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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步步皆错

    谢衍翻过许多古籍, 试图找到解决办法。

    可他徒劳地翻阅过一本又一本,却一无所获。

    由仙入魔的情况并不少见,但殷无极的情况太过特殊。

    天生魔体是顶级的修魔体质, 不但极其强韧, 修魔毫无障碍, 更是可以鲸吞一切力量,化为己用, 只可能是天道所赐。因为过于罕见, 谢衍也是收了他的很多年后,才得知他体质的名字。这样天道垂问的魔子, 照理说不可能去修仙, 一开始就入魔道, 反而不会出现这样的冲突。

    殷无极不但去修了仙,还在有重重瓶颈的状况下, 硬是修到了半步大乘的境界。在仙途之上,这已经到了顶。

    而后来,殷无极在仙魔大战中与魔尊元神狭路相逢, 为了赢, 蛮横地依靠体质掠取了前任魔尊的大量魔气。天生魔体让他活了下来。他遁入了魔洲。

    天生大魔回到了适宜他的土地上,进步飞速, 不过短短五十余年,他不但消化了前任魔尊赤喉的魔气, 更是跨过大乘门槛,顺风顺水地来到半步渡劫的修为。

    但是随着修为进步, 他的心魔也因此变得更为强大,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夺走他灵台清明,让他彻底臣服于天生大魔的本性。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下……”谢衍的手指敲在那一页, 这是上古药王的疑难杂症录,书页因为太过陈旧而发黄发脆。

    指尖划过的一行字,是格外复杂的上古文字,意为:“换骨。”

    换骨不是一件易事。

    对象非常苛刻,必须要修为高于殷无极的仙修,修炼之法最好同源。唯有这样,才能与他体内的魔气保持平衡,不至时常功法冲突,出现排异反应,处于失控状态。

    按照书册上的叙述,谢衍无疑是最好的人选,这世上也再没有一个修为高于他,功法同源,且不肯让他死的人了。

    以殷无极如今半步渡劫的修为,只要适应圣人灵骨,渡劫应当不难,他封死的通天之路自然也会打通。天道只有在修士渡天劫时能够直接影响修士生死,只要平安渡过天劫,来到渡劫期,殷无极悬在头上的死劫便能暂时化解。

    “是个不错的方法。”谢衍并不在意自己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只是扫了一眼,心中有数后,便轻轻巧巧地把那一页跳过了。

    翻到下一页,他迅速浏览过书上的古体字,却觉得太阳穴突地一跳。比起要付的代价,换骨方法给他带来的震撼似乎更大些。

    “换骨可能会出现排异反应。”

    “先以双修之法建立联系,功法如下……”

    白衣书生顿住,烛花噼啪一声响,仿佛惊醒了梦中人。

    谢衍的手颤抖了一下,只觉得手中的书籍烫的惊人,半晌说不出话来。但他的记性太好,只是扫了一眼,那白纸黑字的双修功法直接就印在了脑子里,不断反复播放。他倒退两步,眼前却浮现殷无极墨色的发,绯色的眸与弯起的唇。

    爱徒侧眸看他的模样,绚烂而绮丽,却像是罪的见证。

    他倒吸一口凉气,把书页倒扣,反复告诉自己这是错的,他想要再翻别的书。可他动作太匆忙,长袖一拂,竟然把烛台带到地下,差点把落在地上的书点着。

    谢衍弹指灭掉火焰,然后捡起书,忽的哑然。

    “为人师表……哈,哈哈……”谢衍伸手捂住眼帘,似乎要稳定自己的情绪,可在黑暗中,他听到自己分外急促的心跳声。

    疯了,果真是疯了。他心想,他可真是不配当师父了。

    如果只有这一种办法能救他,无论方法有多荒唐,他也愿意去试一试。

    *

    廊下细雨霏霏,时光如水流去。

    谢衍听着穿林打叶声,闭上眼,膝上却枕着伴了他千年的徒弟。

    他睡的很不安稳,眉宇蹙起,长长的睫盖住眼帘,俊美的容貌显出几分孤戾与阴郁。

    谢衍以掌心覆住他的额,微微抚摸,却只觉温度滚烫。

    “师尊……”殷无极似乎是做了什么噩梦,忽地抓住他的袖摆,却醒不过来,只得在梦中不断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叫过他了,唯有在梦中,他才肯承认师徒关系。

    乍然一听,谢衍心中如沸石入水,动了动唇,却是无话可说,一种悲郁与痛苦煎熬着他的肺腑,忍不住用手指梳理他的长发,撩了撩他滑软的发丝。

    他拂袖,为他遮住随着凉风飘散的雨水。

    圣人接近完满的心境早就有了裂痕,谢衍越是避而不谈,那裂隙就越来越大,让他无论睁眼闭眼,都是殷无极单手覆着沾满鲜血的面容,绝望而无声地凝望他的模样。

    七情六欲侵入肺腑,谢衍终于端不住那副清冷的仙神架子,一步一步地走下登天的台阶,只为把那跪倒在阶下,陷在沼泽的少年拉出来。

    他曾说过,无论殷别崖成了什么样,哪怕是死了,烂了,成了灰,他都会去救他。

    他在红尘卷的历练中尝过失去的滋味,现在,他还能动,还能笑,能够在痛楚到极致时枕在他的膝上,哪怕有时候脾气大了些,态度气人了些,谢衍总是庆幸的。

    他活着,现在总归还算不迟。

    荒谬的命运给殷无极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他前半生的目标毁于一旦,重要的人明面上与他划清界限,连他活着的意义都被剥夺,如今剩下的只是一具躯壳。

