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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风雪一剑

    荒漠腹地的蛮人营地, 在夜色中显出几分阴森。

    少年与萧珩合计一番,决定趁着夜色顺着山崖向下,深入营地打探一番。

    因为占据地利, 蛮人的警备并不强。少年一个矮身,猫进盖着油纸的木桶下, 摸透了巡逻的规律,乘着巡逻不备,便悄无声息地勒住一个蛮人的脖子, 掐断颈骨,拖进了营地后的灌木中。

    萧珩早就等在灌木丛中, 为了避免这活尸一样的蛮人活过来, 直接一枪贯穿他的脑袋。

    萧珩身材高大,把蛮人的盔甲一扒,给自己套上,倒是似模似样。

    “偷了舆图就走, 不要纠缠。”萧珩把盔甲系好,把高大的身躯藏在铠甲里, 英挺的脸上有慎重之色,“以你我之力, 对付整个营地不现实。”

    “知道。”少年擦拭自己的手上的血。

    他并不畏惧鲜血,虽然早年为了活着, 对逃兵流氓强盗从未手软过,但是在跟着谢衍后,他身上的戾气消了许多, 已经许久没有杀人了。

    “你进去一刻钟后,如果不出来,我就会在营帐中引火, 大呼走水,你趁乱走。”萧珩对军营布防十分敏锐,用树枝在沙地上迅速画了简单的俯视图,然后勾出几个合适的逃跑路线。

    “届时,蛮人的注意力会被我吸引到前方。你走背面山崖,我会绕路与你汇合。若是一刻钟后等不到我,带上舆图、食物和水自己先走。”他顿了一下,淡淡地道:“当然,若你被抓,我也不能保证去救你。”

    “生死由命,没什么不好。”少年对这个计划没有异议。

    萧珩一心要舆图,并不止为了走出荒漠,但少年并没有点明。有时候,还是不要那么聪明为好。

    夜至三更,少年绕开巡逻,在营帐中得手后,便听到外面的走水声。营地如石入沸水,一下子混乱起来。

    他心知必是萧珩的杰作,正在给他制造机会,于是便把舆图一卷,往怀里塞。

    但是,他在约定地点左等右等,却没有等到萧珩。

    舆图将此地机关与荒漠阵法全部勾勒出来,再过三刻,萧珩还是没来的话,他只要顺着地图就能走出去。

    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山崖边,在暗淡的夜色中看向营帐方向。

    蛮人营地的风波似乎平息了,但是行动明显异常,大量的蛮人士兵正在向着中央的祭坛集结而去。

    约定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少年心里一沉,萧珩大概是没有跑掉。

    少年往怀里塞了几个饼子,余下的食物和水藏在崖边的岩石后头,把铁剑用布条缠住,背在身后,然后踩着滑溜溜的石头,攀着陡峭山崖上的藤蔓,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落回了险地。

    萧珩在城防军也混了一年了,虽然所有升迁与他绝缘,但不用受魏京那些尸位素餐的老货的鸟气,他也过的自得其乐。

    哪怕有过去旧部在他面前流着泪,大骂狗官与皇帝老儿,哀叹他明明有平定天下的本事,却只沦落到在边城做一个小兵,萧珩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笑呵呵地挥一挥手,便把他送走了。

    没人知道曾经名满天下的萧将军,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萧珩心想:“我该不会是得罪了老天吧,职位被一撸到底也就罢了,连运气都这么遭,连给敌营放把火都会被抓获。”

    他自以为做的隐秘,却没想到对方军营里有巫师,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的伪装,他跑的不够及时,直接被巫术擒住。

    萧珩被五花大绑着带到了营地中央的祭坛处。

    巫师正舞动着手中的枯木枝手杖,双手朝天,不知在叽里咕噜说些什么。推着他走的几个蛮人士兵,嗓子像是被割断了一样,说不了话,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声,像是胸腔的共振。

    他听不懂异族的语言,只是用余光打量周围的环境。路尽头是一个祭坛,中央供奉着的双尾蛇图腾,一切显得太阴沉。

    萧珩还没想起这到底在哪见过,就看见巫师用手杖在祭坛轻轻一敲,机关开启,石板轰隆隆掀开,里面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腥臭的气味陡然弥漫开来,让人一阵反胃。

    萧珩看了一眼,便头皮发麻,原来,那池子里全都是乱爬的毒虫,里面已经有许多人骨尸骸,横飞的血肉黏在石板上,已经干涸,一片暗红。

    “操,真他娘的邪门。”萧珩当即就跳起来了,他就算是在荒漠里迷路,最后变成干尸,也好过喂虫子啊。

    指望人来救?那小子与他本就是临时的盟友,萧珩就差明说了,要是少年遇险,自己压根不会折返,将心比心,对方要是敢来救他才是奇迹。

    巫师又叽里咕噜了一堆,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看上去在跳大神。

    萧珩却是眸瞳紧缩,直直盯着虫坑内,似乎在思考脱身之计。

    他看见万虫坑中站起了几个浑身赤/裸,体格健壮的蛮人,浑身覆盖了密密麻麻的虫子,虫子的钩吻卡着皮肤,甚至往七窍中钻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而那些皮肤苍白的蛮人,在虫子入体之后,手脚才灵活起来,如行尸走肉一般向上虫洞之上爬。

    这场景太过恶心,他起了一白毛汗。

    原来,这就是蛮人巫师用来炼士兵的坑洞,那些不怕死不怕痛的蛮人就是从这个坑里爬出去的。

    也难怪打不赢,特么的根本就不是人啊。

    萧珩没有多少时间思考了,他被押着到了祭坛边,巫师抬了抬手,示意士兵把这个送上门的奸细丢下去。

    萧珩长发披散,挡住他英俊瘦削的脸,可他竟是用力挣开了几个健壮士兵的压制,如狼一样幽幽的眼睛盯住了每一个人,好似要把他们活撕了。

    他冷笑道:“我自己走。”

    蛮人士兵不知恐惧与疼痛,却是笨拙了些,被他挣开后,竟是真的教他自己走出几步。

    萧珩的步伐非常稳,即使面前是死路,也不失风度。但是这样的挣扎到底是困兽犹斗,很快他又被蛮人士兵控制住,扭送到坑洞前,抬起他的肢体,似乎下一刻就要把他丢下去。

    就在这时,萧珩的脚下烧起黑红色的火焰,迅速形成一个火焰包围圈,将他划入其中。他身侧的蛮人躲闪不及,火舌一沾身,转瞬间便平地自燃,成了一个火人,很快被烧成灰。

    萧珩一怔,却只见那火焰如有灵一般,顺着他绳索一路烧上去,让他身上的束缚应声而断。那火焰不烫,掠过他的皮肤时,甚至还有点凉凉的。不多时,他双手的束缚也一松,绳索被烧干净了。

    将军扬手,刚好接住不知何时飞来的一杆长/枪。

    枪一在手,萧珩整个人的气势变了,从猎物变成了狩猎者。

    “来得正好。”萧珩张扬一笑,枪如游龙,冲着人群中道:“好兄弟,我欠你一次。”

    “啊——”巫师拿着手杖的手臂,下一刻便被铁剑斩断。而巫师背后的少年人却勾起一个冷戾的笑,眼里似乎有着颠倒的世界。

    一把剑横在巫师的脖颈上,少年冷冷地道:“放人。”

    却不料,巫师浑浊的眼睛转向他,嗬嗬一笑,身躯眨眼间融成了一滩血水。

    少年本能疾退,手臂却被血水溅到,剧毒液体在他身上留下腐蚀的痕迹。没有了人质掣肘,蛮人的刀剑下一刻就对准了他,很快,他也被逼至毒池边。

    巫师化为的血水如流动一般,转眼间附到一名士兵身上,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剧变中,士兵化为了巫师的模样。

    “抓住这两只虫子,我要把他们丢下毒池。”巫师沙哑粗糙的声音响起。

    接连不断的蛮人从营帐中涌出,数量远比他们观察到的多。整个兵营,宛如一座大型的坟墓。

    天上落下小雪,风如刀。

    “今天可能出不去了。”萧珩看着这骤起的风雪,顿了一下,心中顿生苍凉之意,但他朗然一笑,道:“殷兄弟,你还是第一个折回来寻我的人,这情谊,萧某铭记于心,至死不忘。”

    “有空说丧气话,不如杀一条路出来。”少年的左手青紫,软绵绵地垂在身侧,显然是毒入体内,快要扩散了。但他右手执剑,与萧珩后背一碰,冷静道:“若他们放箭,你有自信全部挑掉吗?”

    “萧某人的枪术,你信不过?”

    “交给你了。”他没有多说什么,而萧珩也知道,此时什么也不必说。

    杀出去,或者死。他们只有这两条路可选。

    风雪越发大了。

    萧珩听见少年发出一声沉闷的喘息,显然是力有不逮。将军余光一扫,见少年的肩胛上中了一箭,侧脸冷汗涔涔,却没有立即去拔。

    于是萧珩枪一转,不动声色地替他护住死角。

    少年看他一眼,没有多说。

    他天生灵火,平日控制不好,却在生死一线时感悟颇多。而那黑红色的火焰太霸道,在焚烧别人的时候,同时也在折磨他自己,不多时,少年的额上便满是冷汗。

    “还好?”萧珩问道。

    “死不了。”少年深黑的瞳孔中泛着赤,把箭用力一拔,然后手往肩上一覆,直接用火烧了伤处,避免血流不止,这样的疼痛,他却是半点不吭声,好似已经习惯。“营地外,有蛮人缴获的马匹,舆图到手,我也已经背下。”

    他说到这里,萧珩就懂了。只要成功抢夺到马,他们就能够利用地形的复杂多变甩掉追兵。

    “做的不赖。”萧珩笑了,“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这小子不简单!”

    “如果没有跑掉,在我力竭之前,杀了我。”少年沉默了一下,将冲上来的蛮人头颅斩下,“我不想变成那种东西。”

    “成,互相帮忙。”萧珩懂他的意思,也朗然道:“一个不赔,两个稳赚,杀就完事了。”

    少年不答,只是轻轻一叹。

    “有人在等你?”萧珩看他暗淡的眼睛,体贴地问。

    少年心里知道,对于谢先生来说,他只是一个麻烦而已,就算是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无名之地,仙人寿命悠长,估计很快就会忘记他吧。

    “不。”少年的眼睫垂下,语气生硬:“没有人会等我。”

    只是面对两个人,却久攻不下,这让花费精力打造这一支大军的巫师非常不满。

    但是他们再强,也只是人而已,而蛮人的躯体是亡骸,是不会死,不会累,数量源源不断的活死人。

    少年终于到了极限,他身上的灵力几乎耗尽,剑也已经满是裂痕,被蛮人一口咬在小腿处。

    他终于没忍住,发出一声痛呼,唇角也咬出血来。长兵器不方便,他便拔腰间匕首,用力削去蛮人的脑袋,自己却被生生撕下一块血肉。

    他的腿受了伤,平衡不稳,还是跪倒在地。

    “萧珩。”少年下决定也十分果断,把舆图从怀里摸出来交给他,然后喘息着道:“现在杀了我,然后走。”

    “我可不干。”萧珩的身躯高大俊朗,站到他的面前时,像是一座巍峨的山。

    红缨枪在手,顶天立地的将军,万夫莫敌。

    “跑?你把萧某当成什么人了?把救命恩人扔在这里,只顾自己性命,可不是萧某的作风。”

    少年攥紧了拳,还想说什么,却住了口。

    萧珩头也不回,恩与义,相识微末,过命知交,并肩作战。他有着绝不能走的理由。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萧珩都觉得自己杀到手腕麻木,蛮人依旧源源不断。

    剑碎。枪断。

    这大抵是极限了。

    萧珩吐出一口浊重的气,牙关里还有着血的腥气,他却啐了一口,遏制住手腕的颤抖,用断裂的半截枪,再度穿透一个蛮人的胸膛。这一次他的动作明显地迟钝下来。

    就在这时,漫漫风雪中传来一声悠扬的剑啸,由远及近。

    萧珩一怔,继而感觉到让他头皮发麻的压力。那对武者来说,是几近于震慑的气势,教他膝盖轻轻颤抖着,却还是站住了。

    将军披着一身伤,血已经将他浇透。而他只是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露出深邃的一双眼,看向漠漠的远方。

    “这种剑意……”他喃喃地道。“那里是谁?”

    蛮人精锐似乎也震慑住了,他们发出烦躁的嘶吼声,犹如不安的野兽。

    一时间,天地皆静寂。

    从远处,走来一名长衣黑发的书生。

    他披着一件青色的大氅,一只手搭在衣上,压一压这过盛的风雪,仿佛从画中而来。另一只手却握着一把长剑,古朴锋利,比这雪还亮三分。

    书生走得近了。他环佩琳琅,携一身风流,眉目比山水更清隽,身影比新竹更修长。搭在大氅上的那只手,也比这新雪更素白,比起剑,也许更适合去执一支花枝。

    这样风雅的人,不该在这荒漠深处。

    他应当挑灯燃香,应当煮茶清谈,应当抚琴吹笛,去做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情。

    “谢先生……”少年想要用手肘撑起自己的身体,却失败了。他倒伏在覆了一层薄雪的荒地里,身上除了血污,就是泥泞,满身的杀戮与死气。

    少年好似回到了多年前,在战场上浑噩醒来,赤着脚走在血火交加的战场里,在污泥里打滚,撕扯秃鹫的翅膀,与野狗争食。

    他是多么卑贱肮脏的生命,本不该去沾染这世上独一份的洁净。可他似乎还有人的天性,向往光明,永远是本能。

    他想要跟在谢先生身边,正如扑火的飞蛾,奋不顾身地追逐万千世界里唯一的光明,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呢?

    谢衍停在他的身侧,少年只能看到他纤尘不染的衣角,与他风中微微飘动的苍青色大氅。

    “还站的起来吗?”谢衍的声音很稳,即使在风中,他的音色也不会被利如刀的风雪覆盖,而是清若深水。

    “先生是来找我的吗?”少年咳出一口血,又怕污了他的衣角,连忙偏过头,血花在雪地上盛开。

    他其实从未想过谢先生会来救他,他仰望着他,却在本能地道歉:“学生太弱,给先生添麻烦了,我……”

    “你昨日旷课,今日难道也想旷课不成?”

    “……”他是来抓逃课学生的吗?

    “罢,先随我回去,落下的课程日后再补。”谢衍转过身,提着剑,冷冷地看向蛮人大军:“就是你们欺负我的学生?”

    谢衍是修真界最年轻的大乘修士,在红尘行走时,他不动灵力是为修心,却不代表他不能用。

    比如,他现在就相当生气。

    他难得用心教的好学生,被人伤成这幅样子,伤痕累累,满身是血,如同路边的弃犬,谁都能踩一脚。

    这得花多长时间,才能养回以前活蹦乱跳的模样。

    欺负他的学生,问过他这个做老师的了吗?

    山海剑动。

    剑光,满是剑光。

    直直劈开风雪,指向蛮人大军。

    天地倒伏,万军齑粉。

    “撤退——”

    只是一个照面,巫师便意识到对方是大能。

    他以巫术操纵蛮人军队,在俗世里自然能打遍无敌手,若是对上真正的修士,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于是,他立即脱出躯壳,化为血雾,向着远方急速掠去。

    谢衍看了一眼从蛮人脑袋里爬出的虫,淡淡地道:“以傀儡虫控制凡人,为修界大忌,杀无赦。”

    说罢,他再度扬起剑。

    不知是剑意更盛,还是雪光更美。

    山海一剑穿过血雾,那血色惨嚎一声,便瞬间爆开,化为灰烬。

    少年扬起脸,看着那凛然的剑。

    那是令他目眩神迷的神光,而逆光而立的先生,犹如降临他生命的仙人,永远地印在了他瞳孔深处。

    少年的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叫嚣,他要拜入他的门下,他想要得到这样天下霸道的力量,然后呆在他的身边。

    危机解除,萧珩这才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了把脸上的血,道:“可算是活过来了。”

    “喂,殷老弟,那位是来救你的吧?”他摸了摸下巴,语气又恢复了玩笑不羁,“认识这么厉害的人,你早说啊,害我以为要和你一起赴黄泉了。”

    先生真的是来救他的吗?

    少年不敢想,于是低声道:“先生不会专程来救我,一定是因为蛮人的事情……”他说到这里心中又是惶惑,又是忐忑。

    万一呢?

    万一先生是真的发觉他不见了,专程来寻他……

    谢先生这么好的人,他这种生在淤泥里的人,值得他回眸一顾吗?

    一剑翻覆天地的青年,却在风雪之中转身,回到了他的身侧。

    少年仰起头,想竭力爬起来,可是他用尽了力气,伤腿和毒性扩散的胳膊却抬不起来,又重重跌了回去。

    这是他最狼狈的样子,却独独不想被先生看见。

    他眼眶一红,不敢抬头看谢衍,只是十指抠入荒地里,竭力忍耐委屈。

    谢衍哪还不懂他的倔强,轻轻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少年身上,把他瘦削的身躯裹起来。

    他一向爱洁,但是此时却未表现出排斥,素白的手指握住少年满是血污的手,道:“我来晚了,受苦了,嗯?”

    他很少这么温柔耐心,就为安抚一个孩子。

    谢衍见少年咬着唇不说话,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印着他的脸,看上去快哭了,想要伸手去触碰他的衣襟,却又还记着自己手上满是血,又怯怯地缩回去。

    他实在太懂事了,只有吃过许多苦,才能这样教人心疼。

    谢衍抓着他的手腕,叹息一声,道:“想碰就碰,你才多大,撒个娇我又不会笑你。”

    “谢先生爱洁,学生不敢。”少年牢牢地记住他的喜好与习惯,小声道。

    谢衍查看了在他左臂蔓延的毒素和那条伤腿,从袖中取出一颗丹药,道:“张嘴,压在舌下,含一阵再咽下去。”

    先生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他的唇瓣,少年的耳根火辣辣地烧起来,眼睫轻颤。他连忙一闭眼,把药丸噙到口中,心里却在反复回味先生指尖的温度。

    仙丹很有用,不多时,毒素已经褪尽,他的手可以正常活动了。

    谢衍看了眼坐在一旁休息的萧珩,也随手丢了颗伤药过去。

    萧珩并未打扰这对师生的交谈,见谢衍施药,他一笑,坦然地接过咽下,丹田处顿时升起一股热流,身上的伤势也好了许多。

    “多谢先生赐药。”他颇为江湖气地一拱手,“在下萧珩,之前承蒙贵徒搭救,感激不尽。”

    萧珩不知师生与师徒的差别,便一股脑地称少年为他的徒弟,谢衍没有解释,算是默认了这一点。

    萧珩见少年呼吸平稳,脸色红润,依偎在他的老师的怀里,脸上的戾气褪尽,倒是真的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

    少年的意识昏昏沉沉的,手却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在白衣上留下带着血痕的手印,似乎是怕先生跑了。而一向爱洁的谢先生竟是一句话也没说。

    他只是把少年用青色的大氅裹好,教他不要冷着,然后把少年抱起来。

    谢衍问:“萧将军站得起来吗?”

    萧珩连忙道:“自然是行的。”

    “先回城罢。”谢衍试了试怀中少年的体温,见他睡得香甜,便随手捏诀,施展缩地成寸。

    他的声音缥缈,似从遥远而来:“你没有抛下吾的学生,可以向吾许一个愿望。”

    第112章 初心不负

    少年毕竟刚刚入道, 只学了皮毛,身子骨比起正统修仙者来说弱了太多,重伤加上中毒, 就算谢衍用灵丹妙药给他调养,也在床榻上昏迷了三天。

    倒是萧珩皮实, 服了丹药后没多久,就能下地了。他敲开了门,双臂环抱着倚在墙边, 懒散笑道:“殷兄弟醒了么?”

    “快了。”谢衍手执书卷,扫了一眼药的火候, 答道。

    见谢衍没有阻止, 萧珩走进了屋,从怀中掏出油纸包着的风味小吃,摞在了桌上,说道:“……这是炒米, 这是油酥,我还买了点烘制的风味肉干, 给他磨磨牙。”

    谢衍不答,但萧珩知道他在听, 于是又道:“这事儿不能怪殷兄弟,他本是替人值夜, 换点炭火过冬,结果那怂蛋玩意儿坑他,自个当了逃兵。我去打听过了, 小伍的老母亲去年就死了,几天前收拾细软南下,估计已经跑出几十里了。”

    “炭火?”谢衍听到这里, 轻轻地重复了一句,“我给他的银子不够,所以买不到吗?”

    “贵得很,又不是有钱就能买的。”萧珩说道,“平民百姓,顶多去砍点柴火烧,可最近又不能出城,柴火价格大涨,炭更是稀缺。”

    谢衍这才恍然。他身为修士,哪怕不动灵力也是寒暑不侵,就算是悯恤万民,也永远没法与他们一样,所以会忽视一些细节。

    所以,在谢衍刻意保持距离下,散养小狼崽的时候,难免有些地方顾及不到,而小家伙又不是个会抱怨的性格,无论冷饿,他都自己默默忍下来,实在藏不住时,谢衍后知后觉地给他贴补一些,他甚至还露出有些愧悔的模样,懂事极了。

    还是要尽快决定了。谢衍叹了口气,替他孤弱的学生掖了掖被角,却见少年苍白的小脸浮现出高烧的红晕,唇被咬出好些印子,喘息也急促沉重,这让谢衍伸手又是在他眉间一按,少年的呼吸才平缓下来。

    谢衍不是个会照顾人的性子。

    他年纪轻轻,修为便至大乘后期,渡劫近在咫尺,是天之骄子的命。有这样骄人的天资,他自然很有些傲气,有些修真界前辈不太看得惯他,批他“目下无尘”,他也只是一笑置之,从不放在心上。

    想要传道受业,他就有教无类,桃李满门。欲复兴儒道,那他就继往圣之绝学,修复古籍,重塑传承,将学说传遍世间。

    偌大天下,无人可拘束他自由,于是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起初,他并不想带一个小拖油瓶,但兴许是被道祖说的意动,兴许是被他出众的天资吸引,又或是当真合了眼缘,他一点点地教这个敏而好学,又性子坚忍的学生,终究还是教出了几分感情。

    萧珩心细如发,他见孤高淡漠的修士,看上去冷淡,实际上却十分关注学生的身体,于是便放下心来。见谢衍不再理他,他也知趣,放下东西便离去了。

    炉火渐熄,雪光与月光从窗户照入室内,摇曳一地素白。

    执着烛台的先生走到床前,长发落在肩头背上,显出他清隽的身姿。

    “既是醒了,便起来吧。”谢衍把药碗搁在床边柜上,道:“你身体里还有余毒,若是不想留后遗症,就把药喝了。”

    少年睫毛轻颤,知道瞒不下去了。他手肘撑着床榻,从高床软枕中直起身,发觉自己身上的衣物都被换过,布料质地不似任何俗世织物,轻柔贴身,舒服极了。

    “谢先生……”他骤然烧红了脸颊,半点也不敢看谢衍,一双盈盈生光的眼睛,却比星辰还要明亮。

    到底是孩子。谢衍一笑,把烛台放在桌上,道:“睡傻了?”

