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记不清自己遭遇了多少波追兵。
通缉令上的数字一提再提, 多方势力齐心协力地在他的通缉令上砸钱,已经到了一个夸张的数字。光是他的行踪线索,在黑市都能卖出天价。
同样, 这也拉动了整个仙门法宝的走俏, 除却大宗门, 连散修联盟都闻风而动。整个仙门的局势都被他撬动了。
他的伤势仍然未愈,只是堪堪拖着, 还好入魔后身体素质会比仙修好一些, 他才一直保持着战斗力。
殷无极自从确认过,谢衍不打算对他动手后, 便顺着他给的路线一路北上, 未曾遇到道门、佛门的主力。听说, 他们跟着圣人的足迹向南去了,自然, 他也没有再遇到他的师尊。
穿过这片山林,不远处则是重重迷雾笼罩的流离谷。只要想出办法通过边境,闯入北渊魔洲, 就能摆脱仙门的追捕。
应该是最后一波追兵了。
待到将最后一个人杀死, 殷无极才迟钝地感觉到脱力。于是浑身筋骨一松,跪在地上, 以剑支地,吐出一口泛黑的血。
伤口又在痛, 殷无极缓过一口气,才粗喘着将剑从企图抓他谋财的赏金猎人胸口抽出, 将渐冷的尸首踢到一边,却顺着雪松滑坐在地。
正值冬雪时节,他坐在树下, 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忽的,他伸出手,接住了一片晶莹的白雪。
大雪纷飞,覆盖了黝黑的土地,也盖住了死战的残骸。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环顾四周,只觉天地茫茫真干净。好似他的前半生,来时一无所有,去时亦然。
“应该,再也回不来了吧。”他想着,心里却痛得要命。
“仙门没什么可留恋的。”他讽刺地笑,越是猖狂,越是含悲。他自言自语道:“在你得志时邀宠献媚,在你落魄时人人喊打,仙门,不过是伪善者和真小人的游乐场。”
他为仙门出生入死,平南疆,除奸佞,铲魔尊,死守绝关,百战不退。
而最终,飞鸟尽,良弓藏。
在他入魔后,往日看似交情不错的人纷纷规避,或者加入铲除他的队伍,甚至在对他刀刃相向时,仍端着一张虚伪的面目,口口声声地对他说,这是迫于无奈。
往日不如他的人,更是气焰猖狂,声称要斩妖除魔,代圣人铲除污点。
真是好笑,他们明明连问天阶都摸不到,却觉得能够替谢云霁行事。
殷无极也不啰嗦,全送他们下了轮回。
他最后的价值,也许只有以他的死,抹除师尊的污点,确定圣人谢衍至高无上的地位。
奇怪的是,他明明愿意的。而谢云霁却不愿意了。
殷无极擦净唇边的血,然后以剑支撑身体,踏着纷纷扬扬落下的雪,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向峡谷深处。
流离谷地势险要,唯一的通路只有狭长一线,多魔兽,一般无人踏足。
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见,在风雪的深处,有一个人伫立许久,几乎与茫茫天地融为一体。
殷无极太熟悉他的背影,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最终没有吐出他的名字。
“你来做什么?”殷无极绷着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却突然很想触碰那与风雪一起飞扬的白色衣袂。
可他只是伸了一下手,却收了回来,五指攥成拳,放在身侧。
“我知晓如何通过你的结界,这一点,你放我走的时候就算到了,根本不需要你亲自走一趟。”黑袍残损的青年大魔顿了顿,又道:“难不成,你是后悔放我走,想要杀了我不成?”
那人没有回答。
殷无极又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是近乡情怯,他甚至不敢去惊扰观雪的白衣人,连呼吸也屏住。
他的黑色衣摆还沾着血,俨然是经过了一场死斗。一道血痕正好横在脖颈处,差一点就要被割喉。
殷无极忽的觉得有些慌,不想被他看见这般狼狈的样子,连忙举袖擦拭脸上的鲜血,却把脸颊上的血给抹开了。
他也意识到这样不太整洁,垂着头惶然失措了一阵,又抬起眼,怔怔地看着他,道:“师……谢先生,您在等我?”
本应该端坐于云端之上的圣人,终于有了些反应,不像是一尊高高在上的淡漠神像。雪落在他的墨发上,仿佛梨花染白头。
圣人境已然可以风雪不侵,可他到底在这里等了多久?
朝如青丝暮成雪啊。时至今日,谢衍终于明白此等心境。
他轻轻抖去袖间的雪,静静转过身来,依旧是千年之前旧容颜,可曾经的死生师友,却再也不复千年前。
殷无极看着他依旧如古井深潭的眼睛,却发觉他眼睫上沾着雪,在此情此景之下,至强者也能显出些许柔软。
高高在上的仙神,此时独立寒冬,声音缥缈。
“别崖,过来。”谢衍轻轻开口,向他伸出手,似乎在等他过来。“让我看看你。”
殷无极像着了魔似的,脚本能地动了,向他走去。
可是当他握住谢衍冰凉的手时,才觉出非同一般的寒冷。
于是殷无极难掩冲动地握住他的手,攥紧他修长的手指,失控地贴到自己的脸颊上,试图用身体的温度暖他的体温。
突然,他听到谢衍笑了,低沉,带着些无奈。
“怎么还和从前一样,不撞南墙不回头。”白衣圣人轻轻抚过他受伤的脸颊,替他治疗了脸上的伤痕。
“回不了头了。”殷无极沙哑着嗓子,遏制不住地道:“我其实、早就有入魔的迹象了,只是赤喉加速了这一切。不是先生的错,仙门大会上,我只能这么说,冒犯了先生,很对不起。”
他忽然有冲动,把一切都告诉他。包括这些年的忍耐、自我的斗争、对他无望的爱恋。但他却说不出口。
谢衍无言,只是抬手,像从前那样抚了抚他的发顶。
他本来想要给些忠告,或是不发一言,就这样冷漠地目送他离开。也许,及时斩断这段本就不应该开始的师徒之缘,对谁都好。
可是真的等到离别时,圣人已经情感淡漠的心里竟然有久违的情绪激荡着。他甚至想要就这样把殷无极带回去,摆平一切反对,甚至扭转天道的预言,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自顾自地把他留在身边。
“这是第几个冬天?”谢衍忽的问道。
问法很是没头没尾,但殷无极明白他在说什么,这是他们独有的默契。
他答道:“距离先生收我为徒,已经有一千零八年。”说到这里,他轻声道:“也没有下一个了。”
师徒情义两绝。他现在回忆起来,心脏依旧像是被剜去,他不明白,谢衍到底是怎样说出这样残酷的誓言的。
“魔尊死后,北渊洲十城必乱。去了北渊洲之后,掩盖自己的身份,先找个地方把伤治好,好好修炼。”谢衍轻叹一声,习惯性地想要关切几句,唇齿却仿佛被冻住了,最后几个字,又轻又哑,说出来几乎艰难。
“从今以后,我护不住你了。”
两洲之隔,何止千里万里。
“选了这条路,就要好好活。”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活下去。
殷无极怔了怔,看着师尊那张淡漠的脸,忽的有种荒谬之感。
他并不是没有离开过谢衍,也有几十年见不到他的日子。可那些时日,他心里总是安稳的,知道他还有家可回,家中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可今天之后,站在通往魔洲的唯一道路,经历这样一场送别。
他陡然意识到。
从今以后,他再也没有家了。
也许今日之后,再也见不到了。他会死在魔洲的一个小角落,或者在山林之中苟延残喘,寂寂无名地想念着他,挨过这漫长而痛苦的岁月。
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不说呢?
忤逆犯上的事情他已经做了,就不要再在乎那么多。在修真者漫长的生命里,假如拥有只一瞬,那便一瞬好了。
殷无极原本暗淡的绯眸里,突然燃烧起寂静的幽火,好似死寂的生命被再度扔进了柴,迸溅的火星比星辰还要明亮。
他走上前去,骤然反扣住谢衍的腰,决然将他拉进了怀里。这是一个大逆不道的拥抱。
谢衍似乎也没有预料到他会这样突然地抱住他,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唇齿微启,似乎要喝止他的放肆。
但是下一刻,谢衍就被他的逆徒近乎狂乱地咬住了薄唇。
他的唇是冰凉的,带着些冰雪的气息。
殷无极近乎撕咬地吻住他,叩开他的唇舌,近乎长驱直入。
曾经他座下那个谦逊温文的君子,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他撕开了伪装之后,本质是嗜血的野兽,吻带着深沉的欲,如一场暴风席卷了他。
一切都太过了。
殷无极胆敢拥吻他,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
若他不敢赌,他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比起不明不白地死去,他宁可做一个疯狂的赌徒,赌谢衍的恻隐与不忍。
他没有被立即推开,于是得寸进尺地扶住谢衍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圣人七情六欲淡漠又如何?
他偏要他尝尝情的痛楚与甜美,在吻中读懂他隐藏的欲望与渴求。
他偏要拖着他向着深海沉沦,在蚀骨销魂的欲望中沉醉,在欢愉中忘却俗世凡尘。
他这一辈子,恐怕仅剩下这一次,能靠他如此之近。
只要能够得到他一个吻,就是下一瞬成为一抔灰烬又怎样?
值了!值了!
忘情只是一瞬。
“殷无极——!”谢衍的声音比风雪还要冷。
紧接着,殷无极就被一道无形的气劲打中,结结实实地后退了几步。他跪在雪中,吐出一口血来。
但他大笑着抹去唇畔的鲜血,眼睛却烧着近乎疯狂的火。
“您还不懂吗,谢先生。”殷无极跪在地上,扬着头,看着师尊再也不复古井无波的眼睛,道:“我没把你当师父,从来没有。”
“……”
殷无极站起身来,直面着圣人境的压迫,依旧从容不迫。
他的绯眸艳烈,逐一扫过谢衍起伏的胸膛,冰白的脖颈,还有那透着淡淡的绯的嘴唇。最后,攫住了那双蕴含着暴风雨的眼睛。
“谢云霁,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突然性情大变?”殷无极咳出些许鲜血,在雪地上格外明显。
可再抬眼时,他原先的顺从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寂静的疯狂,“我从来都不是您喜欢的那个端肃君子,我忍着一切欲望,待在您身边,日夜煎熬着,是对您图谋不轨啊。”
殷无极抹去唇边的血,笑了:“我的心魔是您……我想得到您,为此辗转反侧,寤寐不眠,夜夜想着把您拉下神坛,尝一尝这七情六欲的滋味。”
“您若今日不杀我,假以时日,心魔更强,强到我再也压抑不住之时,我真的会不顾一切,对您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情。”
殷无极看着谢衍的眼瞳逐渐变深,似乎是真的生气了,有些不怒自威。
可是他的唇还泛着淡淡的粉,犹如他在梦中描摹过无数遍的模样。
只有尝到嘴里,才知道谢云霁这般冷硬的人,嘴唇也是软的,也是甜的。
“逆徒,给我滚。”谢衍却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向他下杀手。
他指着北渊洲方向,灵气一点,天道结界便缺了口,迷雾也散去些许。
殷无极是真的觉得,谢衍的态度太奇异了。
“这都不杀我。”但他已经无法深究了。他摇了摇头,恃宠而骄似的,笑道:“您这样舍不得我呀?”
“住嘴。”谢衍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寒声道:“逆徒,今日我放你走,从此两不相欠。至于你的痴心妄想,给我收起来。”
“痴心妄想……哈,的确,对你来说,一千年的执念,也只是痴心妄想罢了。”殷无极沉默地听完,突兀地笑了,道:“先生以后,还会有新的弟子,新的后继者吧?您会忘记我,一直向上走,直到飞升成仙,把一切凡俗抛在脑后。”
今日之后,他就会被彻底丢弃,他与谢衍,也将再无干系。
“走吧。”谢衍负着手,近乎寂静地阖眸,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从今往后,仙魔势不两立,这些荒谬的念想,你也应该……当断则断。”
“断?”殷无极摇了摇头,近乎绝望地笑了:“倘若我能断了这种念想,我又哪会被心魔折磨数百年呢,谢先生,我早就没救了。”
若情字是毒,那他早已药石无救。
殷无极没有再留恋。
人世的见面,总是看一眼少一眼。
今日有谢衍来送别,可能已经耗尽了今生所有见面的时光。他不敢再看他,生怕自己会不顾一切地回过头,跪在他的面前,求他将自己带走。
殷无极向着流离谷深处走去,远远地,消失在迷雾之中。
谢衍看着他的背影,仿佛感觉到自己心中空了一块。
直到他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他这才轻轻抚摸自己被噬咬过的唇,仿佛那种激烈而灼热的气息还未消散,让他的心中轻轻一动。
“狼崽子。”谢衍的语气却有些难以捉摸。明明在骂他,他的脸上却浮着些自己都没发现的,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142章 红尘长梦
那是一副卷轴。质地特殊, 以白玉为轴,外表似绸缎,又似纸张, 极难辨认是何种材质。
卷轴被置于千年紫檀的架子上, 案台四面皆刻了最高等级的禁制, 架子四处甚至布满锁链,好似在防备某种危险。
谢衍负着手, 站在它的对面, 神色莫辨。
“你心中有结。”那卷轴空灵的声音响起。
世上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声音,正如大道的灵念, 却唯有圣人境才能与之对话、交流。
“既然你已经遇到了难解的劫难, 为何不尝试着使用我?为什么不向我寻求答案?”那卷轴循循善诱, “你很清楚,我不同于天道, 它是一切规则的起点,而我,则是一切理念的终点。”
“儒门三劫, 道劫, 情劫,红尘劫。渡过三劫, 你将会摸到天门的边缘。”
“倘若你归于我,助我替代此间天道, 作为交换,我将会渡你成仙。”
“呵, 你当我是不懂事的小儿?”谢衍轻笑一声,说不出的嘲讽,“如你这般摆出诱人条件的, 多是邪道,吾封印你还来不及,何来顺从?”
“谢云霁,你可真不了解自己。”
红尘卷本是谢衍从上古遗迹带出,原本就是神器。而谢衍自从登圣之后,就能听到这个自称“红尘道”的声音,他本是天道代行者,却又并未向天道报告红尘道的引诱,反倒将其熔入红尘卷,就这样将它藏了下来。
而似红尘道也没有抵抗谢衍熔铸他的意念,反而坦然接受,并且栖息于此,甚至时不时出现,与寂寞的圣人唠一唠嗑。
“你若是对天道百依百顺,又何来藏下我,甚至将我熔铸入红尘卷的举动?”
“未雨绸缪罢了。”谢衍语焉不详。
他没有说明,他防备的到底是红尘道,还是天道。
谢衍向来喜欢一步三算,所以总是有后手。无论天道是何种东西,他都会尝试藏下第二个选择作为退路。
红尘卷是困不住的,祂本就是极致的灵物,融入了几乎与天道意念同等级的东西,不听谢衍操控时,祂自己也能玩的开心。
祂自动舒展开来,画卷内凌乱的墨迹如风云般变换,谢衍只是看了一眼那些复杂的纹路,灵台都仿佛像是起了风暴。
他只能微微错开眼,右手凌空一握,似乎想要再度制住祂。
“你是红尘道第一人,吾不会害你。”那虚无缥缈的意念之音又在他的脑海里响起,“但你没有发现吗,你的心乱了。”
谢衍忽的觉得不对,神色一厉,似乎要拔剑刺向红尘卷。
但是那陡然浮现的光芒,瞬间将他笼罩,让谢衍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红尘卷归于沉寂。
满屋子的刻印与铁链仍然沉寂着,唯有屋外的水波微微一动,似有涟漪。
*
“圣人。”有人在唤他。
谢衍把手从额头移开,才从主座上微微抬起头,长袖微微拂过,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腕。
他看向座下的儒门七贤十二名士。他们的神色或是恭敬,或是仰慕,这让他有些恍惚。
好像,他本不应该在这里。
“听说有魔门的使者到了,他说,有重要的东西要转交给您,您见还是不见。”
漫长的沉默。
谢衍按了按太阳穴,他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抹去了。
“那就见吧。”谢衍平静地道。
魔门的人,又会有什么东西转交给他?