    倘若谢衍现在离开,殷无极也许并不会挽留,或是只会目送,然后如红尘幻境中那样,日复一日地陷在泥淖之中,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中等待终结的来临。

    若是他真的成为了一则讣告,一块无名墓碑……

    谢衍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做出什么来。

    谢衍伸手抚摸过他白皙的侧脸,却想起上面蔓延绯色魔纹的样子,心中莫名漏了一拍,除却雨声,他只听到自己一团乱的心跳。

    “真是难办……”谢衍感觉掌心之下的眼睫微微颤了颤,他像是要醒了,于是低声道,“别崖,你怎么就这么不省心。”

    “先生可是后悔了?”殷无极似乎是苏醒了,他先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在看见谢衍时无端松了口气,又躺在他膝上,调整了个舒服的位置。细细的雨丝飘在他的脸颊上,他伸手拭去,挑起唇角,“也对,我这种狼子野心的家伙,已经有人不止一次劝你‘清理门户’了,你执意渡我,才叫一意孤行。”

    “那便一意孤行吧。”谢衍缓慢而坚决地道,“我想做的事,还从未有过不成的。”

    “哈哈哈哈,谢先生啊,您可真是……”殷无极伸手支着木质的地板,坐了起来,然后倾身,假作轻浮气人的模样,低头装作要吻他。

    他这些日子冒犯惯了,就没当真,以为谢衍会躲开,或是再把他按在地上教训一顿。却不料,他一低头,却正好贴上了谢衍的唇角,一片温软。

    谢衍躲也没躲,由着他吻,只是垂下眼睫,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殷无极先是一愣,无论他有多贪恋,还是艰难地偏过头,似乎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并非刻意……”他紧紧抿着绯色的唇,弧度优美,上面似乎还残余着柔软冰凉的温度。

    “闹够了?”谢衍用食指抹了下唇,只觉那温度滚烫,他似笑非笑,“不是刻意,那什么是刻意?”

    殷无极自从不再掩饰,性子当真鲜活不少。虽然与君子相去甚远,但在他眼里,他的别崖什么都是好的,轻狂肆意,凶戾孤绝,各有各的可爱之处。

    殷无极欲言又止,神情躲闪。

    “好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谢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弯唇一笑,“怎么,现在不肯放肆惹怒我,做那些个混账事,妄图把我气跑了?”

    “谢先生,话不能这么说,只是……”殷无极伸手揽住他的腰,低头埋在他的肩窝上,低声笑道,“您这样容着我,我可是会有错觉的啊。”

    不是错觉。谢衍的眼睫一动,典籍的内容与双修的功法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换出一枚灵骨,意味着他完满的修行缺失一块重要的拼图,若是某一日要踏天门,他几乎不可能成功。

    他要断送自己的天路,要用自己的道途,换徒弟的前途。

    何况,他要承担的,远不止是道途的代价。

    他当真要亲手犯下师徒不伦罪行,引他坠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谢衍的犹豫让他没有即时推开殷无极。当年那个他宠到大的孩子,如今已经肩膀宽阔,足以把他揽在怀里,但他却还是那样黏人,好像从未长大过。

    “我不是故意想气您。”殷无极其实也不想这么幼稚,但一到谢衍面前,他就不自觉地想要闹上一闹,要他露出不一样的神情来。“真不想让你看见我这副样子,好丢人啊。”

    “怎么?”谢衍由着他折腾,把手中的书卷一合,道,“敏感多疑忧思,现在觉得丢人了?”

    “先生,打人不打脸。”殷无极又笑。

    “出息。”谢衍轻哼一声,然后有些迟疑地伸手托住殷无极的脸,摩挲着那曾经透出魔纹的皮肉,问道:“还是疼?”

    他问的太柔和,让殷无极顿了一下,哄他道:“不疼。”

    “又骗为师。”谢衍伸手解开他的衣襟,触碰他的肋下,只是轻轻一碰,他就看到殷无极的脸色灰败,咬着唇不语的样子。

    但他始终没有叫一声,而是扯了扯嘴角,绯眸深深地看着他,盈盈笑道:“真不疼,先生莫要在意。”

    做师父的,心肠得多硬,才能眼睁睁地看着徒弟受这种煎熬之苦。

    谢衍是冷静到无情的圣人,他甚至可以在天下人面前对他出剑,血溅五步,只因为唯有他出剑,才能够把握分寸,保他不死。

    可当圣人坠下凡尘,来到他身边时,他看着他痛苦,聆听着他的自白,知晓他独自徘徊在坠入魔道的边缘,许多年来,诸多苦楚无人可诉时,让他的肺腑犹如被穿刺,绵绵密密地疼。

    哪管付出什么代价,救他总归是要救的。道途,那都是后话了,若是今日谢衍能救殷无极而不救,熬不到踏天门,他现在就能疯了。

    “圣人不去管仙门事务,却在这为我苦熬……”殷无极哪怕再不愿,也知晓随着时间的推移,谢衍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这样的陪伴像个美好的梦境,始终不能长久的。于是,他沙哑着嗓子道:“可您也知晓,我对您抱有非分之想,您对我越温柔,我就越是贪婪,过分的绮思就会越来越重……”

    “这无异于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殷无极顿了顿,“先生陪着我,施舍我些许善意,而我却是个混账,总会想着亲吻您,拥抱您,甚至做些更过分的,欺师灭祖的事情。”

    “在我做下不能被原谅的事情之前……您还是回仙门吧。”

    谢衍搁下茶盏,平日高远淡漠的眼睛,此时却凝视着他,陡然笑了。

    “你若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殷无极怔了一下,道:“试什么?”