    他怕小孩睡不好,特意把灯拿远读书,看完一册,他心里想着,孩子大概也要醒了,才折回看看情况。

    “先生救我,无以为报,此生愿为奉先生为主,为先生鞍前马后。”少年眼一闭,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大声道。

    他爱恨分明,如此这般,是认定了谢衍,就算是被赶也不肯走了。

    “不必。”谢衍把药碗端起,用手背试了试壁上的温度,然后递给他。“我又不缺伺候的人。”

    他的一切亲缘情缘皆是淡漠。身在世家,亲缘寡淡,父母亲朋在他记忆里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而那金碧辉煌,前呼后拥,美婢如云的世家显贵生活,在他看来不过庸人流俗,毫不留恋。

    而如今,谢家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而他身为大乘修士,理应身赴千秋大道,寿命悠长。

    若是他想安定下来,随意投效一个宗门,都会被奉为座上宾,出行皆有无数人簇拥,他的确是不缺,也不需要一个寻常追随者的。

    少年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像是美丽的珠宝敛去了光华。

    “我又给先生惹麻烦了。”他哑着声道:“对不起,要是先生赶我走的话……”

    平心而论,少年有一张美丽的脸,眉眼风流如画,平日里,他总是蹙着眉,对一切世俗警惕戒备,总带着一股锋锐的戾气。此时在谢衍面前,他却是最纯真的少年,舒展眉眼,如雨后初晴,真挚而热烈,好似向他捧出一颗赤子之心。

    “先喝药。”谢衍见他端着药碗,手腕有些微微颤抖。

    少年咬住下唇,怯怯地看他一眼,然后端起药碗仰头灌下去。谢衍看着他喝药,见他喝的急,甚至还呛咳住了,便顺手拍了拍他的背。

    被人这样温柔地拍着背,少年咳的更厉害,双手端着碗。药苦得很,他被热气一熏,都快要掉眼泪了。

    除却先生,他从未被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这么多年的委屈与不平涌上心头,全在先生面前无所遁形,但他哭不出来,也一句说不出口,只是脊背轻颤着,像是要呜咽起来了。

    谢衍却想起帮少年换衣时,他脊背上的新旧伤痕,于是心里更为怜爱,从碟上取了块早晨萧珩送来的蜜饯,“苦不苦?吃一块甜甜嘴。”

    “……不苦,被先生教导的这些天,是我这一生最高兴的时候。”他语气带着些哽咽,说的却不止是一块蜜饯。

    “吃吧。”谢衍也知他受尽了世事磋磨,才有如今的顽强与毅力。他欣赏这种苦难里生长出的执着与坚韧,更明白在尸山血海滚过,却保有这颗赤子之心,是多不容易的事情。

    少年嚼起蜜饯来像是只小仓鼠,腮帮子鼓鼓的,煞是可爱。

    “既然你执着至此,我便给你一个机会。”谢衍自床边站起,负手而立,长衣逶地。他看着比雪更胜三分的月色,道:“拜我为师之前,你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修仙所求为何?”

    “我……”少年的眼睛一瞬间亮起来,却一时组织不出语言,急得团团转。

    “不必急着回答,我给你三天时间。”谢衍道:“必须发自本心,我会根据你的答案做出判断。”

    这个问题,想要说的漂亮的确容易,世上大多数人都能给出五花八门的答案,但是,最难的是了解自己。

    谢衍见他沉思,又是一笑,道:“你已经恢复的差不多,明日可以在外头走一走,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要什么,有了答案再来找我,记住,你只有三次机会。”

    “若我未曾给出先生满意的答案呢?”少年问道。

    “那么,你可以从我这里毕业了。”谢衍的声音缥缈,却犹如一捧雪水,浇透了他的理智,却教他心里烧起了一片火。

    修仙是为了什么?

    是长生不老?还是横绝天下?是访仙途,踏天门?还是成为救世之主?

    少年初初入道,对修真界一无所知。他所理解的仙人,就是像谢先生这般,强大肆意,来去潇洒,好似皑皑山巅雪,飘飘松间鹤。

    “求仙问道,无非是为了成为仙人,这是所有修士的最终目标。”

    长生不死,无拘无束,修仙者应当是天下一等一的逍遥客,追求的应当是飞升,成仙,这才是修真之途的尽头。

    少年浮想联翩,心生向往,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于是他敲开谢衍的门,恭恭敬敬地道:“学生以为,修仙是为求道升仙,唯有登天门,才是我等的至高梦想。”

    谢衍没说话,少年也不敢抬头,只是垂手而立。

    不多时,他听到先生清清冷冷地说道:“不对,回去再想。”

    少年错愕抬头,却见谢衍转过身,给他留下了一个背影。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如风拂面,却显得孤高无尘。

    “那是别人的答案,不是你的。”

    玄衣少年不知自己是怎么踏出谢先生的小院的。

    雪后初霁,城中仍是风平浪静,仿佛前阵子先遣队的全军覆没,并未带来任何影响。但他能够捕捉到边城平静外表下潜藏的不安。

    城东的大娘在卖胡饼,见到他浑浑噩噩,于是招呼他:“小七,你家先生可是又嘱咐你出来买东西了?快些跑,王二那边有些新鲜玩意,去晚了就没了。”

    说罢,她又塞了他一块胡饼,慈爱地道:“孩子还没吃饭吧,吃些饼,大娘请你。”

    少年也没有推拒,点头致谢,心里微微一热。

    他来边城数月,在大街小巷里与人打交道,倒是也感到了些许温暖。

    边城民风粗放,抬头不见低头见,家家都知道那新搬来的好看书生,带着一个漂亮的少年,是他的学生。平日他出来帮先生采买时,还有大胆子的姑娘来与他搭讪,对他唱奔放的民歌。

    从前提心吊胆的日子,不知不觉已经离他很远了。

    少年低头,把在他脚边打转的野猫抱起来,喂了一口肉干,自言自语道:“大黄,你说我到底想要什么?”

    他原本追随仙师,是为了摆脱他原来颠沛流离的生活,而如今他凭借自己已经能够立足,却依旧死活不肯从谢先生身边离开,还心心念念地想修仙,若不是为了求长生,又是为了什么呢?

    要说他热爱生命,或是畏惧死亡,倒也不对。自从他十岁有记忆起,到遇见谢先生前,他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但他还是本能地挣扎求生,哪怕与野狗争食,活的丝毫不体面,他也只是想活。

    长生与死亡这么复杂的事情,他压根想不明白。也难怪谢先生说他的答案不对了。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城防兵的地界。

    萧珩正在轮值,见他来了,便与值守的士兵打了声招呼换班,大笑道:“我兄弟来了。”

    萧珩与他勾肩搭背,喜不自胜地道:“你可算是醒了,身体怎么样,萧大哥请你去吃好东西。”

    “还行。”少年随意点点头,都是过命的交情了,说什么都显得生疏。他也没藏着掖着,眉眼间带着沉思之色。

    萧珩是个心思灵敏的,只是笑道:“怎么,谢先生又给你布置作业了?”

    “谢先生的确给我出了个难题。”少年的神色有些迷惘:“他问我,修仙所求为何。”

    “那可多了。”萧珩知道他有仙缘,却也知道是个人机缘,也不羡慕,只是带他散心 ,他们在城墙下走走停停,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修仙好啊,你瞧,谢先生那一剑,嚯,整个蛮人军都没了,我心里倒是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若你有朝一日去修仙,会想要什么?”

    “我?”萧珩挠了挠脸,却出奇地正经,说道:“我不会去修仙。”

    “为什么?”

    “我这种酒色美色俱沾的人,六根不净啊。”萧珩大笑:“修仙条条框框太多了,不自由,不如当个凡人,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多好。”

    少年驻足,若有所思。

    “殷老弟,我与你是同一类人。”萧珩抱着臂,斜倚在城墙边。阴影笼罩住他,只余下一双鹰目在发亮,他笃定道:“你现在手上攥着一个机会,看见了向上的阶梯,你会不顾一切地向上爬。”

    “这世上,靠别人是没有用的,我们这种人只信自己,唯有靠自己,才能闯出一片天地。”萧珩说道:“机遇稍纵即逝,你的愿望,决定着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诚然。”他们在阑珊处看向远处的热闹集市,只觉得很远,格格不入。但少年为这阵烟火气触动,道:“我想得到力量,至高无上的力量。”

    他似乎得到了答案。

    他坚信这一次一定没问题,于是郑重地叩开了谢先生的门,道:“我想拥有强大的力量,保护自己,也能够保护世人。”

    少年神色奕奕,愿望却质朴纯真。

    推己及人,能够共情,也有着以天下为己任的慈悲之心。他这句话说的漂亮,作为修仙的初心,其实已经合格了。

    谢衍喜欢这个答案,但是他看着少年的眼睛,良久没有说话。

    “这不是你内心真正的想法。”谢衍洞悉一切,辨别真假并不困难,即使少年坚信这一点是他的心声,他也看出了违和。

    他并不是想对他说谎,只是还未看透自己的心罢了。

    “可是先生……”少年猛然一怔,焦急道。

    “你只剩下一次机会。”谢衍公正无私,并不会打破自己的规则,若是少年未曾答出,他会干脆利落地放弃收他为徒。“好好想想再来找我吧。”

    这便是不见的意思。

    若是他再答错,以谢衍之决绝,恐怕会直接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从此斩断尘缘。就算他今后再另寻他法踏上仙途,先生也会避而不见。

    少年的脑海里嗡的一下,顿时一片空白。

    门关上了。

    谢先生的态度越发捉摸不透。会不会是因为他两次答错,先生失望,于是不想见他?

    少年如同木雕泥塑,垂首立于他的门外。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小雪纷纷,只是在一墙之隔静静地伫立。

    他在想,为什么他第二个答案错了。

    他的确想要得到力量,从他在战场时苏醒时,渴望力量的本能就刻在他的血液里。酸苦的饼,泥水,牲畜的生肉,他什么都能吃,刀枪剑戟,敌军的羞辱,流民的欺压,在他身上留下疤痕的同时,也给他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于是他锻炼着自己,拼尽一切去谋生,只要有机会,他就要去试一试,哪怕被践踏到泥地里,他也能顽强地爬起,咬着一把匕首,去割断欺负他的,折辱他之人的喉咙。

    所以他挑灯读书,识字明理,开阔视野,他节衣缩食,咬着牙关坚持,追着谢先生走过了大半个中洲。

    他想要从此不再被践踏至泥地里,他想拥有主宰自己命运的力量,他想要能够选择自己的人生。

    “……问题出在保护别人吗?”他自言自语着,浑然不知细雪已经覆盖了他的肩头,染白了他的黑发。

    他仿佛陷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里,外界的一切都不知晓,只是回溯自己的内心。“我想要保护谁?”

    他心里的确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

    但他少有朋友,与人交集不深,就算一时会被他人触动,却很难放下戒备,待之以诚。唯有让他觉得相像的人,他才会稍稍敞开心扉,所以,萧珩就让他觉得特别。

    但是说保护朋友,他又觉得隐隐不对。他与萧珩的交情,诞生于生死之间,更像是并肩作战的同伴,与保护毫无干系。

    “是谁?”他脑海里浮现出的轮廓,却教他哑然失声。

    是谢先生。

    他想要敬着,护着的,明明是比他强上那么多的谢先生。

    回头一想,他第二个答案中又带着多少粉饰与虚伪啊。

    他用保护他人之名掩盖自己的自私,用世人矫饰自己的目的,他的初心如此不纯,以谢先生之洞明,又如何看不出?

    他本质上就不是一个慈悲之人,手上沾着血,在他刀下死去的,有该死之人,也有罪不至死的人。可是只要威胁到他的生存,无论是谁,他都会举起屠刀。

    呆在谢先生的身边,他以为自己的心灵得到净化。可此时一想,那只是错觉罢了,谢先生的通透,只会衬托出他的卑劣不堪。

    就他这样的人,也配说什么“保护世人”。

    可笑。可笑。

    他深深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配。

    夜色已经降临,风雪也越发地大了。已是数九寒天,冷的他打颤。而雪越是下,少年的头脑却越发清醒。

    少年在风雪中站了一夜。

    中宵风雪,廊下成冰,霜雪染上他的鬓发,落在他的肩头,若非护体的微弱灵气,他被这样冻一夜,怕是会死在这里。

    少年的玄衣落雪,如披霜色,虽然手足僵冷,神志却从未这么清醒过。

    他觉得自己的心境似乎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灵台前所未有的澄澈,好似残缺的圆终于弥合,成就了一场圆满。无论未来几何,今日之思,将成为他入道的契机。

    初心莫忘。

    薄薄的晨光中,天边浮现一缕流动的金。

    少年看见面前紧闭的门扉打开了,檐上落雪朔朔,天色初霁。

    白衣的先生踏着雪走到他身侧,执着一把油纸伞,将其微微倾斜,遮住了重重落雪。

    谢衍向来清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神情,他在动容。

    他的确为第二个答案感到不悦。以他之敏锐,自然能够察觉到答案中无意识的矫饰与逢迎,可看到少年并未察觉,他便什么也没说,只是教他想清楚再来。

    他亦然知晓,对方其实未走。

    数九寒天,大雪封城,他心想,至多一刻他就该回去了吧。

    香烧尽了,只余灰烬,门外的少年仍然未动一步,脚踝已然埋进了雪里。

    他又想,待他壶茶煮完,他总该离开了。

    谁知茶冷了又热,他仍在,谢衍从窗边看去,少年长身玉立,却是霜雪白头,半个人都披着雪色,如一尊沉默的塑像。

    谢衍甚少有一夜未能看进一字的体验,他枯坐于灯前,心里却有着无端的焦躁,心里却止不住地想,他是不是太为难人了,明明那孩子一场大病之后,身体才刚好一些,就这么在雪中站一夜,究竟受不受得住。

    他熄了灯想要入眠,却辗转反侧,不由得想起那孤狼般的少年,拉着他衣角,或是跪坐在地上习字读书,拿着笔笑着抬头,又或是跟在他的背后,轻轻拽着他的衣角,眼里尽是仰慕。

    天边破晓,谢衍也一夜未睡,终究还是披衣下床,心下叹道:“罢罢罢,算是败给他了。”

    不就是收徒吗,收就收。

    就算他命途多舛,以他天问先生谢衍的能力,难道还摆不平,护不住?

    “先生。”少年不知他在想什么,却依旧言笑晏晏,轻唤他。

    “嗯。”谢衍应了一声,然后替他拂掉衣上落雪,不小心触到他冰凉的皮肤,心下一顿,轻声道:“进去暖暖吧。”

    “我其实不明白什么是修仙得道,什么是长生,什么是不死。那些离我太远,太缥缈,我只是说了些人云亦云的话罢了。”少年不动,伫立于雪中,轻声道:“第一次,我错在不求甚解。”

    “世人之求,非我之求,我本不理解什么是大道,却自以为希望去追求它,那不是我的答案。”

    “不错。”谢衍见他领悟,含笑道。

    “第二问,我错在矫饰己心。”少年垂下眼睫,道:“我在擅自揣测先生的心意,为了拜先生为师,我宁可伪装自己。先生喜欢什么样的徒弟,我就变成什么样的人。先生心怀天下,我便心怀天下,其实我本就不爱世人,偏说自己天下为公,欺人欺己,先生生气是应该的。”

    “少年人多读了两本书,便会有这样的错觉,以为自己胸怀大志,能够成就一番伟业。”谢衍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拂掉他发上的雪,言语之中并无怪他的意思:“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有些事情要做起来,比登天还难上许多。”

    “先生要问的是我的初心,而非其他。”少年直视着他,眼里有着灼灼的烈火,仿佛能够焚烧一切。

    他轻轻一笑,却如冰池初融:“我想修仙,只是想跟在先生身边而已。听先生教导,思先生所思,想先生所想,走先生走过的路。”

    “山巅太冷,仙途太长,学生愿为先生执灯,师徒相伴,同去同归。”

    第113章 师尊赐名

    谢衍半晌未答。

    少年的心思清透, 以他之阅历,可以一眼望到底。

    谢衍恃才傲物,这世上敬他畏他之人多如过江之鲫, 他亦是孤独惯了,不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牵绊住。

    而这莽莽撞撞的小家伙, 从书塾跟到边城,追着他走遍了大半个中临洲,磕磕绊绊, 却又执着坚韧,像是一团决绝而热烈的火。在他漫长的时光里, 只是一簇乍现的锋芒, 却又显出别样的惊艳特别。

    他在夤夜挑灯夜读,在荒原执剑生死,在他门前立雪求学。

    少年人不撞南墙心不死,可谢衍舍得他撞南墙吗。

    舍不得的。

    画卷上的孔圣人峨冠博带, 端正而肃穆,是万世之师。

    上古事已风流云散, 儒道的散佚学说,如今却在谢衍手中复兴。

    他自知只是孔圣的追随者, 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于是欣然效仿他周游列国, 访遍名山大川,有教无类。

    但一人求道终归寂寞,孔圣人有颜回, 他亦然想有一个颜回。

    “跪下吧。”谢衍看着少年如画的眉眼,忽的笑了,如清风掠过湖面。

    他执着檀香, 一束微光衬的孔圣人画像眉目慈和,照亮万古长夜。

    “先生?”少年微怔,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不拜师了?”谢衍见他平日聪明绝顶,所求实现时,反倒显出几分稚拙来。他心下喜欢,于是转过身看向画卷,“今日就由孔圣做个见证。”

    “先生愿意收我入门下?”他终于反应过来,喜不自胜,便生怕他反悔似的,立刻双膝落地,向着白衣的先生端端正正地跪下来,笑道:“今后学生一定更加勤勉,尊师重道,绝不给先生丢脸。”

    儒家难免有些繁文缛节,既然是首徒,他便收的认真,一番流程走下来,谢衍想起他还没有个大名,不方便昭告天道,道:“姓名由长者赐,你既然愿拜我为师,那我便替你取个名字。”

    少年仰起头,眼睛亮亮的,透着几分孺慕,道:“都听先生的。”

    谢衍沉吟道:“含万物也故不穷,含天地也故无极。今后,你的大名便叫做殷无极。”又道,“待你行冠礼后,我便替你取字。”

    “无极?”少年反复咀嚼自己的名字,以他目前的学问,足以体会出其中的谆谆教诲,殷殷期盼。

    他浅浅一弯唇,笑道:“学生定不负先生所望。”

    “还自称学生?”谢衍坐在太师椅上,接过殷无极奉上的茶,饮了一口,然后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少年人,轻笑道:“该改口了。”

    殷无极便是一笑,唤了一声“师尊”,倾身下拜。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仙道漫漫,日月昭昭,天地见证。

    再回首,千年师徒,千年反目。

    五百年死生长离。

    自此砥定。

    *

    开春后,殷无极便告别戍边的萧珩,跟随谢衍离开边城,继续漫长的游历。

    中洲多平原,边城多荒漠,再往后,便是高原地带。

    越是生死一线,越是容易突破,越是杳无人烟处,越是灵气充沛,极利修炼。

    谢衍打着磨炼徒弟的主意,把堪堪十五岁的殷无极带上高原。连云山脉绵延不绝,犹在云端之上,却是高寒冰冷,常人不可近。

    殷无极灵气属火,谢衍便把他丢进冰湖修炼,并且要求他以灵火“压冰湖之寒”。好不容易将火焰操纵自如,路过吐火泊,谢衍又领他去活火山,让他“胜熔岩地火”,磨炼他伴生灵火的强度。

    他一边磨炼灵力,还一边要在冰天雪地里修习君子六艺。

    谢衍让他在漫天风雪里修习射术,百步之外命中奔跑的雪豹眼睛;又令他一身猎装,驯服雪山出没的烈性妖兽;更是在深夜秉烛,在溶洞的墙壁上讲数术筹算,教天文地理。

    谢衍用剑锋在岩壁之上,行云流水地刻出一道数术题,“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盈不足、方程及勾股,这些你都要掌握。今日,我教你方田之法,用以计算田亩面积……”

    谢先生讲起数术来,总是爱用两到三种算法,要他全部学会。他才意识到,曾经的私塾时光,体验的是简单中的简单模式。

    殷无极手里握着狼毫笔,把纸张铺在崎岖不平的石板上,谢衍教什么,他就学什么。

    他没有数术基础,有时候听不懂了,就咬着笔杆子,认认真真地看着题发呆。

    谢衍就用书卷轻轻敲他的脑袋,道:“回神。”

    “师尊。”殷无极捂着脑袋,语气拖长,语气却甜丝丝的。

    “跑神,再做五道题,撒娇也没用。”谢衍硬下心肠,不去看小徒弟湿漉漉的眼睛,却被小狼崽摇着尾巴扑进怀里,勾着他的脖子撒娇。

    “师尊再讲一遍嘛,好不好?”他小声说。

    谢衍揉了一把他的后颈,只觉少年可爱,语气也不禁温和些许,“……哪里没学会?”

    “勾股。”殷无极对着题一阵猛看,他学东西向来极快,谢衍只需要教一遍就懂,还是第一次被难倒。

    谢衍翻看他的卷子,看到其他的题都做得不错,唯有勾股空了下来。

    殷无极有些沮丧地耷拉下脑袋,道:“师尊,我是不是很笨?”

    谢衍有意抑一抑他的小得意,出了几道难题,果不其然看见徒弟被难倒了。

    “不笨。”谢衍拿起卷子,为他讲了第二遍,“我再教你一回,你听好。”

    小徒弟天资聪颖,谢衍却压着他的修炼进度,让他反复磨砺技巧,锤炼根骨,打好基础。

    那些声名赫赫的天才多是以修炼速度闻名,争的是谁先到元婴期,初塑道体,成为独当一面的修士。

    可是真正有名师师承的,反倒并不以修炼速度为傲。只有沉下心来锤炼自己,未来才会顺风顺水。

    殷无极现在才金丹期,不急着晋升,身体却暂时固定在十五岁少年模样。因为早年流浪,有些营养不良,他的身量显得有些纤细,刚好适合被谢衍揽住,抱在膝上讲故事。

    “上古事,我讲到哪里了?”谢衍看着他做完了题,打算给他讲个故事奖励一下,便抚了抚少年的背,问他。

    “讲到了项王唱垓下歌。”殷无极最喜欢听故事,谢衍讲史总是深入浅出,让他回味无穷,“楚霸王最后怎么样了?”

