少也得到我等这样四千余岁时,才会力不从心。若殷小友修至渡劫时太早,你们同修儒道,他难道要在这继任者之位上,待上两、三千余年吗?”
道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殷无极行事太孤,修为却又太亮眼了,这样的人,哪怕是圣人弟子,掌控起来也太难。
“佛宗曾私下对我说过,无涯君之乱,不在今日,而在将来。”道祖敲了敲竹杖,却是语气又和缓下来,道,“若是不顺耳,圣人尽可以将老道之言,当做胡言乱语。”
“道祖不相信衍的能力?”谢衍眯起眼,笃定道,“此言我听过,便也就罢了,我们师徒之间,不会落到那个地步。”
“既然圣人心中有数,老道也就放心了。”道祖乐呵呵一笑,招呼他道,“谢小友,陪老道小酌几杯。”
“今日衍有要事,无缘饮此好酒,改日再来陪道祖罢。”
“你是信缘法之人?”道祖笑了:“若是如此,佛宗邀你论禅时,你也不会口出妄言,又在禅山醉倒,不敬不敬……”
‘佛宗埋在菩提树下的酒,名为‘大梦千年’,饮一口便可看三生。”谢衍白衣如雪,如行在流云天水之间,他像是回忆起什么,似乎笑了。
“你饮了整整一坛。”
“是啊,千年。”
他如今也快千岁了吧。可天道轮回,谁知道他之前没有千年,他之后又未必还有千年,千年又千年。
谢衍似乎身侧还萦绕着多年前醇酒的芬芳,道:“佛宗参禅,观我红尘心境,只道我心中仍有牵绊,终不能太上忘情,所以曾劝衍‘断舍离’。”
“然后?”道祖虽说疼爱徒弟,性情豁达,本质上也是个凉薄之人。
修道之人,尘世之缘,有时候说舍也就舍了,道祖规劝道:“你是圣人境界,世间万物,还有什么可束缚你?徒孙自有徒孙福,你又管不了那么多,不如随缘。”
谢衍阖目,淡淡地道:“做师父的,徒弟就是冤孽,哪能说不管就不管。”
他袖摆微微扬起,竟如仙人临江。
“七情与六欲,若是皆斩了,这人间还有什么意思?”
*
流离城事发,一时间如滚石入水,仙门沸腾。
仙门从不是铁板一块,就算在流离城,也是有不同势力的钉子。有魔门的,自然有仙门的。
其中关系网牵涉太广,若是追究起来,谁也洗不清身上的污点。就算是被好事者揭破一星两点,如此密密麻麻的关系网,他们自有办法联手按下去,不着痕迹地抹平。
谁也料不到,那不懂事的圣人弟子,竟是用最决绝,最激烈的手段,将流离城掀了个底儿掉。为了防止他们辩驳甚至改口供,殷无极不仅杀人,甚至搜了魂,连联合起来从狱里捞人的机会也没给,第二天,铁证就通过儒门的特殊渠道呈上圣人的台前。
难道就这样做实罪名?不,当然不。他们有着最好的靶子。
“圣人!殷无极手段酷烈,杀人如麻,与魔修何异!”
“请召回无涯君。”各世家大派的长老们围在谢衍身边,群情激愤,“不能再让他这样为所欲为下去了!”
“还是因为他命好,当了圣人的弟子,就不需要遵循修真界的规则了吗?”有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借题发难,攻击圣人罢了,“还是圣人要为了您的继任者徇私?”
谢衍只是站在窗边,看着围着他的白胡子老头们你一言我一语,把殷无极渲染成了十恶不赦的魔头,那被杀鸡儆猴砍了脑袋的几个弟子,突然变成了他们割舍不下的徒子徒孙,成了含冤而死,勇于反抗恶势力,仗义执言的正道楷模。
谢衍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滑稽,甚至还笑了起来。
倘若当真喜欢的很,谁又会舍得放在边境,一放二三十年呢?
正说的热火朝天的长老们,看见像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的圣人终于有了些反应,却不如他们所想,立即卡了壳。
圣人的笑,好似在嘲讽他们搬弄是非,颠倒黑白。
“他是去查案的,敢问诸位,流离城魔修异动之事,他可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呈上圣人案前的铁证如山,他们就算再颠倒黑白,也不敢沾上一点里通外敌的罪名。
“本应是仙门重镇的流离城高层,被魔修层层渗透,甚至还有仙修收受贿赂,为魔门常年递送消息、供应军需和修炼物资。此乃资敌,按律当诛,此事可有假?”
“……”
“所以,你们觉得他做的不对,是觉得他不该查清里通外敌的仙门叛徒?”谢衍阖目,“他固然手段激烈了些,但是事情办的妥当,诸位又是在做什么呢?”
他又掀起眼帘,自天光处微微侧过脸,似笑非笑道:“你们,到底是觉得他办的不对,还是觉得我教的不好?尽管说来,让我开开眼。”
四下沉寂。
圣人虽说年轻,但是雷厉风行,断是无人敢触犯圣人之威。在他接管仙门后,仙门风清气正,变化有目共睹,让人不得不服。
前来卖惨攻讦的长老面面相觑,他们本身是打算借殷无极暴行之题发挥,连带着损一损圣人的声名,挫一挫他厉行改革的锐气,顺便给自己争点好处。
百家之争原本是个好机会。为了对抗儒宗,他们处心积虑地策划了百家论道,以百家之力试图辨倒谢衍。
却不知,谢衍早已洞悉他们的动向,甚至还提前拉拢了法家,又折服墨家,让百家本就松散的联盟不攻自破,当真是狡猾。
若是不把谢衍打压下去,那儒宗的地位便会越来越重要,足以与长清宗在道门的地位媲美。
届时,以谢衍之力量、手段与威名,除却其余二圣,仙门可有人敢反驳谢衍一句?
谢衍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酸腐文人,更懂得驭人要驭心的道理,他面无表情地扫过他们,心里大致捋了一遍其中关系。
流离城的钉子并非全部都投向魔宗,甚至有些只是有些贪墨,或是松懈、并不恪尽职守而已,小惩大诫即可。
但首祸几人的身上都不清白,也是他们如此焦急的原因。
若是从重了判,定会带累背后的势力,引起激烈的反弹;若是从轻了判,又恐将这“里通外敌”之罪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形不成威慑,后患无穷。
这样,也就没有了重订仙门律令的意义。
若想要把这件事处理的让人心服口服,其中必有复杂的利益牵扯。这一些,都是殷无极逞一时快意时,不用去考虑,他也不必让他去考虑的东西。
而目前,他是不能动仙门本身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的,谁叫“水至清则无鱼”呢。
“诸位的意见吾已经收到,吾会考虑,自然也会教训劣徒。”谢衍侧头,似乎不欲再说什么,神色冰冷如空山寒潭,平静的不起一丝波澜。
他漠然道:“退下吧。”
众人无法,面面相觑一阵,最终还是退下了。
谢衍站在窗前,凝望着那片梅花林,眼底沉沉一片,不知在想些什么。
“把偏门小道关了,再有拜谒微茫山的,请他们走问天阶。”他沉吟半晌,对身旁小童道。
“可是圣人……”童子眼睁睁地看着谢衍捏了个诀,硬是把天行九问的难度调高了三个阶。这回就算山门开着,也没人上的来了。
“还有,发圣人令。”谢衍蓦然冷笑一声,方才隐藏在淡漠之下的怒意终于翻涌。
他拂袖,一字一顿:“让殷别崖给我滚回来。”
第127章 他的偏袒
殷无极是在当天夜里收到圣人令的。
金色令牌如一道流光划破暗淡的夜空, 来到他的面前。殷无极看着淡淡的金光,心里知晓,他大概也只能在流离城待到此时了。
圣人派他去流离城查案, 却并未教他先斩后奏, 圣人令来的这样快, 他的师尊大抵不甚愉快。
“你生气了?”殷无极伸手,把那金光闪闪的令牌拢住, 却不像是捧着仙门无上的权柄, 只是像摘下一朵远道而来,带着露珠的鲜花。
他却是心满意足地笑了:“师尊, 你也会生气啊?”