来者身形高大,披一袭轻甲,走入儒门的议事厅内。
哪怕见到圣人当面,他也并无太多畏惧,只是抬起头直视着,面容萧疏俊朗,看上去像个久经沙场的将领。
若非仙魔停战,两方都不欲再掀起争端,他恐怕连儒门的地界都进不来,更别说面见圣人了。
谢衍轻轻蹙了蹙眉,他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仙魔大战中,殷无极曾经包庇过的魔修——萧珩。
这让谢衍有些本能的不喜。
“在下萧珩,曾与圣人有过一面之缘。”萧珩倒是很讲规矩,向着高高在上的圣人行了武者的拱手礼。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分外低沉,显然是一直处于悲郁之中:“在下此来仙门,是受故友所托,转交一样东西。”
谢衍忽的感觉有些异样,仿佛男人下一刻说出的话,会是极为刺耳,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于是,他直起了身体,双手落在扶手上,一双如霜如雪的眼眸冷厉地扫过男人疲倦的脸。
萧珩从袖里乾坤中摸索一番,最终取出了一个通体纯黑的盒子。
他仿佛哽咽了一下,用袖口擦拭着光洁的表面,然后看了一眼已经立在身侧的儒门弟子,似乎有些不愿交出。
但他叹息一声,道:“故友不想葬在魔洲,他的遗愿是落叶归根,我思来想去,他生前孑然一身,唯有儒门……”他看了看平静中带着压抑的微茫山,微微苦笑道,“算是他的家了。”
和萧珩有交情,家又是儒门的,还会有谁?
除了殷无极,他想不到第二个。
但,那怎么可能?
“你是受谁之托?”谢衍似乎笃定了这是个无稽的玩笑,脸色一时沉下来,声音比风雪还要冷。
“我的故友,是您的叛门弟子,殷无极。”
谢衍的第一反应是怒不可遏,连一向冷淡神情也维持不住,黑沉沉的眼里蕴着暴风骤雨。
“混账东西,竟是拿这种玩笑来欺瞒吾,让殷别崖自己滚来见我!”
圣人的威压有如千钧,让在魔洲也能算得上是大魔的萧珩双膝一软,竟是被生生压制到跪倒在地。
萧珩一手支着身躯,竭力抬起自己的头,直视着谢衍,沉声道:“我没说谎,他已经……不能来见您了。”
荒唐,荒唐!
他才去魔洲还不到五十年,他也能通过一些隐秘的渠道偶尔够听到他的消息,何况,他吞噬了魔尊的力量,魔洲又有什么样不知名的力量能够杀死他?
谢衍竟是一拂袖,走下高台。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圣人,面上竟是浮着一层清晰的愤怒,而这怒火之下,隐藏的是更深的不可置信。
“这是他的魔骨和遗物。”萧珩脊背承受的压力越来越重,这种让人几乎窒息的力量,让人几乎无法反抗。但是萧珩还是咬着牙,说道:“您若不信,只要看上一眼,便能分辨出我是否在说谎。”
谢衍凝住了,他停在萧珩的三步之外,却没有人敢看他的脸色。
而圣人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时,七贤十二名士几乎都喘不过气来,厅堂内落针可闻。
他一展五指,让地上漆黑的盒子落在掌心。
谢衍忽然觉得可笑极了,于是垂眸,盒子约莫三寸大小,他似乎是不相信他活生生的徒弟,回来的时候竟然只余下这么点东西。
只是解开一个简单的阵法,他就能打开它。可是谢衍的手腕颤了颤,手心覆在盒子上,竟是不敢去开启。
良久,谢衍拨开了锁扣,盒子咔哒一声开启。
盒子里面只有一块通体纯黑的魔骨,压在一封信上,正在散发着淡淡的魔气。
兴许是因为主人已经故去,余下的魔骨也没有主人的侵略性,更像是一块黑曜打磨成的圆润宝石。
谢衍忽然失声,理智几乎在这一刻被抽离,他将那颗润泽的魔骨纳入掌中,魔气灼着他的手心,却再也不复生前的力量,让他喉咙里都是破碎的血味。
“他是,怎么死的?”他心里如同针刺一样疼。
“为避免心魔侵体,变为残暴冷血、只知杀戮的怪物,他在彻底疯狂之前,自刎而死,然后余下的魔火将残躯烧尽。”
“……是吗。”
谢衍微微阖了眼,声音却轻下来。
萧珩身上的禁锢彻底消失了,因为圣人,已然顾不上迁怒于他了。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如仙神一般的男人。
圣人昔日总是如临江之仙,孤冷如清风霁月,仿佛随时都能乘风归去。可如今,他的表情几乎一片空白,就算是与他不相熟的萧珩,也能感觉出其中的空茫与恐慌。
一具毫无瑕疵的神像,难道也是会悲伤,会恐惧的么?
盒子还有夹层,四周刻上了防止魔气外溢的禁制,一看便是殷无极的手笔。他留下的东西很少,他翻到底部,却发现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两行字。
“师尊亲启。”
“不肖逆徒殷无极,绝笔。”
谢衍看到时眼瞳一颤,之前所有的失真感自此如洪水般反扑而来,让他整个人几乎摇摇欲坠。
他本以为,圣人境早已弃绝凡俗牵挂。
就算殷无极离开,他失望一阵,离开久了,他也能渐渐地不再去听殷无极的消息。从此,两人分道扬镳,再无干系。
可当他死了,谢衍才终而发现,他竟是完全不能接受他的逝去的。
灯光如豆,正在盈盈摇晃,室内显得有些暗淡。
谢衍拆开信件。
“师尊亲启:”
“当您看到这封信时,代表着我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心魔,它即将扭曲我的性格,否定我的挣扎,杀死我的本心。而我也已然下了决断。只是,这恐怕辜负了您对我的期待。
“我确然是个失败的徒弟。您要我继承儒门,我背弃了您;您仅仅只要求我活着,我却不得不奔赴我的命运,走向死亡的结局。”
谢衍坐于孤灯之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这封长信。
殷无极这手嶙峋奇崛的好字,便是他当年握着他的手教出来的。
他摹写谢衍的字帖,继承了字里行间的风骨。可他从未想过,自己最后一次看见,却是在他的绝笔信。
“我不要活成没有理智的怪物,活成一台战争兵器,最后还要劳烦您来亲手杀我。我想要干干净净地走,这样手上不至于沾上无辜生灵的鲜血,我就算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但至少能决定,我可以怎样死去。”
谢衍长久地拿着薄薄的信纸,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
忽的烛火噼啪一下,被漏入室内的风给扑灭,他才怔怔地抬起眸来,长睫笼下,忽的落下泪来。
圣人境是不会落泪的。
他们已经超越人与神的界限,离天穹之上只有一步之遥。
“我已经想好了自己的死法。天生魔体会受人觊觎,是不能留的,大概我会一把火把自己烧个干净,倘若有遗物,我会托人给您带去,连同这封信一起。希望您能够稍稍明白我对您……”
“……世事无常,我写至这里,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再说与您听。我在此大逆不道地喊您师尊,实在不合天道。但这是最后一次了,您这样好,原谅我吧……”
殷无极当时写到这里,留下了一个墨点,他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提笔删去,终而又写道:“不,没什么,祝您仙途平顺,得证千秋大道。”
“不肖弟子,殷无极。”
“拜别师尊。”
第143章 白骨成碑
“圣人‘请’我来, 是有什么要问吗?”
萧珩这些日子一直被困在儒门,等待圣人召见。那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将领,眼睑底也染着一抹青黑, 看上去疲倦至极。
微茫山于魔修如龙潭虎穴, 他虽然知晓谢衍威名, 却莫名地认为,看在殷无极的份上, 圣人不会杀他。
“魔修有七枚魔骨, 这里只有一块。”谢衍一直攥着那块冰冷的魔骨,谁也无法读透那张淡漠出尘的面孔背后深藏的情绪, “其余的去了哪里?”
“先前人多口杂, 我稍稍隐瞒了一些细节。”萧珩也不等谢衍让他坐, 而是随手抽了张椅子,倒坐着, 手臂搁在椅背上。这个姿势看上去有些落拓不羁。
他眯起眼,语气有些许狠劲,道:“圣人有所不知, 这枚魔骨, 是他活着的时候,自己从身上生生剔下来的。”
谢衍握着魔骨的手一顿, 冷厉的目光扫过他英俊到有些邪气的脸,道:“你说什么?”
剔骨之痛, 于魔修来说,无疑是一场酷刑。
“那家伙早就知道, 自己快要死了,甚至可能什么也留不下来,于是提前将这些交予我。”
萧珩嗤笑一声, 毫不畏惧地看向谢衍的脸,道:“圣人远在中洲,当然不知晓,他的天生魔体对魔修来说是怎样的诱惑。这足以让北渊魔洲联合起来追杀他,要分他的血肉,剔他的魔骨——谁能拒绝提升修为呢?”
“他能够杀掉十人,百人。但是千人万人要杀他,他如何与天下人为敌?”萧珩缓缓道来,口气似乎有些讥诮,“圣人将他放逐魔洲倒是容易,可又是否想过,殷无极在魔洲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不能行走于阳光之下,不能在一处停留哪怕多一天,永远都在逃亡。这世界待他从没有善意,那些对他示好的人,转眼间就会背叛他;那些觊觎他力量的人,如闻了腥味的野狗,追着他咬。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不得一时安歇。”
萧珩一直在观察他。
谢衍坐在窗前,阳光从他背后投入室内,却让他的神情模糊不清。
圣人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萧珩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毫无敬畏地盯着谢衍,道:“圣人看样子没有什么想说的,我当真为他感到不值。”
谢衍抬眼,幽沉沉的眸中没有映出任何东西。他身上的气息犹如深渊,不似平日里的高远如雪,而仿佛涌着压抑而寂静的风暴。
“我的确不是个合格的师父。”谢衍并没有因为萧珩的不敬言辞动怒。他只是看着桌案上压着的殷无极的信件,伸手将其抚平,甚至有些温柔,“他恨我,是应该的。”
“他不恨你,就算被你丢了、扔了,到临死之前,对你也没有一句怨怼。”萧珩道。
“既然他是被逼到自戕的,那么,是谁分了他的其余六枚魔骨?”谢衍自言自语着,声音却陡然沉了下来。
谢衍明明巍然不动,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他点了点桌上铺平的纸笔,语气柔和:“烦请萧将军,将他们的名字告知衍。”
有那么一瞬,萧珩甚至觉得,谢衍不像是传言中的正道楷模,而是比魔修更可怕三分。
*
“圣人谢衍,违背天道,斩开结界,强行进入北渊洲——”
谢衍微微仰着头,看着晦明的天。
魔洲的雨水总是透着一股带着血的潮气,而他右手执着的长剑上,鲜血从剑锋滴落。
他的脚下开着殷红的血池炼狱花,魔花的根茎缠绕着遍地的尸首,将其作为生长的养分,让血海亦成花海。
“……撕毁条约,屠戮大魔……”
谢衍的脚步不紧不慢,左手随时在以天衍之术计算对方逃走的方向。
他像是个有耐心的猎手,任由夺路而逃的猎物四面碰壁,最终走向绝路。
“逃,快逃!”在幽明的阴雨中,有魔修四处逃窜,惊惶地叫着,“圣人疯了!圣人疯了——!”
此时的山海剑,哪还有半点儒家君子剑的平和中正,已经被红褐色的血色痕迹爬满,像是蒙了一层铁锈。
而白衣的圣人却懒得拭去剑上的血,因为下一刻它又会被鲜血沾染。
剑气如芒,在幽暗中乍明乍暗,无头的魔修喉管里喷出的热血溅上了他的侧脸,谢衍却没有伸手去擦,只是静静地一瞥。
一颗双目圆睁的头颅滚落在他的脚边。
男人是一城之主,在北渊洲也算是一霸,却至死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这样死在圣人的剑下。
谢衍看了看他跪倒在地的无头躯体,漠然抬剑,将他的左臂斩落。
然后,他弯腰,从那僵硬握紧的拳里,取出一枚漆黑的魔骨。
“第三枚了。”谢衍用拇指擦去黯淡的魔骨表面的血水,收到自己的掌心中,他低眸一笑,声音温柔,“好孩子,师父带你回家。”
此地已经再无活人的气息,谢衍不再流连,转身离去。
那曾经背叛过殷无极,并且从背后给了他一刀的魔修,正在阴沉沉的墓道之中逃亡。
这已经在幽深的地底。亡灵与妖邪游荡着,惨绿色的鬼火一起一伏。
按理说,没有人能够在短时间内找到他。
可是,就算是躲入上古的魔修遗迹,他也躲不过谢衍犹如鬼神的天衍之术。
已经数千年杳无人迹的遗迹中,魔修听到了脚步声,由远及近。
“求求您,圣人,请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我会把魔骨双手奉上……”那魔修竟是两股战战,声音因为恐惧而哆嗦。
他不知道还能往何处走,只知道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如同索命的死神。
就在他逃往下一个转角时,他看见谢衍洁白的袍角,竟是双膝一软,跪倒在墓道里,仰头望着男人漆黑到透着血腥的眼瞳,表情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失控,裤/裆一片腥/臊湿润。
谢衍就如同看什么肮脏的东西一般,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珠玉一样的声音响起,薄而静寂:“你这样肮脏低劣的家伙,竟是也能从背后捅他一刀吗?”
谢衍已经杀了他太多的仇人,从他们支离破碎的忏悔中,逐渐拼凑出殷无极所经历的追杀与围猎。
可越是详细,他心里越是如刀割一样地疼。
“我错了、我错了!圣人啊——求求您了,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那人匍匐在他的脚边,一个劲地叩头,额头竟然磕出血来。
一枚莹润的魔骨被他双手奉上。可还未等他堆着讨好的笑看向谢衍时,眼底就映出了此生的最后一幕。
剑光如飞雪,犹如闪电,照亮了阴森的墓道。
“真是碍眼。”谢衍微微阖眸,声音轻而缥缈,“就算悔罪了,死去的人,又能回来吗?”
红月之下,他的背影仿佛披着一层血色的光,但是仔细看去,又是炼狱里的白。
只是须臾,他的身影便从墓道中淡去。
荆棘铺地,白骨遍野,而道路两侧歪斜的无名墓碑被青苔覆盖。
这里是北渊洲的墓园,无名魔修的乱葬岗。
谢衍踏过曲折的小路,看向遥远的月色,脑海里忽然浮现起一个荒谬的想法。
“让山川崩裂,让河水倒流,让星辰停止运转,打破时间的流动,重塑四季的变换……”
“倘若这样,能让死去的人回来吗?”
*
五洲十三岛震动。
谢衍几乎是将魔洲说得上姓名的高位大魔屠了个遍,让魔修闻圣人谢衍之名,便恐惧不已,生怕对方那一长串的名单之上有自己的名字。
谢衍拜访佛宗禅山,看着莲花座上的佛陀,依旧神色幽静,名士风流。
谢衍面前摆着一局残棋,他只是端起茶盏,自己与自己下棋,神色却显得理所当然。
“请佛宗指点,如何从轮回中搜到特定的魂魄。”谢衍问道。
“谢施主,这又是何必?”佛宗轻叹一声。
“谢小友,住手吧。”道祖劝解道,“生老病死乃世间规律,贸然打破禁忌,背负因果极多,你又何必强求?”