    这样的话语太迷离,一向聪颖的年轻大魔难得失去了思考能力。

    高高在上的师尊眉峰斜挑,只是轻飘飘的一瞥,就让他脑子嗡的一下空了,他看着谢衍伸手覆住他的手背,牵引着他搭在了自己的衣襟之上,只是微微一勾,青色外衫从肩上滑落,里衣被扯开一侧,露出些许线条优美的锁骨。

    “谢先生——!”

    殷无极猛然抽回手,迅速别开眼,只觉自己罪大恶极。

    谢衍笑着摇了摇头,悠然端起茶盏,微微抿一口,戏谑道:“嘴上逞强,来真的却又不敢,想找理由赶走我,也不会换个新鲜的借口,吾是会怕你威胁的人?”

    殷无极侧眸,看着谢衍从容地整理衣襟,把那白皙生光的身体重新藏在衣袍之下。

    可只是惊鸿一瞥,他却心跳如擂鼓,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谢衍见过他最患得患失的一面,知晓他最深处的恐惧和阴影,听到过他最无助时的求救。他是他一切悲苦的拯救者,亦是一切爱恨的缔造者。

    “别崖,你怎么这么乖。”谢衍轻叹一声,见他眉目沉静,坐姿端正起来,又有点当年从容清正的君子模样。“我叫你不动,你便是真的不动,以前那上房揭瓦的劲儿呢?”

    “师尊待我好,弟子年少轻狂时,做过很多错事,如今……还是步步都在错,实在是……教您操心了。”殷无极略略低下头,从谢衍的角度看去,颇有几分沉静的美,“师尊是天下最好的师尊,而弟子,却是不忠不孝,整日想着些悖逆之事……”

    谢衍盘腿坐在他身侧,微微支着下颌,看着徒弟端正地跪在自己面前,似乎是因为方才冒犯的事情惊慌了,老老实实地在垂着脑袋,对他一字一句地剖析自己的错,但这不像是忏悔,反而像是炽热的表白。

    谢衍容着他,亦然容着他倾诉着不该存在的欲,并未将其斥为不孝。

    “儒道的三纲五常,要的是压抑欲望,成为君子。”谢衍静静地听完,然后把他招来身侧,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道,“你以前做的很好,好的不像是真的,但是你从小桀骜跳脱,并不爱这些规矩,反倒是个混世魔王。”

    “不能教师尊失望。”殷无极纵然对那些规矩不屑一顾,但他为了不让谢衍丢脸,为了端住这儒门首徒的身份,他不再像曾经那样逾越了。“天问先生的徒弟可以有自己的性子,但是圣人弟子,不能。”

    “痴儿。”谢衍轻叹一声,等到他们已非师徒时,他才知道他心中所想。“儒道沿袭自上古,我等研习圣人之言,却不代表着要封其为圭臬,一切的学说,都是渐进发展的。我为三纲五常所束,是因为儒道还在发展中,时机还未到违背圣人言的时候,而你,又何必执着于此?来找我说上一说,我又怎么会逼迫你愚忠愚孝?”

    “师徒不伦,天道不容。”殷无极笑了,“师尊啊,我若是去您面前,对您说‘我爱您,是那种想与您做夫妻的爱,希望您也爱我,您若不爱我,我的心魔就无药可救了,我就入魔叛出儒门。’您听后,当真不会勃然大怒,然后把我逐出门庭吗?”

    这是一个死结。当年,殷无极没有任何可能对他开口。

    “所以啊,我现在能够对您说上这些,您虽然不会回应,却也不会动怒,拂袖便走,对我来说,这已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事情。”殷无极偏了偏头,“许多年前,我生出心魔时,曾对您说,我希望死在您的手上,这会是我最好的归宿。这个愿望,是真心的。”

    “你听好了,殷别崖。”谢衍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站起身来,看着廊下蒙蒙的细雨,远方魔洲的天空黑云中泛着赤,一切都显得如此冰冷。

    “千年师徒,你以为很短吗?你将这段时光视作全部,又怎么想不到,它于我,亦然是生命的三分之二。”

    “你一直教我杀了你,舍了你,飞升成仙,得证大道。”

    “圣人纵然有一个‘圣’字,但始终是人。人非草木,心也是肉做的,我若是冷硬到以区区‘除魔卫道’之名义,取了你的性命,做我大道的基石,那么我非圣贤,而是邪魔,不配为人师表。”

    殷无极不答,只是看着谢衍走到他身侧,神情里有他看不懂的东西。

    “再者,云端之上的滋味,若是无人共赏……”谢衍微微阖了阖眼,复而睁开,凝视着他,淡声道,“那也着实太萧索了。”

    “修仙之人的生命漫长,哪怕现在是一千年,您再收个听话乖巧的徒弟,只要够聪明,不说一千年,两千年也陪得。等到您踏天门时,顺手捎带上,岂不是能长长久久地陪伴您左右?”

    殷无极越说越觉得嫉妒啃噬他的心脏,嘴里都漫着血味,却依然笑着道:“届时,您可不能再收我这种驯不服的野种了。”

    他话音刚落,一时寂静。

    然后,他见到他的师尊漆黑的眼底猛然烧起一团火,倾身上前,用力揪住他的衣襟,碰地一声按在墙上。

    殷无极的脊背抵住廊下的木墙,他抬起头,却见到谢衍向来冷静如冰的黑眸里,仿佛跳跃着异样激烈的光芒,灼然的,似乎要把他整个人都焚烧殆尽。

    “原来,你就是这样看待你自己的。”他却凉冰冰的笑了,“好,很好。”

    “……”

    谢衍被他这样忽冷忽热地撩拨了数月,他时而清醒,时而疯魔,时而卑微,时而任性,总是热烈而孤注一掷地渴望着他,那样直白地诉说着自己的情意。

    圣人早已打定主意要渡他,却听他满口胡言,说什么“再收个徒弟陪他”,殷别崖又是把他自己放在何种位置了?