“要走了?”萧珩则是半张脸藏在阴影里, 看似随意地问道。
他上前一步, 却看见殷无极原本沉静的侧脸上,竟是有一丝浅浅的欢喜, 好似此去面对的不是盛怒的师尊,而是久违的情人。
爱上不该爱的一个人,萧珩突然觉出殷无极的可悲之处, 他主动提出:“我送送你?”
“不必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到这吧。”殷无极微微侧了侧脸, “萧重明,下次再见, 希望我们不会成为敌人。”
“哈哈哈,但愿如此。”萧珩笑了, “我可不想与你为敌。”
殷无极没有再回答,只是随意地向后摆了摆手,算是与他告别, 身影隐没在城门处。
自流离城前往微茫山所在的腹地,需要途径几大仙门港口。
金川坞就是许多宗门下山的必经之处,商贸繁荣,有不少来往船只。
修真者倒也不是不能御风御器,但中洲势力划分向来复杂,有些宗门的空域是不准外来修士御器飞行的,他也只好走水路,等到了儒门地界再御器飞行。
当殷无极到达金川坞时,就见到两名儒门高阶弟子手中托着罗盘四处寻人,见到他,他们就眼睛一亮,喊道:“殷师兄!”然后一左一右迎上来,团团簇拥住他,道,“殷师兄,圣人吩咐我们来带你回宗门。”
殷无极头疼,师尊甚至派了儒门弟子来港口接他,目的也很明确,怕他跑了。
他本在等待午后出发的船只,正百无聊赖时,忽然,一艘船吸引了殷无极的视线。它罩着漆黑的布料,密不透光,船上来往的修士脸上带着些嫌恶之意。
有个人运黑色袋子的时候跌了一跤,袋中露出半截苍白的肢体,又被仓促收起。旁边的掌事弟子厉声斥责了几句,看上去极是丢脸,继而他又喊来两人,将裹尸袋运上船只。
“那些人是干什么的?”殷无极目光一凝,问身边的儒门弟子。
“殷师兄,最近魔洲动静很大,对仙门的渗透日益增强,各家都有被引诱堕魔的弟子。”儒门弟子道,“这些道心不坚入魔的弟子,实在是给宗门脸上抹黑,所以一般宗门都会选择宗法处置,处决后悄悄处理掉尸首。”
“悄悄处理?”殷无极心中一紧,似乎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他眼前眩晕,太阳穴突突直跳,问道,“怎么处理?”
“剔除魔骨,然后把尸首扔进九幽。”弟子理所当然道。
“为何要特意扔进九幽?”
“殷师兄,入了魔的叛徒怎能埋在自家宗门的地界?魔骨万一把其他师兄弟也污染了怎么办?”弟子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九幽向来是仙门大狱,作为魔的归宿再好不过。”
“……”殷无极没有说话,只是眸光微微一深。
“道心不坚,沦为魔修,简直是耻辱,还让宗门也为此蒙羞!”小弟子本来是个锯嘴葫芦,不问就半句话也不说,但是他提起魔修时,眼里腾出怒火,“我弟弟就是被魔修杀死的,我与魔修势不两立,等我练好仙术,我也要去杀魔修!”
他说罢,又带着些敬仰地看了一眼殷无极,道:“听闻大师兄在流离城的丰功伟绩,大家都佩服不已,您对待仙门叛徒的态度,确为吾辈楷模!”
殷无极微微避开他狂热的目光。
他想着,若是他当真堕了魔,师尊该有多伤心啊。
*
微茫山的云雾依旧如故,空气沁人心脾。
殷无极自问天阶上来时,着实感觉到了自家师尊的怒气。他把题库换了个遍,题题都在告诫他守正静心,戒骄戒躁,就差当面斥他狂妄了。
但谢衍其实知道,这些难不住他,却能阻止大多数无关紧要的人来微茫山拜访。看来谢衍也是被这一茬又一茬来告状的人折腾的不轻。
殷无极无声地笑笑,拾级而上。
前来迎接他的小童向行礼:“大师兄归山了,圣人有请。”
“他在哪?”殷无极随意问道。
“圣人在黄金屋。”
书中自有黄金屋,谢衍将儒门藏书阁命名为“黄金屋”,亦是取自此典。
黄金屋非常壮观,因为圣人的爱好之一就是揽尽天下书,他这么多年踏遍红尘,寻到的上古遗落的诗稿、文赋、学术专著等书籍皆藏在这里。无论是什么冷门的旧本残本,黄金屋都有收录。获准进入黄金屋的弟子,都会获益匪浅。如果再蒙圣人指点两句,那就更是荣幸了。
黄金屋的外间,只要拿到许可便可以进入借阅。但是里间是圣人的私人藏书阁,照理说是不许旁人进入的,殷无极却能不打招呼就进,也是他作为亲传弟子的特权。
已过午时,外间有不少儒门弟子在读书,见到身着玄色儒袍的殷无极,他们纷纷起身行礼。殷无极略微颔首,示意他们一切照常,然后绕到里间的门口,径直穿越圣人结界。
映入眼帘的是无数书架,书卷浩如烟海,一切都寂静无声。
他仰头,看见站在螺旋式的藏书阁最上层,以书海为背景的白衣圣人,却莫名觉得,“书中自有颜如玉”更是贴切些。
“回来了?”谢衍凭依栏杆,俯瞰着他的影子,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但是殷无极知道,他还生着气呢,于是温驯地在他面前低下头:“师尊以圣人令召我回来,可是有话要说?”
他聪明绝顶,自然知晓自己回山的一路平静,那些被他抓了辫子的老家伙连影子都没,绝对是有人在替他摆平麻烦。
但他纵然低了头,却绝不是在反省。
“吾有什么话说,你心里没有数?”谢衍的漆黑眼眸蕴着浅浅怒意,他直直看向殷无极,冷哼道:“殷别崖,你到底在和我犟些什么?”
“师尊多心了。”殷无极的语气有些古怪,但他依旧垂下眼眉,恭恭敬敬地道,“弟子只是办事,怎么会忤逆您呢?”
“若吾不让你回来,是不是你要把流离城从上到下杀个遍?”谢衍心中微微一沉,总有一种攥不住他的感觉,他越是拿不准,语气越严厉,“捅出这么大篓子,还觉得自己做得对?”
“弟子哪儿做错了?还请师尊明示。”殷无极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比谁都倔强,他字字带着杀意,“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不觉得哪里有错。”
他攥紧了拳,指甲嵌入肉里,仿佛在说服自己,只有这样才能斩断让他憎恶至极的牵扯:“里通魔门,背叛仙道,难道他们不可杀么?”
“应带回仙门,再依照律令处置,而非动用私刑。”谢衍不赞同,拂袖道,“吾在仙门推行外儒内法,最后扫我脸面的,却是我的弟子,你让为师如何服众?”
“杀鸡儆猴,并非不可。”殷无极偏生与他拧着来,他坚持己见,“若不杀上一两个,其他人可会乖乖听话?恐怕现在还在与我扯皮推诿,摇唇鼓舌。唯有雷厉风行,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才能树立圣人权威。”
“偏激。”谢衍蹙眉,从高处飘然而落,看向自己年轻又倔强的徒弟,微微缓和下口吻,“别崖,他们按律当然该死,但是不该你来杀。”
“只因为他们背后关系复杂?”殷无极却是极为固执,他笑意盈盈,“就算是送回仙门,关进大狱,又能如何?今天来一个宗门保释,明天来一个长老投毒,口供被翻,证物被毁,直到这件事被粉饰、被抹平,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这样师尊就满意了?”