“若是我要强求呢?”谢衍一颗子一颗子地摆满了棋盘,闻言,竟是笑了,“因果,于我又有何妨碍。衍要做的事情,两位恐怕拦不住。”
大起大落,大喜大悲。
谢衍原本接近于神的心境,在几乎圆满的时候,出现了破碎的迹象。
殷无极的死,如一把锋利的刀,刺破了那虚假的完满。让他原本望向天穹之上的眼睛,不得不再度落在红尘中,体验那久违的爱憎离合。
佛宗劝解不得,只得摇了摇头,道:“谢施主,此乃返魂香,尝试从轮回中搜寻吧,倘若真的做不到,便罢了吧,贵为仙门之首,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不是被一名早已叛出师门的弟子所困。”
“衍,多谢佛宗。”谢衍接过返魂香,微微阖眸,眼睫微微颤了颤。
继而,他如常站起,向道祖佛宗告别。
谢衍回到微茫山,他的住所没有任何人敢打扰。
他把返魂香置于香炉之中,却并未点燃。他又放下一摞用纸包好的栗子糕,然后微微侧眸,端详着跪坐在榻上的玄衣少年。
少年与真人无异,但凝神看去,便能看到他骨骼底下埋着的七枚魔骨。就连少年身上的玄袍,也是谢衍从徒弟尘封的洞府里翻出来的。
圣人的秘术活死人,肉白骨,他可以重塑他的肉身,却无法凭空造出他的魂魄。
这具缺失了灵魂的空壳,对他的话会有些许反应,但那些反应很简单,或是回答“是”与“否”,或是微微点头,回答不了复杂的问题。
他也遵循谢衍的意思,轻轻地唤“师尊”。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声线,与他记忆之中别无二致。
“过来。”谢衍侧着头,支着自己的侧脸,坐在太师椅上,轻声道。
少年原是一具不动也不笑的傀儡,听了他的声音,才手脚有些不协调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仰着头听他的话。
一切都和曾经那么像,可唯一的缺陷——他的眸子里却没有任何光彩。
谢衍轻叹了一声,揉了揉他的黑发,问道:“有没有听话?”
少年歪着头,有些机械地喊他:“师尊。”
可下一刻,他埋在胸膛里的魔骨发出共振,殷红的魔气在全身流窜,好似一种无声的抗拒。
只是短短数秒,少年的躯壳便如同从内部燃烧一般,无声无息地化为一捧灰烬,七颗魔骨散落在尘埃之上,光芒渐渐灭了。
如之前试过的无数次。
谢衍用秘术与圣人精血塑造的躯体,承受不了魔骨承载的记忆与魔气。
谢衍眼睫微微颤了一下。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失败,却每一次都感觉到煎熬。这仿佛是把他最后的死亡在他面前重演了无数遍,每一次都是摧心的痛楚。
“不能教他喊师尊,殷别崖,你就这么不愿意认我?”谢衍顿了顿,突兀地笑了,笑意却没达到眼底。
他看上去仍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圣人,但是谁也不知道,圣人是不是真的疯了。
他弯腰捡起魔骨,轻轻低喃:“别崖,你真要逼我,把你的魂魄从轮回里捉回来?”
第144章 回忆之湖
再次失败后, 谢衍将废稿弃于书案之上,久久地叹息。
他用以塑造躯壳的工笔人像已经极为精细,少年墨发玄衣, 于梅花林深处回眸, 处处都与他记忆中一般无二。
混杂了血的墨汁灵气浓郁, 可就算他的画技臻至完美,却也不能复刻出完整的一个人。
“生者踏入鬼界, 危机重重。”佛宗叮嘱他, “谢施主,森罗十殿拦不住你, 但你要谨记一条, 不要迷失在回忆之中。”
佛宗送予的返魂香, 最终还是被他点燃。
以谢衍的境界,除却九重天上, 他已无处不可去,哪怕是下黄泉,他想去也就真的去了。
那细细的一缕香绵延去向远方, 谢衍循着指引, 一步一步走下云雾缭绕的问天阶,穿过红尘万里, 直到找寻到鬼门的入口,进入黄泉道。
他将鬼界闹了个天翻地覆。
先屠魔洲, 又乱鬼界。以圣人之实力,没有大阎罗王的鬼界阎罗拦不住他, 最终不得不为他打开轮回境的入口,放他进入了鬼界最深处的三界湖。
踏入轮回镜,他看见平和如镜的湖面, 倒映着三界的碎片。
他抬眸确定了方向,便循着香线而去,微微扬起的衣摆如蝶翼,轻巧掠过水波,没有丝毫惊扰轮回的秩序。
波澜乍起,他看到湖中的倒影。
彼时,正是早春三月。殷无极正在练习君子六艺。
他很不熟练,地上散落着脱靶的箭,手中握着一张弓,正在把白玉箭搭上弓弦。
谢衍不知说了些什么,唇角却是带着笑,少年的耳垂却一点一点地红了。
“师尊!”少年又气又恼地唤他,可下一刻声量就变小了,“……您别笑我了,我会集中不了精神的。”
“又脱靶了。”谢衍负着手站在他身侧,墨色眼眸里笑意加深,“再射不中就要抄书了,正好我有一批书纸张发黄发脆,不好时时翻阅,正需要副本,那可要劳烦别崖了。”
“下次一定能射中,我才不抄书。”少年一脸不想面对现实的模样,深吸一口气,再度拉开弓。
谢衍瞧着他,觉得有趣,便是弯起唇角。
少年的肩胛紧绷,抬眼看他一下,又迅速别开。
“您别盯着我看。”
“拿弓的姿势就不对,怎么可能射的中。”
谢衍笑了,他一副不计前嫌的模样,倾身扶着他的手腕,从背后半环着他,细白又修长的手指从他的手腕滑到手指,一点一点地纠正他拿弓的姿势。
“记住了,这样才对。”
而少年人哪还有之前孤戾冰冷的模样,神情生动的很。
被人真正宠过爱过的孩子,骨子里会刻上抹不去的烙印,这些成为了他珍藏在心中的回忆,直至死去才化为琉璃碎片,从湖中浮起。
记忆之海不会说谎。
可若非容貌一致,谢衍几乎认不出那个言笑晏晏的青年是千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的他还未背负上任何枷锁,从未承载起他人过重的希望,他不是圣人,只是闲云野鹤的“天问先生”,可以只为自己而活。
时光总是残忍的,让人变得面目全非。
谢衍向前走去,只是在镜湖之上踏过几步,往事便如涟漪般浮现。
在湖面的水波停住后,他又看见一段早已尘封褪色的记忆。
“师尊要修复秦王破阵乐的乐谱?”殷无极坐在他的身侧,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漫不经心地替他磨墨。
他欣赏了一下谢衍修复好的部分,似乎在轻哼什么,应当是乐谱的调子,声音低沉而柔和。“这是从乐圣的遗迹寻出的?已经残缺大半,真的能修好吗?”
“我手上还有半本摹本,但是其中有些音对不上。”谢衍将琴放在自己的膝上,调试了一下琴弦,“铮”地一声,古琴鸣响。
“你替我听听,这个音对不对?”
“嗯,差了些层次。”殷无极坐到他身侧,伸手勾动宫音,“如果要接得上,这个音是不是好些?”
“听着有些软。”谢衍摇了摇头,道,“我有幸在乐圣的遗迹留下的幻境中听过半首,但是出来后记忆却有些模糊了……”
“我记得,这一段铮然有声,如同金戈,让人心神皆震,听之难忘。”
殷无极知晓他喜欢用些虚无缥缈的形容,那大抵是文人骨子里的浪漫和固执。于是他坐到师尊身侧,右手拿着谱,左手在琴弦上轻拨,弹奏出两人起了争执的一段。
余音绕梁,久久不歇。
“这是我的理解,师尊觉得如何?”
“……的确不错。”谢衍阖目静听,只觉心境空明。
在乐声停歇时,他才睁眼,略略扫了一眼好似得意,又好似向他挑衅的徒弟,抄起折扇在他额上轻敲了一记。
谢衍似笑非笑:“当我听不出你的心思?这才学了多久,就想着挑战我了?夸你两句有才,你还顺杆子爬,小混蛋。”
“师尊谬赞了。”殷无极眸光一转,笑着道:“那采用吗?”
“去,拿笔墨,把刚才那段记下来。”
谢衍又是驻足凝望半晌,忽的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未曾弹琴了。
就算是偶尔摆弄一下笛子,也只是在窗前月光下吹一曲折杨柳。可那清寂的乐声,只会让他感到浓浓的孤独。
他的案台上总是摆着看不完的文书,就算焚膏继晷,也永远没有做完的那一天。
以前,殷无极会为他分担许多,从南疆到北地,他总是在奔波,为他排忧解难。
现在,他活得太累的徒弟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了,做师父的,却要来打扰他的安眠,只因为自己某种说不清的执念。
着实自私透顶。
谢衍走走停停,看着那些成圣之后再也未能想起的事情。
他确然有过逍遥的曾经,闲云野鹤,如红尘中的隐士。
他来去本如流云般自由,却不知什么时候,少年跟上了他的脚步,两个人踏过名山大川,江河湖海,最后在微茫山落脚结庐。
一千年,那可是一千年啊。
谢衍将那些散落在湖中的碎片逐一收集起来,他的掌心很快凝成了半块殷红色的珠玉,像是他入魔后眼眸的颜色。
他就算为殷别崖的离去再意难平,也不得不承认,那种绯红到能将一切烧尽焚灭的颜色,实在是适合他。
不知从何处传来悠扬的笛声,谢衍看向蒙着雾气的远方,心里忽的一动。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
“长相思,摧心肝。”
谢衍顺着迢迢的水面走向浓雾深处,耳畔回荡着呜咽的笛声,与那些支离破碎的话语。
他想起了很多事。
梅花已经开了,埋在树下的谢师酒却再也没有打开。
少年拎着他养的鹤纤细的脖子,跳进他的窗,还口口声声地说要焚琴煮鹤,神情生动而鲜活。
漫漫的长夜里,有一盏为归人留着的灯,从天黑到天明,灯下是一局寂寞的残棋。
他在竹林里等了许久,直到梨花染了白头,他才恍然惊觉,原来有些事情,早已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若说谢衍对殷无极的异常什么都不知晓,其实是不准确的。
他就算早已情感稀薄,事务缠身,但是对于徒弟的疏离,他也会多分几分关注,只是一直未曾想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对他寄托了殷切希望,栽培他,重用他,放他去看这大千世界。可走过斑斓的旅途,但殷无极依旧与仙门的一切格格不入。
不知何时,殷无极待他,亲近又抗拒,仿佛垂死挣扎着什么。
他甚至还会有些逾越的举动,显出几分侵略性,似乎在试探他的底线;有时他又会退后几步,待在一个让谢衍都觉得难受的距离,疏离的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儒门弟子。
殷无极的三缄其口,却让谢衍无处问起。
不知何时起,他们的关系已经极是疏离,公事公办,客客气气。
无论他说什么,殷无极却都是应好;让他做什么,总是会漂亮地完成;他兢兢业业,尊师重道,可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显得寡淡而苍白。
那年轻的孩子每一次看到高高在上的圣人,心里都是什么滋味呢。
真正被爱过的人,是不能忍受曾经那么熟悉的人,却有着那一张冰冷却陌生的面孔的。
而在成圣后,被他剥离掉的东西越来越多,直到成为一座众人顶礼膜拜的神像。一切都面目全非。
哀莫大过心死。如今看来,那是殷无极最痛苦的时光。
而痛苦的根源,却在自己。
“殷别崖啊殷别崖,我怎么教出你这种固执的徒弟。”谢衍扶着额头,先是轻轻地咬着牙,似乎是被气笑了。
可随即,他想到对方早已化了灰,作了土,他面上的笑,却渐渐地褪去了,化为霜雪一样的苍白。
回忆仍然在演绎。
“怎么,后悔了拜我为师了?”谢衍站在小舟之中,看着明月清波,手中只是捏诀,便让小舟乘奔御风。
小舟摇摇晃晃,忽的有风浪打来,殷无极一个站立不稳,就坐在了舟底,被浪打湿了玄衣。
谢衍便翘起唇角,看着他。
“师尊,你又欺负我。”少年控诉道。
谢衍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同你想的不一样?”
“就算是再温雅的君子,也会有放舟五湖的幻想!再古板的书生,也会做放歌南山,醉倒洞庭的梦。”
“生而为人,从心所欲,自然要做人间快乐事。”
“在平湖之上游弋有什么意思,站稳了,师尊带你去星河里捞月亮。”
一个波浪打来,小舟乘风而起,向九重天而去。
舟行云端,奔涌不息的江河湖海已在脚下。
谢衍白衣凌风,墨发飞扬,如同真正的临江之仙。他负着手,眼里映着红尘世界,大好山河,墨色的眼眸熠熠生光。
殷无极伸手,仿佛掬起一捧旧时的月光。
他忽的笑了,轻声道:“师尊啊,您若是能够一直如此自由,该多好啊。”
幻影破碎了。
谢衍伸手去触碰如镜般的湖面,却看到脚下的一切都归于黑暗。而那些熠熠生光的碎片终于完全归拢于他的掌心。
他微微阖起眸,终而轻声一叹,那漆黑的湖水渐渐没过他的脚面,如同要将白衣的圣人彻底污染。
可谢衍却没有任何动作,放任自己向着湖底沉去。
因为,他看到了那个被困于湖底,身缠沉重铁链,不得自由的魂魄。
第145章 为人师长
回忆之湖的湖水好似天幕, 居于头顶之上。停在谢衍指尖的一簇光团,忽明忽暗,似乎在指引前行的方向。
谢衍踏着虚空, 一步一步走向被困住的青年, 最终在他面前站定。
被铁链困于湖底的青年双眸阖着, 神色彷徨,仿佛陷入一场不醒的噩梦。
他伸手, 从湖中收集的记忆残片从他掌心跃出, 然后融入到青年的胸口。
不多时,浑身镣铐的殷无极苏醒了过来, 眸色是浓稠的漆黑。
他声音带着微微的哑, 低声唤他:“师尊。”
“嗯。”谢衍颔首, 答应一声,然后目光落在徒弟的身上。
他可以看到殷无极灵魂的底色, 并非是被混乱不堪的魔气染黑的模样,而是他熟悉的澄清。
谢衍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又攥紧。
他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仿佛闯入鬼界, 抵达危险的轮回境中,只是一次游刃有余的观光, 并非特意寻人。
但他出现本身,就能暴露他一切百转千回的心思。
“您来这里做什么?不值得。”殷无极轻叹一声, 神情平淡,仿佛没有回音的海。
谢衍心底生起怜悯与疼爱, 几乎温柔地凝视着他,然后低缓道:“别崖,我带你走。”
谢衍伸手触碰他身上缠绕的铁链, 要打碎颇具难度,但是他可以做到。
可殷无极却微微偏了偏头,牵动铁链叮叮当当地响,他拒绝了他的帮助。
谢衍蹙眉,神色有些恼怒:“怎么,你不肯走,要在这里关一辈子?”
而那被困于湖底的青年沉默了一下,忽的笑了:“师尊呀,就算跟您走了,您不是也要把我关一辈子吗?”
“在您的牢笼里,和在这里,都是不得自由,又有什么分别呢?”
长久的沉默。
虚伪的太平被揭破,真实浮上水面,显得格外残酷。
谢衍恍惚中想起,殷无极是已死的人了,他就算把他强行拉回人世,他又能以什么样的身份待在他身边呢?
魂魄,傀儡,抑或是被锻造的器灵?
他能够倒转时间,让一切回到还未开始之前吗?
不同于曾经的天纵之资,前途光明。如今的他那么渺小而脆弱,断送了一切的可能性,一生一世都得待在他的身边,依附他,仰他鼻息,才能得朝夕苟延残喘。
这是一种慈悲,还是残忍?
青年似乎要穿透他的内心,凝视着他,又一次开口:“师尊,您如此执着,到底是出自于什么理由?您始终没法把我变成想要的样子,难道不该直接放弃吗,我明明不符合您的期待,不是吗?”