    谢衍揪着他的领子,手腕颤抖,几乎失控地低下头,狠狠地咬上他的唇。

    “混账东西。”他边吻边斥,“你想要什么,就自己来取!若是得不到,就变强,连试也不试,成日自怨自艾,动辄求死,活的和烂泥一样,难道是指望我心生怜悯,施舍给你么?”

    自从他叛门后,谢衍独自面对着偌大的微茫山的云卷云舒,依旧如同平日那样冷静淡漠。可谁又能知晓,他在无人的暗处,是不是早就疯了。

    殷无极本能地伸手圈住他,轰的一声,理智几乎半点不剩。

    “我不该……”他第一次被师尊这样主动亲吻,甚至以为自己在梦中,他颤抖道,“谢云霁,我没有指望,我不能害了你……”

    谢衍冷笑一声,用力地拽住他的衣襟,按在墙壁上,冷声道:“那你当年,为什么会对我说呢?你若当真不指望得到什么,摆出这副模样,又在赌什么?”

    他看着殷无极的眼神逐渐变了,那股艳烈至极的绯色又重新烧在瞳孔的深处,灰烬一样的生命再度被点燃。

    谢衍的确不能给殷无极任何承诺,哪怕已经分道扬镳,师徒却仍是师徒。

    倘若谢衍走出这一步,无异于把自己和殷无极拉下炼狱。从此,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去纯粹,这扭曲的关系下,他们连寻常的陌路人都做不成。

    若是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他就会给他创造一个。哪怕建立在欺骗上,哪怕再卑劣,哪怕会让他在欣喜若狂后,感受到更加绝望的痛苦。

    他也必须要活下去。

    “你不是想要吗?”谢衍捏着他的下颌,看着他燃烧一样的眼睛,缓缓地抚摸过他泛红的薄唇,笑道,“你不来挑战,怎么知道结果呢?”

    第152章 双修功法

    帷帐落下, 红烛明灭,柔柔投下暖橙色的光。如轻烟一样的白纱笼住了漆黑的夜。

    朴素的榻上,两人一坐一卧, 看似守礼, 实则流淌着隐晦的暧昧。

    谢衍披着单薄青衣, 神色依旧如云雾般冷淡,而他修长的手指, 正抚过倚靠在他膝上的青年瘦削的脊, 只是轻轻掠过,就好像在指尖点燃火苗。

    圣人听到他的徒弟低吟一声, 似乎在忍耐什么苦楚, 声音低沉, 撩拨的很。这让高高在上的圣人也神色微僵,心中难免生出些许罪恶感。

    “放松, 不要反抗,接纳我的灵力。”谢衍略略敛眸,陈述性的口吻, 似乎不容他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好。”殷无极问也不问, 便含笑放松身体,任由谢衍搭上他手腕的脉搏。

    他不过只余下一具残骨, 几缕破碎神念,与他无法控制的庞大修为。倘若谢衍真的看中了什么, 他也不会有半点怨言,只会掏心掏肺, 双手奉上。

    一缕灵力侵入他的灵脉,如涓涓细流涌过。

    谢衍的五指托住他的后脑,指间漏下流水一样的墨发, 散在他的青色薄衣上。

    而那依偎在他膝上的青年,在烛光之下阖着眼睛,鬓边流下些许细汗,唇也紧紧抿起,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抵抗的本能。

    见他难受,谢衍揉了一下他后脑的乱发,似乎在宽慰他,灵力却顺着他残破的经络在他体内逡巡,理顺他曾被蛮横魔气摧残过的灵脉。

    异样的力量在他身体里流动,让青年肩胛到手臂的肌肉都紧绷着,苍白脖颈微微扬起,青筋更是明显。

    “难受?”谢衍垂下眼睫,眸底印出的却是徒弟隐忍的神色,衬得他本就俊美无俦的容貌更是魔魅三分,魔纹的颜色在皮肤下隐隐泛出。

    谢衍用指尖抹了一下,却拭不掉他侧脸一抹绮丽的红色魔纹。这让圣人也不禁失神半晌,就好像谁在他心脏上滴了一滴血。

    触之即痛。

    殷无极的手紧紧地攥住他青色的衣角,浊.重地喘了一声,然后偏头躲过他勾勒脸颊的手,低笑道:“谢先生,想对我做什么?”

    他虽是这样笑语晏晏,却丝毫没有赶他出去的意思,竟是把所有防备都向他敞开。

    倘若谢衍此时要对他动手,可以尽毁他数千年的修为。

    “你希望我对你做什么?”谢衍的灵力在他身上运行了一个大周天,又聚拢到他的丹田处,化为一团轻薄的云气,融入他的紫府深处。

    殷无极体内的魔气极度丰沛,却已经被压缩到一个可怕的程度,若是一个不好,极有可能爆裂开,让他直接疯狂。

    而他未曾完全转化的灵骨却在排斥着魔气,守住他灵台的最后清明,成为将他牵连在悬崖的最后一根丝线。

    灵力包裹着殷无极最后一颗灵骨,原本清透的表面已经布满龟裂的纹路,透着黑气。

    谢衍心中微动,便尝试控制灵气清除表面的魔气。可只是一碰,殷无极便反手捉住他的手腕,紧紧握住,用力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骼。