“……”
他就是故意的,明明将这一切看的清楚,却依旧选了最激烈的一种方法。这与儒门的中庸之道背道而驰。
他哪里恭顺了,分明是个胆大包天、桀骜叛逆的混账东西。
“好,很好,为师考虑的是你的名声,你在仙门的未来,你却非得把所有人变成你的敌人。”
谢衍这回真的被气笑了,幽沉如深潭的眼中透着怒不可遏的光,圣位的威压也止不住泄露出些许,而殷无极则是干脆利落地跪下,脊背却挺得笔直,像是一棵青松。
谢衍走到他面前,看着往昔的潇潇君子再也恭顺不起来的眉眼。不驯与傲骨,让他像是出鞘的利剑,学不会迂回,学不会弯腰。
“师尊不必顾虑。您视弟子为继承者,但您春秋正盛,完全不需要一名完美无缺的儒门继承人。”殷无极握紧了拳,垂下眼眸道,“我不群,不党,不亲,不友。我是您的一把剑,您指向哪里,我就杀向哪里,专门替您做一些您不适合做的事情,难道不好?”
“殷、别、崖!吾怎么用你,需要你教?”谢衍更是被激怒,声音骤寒三分,“我给你铺平顺的道路,你非得违背我的意思?”
“谨遵师尊之命。”他跪在谢衍面前,笑着仰起头,看向他白璧无瑕的师尊,却透着深深的执拗,“我忤逆犯上,师尊罚我。”
“你错的只是忤逆犯上?”
“在流离城一事上,我没有错。”殷无极口气温和,言语间却格外的淡漠冰冷,“我比他们强,难道不可杀他们吗?”
“不准。”谢衍皱眉,“你可有把仙门的程序放在眼里?”
他说的是弱肉强食的道理。纵然这已是修真界的法则,却不是如今仙门的路。谢衍想要以仁德与公义重塑仙门规矩,重塑仙门礼乐,而殷无极在打的,是他的脸。
殷无极古怪地笑了一声,道:“师尊是觉得,正义必须依靠程序体现吗?而有罪的人,最后真的会受罚,而不是在利益交换后无罪释放?”
“你是觉得,吾会容许他人徇私枉法?”
“您不会,但是别人会。”殷无极低下头,却是咬住唇,俨然是坚决万分,“师尊为仙门之主,需要考量各大势力的平衡,此事若是发回仙门处置,最后一定会陷入漫长的扯皮。您全知全能,但这世事千丝万缕,总有您不得不妥协的难处。”
“……所以,你是在为我考虑。”谢衍顿了片刻,心中却恼不起来了。他心想,这混小子总是太有主见,却半分不考虑自己,和以前一个模样。
“师尊啊。”殷无极跪的笔直,沉黯的眼睛抬起,直视着谢衍道,“此事牵扯太广,您若轻轻放过,未来必有效仿;若是彻查下去,恐怕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此时还非动仙门顽固势力的最佳时机……”
谢衍微微俯下身,倏尔轻叹道:“这便是你给我的答案?”
这混账逆徒,还说的头头是道,俨然是一心一意为他好了。
青年明明伸出手,想碰他的头发,却又半途缩了回来,背在身后,不经意道:“有些难做的事情,当您有个不听话的徒弟就不一样了。您做不了的事情,我来做。”
“师尊罚我吧。您如今是仙门之首,凡事总不能偏袒于我。”殷无极微微弯起唇,笑的有些甜意,“就当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若是谢衍当真不肯袒护他家徒弟,又为什么暗地里拒见那些找上门的老东西,又为什么特意去找道祖批命?
“……去洞府闭关思过,没我允许,不准出来。”
“师尊啊师尊,教我说您什么好。”殷无极眼睫一颤,显然是觉得惩罚太轻,却是笑道,“您确定这可以服众?”
“殷别崖,滚去闭关,别杵在这里碍事。”
谢衍似乎是气的狠了,看也不肯看他,只是微微冷笑:“还有,下次不需要你替我做决定。我谢衍,还不至于连唯一的亲传徒弟都护不住!”
第128章 七根骨钉
微茫山四季如春, 而殷无极的洞府却并非什么洞天福地。
半边极寒,半边熔岩,气候太过极端, 危险重重, 所以基本无人敢踏足。
可他眼中的洞府, 却不是空寂无人的。
幻觉,四处都是心魔带来的幻觉, 恶魔在他耳畔低语, 魑魅魍魉在他身边猖狂起舞,声声劝诱, 便是要他入魔。
一只稚弱的蝶飞到他苍白纤瘦的手指上, 却像是被火烧, 转瞬化为灰烬。这似乎在提醒他:你留不住任何美好的事物。
殷无极的面色苍白一片,黑袍如漆黑浪涌, 眼中映着的火光渐渐熄灭,只余下灰烬,化为一片幽沉。
他一抬指, 炉开。平地起风, 吹散尘埃。
炉灰之中,静静躺着七根楔钉。
殷无极竟是将镇邪的龙骨与千年玄冰熔铸在一起, 化为七根通体透明的骨钉,每根都有一指长, 半指宽。寒气森森。
他慢慢走到炉前,微微抬手, 将那依次在他面前排开的骨钉收入掌中。光是握住,便能感觉到寒冰透骨,身侧为之魔气一清, 幻象退到了稍远处,黑雾沉沉。
“真是碍眼。”殷无极突兀地笑了,却像是渗着带毒的蜜,“想要引我入魔,偏不如你们的愿。”
“入魔有什么不好,以你的天生魔体,就是该修魔的,修仙才算是走错了路子。”心魔由黑雾凝成实体,是一只讨人厌的黑鸦。“殷无极,你心里若是没有恶念,谁也不能拉你入魔,是不是?”
“聒噪,滚。”殷无极随手一划,龙骨镇邪,玄冰凛然,两者被殷无极以不可思议的手法锻在一起,可见他在炼器一道上,修行已极是精微。
黑雾般的魔气纷纷规避,心魔化成的鸟仿佛受不住刺激,惨叫一声躲出几尺开外。
炼出镇邪之物的青年,手中把玩着法器,脸上浮现一丝轻蔑。“呵,只是这样就受不了了?”明明神情温柔,却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快拿走,这东西真讨厌!真讨厌!”心魔扑棱着翅膀,让自己化为黑烟的翅膀重新凝聚,却古怪地道,“嘻嘻,殷无极,情劫已至,你指望用法器除掉天道心魔?哈哈哈,天真,我们就是你心里的恶啊,只要你还活着,就别想摆脱我们——”
殷无极面上仍是带着微笑,脸色变也不变,却是握住那根寒意森森的法器,反手向自己肩胛处的灵窍钉去。
一声闷响。骨钉穿透皮肉,直直顶入灵窍,一阵刺骨冰寒。
修仙者的灵骨是基础,决定了灵气产生的纯度和效能,灵脉如同人体的血管,是灵气流通的渠道,而灵窍,则是灵气流通的必经之路。
倘若封住自己的灵窍,纵然魔气侵染,也不会在短时间内侵入灵脉,可以延缓入魔的速度。
但同样,也意味着阻断了灵气正常的流通,就算一时阻挡住魔气,将其逼回,又能怎样?只要骨钉在体内一日,便是修为不得寸进,甚至实力也会被压制到不足五成,对修行者来说,无疑是自绝道途。
就算是自诩了解他的心魔,也想不到他能做到这一步。
殷无极咬着牙,用骨钉钉入背部的灵窍。
法器只要一没入皮肉,便会像是泥牛入海,让人觉察不出它的存在,可是倘若仔细探查灵脉,还是会发现其中滞涩。
“疯子、疯子!”心魔似乎是难受极了,拼命扇动翅膀,却止不住黑烟从它的翅尖流散。他尖啸道,“顺应你的本能不好吗?为魔不好吗?你为天生大魔,心中本有无边恶念,非要学谢衍那伪君子假道学的那一套,我不信你是真的认同谢衍!”