    “不过乌江,自刎了。”谢衍看着少年期待好结局的模样,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啊……怎么这样。”殷无极失落,项王是他读史以来,接触到最接近于英雄的人物,结局却如此惨淡。

    “也许项王是英雄,但是谁说为帝王者,要是英雄?”谢衍揉了一下他的脑袋,道:“等你长大一些就明白了。”

    白衣的天问先生盘膝而坐,却是不为打坐修炼。

    他把殷无极招到身边来,把小徒弟揽到怀里,让他靠得更近些。少年如今不过半步金丹,身体却因为伴生灵火显得温热,抱在怀里像个小暖炉。

    洞穴外是暴风雪,谢衍哪怕道体早已寒暑不侵,却也是喜欢在大冷天抱着徒弟捂手。

    “师尊,您别看书了,我还想听故事。”殷无极近来被师尊勒令,不能尝试冲境界,基础的打坐结束后,他觉得无聊,又抱着谢衍的胳膊摇了摇。

    “怎么,现在闹起我来了。”谢衍先是伸手按住他的后脑,把趴在他腿上的小徒弟拎起来,淡笑道:“以前不是一口一个先生,尊敬的很么。”

    “您那么疼我,会答应的。”殷无极现在还是只小狼崽儿,被他戳了一下,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唇却扬起来,笑道:“师尊看看我呀。”

    惯的他,谢衍又是失笑。

    今天没有练习射术,却高强度地学了整整一天的数术,殷无极早就累的不行,很快就窝在谢衍怀里,呼吸均匀地睡过去了。

    谢衍也不打扰他,只是执着书安静地读,时不时还拍一拍孤戾又俊俏的少年纤瘦的后背,听他呼吸渐渐均匀。

    他心里却在想:怎么这么瘦,还是要给他弄点好吃的补一补。

    天问先生第一次养徒弟,也没什么经验,只知道把好东西拿出来堆到他身上。又担心把徒弟教歪,就和养儿子似的,处处都管教着。

    殷无极天生一副锦绣姿容,本就漂亮的很。谢衍用最好的衣料给他裁衣,最奇珍的天材地宝替他塑根骨,诗书礼易教着,琴棋书画熏陶着,一点点地打磨出他的心血之作。

    等他把小徒弟拾掇的漂漂亮亮,见少年蹬蹬跑到他前头去,又转过身笑靥如花,脆生生地叫他“师尊”。

    谢衍才明白,为什么道祖叫他收个徒弟承欢膝下,这感觉的确不同。

    自己独自一人走过高寒雪山,看遍寻常风景,当然比不过有个好孩子扯着他的衣角,活活泼泼地闹他,来的心神愉快。

    雪后的山路上,只有两个人的脚印。

    “师尊,您等等我。”殷无极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里,玄色的劲装勾勒出少年人新柳一样柔韧的身段,他好不容易追上来,呵出一口冷气,然后扯着他的白色广袖不放。

    “跟不上?”谢衍淡笑一声,揶揄道。“高原之上,要你不准用灵力,的确是有些为难你,毕竟你还小……”

    “我不小了,我跟得上!”殷无极大声地对他道,然后又嘀嘀咕咕,“要不是师尊不让我进阶,我早就长高了。”

    “那是为你好,给我把灵骨全部淬一遍,每一寸灵脉都打通,才准进阶。”谢衍轻描淡写地给他布置了个最难的任务,又道:“现在的修真界,唯一灵脉全通的人就是我,我做得到,你难道做不到?”

    “做得到。”小狼崽凶凶地盯着他,好像呜呜咽咽地要咬人了,却被谢衍又揉了一下后脑的软发,拎着后领提起来,晃了晃。

    “师尊!”小徒弟又恼了。

    谢衍也不折腾他,把他抱在怀里,让他去看山脚下的风景。

    今日雪霁云消,万里碧空如洗,极目所见,皆是皑皑的雪山。

    “看见了吗?这万里河山……”一切都显得空旷,谢衍声音淡漠而缥缈:“那里,就是我们的来时路。”

    “真美啊。”殷无极由衷感叹。

    “那是因为,你我现在站在这山的最顶峰。”谢衍的声音清冽,言语中似乎有禅机,“当你俯瞰山河时,忘记了一路的风刀霜剑,眼里只有美景。可大多数人根本到不了这一步,他们倒在了登山的路上。”

    “修真大道,正如登山越险,能够登上顶峰之人寥寥。”谢衍道:“而越是往上攀登,同路者就越少,至高顶点上,看似横绝天下,唯有千秋寂寞。”

    殷无极似懂非懂地点头。

    “罢了,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谢衍知道自己说多了,便把抱着他脖子的少年从怀中放下来,见他站稳,又捏了一下小狼的脸颊,“连云雪山有一池寒潭,对磨炼你的灵火很有好处,待会下去捉鱼。”

    之前还被师尊抱在怀里的小狼崽,转眼就被丢下了寒潭。

    站在岸上的白衣先生负着手,看着徒弟在潭水里沉沉浮浮,去抓那通体滑溜的银鳞鱼。

    少年天生体热,在寒潭中哪怕只穿着中衣,也不觉得多冷。他捋着袖子,注视着那潭中的鱼儿,宛如天生的猎人,冷静而敏捷地伸手一捉,那以速度见长的灵鱼便被他抓住了尾巴,丢到岸上。

    “听说你味道鲜美,回头炖了给师尊吃。”少年弯起唇,看似天真,漆黑的眼睛却毫无波澜,好似对世间万物都没什么共情。

    可当他注视着谢衍的时候,眼底就有着一簇明亮的光,好像被点燃了本就混沌的情感。而对一切都懵懂的少年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情愫,只知道师尊待他好,他便要千百倍地还回去,要尊他,敬他,待他更好一些。

    殷无极最终还是用火焰把潭水烧开,把鱼炖成了一锅汤。他尝了尝,觉得异常鲜美,端给师尊的时候,本在分辨雪松品种的谢衍,也十分给面子地尝了尝,饮了几口,便搁下了。

    “师尊是觉得不好吗?”殷无极端着碗,有些忐忑。

    “不要把精力放在口腹之欲上,等你入金丹,就可以服用辟谷丸,元婴之后,不饮不食都不成问题。”谢衍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若有若无地提点他,“修仙之途,与俗世生活已经截然不同。”

    殷无极哪怕克制的再好,还是露出了有些怅然若失的神情。

    谢衍主要是口味挑剔,本想不伤徒弟自尊心,反而要把小家伙搞哭了,看他神情,谢衍又勉强喝了两口,汤的烹调方式太粗糙,他只喝出了腥味,然后硬着头皮夸赞:“还不错。”

    看着徒弟又支棱起来,干劲满满地去与鱼搏斗了,谢衍隐约觉得头疼,寻思着:该不会后面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食物等着他吧?

    最后,殷无极为了满足师尊的猫舌头,磨练出一手好厨艺,那都是后话了。

    他们从连云山脉下来,取道天门峡,一路到了繁华的洛城,人间已过五年。

    五陵少年游,繁花迷人眼。好不容易回到有人烟的地方,殷无极才玩了几日,回来便被谢衍塞进了乡试考场。

    谢衍原来早已算好了时间,七月下山,就是为了送他考八月的秋闱,连他的文牒都一应俱全。

    “不拿第一,出门就别说是我徒弟。”谢衍倚着门框,看着束着长马尾,一身玄色儒衫的挺拔少年,似笑非笑地道。

    “师尊,你是故意的吧?”一手提着笔筒,一手卷着铺盖的殷无极叹气。

    乡试对凡人来说极难,但他到底是谢衍的徒弟,就算从没复习过,一落笔便是与众不同,诗赋文采华章,经义鞭辟入里。

    不过一场乡试,解元之名次,毫无争议。

    谢衍也觉得是意料之中,但又觉得该给小徒弟些奖赏,便特意用水火不侵,纤尘不染的黑金缎裁了一件新衣。

    “似乎长高了点。”谢衍比照着他的身量,发现他哪怕被自己压着进度,还是窜了点个子。“如果哪里觉得紧实,我再改。”

    “不用,很合身。”殷无极笑道。

    新衣勾勒出少年纤长的身姿,白杨般挺拔,为了让他方便练剑,师尊特地替他收窄了袖口,行止间,衣料好似有流光涌动。

    殷无极喜欢的不行,把新衣服换下来后,抱着不撒手,却又舍不得穿,于是仔仔细细地叠好,打算藏在枕下。

    谢衍见他还穿着旧衣,朴素的紧,道:“当我谢云霁的徒弟,出去可不能给我丢人,给我去换上。想要穿新衣服,师尊有的是。”

    殷无极这才又换上,墨色的长发披在肩头,衣料勾勒出线条紧致的肩背,显得柔韧而优美。

    “师尊……”

    “别动,洛城的风俗,解元是要簪花的。”谢衍掰过他的下颌,看着小徒弟俊俏的脸,淡淡道。

    正是花开时节,谢衍之前便随手挑了一支盛放的牡丹,本是觉得名花动人。

    而他如今把小徒弟打扮起来,却想到殷无极也快要及冠了。于是谢衍替他挽起长发,把牡丹簪在他的鬓边。

    “这样才对。”谢衍不知修真界向来散养徒弟,哪像他这样把徒弟当儿子养,但他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便取笑他:“徒儿打扮起来,倒是像个小姑娘。”

    谁料到徒弟蹙起了眉,先是盈盈看他一眼,又负气地转过头去。

    “生气了?”谢衍笑了。

    “没生您的气。”

    “那怎么不肯理为师?”

    “……”

    小狼崽子被捡回来前,还是个孤戾又冷漠的少年,这些年跟着他游学,被他这样精心地养着,笑容明显多了起来,胆子也肥了,时不时敢和他拧巴。

    谢衍目下无尘,极难相处,闲云野鹤地过了这么多年,身边没人陪,也和他古怪性子有关。

    但怪的是,少年和他闹脾气,他偏偏就是不恼,反倒觉得可爱。

    “连闹脾气都这么乖,我是养了个女孩儿吗?”

    “不要女孩子。”殷无极眼睛睁大,很委屈地盯着他看,下定决心道:“师尊,我也可以。”

    这小家伙,可真是招人疼。谢衍笑了,却故意打趣他,“你可以什么?”

    “师尊不要收师妹,只能有我一个。”殷无极垂下眼时,眸底有几丝阴翳暗沉,再抬眼时,却是一片干净澄澈,“想把我当女孩子养,也是可以的。”

    “……哈哈哈哈。”谢衍笑的厉害。

    “师尊笑什么?”殷无极恼了。

    “真傻,我欺负你,看不出来?”谢衍捏着他柔软的脸颊,曾经流浪的凶戾小狼,此时在他眼前,也不过是眼圈红红的小狗,被尽情捏扁搓圆,哪怕被他欺负厉害了,也只是控诉地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

    “师尊真坏。”少年被欺负的厉害,也不过是呜咽着咬一口师尊的手指,连牙印都不敢留,他扭头,“今天不理师尊。”

    “……哪来的小狗,磨牙呢?”谢衍伸出只留下白印子的食指,又看了看被他簪了花在鬓边,跪坐在他面前,乖乖巧巧的小徒弟,在他眉间一点,“好了,为师给你赔罪,带你出去玩,怎么样?”

    “真的?”

    “师尊不骗你。”

    殷无极这才转过头来,谢衍揉皱了花瓣,指尖沾了花汁,在他唇上轻轻一扫。

    玄衣墨发的少年清凌凌地看过来,鬓边簪花,唇间一点朱红,似乎可以窥见未来的多情与艳绝。

    “三元及第,为师就给你行冠礼,为你取字。”谢衍摆弄完了小徒弟,就将手中还执着的花枝丢给他,然后含着笑望来。“不要让我失望。”

    殷无极簪花模样,极是少年风流。

    他微微阖眸,将那些隐约的悸动藏于眼底,再抬眸时,却是桀骜意气。

    “那是当然。”他笑道。

    第114章 名动京华

    春闱时节, 魏京细雨如丝。一辆马车碾过官道沙尘,驶入城中。

    御马的少年郎约莫十六七岁,长鞭飞扬, 玄色劲装,墨色长发束在脑后, 眸光流转间,显出几分肆意疏狂来。

    入城时,已近黄昏, 灯影重重。

    进了内城,不可纵马疾驰, 少年郎便勒住骏马, 缓缓行于河岸。只见章台柳岸,河边桥上,丝竹悠悠,满楼红袖招。

    魏京居北, 兴黄老,豪侠成风, 民风开放。

    见了如此鲜衣怒马的少年,少女们笑着丢锦帕果子, 不多时,便是掷果盈车。

    少年却蹙起眉, 对此毫无兴趣,只是专心为师尊驾车。

    “什么时辰了?”在马车里休憩的先生随口问道。

    “已近酉时了。”殷无极立即回道:“过了此街,便是城中最大的客栈, 师尊稍待。”

    “嗯。”先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便再不多言。

    殷无极听到他的声音,更是心情轻快几分。

    一路上谢衍的话很少。但他知道, 这并不是师尊厌他,只是单纯的不想说话罢了。何况在洛城时,谢衍又购置了一车书籍,有书可看,他更是沉迷,偶尔搭理他一下已是不容易了。

    马车穿过章台,又拐了几个弯,在城中最大的客栈停了下来。

    谢衍向来讲究,哪怕红尘行走时不动灵力,也从不亏待自己。安顿下来后,谢衍打算带小徒弟在都城逛一逛,顺便听些风闻轶事。

    消息最灵通,读书人聚集最多的,无非是几处。

    他们去的便是明月楼。

    明月楼是茶楼,但也办学会、诗会,读书人以文采分高下,而明月楼动辄出些难题,教这些学子别苗头,名声很响。楼中也有官员来去,观察是否有学子值得注意,收为门客或是学生。

    “今上偏爱黄老之术。”

    “太后礼佛,魏京寺庙甚多,最出名的便是‘大慈恩寺’。”

    “今日明月楼出的题太难了,不知哪位才能拔得头筹?”

    “明月楼还有许多小姐来捉婿呢,若是能够得到贵女青眼,岂不一步登天?”

    “那也要足够有才华,教贵女愿意一赌才是。”

    “今年科考集百家之长,庙堂之上又格外推崇黄老之术,照我看啊,今上也是想要一些儒生,和道家黄老之学打打擂台。”

    谢衍要了个二楼雅座,笼上竹帘后,他支着下颌,看着楼下已经聚拢起来解题的学子。

    一名靛蓝色文士衫的学子吟道:“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

    “《道德经》其六十五。”殷无极端着茶盏,饶有兴趣地往下看,顺口接道:“道家之言,师尊如何想?”

    “善。”谢衍对各家之道并无偏颇,道:“但无为而治之说,不能苟同。”

    谢衍面前的茶盏分毫未动,碧色澄清的茶汤渐冷。

    殷无极知道他好茶好酒,却又嘴挑,就算是上等的灵茶,也得以梅花雪水煮,才肯入口。

    他早就摸清了师尊的喜好,便从袖里乾坤取出谢衍常用的一套茶具,倾入雪水,掌心控火,至灵茶澄碧,茶叶舒展,方呈给师尊。

    “你倒是乖觉。”谢衍被徒弟拿捏了心思,只是似笑非笑瞥他一眼,然后接过茶盏,浅浅一抿,但为人师者,总是习惯性地劝几句学:“一天到晚的,怎么都费心思在吃喝玩乐上,叫你读书……”

    “让师尊高兴,这不叫浪费时间。”殷无极知道自家师尊素来不肯承认自己挑剔古怪洁癖,于是也顺着他讲,“弟子乐意呢,师尊不尝尝,便是不给弟子面子了。”

    谢衍含着笑瞥他:“怎么,还给我搭台阶呢。”

    “今日煮茶之水为晨间白露与梅花雪水,三七比例。”殷无极见师尊抿了一口,长睫微垂,终于露出些许笑意。于是撑着下颌凝望着他,笑道:“师尊觉得茶水可还适口?”

    谢衍也领情,又抿了一口茶水,赞许道:“不错。”

    世人以为,谢衍仙人之姿,是温雅君子,如岭上白雪,孤松寒梅。但那不过是不够了解他,光看了个表面而已。

    真正的谢云霁,性情孤傲狷狂,目下无尘。他看人挑剔,若想入他眼,得无矫饰、真性情、有才德才行。

    若有人在他面前作些高论,他表面上微笑倾听,实际上心里早已挑出刺来,暗暗把人骂过一个来回。但他偏又不当面刻薄他人,而是言语之中教人自惭形秽,生不起怒气来。

    文化人不与蠢人做朋友。

    三句话点不透,那便不说了,猜去吧。

    反倒是他的小徒弟整日操心他的起居,他的师尊挑嘴又爱洁,容不得什么污他眼睛,却又从不说出口。殷无极整天猜他心思,不断修正,竟然也让他揣度出了个大概。

    时至今日,他抬一抬眼便能觉出喜怒,一句平平淡淡的“嗯”,殷无极都能听出七分情绪。当然,这也有谢衍在他面前格外放松的缘故。

    殷无极正在专心剥核桃,小碟上已经盛了一堆,白衣的书生倚着栏杆,一身风流,他施施然向下看,懒散道:“徒儿可想去凑凑热闹?”

    对于殷无极这种踏入仙道的修仙者来说,考个试不过是谢衍为他设计的历练一环,属于阶段性考试。他不做什么大官,自然不需要经营名声,也不用结识什么座师,东奔西忙,被人捧高踩低。

    “师尊既是想看看热闹,徒儿便去凑凑趣。”殷无极咬着一颗松子,噙着笑向他一瞥。

    “去,试试你的水平,把他们驳倒。”谢衍随手一指,便是要徒弟去掀场子,“可别给我丢脸。”

    “那是当然。”殷无极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坚果碎屑,就撑着栏杆,轻巧地往下一跃。

    谢衍什么都敢说,道佛之礼,百家之言,乃至儒家经典,在谢衍口中,有其精华之处,也有糟粕。就算是孔圣之言,他该批驳照样批驳,就算是与道祖、佛宗清谈,他都敢当着他们的面说他错了。

    好似天问先生之名号,便是在教他质疑一切,永不满足。

    道祖曾笑言,“天问先生谢衍,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狂徒。”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面对众人对《道德经》的争论,少年朗声道:“若依你的解读,愚民如圈养牛马,使其不通文墨,只事生产……恕我直言,太平盛世时国无栋梁可用,不稳;乱世生豪侠义军,不智。”他笑意盈盈,道:“把百姓当傻子的,自己才是个傻子。”

    众人无不侧目。

    谢衍笑着斟茶,心想这小子果真有几分轻狂气,伶牙俐齿的,骂起人来怪带劲的,像他。

    殷无极所批驳的,是当前的通用注解,无疑是在打注解《道德经》,也是当今主考官的脸。而这句话时下的解读的确不准,只因为上古已去,《道德经》残本为今人注,自然有许多解释。

    旁人一看不出问题所在,二是不敢反驳名家观点,以免闹出笑话。

    谢衍教他时,却告诉他:“百家之言,欲容之,必先通之”。

    驳倒百家之前,必要通读百家,学贯古今。而在上古传承散佚的如今,谢衍的藏书规模也是数一数二,再犄角旮旯的解释,他都能找出来。

    “这么狗屁不通的解释,怎么可能是老子本意。”那学子涨红了脸,不服道。

    殷无极却懒得理他,在一群吹胡子瞪眼的书生中间转了一圈,道:“世家贵族有家族之累,安于室而守其财,必定软弱。乱世之民,无土地,无恒产,若要迁徙,必定离乱,若无活路,必定举事。”

    “愚民以治民,若是解释为‘愚弄’,亡,不远矣。”殷无极笑道:“上古陈胜吴广起义,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君为舟楫而民为水,谁给你们的勇气,看不起天下万民?”

    说到最后,已经有不少布衣官员气的吹胡子瞪眼睛,却又忍不住往下听,听了又骂他轻狂,却又心里清楚,他所言正切合大魏弊病。

    如今,百姓流离已超十年,北方边塞失城失地,南方醉生梦死,魏京却兴黄老佛法,清谈成风,寄托宗教治国,怎能不乱?

    可他们敢说吗?不敢说啊。

    “少年意气,什么都敢说,殿试通不过我可不饶他。”谢衍坐在二楼,从从容容地为自己斟茶,却是略略勾起唇角。

    在谢衍看来,殷无极年轻,认知还有些许不足,但对凡人来说,已是鞭辟入里。至于有多少人听得进去,他不管。

    以他的本事,他的徒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因言获罪,不存在。

    “所以,老子此言,明应为‘使民明巧诈’,愚应为‘朴实敦厚’。”殷无极话锋一转,把快要往乱臣贼子方向走的话头扯回来。“待民以诚,胜过待之以诡。若沉迷以神鬼之道安抚民众,以转世往生之法,使人求下世安稳,稳一时和平,却不思如何提振民生,何其可笑。”

    “小子,你姓甚名谁,竟是说出如此狂妄之语?”站出来的官员气的脸色通红,厉声道:“你是本次春闱的考生?你的老师是谁?哪个乡野粗鄙之人,竟是教出你这种离经叛道的学生?”

    官员一说话,便有人认出他的身份。

    “是国子监祭酒,张平张大人!”

    “道德经就是他注解后献给陛下的。”

    “哈哈,这小子以高论夺人眼球,这回可是班门弄斧了。”

    殷无极听他提及老师,笑容一下就敛去了,他冷冷道:“我的老师便是这样教我,有何不对?”

    “学生之错,为师者之过。”那人抚长髯,傲慢道:“吾不与你这等小儿计较,是汝师学问不够,吾的注解为天下公认,你说错便错?”

    “我的老师谢衍,乃是世上学问最高之人。”殷无极嗤笑一声,道:“区区萤火之光,怎敢与日月争辉?”

    “学生,吾本不欲与你计较。”张平被激怒了,又几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心下大定,知道这学生虽肚子里有些货,可以妖言惑众,但到底不是出自名师师门,欺负一下也并无不可。

    于是他环顾四周,傲慢道:“谢衍,吾怎么从未听说过?”

    “谢衍就是个私塾先生。”有人出自广陵,道:“前几年在南边儿广陵城开私塾,教些儒学,几个月就关了走人了。他空有名声,却又眼高于顶,我乡试得了甲等,都拒绝收我。”他心里有不平,难免落井下石。“照我说,他未必有什么大才,只是端着姿态,被捧出了名气罢了。”

    “私塾先生?”张平听了更是冷笑。“在魏京籍籍无名之人,能是什么大才?料想也只是有些虚名,便出来招摇撞骗,不过尔尔。”

    “而你,也不过是个狂悖之徒,空有几分口才,却半点也不知天高地厚。”

    茶楼二层的谢衍见殷无极虽然彬彬有礼,眼神却是凌厉至极,显然是最恨别人贬低师尊。

    他浑身煞意,正欲反驳,却反手接住一物,竟是一颗坚果。殷无极一怔,心绪平静下来,回头望去。

    谢衍正立于二层栏杆前,低头看他,然后提点道:“以学问论高下,而非辩才。”更非武力。

    张平听到劝阻之声,头也不抬,开口便是阴阳怪气:“你就是他口中的谢衍?料想也不怎么样……”

    他一抬头,却被他一身仙人之姿震慑片刻,半晌回不过神来。

    既然是给徒弟撑场子,谢衍自然也不欲收敛锋芒。修仙之人,身上自然是仙气飘飘,神光四射,让人不敢直视。

    书生从二楼徐徐走下来,乌发白衣,皎皎如月,梅姿鹤骨,却是气势如虹。

    “衍无名之辈,但也是读书之人,当不得‘招摇撞骗’一词。”谢衍似笑非笑道:“若是张大人觉得在下徒有虚名,便来试试。”

    “三日。”谢衍笑道:“只需三日,衍必然名动魏京。届时,张大人可别忘了向我徒儿道歉。”

    *

    “听说了没?今日白鹭书院来了个好厉害的书生,一人便驳倒了我魏京数百英杰,天文地理,诸子百家,经义策论,无所不通。”

    “连前几届及第的状元、探花,王仲文与刘知远都被驳到以袖掩面,羞惭而走。他以布衣之身进的白鹭书院,来时无人在意,去时全书院的学子夹道相送,何等风光潇洒。”

    “还有这等奇事?”有人笑道:“我魏京人才济济,学风蔚然,竟是敌不过一个书生?”

    “那书生叫什么名字?”