    被人隔空触碰皮肉底下深埋的灵骨,这种感觉非常奇异,让殷无极冷汗淋漓,浑身紧绷,只觉身躯里锁着的魔气几乎要暴动,却被谢衍细细密密的灵力之网笼住。

    这种奇异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对方手中的傀儡,一举一动皆受对方钳制。

    倘若对方并非谢衍,殷无极绝无可能这样柔软地暴露出自己的弱点,任凭对方操纵调弄,却半点也不反抗。

    “谢先生,您又拿捏我。”这几乎算作是调戏了。殷无极轻喘一声,却仿佛被掐住了七寸,仍是笑,看向操纵他一切的男人,眸底流着深深浅浅的绯。

    他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您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不可讳疾忌医。”谢衍见他抱怨,却又撤去灵气,让紫府门户大开,轻笑道,“忍着,别怕疼,忍不住也得忍。”

    紧接着,谢衍的灵气流到他的紫府处,与他原本的灵力交融。

    他们本就修的是同一种功法,融合灵力,从属性上并无阻碍。

    可在修真界,在紫府进行灵力交融,已经是极其亲密的举动,唯有心意相通的双修道侣才会尝试一二,谢衍作为师长,当然是有些过界了。

    “师尊……”殷无极显然也是没料到,先是惊愕,然后心绪复杂地唤了他一声。

    “别这么叫。”

    谢衍只觉喉间一紧,伸手盖住他的眼帘。感受到眼睫刷过他的掌心,他镇定了一下神色,温声道:“别崖,一切有我。”

    殷无极沉默良久,在一片黑暗中,他柔顺地放下防备,轻声道:“继续吧。”

    而对谢衍来说,情况却有些不妙。

    榻上的空间并不宽敞,谢衍哪怕别过眼,也免不了看到他的身体的轮廓。

    玄衣裹着小徒弟宽肩窄腰的完美身躯,哪怕有些浅淡的旧伤痕,却更显青年人的蓬勃与热意。

    罗帐之中,他听到徒弟压抑的轻喘,无处安放的视线不得不扫过他平坦紧致的腰腹,流畅的腰线,以及玄色衣袍下隆起的部位。

    谢衍怔了怔,凝视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陌生灵气行遍全身的生理反应。

    他们以前也曾抵足而眠,只是当时他心中无愧,只觉他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修的又非无情道,有些反应也是自然。

    可自从他这孽徒剖开肝胆,向他展示过自己浓烈的欲望时,一切都变了模样。

    曾经理所当然的师徒相处,如今再回忆起来,则是处处暧昧。

    他用一双悲悯的眼睛看向众生,却对他最亲近之人的压抑与痛苦视而不见,如今还有补救机会,他有什么不可以付出的呢?

    “容纳我的灵气之后,敞开识海。”谢衍的灵气几乎是在他残破的经络里都走了一遍,他这样伤痕累累,让谢衍心中疼痛,微微闭眼,声音却莫名黯哑了几分。

    “识海?”殷无极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那被覆住的眼睫似乎在振动,他随即移开他的掌心,看向他,眸中燃起腾腾的烈火。

    他慢慢地笑了:“先生知道……进入识海,意味着什么吗?”

    他不敢去想某种可能,只以为他高高在上,不通情爱。

    “识海是修士最脆弱的部位,一旦受到攻击,修士就会疯狂。所以,除了心意相通的道侣,不能让人轻易进出。”殷无极静静地注视着他,“所以一般情况下,放人进入识海,意味着……”

    “不需要你说,我自是明白。”谢衍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平静中带着些哑,“现在我传你一段功法,学会了之后,在识海中随我修炼,其余的,你不必管。”

    他的师尊还是那副说一不二的模样。

    殷无极早已习惯他的神机莫测,左右他连命都可以给出去,不过是识海罢了,有什么不可以让他进的?

    谢衍用食指抵住他的眉心,灵犀一动,殷无极意识中多出一段上古的功法。

    谢衍道:“把口诀与修炼方法背诵下来。”

    殷无极只是匆匆一阅,神念触及那些诸如“阴阳调和”“龙虎交融”的词句,就如同懵住了一样,他心中有了奇异的猜想,仍是抱着希望问道:“这是什么功法?”

    “双修功法罢了。”谢衍曲指一弹他的额头,把他从失神中唤醒,道,“这是上古大能的传承,极其精妙,功法不分高下,你好好学。”

    他看上去毫无异样,可原本圆满的圣人心境上,早已爬满了蛛丝般细微的裂缝。那些奇异的情绪反复啃咬他的心脏,好似要将他多年的清修颠覆殆尽。

    良久,他听到殷无极哑着声问道:“谢先生,要与我双修?”

    年轻男人的体温滚烫,宛如熔炉,而谢衍的掌心按在他的腹部,却好似拢着一团火,细细流入的灵气还在滋养他疲惫的灵脉,躯体中隐藏的魔气却在涌动,好似随时会失控。

    “事急从权,不要多想,只是在救你的命罢了。”谢衍的声音依旧十分冷静,“为师既然立誓渡你,自然是什么方法都要试试。”

    殷无极唇边的笑容渐渐消退了,神情变得苍白:“哪怕是这种方法?”

    谢衍瞥他一眼,颔首:“自然。”

    他说罢,却也觉得有些可笑。

    仙门清规戒律极多,视伦理纲常为天道常理,除却仙魔私/通为重罪外,还有一条列入重刑,即是“师徒乱/伦”,违者,最轻也得逐出门派。

    倘若师父凭借自己的地位对徒弟出手,更是罪加一等,须得自废修为,永不得被仙门所用。

    而圣人谢衍本为仙门执牛耳者,竟是在逼迫他的徒弟卸下防御,敞开识海,灵力交缠,甚至……还要与强迫他神识交融,肉/体/痴/缠。

    作为师尊,对徒弟下手简直是十恶不赦。

    作为圣人,他带头违反仙门戒律,又哪里配为“圣”了?