镇邪法器是外来的异物,却被生生钉入身体中,殷无极浑身的灵气都在与之对抗,体内灵火更是暴动,仿佛要把他的躯体撕裂。
殷无极说不出话来,冷汗浸透了玄袍。他站不稳,只是扶着墙壁,几乎吃力地滑坐在地上。
鸦羽一样的长发如流水,落在肩上,眸子蕴着深绯色的异光,显得危险而美丽。
“快住手,把骨钉拔出来,不要做蠢事——啊!”心魔又是惨嚎一声,没有精神地落在地上,那些外放的魔气被净化,让幽深阴暗的冰火洞明亮了几分。
只有殷无极自己才明白,眼里的魔气已经浓深到什么程度。
眼中的世界早已不正常,幻觉缠着他,红的、黑的、诡谲的光影,交织成荒谬绝伦的景象。
心魔喋喋不休地引诱他,时而让他置身炼狱血海,时而又予他甜美幻梦,即使阖起眼,无边的梦魇又会如附骨之疽缠上他,极是催人疯狂。
而他从一开始的深受刺激,到后来的熟视无睹,行止犹如常人。他不知忍过多少非人的折磨。
心魔实在太明白他不堪的幻想,谢衍时常会入梦,不复冷淡和高高在上,那些让人魂颠梦倒的诱惑,卑劣丑陋的欲望,不断放大他内心的欲求,几乎要把他逼迫到极限。
在梦醒时,殷无极环住臂膀,却觉得格外的冷,好似心里被撕开一个空洞,透着风。
心魔鼓励他,催促他,去不择手段地夺取自己想要的。
可他不能。而那可是圣人谢衍啊。
要他去背叛他,辱没他,伤害他,还不如杀了自己。
“如何,好受么?”殷无极看着那消失在虚空中的心魔虚像,明明唇色与面色同样苍白,他却得胜地笑了,笑得决绝。
“可恶的家伙,你不痛吗!你不恨吗!”心魔已经小了足足一圈,没有足够的魔气供给,它也无法再用他的巧言令色迷惑殷无极,声音也虚弱了些,“我就是你的恶念,你就算伤了我,也是自损八百!你这是逃避——可你逃不过你的命运!”
殷无极眼睫却轻轻地掀动,却讽刺地扬了扬唇:“无所谓,我不在乎。”
就算以后动用灵力,会忍受蚀骨的疼痛,承受漫长的折磨。
“你难道就没想过,自己不能发挥出完整的实力,遇到强敌会死吗?就为延缓魔气侵体的速度,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为他受这般钻心刺骨的痛,值得吗?再者,就算你被谢衍保护的很好,但他看到你再无寸进,迟早会失望至极,到时候丢了你,再另寻继承者,你待如何?”
“值得,至少我不会辜负他。”殷无极竟然有几分高兴之色,“直到我死。”
“愚蠢!但他不会爱你,甚至不会意识到你的一厢情愿!”
“都说是一厢情愿了,何必要他知道。”殷无极盘起腿,在自己的胸口打入最后一根钉子。剧痛让他的意识都要迟钝,在钉子没入之后,他已经是锥心刺骨,汗湿重衣。
殷无极拢起衣衫,看向自己苍白的皮肤,那埋入骨钉的灵窍毫无伤痕,唯有透入骨髓的冷让他清楚,那镇魔的法器已经彻底埋入了血肉里,截断了他的灵流。
他轻微地喘了一声,却是笑了:“至于死了,死了就死了吧。只要我死的那一刻,还是仙修,不至于让他蒙羞,那就够了。”
心魔却没有再回应他,它消失了,连同那些只有他看得见的幻影。
缠绕在他身侧几十年的声音,终于停止。他终于能够得到一夕安眠,这种久违的寂静,让他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殷无极躺在地上,伸长手臂,似乎要从虚空捞一轮月亮。
谢衍的幻影又出现在他眼前,只是一眨眼,那虚幻的影子转瞬间就破碎了,温言细语变为疾言厉色,那居高临下的模样,甚至像是在睥睨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
他收回手,扶住自己的额头,低声笑起来:“哈、哈哈哈,什么啊……谢云霁,师尊,你怎么还是不肯放过我啊……”
就算把心魔镇压下去,没有了魔气的影响,他依然还能看到那人的幻觉。他的所有温柔与恐惧,都成了他意识最深处的渴望。
大逆不道啊。
他竟是爱自己的师父,爱成了这副模样。
*
谢衍处理完流离城的后续事务后,终于可以去探望被他禁足在后山洞府的徒弟。
师徒二人明明同在微茫山,却总是几个寒暑都见不到一面,大多时候,更是殷无极在躲他。
谢衍又心高气傲,自觉自己无错,又觉得岁月悠久,惯不得他这脾气。徒弟不找他,他便也拧着不去找徒弟。
却不料上回不欢而散后,他不去见,那孩子却当真不肯服软了,一对从来亲密无间的亲传师徒,反倒生疏的像是外人。
前些日子,儒门弟子听说他把大师兄关起来了,更是不敢在他面前提此事,生怕触了圣人的霉头。一时间“殷无极”三个字在他这儿几乎绝迹。
殷无极命盘有凶险,谢衍心中在意,就自顾自地把他拘在身侧,又因为他性格强势,难免显得独断了些,过度保护了些。但至少有他坐镇微茫山,殷无极不至于出事。
“我关着你,你就真的不出关?”谢衍自他成年后,就甚少不打招呼就去他的洞府。就算禁制有一半都是他布置的也是一样。而今日,谢衍终于耐不住,站在了后山冰火洞的门口,自言自语道,“别崖啊别崖,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明明少年时期他更恣意些,怎么成年了,反倒话少起来。若是他如当年窝在他怀里求一求他,撒一撒娇,他又怎么会狠下心关他?
谢衍把玩着手中的发簪,有些出神。发簪触手温润,可以看出十足的雕工与用心。
“吾这是上辈子欠他的?”圣人低垂下眼睫,叹了口气,“罢罢罢,徒弟都是讨债鬼。”
洞府内雾凇怪石,又有垂下的冰晶,犹如行在万象世界。
他行过寒潭边,冰雪覆盖在洞天之中,却冷寂空无。他顺着瑶草枯死的蜿蜒小路转向,走到他的炼器室附近,又看到成堆的废弃材料。
圣人谢衍在炼器之道的研究并没有殷无极深,端详了一番,也只是辨认出了些边角料,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小徒弟看上去还挺会打发时间。
“你还要和我闹到几时?”谢衍提了提声量,问道。
四下无人。
但以殷无极的修为,肯定知道他来了,只是不肯给反应罢了。
“別崖,你当真不愿见我?”他叹了口气,不知是恼还是笑,就循着他的踪迹走向洞府内。
他走在羊肠小道上,转了几个弯,不多时便豁然开朗。地火隐藏在岩石之下,整个洞府的温度比寒潭处高了不知多少,处处是危机。
可这难不倒谢衍。如雪松孤鹤的圣人长袖微拂,本是因为地火而沸腾的潭水偃旗息鼓,他踏上镜面一样的湖水,如履平地,向着潭中小岛走去。
殷无极果然在那里。
青年人随意地坐在火岩石床上,似乎正在修炼。他像是怕热,一身宽松的对襟黑袍,领口松散,露出半边线条优美的锁骨。
注意到他的到来,殷无极侧过头,漆黑如鸦羽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一双眼越发黑沉,透着慵懒到极致的魔魅。
他变了许多。
谢衍拾级而上,踏上湖心小岛,殷无极却没有如寻常一样起身迎接他,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看向他而已。
他的声音却如磨砂,有些哑,似笑非笑地道:“师尊怎么来了?”