    “谢衍。”

    魏京,传得最快的便是消息。

    科考便是时下最热门的事情,魏京本地最负盛名的白鹭书院被外地的书生挑了场子,这样的热闹,只用了一个上午,便传遍了整个魏京的茶馆酒巷。

    不多时,闲人茶余饭后,高门子弟,都在谈论这位声名鹊起的年轻书生。

    而这震动魏京的大事,对殷无极而言,也不过是寻常。

    早晨谢衍出门时,让他在客栈静心读书。殷无极问他去做什么,谢衍也只是笑而不答。

    殷无极知道他言出必践,自然是去搞事情了,于是目光骤然一深,浅浅笑道:“师尊旗开得胜。”

    “若我连这群毛头小子也收拾不了,那还谈什么开宗立派。”谢衍也知道瞒不过殷无极,先给他布置了功课,才施施然离去,“记得完成功课。”

    殷无极做完功课,便去茶馆打探消息。不多时便听到了小二报来的消息,茶客翘首以盼,等着一轮一轮送来的辩题与抄录来的回答。

    清谈之所以成风,只因为魏京不流行实务,而是兴盛“道”这类玄之又玄的话题。

    但就算他们能谈出一朵花儿,又怎么比得过天问先生谢衍。

    谢衍恰恰用的是他们最擅长的“道”、“仁”、“上善若水”等话题,把这群身为天之骄子的书生给打进了泥地里,话都说不出来。

    听人念到激越处,茶客们的情绪也不禁被带起来了,纷纷道:“好!”“就是如此!”“真知灼见,真想与此人交游!”“哈哈,刘兄,你怕是不够格啊。”

    偌大茶馆之中,熟悉的观点被人口耳相传,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染力。

    殷无极他坐在茶馆最偏僻的地方,悄悄地挺直了腰板,也觉得气血激荡,心绪沸腾。

    一种隐秘的快乐在他心里燃起。殷无极心里有些骄傲地想:你们得他一言半语便如获至宝,而我天天都能接受他的教导。

    谢先生可是我师尊。

    谢衍归时已近黄昏。

    殷无极早早备好了茶水,看着谢衍用折扇敲着手心,缓步而来,仰头笑道:“师尊回来了?”

    “方才去了趟书院,写了个字,下了盘棋,还有些送上门挑战的,都是些小事情。”谢衍说的轻描淡写,显然是没放在心上,估计连挑战他的人名字都忘光了。“有没有乖乖的?”

    “师尊,我都快及冠了。”殷无极还差一个月便满二十,只是因为修仙的问题,虽然长了点个子,但看上去仍旧像是十六七。

    “多大都是孩子。”谢衍扫了他一眼,见他目光灼灼,又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道:“给你带了点小零嘴,城东那里买的。”

    他还记得上次路过时,殷无极看了好几眼,当时不想他太重于口腹之欲,便没给他买。但后来又想,小孩儿毕竟还年轻,纵着些也无妨,回来时特意绕路,顺手买了。

    殷无极展开油纸包,看见香喷喷的炒栗子,心下微动,道:“多谢师尊。”

    他又剥了壳送到谢衍跟前,笑吟吟道:“师尊不尝一口?”

    谢衍凤眼微挑,扫他一眼,嫌弃道:“都是些小孩子吃食。”

    可殷无极都把栗子举到他面前了,谢衍也不欲拂他好意,勉为其难地咽了,又蹙了一下眉,道:“太甜了些。”

    殷无极嘴里都是蜜糖味,心里美滋滋的,哪里会嫌太甜,又抿了一口栗子壳,盈盈笑道:“师尊疼我。”

    “功课如何?”

    “做完了。”殷无极摊开给他检查,又忍不住问道:“师尊,今日的对手如何?厉害吗?”

    “这些个书生,比起你来都差得远。”谢衍的评判毫不留情:“好读书,不求甚解,就算有锦绣华章,也不过空中楼阁,触之即溃。”

    “师尊倒是难得夸我。”

    “你也是,读圣贤书,却当不得君子。如此骄矜狂傲,满口暴论,若让你去做官,一定是个乱臣贼子。”

    谢衍用食指点了一下少年的眉心,却并没有什么指责的意思,玩笑道:“你若是要‘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如别考了,直接去当个帝王,也教为师长长脸,跟着你去享福。”

    殷无极微微扬起脸,看着他唇边轻笑的弧度,知晓他心情好,于是也开玩笑道:“那我定要为师尊造一座大大的仙宫,用珍奇异宝、龙肝凤髓供着师尊,让您去做仙宫的唯一的主人。”

    “还没弱冠呢,野心挺大啊。”谢衍被他的狂言逗乐了,穿过屏风,走到小榻上坐下,道:“在俗世称帝算什么本事,若你当真厉害,在修真界闯出一片天地,才算从我这独立。”

    说罢,谢衍想起自己早已离家多年,如今大乘,也算是于修界站稳脚跟,却是四海为家,没有一个可以归去的地方。

    如今有了个乖巧可爱的小徒弟,他开宗立派的想法又起来了。他自己倒是无所谓,总不能拖着小家伙,与自己一起餐风露宿几百年吧。

    殷无极给他倒了茶,为他按了按太阳穴,然后问道:“明日师尊还打算出门?”

    谢衍微微阖目,似乎在养神,道:“且等等看,打了小的,老的自然忍不住。”

    他这是去开战的,又不是去学术交流的。

    脸都打到面前了,向来以学风自傲的魏京世家大族忍得住才怪。

    殷无极看他倚着小榻,单手支颐,睫羽垂下,一副倦怠的模样,却仍有种清风雪霁的静美之感。

    他倾身替谢衍挽起长发,细细打理,微笑道:“师尊辛苦,旬日后的考试,徒儿一定好好发挥。”

    “我都替你撑腰造势了,别丢我脸。”谢衍捏着他的指尖握了握,习惯性地把身条抽长的少年给扯到身边来,按着他的脑袋,教训道。

    “自是不会。”殷无极被他强行摸了头,也就顺势依偎到他身边,摇着他的袖子笑道:“今日在茶馆里听闻师尊风采,心下向往,不知师尊明日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

    “想去便去。”谢衍道:“也罢,见识见识也好。”

    昏黄夕阳从地平线消失,繁星漫天。

    谢衍不动灵力时,便是遵循常人作息。

    殷无极点了烛火,放下窗边的帘子,转身看着小榻上支颐小憩的青年,眸色微微一沉。

    他墨色长发垂落脸侧,容色温如雅玉,阖目时尤为静美,宛如一幅山水墨画,又好似毫无瑕疵的神像。

    但少年的目光落在了他修长的脖颈,若隐若现的锁骨,纤细的手腕与素白手指,只觉处处是景,就连那散落的白衣衣袂,都如白梅花瓣,显得那人如清风朗月,美不胜收。

    谢衍其人,仰望他时,总会觉得他如仙神般淡漠,虽有慈悲,却是对万事万物一视同仁,冷心无情。就算是跪在他的脚下,也会觉得自己低入尘埃,污了他的眼。

    可若有幸被他划入保护圈内,便能发现他截然不同的一面。

    不同于对过客那般端着仪态,反倒便能觉出他的傲气,他的骄矜,他的严厉与温柔。

    相较于修界同层次的大能,他太年轻了。

    三百余岁便至大乘期,对旁人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偏偏谢衍做到了。

    好似天道就需要一个深入红尘的修行者,他的修炼之路,几乎是一片坦途。

    而谢衍的身上,合该有着未褪干净的狂傲与自负,有着质疑一切的孤勇、而他仿佛被天道眷顾,只要这般不出差错地走下去,便可一生顺遂。

    殷无极倾身,将他侧脸垂落的一缕发丝撩起,触感柔顺。

    年少慕艾,少年却又懵懵懂懂,不敢亵渎,喉结滚动几下,压下他过分炽热的心跳,然后轻轻将长发拨到一侧,为他盖上薄毯。

    他若被欺负了,师尊会护着他,纵着他,替他出头。这种接近于宠溺的感觉,他从前从未体会过。

    殷无极抿了一下唇,在灯下静静地凝视着他,眸光温柔眷恋,却是怎么看也看不够。

    谢衍是旁人眼中的高天明月,却是他一个人的温暖港湾。

    第115章 金銮殿上

    第二日, 帖子如期而至。

    兴许是昨日谢衍闹的太过,魏京里德高望重的学士纷纷出动,摆了席面等他赴约。

    谢衍的住处不难打听, 第一时间,请帖便递到了殷无极手里。

    谢衍晨起时脾气大, 若是触了他的霉头,怕是要被直接丢出去。虽然自从收了徒弟后,他的古怪脾气克制了些, 但若要打扰师尊歇息,被嘲讽两句是常事。

    殷无极拿了帖子, 不得不去叫醒师尊, 就轻轻晃了晃似是浅眠似是入定的师尊,轻声道:“师尊,起床了。”

    唤了几声,谢衍长睫抬起, 眸中带着些愠怒之意。只是一瞬间,静止的玉像活了过来, 行止间融着一段风流雅意,一怒一嗔都极为动人。

    他放下有些僵硬的手腕, 薄唇微启,便要刻薄几句。

    殷无极却揽住他的腰, 像是撒娇一样往他怀里钻,搞得谢衍一懵,起床气也散了不少, 不得不伸手抚了两下少年的脊背,哭笑不得:“怎么了?”

    “国子监的帖子来了。”

    “看来是小辈跑去府里哭了。”谢衍一点欺负人的愧疚感也没有,捋了两把少年柔顺的头发, 然后拍拍他的后背,“起来吧,平日也没见你这么爱撒娇。”

    “……我想去。”

    “这么没挑战性的事情,有什么好看的。”谢衍见他不动弹,一副闷闷的模样,心想他是在客栈里憋坏了,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是该拉出去放放风,随即笑了:“好吧,带你去。”

    殷无极这才起身,看着谢衍的背影,眼睛微微沉了沉,显得如迷雾一般,浑然不似这个年纪的少年。

    “这么细。”他回味了一番方才丈量的腰身尺寸,见谢衍转头看他,却又眉眼弯弯,扬起一个柔和的笑意。

    师徒俩一出客栈,便听到满城的议论。

    “听说那个谢衍,解开了从前朝就摆在浮梁院的百年棋局,棋院的邹国手叹服之余,当场便想拜师,却被拒绝了。”有人说道。

    “那可是邹国手啊,这谢衍竟然这么傲慢?”

    “你知道岳麓的那块题壁吗?我朝泰半知名文人都在其上题字。昨日那位谢先生只是一落笔,写下四字,便是漫天霞光,招龙引凤,在场之人见了无不落泪,心神震颤。”

    “谁想竟然惊动了书法大家柳显宗,昨日柳先生没吃没睡,彻夜在那题壁前瞻仰临摹,却是始终有其形无其神,今早,便听说他伏案大哭,叹道‘天纵奇才’,吾不及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才被家里人带回去,听说柳先生至今还昏迷不醒呢。”

    “他写了四个字,‘民贵君轻’。”

    “这……可是大不敬啊。”

    “可不是?听说朝廷上的大人都惊动了,纷纷表示,不能让谢衍在城中这般横行,朝中的大学士们也都放出话来,要给他些颜色看看。”

    “今日可有热闹可看了,据说就在国子监,今日开放,同去同去!”

    街上的百姓大多都是听了传闻,没几个人真的见过谢衍。但是为求谨慎,殷无极还是驱了马车,载着谢先生,一路行至位于东城的国子监。

    他一下车,殷无极递上帖子,守卫便用奇异的眼神打量他,似乎也是听过近期的风雨。

    殷无极侧了侧身,从马车上迎下自家先生,见到如仙如神的书生,守卫顿时神色一肃,让行。

    谢衍带着殷无极进了国子监,来往的学子纷纷抬头看他,传来赞扬与嘘声。

    有人认为他是真材实料,有人却以为他是哗众取宠,可见名声传的太快,导致口碑两极分化,褒贬不一。

    两人顺着路行至水榭边,只见远远地已经摆起了宴,上首坐着一位身着魏紫的端肃男子,其余除却明月楼那日在场的张平,还有数十名身着绯色官服的官员,两侧坐着世家子弟,国子监的大学士。

    如此排场,仅仅应对一人,在本朝简直史无前例。

    谢衍顿时来了几分兴致,对着殷无极道:“倒是有趣。”

    殷无极无奈道:“师尊,你欺负了人家学生,座师自然会出面,这是标准的鸿门宴。”

    谢衍负手,浑然不在乎,只是轻笑道:“可我的学生也被欺负了,我若不出手,岂不显得很丢份儿?”

    殷无极一顿,道:“下次我会稳重些,不与人争口舌之利。”

    谢衍却不以为然,道:“你还年轻,何必步步谨慎,事事看他人脸色。就算是捅破了天,为师也能替你补上。”

    他说罢,又道:“少年人若是失了锐气,只是人云亦云,反倒不美。”

    殷无极听罢,眉眼弯弯,笑道:“师尊,你这样会把我宠坏的。”

    谢衍冷哼一声,道:“宠坏就宠坏,这世上,哪个敢管我的徒弟?”

    他却是折扇一展,率先抬步走向水榭,神色轻狂恣意。

    殷无极定定地看了他的背影,眼眸微沉,然后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跟上了他的步伐。

    似乎是意识到正主来了,国子监的学子来看热闹,在水榭边围拢,议论纷纷:“这便是那位谢衍谢先生?”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人见他神姿高彻,便吟道。

    “简直是天人之姿,身披烨烨神光,教人不敢直视。”

    “哼,此言差矣,说不定他只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何必如此畏惧?”

    水榭之上,楼台之下,已经座无虚席。

    这般史无前例的热闹,是个人都想凑一凑趣的。

    “在下谢衍,前来赴约。”谢衍不为官位所折,也不为他人盛名所惧,仿佛并非白衣书生,而是九天之上的仙人一般,他从容道:“不知诸位今日请衍过来,所为何事?”

    “本王听了谢先生昨日之论,深受触动,相逢恨晚,于是诚邀谢先生来国子监做客。”坐于上首的紫色蟒袍男人开口,便是尊贵沉肃,“正巧,我魏京多才子,国子监的大学士也想领教一番谢先生之才,还请给本王这个面子。”

    于是,有人站起身来,高声发问:“吾乃翰林院王琦,请教谢先生。”

    “却之不恭。”谢衍淡淡地道。

    “何以治齐?”

    “举贤而上功,然,后世必有劫杀之君。”

    “何为时序?”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秋耕当如何?”

    “秋耕待白背劳。春既多风,若不寻劳,地必虚燥。秋田长劫反实,湿劳令地硬。谚曰:“耕而不劳,不如作暴。”盖言泽难遇,喜天时故也。桓宽《盐铁论》曰:“茂木之下无丰草,大块之间无美苗。”

    来势汹汹。

    以谢衍的知识才学,这些问题不过是最初级罢了。

    他一边对答,一边在下首走了一圈,与面前摆着棋盘的学士对弈,明明皆是极难破的局,谢衍却总能十步之内下的他们俯首认输。

    他一心二用,却能在大学士面前对答如流,又赢过围棋国手。

    此人才华深不见底。

    十位官员问无可问,一时沉寂。

    其实问到一半,他们便觉出谢衍的知识有何等渊博,即使再问下去,也未必考得倒他。但是若不继续问下去,他们摆出这个架势,已经再难有台阶可下,只得硬着头皮问下去。

    谢衍却显得游刃有余,似乎在等待他们的下一轮为难。

    眼看着问题穷尽,有个人脑子空白,竟然问出:“为何事农桑?”

    这种答案明摆着的弱智问题,很快就有人小声说道:“衣食住行。”

    谢衍只是一笑,温和地道:“然也。”

    提问者一时尴尬,下不来台,只得掩面,不敢看他。

    身着魏紫的男人皱眉,最终还是叫了停,笑道:“谢先生大才,吾等不如也。听闻谢先生于书画音律也有造诣,在场有十位大家,有擅长诗赋,有擅长绘画,想要与谢先生一较高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随意。”谢衍来者不拒。

    他拂袖,便有小厮搬来案台与笔墨纸砚,置于他面前,想要替他磨墨。

    谢衍扫了一眼,嫌他笨手笨脚,道:“下去吧,让我徒弟来。”

    殷无极听到师尊召唤,一拂长袍,便走到谢衍身边,静静地跪在他的身侧,为他磨墨。

    少年人宽肩窄腰,挺拔如松,抬头看着他时,眼中仿佛有星河流淌。“师尊打算作什么?”

    “魏都赋。”谢衍沾了墨,下笔便勾勒出都城的轮廓。

    殷无极一顿,他知道,以他家师尊的风格,名为《魏都》的诗赋与画作,绝不可能是为帝王歌功颂德。

    不过三炷香,《魏都赋》已成。

    积弊不在一时,皆因数朝累积。若即刻变法,弹压士族,改农耕、税制、军制、任能臣,罢奸邪,或有一线生机,可救国运。

    谢衍是真正走遍了天下,才一蹴而就,赋文句句一针见血。

    谢衍搁笔,殷无极即刻会意,接过他的赋文誊抄。

    他的字是悬沙袋练出来的,摹的是师尊的字体,颜筋柳骨,博采众长,虽及不上谢衍,但亦然可被他赞一句好。

    谢衍便开始作画。

    与他相争的,写与画只是任选一样,同样的时间,唯有他两样都要作成。这无疑是刁难。

    但谢衍并不在乎这点为难,沉吟一番,第一笔便引动灵气。

    他绘出仿佛流动的江山万里,飞禽走兽、贩夫走卒、农桑码头、高门士族、灵山隐者、边城铁骑……

    国都醉生梦死,锦绣之下是腐朽。

    而魏京之外还有万里河山。河山之外仍有海天,海天之外,还有遥不可及的仙宫。

    人生于世,不过蜉蝣而已。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极目远望,鼠目寸光者只能看到方圆之地,志存高远者却能看到江山无限。

    而谢衍又不是愤世嫉俗之人。他一言不发,只有笔端有一缕愤怒,流淌在画纸之上,化为无言的山川松柏。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待到最后一笔落下后,谢衍犹豫半晌,最终题字。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殷无极已然明白了他肃然神色之下隐藏的情绪。

    他看似游离,视俗世如过眼烟云,但他从南方走到北方,从边关走向国都,一路上种种皆入眼,哪能没有怒意?

    国运有常,他毕竟是世外之人,不能直接插手。唯有借着这鸿门宴,提点庙堂之上一二。

    他的用心何其良苦?但这样有用吗?

    “送上去吧。”谢衍作成后,让殷无极捧着交予宦官,他微微阖目,心里却已然有了答案。

    画卷再度展开时,云蒸霞蔚,让一切都黯然失色。

    一切都像是活过来了,飞鸟振翅,城池春秋,农桑织布,边城万里,宫阙成灰。仿佛时光在画中循环,由盛到衰,如历史的规律。

    “此乃神仙之作!”身着魏紫的王爷顿时一震,知道这书生绝对不凡,为化外仙人,激动道:“先生大才,可愿随本王入朝,陛下必以国士待之。”

    “吾等不及也。”那些伏案作画的画师这才知晓,自己是与何等神异之人比较,心甘情愿地俯首认输。

    他们长叹一声,掩面而泣,道:“目睹此画,不如折笔,这世上已无人可越过先生了。”

    他们为这江山图而震惊,谢衍却没显出几分高兴之色,而是瞥了一眼殷无极,道:“读。”

    少年直起身,声音清越,念起了《魏都赋》。

    “……内不事农桑,流民成灾;外不理军务,边关告急。庙堂之上,不问苍生问鬼神,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道观佛寺,香火鼎鼎,皆为民之脂膏……”

    鸦雀无声。

    似乎从未见过如此敢说之人,也从未如此系统地意识到国家弊病。能够谈玄之又玄的奥妙,却对实务一窍不通的文人都熄火了,半晌无话。

    再看那美轮美奂的江山图,他们才惊觉其中盛衰。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传世之作啊。”大学生低声道。

    在这压抑的寂静之中,有人轻敲杯盏,与之相和。

    万古千秋之后,他们的著作都化为黄土,唯有此赋能够流传。

    “此赋……”就连那王爷也欲言又止,听到一半,猛然坐起,道:“不要念了。”

    他背后已经汗湿,似乎是承受不住这般压力,长出一口气,才觉得自己从这沉重之中解脱出来。

    王爷看向谢衍,敬重道:“先生有才,可否为朝廷所用?”

    这是在隐隐告诉他,有些话不能说,若是说了,必有后果。

    谢衍不置一词。

    浮世虚名,于他来说不过是烟云而已。他帮徒弟出气之余,也想绕开天道的限制,稍微点拨一二,兴许能够让黎民苍生少受些苦难。

    但看来,他所想要点拨的王族与士大夫,对此无意,只在乎他说话太直白,要劝他闭嘴。

    朽木不可雕。一国之亡灭,总是从上层开始烂透的。

    “不过是为了徒弟而来,既然诸位无事,衍先行拜别。”谢衍拂袖,却是拒绝道:“一介书生,当不得国士之礼。”

    他来时飘然一身,去时亦然清风两袖。

    浮世虚名,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又何须一顾?

    魏都赋一成,便引起争相传唱。

    可不过一日,庙堂之上便下了查禁之令,命令茶楼酒馆不得传唱,私下不得抄录,若有私自传播者,杖二十。

    却不知越是禁止,其传播速度越快。

    不多时,已经从魏京传至洛城、过了寒关、直抵北方边塞与南方广陵河谷一代,越是天高皇帝远,小儿口中便唱起来,歌声更远。

    第五日,朝上王爷献画,为此,整个朝廷吵了整整半日。

    一些人认为谢衍有大才,他的笔墨可引动异象,便是真正的国士,该留。

    另一些顽固守旧的士大夫,觉得他妖言惑众,又有奇诡手段,若是开了口子,必然使得天下人非议朝堂,该杀。

    杀与留争了半天,没有争出个所以然。

    陛下一锤定音,既然谢衍之徒要参加此次科考,便捏他徒弟在手,要他上金銮殿,届时,若是合用便留下。若是不合用,便当庭杀了。

    毁誉参半,盛名天下知。

    魏京震动。

    *

    旬日,细雨霏霏,春闱开始。

    “师尊不嘱咐两句?”

    “若没考中前三,别来见我。”谢衍执着一把油纸伞,送他来到考场前,淡淡地道:“若是金榜题名,我便替你取个字。”

    “那徒儿必然全力以赴。”殷无极一顿,继而笑道。

    谢衍见到少年在细雨中的背影,不由得起了些期待之心。

    他甚少有这样接近于关怀的心境,寻常与人也不过君子之交,点到为止。

    而殷无极的人是他救的,名字是他取的,一身本事与才学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雕琢一块璞玉,越是花费心血,越是期待他未来会成为怎样优秀的模样。

    “道祖诚不我欺,有个徒弟,的确有意思许多。”谢衍寻思着,在细雨中望着少年的背影,他一身玄色儒衫,抱着书箱,用大袖挡住雨幕,在平凡学子之中,仍然显得清霁孤直,一举一动都带着他的影子。

    谢衍忽的觉得,他与当年自己离家时有几分相像,却又笑自己想的太远,在看不见他时,才转身走远。

    谢衍如今是整个魏京风头无两的人物,有人朝他请教,他也不端架子,随意指点一番,在学子之中的名声更显。

    自然有人记住殷无极,认出他是“谢衍的弟子”。

    但名声日显,却容易被其所累,比如被朝廷监视。

    但对方并没有打算动手,谢衍便假装看不见,该读书读书。既然目的达到,那些繁琐的学会、宴会、他全都推掉了,专心等待他的徒弟考完。

    放榜后,殷无极果不其然地中了会元。

    少年郎看了名次,又一矮身躲过来榜下捉婿的家丁,向着谢衍走去。

    阳光正好,他长发束在脑后,目光灼灼,回眸一笑时却是如春花秋月,极是俊俏漂亮。

    白衣的先生早已等在那里,带着欣然的笑意看着他,道:“还算不错。”

    “师尊答应我替我取字。”

    “我已想好了,‘别崖’如何?”

    “何解?”