    但这也是他翻遍浩如烟海的典籍后,得到的唯一能让他活下去的办法。

    谢衍苦笑,只觉自己作为师尊,简直面目可憎了起来。可就在这神思一晃间,殷无极却从背后抱紧了他。

    青年人总是炽热的像一团火,贴着他脊背的胸膛中,传来清晰有力的心跳声。

    “师……谢先生不是步入圣人境后,就一心求道,不涉红尘了么?”

    殷无极心中天人交战,把头埋入他的发,贪婪地细嗅他身上白梅的余香,好似垂死挣扎似的,咬着牙笑道:“若是为救我的命,却要破您的道心,还是罢了……总会有别的办法。”

    他自知这份情谊无望时,为激怒他,迫他离开,自是什么浑话都敢说,一副恣意妄为的模样。可如今,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在面前,他却总是瞻前顾后,连碰一碰都不敢。

    谢衍按了按太阳穴,似乎是轻轻抽了口气,骂了一句什么。

    殷无极没听清,却见他一向光风霁月的师尊横了他一眼,然后把长发撩到背后,露出修长的颈子,白的耀眼。

    “过来。”谢衍侧眸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似乎是恨铁不成钢,“平日里摆出一副风流狂妄模样,这档子事,还要为师教你不成?”

    殷无极呼吸又是一促。

    原本因为灵力交融而炙热的身体,现在已然压抑不住满腔的情。

    殷无极从背后牢牢抱着他,克制不住地俯身,灼热的气息全喷在他白皙的耳后,似乎随时会用吻覆满。

    但是他的唇停在他颈上三寸,悬而未落。

    他低声道:“冒犯授业恩师,实属不该,但……情难自已,望先生勿怪。”

    在第一个吻落在他锁骨上时,谢衍好似被烫到似的,耳根都泛着绯,心里却恼恨地想:“又有谁教他,这种时候还要君子了?”

    紧接着,殷无极像是膜拜仙人一样,吻到脖颈处,唇齿噬咬时,倒是颇有野兽般的凶悍了。

    亲密接触让他们的灵力更好地融在一起,几乎分不清彼此。

    谢衍在心里念着功法,平日里澄明如镜的心湖也泛起涟漪,几乎被动地被徒弟困在怀里。

    殷无极细细密密的吻终于停下,青年伏在他的肩头,双臂锁住他纤瘦的腰身,轻声道:“谢先生,可以进来了。”

    谢衍方才被徒弟的吻勾的不行,只觉数千年清修都修进了狗肚子,听他一句“进来”,竟是有些许怔忪,继而喉结一紧,竟是为一句话动了念。

    他也并非不通龙阳情/事,修界对血脉亲情看的淡泊,不讲究后代,自是有不少人在大道之上选择灵魂相伴的同性道侣。

    但这并不意味着,为人师长者,能毫无负担地去享用小徒弟的肉/体,以全自己所谓尊严,满足自己的欲情。

    哪怕他知道,只要他一个命令,对方就会放弃任何抵抗,心甘情愿地任他摆弄。

    殷无极见他不动,便闷笑一声,又好心补充了一句:“识海,先生想到哪里去了?”

    谢衍带着恼意瞥他一眼,这才分出一缕神识,顺着他的眉心进入他的识海。

    *

    殷无极的识海是一片赤红的水泽。

    这犹如实质的赤色,并非是真的血,而是凝成水雾的魔气,在脚边如流云般游动,危险而美丽。

    水泽之中遍布妖异华美的花,花瓣鲜红,在腥烈的风中摇曳。浅滩中是半截残损的墓碑,上面没有写名字,唯有浸着血的荆棘缠绕爬满。

    谢衍涉过埋着骸骨的水泽,衣摆被浸透,好似高洁不染的圣人也会被拉下凡尘。

    在水泽的尽头,不祥的霞光之下,黑袍的男人坐在棺椁之上,支着下颌看向他,眸底尽是笑意,似乎已经等待许久。

    在他的身侧,无涯剑向下刺入棺木之中,封棺的缝隙流出丝丝缕缕的黑气,显得危险而妖异。

    “先生来了?”殷无极手中执着一杯酒,正坐在自己的棺木上自斟自饮,显出几分不羁之色,他斜斜挑起眉,“您难得来识海做客,为了避免这家伙冒犯,我把它关起来了。”

    他说罢,又垂下眼帘,看了一眼被魔气充盈,正在砰砰响的棺木,微笑着把无涯剑往下又刺了刺。

    同时,他的胸口也出现了一处偌大的血洞。

    “别崖,过来。”谢衍哪能不清楚他关起来的到底是什么,于是向他伸手,声音有些不稳,道:“我不惧心魔,你不必自伤。”

    “先生待我这么好,我怎么能放任这家伙伤了您?”