殷无极为了压制魔气,刺进血肉的法器仍然隐隐作痛,就算闭关了这么久,他也很难适应这种异物感,时不时会痛的站不起来,只能倒在岩床上喘息,念着师尊的名字苦苦地熬着罢了。
迟早有一日,它会和骨头长在一起,废掉一身灵力,断送他的通天之路。
付出半生的代价,疯狂又荒唐,换作任何人都不会这么选。
但殷无极这么做了。
“和我闹够了没?”谢衍走到岩床前,俯身捏住徒弟瘦削的下颌,端详着他的俊丽的眉眼。“……怎么瘦了?”
他总觉得殷无极清减了许多,轮廓更深邃,容貌的昳丽却更上一层楼,透着绝望的美。这种让人窒息的陌生感,让感情淡漠的圣人都感到了焦躁。
殷无极别过头,试图摆脱他的钳制,但圣人的控制欲哪里是能轻易平息的,他被迫抬起头,涩然道:“没有和您闹。”
“您?”谢衍笑了,略略俯下身凑近,“別崖啊別崖,你什么时候把尊称叫的这么顺口了。”
“尊师重道,弟子应该的。”
“恭顺有礼,教我挑不出错来,你心里服么?”谢衍慢条斯理地道。
“不服。”殷无极瞧着他,笑了。
“脑后果真是有反骨。”谢衍也不意外他的回答,只是看着他扬起脸,容貌更像是幽冥的花,美的惊心动魄。这种魔魅近妖的气场,让谢衍心中微动,“我待你还不够回护?”
“师尊护着我,我心里清楚。”殷无极伸手,却是握住了谢衍挑着他下颌的手,缓缓地扣紧他的十指。“没有和您闹脾气,是弟子该反省。”
他甚至还低头,轻轻蹭了一下他的掌心,温柔而轻缓,透着些两人独有的亲昵。
“那还整天尽给为师气受,去瞧瞧整个修仙界,哪有逼着师父认错的?”谢衍无奈,捏了捏他的脸颊,笑了,“真不知道我欠了你什么,每每都是为师来认错,哄你开心,你呀,瞧瞧你自己,任性。”
“师尊要向我认错?”殷无极还是倚着石壁,眯起眸微微笑了,“稀奇啊。”
“不认。”谢衍似笑非笑,点中他的眉心,让他微微向后倾,“惯的你。”
“师尊……”他还想打两句太极,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却被一个久违的怀抱拥住。
他立即错愕地抬起眸,却只看见谢衍俯下身揽着他,那线条优美的颈项就在咫尺间,白的耀眼,让人好想细细吻上去,留下痕迹。
“我只是说气话,要关你一阵,以堵天下悠悠之口,又没真让你禁足。以前罚你不准出门,你哪次没有翻窗撬锁,怎么现在又听起话来了?”
“只是修炼入迷了。”殷无极涩声道。
“好了,是为师给你委屈受了,别闹了,嗯?”谢衍浑然不知他的徒弟抱有什么样的心思,只是像以前那样抱着他的好孩子,伸手温柔地拂过他的发,甚至还轻轻抚过他瘦削的脊骨,“……闭关归闭关,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要是身体不适,回头我给你拨些灵药,请药王来一趟都使得。”
他这才发觉,殷无极着实憔悴了不少。就算还是这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但他清减了一圈,都能摸到肩胛骨,又像是少年时期的他了。
“……毕竟不是从前了,您的惩戒总不能让我过成度假吧。”殷无极的呼吸拂在他的脖颈,眸光细细一缩,黯哑道,“圣人一言九鼎,做徒弟的,总不能带头违反吧。”
“是气我成圣后,忽视你了?”谢衍笑了,低下头顺了顺他的长发。就算是被这样忤逆,越发威严而喜怒无常的圣人,哄起徒弟来依旧顺手无比,像是刻入骨血的习惯,“下次不会了。别崖若是有什么不满,大可以和我直说,不必委屈自己。”
“……师尊待我好,我知错了。”
“不用知错,就算你想再去掀一座城,那就去。师父现在护得住你。”谢衍的口吻,倒是有些理所当然起来。“不用拘着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身为仙门之首,就算殷无极四处惹事,谢衍也不信自己连亲传徒弟都保不住。
殷无极的话被哽在嗓子眼里,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叹息。
他攥紧了谢衍的袖子,竭力忍住自己骨子里冒犯甚至蹂躏的恶念,却又毫无反抗地坠入这难得一见的温柔中。
是了,谢衍一直是谢衍,就算是成圣后情感淡泊,显得越发遥不可及,但他待自己,却一直是用尽心血,倾囊相授的。
谢衍的温柔关爱从来没变过,变的,明明是自己。
殷无极生性属火,身体看似温暖,骨髓中却透着阴寒的冷意,生生受着寒冰骨钉的折磨。冰与火的冲突,灵气与魔气的斗争,让他显得苍白而憔悴。
可是被一无所知的师尊揽在怀里时,他却含着笑,如饮毒酒,好似那种非人的疼痛也淡起来。
他咬着牙将一切忍下,妄图硬生生掐断自己可悲的幻想和爱欲,甘愿为一抹灰烬,却也敌不过谢衍在他心头放上一把火。
谢衍离去后,殷无极仰着躺在潭底,任由冰潭之水将他淹没。
他看着如天一样起伏的波澜,清修中压下去的爱欲又沸腾起来,转瞬成为燎原烈火,烧尽他的每一寸骨骼。
“师尊啊,您这是要我死无葬身之地啊……”
那些本已败北的幻觉卷土重来,让他如狂似颠,如疯如魔。
欢乐与痛楚,渴望与逃离,他品味着这种惊涛骇浪般的爱欲,却是蓦然笑了起来。
若有朝一日能够得到他的师尊,把他从高高在上的云端拉入人间,让他也品味这种情爱的痛楚和欢愉,沉溺于这罪恶不伦的欲望与诱惑……
圣人会露出怎样的神情呢?
若是能够看上一次,让他就此粉身碎骨,也是乐意的。
第129章 百家争鸣
百家归服, 儒道一统。在百家之争被圣人平定后,他首次在稷下学宫召集百家各宗议事。
说是议事,实则是百家在儒道之首面前, 展示自家学说的机会。若能为圣人所用, 在圣人重订规则时, 成为治理仙门的重要抓手,宗门地位则会一跃而提高。
而圣人为天道代行者, 算是另一种意义的“相”。而他们若能得到圣人重用, 便算是“入阁”了。
各家发言的机会到了,率先出声的便是墨家宗主墨非, 他在介绍起自家秘术时, 口气不无自豪:“圣人, 我墨家的机关术独步天下,您看这以金铁浇铸的机关战车, 排成军阵,可与冲阵魔兽匹敌。而这傀儡机甲人,更是我墨家自豪之作, 一只便可挡数百魔兵, 中洲守备之责,非我墨家莫属!”
“兵者诡道, 胜汝等书生十倍、百倍,应当是我等兵家担任守备之责!”兵家精研上古战阵, 兵家弟子更是以一敌百的体修,言语间颇为骄傲, “机工之巧,哪里敌得上实打实的兵者之谋略?”