    “别危崖。”谢衍抚摸着他后脑的墨发,叹息道:“你少时多苦难,愿你今后不再为命运所困,远离那些危险与苦难。”

    “殷别崖。”殷无极念了一遍,比起他大名中承载的殷殷期盼,他的字,更像是师尊对他的嘱托,要他平安喜乐。

    “师尊以后,叫我的字可好?”殷无极倏尔一笑。

    “怎么,叫徒弟你听不惯?”谢衍似笑非笑,拢着袖转身看他。

    “师尊未来还会有别的弟子吧,但若是叫我的字,我便是独一无二的,只是师尊的‘别崖’。”殷无极笑道。

    “麻烦。”谢衍轻哼一声,却还是依了他,道:“别崖,该走了。”

    金殿之上,皇帝拿着糊了名的文章钦点状元。

    甫一翻开,他也觉得奇,在宦官念完名字后,整个殿内神色各异,皆是寂静。

    “又是谢衍之徒?”

    “连中三元?”

    “本朝还没有连中三元之人吧,这个少年不愧是那位的徒弟,当真厉害极了。”有大臣感慨。

    皇帝沉默了一下,道:“召谢衍进宫。”

    他的名字已经呈于庙堂之上,是个不容忽视的世间大才。如此人物,如果不能为他所有,那便不能留。

    谢衍入殿时,看到立于阶前不跪的少年,淡淡一笑。

    他为世外之人,对凡俗皇室有着基本的尊敬,但是三跪九叩就免了,殷无极自然也从他的礼制,他是不会对凡俗君主下跪的。

    “别崖,过来。”谢衍向他伸手。

    宦官劝了半天,殷无极都只是施礼,却不跪下谢恩。

    可听到谢衍的声音,他蓦然抬头,却是步履轻快,走向谢衍身侧,侍立在他的左右,笑道:“师尊,皇帝点我为状元。”

    “藐视天子,辜负皇恩,点不点你还不一定呢。”宦官阴阳怪气道。

    “天地君亲师,不跪君王,何等傲慢。”这是言官看不惯。

    “哎,才子有些傲气,不妨事。”那殿上天子亲切地笑道:“谢先生的大名,朕如雷贯耳。《魏都赋》我已看过,有些想与先生探讨……不知先生可愿入朝为官?朕许以宰相之位。”

    “不必。”谢衍却不为名利所动,寻常帝王,命数还受不住大乘修士的辅佐,何况谢衍也从未对官位有什么兴趣。

    “可惜了。”皇帝轻叹一声,道:“先生当真不考虑一下?还有贵徒的前途……”

    “考过便罢了,师尊不留,我便不留,既然已经试出了水平,大可以抹了我的名字。”

    殷无极也对所谓前途不屑一顾。兴许三年前,他还会觉得做官是个好前途,因为那时,他还隔着私塾的一道门,向往着泥潭外的世界。

    而如今不同了。

    天地君亲师,他无君无父,唯有师友深恩。

    这天底下,他只会跪他的师尊。

    “既然如此,那边留不得了。”皇帝抬手,羽林军迅速上殿,团团围住。

    “《魏都赋》妖言惑众,《江山图》诡谲妖邪,禁。相关人士下刑部天牢候审。”

    殷无极上前一步,挡在了谢衍的身前,便也不再压抑自己的轻狂,嘲弄似的扬起唇,道:“不可用则斩?陛下如此心胸,在下长见识了。”

    “动摇国本,祸乱朝纲。”

    “别崖,不必多言,走吧。”谢衍摇了摇头,牵住徒弟的手,一副懒得再与他们废话的模样。“魏朝没救了,等死吧。”

    “大胆!”官宦怒道。

    “一群蠢蛋,怎么都听不懂人话呢……”殷无极年轻气盛,笑意盈盈说出让人恨不得当场处死他的锋利言辞。

    他把自己的卷子一撕,化为纷纷扬扬的碎片。他只是跟着先生,在刀光剑影中穿行,却片叶不沾身。

    谢衍身侧的灵气,如云蒸霞蔚,化为如实质的剑意,锋利而冷冽,但凡是近身十步者,无不被剑意穿身而过。

    “他到底是什么人?”

    “是仙是鬼?”

    百官战栗。

    禁军见到死了几个,也不敢上前,生怕触怒了仙人。而谢衍白衣飞扬,只是随手一指,剑意化形便穿透墙壁,竟然直直破开一个大洞。

    不知是谁,膝盖一软,竟然扑通跪倒。这似乎打破了什么沉默,接二连三的跪下声响起,朝向这降临于世的仙人,似乎在恐惧他口中的“大魏没救了。”

    但这些已经很遥远了,两人已经走出了殿门。

    殷无极在走下金銮殿阶梯时回头一顾,看着那金碧辉煌的禁宫,却兴致缺缺地道:“皇宫也不过如此,这便是人间帝王?”

    “感觉如何?”谢衍问道。

    “不如何。”殷无极漆黑的眼眸里仿佛有暗色的红光,一股生在他骨子里的欲望在静静沸腾,他笑了,桀骜而张扬:“下次上金殿,那个让人俯首称臣的位置,应当换我来坐。”

    “修界谁也不服谁,不兴俗世这套。”谢衍没当回事,以为他只是孩子气,想尝试些新鲜东西,得到手了便不感兴趣。

    天问先生宠溺孩子,却半点也不畏权威,所以笑道:“你若想过把瘾,大可以寻个机会,师尊带你去坐一坐那龙椅。”

    “不必,做帝王有什么意思,我只想跟着师尊。”

    无论是力量,还是权势地位。他想要的东西,自然会自己去挣。

    第116章 少年心事

    他们离开魏京后的第十年, 大魏覆灭。

    而后,整个中临洲的凡人王朝流水一样换,今日是这支义军攻入城中, 改了国号,没过几年, 又是另一支异姓王率兵复国,却不拥魏朝王室,反倒自己称帝, 大肆分封,鱼肉百姓。

    如此折腾了几十年, 战火也没有停。

    谢衍依旧游历于红尘, 却不再打破世外之人的规则,试图提醒那些贵族王公,他只是一袭白衣翩然,带着一名持剑的玄衣少年, 游走在离乱之民中,施粥, 救人,治病, 教书育人。

    在黑沉沉的云下,殷无极搭出蓬草的茶棚, 摆着几个树墩,雨将落未落。

    那些没有屋檐的流民,便被白衣的先生无条件地接纳进了棚内, 饮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在寒夜大雨中,食物与屋檐, 宛如活命的希望。

    哪怕这茶棚看上去摇摇欲坠,坠到顶部的雨,却始终未曾摧垮它。

    殷无极卷着袖子,灵活地踩着扎在土里的墩子跳上茶棚,动作像猫儿一样轻盈。然后他把怀中抱着的茅草盖在漏水的屋顶,遮住洞。

    他听到谢先生在屋里,与一个落魄的书生交谈,他似乎是携着妻儿从南方逃难而来,哪怕是前朝的秀才,在如今这乱世之中,也难有凭依之地。

    “王都已经被劫掠了三次,三次啊!”那秀才激愤不已,哑着嗓子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人保护我们,国没了,家没了,连士兵,都不知道是谁的士兵,今天闯进来一支兵收缴钱财和米粮,没过几天,又进来一支,要我们再交,说交给之前的朝廷不算……”

    “他们一层一层地刮,刮到脂膏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把骨头……”那秀才一身破旧的褐色衣服,脸上几乎都是绝望的死气。

    书生的妻子瘦骨嶙峋,拍着已经进气多,出气少的孩子,正在默默流泪。

    “这个孩子,是染了风寒吗?”谢衍默默地听着,然后走到那女人面前,淡淡地道:“衍略通医术,不如让我来看看。”

    “多谢先生,求求您……”女人似从绝望中爆发出一声哀嚎,跪在他面前,把孩子双手捧起,交予给他,“救救勉儿,救救他,他是我的命啊……”

    她忽然又狠狠地瞪向书生,道:“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国,勉儿要死了,他却只想着他的大魏朝,他那还未考上的学,还有荣华富贵!”

    书生顿足落泪,却不与女人争论,他哭着说道:“没有国,又哪来的家呢?”

    “那是你作几句酸诗就能挽回的事情吗?”女人捂着脸,呜呜地哭了,她道:“娘亲死了,爹死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

    谢衍由着他们夫妻吵架,只是接过他们没到一岁的孩子,洁白如玉的手指先是抚过孩子的额头,小手,然后大致清楚了原因。

    “他必须现在退烧。”谢衍淡淡地道:“这孩子得的是伤寒,再烧下去,可能会伤到脑颅。”

    修好了棚顶的少年已经被雨淋透,他手里还握着锤子,踩着几根刻意突出的落脚处,轻轻巧巧地跳下来。

    他一身雨的湿漉清寒,走入这点着烛火的茶棚中,地上铺着许多茅草,满地躺着的都是流民,数一数,可能有大几十个人蜷缩着,几乎无处下脚。

    “师尊。”殷无极笑道:“屋顶修好了,现在不漏水了。”

    “别崖,过来一下。”谢衍取出纸笔,置于这棚中唯一的桌子上,迅速地写了几味药,道:“这几种药草,我们这里可还有?”

    谢衍虽然过目不忘,但是懒得记俗务,他们一路不动灵力,顶多用一下袖里乾坤,所以置备行装都是殷无极来的。

    玄衣少年接过药方看了一眼,又打量了一下那烧的脸颊通红,呼吸急促的孩子,立即道:“有的,我立即去找。”

    谢衍嗯了一声,把孩子还给女人,然后又脱下自己的外衣,换下那孩子几乎破烂的襁褓,让她抱着。

    殷无极支起了药炉,在难民都看不见的角度,随手指了一下炉中的茅草,刺啦一声,火就窜了起来。

    他也曾是流民,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摸爬滚打地活下去,不知吃了多少苦。

    哪怕天生感情缺少一块,不能共情,但他也对于师尊要救助难民之事没有任何异议,因为,这让他稍稍有一点是在救助当年的自己的感觉。

    药熬好了。殷无极端过去,看着女人一点一点地喂给孩子喝。

    他蹲在她身边,突兀地问道:“有父母是什么感觉?”

    女人知道这小郎君是救命恩人,也不再表露出那对待丈夫的歇斯底里,她撩了撩头发,脸上露出几分圣洁的母性。

    “那是一种骨肉相连的感觉。”女人抱着孩子摇了摇,看着他呼吸慢慢缓了下来,眼里露出些许慈爱来,“只要孩子能够好好的,我的命都能给他。”

    殷无极的眼睫掀起,漆黑的眼中透着些迷茫神色。

    “别崖。”又听到谢衍唤他,殷无极站起身,他生来体热,有伴生灵火,身上的雨水已经快要干透,然后步履轻快地走向师尊的方向。

    谢衍已经脱掉了罩衫,长袖也挽着,正在弯腰替一名孱弱的老人搭脉。

    他蹙起眉,“这是疫病。”然后在棚中流民惊恐的声音中,略略沉下了声音,冷冷呵斥道:“慌什么,我能治。”

    他们本以为这寡言的白衣书生是个慈悲好说话的性子,却不料,他只是一冷脸,所有人都吓的噤声。

    殷无极站在他的三步之外,看向丝毫不顾衣衫不洁,跪坐在凡人病榻边的白衣书生,怔怔地看了许久。

    “别崖,把我的药箱取过来。”自从收了殷无极,谢衍从来不记东西放哪了,反正一切俗务,徒弟都能替他打点好。

    “好,马上来。”殷无极又转过身,去棚外找个地方,从芥子空间中取出药箱,然后走进去,看着谢衍用银针刺穴,再施以艾灸。

    “谢先生无所不能,无所不能!”

    “真是菩萨下凡啊……”

    殷无极早已入道,看到一股跗骨的“疫气”从那老人的身上离开,那昏迷的老人在许多人的欣喜声中转醒。

    殷无极却是微微睁大眼睛,专注地看着“疫气”的流向。

    “收集起来,烧了它。”谢衍忽然出声,丢过来一个瓶子。

    这并非正常的疫病,而是妖邪作祟,产生了“疫气”。而足以涤荡一切的,便是殷无极的灵火。

    殷无极这才知道师尊唤他来的目的,一想到自己又帮上了师尊的忙,他又高兴起来,拿着瓶子去认真地捉“疫气”了。

    如此,一晚上拔除疫气,又治病救人,施药施汤,师徒俩都没闲着。

    等到第二天冷雨停了,还有人恋恋不愿走,希望跟着谢先生一道北上。

    殷无极抓着谢衍的衣角,微微仰起头,看着那白衣仙人。

    而仙人看着旁人时淡漠如同神像,但是很快,谢衍就伸手覆上他的手背,然后牵着他的手,在红尘中慢慢地走。

    “这一课,你可懂了?”

    “请师尊解惑。”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谢衍语焉不详地用了一句杜诗,看着眼睛亮亮的小狼崽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你立志求道进学,但若要在儒道上更进一步,便要懂,红尘是什么?”

    “师尊以为,红尘是什么呢?”

    “是人间啊。”谢衍淡淡地笑道:“走吧,师父带你去看看这人间。”

    白衣的天问先生牵着玄衣少年的手,在晨曦之中慢慢地走,看遍人间山河风月,也看遍流离与疾苦。

    *

    倏忽间,百年已过。

    天下已然大定,谢衍锤炼过自己的心境之后,自感渡劫天劫已近,准备找个地方落脚,便带着殷无极结庐微茫山。

    这里灵气丰富,风景独好,又没有门派占据,刚好适合建个洞府隐居,顺便为谢衍复兴儒道,开宗立派做准备。

    在鸟不生蛋的山上住下时,谢衍还异想天开,试图去哪里挖一座宫殿平移到山上,最终被殷无极以材料强度不够,没法留存百年为由说服,最后,他还是用画中盛景之术绘制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两个人临时落脚恰好。

    谢衍这些年攒下不少材料,但是建造宗门需要花上好多功夫。为此他常年奔走,寻找缺少的灵材。

    而殷无极天生属火,灵火温度又足够高,又本身就极有炼器天分,谢衍便把自己收藏的所有炼器书籍孤本都丢给他研究。

    谢衍自从领他入门炼器后,没过多久,殷无极就迎头赶上,甚至常有巧思,做出一些连谢衍都惊叹的东西来。

    “师尊,您见到我的炉子吗?啊,您怎么又在看书,您不是去画图纸了吗。”

    黑色修身劲装的少年从屋子里探出头来,看到谢衍又在草地上盘着腿读起了书,浑然忘了还有正事,于是微微提高了声音。

    “……好别崖,为师刚看到精彩处呢,再等一会儿。”谢衍总是一副学者的模样,每次遇到感兴趣的书,宁可摸鱼也不干正事。

    “您又一笔没动。”殷无极看了一下桌上压着的图纸,还是昨日的模样,毫无进度。“是您说要建宗门的,我每天都在收集材料,但是您说要画的图纸,现在连个影子都没……”

    “这就画,别崖好乖,饶师尊一次,嗯?”谢衍看着那长身玉立的黑衣少年,迅速把看了一半的书背到身后,假装自己并没有心虚,然后轻咳一声道:“你的炉子我记得在……”

    “师尊不记俗务,早就忘了吧。”殷无极抱着臂,怼他一句,半是恼半是笑,无奈道:“我再去找一下备用的炼器炉,寻常的会烧坏的。”

    “要不我们明天再动工吧,别崖你瞧,今天的阳光这么好,刚好适合晒书。”

    谢衍收集的书因为阴雨天返潮,偏生又纸张脆弱难以修复,他已经满庭院晒书好些天了。现在提起,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想再偷懒一日。

    谢衍晒书时,往往看着看着就沉迷读书,山中的精怪偏生不怕人,雀儿一个劲地来啄书册。

    有时候,成精的野猪还会来拱他的地,野生的猫熊更是浪得很,时不时到他们的住处啃新种下的灵竹,气的谢衍直接画了一堆幻化成竹林,让那觅食的熊索然无味地嚼纸。

    殷无极还得抱着剑守在旁边,一边守着一读书就废寝忘食的师尊,一边驱赶鸟儿,免得师尊的心肝宝贝书被啄跑了。

    “师尊,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啊。”殷无极翘起唇角,似乎是笑了出来,道:“您当年盯我学本事,可是严厉极了……怎么百年过去,反倒是我监工师尊了,您这是要带我学坏吗?”

    “……”

    “也罢,您的渡劫期快临近了,师尊好好修炼,俗务交给我就好。您要努力呀,让我当上仙门最年轻的渡劫修士的亲传弟子。”

    “好小子,开始反过来督促为师了。”

    入门久了,殷无极知道师尊的性子随心所欲,也为了让师尊尽情地做想做的事情,他接过了不少俗务。

    原本那个被师尊护在怀中的小狼崽子,容貌一点点长开,身形也逐渐挺拔起来,被他越养越昳丽动人。

    谢衍随手比了比,看着个子已经不知不觉中到他肩膀的小徒弟,忽然道:“别崖长高了。”

    “师尊怎么突然说这个。”少年的语气有点轻嗔的意味,但又有些小小的骄傲,“我长大了嘛。”

    殷无极手中执着一把寻常铁剑,身形挺拔如孤直的松柏,及冠之后,他哪怕还是十六七的模样,长长墨发却高高束起,眉眼流转间仿佛有波光。多么一个俊俏的少年人。

    谢衍低眸看他,却也见到少年微微仰头,笑吟吟地望着他。忽然间,谢衍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触感意外的软。

    “和我来。”谢衍带着他去了后山的洞府。

    甫一入内,殷无极就感觉到一阵冰凉,他看见洞壁之上覆盖的红蓝两色的矿石,正是这种奇异的共生现象,构成了这特殊的洞府。

    “为师看了一百多个天然洞府,觉得这里最适合你的体质,以后你就在这里修炼。”谢衍没有动儒门的图纸,但是冰火洞的改装方案已经想好了,他从袖中取出,顺手薅了一把徒弟的脑袋,只觉得他又软又甜,可爱极了。

    他微微笑道:“材料不够,师尊帮你去找,这是初步的方案,你看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咱们再改。”

    殷无极转过头看他,漆黑的眼眸里一瞬间烧起炙热的光。

    “师尊设计的,我都喜欢。”他的声音有点变声期少年的哑,然后敛了他平日的骄傲与不驯,伸手用力攥住谢衍的长袖,又露出依赖的模样。

    “来,我带你去里面瞧瞧。”谢衍不疑有他,以为这只是孩子难得的撒娇,于是由着他牵着,“这里还有不少灵草,可以慢慢培育……”

    他们转了一圈,殷无极一直没说话,只是专注的看向自己未来的洞府。

    师尊已经在里面放了东西,包括他消失的炉子,帮自己裁的衣物,替换的靴子,还有一些谢衍以为他爱吃的甜食零嘴儿。

    洞府深处有灵泉,灵泉中又有一座天然形成的湖心岛,一人起居不成问题。

    他看见师尊为他摆上了床,还有最喜欢的几个家具摆件,甚至有一树玉雕梅花。前些日子里,他没在师尊房里看见,他以为是师尊失去了兴趣,原来是放在他这里了。

    “怎么哭了,不喜欢?”谢衍微微低头,看着少年一眨眼间,眼睫湿润着,不知怎么的就落下泪来。

    他怔了怔,觉得自家孩子哭起来真的让人怪心疼的,心里又在寻思,给他弄些什么好东西把玩,“还喜欢什么?炼器材料?要不给你弄点墨者的机关当玩具……好了,别哭了,既然已经决定住在微茫山,替你辟个洞府也是应该的。”

    殷无极哽咽了一下,转过身,用力揽住师尊的腰,脸埋在他柔软的怀里。

    他少年孤戾,在谢衍面前却不再那样一身刺,会露出些许脆弱敏感的模样。平日里谢衍指点他修炼时,更像是一名严师,对他谆谆教诲,循循善诱。

    时至今日,他又觉得,师尊于他而言,更像是没有血缘的亲人了。

    “快百岁了,怎么还像十五岁一样,乖一点。”谢衍见少年仰着脸,唇不点而朱,容色昳丽动人,于是心中微微一动,替他拭去眼下的泪水,“好了,你再哭师尊就心疼了。”

    “那就让师尊心疼我。”殷无极却是弯起唇,“毕竟师尊最爱我了。”

    “……”这孩子,还蹬鼻子上脸了。

    “好了,贴着墙站直。”谢衍把他按在墙壁上,让他挺直脊背,“之前没有住处,一直没帮你量身高,别动……”

    说着,天问先生拔出了山海剑,在那冰火玉的墙壁上划出一道清晰的痕迹,让完美无瑕的冰火玉出现一道裂痕,看上去极是暴殄天物。

    “……有您这么量身高的吗?”

    “怎么,不准?”

    “没有,师尊说了算。”殷无极退开两步,也在看自己的身高线,有些不满意地道:“我还能再长高呢。”

    “你当然能,你这修为被我压在金丹大圆满生生磨了百年,如今心境、修为、功法都是最顶级,连灵窍都全打通,你信不信,你会打破修真界最快到化神期的记录,那些比着争着结丹的所谓‘天才’,在你面前都得跪下求饶。”

    谢衍负着手,狂傲不羁道:“我谢云霁的徒弟,自然会是最好的那一个。”

    殷无极看着他白衣清霁的背影,漆黑的眸中几乎容不下其他。

    冰火玉流光溢彩,正如镜子,照出少年一腔难言的心事。

    第117章 芳华如梦

    “风住尘香花已尽, 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

    人间四月芳菲尽,琵琶停,琴声止。雕栏画舫荡起清波, 靠岸停歇。

    天色渐明,昨夜灯火只余下零星, 博山炉中沉水香烧成了灰,除却幽幽琴声外,俱是寂静。

    洞庭清风拂面, 坐在窗前的书生却与这人间富贵格格不入。

    他墨发白衣,神色淡然无波, 指尖执着白玉杯。隔着帘幕听琴的剪影, 却像是身不染尘的神仙,误堕在这繁华人间。

    这白衣的书生太冷静,也太清醒,上好的美酒也不能让他醉倒瑶池。

    “奴家的琴声莫不是入不得先生的耳?”盛装女子眉心一点花钿, 白肤朱唇,鬓发如云, 眼似清波。

    她跪坐在琴台之前,柔白的脖颈绷成柔美的弧度, 宫装的胸口开的很低,只要一俯身, 便能看到一片白晃晃的起伏。

    女子手指拨弄琴弦,抬眼时含情带媚,“先生又走神了。”

    “芳华夫人琴声婉转动听。”谢衍似乎在出神地想什么, 被唤了名字才抬起眼,淡淡然地赞了一句。“一月之期已至,赌约也即将完成, 夫人肯给衍消息了?”

    “自不会假,奴会将消息双手奉上。”

    芳华夫人一笑,暗地里咬牙,心道,就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快一个月的勾引,又是琴棋书画,又是美婢如云,就算是佛门修士,也该七情起伏,六根不净了。

    这追求风雅的书生,怎么比苦行僧还难以打动。

    真是奇哉怪哉。

    芳华夫人的笑容却妩媚大方,微笑道:“谢先生若是有意,不如去我合欢宫做客?宫中姐妹仰慕先生已久了……”

    她秀眉一挑,柔媚的丹凤眼仿佛流转波光,抛出一个世上男人都不会拒绝的饵,道:“以先生的人品修为,宫中姐妹怕是欢喜得很,届时争相与先生双修,名花美人为伴,赏尽天下风流,岂不美妙?”