“您是教化天下的圣人,世间那么多庸庸碌碌的魂灵都需要您指引方向,又何必把平生的清名,砸在一个已经无药可救的逆徒身上。”
“如此,当真值得吗?”
“为什么不值得?”谢衍顿了一下,仿佛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甚至还微微勾了一下唇角,“这天下,谁又能规定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还有,我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他转过脸,眸底风起云涌,有些冰凉地笑了,“你是假的。”
那被困住的青年骤然怔住,他抬起头来,却见到一片如云的阴影。
圣人抬手拂过那魂魄的轮廓,修长纤瘦的手中,却蕴含着超绝的力量。
他用力握住青年的脖颈,五指缓缓收紧,一字一顿地威胁道:“红、尘、卷,变回你原来的样子,不要顶着他的脸和我说话。”
自从来到这里时就隐约出现的违和感,终于有了答案。
一切都是假的,包括殷无极的死。
这是一个红尘卷构筑的世界。
红尘卷自恃看透人性,却终究不是真正的人。
他的徒弟永远不会和他说这些。他只会或是温柔,或是含笑,在他面前低头,哪怕他并不快乐。
“师尊……”红尘卷试图把他继续拉回自己编织的剧本里,用披着殷无极的壳子摆出受伤的神情,却像是一张虚假的画皮。
“你错了,那个孩子,现在已经不会叫我师尊了。”谢衍淡淡地阖起眸,复而睁开,道,“你自诩全知全能,却太不了解人心。如今,他怎么会一口一个师尊,叫的这么毫无芥蒂?”
他顿了一下,承认自己的失常,“也是我关心则乱,竟没发现其中本质。”
殷无极是他与世界的关联。他是他留下唯一的情感开关。
倘若他死了,他兴许会成为一名恪尽职守的仙门之首,慈悲却冷血的圣人。却独独不是谢云霁。
只要殷无极还活着,圣人谢衍永远不可能太上忘情。
“果然是‘祂’选定的代行者,就算是我亲自出手,也无法让你沉溺于此。”红尘卷见装不下去了,轻轻一抖,身上的铁链落地,它也变回面容模糊的灵。
或者说,一种虚无缥缈的“道”的模样。
周围的水幕以极快的速度剥落,像是一瞬间被吹散,化为灰朽。不多时,周围的世界尽数崩塌,变成荒芜的灰。
谢衍站在空旷的荒芜空间之中,仍然白衣墨发,不动声色。
这样抬手间就能构筑一个世界的能力,已经是仙神的领域,而他面前这个,的确也并非凡人,是他需要报以十二万分警惕的存在。
“人可真是复杂至极。”红尘卷确在试图模仿人的思维方式。
祂明明自己创造出了这个世界,却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露出了马脚。
他用一种谈起老朋友的口吻,说道:“曾经有一个人,以琴入圣,又由圣成魔,你可知晓?”
“六千年前,琴魔苏长明?”
那还是他在读琴谱时,才发现这样一个尘封历史中的名字。谢衍想起他的结局,心里微微一沉。
“他半生光明磊落,世人称道。可在道侣魂飞魄散之后,他性情大变,半生疯癫,最终走火入魔,尝试着各种方法,一心想要复活自己的道侣……”祂的声音突然低沉而玄妙,透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对,就像你一样。”
谢衍没有反驳他的比喻。
“他把死去的道侣从轮回里接了出来,为她塑造了一具与曾经一般无二的躯壳,从此放弃再进一步,隐居不问世事,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啊。”红尘卷的声音饱含喜悦。
“他一辈子也没有发现,那只是个傀儡,不是真的?”谢衍却迅速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冷冷地道,“玩弄人心,很好玩吗?”
“他发现了,或者说,他一开始就知道。”红尘卷的声音悠远而缥缈,“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多清楚啊,他的道侣魂魄,就是他自己为了渡过情劫,亲手捏碎的呀。”
谢衍顿住,神色仿佛蒙上一层阴影,道:“太上忘情?”
“圣人太上忘情,尽头,不就是孑然一身吗?”红尘卷笑了,“谢衍啊谢衍,你难道,还没有发现你少了什么吗?”
成圣至今,他感受到七情的寡淡,与自己渡劫期截然不同。
那种改变是潜移默化的,于旁人而言,只是圣人更有威仪而已。
于最亲近的人,则是熟悉的影子慢慢地被另一种存在杀死、取代,最终成为最陌生的样子。
“……苏长明入魔之后,七情归位,他还能再次亲手杀死自己的爱人吗?还是回到那个残酷的,没有她的世界里?带着对自己的憎恨和永远的愧疚活下去?”
“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他沉溺在这场长梦中,直到他寿命的尽头。”
谢衍沉默,最终道:“有时候,被欺骗反倒是一种幸福,可惜……”
他太通透了。越是清醒,却越容易发疯。
谢衍这辈子怕是也骗不过自己。
红尘卷像人一样叹气道:“一见到他,你就能排除一切错误,直接推出答案,打破这一切——仅仅只因为,他喊了你一句‘师尊’……你真是一点点也不肯骗自己啊。”
“有意义吗?”谢衍太过清醒,所以显得性情冰冷,但不代表他的七情六欲已经完全被抹除了,而是压抑着而已。
但是他此时的眼里隐隐有着神光:“他不会轻易死去,等我回到现实,我就去找他……”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没有管住情绪,按了按眉心,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你想做什么?”红尘卷仿佛找到了感兴趣的东西,问道,“你还要对他置之不理吗?或者是把他隐蔽地带回仙门,困在自己的身边……”
“为了一个失败的徒弟,你要赔上自己的名誉、地位、道途、还有坚守至今的理想?”红尘卷道,“甚至,为他对抗天道的规则?”
“他从不是‘失败的’,从来不是。”谢衍反驳了他,口气有些愠怒。
他直视着已经成为一团“理念”的“红尘道”,又恢复了如常的神色,淡淡道:“你就算再怎么学习和模仿,也理解不了人心。”
“那么,你想要做什么呢?”
它用一种轻率的口吻,猜测着谢衍的心思:“你到底看中了他的什么?天赋?就算他天赋卓绝,但你本身就是当世最杰出的天才。眼缘?谢衍的朋友有无数个,也不乏许多才华横溢,让你平辈论交的存在。”
“或者是他听话?哈哈,你怕是最明白,天下听话的徒弟有很多,殷无极绝不算其中之一。”
“在他背叛了你之后,你却为何耿耿于怀?”
“是你还未曾完全消退的情感作祟,或者是自以为可以掌控全局,却在他身上屡屡受挫,恼怒他总是脱离你的安排,从而产生的执念?”
“不,都不是。”谢衍缓缓摇头,似乎是在轻声嘲笑祂对人性认知的浅薄,他道:“那都是世人以为,我对他的要求。”
他说到这里,似乎还对远高于自己的“道”产生了些许怜悯。
祂试图理解“人”,总以为祂的赏赐对人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却总是很难理解蝼蚁的思维。
“世人觉得,我需要他在我登天门后继承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理想,我的弘愿。我失去了他,也将我未来的计划全数打乱,所以,我会对此耿耿于怀,想要拉他走回所谓‘正道’之上。”
“实际上,他的人生属于他自己,而不是我。”谢衍轻叹一声,道:“可惜,之前我从未想清楚过这件事,也从未对他说过只言片语……我以为他会喜欢这条路,平安顺利,我为他设计的,最好的那一条。”
而他终会为自己的自以为是付出代价。
“如果不喜欢,为什么不对我说呢?”谢衍自言自语着,心里缓慢地刺痛了一下,他忽然又有些恍然,“他不敢。”
殷无极畏惧着他的改变,更害怕他没有价值之后被丢掉。
谢衍成圣后,一点一点地剥离掉曾经的自己,于殷无极而言,该是多么的陌生。若不是师尊的些许言行还遵循着旧日的习惯,让他抱了渺茫的希望,殷无极估计早就崩溃了。
“无论他是天之骄子,还是沉沦于绝境,哪怕是死了、烂了、成了灰……”谢衍一顿,眸色深深,“我还是会去把他从泥地里拉起来,并非为了什么得到什么,只因为他是我的徒弟。”
“责任?还是别的什么……”红尘卷是当真疑惑了。
它能够知晓世上最复杂的知识,却总是不能理解人最简单的情感,“他已经成了魔,不会再回到你的身边了,你去找一个新的徒弟,或者干脆制造一个替代品、一个慰藉,不就足够了吗?”
这于谢衍而言,代价最小。
在它看来,谢衍的执着,在圣人这个境界之中,堪称荒唐。
古往今来,从没有一个在七情六欲消退后,仍然保有这么丰富而复杂感情的存在。
“时间和立场,会让他逐渐失却曾经的模样,变得面目全非,那时,你所有美好的回忆都会被背叛和伤害取代,何必还要再见,何必还要执念?就让一切停留在记忆里,不好吗?”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没有人能够真正被替代。我就算有了新的徒弟,他也会是最不同的那一个。”
谢衍像是为学生解答疑惑的老师,平心静气地对着祂道:“至于他成魔这件事……”
“他若觉得快乐自由,成魔便成魔,仙魔不两立,不过是天道操纵下,仙魔两道保持平衡的规则。”
他说到这里,竟是沉吟着微笑了:“倘若他觉得魔修之路不好走,想要回到我身边,那我便渡魔成圣。”
“且看漫天神佛,又奈我何?”
第146章 久别重逢
北渊洲的天色永远是灰蒙蒙的。
漫长而悠久的时光里, 血腥是魔洲唯一的底色,丛林法则是唯一真理。
这里常年与世隔绝,资源匮乏, 环境恶劣, 魔却是以好战尚武著称。魔洲十城城主至少都有大乘乃至渡劫修为, 各自裂土分疆,麾下无数精兵勇将, 互相吞并, 厮杀频繁,是一个天然的蛊池。
殷无极初入魔洲时便身负重伤。有传闻, 连圣人都不远千里, 亲手清理叛徒。偌大天下, 他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势力。
他得罪了太多的人,不但曾帮圣人平定南疆边界, 手上沾着不少妖修魔修的性命,在仙门更是不结党,不交游, 把“孤”字做到了极致。
为圣人弟子时, 他是最好的一把刀,在他离开圣人庇护, 身败名裂时,却引得天下攻讦追逐。
不知从何处传出, 殷无极为极为稀罕的“天生魔体”,其七枚魔骨乃是修魔重宝。虽不知真假, 但是众魔更是趋之若鹜。
殷无极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魔洲南部,古战场涿原之野。
上古战场散落在北渊洲的各个角落, 隐藏着古往今来的魔兽和幽魂,杀机四伏。有些高原地带,更是常年天雷声阵阵,触之神魂俱灭。
“真是和苍蝇一样,阴魂不散。”殷无极一脚踩在魔修的背上,迫使他五体投地,陷入古战场的尘泥之中,剑锋横在他的脖颈上,随时能削掉他的头颅。
他甚至还轻笑一声,左手抓住杀手的发髻,用冰冷的剑身拍了拍他的脸,微笑道:“说说看吧,你又是哪位城主的狗?是来杀我,还是来招安我?”
“要杀便杀。”那魔修啐了一口,“仙门狗,不肯为我们蓝城主所用,那就——”
他才刚说了个名字,殷无极红眸一抬,似笑非笑地道:“哦,蓝岚啊,那没事了。”
剑光一闪,他的头颅滚落在地。
“那条蝮蛇找我,哪里是招安,明明是想把我骗去剥骨食肉。”殷无极用手背拭去脸上的鲜血,从眼睑到鼻梁处的血污被抹开,显出嗜血而凶戾的神色。
“他困于大乘境界日久,什么天材地宝都要试试,为了进阶渡劫,更是不惜一切代价。招安?傻子才信。”
青年玄袍广袖,墨色长发随意地披散下来,却是屈身,蹲在那无头的尸首前,像是许久未与人说话了,自顾自道:“我看上去像是脑子不好吗?”
因为常年的厮杀,他的形容疯癫,身上可怖的魔气涌动,状态极是不稳定。
“五十余年……你在魔洲游荡,到底想干什么?”幽魂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质问,便化为青烟。
“不干什么。活着而已。”殷无极也不吝于给他一个回答。
等到幽魂彻底消失,殷无极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漠然地看着身首分离的魔修自燃,在风中化为灰烬。
只是活着而已。
起初,殷无极并不适应北渊洲这种极端的弱肉强食,还因为一些无用的仁跌过些许跟头,差点被人阴死,教训惨烈。
而他痛定思痛,踏着血为自己挣出一席之地,生生为自己杀出了个不好惹的名声,那些苍蝇一样蜂拥的魔修有了自知之明,才渐渐少了。
但他身体里还有至尊的魔气未消化,逼近极限时,他不得不寻了一处闭关。
五十余年一晃而过,再出关时,胆敢找他麻烦的人已经很少了。多是当年招揽他不成,心生杀意的城主,或是与他结了仇不死不休的敌人。蓝岚就是其中之一。
短暂的遭遇战结束,殷无极坐在古道河流边,从腰间取下水囊,舀了水,沾湿布巾,擦洗了一下脸上的血。
换做在仙门,一个小小的清洁术法就够了,但是殷无极拧的很,死活不肯用曾经那些谢衍教他的小花样,仿佛要和他冷心冷情的师尊一刀两断似的。
水波中倒映着他的脸,魔纹绮丽,容色妖魅,绯眸凝血,显出别样的邪。
“哈哈,哈哈哈哈……”
曾经的儒门君子捂着脸,忽地笑出声来,魔音威压,让池中赤锦也一摇尾巴,迅速溜走。
殷无极随意弹指,让水波破碎,搅乱了映出的那张妖容。而水中照影,除却眉目轮廓还有往昔的影子,其余哪能看出半点肃肃如林下之风的儒门君子模样。
换做迂腐的仙道大能,指不定都得指着他的鼻子,大叫妖孽祸水,高喊除魔卫道了。
殷无极说不出是自嘲还是叹息,兀自笑道:“如今这般面目,故人见面应不识啊。”
他端然坐在水边,似笑非笑地瞟来,便是霞姿月韵;他略略向后一仰,长发泼墨似的散在玄袍上,便似醉玉颓山。无论是放肆疯癫时,还是伤痕累累时,更是有种热烈而疯狂的气质,足够强韧,足够血腥,极有攻击性。
这种不讲道理的魔魅容色,便是天生魔体的副作用,魔功越是精深,容色越昳丽绝世。
而他自小就长的漂亮,又被谢衍捧着,用天材地宝养出他的锦绣姿容与轩举风度。他本该遂师尊的意,做个俯仰无愧的君子,而如今,再说什么都迟了。
“也罢,身在北渊魔洲 ,故人渺茫无踪,可能终我一生都再也见不到了。”殷无极伸手,沾着血的手在水中涤净。“现在还想着讨某个人的欢心,真蠢,我没救啊。”
他苍白如瓷的腕部皮肤上,有着常年厮杀的新旧伤痕,甚至有些还是他为了对抗魔性本能,自己划出来的。
“半仙半魔,当真可笑。”他微微蹙眉,按住自己的肋下三寸,痛楚又一次袭来,苍白的额头上也沁出细密的冷汗。他又感觉到撕裂胸膛的痛了。
几十年来,这种痛楚如挥不去的梦魇,一直跟随着他,折磨着他。
殷无极微微向后仰了仰,眸底映出蕴着隐约天雷的天际,只是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意:“天道,看我不顺眼就劈死我啊,阴魂不散了几十年了,来啊!”