    殷无极伸手盖住伤势,而那空洞的胸膛里,露出一颗炽热的魔心,他指缝中流出的黑气也越发增多。

    他却依旧笑着,手掌在胸口一抹,用虚假的幻术掩饰胸口的伤,道:“在识海,我又不可能真的受伤,谢先生莫要担心。”

    谢衍摇了摇头,而是牵起他的手,把他从棺木上带了下来。

    殷无极向后望了一眼,却见那棺木的动静停止了,唯有枯树之上有昏鸦鸣叫几声。好似谢衍的存在便是定海神针,连心魔也会在他面前退避三舍。

    他颇有几分诧异,本能地挑起嘴角,想要与师尊揶揄几句,却被谢衍扳过脸,渡来一口纯净的灵气。

    殷无极清楚,那并非出自爱意,而是怜悯。

    胸口被掩盖的伤逐步愈合,这让殷无极眸光一沉。

    他已经能够顺利接纳谢衍的灵气,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殷无极牵着他的手向前走去,不多时,就到了凤凰花树下。赤红的花瓣落了一地,铺出一片柔软的毯,灼烈如落日的余晖。

    能够进识海的唯有元神,而谢衍给的功法,自然是涉及此道。

    先融合灵力,再元神交融,最后……

    殷无极心中默念几句法诀,心中奢望忽的临近,他更觉紧张胆怯。他侧眸看了一眼谢衍清绝的神情,好似不沾红尘的仙人。

    与他双修,光是想一想,就觉得玷/污。

    殷无极心中狂跳,情难自禁,在凤凰花树下捉住谢衍的手腕,微微低头,似乎想要亲一下他的发。

    谢衍却抬起头,手中把玩着一根竹笛,凤眸挑起,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

    “这么心急?”

    谢衍无比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像是把理智与情感完全剥离开来,仿佛有一个居高临下的人格,正在看他周密地计算,一点一滴地拿捏他的徒弟,然后在不动声色中操纵他全部的反应。

    殷无极被一根竹笛抵住心口,然后顺着他的心口向下划,力道不重,却极是酥/麻,好似最恶劣的调情。

    殷无极揽着他腰的掌心停在三寸之外,虚虚扶着,不敢再近一步。

    “抱歉……”他的嗓音沙哑,仿佛能用目光把他生吞活剥。

    青年人一腔浓烈的爱欲,让他也被影响。在他滚烫的目光下,谢衍甚至有自己的元神会被他吞噬的错觉。

    “教你记的口诀,可记熟了?”谢衍的声音依旧稳定,看上去与平时一般无二,但是他的尾音有些颤。

    天问先生心怀天下苍生,克己复礼,对自己的要求也是极高,他修的道心,身在红尘却不染红尘,自然是未曾起过找道侣之意。

    却不料,第一次破戒,竟是要和自己的弟子共赴云雨。

    这让他又是惭愧,又是羞耻,连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也有些端不住。所幸殷无极向来体贴,理应不会戳穿他。

    “记熟了。”殷无极的目光犹如实质,从他的白色外袍,到里衫,腰封逐一扫过,只觉无一处不风雅优美。

    他舔了舔嘴唇,像是嗅到了腥味的猛兽,正在磨着爪子,等着享用最丰盛的猎物。

    仅仅三步的距离,一旦跨过,师徒之谊便覆水难收。

    这并非是平日里小打小闹的暧昧,也随便找人泄/欲的一夜春/情。在识海里元神交缠,算是最顶级的亲密,按照道理来讲,唯有道侣才可行此敦伦之事。

    可谢衍定是不愿做他道侣的。

    于他太上忘情的师父来说,渡他兴许是一种执念,只求结果,却不肯予他一个名分。

    他连提起双修时,都如此轻描淡写,俨然并未将其当回事。独留他一人时而欢喜,时而患得患失,为他七情牵动,疯狂不已。

    “准备好了,就过来。”谢衍站在花树之下,轻轻瞥他一眼。

    “……好。”

    ……

    此处省略8000字

    第153章 得偿所愿

    元神交缠, 识海和合。

    阴阳合欢,无上大道。

    双修功法足以将原先被斩断的因果线重续。哪怕违背天道,有伤伦常, 其中悖德快乐却让人食髓知味。

    殷无极一个激灵, 从识海中抽离, 才惊觉窗外秋雨阵阵,凉意透骨。

    两人盘膝坐在榻上, 他的掌心抵着谢衍的掌心, 哪怕还是衣衫规整,严谨拘礼的模样, 随着识海链接后的感官共振攀上脊背, 气氛暧昧到极点。

    “谢先生。”他浅浅唤了一声, 见谢衍抬眼,只是视线一触, 便如同心电感应,两人俱是一怔。

    殷无极本就是世上最了解谢衍的人。

    只是望向他古井深潭的眼底,看似寻常, 他却觉出几丝难得的空茫, 似乎是对这种程度的共感很是不适应。

    显然,对情之一道, 圣人谢衍也不过是初尝,比撞得头破血流的他, 也好不了多少。

    他很想问问他,走下神坛的感觉如何, 却又心绪难平,忍不住抓住他的骨节,顺势扣住他的五指, 拢在掌心。

    谢衍看着他,神色沉静,眼底却生出波澜。

    殷无极又低下头,用脸颊去碰他温热的掌心,那是一个顺服的姿态,只觉血脉中涌动的魔气前所未有的平静。

    “别撒娇,像什么样子。”谢衍顺势抬起他的脸,拇指摩挲他的下颌,却见殷无极仰着脸,弯起薄唇对他毫无戒备地笑着,好似一身的刺从未存在过。

    “先生疼我,我知晓的。”他言笑晏晏。

    若说谢衍不在乎他,那肯定是假的。

    不是因为在意,他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逐他三千里,只为将他安然送入魔洲?