    温柔乡,销魂窟,齐人之福。

    如此诱人的邀请,只要他是个男人,不信他不动心。

    “承蒙夫人错爱……”谢衍不动声色,神情毫无破绽。“最难消受美人恩,衍……”

    他刚打算措辞回绝,却不料画舫外一阵骚动。砰砰几声,好似什么钝器击中人体,发出重物落地的沉闷之声。

    “什么人?你不能进去——”

    “让开!”青年的声音低沉,却透着一股煞意。

    在听到他的声音时,无论芳华夫人怎么撩拨都显得如深潭静水的谢衍,脸色第一次变了。

    芳华夫人蹙眉,抬手招来侍女迎战,恨恨道:“什么人?这般不要命,敢闯我的地盘?”她抬起手看了看指尖蔻丹,冷声道:“杀了。”

    谢衍沉默了一下,出声道:“且慢。”

    他话音刚落,来人已至门口,抬脚一踹。

    雕花的紫檀木门从中间裂为两半,倒下时,发出重重一声闷响。

    谢衍微微阖目,那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具崩的差不多了,显出几分不忍面对现实的神色。

    一柄出鞘的剑,裹挟着昂然的怒火,穿透绘着彩绘的琉璃窗,七色琉璃碎了一地。

    谢衍握着酒盏的手一僵,掩下几分心虚,却是被他气笑了:这孩子,大闹一场还不算完,居然还砸玻璃。

    青年一身玄底鎏金滚边长袍,行止之间仿佛有碎金流动,腰身被暗纹锦带勾勒,如挺拔松柏,即使隔着一层屏风,依旧能够窥见他无双的风华。

    他闯进室内,脚步却放慢了,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恐怖的情绪。屏风隔断了空间,颀长的影子透过仕女图落在室内,却让人脊背一阵发凉。

    而这萧萧的冷意,不止因为他携着的满身杀气。

    芳华夫人仍然跪坐于地,华美宫装的裙摆如层叠的牡丹。而她白如柔夷的双手间,已经缠上密密麻麻的琴弦,布满了这偌大室内。隔着屏风看不见来者的脸,但她只要勾一勾手指,便能将这擅闯之人撕成碎片。

    “小郎君止步,奴还有客人要招待。”酥麻惑人的嗓音如同妖精一般,女子吃吃一笑:“破坏了奴与谢先生的一夜良宵,小郎君想要出这个门,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哦?客人?一夜良宵?”那来者低笑一声,语气听不出愠色,却是透着森森的冷。“谢先生风雅,倒是我,误了先生的事。”

    “食色性也,人之常情。”芳华夫人眸光锋利,却是笑意盈然,在他的雷点上反复蹦迪。“以谢先生的才貌人品,我合欢宫自然是要把他奉为座上宾的,小郎君何必阻拦?”

    那青年顿足,继而周身剑气含煞,平地一荡,那些软纱帘幕尽数被剑风掀起,窥见他层层幕后的一抹昳丽容色。

    “芳华夫人,请手下留情。”谢衍见她当真要出手,出声打断,藏于袖摆之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仿佛在掩饰自己的情绪。“徒弟性情顽劣,衍管束不当,见笑了。”

    殊不知,芳华夫人在看到那人眸中流转的华光时,也倒抽一口凉气,

    见那漫天银线引而不发,玄色锦袍的青年从屏风后走出来,抬起剑,自顾自地撩开层层珠帘,似乎没有把这陷阱当回事。紧接着,他无双的风华便映入所有人的眼中。

    芳华夫人是个标准的颜狗,没想到这擅闯者竟然是这样的俊俏郎君,于是手下一软,对他砸画舫的愤怒也极快地消失了。

    这种层次的美人,做什么事情都是有道理的,怎么可以斥责呢?

    “小郎君是来找谢先生的吗?”美人轻抚云鬓,妖娆地站起身来,步摇一晃一晃,明艳动人。

    “师尊离山许久,我久寻不见,心中焦急万分。却未曾想,师尊是来做那花下客了。”殷无极看似温和,实际上言语间暗藏绵绵针刺,瞥向谢衍,刻意咬重了“您”这个敬称,微微冷笑道:“您骗我去赴前辈酒约,却来眠花宿柳,师尊当真是好兴致啊。”

    芳华夫人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向着青年和颜悦色地笑了笑:“来者是客,郎君不如坐一坐?我与谢先生秉烛夜话,正聊到兴起呢。”

    谢衍本在饮酒,呛咳一声,杯中酒差点没撒了。

    他只是来打个赌,顺便听个曲儿,怎么被她一修饰,就像是有奸.情一样。

    谢衍只说要与旧友聚聚,便离去了约莫一个月。殷无极本不觉有他,只是感觉师尊最近似乎有心事,却在下山时见到本该与师尊饮酒闲谈的名士。

    他询问再三,得知谢衍从未约过他,又想起种种不对,以为谢衍出了什么事。于是他关心则乱,大半月中根本就没合过眼,顺着他的行踪,一路追迹至此。

    却没想到,这整个画舫就是个盘丝洞。一路走来,合欢宫女修如妖精般缠着男子索取精气,情香缭绕,荒唐靡乱,让他额头青筋直蹦。

    他像是守着矿藏的黑龙被生生夺去珍宝,心口的占有欲在疯狂叫嚣,却困于禁忌悖德的关系,哪怕再煎熬,也半分也不敢表露心事。但是踹门的时候还是没忍住,眼睛里一片晦暗,似乎隐隐透着血色。

    他费了好些劲才把烧成一片火的心绪压下去,于是几步的距离,却因为胆怯,走的迟缓至极。

    待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谢衍,见他依旧如端坐瑶台的仙人,透着一股仙气儿,不像是荒唐纵欲过,才隐约松口气。

    “小郎君这就不解风情了。”芳华夫人淡淡一笑,道:“既然是男人,寻欢作乐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她掩唇一笑,调侃道:“小郎君这兴师问罪的模样,与其说是寻师尊,不如说像是俗世里的大妇上门抓.奸呢。”

    妈的,雷点蹦迪。

    殷无极面无表情,心里很却很想把这笑的花枝乱颤的女修给一剑劈死。

    但是他还勉强有些理智,知道能让谢衍与之叙话的,至少都是老妖怪、老祖宗级别。既然不是他想的那样,就表示师尊是有事要办,容不得他冒犯前辈。

    “别崖。”谢衍轻咳一声,出声安抚徒弟道:“我与芳华夫人有个赌约……”

    “为什么瞒着我。”殷无极走近,跪坐在他身侧,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目光执着而隽永。他嗓音沙哑:“师尊从来不骗我的。”语气中,竟然隐隐地有些委屈。

    谢衍看他双目里有些血丝,面带疲惫,知道是把他给急坏了。

    见徒弟这般担心他,谢衍心中生怜,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像是在顺毛一只快要炸毛的小狼,他叹了口气,道:“是我之过,下次不会了。”

    说罢,他又微微侧眸,向芳华夫人征询道:“夫人送予衍的消息……”

    “合欢宫从不强求,谢先生既然无心,便罢了。”芳华夫人抬起团扇,掩唇低笑,换个人她当然愿意“强求”一下,但是面前可是天问先生谢衍,最前途无量的渡劫修士,以他的才能,说不定圣位都不远了,她到底还是要命的。

    芳华夫人扫了一眼殷无极,又打趣道:“您向奴求万剑冢的消息,莫不是为了这位小郎君?”

    谢衍轻咳一声,似乎不欲让她点破。

    “山海剑已是天下至宝,可不巧,千年一开的万剑冢里刚好有一把上古凶剑与之齐名,您用不上,也只可能是给小郎君了。”芳华夫人挑唇一笑,“呀,奴家多话了,瞧这张嘴。”

    “何年何月何地?”谢衍不是不愿算,而是天道有常,他想要帮徒弟谋取无涯剑,便是有求于此,若是卜算,不仅得不到答案,反倒有可能自伤。

    偏生这消息,知道之人又不多,合欢宫主芳华夫人恰恰是其中之一。她曾与陨落的剑魔是道侣,却又不修剑。这消息与她无用,大可以用来交换。

    “以上次开启时间推算,到明年的六月初六,刚好是一千年。只要去剑谷稍待,时机一到,万剑冢便会开启。”芳华夫人执起小扇,起身之时,身上的娇媚之气一扫,却显出几分高阶修士的雍容尊贵。

    她的神色倏然冷淡下来,似乎有几分厌倦,道:“亡夫已逝千年,便是死于取这无涯剑。先生可想好了,凶剑虽好,却是吃人的主儿,这小郎君年纪轻轻,修为便有分神,已是天纵之资,若是陨落在那个鬼地方,就太可惜了。”

    “芳华夫人的提醒,衍记住了。”谢衍淡淡一笑:“此剑与他有缘,若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随便你吧。”芳华夫人却是缓缓往外走,声音渐远了:“难得遇到了英俊的男子,不能掠去宫里,可惜、可惜!”

    待芳华夫人走远,杵在他身侧的殷无极这才从怔忪中缓过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道:“你是为了帮我打探万剑冢的消息,才来打赌?”

    “好别崖,现在不气了?”谢衍揉着太阳穴,只觉神经在突突直跳,似恼非恼地瞥他。“还不扶为师一把。”

    他高高在上的姿态维持不住了,轻轻吐出一口气,却是冷汗涔涔。

    “你赌了什么?”

    “别提了。”谢衍心里有气,扫他一眼,不开心道:“本来的内容是听她一个月的琴,若是守住道心,便算我赢。”

    “芳华夫人看家本领便是魔音,师尊你……”简直是自虐啊。

    “谁知道她除却琴音,什么琵琶笙箫玉笛都轮了一个遍,还把编钟搬了过来,唱了一个月的曲儿。”谢衍想起这一个多月的魔音穿脑,只觉得自己牺牲太大了,“她的曲艺水平极高,最擅迷惑人心,引动七情……”

    他为了和芳华夫人硬刚,是实打实地扛了过来。

    甚至为了不示弱,他装了整整一个月的气定神闲,甚至让芳华夫人认为他有底牌,足以不被影响。

    殷无极很少见到谢衍吃亏,他向来是仙风道骨,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被他周身的神仙气度震慑的人数不胜数,被他教训了,还感激涕零替他数钱。在修真界,人人都称颂天问先生谢衍惊才艳绝,是神仙君子。

    可现在,他修眉微蹙,面色苍白,眸底七情凌乱,唇却显出些淡红,不染纤尘的白衣都压不住这份七情翻涌的艳色,让殷无极也喉头一滚,只觉得口干舌燥。

    他一身清绝气息端不住,散了干净,轻喘着倚在徒弟身上,双目微阖,道:“先回微茫山。”

    “好。”殷无极扫了一眼这被他砸了一半的奢靡花船,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一抿唇,将手中捏着的核舟向窗外一掷,让其凌空悬停。

    殷无极想扶他起来,谢衍长袖一拂,将酒盏和烛台扫落在地,却没动。

    他神色颇有几分尴尬,低低道:“站不起来。”

    殷无极握着他肩的手微微一紧:“怎么回事?”

    “气血逆流,我把灵脉封了,暂时没知觉。”所以在殷无极闯进来时,他也只是数次出言制止,看上去颇有几分气定神闲。殊不料,他若是擅自动用灵力,只会暴露自己已是强弩之末的状态,才按兵不动。

    “哼,那个女人……”把他师尊勾引到这种地方的仇还没算呢,殷无极微微眯起眸子,轻哼一声。

    谢衍与殷无极已经做了几百年师徒,也顺顺当当地进入了渡劫期,成了最年轻的渡劫修士。修仙界嫉妒的眼睛都红了,看他不爽,或是要试他水平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大乘期修士芳华夫人也不能免俗。

    就算他修为略高出一截,但是芳华夫人毕竟根基雄厚,又怎么会是好对付的角色?

    当然,摆出如此礼遇也是因为不想与他交恶,若是换一个修为略低些的修士,恐怕合欢宫就不会给出这样座上宾的待遇,而是直接掠去宫里了。

    谢衍缓了一缓,打算自己扶着桌子站起身。

    年轻的男人却长臂一揽,俯下身,双手穿过他的肋下和腿弯,轻轻松松地将他横抱起来,转了一个圈,低声道:“师尊,冒犯了。”

    谢衍对他没有防备,又是浑身酥麻,结果就是被抱了个满怀。袖摆与衣摆垂下时,还在风中微微摇晃,青年却轻巧地踏上窗户,直接踩着窗台,落在了核舟之中。

    “小兔崽子,出息了啊?”谢衍被他横抱着,眸子一冷,气笑了。

    这姿势太丢脸,若是被人看到他的一世清名就完了。

    “既然讲究这个,就别赴约。被人知道你在芳华夫人的画舫上呆了一个月,你还会有什么名声?”殷无极太了解他,一看他眉眼含怒,便冷冰冰地呛他:“你别忘了,芳华夫人不仅是赫赫有名的寡妇,又养了一堆男炉鼎,风流的很,谢先生难道想赔上清名不要,当她的入幕之宾?”

    “……”

    “师尊不会真的对这儿念念不忘,想把合欢宫主叫回来叙旧吧?”殷无极冷着一张脸,气压极低,显然是一想起来又要炸了。

    “免了,我过敏了。”谢衍头疼。“我最近都不想看见女子。”

    自锁灵脉与魔音对抗的感觉能有多好?

    合欢宫里又多美人,他看麻了,只是机械地喝酒,偶尔夸两句,还要在芳华夫人面前不露声色。

    罢了,相较之下,被徒弟横抱着还算好点,至少是自己家养的亲徒弟,丢丢人又怎么样。

    “师尊,山下的男女都是老虎,都觊觎您,千万不能靠近。”殷无极闻言,唇角隐约地翘了一下,却是假模假样地嗔怪他一句:“别看别人,看我就好,弟子最乖了。”

    他本是一句玩笑,却不料,谢衍被魔音挑动七情,却是异样的坦诚。

    谢衍倚在他的怀中,把玩着徒弟墨色的长发,看到他线条优美的下颌线和喉结,便撩起他的一缕发尾,搔了搔他滚动的喉结,淡笑道:“乖什么乖,一个劲地出去招惹人。修真界盛传,‘无涯君’可是出了名的清霁俊美,萧萧肃肃如林下之风,不知道多少道友来我这里询问你有没有道侣,明里暗里想和我攀个亲呢。”

    “师尊!”殷无极先是被他撩的心神意乱,第一次听他讲这些,又是抗拒又是气恼,“弟子不想。”

    “恼什么,我全都拒了。”谢衍淡淡地冷笑一声:“什么人都敢和我攀亲了,想配我家别崖,也不照照镜子。”

    “……”

    “干什么,嫌为师管得多?”谢衍唇角含着笑,却是揪住他的长发,迫使他微微低头,然后用手钳住他的下颌,道:“我帮你去求剑,是要你好好修炼,回山后和我好好交代,那问剑阁家的大长老孙女,是怎么一回事,还有那墨家大师姐,那海外黄家的嫡女……我就放你出去渡了一场秘境,怎么就这么多人来打探你的婚配了?”

    “……”坏了,师尊脾气又开始不好了。

    第118章 心魔乍生

    回山之后, 受芳华夫人的琴音影响,谢衍的七情波动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天问先生本性风流不羁,微茫山上除却这对隐居师徒外, 也再无他人,殷无极便首当其冲, 成了他折腾的对象。

    对外凶戾的小狼狗,在师尊身边却是脾气极好,任由他捏扁搓圆。

    谢衍第一次养徒弟, 年纪又轻,一向随心所欲, 对于修界传统的清规戒律嗤之以鼻。什么天地君亲师, 什么三纲五常,他也都不放在心上。

    那日,师徒二人在月下观花,流萤漫天, 如星河溅落。

    谢衍兴致来了,便在庭中焚香弹琴, 偏要他去舞剑,说要看看他的进步。

    谢衍的要求, 殷无极向来百依百顺。却未曾想,一曲终了, 殷无极收剑后,却被谢衍招到身边来,撩了个猝不及防。

    谢衍挑起他下颌, 夸赞道:“我的别崖真好看。”

    “师尊喜欢这剑舞?”心中一动,殷无极却不敢过分解读,轻声道。

    “剑好看, 人更好看。”谢衍评价他人时,总是得体妥当,典故富丽,教人如沐春风。但是轮到徒弟,他却只是得了一句“好看”,好像不肯用任何东西,去比拟他那出众的容色。

    殷无极声音微微一哑:“比起你在画舫上看到的美人呢?”

    “醋了啊?放心,她们怎能与别崖相提并论。”谢衍似是醉了,微微挑起凤目,“芳华夫人奏了一个月的乐舞,世上叫的出名字的,都演了一遍,我都懒得一顾。那靡靡之音听多了,只觉得心里厌烦,还不如你初学琴艺,分不清五音时的茫然神情有趣。”

    “谁分不清五音了?”殷无极腾地站起来,却见谢衍笑倒在琴台上。俊眉修眼的青年人,却是别过脸,抿着薄唇,“我那是之前从未学过音律,现在,我的琴艺也是不差了。”

    “是不差了,这世上,也就你听得懂我的琴音了。”谢衍挑了一下水沉香的香屑,让它燃的更好一些,“考教你一下,为师方才在想什么?”

    “师尊在烦恼……”殷无极顿了一下,然后笃定地抬眼,“你我儒道,是入世显学,还是出世隐学。师尊想要更进一步了。”

    谢衍被恰恰说中心思,先是一僵,又笑道:“别崖知我。”又向他招手,道一声:“来。”

    殷无极又收剑,坐回他身边,敛去一身的尖刺,做他喜欢的儒雅君子。他掀起眼帘,漆色的眸光比星河还要亮。

    白衣风流的书生支颐瞧他,墨发被青色发带微微束起,纤长的手指拂过他的脸颊,像是欣赏心爱古籍,温柔而多情。

    “我精心养出来的好孩子,手把手教出来的君子六艺,用锦绣堆出来的姿容形貌,最合我的意,也最像我,是我最骄傲的作品,怎么尽是有人和我抢,那些个老前辈,烦人。”

    谢衍在他面前评判修真界大能时,向来不加避忌,有人被他青眼相加,有人让他不屑一顾。而那些送到他面前,探问无涯君是否有意寻找道侣的信件,那些寻求与他结姻亲的婚书,他几乎全丢了回去,半分也不给面子,让所有人都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

    “弟子会一直在您身边,没人抢得走。”殷无极道。

    “你啊,长的招人就不说了,性子还凶,磨不平棱角,扎手。”谢衍叹了一声,道:“现在的修真界,谁都知道我护着你,我也护得住你,他们畏着我的名声,不会对你动手。但下次遇到有人挑事,手段缓一缓,留点余地,不要做绝,免得到处树敌。”

    “可是师尊……”殷无极眼睛一沉,知道师尊是意有所指,淡淡道:“敢在弟子面前辱及吾师,我只是折了他们全身的骨头丢下微茫山,还给他们留了道途,已是网开一面。”

    “这叫留了道途?”谢衍笑了,却没有斥责他的意思,“灵脉都被你的剑气斩断,若不是他们的师父打不过为师,你看你现在还能不能好端端坐在这儿,听我弹琴。”

    殷无极眸色一深,只觉得心中暗流翻涌,骨血沸腾,“弟子给师尊添麻烦了,下次不敢了。”

    “你有什么不敢的?年纪轻轻,什么地方也敢闯,谁的人都敢杀,小心撞得头破血流。”谢衍轻哼一声,手指放在琴弦上随意一拨,似笑非笑道:“闯合欢宫的地界,还把芳华夫人的画舫砸了,若不是为师护着你,你能全身而退?”

    师徒二人居住在微茫山时,谢衍也会邀请一些名士论道清谈,交流修行之道。中洲学风盛行,百家学说皆在萌芽时期,自然有不少观点碰撞,亦然有沉渣泛起。

    殷无极面对谢衍时百依百顺,对外却是孤直凌厉,继承了谢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作风,手段却比师尊还要狠戾几分,自然免不了树敌。

    他知道,师尊要名声,面对一些风言风语,辱没言辞,不能亲自出手惩戒,却不能显得软弱好欺,这些脏活累活便由他来干。渡劫期却依旧无宗门依傍的师尊,能替他出手的不多,他不能堕了师尊的脸面。

    殷无极扬起脸,任由他家师尊从他的脸玩到头发,半点反抗也没有,而他心里知晓,谢衍仍然当他是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无论如何亲昵,都没有暧昧旖旎。

    “师尊替我挡桃花,那师尊自己有找道侣的意愿吗?”殷无极咬了一下舌尖,定了定神,然后问。

    “缘分是很难说的。”谢衍觉得他是叛逆期到了,怕自己的宠爱被分走,又天生坎坷,是个缺爱的,心下更觉怜惜道:“儒道并未要求断情绝爱,但是这么多年一个人也过来了,若无必要,我不会主动找道侣。”

    再说,以他的骄傲,天底下又有几人入的了眼呢。

    他随即挑眉,道:“别崖莫不是觉得为师烦了,想再有一人疼你?若是如此,我也不是不能……”

    “我不要。”殷无极抓住他的衣袖,眼底似乎有些沉沉的迷雾,他唇上咬出了些许齿印,甚至有些血丝。“只要我和师尊就够了。”

    “好,不要。”谢衍纵着他,道:“你不喜欢,我便不找。”

    殷无极又开口,执着地问道:“宗门建好后,师尊会收很多徒弟吗?师尊还会最喜欢我吗?我还是最特别的那个吗?”

    谢衍看他低着头,手指轻颤,显出几分不安之色。于是心里了然,便揽过他的肩膀,把他搂在怀里,哄孩子一般揉他的脑袋。

    “你都跟了我这些年了,恃宠而骄的事情做过这么多回,怎么这个时候反而不自信起来?”他神色带笑,道:“我如今六百岁有余,光是你在我身边的时日,就有三百年。陪了我人生的二分之一,我若不待你好,还能待谁好?真是傻孩子。”

    殷无极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他衣袖,窝在他的怀里,揽着他腰的手却用力到手指泛白。

    唯有眼眸幽沉,仿佛有血色氤氲。

    “别崖,我待你严厉,是为了让你成才,将来做我的继任者。”谢衍抚过他的脊骨,光是见他这般乖巧的模样,他就觉得高兴,于是道:“我在你身上倾注了太多心血,你当然独一无二。若你不喜欢我收别的亲传弟子,那我便不收,有什么关系。”

    殷无极是他的亲传弟子,他的名字、修为、术法、剑技……一切都打上他深深的烙印,他亲手挑的继任者,也将是他人生的延续。

    他们已经一起渡过了几百年,若没有意外,今后一千年,两千年,他都会领着他一起走。

    这种缘,是写在天道里的,轻易是分不开的。

    那一日,他们又在月下对酌,长谈了许久。

    谢衍饮酒醉了,醉卧在花丛流萤之中,殷无极便俯身下来,替白衣修士拂去衣上寒露,然后把他背回房间。

    青年的肩膀宽阔,身姿挺拔,已经足够背负师尊。从还未到谢衍腰的少年,已经长成如今俊美清正的君子,已是经历了三百年岁月。

    “别崖,我是不是太宠你了,看看修真界里,师长待徒弟,都是要其生则生,要其死则死,哪有你这般无法无天的。”这是谢衍似醉非醉的低语。

    “师尊醉了。”白天用规与矩画了一整天图的殷无极,晚上还要把不知何时醉倒溪边的师尊给带回共居的洞府,听到师尊的抱怨,他笑笑,“您呀,下回不许喝这么多神仙酿。”

    “瞧瞧整个修真界,敢和师父顶嘴拿乔怄气的,是不是就你一个?”谢衍捏了一把他的侧脸,“……明明是为你好,还和我闹,难管得很。”

    “师尊是为了我好,就能骗我诳我了?”