“圣人,这是法家按照您的意思, 重新制定的仙门律法,还请过目。”赭衣文士不紧不慢地看了一眼墨者,似乎是嫌弃地看了一眼他背后笨重的机甲人,然后呈上一册书。
“这一版本统合了儒法之学,以德治、法治为核,重订仙门制度。”法家宗主韩度顿了顿,信心满满地拂袖,夸口道,“别说是治仙门,就算是拿去治天下,也是绰绰有余。”
谢衍的改革总是披着一层儒家中庸的外衣,如水温润无声,实则凌厉。
他可让百家心悦诚服。以修法之权拉拢法家,以机关学应用掌握墨家,以仙门抵御魔洲的重责,使兵家俯首。除此之外,医宗、阴阳家、名家,皆是各有其位,不必再为虚名内耗,道统之内打破头。
百家桀骜,本就谁都不服谁,偏偏是圣人亲自出马,兵不刃血地解决了百家之争。如今,他们竟是能够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议事,可见谢衍之威望水涨船高。
待到中临洲大定,与东洲道门,西洲佛门联合,仙门权力打散后重新分配,届时将会有一个空前团结的仙门。
谢衍执掌仙门,是道祖让贤的结果。
道祖一是无心权力,二是顺应大势,无为而治已不适应当前的仙门。凡是至圣位者,心神通透,断然不会拘泥于一朝一夕的权柄,看的是仙门的百代兴亡。
仙门的体量前所未有的膨胀,道的时代过去了,现在需要一个改革中兴的仙门之主。可如此权力让渡,来的突兀,道祖心中明白,但却引起了道门不满,暗地里反对谢衍的声音从未停过。
百家向来膈应道门,道门反对的,他们偏要支持。圣人到底还是自己人,大家学说虽不一样,但总归都是文人,不是什么和尚道士。他又有令人拜服的修为与品德,服从他,总比服从旁人来的强些。
“的确精妙。”谢衍看了墨非拿出的傀儡,他颇有兴致,甚至还碰了碰,感受其中灵气的流动,承认其中奥妙非凡。
“墨家制器之术的确举世无双,不过,都是这类……”谢衍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找个委婉的措辞,“兵器?”
墨非怔了怔,似乎是有些疑惑,问道:“不造兵器,那造什么?”
“墨家的理念是什么?”谢衍似乎有些失笑,点了他一句,“兼爱,非攻。”
“墨家百年以来,都是为了发展壮大门派,增强力量……”墨非似乎是触到了什么的边缘,却差那灵犀一点,他仰望着圣人,眼里久违地燃烧着星火,似乎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他替与他一样的墨者发出诘问,向圣人行叉手礼,道:“那我们该做什么?”
“墨为当世显学,战之器,为不战而造。”谢衍微微一笑,伸手抚摸着傀儡机甲冷铁的外表,“诚然,兵甲为仙门重器,为保仙门和平,不可弃绝。但如今天下太平,墨者之道,也该回到人间去了。”
墨非猛然一怔,好似触及到薄雾笼罩的彼岸,灵台登时清明不少。
谢衍徐徐行至他身侧,身姿如鹤,他回眸时,却有种仙神俯瞰的慈悲。他轻声道:“墨家精妙之术,更应惠及众生,我观之,中洲百姓用水困难,墨宗主愿意为俗世百姓改良水车吗?”
墨非仿佛深受震撼,半晌未答话。
他们修仙门派,早已与俗世断绝关系,除却每年从俗世遴选弟子,再不管其他。
更别说,关心百姓用的水车方不方便了。
“一架水车,能够改变什么?”墨非似乎有些迷茫,眼神本能地追寻着圣人的背影,向他寻求答案,“修真者,难道不该与俗世保持距离,潜心修炼,才能——”
“墨者任侠,你身上这身墨衣,便是先贤起于黔首的明证。”谢衍略略回头,看向墨非如受重击的恍惚神情,淡淡一笑,“若要求道,宗主还得回归本心才是。”
墨非醍醐灌顶,连声俯首,向他道:“圣人所言极是!”
接下来上前的是农家门主。
农家本是百家里比较奇葩的一支,不问世事,一心种田,向来中立。他们产出的灵稻灵植大多供应给中临洲各大门派,换取一些修炼资源,而若有修者在探索洞天时发掘到良种灵稻,也会卖给农家,算是一种良性循环。
他们属于大家不会得罪,却也不会特别在意的势力。不似医宗的举足轻重,在百家之中,越是黄土朝天,搞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名堂,越是籍籍无名。
却没想到,这回圣人专程点了他的名,要他发言,这是一种重视的证明,或许意味着农家将要有不一样的发展了。
“齐先生。”谢衍迎上前去,开口便称他先生,对待这位埋首田间、看上去有些土气的小宗主颇为礼遇,这让齐禾诚惶诚恐。
他连声道:“圣人,不敢当不敢当。”
谢衍特意请他来,是为了《齐民要术》的残本。在他的珍藏里,这本属于珍贵的那一类。
他也曾照着残本,在微茫山上辟出一块灵田,试过农桑之道。但田亩之事并不容易,他似乎是没点满天赋,叹息着放弃了,此次便是要请专家来研究,如果能将残本补全,更是一大幸事。
“这是《齐民要术》。”谢衍从袖中取出一册残缺的书,就看到原本恹恹的齐禾眼睛骤然亮了。那是见到热爱事物的神情。
谢衍一笑,在对方炽热的眼神中,把那册书放在了他的手里。
“我已经手抄了一份,留置儒门黄金屋中。而这原稿,料想在农家的手中更有用些。衍便送予齐宗主,希望齐宗主能够将其补全,好好地传承下去。”
“圣人、这太贵重——”齐禾双手接过,如获至宝。
他的双手还有些粗糙,那是常年摆弄农具与田地的痕迹,他极是朴实地承诺,“农家,谢圣人赠宝——如圣人有用得着农家之处,我齐禾及农家弟子,听凭圣人差遣。”
“既然如此,宗主可愿帮我一个忙?”谢衍要的便是这句话,一赠一答之间,他就轻描淡写地将农家收入麾下,此时再向他们开口,便是极其容易的事情了。
“当然可以。”齐禾忙不迭答应,问也没问是什么。
“劳烦齐宗主,培育一种可以抵抗虫害和水涝的作物种子。”
“啊,这……”齐禾愣住了,“咱们的灵田没有虫害啊,也不会浇太多水,更是没有水涝之患……”
“天机不可泄露。”谢衍似乎不欲告诉他原因,只是道,“不要以灵壤为田地,希望这样的种子生命力极其强韧,在最恶劣的土地上,也能成活。”
“既然圣人需要,那在下必定尽力而为。”齐禾虽然觉得困难,但是也颇有挑战性,何况圣人也没有给明确的时限,他长施了一礼,应下后,便退下了。
先前的百家之争里,他们被谢衍的行事作风折服,今日也大抵猜到了他的意图。
大家都是读书人,他们整天争权夺利,互相扯头发,闹的水火不容的。平日里没有人对比,显不出什么来。但是当他们站在了谢衍面前,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法承受他淡淡的一瞥。
只是一眼,足以让他们低头俯首,自惭形秽。
“下面是边境守备。”谢衍的声音不疾不徐,沉稳无比,“还是劳烦兵家诸位统领,各宗门抽调部分人手,组成联盟,归兵家统筹。”
“边境近日颇有骚动,魔尊赤喉兼并落月城,离我中临洲边界仅有百里。虽然如今还未有动静,倘若魔尊在我边境陈兵,必有一战。”
“医宗……”
谢衍一件一件地把事情安排下去,百家面面相觑,竟是挑不出任何错来,更别说为首的几家宗门,皆是心服口服,高呼圣人英明。
“圣人,我墨家还未有事务。”原本是想争边境守备的权,墨非被圣人一点,心思熄灭了,但是心里还有些迷茫。
谢衍这次的动作颇大,儒门的七贤都给他派出去了,其他人都领了命,唯有墨非环顾各自领了事务的同道,心中有种搔不到痒处的失落感。
谢衍心里自是有数,看了一眼墨非,微笑道:“墨宗主与我同行。七天后,有一场水患,随我去治水。”
“水患?”墨非愣了一下,“您想做什么?”随即,他紧紧皱起了眉,道:“圣人,天道既是定了灾祸,若是插手,岂不是……”
“天道才不管这些。”谢衍淡淡地道,“事在人为,你和我一起去,带上墨家的规与矩,先去勘探地形。”
明明是沟通天道的圣人,他却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事在人为。”
墨非心神一慑,看着他的背影,似乎有些失神了。
“时候差不多了,把他放出来,这次随我一起去,就说是我的意思。”谢衍顿了一下,然后吩咐跟随着他的小童,语气有些古怪。
小童应了一声,本想离开,又被谢衍叫住,于是他回头:“圣人还有什么吩咐?”