层云深处,隐约有深紫色的雷光滚动,仿佛涌动着活物,却迟迟没有降下。
“以你现在的身体,想要扛过天劫,实属天方夜谭。”心魔见他用各种方式作死,又冒出头来,锲而不舍地蛊惑,“殷无极,你就要死了,放弃吧,把身体给我吧,解脱就不会痛苦了。”
“闭嘴。”殷无极眼皮也懒得抬,只是随手一攥,那只存在于他眼前的虚影惨叫一声,消散为轻烟。
“这是由心入魔的修士都会经历的阶段,你是要失去生命,还是失去自我?”
心魔即使暂时消失,却言犹在耳。
“剔除感情,改了性格,换得一夕苟延残喘……这么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若非我事先有过承诺,再难也要活下去,哪怕已经不知道活着的意义……”
殷无极缓了缓,忍过肋下的痛楚,唇边挂着无所谓的微笑,眼底却是一层孤寂的冰。
他好似对一切都厌倦了,如同一只徘徊荒原厮杀的兽,无止境地消耗着自己,杀戮、忍耐、变强,直到在战斗中寻到死亡。
短暂的休息后,殷无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提起无涯剑,走进了茫茫的雾气之中。
“好了,让我见识一下,这片有去无回的禁地,到底有什么名堂吧。”
“能和我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或者,干脆让我也死在这里。”
“……听起来都不错。”
他离开后,原野上的火还在灼烧,噼啪作响。
不知多久,一名身着白色儒衫,肩披青色大氅的书生来到此地,顿足片刻。
他的右手还掐着诀,似乎在算些什么,周身气质雅致风流,宛如神仙中人。
书生站在还未熄灭的余火之前,魔修的骸骨上,只有些许黑红色的火苗在跳跃,而被这魔气凝成的火焰掠过之处,已然寸草不生,留下黑漆漆的一片。
书生弯下腰,掬起一捧火苗。那侵略性极强的魔焰在他白皙的掌心,却仿佛炸了毛的宠物,只能委委屈屈地被他用灵气捏成一团,胡乱挣扎片刻,就乖乖不动了。
“我来寻人。”书生的墨发被白玉簪挽起,有一缕从鬓角落下,垂在侧脸,显得他的容貌清雅,不似凡人。
他用指尖碰了碰那一团火焰的尖端,被灼红了一片。
看着掌心有些惊慌的魔火,他却也不生气,只是像捏团子似的,碰了碰它,微笑道:“让我算一算吧,你的主人现在去哪里了?”
火焰跳跃了一下,明明此地无风,它却歪歪斜斜地飘向一个方向。
书生失笑,撩起儒衫,悠然跟了上去。
上古战场的禁地里,沉睡着一只渡劫修为的魔兽。
数千年后,他苏醒过来,而当年的主人早就是一具骸骨。他未能等到主人来寻,失控之下,被这经年累月的浓雾污染,见人便要吞噬。
殷无极作为闯入者,自然成为他首选的吞噬对象。
魔兽的眼睛已经被他烧瞎了一只,空洞的眼眶里一片血肉模糊。
殷无极站在它的巨口中间,用剑撑起他的獠牙。他的玄衣破碎,脊背被妖兽的利爪划开,露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疯狂到只剩下本能了吗……”殷无极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微微扬起唇,露出一个倦懒的笑容。“把沉睡之地周围的活物,吃的渣也不剩,胃口真大。”
魔气顺着他的双臂流动,从他的宽松的袖口涌出,转瞬间就包裹了妖兽的躯体。
殷无极已经许久没有接触能好好说话的人了,对着一只魔兽都能自言自语,怅然道:“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你等的人已经化为白骨,再也不能履行约定,不必等了。”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魔焰在巨兽的口腔中腾腾升起,充满了毁灭的气息。而魔兽吞下致命的火种,发出凄厉的惨嚎声,竭力摇晃着脑袋,被刺瞎的眼睛却流下两行血,或许,那也是泪吧。
殷无极用剑柄敲断了凶兽的獠牙,作为上好的炼器材料收入袖里乾坤。
他顿了一下,看着妖兽越发疯狂的模样,忽的苦笑一声,触景生情道:“做点好事,我会替你结束这种痛苦。”
殷无极说罢,轻身一跃,站在通天塔那样高的巨兽头顶,稳住了自己的身形。他握住他的两只角,试图用魔气操纵它。
在失重一样的摇晃中,他看向高远的天空。
只有在足够高的地方,他才能看见魔洲的星星。
在遥远的地方,有一颗稳定而明亮的星辰。
那是圣人谢衍的命星。每一次看见,他的心中就会平白生出些许思念。
无涯剑的剑气从他的天灵降下,如同一场流星落雨,刺穿它的脑颅与躯干,把魔兽高大的躯体牢牢钉在沙丘之中。
疯狂的巨兽终于哀鸣一声,轰然倒下,直到死前还凝视着雾气的来处。
仅剩的一只眼睛还未闭上,流露出一种灵性的悲哀,它呜咽一声,啸声悲凉,仿佛在回忆着回不去的岁月。
血肉如流沙消逝,骨骼化为荒丘。
在久远久远的历史前,它就应该死去了,和他的主人一起。而它又寄居于世千年之久,对它而言,从来没有偷生的快乐,而是一场无尽的折磨。
浓雾消散,天地茫茫。
殷无极站在尸骨废丘之上,半身浴血,宛如炼狱里走出的修罗鬼。
他随手把残损的玄袍重新裹在身上,却也遮挡不住什么,露出他苍白健硕的胸膛,正急促地起伏着。
他胸口还缠着绷带,遮住旧日未曾愈合的伤痕,魔兽的尖爪在他的脊背上划出交错的伤,差一点就把他的躯体拦腰截断。
生死之战,他还是活了下来。
晨曦降临,白骨成墟。
殷无极用剑拄着自己的躯体,试图强撑着走上两步,但很快,他双膝一软,跪倒在了沙漠的深处。魔气与灵气冲撞的剧痛又袭来,让他的神志一片模糊,身上的伤还在汩汩流血,在他行过处,留下斑斑点点的血痕。
殷无极彻底倒下了,他仰着面,手臂挡住有些刺目的晨光。
他喟叹道:“真可惜,又活过了新的一天。”
生活就是如此漫长而荒芜。但今日他倒下了,明日他还得爬起来,从流浪中找出活着的乐趣,或者存在的证明。直到走到尽头,完成将他束缚于世的承诺。
虽然,活着本身,对他来说只有痛苦和灾难。
远方传来幽幽的长笛声,一声吹裂。那并非魔洲的歌。
濒死之际,连痛觉都会麻痹。他肺部一阵滞涩,仿佛生锈了许久的铁器。
纵然意识模糊,他还是能分辨出些许旋律。那是一首折杨柳,是家乡的离别歌。
“年年柳色,确实愁杀人……”他笑了,颇为怀念地听着这遥远的长笛,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温柔的梦乡。
晨曦的光芒太强了。
他的血浸透玄衣,浸入黄沙之中,忽的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轻盈的衣袂垂落他的身侧,毫无杂色,雪白的像一朵云,青碧的像是柔软的柳枝。
殷无极忽然有种荒唐的预感,他吃力地伸出手,尝试去捉住那来者的衣袂。不像之前的许多次那样,这一次,他真正抓住了他的衣角。
风把他的衣摆吹起,轻盈的布料被他笼在掌心,如丝如绸的触感。
微光从他的背后照过来,勾勒出熟悉的轮廓。因为逆着光,殷无极看不见来者的神情,但他也半点不敢知道了。
近乡情怯啊。
白衣青年弯下腰,把他伤痕累累的身躯托在臂弯之中,他的声音很轻,仿佛不想惊碎这斑斓的长梦,口气却是熟悉的温柔。
他说:“别崖,我来迟了。”
殷无极闭起眼睛,泪却无声地浸入沙土里,声音有些嘶哑。
“……你来迟了。”
第147章 药石罔顾
雕梁画栋的核舟在天空之上遨游, 云彩已经落在了后面,连同那晨曦的微光。
殷无极坐在谢衍驾驭的核舟中,却从未这么想逃过。
“还活着?”谢衍一身寻常的书生常服, 走入船舱中, 青色衣摆随着风微微扬起。他略略瞥他一眼, 见徒弟盘腿坐在矮榻上打坐,魔气正缓慢地修复他身体上的创伤, 心中略安。
“托您的福。”殷无极轻咳, 吐出一口淤血,然后勾起一抹倦怠的笑, “勉强死不掉。”
他黑袍浴血, 长发散乱, 面色却惨淡苍白,脸颊上还有着浅浅的新伤。
明明看上去狼狈的很, 却端出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哪里像是方才鏖战至死的孤狼,反倒像是一只湿漉漉的弃犬。嘴上满是抗拒, 心里却百般期待着他摸上一摸。
“圣人微服, 亲身入魔洲,仙门的事务不要了么?”调息片刻, 殷无极的声音再响起,沙沙的, 有些哑,极是好听。
“圣人谢衍感悟大道, 临时闭关了。”谢衍不动声色。
“以你的信誉,根本不会有人怀疑。”殷无极垂下眼睫,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带着些隐约的恶意地笑了,“若是那些老不死知道你是来见我,怕是又得围在你的身后叫嚣‘除魔卫道’了。”
殷无极性子疯癫起来,自己却觉不出什么异常,只是在谢衍专注地望过来时,下意识地用手背蹭了一下脸上的血迹,习惯性地嘲讽道:“怎么?无缘无故来找我,圣人难不成是后悔把我放走,想要来补一刀,灭了我这给你门楣抹黑的叛师弟子……”
殊不知,在谢衍眼里,他哪有半分危险疯魔,而是像极了炸了毛的刺猬。
“想动手就动手好了,反正我在别人眼里,早就半疯了。”殷无极见他不答,心中更是冰凉酸涩,以为这是真相,眼中却溢满戾气,“谢先生,你平素也不是那么优柔的人,是穿胸一剑,还是干脆拿我的脑袋,给个痛快……”
“别动。”谢衍走上前,声音依然很淡漠,殷无极反射性地一僵,却见谢衍扳过他的下颌,用手帕沾了水,小心地擦去他脸颊上的血。
他的手指如玉雕一样修长洁白,却轻轻抚过他额头浅浅的伤痕,那是凶兽的妖风刮伤的,像是白瓷上最明显的裂痕,有种破碎感。
“殷别崖,你可真是出息了,我不看着你,就把自己弄的全身都是伤?”
“小伤……”殷无极嘴硬。
“小伤?”谢衍的神色有些不对劲,甚至隐忍着怒气。
他握住殷无极的手腕,把他的长袖往下一捋,只见这不听话的徒弟仗着天生魔体恢复快,腕上新新旧旧的放血痕迹交错着,简直是把自己往死里折腾。
“这是怎么弄的?”谢衍握的重了,怕把他的伤口弄到崩裂,轻了,这小崽子又不听话,尽是挣扎了,这让位高权重的圣人气得要命,声音也越发冷然,“我可没教过你,用剑天天往自己手腕上划!你不要命了吗?”
殷无极肩膀原本紧绷着,他以为,自己已经坚强许多,再怎样凌厉的指责都能听的。
但谢衍这样明着是斥责,却暗藏着关切的言语,却让殷无极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抬手便勾住倾身的青衣书生修长的脖颈,在他站立不稳时,直接带到自己怀里,用手臂紧紧揽住。
“是我错了,您别生气。”殷无极扣住面冷心软的师尊柔韧的腰,低头把脸埋在他的墨发里,贪婪地嗅了嗅他身上的水沉香气息。
“你也知道我会生气?”谢衍也没追究他的冒犯,而是抬头,拍了拍他的脸颊,冷哼一声,“你这是找死来了。倘若我不在,你就躺在禁地里,生死由天?”
“谢先生,我知道我活得不像样子……您骂我,再骂我两句吧,什么都行。”殷无极声音带着些哽,胡乱吻着他流水一样的发,呢喃道,“我知晓这样不对,但就是忍不住……对不起……”
他这般如痴如狂的低语,显出他十分的神经质与极端不稳的情绪。
谢衍并起二指,在他脉搏上一探,只觉他体内魔气与灵气纠缠,心下一凛。
他扳过殷无极别到一侧的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不想办法向我求助?”
“……这点小事,便不劳烦先生了。”殷无极勾起唇角,看似笑靥如花,却像是虚无的假面。
“这些年,你就这样……不人不鬼的活着?”
“……”他沉默以对。
谢衍头疼,也难怪红尘卷会编撰出那样的结局。倘若放任他这么疯下去,这不省心的逆徒是真的能一刀捅死自己,届时他又得上穷碧落下黄泉,四处找他的魂了。
他的肋下仍在隐隐地痛。但是真的疼了,他却半点异样也不会显露出来,只是握着谢衍的手腕,用脸颊轻轻地蹭过他骨节分明的指节,用唇瓣擦过他温暖的手心,好似一个隐蔽的吻。
“别闹。”谢衍被他亲了手心,那种细微的麻让他脊骨一酥。
他压下这种异样,扳过他的脸,却还是被他的容色闪到了眼睛,道:“殷别崖,你在魔洲都学了些什么,这样孟浪?”
徒弟以前可是标准的正人君子,魔洲果然是个大染缸,尽让他学坏了。
在究极双标的谢衍看来,他家别崖什么都好。就算是变了,也是旁人带坏了他的好徒弟,就是这样蛮不讲理的偏袒。
“这便孟浪了?那还有更孟浪的,圣人何不试试那滋味?”殷无极眉长入鬓,薄唇微挑,绯眸光芒流转时,有种魔魅的诱惑。
谢衍被殷无极揽着腰,往前带了带,对方还得寸进尺,在他耳畔若隐若现地低笑,激起一阵麻痒,他道:“谢先生,你若是还不揍我,我就真的亲你了……”
“……”
随着一声剑的轻啸,冰冷的剑锋贴着他的脖颈,刺进他背后的窗框中。
殷无极倚着船壁,犹在喘息,手中却捞了个空,才抬起眼,看向负手而立的书生。
他依旧是那么高高在上,清寒而遥不可及,浑然不似方才的宽容忍让。但是殷无极却看到他耳垂处的一个齿痕,那是他方才咬出来的。
大魔的衣襟微微敞开,胸膛线条流畅,脖颈上有一条细细的血线,似乎是被剑气所伤。但他却分毫不顾,斜坐着曲起腿时,显出十分的风流。
谢衍看着他灼灼其华的容貌,一时间有些晃神。
“谢云霁。”殷无极又勾起无畏的浅笑,唇齿间还能感觉到师尊温热又甜美的滋味,“不要随便同情我,会出事的。”
殷无极笑着撩起绯眸,好似无所畏惧,但背后是更加空旷的情绪,好似对一切都无所期待,只因为他的放肆背后,是求而不得的绝望。这一下子击中了谢衍。
“到了。”谢衍转过身,没有再看他的神情,而是操纵着核舟向下落去。
谢衍是来给他治病的,自然提前准备了落脚之处,就位于魔洲南部,一座无名的山脉之上。
院落不大,但胜在景色雅致,花树抽条,假山错落,让这几进的院子一步一景。沿着灰色的墙砖往前,可以见到中洲风格的飞檐房屋,廊下还有相当大的地方休憩观景,窗皆是向光处开,就算魔洲常年落雨,但只要晴日时,必然能照到他们的小屋里。
谢衍还在其中设了药庐,许多珍贵的草药,他已经用灵壤种在了院里。
这与他们早年在微茫山落脚时住了数百年的小院差不多,谢衍最习惯那样,连后期的圣人起居之处天问阁,也保留了些许早年的风格。
殷无极边走边看,却是愣住了,良久才道:“您这是在北渊洲呆了多久?”