    “……”绝杀。

    殷无极的脚步很稳,谢衍饮的多了些,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呼吸清浅而均匀。他却不知晓,在自己合眼醉眠的时候,背负着他的徒弟垂下眼睫,眼底隐隐有着沉黯的绯。

    凶兽贪婪,哪怕披着一层温良恭俭让的外皮,看上去漂亮而无害,也改变不了他凶残的本质。

    殷无极听见自己的心音,如沉闷的鼓点,咚、咚、咚。

    一颗种子早已深种,如今破土发芽,生长出狰狞的欲望。

    *

    当谢衍的七情正常之后,殷无极以提升修为,准备入秘境取剑为由闭关。

    微茫山后山里有他开辟的洞府,谢衍本不欲打扰,但是画图纸时,心里总有股怪异之感,到底还是掐指随意一算。

    结果却让他眼睫一垂,眸中蕴着寒气,道:“出了问题不来找我,强行闭关有什么用?”

    这混小子,生来便是气他的吧。

    殷无极的冰火洞府,一面冰寒冷僻,可压制他一身霸道灵火,一面灼热高温,可提升他的控火才能。

    谢衍又在石壁上刻下禁制,寻来寒竹与雪原花,用五色土种在寒潭旁,若是灵火失控,薅上一把珍稀灵草吞服,便可压制。

    谢衍踏足洞府深处时,殷无极正浸在寒潭里打坐,身体里的灵火在与寒气对抗,让他墨色长发流散如水,却结着一层冰霜,浮在寒水之中。

    他眉峰微蹙,面色苍白透明,单薄的玄色长袍裹身,却被水浸的贴在身上,勾勒出强劲优美的身形。可他身上却时不时窜起一阵赤色的灵火,霸道至极,伤人伤己,将寒潭也蒸出了白雾。

    谢衍蹙眉,站在原地看了一阵,神色阴晴不定。

    “谁?”低哑的声音骤然响起,冷冽如刀。“滚出去。”

    池中的玄衣青年没有回头,只是稍稍一挑指尖,整座洞府中却被陡然蹿升的赤色火焰映的大亮。而那流窜的火焰竟有风雷之势,转瞬间汇成洪流,向着谢衍轰然砸去。

    山海剑不出鞘,只是一声嗡鸣,以剑鞘挡住烈火。

    谢衍神色更沉。

    “六亲不认?”他走到潭水前,微微倾身,试了试温度。原本应该冰冷的寒水,现在却如同温泉一般,根本浇不熄他天生的火。

    “师尊……”殷无极这才意识到自己攻击的是谁,眼瞳中的赤红消散殆尽,一下子气弱了些,别过头去。

    “不说说?”谢衍负手站在潭水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道:“趁着我还没有那么生气。”

    殷无极不答,只是从潭中站起身,一步步向岸边走去。

    他明明面色苍白,抬眸时,却有着流光溢彩的一抹红,衬的他平日清俊的容颜别样的妖冶。

    漆黑如鸦羽的墨发披散在肩头,寒霜却被灼热的炎气蒸腾,氤出了白气,黑色的袍子在水中浸润,衣料浮现赤红色的暗纹,像是地狱里盛开的红莲,绮丽而魔魅。

    小徒弟不太对劲。谢衍却蹙起了眉,浮现几分忧色。

    “……这次闭关本该在三个月之前。”殷无极走到岸边,衣摆在水中逶迤,划起细浪,他在水中向谢衍伸出手,指骨凝白,唇边却绽开一个奇异的笑容。

    谢衍握住了他冰凉的手,那股寒气几乎窜进他的骨髓里。

    他皱起眉,殷无极生来体内有一股灼热的火,他应当不畏寒才对。

    殷无极垂下长长的睫羽,掩盖住眸底的一抹红,道:“弟子担心师尊,所以拖延了一阵子,平日不觉如何,一闭关,却教心魔钻了空子,倒是弟子心性不成熟了。”

    “心魔?”谢衍知道利害。修行者多有心魔,若是战胜,便起不了什么风浪,最怕是在修行的关键时刻前来打扰,诱人堕魔,催人元气大伤。

    他心里一叹,知晓徒弟明明在关键时刻,却千里寻人,这股执着与关怀很是难得。他越发后悔 ,轻轻抚了抚他格外惨白的脸,将他黏在颊侧的发撩到耳后,温柔问道:“现在可还好?”

    殷无极眼中仿佛有暗色的流光,一闪而逝。

    “好多了。”

    当初他闯画舫时,已经与心魔斗过一轮,是保持着清醒上的船。合欢宫的女修能活着,已经是他手下留情的结果。他若不是还记着不能给谢衍惹麻烦,她们怕是已经身首异处,无一活口。

    这种近乎恶劣的杀戮本能,刻在他的骨子里。

    兴许他本就该是杀人如麻的天生恶人,不该去拜光风霁月的谢衍为师,但万事万物,没有该不该,只有他愿不愿。

    世上之事太多,他漠然以对,好似天生无血无泪,七情六欲皆混沌,唯有谢衍能够引动他的七情。

    而之所以把自己扔进寒潭……

    他担心自己动六欲。

    他阖上眼,只觉身形一晃,毫无征兆地倒在了谢衍的臂弯里。

    谢衍错愕之余,接住了浑身湿透的徒弟。

    他的体温不像是平日那般炙热,而是冰凉至极,若不是他还有气息,证明他还活着,谢衍甚至都以为他去了一趟鬼门关。

    自家徒弟在修炼一途天纵奇才,从来省心,不走什么弯路,这还是他第一次像是寻常修士一样出现心境瑕疵,谢衍极是重视。

    谢衍把徒弟抱到寒潭中心的小岛,置于玄冰床上,一手握住他的手腕,输入自己的灵气。

    他昏迷的这几日,他没有从徒弟床前离开一刻,持续不断地用清正温和的灵气压制他体内的混乱的灵流,总算等到他醒来。

    “醒了?”谢衍见他恢复意识,才放开他的腕部。

    “我这是……”殷无极猛然起身,却觉得一阵眩晕。他抬起手撑住额,回忆起自己当时的狂躁之感,心中重重一沉。

    谢衍见他身体忽冷忽热,哪怕在梦中,神色也不安定,心下明白大半,于是温声道:“梦魇很重?”

    “梦里黑沉沉的,到处都是荒芜,走不到尽头。”殷无极低垂下眼眸,轻声诉说梦境:“我梦见……师尊说我残忍暴戾,不配做你的徒弟……我想跪下来求你,你不肯认我,用长剑穿透我的胸膛,把我钉在地上,我无论怎么挣脱,都挣脱不了……”

    “我想求您别不要我,您的心好硬啊,都不肯回头看看我……”

    “所以你的心魔,就是我逐你出师门?”谢衍气笑了,他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三天三夜,他醒来后,反倒给他背了个大锅。

    殷无极不做声,只是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兽,看上去可怜极了。

    那哀恸的一眼,显然是被梦境影响,真的伤心了。

    “殷别崖,我待你如何,你心里不清楚?”谢衍凤眸一眯,眼底仿佛掩映着幽深的怒意。但他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徒弟,叹道:“罢了,心魔影响,我懒得与你计较。”

    “师尊待我极好。”殷无极眸子一敛,慢慢道:“只是越重视的事情,越觉得怕,我最怕无家可归了。”

    “若是师尊不肯要我了,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他轻笑,却显得有些惨然:“我不想再尝,不如杀了我来的干脆。”

    他并非无的放矢,而是心中隐有忧虑,这心魔来势汹汹,绝非寻常。

    谢衍又按了按太阳穴,恼了。

    这小子,惯会说这些扮可怜的话。可他偏偏吃这套,一见他这模样,就忍不住心软。

    “你不过是修炼走岔,加上提前出关,一时未守住本心,才被心魔寻到空隙。心魔这东西,可大可小,修仙者因心魔堕魔才是少数,不必太过紧张,至于什么……我逐你出师门,更是无稽之谈,瞎想什么。”

    谢衍修行顺风顺水,从未有过心魔,但他理论知识丰富,挑出几个应对方法对他细讲:“你昏迷七日,怕是因为它还没有散尽,在梦里寻找你的空隙,这几日你白天照常修炼,夜里来我这里睡,若是心魔入侵,我有办法帮你拔除。”

    殷无极浑身一僵。

    去他那里睡,意思难道是……

    “师徒抵足而眠而已,你少年时期随我走遍天下,可没这么多讲究。”谢衍见他抗拒,冷笑道:“小崽子,当年你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大半夜的来我床边悄悄趴着,隔几个时辰就惊梦,非得伸手摸摸我在不在,因为我不知道吗?”

    他当年修为已有大乘期,哪里会不清楚一个初入道的小家伙在干什么,他甚至以为小家伙会爬上床来,钻进他的被子里求师尊抱抱,但当初的小狼崽可可怜怜,半点也不敢逾越,就把自己蜷成一团,窝在他的床下,时不时探个脑袋看看他,却一点要求也不敢和师尊提。

    最后还是谢衍把他抱上床,塞进暖乎乎的被子里。然后给他讲睡前故事,学着哄孩子,才让小狼崽度过这一段应激期。

    谢衍以为他还分不清幻梦现实,心中更是不由得气恼,道:“难道,你还因为做了噩梦,对为师有抗拒不成?”

    殷无极的抗拒,却非谢衍所想。

    光是想一想与师尊同榻而眠这件事,他就觉得一股邪火在体内流窜,仿佛燎遍他的灵脉,抑制不住的渴望,又让他轻喘一声,忍不住靠近谢衍,汲取他周身温凉柔和的灵气。

    他眼眸一深,见谢衍侧头时,露出一段优美的颈项,更是觉得白皙柔软,想要用唇齿吸吮,饮一口淡青色血管下的奔流的鲜血。

    可谢衍向来说一不二,殷无极只得点头,道:“劳烦师尊。”

    他却暗自抓紧了自己心口处的布料,低垂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修炼之中,要过心魔这道坎其实是很寻常的事情,之前的心魔也被他皆数斩去。他并不认为自己会栽在上面。

    师徒相处多年,谢衍哪怕有一点不对劲,殷无极都能察觉。所以,发现师尊诓骗他,实则赴了芳华夫人的约,对方却偏又是艳名远扬的合欢宫主,发现师尊沾了半点的红尘,他心中失去师尊的恐慌简直到达顶峰。

    他在尘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男欢女爱见识过许多,偏偏就是没办法把欲情与犹如临江之仙的谢衍联系在一起,光是一想,他就觉得气血逆流,浑身冰凉,如入寒潭。

    心魔趁虚而入,他哪里还能闭关。

    于是,殷无极拿了剑就走,追踪千里,一定要把师尊找回来。芳华夫人的势力范围广,光是找地方,他就找了一个月。

    修真不知时岁,他却过得极是煎熬,三十余日夜,夜夜不寐,只听到耳畔的回声越来越大,啃噬心脏的恶念把心魔养的越发膨胀。他好似一头困兽,不知出路,只能横冲直撞。

    谢衍越是温柔相待,他越是痛苦,不知那股战栗的破坏欲从何而来。

    什么师徒,分明是他贪心不足,对自己如师也如父的男人,起了更龌龊不堪的念头,简直是狼心狗肺。

    可情不知其所起,他的怦然心跳,他近乎病态的依赖与占有欲,早就在无数个日夜中种下,药石无救,再无转圜之地。

    第119章 问心有愧

    明月含霜, 夜色已深。

    谢衍关了窗,把夜风挡在竹帘之外,手中护着一盏烛灯, 看着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的小徒弟,轻笑道:“睡不着?”

    不等他回答, 谢衍又道:“放心睡,阵法我已布好,若是心魔现形夺舍, 我自有方法处理。若是不现身,安睡一晚, 明日帮我打牌匾。”

    殷无极的眼睫颤了颤, 没作答,摆在腹部的手总算没那么僵硬了。

    “太挤了,过去些。”谢衍同样也解开外衣,上了榻, 才觉得殷无极确实是成年了,于是感叹道, “别崖长大了。”

    “我早就长大了。”殷无极手长脚长,往旁边挪了挪, 给谢衍留出了一个人的位置,自己却是侧过身靠在枕上, 鸦羽色的发散了一枕。

    “日日相见,为师倒是感觉不出来……”谢衍量了量他肩膀的宽度,又觉他腰肢窄而强劲, 浑然不似当初少年,“总觉得,好像没过去那么久。”

    “山中不知时岁, 您闭关,我也闭关,不知不觉,我竟是陪着您快四百年了。”他背着身,不让谢衍看见他的神情,声音却有点哑,“人总是喜新厌旧的,您看厌了我了吗?”

    “说什么傻话。”谢衍总觉得殷无极自从闭关出事后,性格更是敏感不安,又像个孩子了,“再这样我可不饶你。”

    “是弟子胡言乱语了。”殷无极翻过身,结实的胸膛一起一伏,低声自语道,“师尊那么疼我,不会扔下我不管的。”

    “知道就好。”谢衍取下发带,把墨发披了一肩,又看着徒弟匀了半边被褥过来,似笑非笑道,“另一张被子呢?”

    “没有看见。”殷无极眼也不眨地撒谎。

    谢衍看了一眼墙角,那里有一缕黑灰,他也不揭穿孩子的小心机,含着笑道:“小时候这不敢那不敢的,现在倒是学会撒娇卖乖了。”

    “师尊从前显得太高不可攀,像是镜花水月一般,伸手一捞,就要散了。”殷无极直起身,替他除下衣带,声音轻柔,“处的时日久了,才觉得师尊待我如师如长,如亲如友,是近在咫尺的,自然胆子肥了。”

    “我少时离家寻仙,亲缘浅薄。”谢衍突然道。

    殷无极很少听见谢衍提自己过去的事,只是替师尊用手梳理长发,手顺着他的肩侧,虚虚笼住他的臂,好似要把他环在怀中。

    谢衍继续说着:“倏忽百年,再回家时,惊觉父母家族已成黄土一抔。于是便知,世上从无恒久之物,吾虽与天下英豪结交,却又刻意保持距离,须知天行有常,若因好友死亡而不甘,犯下错事,极易触犯天道规则,增一寿数,添一因果。”

    所以他总是与人相交泛泛。

    世人敬他,爱他,畏他,却无人知他。唯有殷无极是例外。

    谢衍点到为止,见殷无极目光盈盈地凝望着他,那张风流多情的面容,不似那日的邪,而是如云消雪霁,端正平和。

    他唇畔带笑,好像只是给弟子讲了个睡前故事:“好了,别多想,睡吧。”

    谢衍打算长期守着,直到把他心魔揪住除掉前,都与他共睡一床了。

    殷无极眸色一深,见谢衍熄了灯躺下,神态放松的很,显然是还把他当孩子,而非有威胁性的男人。

    谢衍心无杂念,他却没法问心无愧。

    殷无极低眸,在黑暗中,唇角慢慢勾起一个绯丽的弧度,道:“好。”

    心魔的确狡猾。谢衍陪在他的身侧守株待兔,半宿未睡,却是一夜无事。

    反倒是殷无极,平日里独来独往,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谢衍本以为他是叛逆了,却不想,他半夜睡迷糊了还往他身侧凑,他的体温天生炙热,把谢衍往怀里一揽,便是天然的暖炉。

    谢衍见他找到了安全感,于是也没叫醒他。

    一夜无梦。

    自从被心魔纠缠后,殷无极几乎从未成功入眠,精神早就濒临极限。他很久没睡的这么沉了,谢衍的气息对他来说,等于安全。

    可第二天清早,殷无极刚醒来,却发现有些不对,笑容一僵。

    他视线从上到下扫过,看见自己手臂环在师尊的腰间,像是揽住抱枕,抓着他不放。咫尺之间是师尊白皙的脖颈,那引动他渴望的线条,只要一低头就能啃噬。

    谢衍还睡着,双眸轻阖,静水流深。

    殷无极先是本能地呼吸一沉,一股邪火从下腹往天灵盖上窜,随后他意识到身体的变化,禁忌悖德的欲望,让他像是被冷水从头泼到尾,绷紧了身体,连大气都不敢出。

    殷无极咬紧了牙关,却也掩盖不住急促的心跳。

    他本就年轻气盛,火烧着了他的眼眸,让他黑眸中染上浓深靡丽的绯影。

    殷无极低头,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墨发,滑凉的触感让青年人狼狈不堪地转开眼,手却还扣在他的腰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滚烫而炽热。

    “醒了就去做早课。”就算他没闹出什么动静,心音跳那么快,谢衍还是被他吵醒了。

    一贯有起床气的天问先生没好气地道:“平白无故的,激动什么劲,吵人得很,精力多就去练剑。”

    “昨夜睡相不好,扰了师尊清净,一时懊悔。”殷无极的声音带着沙沙的哑,语气温良,却显得没那么平静。

    “无妨。”谢衍眼皮一阖,显然不想理他。除却粘人了些,孩子气了些,他又没什么冒犯的举动,谢衍也不当回事,“既然昨夜无事,自行去吧。”

    “师尊再睡会,弟子告退。”殷无极放开他,给他盖了被子,轻手轻脚地下床披衣,耳根却彻底红了。

    也多亏谢衍起床气没理他,他才得以披衣藏住自己的反应。

    年轻男人晨起时会有欲望,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何况他体热属火,就算是谢衍发现,也不过打趣他几句,不会往深了想。

    无他,只因为他们实在是太熟悉了。

    修界中虽有男子结为道侣,但师徒却是禁忌。谢衍既是师父,又长他一轮,便完全没有把徒弟当做需要避嫌的存在。

    但殷无极知道,他问心有愧。

    他连剑也未拿,踏出屋子,直奔后山寒潭,试图浇熄自己身上的无名火。

    在冻透肌骨的寒水中,殷无极虚张手指,似乎指尖还有那温热的触感。明明是极其甜美的滋味,他却摇摇欲坠,如临深渊。

    他想起自己将对谢衍出言不逊之人一剑穿喉的模样。

    那时的他,只觉师尊是高天明月,无人可以玷污他白璧无瑕的名声。

    他合该是天底下最清绝的仙人,世人应当敬他爱他,对他有非分之想,试图沾染他,玷污他,简直是不可饶恕的大错。

    可时至今日,他发现自己亦然犯了错。

    他对最亲最爱的师尊,有了那般肮脏的绮思。

    殷无极惨然一笑,黑发浸在流水里,有些绝望地阖上眼眸,心里想:“快四百年了,我仍然没有如他所愿,成为真正的君子。”

    他把持着通往他的路,受人羡慕,表面大公无私,实则监守自盗。

    他隐秘的幻想,更为恶劣不堪。

    这么一想,他与那些卑劣之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殷无极只觉浑身的火都在翻涌,心里却逐渐凉下去。只要一闭眼,他想到的尽是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喉头焦渴,想要把他握在掌中,又自我厌憎到想一刀杀了自己。

    在欲望彻底熄灭后,殷无极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出寒潭,蒸干身上的水,向着锻造坊走去。

    微茫山乃是洞天福地,各种矿藏资源储备丰富。锻造坊就建在冰火洞府中,因为有炎晶矿藏,所以温度比外面还高上几分。

    工坊里的天材地宝堆积成山,都是谢衍这些年收集来建造宗门的。儒宗的图纸已经画好,儒宗十景,便是构成护山大阵的关键。但要造起来,少说也要个几十年,上百年。

    他平日一心想着变强,跟上师尊的脚步,也不欲把精力放在这类小道上,无非是见师尊建造儒宗时,总有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才开炉炼上些东西。

    他之前未尽全力,只是想要和师尊两个人一起,在微茫山再呆的久些,儒宗大可以晚一点再建成。

    就是这般消极的炼法,他每次开炉,出的东西必是精品。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天赋。

    殷无极心中烦乱,开了炉,五指一展,便投了火种。

    火焰燃起,平日是纯正的红,此时焰中却掺杂着一抹黑。那纯净中的一丝杂色,如同白璧微瑕,刺目至极。

    “呵,心魔。”殷无极看了半晌,倏尔笑了,唇边勾起的弧度有种奇异的邪。深红火焰中掺杂的一抹漆黑,照的他眼眸深深,如同鬼魅。

    殷无极用灵力覆在刻刀上,将千年黄梨木雕刻成牌匾模样,掺入玄铁铁水,手中变了一个印,用并不会灼人的火淬了一遍材料,置入炉内。

    他走着神,却听到耳畔心魔的低语。

    魔鬼寻到了空隙,对他道:“真是蠢,宗门会分走他的注意力,等到他广收弟子,成为宗主,他还会这般关心你,爱护你吗?”

    “闭嘴。”殷无极本能地反驳道,“他答应过我,如果我不愿意,他就不收亲传弟子,我是特别的。”

    随后惊觉,他竟然是着了心魔的道,与它说起话来。

    心魔吃吃一笑,道:“那是他把你当孩子哄呢。”

    殷无极猛然睁眼,怒道:“师尊不会骗我。”

    心魔又道:“他真的不会骗你吗?”

    殷无极沉默半晌。

    心魔嘶嘶地笑:“我了解你,谢衍那般清高的人,对男人来说,是摘不到的高岭之花,也是欲罢不能的毒,谁不想看他坠下神坛的样子呢?”

    它淬了毒的嘴又张开了,怪笑着,残忍地揭开他的隐秘欲望:“你难道就不想把他永远困在身边,玷污他,折磨他,让他为你哭,为你笑吗?”

    “……闭嘴。”殷无极咬牙切齿,若不是心魔无形无踪,他又摆脱不得,便就一剑刺去了。

    就算这样,他拿着精铁矿的手也是一抖,显然是内心极为动摇。

    低头时,妖异诡谲的一抹绯于眸中弥漫开,殷无极却浑然不觉,道:“他是我的师尊,我自然要敬他爱他护他,若我是那个会伤害他的人……”

    他薄唇微启,决绝道:“那我就自戕好了。”

    “只要我死了,就不会给他带来危险……这样一切都解决了……”

    殷无极自以为在与心魔对话,但这样神经质地在炉火前自言自语的样子,古怪而疯魔。

    谢衍刚好来他的洞府寻他,本想来看看他的进度,却听见他对炉心疯癫的自白,简直要被徒弟给气疯了。

    炉火渐明,发出噼啪的响声,却掩不住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殷别崖!”谢衍从未生过这么大的气,声音冷的都要掉渣,厉声道:“给我跪下!”

    殷无极脊背僵住,眼眸一阖,立刻就麻利地跪下了。

    “为师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自戕的?”谢衍揉着太阳穴,只觉得青筋直跳。他用扇子轻敲手心,愠怒至极,“我告诉你,就算天下人都死光了,你也得给我活着!”

    “师尊……”

    “还委屈上了?”

    他收的哪里是徒弟,简直是祖宗!

    “师尊罚我便好,莫要气坏了身体。”殷无极跪的笔直,抬起眸,目光盈盈地望着他,此时又乖巧的很了。

    这小崽子油盐不进,当惯了滚刀肉。打他,是舍不得的,骂他,他又不还口,他存心是受气来的。

    谢衍心下愠怒,道:“若是轻贱己身,何谈修仙。你若想死,也得我来杀你,免得我数百年心血,毁在一个无关之人手里。”

    谢衍本说的是气话,却没料到殷无极笑了,歪了歪头,颊边显出一个浅浅的窝,显出几分少年的纯真。

    “求之不得,若是能死在师尊手里,想来也是个好归宿。”垂下的墨发挡住了难辨的神色,他高兴地道:“师尊莫要忘了今日之承诺。”

    殷无极笔直如利剑的脊背弯下,向他重重叩了个头。额抵着地面,竟是磕出血来。

    承诺什么?杀了他吗?想都别想。

    “不过是一个心魔,你竟如此悲观厌世!”谢衍本是说的气话,没想到他竟还当了真,更是哽着,差点被他气到吐血,“怎么这般没出息!”