谢衍负手而立,看向微茫山的某一处,似乎含着些动人的温情,他叹息道:“在洞口喊他即可。”
那个“他”是谁?墨非本是皱眉想着,可看着方才高高在上的圣人,如冰雪一样的眉目,染上几分无奈与柔和,他忽的福至心灵。
是了,应当是被圣人关在微茫山的“无涯君”了。
第130章 战争灾兆
“这就是百川之水的源头?”
淮水是中临洲的命脉之水, 东入大海,但因为多支流,水势汹涌, 常有水患。
所以在谢衍说起水患时, 墨非不以为意, 只道是寻常。
可在他从那与世隔绝的灵山上走下来,真正踏上潮湿的土地时, 他顿时不说话了。
大水退去了, 什么也没有留下。原本是房屋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地基。有些还没有被冲走的烂木头、残破的布衣与白骨, 在裸/露的淤泥地上, 显得分外刺眼。
“看到了吗,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谢衍墨色长发系在背后, 却是一身低调内敛的青色儒衫布衣,好似一名寻常的书生,那张清雅淡漠的面容, 却显出圣贤的悲悯。
“师尊, 这一片已经没人了。”殷无极跟在他身后,手中握剑, 从空荡荡的土地走回他身边。
他一身黑衣,踏过数百年岁月, 目视这一景象,难免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
他太熟悉这种日子, 水患之后便是饥荒,饥荒后,紧接着的就是疫病与战乱。
他自有记忆起, 便是爬出万人坑与乱葬岗,扒开尸堆去寻找钱财与食物,与野狼搏斗,与豺狗抢食,与山匪生死搏杀。他看过饥荒与战乱,躲过人相食的炼狱。他拿起了匕首,为了活下去而杀人,但凡是威胁他的,都要死。
他就这样摸爬滚打着逃出战场那片炼狱,可就算逃了出来,也依旧是浑浑噩噩地游荡在世间,像是孤魂野鬼,不知来处,不知归途。
直到那一日遇到了谢衍,得了他的教化,他才从鬼,慢慢地变成一个人。
“别崖,过来。”谢衍走走停停,似乎发现了什么,眉峰轻轻蹙着,习惯性地唤他,“测这里的水土,判断一下水是什么时候退的。”
殷无极似乎找回了些少年时代的错觉,他应了一声,与他凑在一起,研究这水的流向。
“这也能测?”墨非拿着自己的尺与矩,正不知自己该干什么,却发现殷无极从袖里乾坤拿出了一个怪模怪样的法器,用纤细的那一头刺入地表,上面的刻度便开始跳跃,不多时便到了一个峰值。
谢衍和他肩膀与肩膀挨在一起,两人神情都很严肃,不知在交流些什么。
墨非靠近,听到殷无极道:“……大抵是数日前的酉时退去的,若要追上这股灵流,我们还需要往东走,到上游去寻找办法。”
“百姓往哪里迁徙了?”谢衍手中捏着诀,似乎想算上一算,殷无极却一手握住他的手,十指扣住,显得有些霸道强势。
他哑声道:“我们往东,自然可以从流民口中打探。这次洪水既然是天道安排,就断然不会让你插手的,算了也是白白消耗自身寿命。”
“好罢,听你的。”谢衍略略勾起唇,看着他握住他腕子的手,挑眉,“不躲了?”
“没躲。”殷无极沉默了一下,道。
殷无极原本体热,可谢衍只是一碰,却觉得他的手比之前更凉了些。
谢衍蹙了蹙眉,似乎想要反手搭他的脉搏。
殷无极立刻把手背到身后,倒退一步,显然是无声地抗拒。
“又闹什么?”谢衍又觉得头疼了,他仍然伸出手,掌心向上,在等殷无极把手腕交给他。他弯起唇,打趣道,“这么别扭,只是要探你的脉搏而已,这般娇气害羞,我还以为我养了一个姑娘。”
殷无极不能让他发现异常,面对这明显的取笑,只是不软不硬地回怼了过去,笑道:“若是个姑娘,师尊此举就是登徒子了。”
“又闹脾气?这般与为师说话。”
“师尊管得太多了。”殷无极却是不领情,道,“徒儿长大了,您不必事事都管。”
两人拉锯了半天,最后是墨非打破了沉默。
抱着尺与矩的墨家宗主讪讪地站在一边,十分怀疑人生地看着这对修真界有名的师徒,若是不告诉他这两人的关系,他当真以为是一对道侣打情骂俏。
“圣人,我们现在……”墨非迟疑地打断他。
“去追这洪水的去向。”谢衍收回目光,那点流露的温柔情绪收敛了,又恢复了他平日里泰山将崩也不形于色的模样。
“这次洪水预示着一件事。”他道。
“什么?”墨非问道。
“战争要来了。”谢衍看向遥远的北方,淡淡道,“别崖,你知道为什么仙魔大战是千年一度吗?”
“为什么?”殷无极道。
“天下的气运是均等的,仙门多得一分,魔门便少得一分,气运影响着修士的修炼,资源、灵气、运势,这些都是命脉。抢夺,乃是天道设置的规则,利益当前,谁不会服从呢?”
搀着湿气的风越来越腥烈,殷无极轻咳一声,藏住掌心的一抹血。他站在下风口,不至于被谢衍发觉血气,轻声问道:“师尊,为何说战争要来了?”
“你觉得仙门最近发展如何?”谢衍意味深长地道。
“很好。”墨非道,“在圣人治下,整个仙门井井有条,是蒸蒸日上的态势。”
殷无极恍然,道:“所以魔道才必须与仙门开战。”
谢衍加速了仙门的强盛,如果让他的一切改革都成功,仙门这样发展下去,迟早有一日会完全压过裂土封疆,各自为政的北渊魔洲。
而统一北渊洲的难度,远高于与仙门血拼一场。
和平发展拼不过,身为魔尊的赤喉没得选。
“那么为了不开战,仙门何不放缓一下发展的脚步?”墨非闻言,“战争只会带来死伤,可有办法和谈……”
谢衍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叹了口气,道:“墨宗主,你这‘兼爱非攻’,又走到另一个极端去了。别人会因为你的强大而惧怕你,却不会有人会因为你弱小而放过你。”
“无论仙门变成什么样子,有利益的地方就会有战争,与其祈求他们不打过来,不如增强自身,把他们打回去。”
“而这场水患,就是天道在提醒我们,大灾之后有战祸。”
“师尊是认为,这并非是自然灾害?”殷无极跟在他身后,是追随圣贤的圣人弟子模样,温良而谦恭。
“无论如何,也要把这灾祸停下来。”谢衍阖目感受,“这河水流过的地方,有异常的灵气。”
他点到为止,但是殷无极和墨非都懂了。这的确是天道的意思。
他们又沿着灵气走了一阵,在路上遇到了圣人祠。
凡人也明白,整个中临洲到底是在谁的庇护之下,才能获得平静。在洪水退去的土地上,一切都摧枯拉朽地覆灭,唯有圣人祠还伫立不倒。
在洪水倒灌至下游的村落城镇时,唯有圣人祠有着圣人灵念,庇护了里面的百姓。
天色阴沉沉的,似乎随时会落雨。
殷无极走在他的身侧,悄无声息地撑起纸伞。就在此时,雨水透过圣人庙的屋檐,落在了纸伞上,不多时,又下起了细细密密的一场雨。
白龙鱼服的圣人在自己的生祠外驻足半晌,到底还是没有踏入庙中。而庙里的圣人像与他本人相去甚远,是凡人幻想中的“圣贤”形象。
他看见许多躺在地上的百姓,半死不活的,人挨着人,饿的快要把观音土送到嘴里。有人的腹部已经开始鼓胀,吐出酸汁,也有人伤口流着脓水,快要溃烂。
这异常的水患经过此地,卷走了这片大地上一切能吃的东西,作物、畜类、果实……剩下的人,又该如何谋生呢?