谢衍拂衣,走入园中,随意道:“也没多久,搭好后就去找你了。”
殷无极只能沉默。
谢衍叫殷无极先去歇着,自己去调药,一边往药臼里加灵草和蕴含天地灵气的清泉水,一边把它们捣成泥,打算先为他治疗外伤。
待一切做完,他把处理好的几种药材按照批次分别加入药鼎之中,想到凡火的效力不如人意,他习惯性地向外唤了一声,道:“别崖,过来点个火。”
可他却没听到对方的回应,连气息也消失了。
谢衍眼眸一眯,掠出静室,却在后院看见他坐在墙壁之上,似乎是想要翻出去,却被无形的结界挡住。
他松松地披了一件玄色的长袍,没穿里衣,绷带裹在他的腰腹处,已经沁出些血来。
殷无极见翻不出去,就伸手逗弄停在他指尖的百灵鸟。
见到谢衍匆匆赶来,他连挽起的袖子都没放下时,反倒轻笑一声,扣了扣那无形的障壁,眯起眼道:“谢先生怎么如此着急?我被你用红尘卷的神通关在这里,又跑不了。”
谢衍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暂时封住了在殷无极经脉里打架的两股力量,对方又在自己的掌控中,与孱弱的凡人无异,他才慢下步子,微微哑然,不知那种将要失去的恐惧从何而来。
“玩够了吗?回去上药。”谢衍敛了敛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道:“别崖倒是悠哉。”
“悠哉?”殷无极支着下颌,似笑非笑地瞥他,“也是,被圣人养在院里,不必自己考虑生计,当然悠哉。”
“有何不好?”谢衍听他口吻阴阳怪气,蹙眉。
“不要。”殷无极道,“你放我自生自灭不好么?”
“想都别想。”
“看看,看看,谢云霁,我就讨厌你这一点。”殷无极笑的前仰后合,脊背后面的伤又撕裂了,血濡满了后背,他却自顾自地笑道,“就算是养一条狗,也得对他负责任。哪有你这样把他赶出门外,教他流浪了几十年,却又中途反悔,要把他捡回来继续养的?”
谢衍听出他言语中的自轻自贱,自厌自鄙,深吸一口气,极力忍住揍他一顿的欲望。
他花了那么多的心血,是为了让他成才,为了不毁他一生,为了让他走得更远。
所以,他只能硬下心肠送他进魔洲。就算他在谢衍的力保下能活下来,却也躲不过被囚在仙门一辈子的命运,那才是真正的断送。
结果这小崽子,把自己当什么了,他若是真的要一条指哪打哪的狗,又哪会从一开始就培养他独立思考的能力?又哪会顶着地位不稳的风险,费尽心机地放水,把他安然送到北渊洲?
谢衍心里正酝酿暴风雨,殷无极却浑然不觉,只是指着自己的心口,只图一时快意,恣意妄为地刺激着他的师父,道:“谢云霁,把你的山海剑从这里穿过去,只是一瞬间,就能让我从生不如死里解脱。师徒一场,你却吝啬到这一点体面也不给我,你教我怎么不恨你?”
“逼我杀你,便是全了你的体面了?”
“您的作品,失败了便该由您自己毁去,难道不是体面?”
“……殷别崖,你疯了。”听到这里,谢衍只想冷笑了。
殷无极坐在院墙上,晃荡着他宽袍下的腿,血已经浸透了他深色的武裤,但他却丝毫不觉得痛,因为他常年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流浪多年,殷无极已经迟钝的失去了一切情感的接口,他不觉得自己的伤,还会为谁的心带来痛楚,只要不会死,他就任由着伤流血,反正有天生魔体在,迟早还是会长好的。
“是啊,我早就疯了。”殷无极弯起眼眸,“谢先生,我都教您别管我这个疯子了,现在的我,不是你的弟子,不是你的继任者,连你的刀都做不了,来管我,不合算啊。”
“这是合算不合算的事情吗?”谢衍被他气到极致,反而会笑,只是不容置疑地向他伸出手,命令道,“下来,别乱动,你的伤又裂开了。”
“伤?”殷无极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
胸腹上缠绕的绷带已经变为血色,那大抵是谢衍在他昏睡时替他包扎的,用了极好的药,怪不得清凉一片,觉得不痛呢。
但他垂眸思忖片刻,却又面不改色地按上伤处,让伤口崩裂的更厉害。
“殷、别、崖!”谢衍的气压更低了,唤他的名字时,更是咬碎了牙。
“有什么好治的,不如死了。”殷无极勾起唇,端着那张如画的妖容,却是每一个字都能把儒雅君子气疯。
他撑着下颌,笑意盈然:“我的先生呀,您现在就该把我杀了,把心脏剜出来,尸首带回仙门,还能做个漂亮的人傀儡,现在我一无所有,这张脸倒是不错……”
他抚摸片刻,指尖停在自己的唇上,那抹丹朱色的红,湿润含情,足以引诱最清霁的君子破道。
“美会流逝,形貌会腐朽,若是我的生命停留在最盛的年华,还可以做圣人最漂亮的收藏品。您若是想我了,就把我带出来晒晒太阳,抚摸观赏一番……”
他信口开河,越说越过分,甚至流露出几分向往之意。
对殷无极来说,能够回到仙门,回到师尊身边的唯一办法,大概也就只有被他杀了。
他不排斥这种结局,反而喜欢的不得了,只可惜他的师尊太君子,大抵是做不出来这种疯癫事的。
谢衍却心里虚得慌,他想起在红尘卷试炼中,以秘法塑造徒弟躯壳的事情。于师徒而言,那简直是畸形至极,过分至极。
但那是徒弟死后,谢衍才会去试的手段,若他还活蹦乱跳着,圣人只会不计代价地保他不死。傀儡就算再像真人,若是不能那样真切的笑着,唤他“师尊”,只留下一具躯壳,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准。”谢衍漆黑的眼眸里,戾气一闪而过,“你若是当下以剑刎颈自弑,我就不客气了,就算捉了你的魂魄养在红尘卷里,也别怪吾心狠。”
“您的狠话真特别,非常诱人,让我想试上一试了。”殷无极却是笑了,甚至还摸了摸还在脖颈上的脑袋,“被您关在红尘卷里养着,还有这种办法,我怎么没想到呢?”
“……”这小崽子,比他更疯癫。
殷无极也出不去,戏弄了一番谢衍,便也就从墙壁上跃下,拖曳着一身宽松的黑袍掠过,带着一身血腥气。
因为常年与人厮杀,他的身材极好,又仗着这山头只有他俩住,就恣意地展现他宽肩窄腰的身躯,连伤痕都是勋章。
魔洲民风粗犷开放,殷无极厮杀时也不怎么顾忌仪态,自然也没觉得有什么。
但在严谨的圣贤君子看来,他这般招摇着身躯的样子太不端正。而且那累累的伤痕,弟子不在意,但看在师长的眼里,实在是太教人心疼。
他依旧笑吟吟着,不用戴着温良恭俭让的面具,比起曾经的压抑沉默,确实放肆了很多,但是在微笑的假面之下,依旧是一颗伤痕累累的内心。
殷无极走过他身边,用手臂自然而然地揽住他的脖子。而谢衍轻叹一声,在他的身躯迎上来时,轻轻地展开手臂,抱住了他。
殷无极带着些戏谑的笑,额间却有些细汗,道:“圣人,您打定主意渡魔,我改不了您的意思。但是,若我渡不得,可要记得杀了我,别心软。”
殷无极想了想,又有些依赖地把下颌搁在他的肩头,微微倚进他的怀里。谢衍身体一震,也没拒绝,只是虚虚地环住他的腰,用长袖遮挡住他裸/露在外的身躯。
“……如果我这样求你,向你提一些欺师灭祖的无理要求,您若不乐意,一定要拒绝。”他低喃着,“我若骗您,诳您,勾您,甚至使出花招欺/辱您,您别顾忌,杀了我。”
谢衍没有去管搭着他的肩膀的那只手,而是轻轻碰了碰他起伏的脊背,只摸到一手刺目的血色。
再看一眼殷无极额角的细汗,谢衍就知道他只是强撑,不肯在他面前表现出一丝脆弱而已。
“现在,给我滚回床上趴着,别崖。”谢衍面似寒星,“你若再带着伤到处折腾,别怪吾罚你。”
“……您又生气啦?”
他的小狼崽儿还翘起尾巴,笑的得意,显然是有恃无恐。
殷无极连死都不怕,又哪里会怕谢衍威胁他,反倒是更加变本加厉地折磨他的师父,直到把他逼走为止。
“你再折腾自己的伤,我就不指望你自己来养了。”谢衍平静地看向他,甚至还伸手捞起他一缕长发搓了搓,轻缓道,“我会把这伤转到我身上来,你折腾出几道,我转几道,你听不听话?”
“……谢云霁,你——”殷无极脸色登时变了。他知道,谢衍是说到做到的性格。
“听话了吗?”
“……”
第148章 神佛不渡
谢衍把殷无极治服帖了, 才成功把对方拎回房间换药。
徒弟敞开宽松的外袍,伏在他的膝上,然后把披散的墨发撩到脖颈一侧, 露出赤/裸的脊背。
谢衍小心地把沾血的绷带揭开, 感受着掌心下炽热的体温。在冰凉的指尖落在他皮肤上时, 徒弟却绷紧了身体,大抵是离别许久, 他已经不适应师尊的触碰了。
那道伤痕横贯脊背, 差点把他一刀两断,血痕刺眼至极。不止是新伤, 几道泛白的疤痕遍布在他的躯体之上。谢衍的手指缓缓滑过他的后颈与肩胛, 甚至后心口的疤痕, 声音也无端压抑几分。
“这几道伤,又是怎么来的?”
“谢先生这也要管?”殷无极伏在他膝上, 没有看到谢衍微微一沉的脸色,无所谓地笑道,“被人从背后刺的。”
“怎么回事?”
“我路过一处大魔领地, 见到一个被打得半死的奴隶, 他抱着我的腿求救,看上去挺惨。我一时多管闲事, 就把他从主人那里捞出来,他便感恩戴德地要替我卖命, 我赶不走他,就随他跟着。结果, 他是被派来的刺客。”殷无极轻描淡写,“是新入魔洲的事了。”
殷无极在和平的仙门呆久了,还对魔洲不熟悉, 不知这里充满了狡诈而残酷的背叛,很是吃了些亏。他现在还能好端端地活着,也是离群索居的结果。
“伤的很重?”他居然还能笑出来,俨然是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谢衍太阳穴突突直跳。
“还好,没有致命。”殷无极轻轻喘了口气,忍耐着脊背上沁凉的药液渗透的滋味,鼻腔中却皆是谢衍身上的冷香。
只是那刀刃涂了毒,让殷无极的魔气几乎倒行,逼迫他跌跌撞撞地躲进山林洞穴,外面皆是搜捕他的大魔势力,如此逃亡着,苟延残喘渡过二十余天,他才勉强理顺体内魔气,寻回平日的力量,得以从死亡边缘逃离。
然后,他出了山林,剐了那算计他的豺狗,笑着将仇人杀绝。
当然,这些没必要说给师尊听。
谢衍把他揽在膝上,像是抚摸一只收敛利爪的凶兽,他重新给他换了药,缠上绷带,将破损的他一点点修补好。
他现在是魔修,圣人灵气如今对他无益,谢衍只能用灵药喂养着他,甚至还会做些毫无作用的安抚,替他梳理凌乱的墨发,或是帮他放松紧绷的躯体,教他眉目间也染上些舒缓之色。
谢衍很少说些软话,大抵是高位呆久了,人的七情六欲早已淡泊。
“你的魔气和灵气冲突,我暂时封住了。”谢衍轻轻按揉着他脑后的发,“凭借你的体质,吸收灵药应该没问题,我在这里,你不必担心会遇到危险。”
“伤我最深的,难道不是您吗?”殷无极却是存心不要他好过,短促一笑,道。
“……”谢衍不答,但是手却悄然握紧。
“怎么了,我说的难道不对?”殷无极闷笑一声,随手披上他的玄色衣袍,也不系,只是懒洋洋地挂在身上,长发披散在肩头,慵懒而风流。
他微微眯起绯色的眸,昳丽地笑着:“圣人日理万机,托您的福,现在我还活着,您也该返回仙门了吧?”
这阴晴不定的小混蛋。
“殷别崖,你非要如此?”谢衍眼睫扬起,漆黑的眼眸中仿佛蕴着淡淡的怒意,但是在见到他那悲观厌世的神色时,他心里的气又无影无踪了。
殷无极微微扬着下颌,笑容越是明亮恣意,那双绯眸中的悲恸越是满溢而出。半面喜,半面悲,割裂的情绪同时呈现在他如画的面容上,好似他无声的伤。
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疏离至此,明明想要却拒绝,明明痛苦却假作欢喜,他甚至学不会与他好好说话,那浑身是刺的模样,足以把师长的心扎的鲜血淋漓。
“我怎么了?”殷无极像是完全意识不到,自以为装的够好,还笑吟吟地道,“您也见到了,我就是这样的混不吝,渡不得,您就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快回仙门吧。”
“仙门没有我照样转。”谢衍伸手,描摹他的眉眼,轻轻一叹,“但是你,明明不想我走,又为什么说谎呢?”
殷无极没有答话,而是反手扣住他的指缝,一旋身,碰的一声,便把谢衍压在了墙壁上。
白衣圣人偏头,一捧被松松挽着的墨发倾泻而下。
而殷无极右手捏住他的下颌,微微抬起他的脸,修长的脖颈线条让他的神色一暗,竟然低头,颇为凶悍地在他颈侧咬了一口,鲜血淋漓。
谢衍没动,只是低喘一声,按住他徒弟的后颈,任由他噬咬自己要害的血肉。
“你不肯走,也不拒绝,难道是要留下来饲魔吗?”殷无极的声音极是沙哑,仿佛隐忍着什么。但随即,他唇角弧度一弯,哑声道,“谢先生呀,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想要你,正常不该有多远躲多远吗?”
“……”谢衍略略侧头,炽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脖颈,眼神微微一深。
“对我好,却不肯给我碰;给我希望,却又告诉我这是一条绝路。您的怜悯,比这些伤可要残忍多了。”
在仙门时,殷无极向来温良恭俭,不常在谢衍面前展示凌厉又霸道的一面,此时,他打定主意要把师父气走,便张牙舞爪地流露出本性。
谢衍的手指已经按在了他的后颈上,仿佛随时都能捏碎他的颈骨。可他迟迟没有动作,显得像是揽住他的脖颈,由着他发疯,异常的亲昵。
“谢先生,你总说要渡我,总得有些觉悟吧。”殷无极注意到他的犹豫不决,低低一笑,“我数三下,不推开我,我就对你做些大不敬的事了。”
“三。”谢衍看到他再度撑起身躯,倾身覆上来。那飘动的墨发宛如珠帘,伸手可触,莫名撩在人心上。
“二。”殷无极勾缠上来,绯唇凑近他的下颌,呼吸若有若无地纠缠着,蛊惑人心的绯眸中仿佛蕴着笑意。
谢衍清淡出尘的面具似乎有些端不住了,手已经搭在了徒弟的肩膀上,只要一推,他就能阻止他的欺师灭祖。但他却没有。
最后一声,他压根没数,左手撑在谢衍背后的墙壁上,放纵地亲了上去。
谢衍被叛师弟子牢牢地圈在了怀里,灼热的唇紧紧贴着他的,然后贪婪地撬开他的牙关,长驱直入。
这种带着浓烈欲/望的亲吻,就算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圣人,也从未经历过,止不住被勾的浑身一软,在男人的臂弯中揉捏成一团水。
这总能把师尊气走了。殷无极自顾自想着,不禁沉迷在这个吻里。
可欲念如开闸的洪水,哪里是他控制的了的,殷无极满心全都是噬咬他、玷/污他、侵/犯他,光是谢衍被他揽在怀里,被动接受他的模样,足以让他毁灭和残虐的欲从心底翻涌。
激情之下,他被欲念蒙蔽了理智,极恶的心魔引诱着他犯下更大逆不道的错误。一种莫名的冲动,让殷无极勾上了师尊的腰封。
谢衍这才从意乱情迷中回神,抬手扣住他的喉结,把他反按在榻上,带着薄怒厉声斥道:“当真放肆,混账东西,蛊惑的术法是给你这样用的?”