    殷无极跪着,不曾抬头看他一下。

    谢衍平日云淡风轻的面容上,笼罩着沉沉风雨,冷哼道:“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起来。”

    他怫然不悦,转身离去。

    炉火忽明忽灭,青年俊美的面容半笼在阴影里,隐隐透出妖邪来。

    他低垂下眼眸,不敢起身,只听着那放置在炉内的仙器发出滋滋的响声,那是被灵火灼到融化成灰的声音,他却未曾再看一眼。

    “杀了我吧,师尊。”殷无极握紧拳,压抑住浑身的颤抖,一股邪的不能再邪的欲望如疯长的野草,恣意蔓延。

    他低声,像是哀求一样自语道:“在我还没做错事之前。”

    *

    虽然今日不欢而散,谢衍未曾理他半句,但一到晚上,他还是把殷无极招到身边,照常守着徒弟入眠。就算他再生气,也不会拿心魔开玩笑。

    谢衍不再与他同眠,只是支着一盏灯,坐在外间而已。

    他在思考,自己把徒弟当做子侄的态度,是否是太亲近了些。

    可是谢衍轻敲着桌面,却没想出该如何保持距离。

    毕竟已经数百年过去,他身边唯一没变过的就是殷无极。若贸贸然疏离,不说徒弟会不会难受,他自己也是要不习惯的。

    午夜,心魔满以为谢衍已经离去,悄悄从他的识海中钻出,控制住了殷无极的身体,让他如幽灵般翻身下榻。

    青年眼中诡谲的红光一闪而逝,很快又垂下眼,披上外袍。却不料刚刚踏出房门半步,便撞上了心情极差的谢衍。

    “孽障。”谢衍只是随意扫了一眼,见徒弟肢体不协,神情诡异,知道自己终于守到了。

    白衣的先生掐诀,灵气直直打向他的心口,把扰人的心魔逼出他的身体。

    殷无极见他动手,身形一震,却是半点没躲。

    修仙者从不会把心脉交予其他人手中,而殷无极却控制着躲避的本能,任由那股灵气打中他的心口处。这是极度信任才会有的第一反应。

    谢衍没在意,而是抵住他心口处的黑气,虚虚握起,将那一团魔气捏碎。

    魔气惨嚎一声,似是要逃,却被谢衍抄起一支狼毫笔,把实质化的魔气直直钉在墙上,困入阵法中心,半晌便挣扎不动了。

    黑色的雾气声音不再尖利,而是学着殷无极的声音,似乎在哀求:“师尊,师尊我错了,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除却声音,它简直无一处与殷无极相像。

    心魔以负面情绪为食,属于自然而生,寄居在识海之中,起初是独立的,若不早早除去,与识海结合在一起,再除时便如同割去血肉,甚至更难。

    毁在心魔上的修者多如过江之鲫,好在,谢衍终于把它逼了出来。

    谢衍眉峰一蹙,却是冷笑道:“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喊吾师尊了?”

    他这几日牵挂徒弟,心里郁郁,莹白如玉的手平平向前一伸,随意一捏,那雾气便尖利地惨叫着,被碾为尘灰。

    殷无极杵在那里,终于回了神,静静看他一眼,垂目轻唤:“师尊。”

    师尊仍旧那么气度高华,神姿天成,让人怦然心动。

    他不敢多看,只觉这心魔虽除去,但心脏仍然跳得很快,一声一声,无疑是在告诉他,没有用的。

    他这悖德的情感,根本不是来源于心魔的蛊惑,而是从一开始便有了,如今像是藤蔓一样疯长,把他往阴影里拖,直到让他坠到地狱里去。

    谢衍蹙眉:“你平日从不出错,这心魔怎么迟迟除不掉,还得我出手?”

    殷无极弯了弯唇,却没成功笑出来:“是弟子无能。”

    他又怎么讲呢?他不是不想除去心魔,而是只要这绮念一日不断,情丝一日不斩,他的心魔就还会春风吹又生。

    “你自行修炼,待到万剑冢开启时,修为要提一个小境界。”谢衍拂袖。

    “好。”殷无极微微阖目,答应道。

    他的心乱的太厉害,也的确该闭关静一静了。

    *

    殷无极一闭关,便是临近万剑冢开启的时间。

    这个时间只在修真界的最顶层流传。谢衍有渠道得知,别人自然也可以。

    开启之日到了,殷无极发现都是些熟人,而且都是各大宗门的骨干。

    谢衍从徜徉云海的核舟中向下望去,只见峡谷处蒙着一层雾气,而山脉之间,则是呈现出海市蜃楼的虚像。

    “去吧,尽你所能。”谢衍只觉徒弟闭关出来后,性子又沉默些许。

    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关心,在严厉要求之余,又道:“若是觉得强求不得,便是命中无缘,还是以性命为重,早些回来。”

    “不会让师尊失望的。”殷无极先是向他浅浅一笑,却又意识到什么,迅速垂下了眼睑,后退两步,好似在刻意保持距离。

    无涯君从来都是这样,肃肃如林下之风,倒是从不堕谢衍的威名。

    谢衍又是眸色一深,静静地看着他,眼底似乎有着千般涌流。

    殷无极不觉有他,拜别师尊后,捏了一诀,向着雾气深处而去。

    “谢小友也来了。”道祖的声音从云端传来。

    “道祖。”谢衍的衣袂在轻云之间飘扬,身形如仙,好似要凌空飞去。

    只见云端有一位灰色布衣的道人骑着青牛而来,气息内敛如凡人,唯有一双眸子透着智慧的光。

    道祖倒坐在青牛之上,拂尘搭在胳膊上,端的是道骨仙风。

    见到老友,谢衍神情温和些许,没有方才送走殷无极时那般如冰如雪了。

    “为你徒儿而来?”道祖与他已经许久未见,难免多聊了几句,“天问先生对徒弟是出了名的溺爱,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拜你为师呢。”

    “一个便够不省心了,哪还想过收第二个。”谢衍淡淡地道。

    “还是想开宗立派?”

    “儒道之不传久矣,我奔走多年,便是为做成此事。”道祖洞明,谢衍也向来不遮掩,只是坦然道,“道祖可是觉得不妥?”

    “哪里不妥?”道祖朗朗笑道,“谢小友既有此大宏愿,老道世外之人,不耐烦管着烂摊子,就等着把仙门事务交给你了。”

    “道祖抬举了。”这话道祖可以说,旁人不能接,他不动声色,“衍一心传承上古学风,仙门事务,还是得道祖与佛宗看顾,衍断不敢越俎代庖。”

    “观你境界,是要渡劫了?”道祖却没有与他客套。

    “……”

    “渡劫修士开辟宗门已是绰绰有余,何况登圣。仙门只得二圣,若你当真渡了劫,成了圣人,别说宗门,就连仙门权柄,也当有你一席之地。”

    “衍不敢。”谢衍温和一笑。

    灰衣的老道抚了抚胡须,见他仍然矜着,于是笑笑:“谢小友还是谨慎。”

    “大道九死一生,谁又能笃定一定能够勘破此劫?”谢衍与道祖虽以平辈论交,为诗友茶友,到底走的还不是一条大道,有些话不能说开。

    谢衍垂目,从云端俯瞰着平静的万剑冢,最终还是开口:“倘若我渡劫时出了些差错,劳烦道祖看顾他一二。”

    “你何时渡劫?”

    “此间无事,我便动身去海外。”谢衍道。

    道祖一怔,不禁道:“这么着急?”

    谢衍在修界向来人缘不错,他自己修炼速度极快,早已可以冲击圣位,却拖到最近,就是为了避开殷无极。

    此去渡劫,他心中虽然有几分把握,但若是出了岔子,在他家徒儿的面前陨落,以殷无极的性子,难免接受不了,倒不如先把他哄进万剑冢去。

    万剑冢中有许多机缘,危机重重,绝不是一阵就能出来的洞天秘境。

    但是以他家别崖的修为,加上他给的法宝,只要不强取无涯剑,绝不会出事。倘若一年半载后,他再出来,自己是生是死,也就有了定论了。

    道祖看他似有眷恋的神情,故意打趣他,道:“谁啊?老道不明白。”

    谢衍忍了忍,心想着不能与老人家一般计较,才道:“我徒弟。”

    “哈哈哈,谢小友,你可还记得自己眼高于顶的时候?世家天才子弟不肯要,修二代不愿收,却去凡间捡了个小孩子,当真是震动修界啊。”

    道祖捻须笑道,“现在,你更是疼他疼的和眼珠子一样,我与佛宗都以为你是转了性呢。”

    “雷劫凶险,何必带他一个,左右也帮不上忙。”谢衍刻意冷冰冰地说。

    可想起徒弟时,白衣先生又眉眼一松,叹息道:“若我没有回来,劳烦道祖捎句话,叫他不必等了。”

    第120章 咫尺天涯

    他已经于微茫山断崖抱剑观潮数月。

    青年窄袖束腰, 犹如岩岩独立的苍劲孤松,手中执着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只一斩下, 便是惊涛怒浪, 摧山劈海。

    他只是轻轻嗤笑一声, 随手一弹剑身,道:“安静些。”

    剑身震了震, 似在不满。

    背后横断的山壁上, 是剑锋刻出的三个大字“舍昼夜”。

    颜筋柳骨,引人入胜。那是圣人真迹。

    若是修为低微, 见到此处笔迹, 定会失神片刻, 陷入空明之境,感受其中蕴含的儒道真意。

    殷无极见了, 却一抿唇,眸中仿佛酝着晦暗风雨,对着谢衍的字迹扬起一个有点假的微笑来。

    乍一看去, 端的是风度翩翩, 昂然轩举。

    他纵身跃上山崖,伸手描摹了一下舍昼夜锋利的笔触, 从记忆中拾掇出几缕碎片,才按捺住破坏的冲动。

    他似是想起谢衍拟定儒宗名字时的模样。

    想当年, 谢衍还不是圣人,没有端起那副教人讨厌的清高架子。

    “我费劲了心思才求来的枝条, 花费数十年,才植满了这寒梅林。”谢衍执着灵山取来的一支梅,细细嗅了嗅, 微笑道:“该取个好名字。”

    “不如叫群芳妒。”殷无极徐徐吟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倒也是合这梅花的秉性。”

    “你这性子倒是锋芒毕露。”谢衍笑骂,“自诩傲岸不凡,一丁点也没有中正平和的样子,看来我是白教你这几百年儒学了。”

    “有其师必有其徒。”殷无极低笑一声,支着下颌,回顶他,“师尊只是藏锋芒于匣中罢了,若您当真善利万物而不争,又怎会有儒宗?”

    “臭小子,一张利嘴。”谢衍倒不是真的斥他,反倒笑了。

    “师尊莫恼,既然建儒宗是为开天下学风,那不如从劝学出发。”殷无极撩起袖子,露出一截劲瘦有力的手腕,殷勤地替他研开墨,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叫苦寒来,如何?”

    “这倒不错。”谢衍在图纸上用朱笔一圈,写下“苦寒来”三字,欣赏一番,笑道,“道祖赠我寒梅一株,回头你陪我种下去。听说,它很难成活呢。”

    “若不活,我就写诗骂它。”殷无极面无表情地旋转墨条,苦大仇深,“也忒不识抬举。”

    “你对道祖很有意见?”谢衍见他神情,不禁嗤的一声笑了。

    “不敢。”他嘴上越恭敬,眉眼却越飞扬,更显几分桀骜。

    “道祖他老人家德高望重,与师尊志趣相投,把臂同游,徒儿怎敢对师尊的好友有意见?”

    谢衍见他醋的毫不讲理,不但不生气,反倒打趣他:“别崖,开醋坊了不成?这么酸。”

    他们就着规划出的儒宗图纸,谈到深夜又破晓,在辩论中推翻又重选了无数名字,每每落笔写下一个,脑海里都能浮现出未来宗门的雏形。废旧的纸张上,是从典籍里挑出的典故,一个个都寄予了美好的希望。

    谢衍想要教化世人,四海靖平。他想要以公正为尺,以法度为绳,衡量天下,让公正得以实现,从此弱肉强食之上,仍有青天明日。

    修真界强者为尊,他这弱不畏强,强不凌弱,以德治天下的愿望,也只是一纸荒唐言。

    殷无极不赞同,但仍然护在他身侧,陪着他去做。无论成败。

    他可以熬在灯下为他连夜赶制法器,可以让炉内灵火昼夜不熄,可以陪他清谈,与他辩论,听他一曲高山流水,解他一局千古寂寞。

    唯独不甘心只做他的徒弟。

    殷无极于山崖之上负手,冷漠地看着杳杳云雾。

    他将过往思绪尽数收回,头也不回地道:“找我何事?”

    怕打扰他修炼的弟子,早已在崖下等待了一阵,见他发问,战战兢兢地向前,叉手行礼:“大师兄,圣人有命,让您去一趟稷下学宫。”

    “师尊找我?又是什么事?”殷无极顿了一下,阖目,道:“……罢了,退下吧。”

    “大师兄……”弟子犹豫:“圣人似乎不太高兴。”

    “我会去的。”他道,又睨了那弟子一眼,讥讽地轻扬嘴角,道,“他生我的气,罚也是罚我,你慌什么?”

    那弟子吓得大气不敢出,讷讷不语。

    殷无极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戾气太重,吓到了这些循规蹈矩的学生,有些无趣地移开眼,飘然而去。

    谢衍渡劫成功,真正迈入了圣人门槛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本来困难的筹建宗门,一下子变得容易许多。那些上门去求,别人也不一定会交换的灵材灵宝,自那之后,被各大宗门作为贺礼源源不断地送来微茫山。与谢衍往昔不睦的宗门,更是换了一副脸孔,热情地前来拜见,仿佛从未发生过不愉快。

    修真界弱肉强食,若有了绝对的实力,一切困难都不成其为困难。

    可距离始终会成为距离。

    殷无极阖目,心里冷笑着想。

    当年的他在万剑冢中九死一生,终于夺下无涯剑,满以为在出去后能够得到师尊的赞赏,可道祖却告诉他,谢衍已赴海外渡劫,已有约莫七日。

    这消息宛如晴天霹雳,让他一时如坠冰窖。

    “若有万一,谢小友渡劫失败,你就随我回长清洞府罢,我会照顾你。”道祖捻须,看他一眼,道:“谢小友已将一切都安排好,若你——”

    “开什么玩笑?”殷无极恨得发疯。

    “他去渡劫,想来也是准备多年,倒也不必如此慌乱。”道祖见他神色苍白,宽慰道。可他嘱托的话还未说完,却见殷无极断然转身,御剑而行。

    道祖急的捋断了一根胡子,扬起拂尘阻拦:“小家伙,莫往,圣人渡劫,千里成墟,可不是你这般半步大乘能够接近的。”

    “让开。”殷无极咬牙切齿,回头望他的时候,眼中隐隐有着血丝。

    “不可。”道祖叹息:“无量天尊,小友情绪失控,莫要起了心魔才是。”

    “让开!”殷无极握着剑柄的手抖爆出了青筋,无涯剑赫然出鞘。

    年轻的修士与古老的剑,如长虹贯日,裹挟着极端的暴戾之气。

    道祖避开锋芒,心中一凛,叹息:“既然你意已决,走吧。”

    殷无极御剑离去。

    道祖驱赶青牛,终究还是远远跟上。

    他眼底隐隐有着深思,自言自语道:“谢小友,你的徒儿,似乎……”很危险啊?

    殷无极千里疾行,到达谢衍渡劫的海面时,天边已经降下不知多少道劫雷,让整片海域都如浓墨染开,海水倒灌,天公皆太息。

    “谢、云、霁!”殷无极咬牙切齿,竟是毫不避讳地喊起了他的字,唇齿间像是淬了血,赤红的眼里映照着赫赫的雷光。

    道祖只看见那年轻的孩子,仰天发出一声执拗的怒吼,眼角却倏然流下两行血泪。

    他站在暴风骤雨的海面之上,双足浸在海水里,任凭巨浪拍打。

    天穹翻覆,而他的衣袍皆被海水浸湿,黑发黏在脸颊边,深入心底的冰凉。而那响彻天际的惊雷,却让他的脸一寸寸白了下来,好似痛的狠了,竟是生出恨意来。

    “师尊……”他喃喃,忽的昂首看向天穹之上,仰天唤道:“谢云霁,你若是死了,我便叛门给你看!”

    直呼其名时,他毫无敬畏,眼中却有激烈的光。

    “你听着,我才不继承你的大宏愿,世人如何,天下如何,与我何干!”他的声音嘶哑,在惊雷之中炸响。

    “……我会把你珍惜的一切都毁了,你若是不满,活着回来杀我啊。”

    他说不下去了,连喉咙里都翻滚着血味。

    仍无回音。

    渡劫期与圣人境,存在着极其夸张的鸿沟,其距离接近于人与仙。渡劫老祖笑傲天下万万修士,在圣人面前却只能俯首低眉,任由其裁决生死。

    圣人最接近于仙神的存在。

    没有人能够阻拦圣人雷劫。这次雷劫,也是生死劫。

    雷声始终未停歇,九天之上的雷劫带来的威压,让他有种五体投地的冲动。那股蛮横的力量,把他全身的傲骨往海里压,让他俯首,让他跪下。

    殷无极攥紧了无涯剑,浑身湿透,巍然伫立在海浪中。就算他在天雷里粉身碎骨,浮上海面,成为一座孤岛,他也不肯退一步。

    而谢衍的身形,始终在云层之中,看不清晰。

    这是天与地的距离。

    “成圣……”他咬着牙支撑着自己的脊骨,让自己膝弯不要落地,不能倒下去,直到汗水与海潮融在一起。

    他昂起首,仿佛接住天上的落雨,而那雨只会顺着他眉眼的轮廓向下流去,与海水融在一起。

    总有一日,他会爬到最高处。

    他要站在那云层里,若是不能成圣,成妖,成魔也无妨。

    从此,不需要被庇护,也不被丢弃。

    殷无极将无涯剑漆黑的剑鞘用布条扎紧,将其凶戾之气短暂封住,然后循着梅林的小道走向稷下学宫。

    他路过小亭时,还瞥了一眼亭亭玉立的白梅,它仍旧在风中凌寒傲雪,不染纤尘。

    他轻嗤一声,转身离去。

    “大师兄早。”

    “大师兄安好。”

    一路上遇到他的人,都停下手中事,叉手行礼,语气无不敬畏。

    儒宗虽然是新建宗门,但是道统渊源深厚,又有圣人坐镇,自然让天下人心生向往。

    随圣人学习历练四百年,便有半步大乘境界的殷无极,在修界是天才中的天才,在新建的儒宗里有着无可比拟的超然位置。

    虽然这个位置,他一点也不想要。

    穿过梅花林,走过黄金台,稷下学宫已经近在眼前。

    如今儒宗设立的七贤,已有五人,此时便是竹林贤士林世良在讲学。书声琅琅,灵气充盈。

    殷无极停了停,不愿去打扰他的讲学,所以从后门绕行,转过几条蜿蜒曲折的小路,步伐却放慢了。

    他慢慢调整了表情,阖眸一瞬,再睁眼时,脸上却出现了标准的假笑,温和而端正,是谢衍最喜欢的那种谦恭有礼的模样。

    竹林掩映处,清泉石上流。

    顺着潺潺的水声走去,只见最僻静处有一亭台,沉水香袅袅,一袭白衣的圣人背对着他,孤高淡漠,不可接近。

    儒冠束起长发,圣人白衫不染纤尘,好似遥遥明月。

    “舍得来了?”他坐在石桌前,似乎在观看这一局残棋,音色无喜无怒。

    “师尊召我,不得不来。”殷无极于三步之外停驻,低垂眉眼,淡淡道。

    “不得不?”圣人闲敲棋子,却是带着些怒意,“吾还为难你了?”

    “不敢,徒儿观潮之时,领悟到新的剑意,所以耽搁了些时日。”殷无极扫了一眼明显是为他备下的东西,却没有如曾经那样,毫不避讳地坐下,与他嬉笑怒骂。

    他向后退了一步,低下桀骜不驯的头颅,选择俯首行礼。

    终归还是不同了。

    “罢了,不与你计较。”谢衍阖目,连与他算账的兴趣都没,只是道:“有些事情要你去做。百家近日里争端日趋激烈,邀我去主持争鸣会,南疆那边的动静便由你负责,我会拨几个人给你。”

    “不必,我一人足矣。”殷无极唇边始终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弧度都未曾变动,道,“带上旁人,反倒碍手碍脚。”

    “南疆是妖族地盘,莫要轻狂。”谢衍斥他一句,却顿了顿,没听到他顶嘴,有些不习惯地蹙起眉,“你在仙门的确不错,但,天外有天……”

    “弟子尊令。”

    “……”谢衍本以为他会生气,见他如此柔顺,却是一哽。

    “您闭关前嘱咐的事情,我已全部做完。”殷无极面色平淡地说道,“五十年内,已有一千三百零五名修士或凡人慕名前来,成功通过试炼并且入门的有三百七十五人,其中分入七贤门下者一百零一,余下皆挂十二名士门下虚衔。”

    “别崖,你没有别的要说?”

    “流觞曲水已翻修完毕,微茫山大阵的破损也暂时复原了,弟子在山脚下埋了八卦盘,但是真正修复还需要师尊出手。”

    “够了。”谢衍揉了揉太阳穴,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心绪已经再难起波澜,但殷无极无可挑剔的态度,却让他本能地有些不舒服。

    他想斥责,却又无处斥责。

    难道骂他太尊师重道?于理不合。

    不如说,殷无极终于学会了打断自己桀骜的骨头,在他身边当一个乖巧又柔顺的徒弟,一个无可挑剔的谦谦君子。

    可这个现实,却让他如鲠在喉。

    “师尊乏了。”殷无极曲指,用灵火为他热了茶水,然后再退开一射之地,语气温柔,“便不打扰师尊了,弟子告退。”

    谢衍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眸微微一暗。

    一切是怎么变的呢?

    大抵是从他渡劫登圣的那一日,他那桀骜不驯的徒儿,忽的就收起了所有的爪牙了。

    登圣即是触及天门,确然是不同的。

    谢衍在雷劫之中赫然睁眼,只觉极目之处,皆是碌碌蝼蚁,在他眼里再无差别。

    往昔或是桀骜,或是轻狂的情绪,如今再回首,只觉幼稚可笑,不堪一提。那些嬉笑怒骂皆文章的过往,更像是一段无关紧要的记忆。

    “若是成仙,是否预示着放弃俗世中的一切?”他这么想着,却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只是从层云之中落回海面。

    他只是一顾,却看见一双炙热猩红的眼。

    殷无极凝视着他的模样,有种末日般的绝望与狂热。

    “师尊想扔下我,对不对?”年轻桀骜的青年,浑然不顾境界的压力,涉过海水,走到他的身边,带着些戾气攥住他半分水汽都未沾染的衣摆,好似要把他留在人间。

    他的语气越发温柔:“您既然能丢下我一人去成圣,是不是总有一日,会再丢下我,羽化成仙?”

    黑云散去,海水退潮,暮色四合。

    谢衍垂眸看着跪在砂石里,憔悴狼狈的青年,竟然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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