本该是清净的儒家庙宇,此时却成为唯一的庇护所,替苍生含垢。
“圣人啊,您救我们一命,请指点一下我们,何处是生路?”
“圣人啊……”
“别崖。”谢衍定定地看了一阵,忽的阖目,“发圣人令,委托齐宗主派些弟子过来,先施粥救灾,再带着这些百姓处理土地,把仙门灵稻先种上,种子从儒门的账出。”他顿了顿,“等到抗水患的种子培育出来,再更换作物。”
“他们拜的是你。”殷无极手上握着一支令,却没有发,“你若想亲手救他们,并不难,只要显个灵,给他们发些食水,他们能给你再盖十座八座生祠。”
“总不能救一辈子,总要自食其力的。”谢衍瞟他一眼,带着些责备的口吻,似乎是觉得他明知故问。“这件事,适合农家来做。”
“好罢,那就让农家的弟子来当这个救苦救难的菩萨。”殷无极知晓他的下一步安排,水患平定后,他要在这片土地上把农家的威望给提起来,所以应当让给对方。
他一步一步,算的太精准周到,惊才绝艳到非人的地步。
殷无极发了圣人令,得到了对方肯定的答复。有修仙者插手,饥荒不会到来了。
转过头去,他看见谢衍正在与墨非说着些什么,侧脸的轮廓十分温和,甚至还是带着笑的。
他忽的眸色一深,有浓盛妖异的绯在瞳孔间凝聚,却又因为血肉间的刺痛而骤然散去。法器镇魔,让他在那一瞬间几乎承受了撕裂的痛楚。
他原本盈着一抹笑意的面容也骤然苍白下来,浑身战栗。
嫉妒。他嫉妒一切能让谢衍微笑以待的人和事。明明已经将魔气镇压下去,但是本能的恶念依旧侵染了他,如附骨之疽,要他从人变回鬼。
那一瞬间,他竟是想要杀了墨非。
谢衍一行又自此北上,当他们看见被天道操纵了洪流时,才知道,何为直面天灾。
“圣人,你当真想要……停下那种东西?”墨非似乎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脸色煞白。
他用墨色的大袖护住脑袋,却挡不住那扑面而来的河水,裹挟着泥沙,扑了他一脸。他明明以灵气抵御,却愣是没有挡住那来源于自然的伟力,被冲出了几尺,才站稳了脚跟。
那股洪流中蕴含的“道”,让墨非半跪在淤泥里,半晌回不过神来。
“挡不住就退下!”谢衍的声音冷而冽,仿佛含着霜风冰雪。
他都大乘期了,怎么连半步大乘的无涯君都敌不过。墨非懊丧地抹了把脸上的水,退到了更远处,看向那逆着狂风与洪流跟随圣人的玄衣青年。
三日前,他们沿着那肆虐的洪水轨迹一路追来。它并非自然形成的天灾,而是一场天道操纵下的灾厄,淹没多少座城镇,肆虐过哪里的土地,全凭天道的喜怒。
“天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天威不可测。”谢衍的声音,在风雨之中显得冰冷,“中临洲最近休养生息,恢复了不少民生,百姓的人数也增长不少,所以……”
“难道,中临洲的资源,不够养活这些百姓吗?”墨非难免愤愤不平。
谢衍与骤风暴雨之中逆行,向着洪水最肆虐处而去。那层层叠叠的阴云,几乎席卷过下游城镇的洪水,还有那狂暴的风浪,足以让人睁不开眼。
殷无极跟在他身侧,持着剑,抵挡那掺杂在洪水中狂暴的灵流。
“天道,真不讲道理啊。”殷无极口气阴恻恻的,显然也是动了些真火。他顿了一下,“师尊,你平日里打交道的,就是这玩意?”
“它平日里并不会插手天地的运行,可是在千年的交汇点,一切都可能发生……”谢衍接下来的话,被模糊在水浪中。
已至灵气的源头,他微微阖目,终于握住了山海剑。
“别崖,到我身后去。”谢衍厉声道。
方才攻击他的洪水,在这一刻被挡他的身外。此时殷无极才发现,谢衍就算迎风雨而行,青色大氅猎猎飞扬,那足边的白色衣摆,仍然是片雨未沾。
他逆浪而行,仍然是如踏平地,而手中那一柄锋利的剑,却仿佛能够斩山劈浪。
水是斩不断的。
而他到底要做什么呢?
“你知道山海剑,是因何而成名的吗?”谢衍甚至还有空与他说说话,他仰头看向黑沉沉的天空,俯首便是浩浩流水,以一己之力对抗自然,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想要逆着天道的意思走,让河水改道入海。”殷无极道。
“然。”谢衍笑道,“吾自号天问,自然并非天道的傀儡。”
“如何做到?”
“倘若天道不公,便要问,何以不公?天道不答,那便再问。”
“若再不答,我便替这世间,斩出一个公道来。若这是与天道对抗的话……”谢衍轻描淡写,“那便算对抗罢。”
搭在谢衍肩上的青色大氅已经无影无踪,他披着一身白,束发的发带也不翼而飞,长发在天地翻覆中猎猎飞扬,背影竟是天地间最孤绝,也是最不可逾越的一座山峰。
“且看这一剑。”谢衍轻吟道,“山海——”
然后,顺着那洪水内核处裹缠的灵力之核,与那应当改道的方向,扬手劈下。
如长风,如海浪,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钢。
他粉碎世上一切坚不可摧,从此之后,天上地下,无他力不可及之处!
山海一剑,斩开了风浪,斩出了个云破月开。
百川东流——
皆入海!
剑意乍现的明光落在了改道的江流之上,谢衍的灵气比江流更汹涌,将那泛滥的洪水引入大海,那被灵气操控裹挟的淮水,终于平复了下去,重新成为中临洲的动脉。
可被洪水肆虐过的土地,要想回到从前,怕是要经历不少时间。
墨非看着浩劫后的土地,还有农民尽毁的生产工具,跪地而哭天灾的百姓。他终于恍然,意识到什么是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他立即扎进了农民中,去询问他们对农具的改良意见,时不时用炭笔写写画画。
自这一次共同抵抗天灾后,墨家很快也会投入到中临洲的建设之中。
把百家的力量用到一处去,将会拧成一股巨大的合力。而这只有谢衍才能做到。
“师尊。”殷无极站在他的身侧,接住了他有些摇晃的身体。比起与旁人一样,赞颂他惊世的一剑,他更是哑着嗓子,低声问道,“您的身体如何,天道可是为难你了?”
“只是背了些因果罢了,不妨事。”谢衍拭去唇边的一点鲜血,便也不介意地靠着徒弟坚实的肩膀,闭目养神。“天道暂时还拿我没办法。”
“怎么会没办法?”殷无极本想抱紧他清瘦的身躯,可他必须克制,最后只是轻轻扶住了他的肩膀。
“他拿捏不住我的弱点。”谢衍捏了捏他的下颌,意气扬扬,颇为自负道。
圣人谢衍的确是没有弱点的。越是强大的人,越是无坚不摧。
但是当圣人发现自己唯一的软肋时。
他再也不能,如当年这般自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