殷无极的确利用了魔的蛊惑天赋,但是圣人的境界太高,倘若他一点也未曾动摇,根本就不会起效。
殷无极凝视着谢衍紧抿着的唇,上面还泛着淡淡的红,甚至还被咬出了血,极色极欲,与他平日里光风霁月的形象全然不同。
他根本不管自己的命门被掌握,自顾自地笑的前仰后合。
“您不高兴,就杀了我啊,怎么不动手?”他笑的恣意,扬着颈子时,脆弱完全暴露出来,“我还能干出更大逆不道的事情,你来杀我。”
谢衍用手背擦拭嘴唇,似乎也想起了方才唇舌纠缠的触感,神色一时有些怪异。
殷无极亲了他。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在同样的手段上栽两回,他当真是被这莽撞小狼狗拙劣的蛊惑给骗了吗。
谢衍微微阖眸,并不想去深思这个答案,而是沉默半晌,把灵力从掌心撤走,没有这样拧断徒弟脆弱的脖子。
“谢先生啊谢先生,就算是这样,你还是不肯杀我。”殷无极似乎是拿捏到了他的什么弱点,弯起唇,“您对我的容忍,难道是没有底线的吗?”
“养了一千年,连石头都生出几分不舍了,何况是个活生生的小混蛋。别崖,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无情的人吗?”谢衍平静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伸手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他腹部的伤口,冷冷地道,“伤没好就不要惹我。”
殷无极的性情的确大变,他这个做师父的都有些认不出了。
但谢衍就是知道,他或许放肆,或许悲怆,或是沉静,或是疯癫的假面下,藏着的还是他伤痕累累的一颗心。他安静着蜷缩在他怀里的疲惫模样,才是那些似真似假的的外皮之下,真正的他。
“谢云霁,到底怎么样,你才会生气?”殷无极却不把这点惩罚当回事,或者说,谢衍给他的痛反而能让他更快意。殷无极含着笑,从背后拥上他,亲昵地吻他的耳垂,“哪怕我对你拔剑,和你反目,毁了你所有的期待,甚至对你产生大逆不道的欲望……你也不会生气吗?”
谢衍只觉自己许久没有情绪起伏这么厉害了,被徒弟勾着亲到发麻,简直是人生中最惨烈的翻车。
“知道大逆不道,还不快滚下去?”谢衍把他的爪子扒拉下去,有些恼道,“小时候就这样,什么祸都敢闯,早知道以前就不该纵着你这性子,把你养的胆大妄为了,反倒来折磨我……”
听他提起从前,殷无极眼睫一动,却是抓住他的衣袖,不肯松手了。
一旦殷无极摆出可怜的模样,谢衍便强硬不起来了,怜他重伤又脆弱,软了声音哄道:“……没有怨你的意思。”
谢衍平生最是洁癖古怪,但他完全没发现,他被另一个人含着唇,口舌交缠时,竟是半点也没有反感厌恶之意,甚至因为吻的过于深入,耳根烫的微红。
大抵是他们师徒相伴的时日久了,在谢衍这里,殷别崖这小崽子,永远是被划在保护圈内的那个,无论怎么作死,他都是得纵着的。
“谢先生,还有更大逆不道的呢。”殷无极却是变本加厉,呼吸浮在他的鬓发间,双臂揽在他的脖颈上,笑着凑上他的耳垂,不知低语了什么。
只是几句话的功夫,谢衍的神情陡变。
下一刻,殷无极被一只手强硬地按在卧榻边的墙壁上,控制精准的剑气在他身边绕了一圈,披在身上的宽松玄衣被无形剑气牢牢钉死,宛如人体描边。
“殷别崖,你都从哪里学的污言秽语?”
谢衍向来矜持清高,目下无尘,从来没人敢当面冒犯他,就算是有人暗地里对圣人有不敬之言,也被殷无极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但是他并不知晓,自己曾经的清净是从何而来。而殷无极又是怀着什么天地难容的心思守着他的。
没人敢说上半句,所以谢衍听不得这些沾着欲的言辞,也是理所当然的。
“还用学么?这是我心里的恶,对您不可饶恕的欲……”在边缘反复试探的大魔却舒展了肢体,对他扬起眉,微微笑道:“谢先生,知难而退吧,不要渡我。”
他一意孤行,怎么也说不通。谢衍的脸色微沉。
“觉得我无药可救的话……”殷无极不去看谢衍的眼睛,而是斜倚着墙壁,略略扬起下颌,神色冷漠而倦怠,“你杀了我吧。”
他早已神佛不渡了。
第149章 高山仰止
天色垂暮, 夜晚降临,玲珑小院中一片寂静。
当肋下撕裂一样的痛楚袭来,殷无极痛苦地蜷在床上, 五指几乎嵌入床榻之中, 却是死咬着牙, 不肯敲响墙壁,惊动仅仅一墙之隔的谢衍。
他死也不肯转化余下的一颗灵骨, 那会让他性情大变, 再也不是自己,可这也造成了他如今半仙半魔, 不人不鬼的样子。
他先前百般折腾, 便是要气走谢衍, 但是经过这次重伤,最后的灵骨也有大半被魔气侵染。他瞒不下去了。
殷无极的冷汗浸透脊背, 披衣下榻,踉跄几步走到庭院内,看着魔洲阴暗的天空。
他的神色阴晴不定, 时而充斥着暴戾和毁灭欲, 时而如平日般温良清俊,魔纹从脖颈处延伸出来, 攀上他的半张脸,绮艳的不可思议。
然后, 他看见谢衍站在树下,手中握着儒卷, 神情都寡淡,正沉默地打量他身上汹涌的魔气。
暴戾的魔气铺满了整个庭院,如同涌动的岩浆地火, 仿佛要把整座屋子焚烧殆尽。
谢衍的声音如碎玉一样清冷:“你瞒了我什么?”
殷无极不答,只是紧紧地盯着他,然后握紧了无涯剑。
他的神色冰冷疯癫,血眸透着疯狂,俨然是一副六亲不认的模样。龙吟一声,他在师尊的面前拔剑,剑锋指着他的咽喉。
他咬着牙,似乎在忍耐着撕裂肺腑的疼痛,却是笑道:“放我走吧,谢先生。”
谢衍微微偏过头,那剑锋的一点寒芒,要他肌骨俱冷。
“殷别崖,你,对我拔剑?”
“……”
殷无极不答,只是走近,玄色衣袍如浪涌,教人心下生寒。
“倘若我不肯放你走,你打算弑师?”谢衍看向他,语速很慢,看上去像是真的伤心了,“我对你,当真如此残忍,教你如此恨我,以至于……想杀我而后快?”
“……若先生如此认为,那就算是吧。”殷无极沉默半晌,眼睫垂下,遮住他眸底的痛楚,最终他低哑一笑,“谢先生啊,您为仙门之首,高高在上那么久,凡人的爱恨都与您毫无干系,您又何必为我之爱恨而耿耿于怀?”
“这很重要。”谢衍感觉到剑的寒风拂面,冰凉透骨,他却被亲手抚养长大的徒弟这样拿剑指着,很难说世事何等荒谬,“说清楚。”
青年的手指掠过古拙剑身,仿佛有金红色的流光划过,魔气喧天。
“……谢先生,得罪了。”殷无极不能回答,在剑锋指向谢衍的那一刻,他连心脏都揪在了一起,沉沉的战栗。
“宁可动手,也不肯听话?”见他一意孤行,谢衍果不其然笑了,漆黑眼眸中寒意凛然,“好,当真是好,那便让为师瞧瞧你进步了多少。”
无涯剑刺入地表,大地震动,殷无极的背后剑阵升起,一片浩荡壮阔。
谢衍看着陈列如兵阵的剑意,令人愕然的微微侧头,狂乱的剑意却削掉了他的一缕发丝。
“用我教你的东西,来对付我?”圣人眸底暗沉,指骨攥紧以至泛白。
大魔的剑势侵略如火,剑意纵横之间,处处透着霸道孤绝。谢衍抬眼四顾,只见剑气冲撞院落周围的结界,甚至有龟裂的倾向。
殷别崖一心想从他身边逃离,甚至拿出了真本事,倘若他不拿出点决心来,他怕是困不住他。
“放我走。”殷无极的神色几欲疯狂。
“你想去哪里?”谢衍心中早已怒不可遏,面上却风雪不动,声音幽沉,“殷别崖,除了我身边,你还能去哪里?”
“随便。”殷无极偏了偏头,薄唇微启,孤戾而冷漠地睨着他,淡声道,“哪怕我死在圣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与您无关吧?”
谢衍身侧的桃花树在魔气中转瞬枯萎,遍地落花。在魔洲的天幕之下,涌动如岩浆的魔气几乎要将整个院落染成赤色。
“圣人怎么就不愿意接受呢?”他以手覆面,低哑一笑,“圣人呐,您无论再做些什么,都已经是无用功。曾经那个听话的殷别崖早就死在了您的剑下,如今站在您面前的,只是个苟延残喘的魔修罢了,压根不值得您费尽心思地挽留——”
“那当着天下人的一剑,我必须刺。”提及当年的师徒诀别,谢衍瞳孔里仿佛有破碎的冰,但他很快就沉下声,冷硬地道,“你若是因此而憎恨为师,我无话可说,但是,今日你绝不能出这道门。”
“您如果下了决心,又何须回头?”殷无极偏头,露出血色魔纹遍布的半张脸,绮丽的纹路勾勒出大魔俊俏的轮廓,他却弯起唇,状似嘲讽地笑了,“逐出门墙,情义两绝,这可是圣人亲口所言,怎么现在却又不算数了?”
“若您不是打定主意,与我斩断关系,再无瓜葛,又怎会五十年不肯相见?”
“圣人如果想,瞒天过海地来到魔洲,其实并不难吧。”
“你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殷无极注视着他,眼中血火滔天。那种灼灼燃烧的痛楚酿成浓稠的怨恨,无时无刻不在腐蚀他的一切,他倏尔笑了,“仅此而已。”
谢衍顿住了,这是他隐秘的心结,亦是不可触碰的逆鳞,殷无极却满不在乎地说了出来。
他的徒儿从来都聪明通透,早已看穿了那流离谷前的一别曾是终别。
所以,那一天殷别崖带着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决心向他诉情衷时,又是在想些什么呢?
经年的妄念、纠葛不清的情谊、还有那久远时光中的爱与憎,在那一剑之下,耗尽、斩断、化为灰烬。
剩下的唯有怨。
他怨他。
如今的殷无极,非儒,亦非侠,剑意之中总有一种旁人不可及的高远。弹指间,剑气纵横间化为漫天的虚影,黑色的火向着白衣圣人掠来,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意味。
“好,非常好。”谢衍凝视着他,只觉陌生至极。
但当他那双疯狂的赤眸扫来时,谢衍依旧能从中窥见些许旧模样,但那又被世事撕裂殆尽,留下的,不是曾经温和平顺的模样,而是一片疯狂。
兴许是为人师长的习惯,他审视一番,却忽的惆怅道:“你自从离开我,来到魔洲,也学了不少新东西。”
“不过是些小伎俩,比不得先生所授。”殷无极的口吻仍然是柔和的,只是他五指并起操控杀招时,却显得异常冷酷。
他低喝一声:“去!”而那漆黑的魔气仿佛穿行于三界,向着青衣的书生悍然扑去,仿佛能把他的身影淹没。
可当裹挟着魔气的剑意掠过谢衍衣摆时,他的身影却如镜花水月一样破碎了。
不知何时,天色已经改换,周遭的小院景象竟然碎成齑粉,尽数向上浮去,凝成无数浮空岛。
天象居然颠倒,星辰向下坠去,连魔洲的红云也沉为熔岩。
“这是……”
“不见已五十年,我亦有所得。”谢衍的声音依旧清冽动听,手中执着儒卷,上有天地星辰,沧海桑田,“此卷名为红尘。”
殷无极脚下的土地龟裂成几块,他无立锥之地,只能轻身向上跃去,站在唯一没有坍塌的地方。
整个空间里,只有两根柱子还巍然伫立,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谢衍,一个是他。
谢衍就是一座巍峨的山脉,横亘在大道之前。他是一个标志,一座丰碑,是天底下所有修士的至高梦想。
哪怕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殷无极,也不得不屏住呼吸,看着这世间所有规则皆逆行的场景。
剑意尽数融在虚空之中,半点水花也未激起。只需谢衍心念一动,殷无极便能在此处俯首,向他认输。
这让人不禁开始好奇,谢衍这辈子有需要拿出全力来博的战斗吗?
大抵是没有的。在此世,谢云霁是最接近仙神的人。
而他,却妄图凭借圣人还残存的那点温柔与不舍,把他拉下凡尘,尝尽世间情仇,品尽人间离苦。何其自不量力。
殷无极心知无望,却依旧笑着执剑,向他劈去。
大逆不道。
他扬声道:“谢云霁,你这一生,算无遗策,就当真没有后悔过吗——”
天地洪荒,皆在一剑。风雷动!
谢衍却不紧不慢,从虚空中凝出一把琴,桐木所制,尾部生焦。
一声琴音,如同昆山玉碎,凤凰长鸣。
谢衍随手拨动琴弦,低沉的弦音先是不成调,之后,从滞涩变为流畅,在他指尖跃动。
这是一段殷无极未曾听过的调子,低沉而悲郁。
谢衍的琴艺高超,他们在过去,甚至一起修补琴谱,品评名曲。
虽以师徒相称,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如父如亲如友。谢衍找回的古谱,大多都经过他的耳。
可从未有这样一曲,教他闻之剧震,七情皆动,心神皆摇。
谢衍一勾琴弦,即将触碰到他衣摆的剑气竟是被音律所震,如齑粉散去。而他在风烟中不动如山,如仙神临江俯瞰。
“此曲名为‘渡魔’。”谢衍阖眸,似乎隐隐有着不忍,“我想说的,都在曲中。”
“……”
殷无极身后的黑影狂乱而扭曲,却又被一股玄妙的力量镇压,消失于无形。从他身上透出的魔气在谢衍的碾压中变得顺服。
“铮——”琴弦再鸣,如凤栖梧桐。
琴音如泉流,如浪涌,如钟鸣,时而低徊顿挫,时而高昂激烈,时而如泣如诉。却比萧声空阔,比笛音疏朗。仿佛在谱他的半生。
殷无极被琴音所震,龙吟已散,剑气消弭。清冽的琴音,于无形之中卸去他所有杀招。
他温柔的师尊不肯伤他,却又把他满怀的无望之思狠狠打落。
他挣不开,走不脱,哪怕是死也做不到。因为谢衍要他活。
殷无极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眼神渐渐清明,神情却似悲似喜,如狂如癫。他用手捂住脸,竟是发出一声悲怆的低吼。
“渡魔,渡魔,哈,你要渡我……”他仰起头,仿佛在仰望着一尊白玉神像,眼中却没有分毫笑意,只余下绝望,“可对岸又在何处呢?”
哪怕他堕入泥沼里,不见天日,终日与妖魔为伍;哪怕他断绝天路,受心魔之苦,徘徊在疯狂的边缘;哪怕他……心死如灰,一心归向永远的沉眠。
那个永远处于群峰之巅的圣人,也会为他俯首,为他落泪,然后把在泥地里沉沦的他救出来吗?
谢衍低叹一声,似乎窥见他的挣扎。
这奇异的空间似乎随着他的心念而转动,谢衍向前走了一步,如行天水,却在凌空。他轻轻拂袖,不多时,那些碎石瓦砾,那些倒悬的星辰,便在拨动之中回归原位。
镜花水月再度破碎,师徒二人又回到了院落之中,桃花树下。
谢衍俯下身,把仰躺在树下的殷无极扶起来,伸手抚摸他苍白的脸,动作颇有几分温柔。
“别崖,倘若你一定要走,便走吧。”谢衍伸手盖住他的眼,感受到徒弟的眼睫在掌心扫过,好似羽毛轻轻蹭过他的心,他忽觉一阵酸楚。
殷别崖生来应当化龙,他却把这样的天纵之才困在了池塘里,要他与锦鲤争食,与绵羊共生。
仙门虽大,却不是他的天地。而他枉为师尊,自以为对他好,却是成了他的枷锁,他的劫数。
或许他收殷无极为徒,就是个错误。
这一步错了,今后的每一步,都在错。
殷无极看着他几乎空白的神情,却莫名懂了他在想什么。
玄袍青年缓缓撑起身体,吃力地抬手,覆住谢衍搭在他眼帘的手背,低声笑道:“谢先生,您别忘了,这一切都是我求来的。”
“您没有错,倘若有人错了,错因皆在我。”
“错在我的本性太恶,教化不成;错在我生来是魔,无从选择。”
“错在我太不知足,想要强求。”
“错在我……不孝不悌,负了师尊半生心血,辱没了圣人门楣,成了你……毕生的污点……”
“谢云霁,你一心追求大道,我唯一不能做错的事情,就是让你因我的执念而不得成仙。倘若是我毁你大道,徒儿,碎骨粉身……也难辞其咎。事到如今……我宁可从未在这世上活过……”
殷无极说着说着,心绪激荡,魔气一时涌动,他竟是从唇边溢出一口血。殷无极忙抬手捂住,血却从指缝里流出,滴落在土地里。
“胡说什么?”谢衍从背后把他揽在怀中,像是抱紧了他茫然失措的孩子,声音也隐隐有些颤抖。神像终于动了七情,有了哀怒,他压抑道,“你怎么不算活过?我……”他想要说什么,却觉得言语太苍白。
“谢先生,师尊啊……您不明白。”殷无极看着他,轻轻地笑了,他似乎想要笑的温柔一些,甜一些,像曾经缠着他的少年。
但是这状似欢喜的模样,太假,太脆弱,像是一碰就要碎了。
“我不正常。”他轻声道,“离我远一些吧,我会害死你的。”
第150章 穷途而哭
后来, 谢衍在微茫山观云海时,有崇敬圣人许久的儒生敛衽,问道:“圣人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吗?”
“有的。”白衣如同云翻浪涌, 圣人轻轻一叹, 凝视着自己掌心的纹路, 轻声道,“大道如青天, 我独不得出。”
这条大道, 谢衍已然走完了九十九步。
境界至圣人,是修真者中的佼佼, 倘若再进一步, 便是叩天门, 凌霄登仙,自此寿与天齐, 亦然为天下人开启通天路。
数千年来,他一路行至此,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目标。无论成与败, 他皆无悔。但是, 殷无极却成了唯一的变数。
师与弟子千年相伴,要他轻弃这段缘, 他狠不下心了。
谢衍再度审视起当年的选择,他是多么的自以为是啊。他以为, 送殷无极入魔洲,保下他的一条命, 放他自由,是对他最好的选择。
但他却自私到没有去问一句,他到底想要什么。或许谢衍知道, 但他刻意地无视了,只因为那个愿望是谢衍无法接受的——他想要死在师尊手上。
曾经的天之骄子,因为他一句“活着”,宛如彷徨于荒原的厉鬼,终日浴血鏖战,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日复一日地沦落泥潭,受尽了寂寞与苦楚,却迟迟不得解脱。
他似乎是伤透了,因为他唯一的亲人也与他诀别,就算身负再惊艳的才能,他又能为谁所用,施展在何处呢?
今日再见,谢衍抚摸着他的轮廓,才惊觉,那存在于记忆中笑靥如花的少年,再也不复旧模样。
殷无极如一头挣扎的野兽,钳住他的肩膀,双瞳灼灼如血。
“不要同情我。”殷无极的唇角被他自己咬破,似乎在忍耐着什么,脊背颤着,瞳孔几乎紧缩成一线,“滚开,谢云霁,你给我滚——”
但他好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用力把师尊拥入怀中,困在臂弯里,喘息着,低头轻嗅他身上清冽雅正的香。
谢衍反手抱住他的腰,轻轻捋过他的脊骨,掌心下肌肉起伏着,好似疯癫的困兽不安的挣扎。他有点不适应,只因为圣人的手看似纤长脆弱,实则有着一击就杀死他的能力,但他明知危险,却依旧去放松自己迎接,好似翻开最柔软肚皮的小兽。
凶兽在磨牙吮血,殷无极胸中渴血的欲望攀升到极致,看着面前白皙的脖颈,竟是被迷了眼睛,竟是一抬头,便咬了上去,直到把谢衍颈间的皮肤咬出了血,没有一处不带伤口。
谢衍打定主意管他,哪是他这点小打小闹就能赶走的。
“怎么,在磨牙呢?”谢衍甚至低笑了一声,好似从无痛觉,单手按住殷无极的后脑,强硬地把他颤抖的身躯拥在怀里,甚至为此还送上脖颈给他咬,顺着他的后脑一路抚到他的脊背,似乎在给他捋毛,“嘴上说着要咬碎我的喉咙,怎么,啃两口就怕了?你就是这样恨为师的?”
“谢云霁,你别逼我——”末路的野兽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仿佛下一刻就能把他的喉咙咬碎,但听在师尊耳中,却像是小狗在呜咽。
“色厉内荏。”谢衍展开手臂,纵着徒弟窝在他的怀中,吻他脖子上的伤痕。那些淤青与伤口本该伤不到圣人道体,但此时却像是雪里绽放的梅。“抖什么,不追究你犯上。”
殷无极身躯明显一颤。他的唇舌间品尝出血味,圣人的鲜血起到作用,那双染着血色的眸底逐渐清明。
“……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做师父的。”
沉重的喘息后,他听到殷无极带着些黯哑的声音。
他好像是难过了,唇在他苍白如雪的脖颈间游弋,舐去他的血。那滋味腥而甜美,足以点燃他喉中的渴,他恨不得就这样把师尊咬死,咽下去,吞入腹中,两人化为一人。但理智又告诉他,谢衍待他有多好,他不能。
是啊,他不能。谢云霁是他钉死自己,都不能去伤害的存在。
殷无极的瞳孔燃烧着腾腾的烈火,有意无意地吻着他齿痕之处,搂着谢衍的手臂微微收紧,神色如痴如狂,道:“以后你再收徒,不准这样对他们……”
不会了。谢衍心想,哪怕今后桃李天下,他也不会再像教殷无极一样,去对待任何一个人。
他之于谢衍,早已不止是徒弟那么简单。如殷别崖这样承载了他毕生心血的徒弟,一辈子,仅有一个,不会再多了。
“是我迟到了。”谢衍纵容他的逾越,轻轻叹息道,“你要恨我就恨吧。”
“那当然。”殷无极顿了一下,“我可恨极了你。”
但他每一次说着“恨”,眼神却都像是会说话,一次又一次重复着爱欲,直到眸中涌动的光芒沸腾。
他总是被卡在他肋下的魔骨折磨。裂肤之痛倒还是其次。心魔的低语才是真正的病因。
他害怕自己疯魔时对师尊出剑,甚至尝试着折断自己的手骨。谢衍一制止他,他却压抑不住见血的渴望,抬手砸碎了数面墙壁,魔气却不受控制地流泻,毁灭他人,也毁灭自己。
圣人只得维持红尘卷,把他困在一方天地里,然后徒劳无功地尝试各种方法。
镇痛的汤剂已经完全失效,但谢衍明知徒劳,却还是日复一日地亲手调制药物,用尽千金难求的天材地宝。
殷无极心中也知道没用,但是他师尊无论端来什么,他都是一饮而尽。
他甚至还笑言:“若是师尊某一日反悔了,亲手端来的是一剂毒药,我也是会面不改色地向下咽的。”
哪怕被毒剂哑了嗓子,溶了肌骨,废了修为,他也能如咽下饴糖般心甘情愿。
到后来,谢衍为他专门谱写的《退魔曲》,也无法遏制心魔,保持他半天的清醒。
说是完全没用,倒也不至于。有时候,殷无极还能支着下颌,神色平静地听完他一首琴曲,下一刻,却能癫狂地以剑刺来,不像是真要杀他,反倒像是逼他出手一样。
圣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情况,一日比一日糟糕下去。
彼时,他们又大打出手,笼罩着圣人结界的山峰几乎独立于魔洲,连天道都无法知晓他们的行踪。在这隔绝于世的地方,他们的剑意几乎将整座山林毁尽。
毁灭成了他修为的底色,疯魔之症一旦发作起来,殷无极比平日更为冷酷无情,魔气翻了倍地增长,让他几乎控制不住。
而谢衍修儒道,君子剑最是中正平和,虽然那剑势如虹,也只是将所有剑意收束于一点,在大范围的破坏性方面不如殷无极。
但修为之差,宛如天堑,无法逾越。
此次试剑,殷无极又一次毫无疑问地败北了。
他半步渡劫的修为无法威胁谢衍,但是那在魔洲打磨出的“洪荒三剑”雏形,却是让谢衍也颇觉棘手,想要在不伤他的前提下击败他,变得越来越难。
徒弟疯起来,甚至能掀开地表,摧毁山峦,毁掉目之所及的所有东西。剑意掠过的地方,仿佛被生生削去一片,无论是花鸟鱼虫,还是重山林海,皆是散为齑粉。
但殷无极毁掉了一切,却又会跪在地上,看着赤红的云霞,捂着脸大笑。
“传闻,狂士阮籍穷途而哭,其中心境,我今日终于理解。”殷无极身上还绑着浸血的绷带,玄袍宽松,就这样跪在仿佛被暴风席卷过的地上,衣袍在风中猎猎。
“车已无路可行,而人呢,在这世事的洪流之中,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
“先生可明白,这种不知来处,不知归途的感觉?”
谢衍站在他不远处,袖子被削去半扇,依旧高不可攀。
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却仿佛巍峨无法逾越的山峰,开口道:“人定胜天。”
“当真如此吗?”殷无极唇边仍有嘲讽的笑意,“谢云霁,你可曾胜了天?”
“……”
“在与天的对垒中,您当真是赢家吗?”
他拭剑,仿佛在观一池秋水,微笑道:“您的身不由己,您的左右掣肘,您空有绝强力量,却在仙门举步维艰;您被攻讦,被怀疑,甚至被怨恨。您爱世人,世人又何曾爱您?”
“您站得太高,看得太远,世上却无人能够看见您眼中的风景。世人碌碌,他们崇敬您却又畏惧您,依赖您却又排斥您,只有在遇到解决不了的困境时,他们会呼唤您的名字;在您摆平了一切危机后,他们又开始议论,觉得您无所不知,无处不在,实在是管得太多——”
“您寂寞吗?”殷无极跪坐在地上,却是毫无畏惧地仰起头,看向仙门的无情天,笑道,“大道这样冷,先生啊,您寂寞吗?”
谢衍仿佛被戳中什么心事,脸色骤变,紧接着,是超乎寻常的凝重。
“您寂寞的啊,世界上,大抵只有我懂得你的喜悲了。”殷无极却大笑三声,倒转无涯剑的剑锋,像是要报复谁似的,反手刺向自己的腹部。毫不犹豫。“若我也死了,您就毫无弱点了吧。”
“殷别崖,你干什么——”谢衍登时勃然大怒,他当即曲指拢起,虚空一抓,红尘卷无形的禁制顿时展开。
可他的制止到底晚了些许,殷无极握着刀刃,剑刺进他的皮肉,却再也刺不深。
鲜血滴答滴答,落在尘埃之中。
无涯剑的剑身颤动着,饮了主人的血,仿佛悲声。
“不、准。”谢衍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的。“逆徒,我没准许你自戕!”
殷无极索然无味地丢下剑,踉跄着站起身来,低声笑道:“圣人可真是多管闲事,我方才可是对您用杀招——这种欺师灭祖的混账东西,这样声名狼藉的魔头,活该死了。”
他骂起自己,倒是怎么狠怎么来。
谢衍这些日子陪着他发疯,他要打,他便陪着他打;他要疯,他便陪着他疯。但每次见他有自残的举动时,谢衍肺腑如刀割,总是遏制不住刻骨的愤怒,重手是舍不得下的,但难免会说些重话。
谢衍端详着青年看似毫无破绽的表情,却从他凝血的瞳中,看出他隐藏的自我厌弃。
殷无极也知道,他疯魔的样子,最是难堪,可笑,毫不体面,也是他最不想展现给谢衍的一面。
他宁愿谢衍对他的印象,停留在那年雪中的告别。
这样,他的记忆中永远是他毫无瑕疵的好徒弟,而不是这个充满鄙陋的欲望、自怨自艾、敏感与偏执的自己。
这对他来说,兴许比死亡更可怕。可有缺憾,有便是人性。
哪怕七情六欲,受尽爱恨离苦,年轻的大魔也从不后悔遇上谢衍,只是憎恨那一去不回的时间,它将一切美好都带走。
他们之间挡着重重阻隔,仙魔之别,正邪之分,师徒虚名……可哪怕他战胜一切,他的师尊也不愿。
他走的那样远,注定是要成仙的。
谢衍瞥了他一眼,像从前一样抚了抚他鬓边的发,漆黑的眸突然柔和下来。紧接着,他的掌心贴在他的身上,利用红尘卷欺瞒规则,然后把他身上的伤转移给自己。
下一刻,谢衍的白衣上顿时接连绽开绯红,血从他垂落的手臂流下,渗入大地。
殷无极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神色陡变,失声道:“谢云霁!你干什么?”
秘术当然有代价,他转移过来的伤至少是殷无极的三倍之重,而圣人许久没有受伤,对疼痛的感觉生疏至极。
这就是他平日承受的疼痛么。
这种新奇的体验,让他稀薄的感情终于有了些许波动,谢衍蹙了蹙眉,神情仍是淡淡,道:“你如果执意自裁,就别怪我用些非常手段阻止你。”
殷无极心中慌乱,嘴上却阴阳怪气道:“圣人的非常手段,就是替我受过么?圣人果真慈悲为怀,连我这种恶贯满盈的魔都要救——”
谢衍凤眸一冽,看出他当真是慌了,连话都说不明白,于是似笑非笑道:“别崖不是恨我?见我如此,怎么一点儿也不高兴?”
“……”殷无极咬牙不语。
在殷无极快把自己逼疯的同时,也逼疯了他的师父。
谢衍看上去再冷静,再稳重,在经历过红尘卷构筑的世界,再与半疯的殷无极相处过,他现在恐怕也比疯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当然恨你……”殷无极别开脸,似乎被血色刺痛了。“可我又不需要你的施舍,你根本不需要这样做,我没那个价值……”
他还在嘴硬。谢衍看着他的神色底下,竟是透出一丝张皇来。
殷无极似乎想伸手去碰他的腰腹的伤口,却又不敢,只是把手背在身后,不安地蜷着手指,好像被囚困在一副躯壳下的,还是当年那只可怜的小狼崽子。他有点不知所措,偷眼瞧着他,又显得颇为可怜了。
谢衍卷起袖子,看见自己小臂上的几道伤口,眸色一深,道:“你就是这样对自己的吗,别崖?”
那伤痕仿佛白瓷上的裂纹,刺眼得很。谢衍记得,今天给他换药的时候,他的手臂上并没有这么多利刃划出的伤口。
殷无极哑口无言。良久,他才道:“感觉不到疼,没有分别。”
谢衍心里又是一刺。
殷无极受了太多苦,以至于连痛觉都快要麻痹。哪怕他划破自己的皮肤,只有发钝的感觉,无知无觉的,与死无异。
他不清楚,自己到底算不算个人。他也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