    又何必孤身闯北渊,把在魔洲苦熬的他从泥潭里捞出来,不厌其烦地为他治病疗养,哪怕是双修之法,也照行不误。

    但他天性贪婪,总是不知满足。

    最初他想要拜谢衍为师,于是孜孜以求。他做到了。

    后来,他又想好好守着他,自己得不到,也不让别人得到。他亦然做到了。

    如今,他不能再陪在他身边,却还在不知足地贪求他的更多关爱,想要引动他的情念,要他从云端坠落凡尘。

    甚至,还想要染指他,要他在情海里沉沦,要他的心湖再也不能如止水平静,要在他魂魄里刻下难以磨灭的烙印。

    让他的灵魂里,一笔一划,都写着他的名字。

    “给我省点心,我就满意了。”谢衍不知他心底膨胀的念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叹了口气道,“你这桀骜叛逆的性子,什么时候能稳重下来?我又护不了你一辈子……”

    听着他的自言自语,披着人皮的孤狼伏在他的颈间,绯眸盯着他滚动的喉结,喉管一片烧灼。

    毫不掩饰占有欲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似乎要穿透他单薄的外衫,用视线将他剥个干净,可在对方的目光落下时,却又迅速换上一副依赖的神情,换得一个带着怜意的安抚。

    罗帐落下,烛光微微,灯下看美人,自是人间乐事。

    兴许是元神交融的余韵,见他这般顺从模样,谢衍喉头一紧,竟是动了几分念。

    他心底默诵经义,才稍稍压下那股怪异的情绪,再去看他的小徒儿,只觉他从脸到身体,竟无一处不完美。

    他本就精心养了他多年。怎样绝顶的功法,都是毫不吝惜地丢给他;怎样珍奇的天材地宝,都是由着他玩。

    哪怕他炼器时一整炉一整炉地花费,圣人谢衍都未置一词。

    就连他平日穿的劲装玄衣,看似朴素,实际隐有描金暗纹,皆是出自谢衍之手的阵法。

    这被灵气滋养出的天之骄子,本就该一生平顺,依着他的脚步登上更高的位置,顺理成章地接手他留下的一切。

    怎就落得心魔缠身,逐出师门,众叛亲离的下场?

    他这一身不仙不魔的骨,带给他生不如死的苦难。

    可殷无极俊美的容貌,却并未因为磨难减去色彩,反倒平添几分妖邪魔魅,比从前更胜三分。眸光流转间,绚烂至极。

    “师尊,徒儿的味道如何?”

    殷无极知谢衍强势,于是惯会在他面前示弱,藏起自己有侵略性的一面。

    哪怕他在识海里把他高贵的师父欺负了个透,心里极是餍足,殷无极还是含着笑,揶揄道:“圣人凛然不可侵犯,却没想到,在识海中竟是如此热情,教人把持不住……”

    谢衍抬眸,原本漆黑如深潭的眼里,似乎也映出一抹烛光的橙,这为他消减几分冷硬之意,细密眼睫抬起时,别有一番撩人的风情。

    “别崖的滋味,的确不错。”谢衍漫不经心地笑了。

    他用掌心覆上殷无极的手背,轻轻摩拭。因为识海相接,他感觉到大魔一瞬间的慌张无措。

    圣人谢衍表面尔雅,实则心气高傲,更没有给徒弟占去口舌之快的道理。

    于是他看着故作镇定的殷无极,用指腹压了压他绯红湿润的嘴唇,似笑非笑道:“我把你养的这样好,与其丢在北渊便宜了别人,不如由我亲自疼疼你,省的浪费了你这副好相貌。”

    “……”

    谢衍早年性子狂浪不羁,登圣后却七情寡淡。

    他很久没有被师尊调戏过了,如此冷不伶仃地来一下,殷无极的神情顿时空白了一阵。待他反应过来谢衍说了什么,他呼吸一乱,侧脸的魔纹似乎都要浮上来了。

    “师尊莫要玩笑……”他的半张脸被指尖勾勒,哪怕已经忍到极限,却还是在半带威胁的调.弄中按下反抗之意,声音却彻底黯哑下来,半晌才控诉道,“您欺负我。”

    从前便是如此,师尊自顾自地在他心上纵火,却风幡不动。

    徒留他一人心动情动,然后在寒冰之上撞个头破血流。

    “……这就受不住了?方才欺师灭祖的胆子呢?”谢衍故作淡然,将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襟拉上来,墨色长发散在他的肩上,越发衬的他神姿高彻。

    他笑骂道:“没出息。”

    殷无极知他是打趣,却依旧被撩出了火。

    他思忖着要扳回一成,也不动声色地从侧面揽住他,好似在用浑身血肉暖一尊冰冷的神像。可信徒却从不顶礼膜拜,反倒大逆不道至极。

    他执着一缕墨发轻轻地吻,浅笑道:“……我想通了,师尊如此深恩厚义,弟子九死难偿。您喜爱我,乐意尝尝我的滋味,哪怕是想豢/养我,把我变成独属于您一个人的……”

    他顿了顿,弯起眸,看上去竟也没什么排斥之意,只是用唇轻碰了一下他的耳垂,笑道:“徒儿哪有不愿意的呢?”

    谢衍一顿,继而心底漫上羞恼来。

    殷无极说的轻巧自在,是当真信他品性仁德,光风霁月,不会如此行事罢了。

    可在红尘卷之中,他以为他死了,于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找他魔骨,寻他魂魄,重塑躯体,难道当真没有动了把他困在身侧的心思么?

    而今,他孤身赴魔洲,难道又真的仅仅出自对徒弟的谆谆爱护?

    谢衍心知,若是殷别崖不肯听话,或是真的一心求死,以圣人谢衍的掌控欲,说不定当真会枉顾他的意愿,做出什么错事来。

    殷无极对他的心思一概不知,只是看出他呼吸的紊乱,好似一尊冰封的完美神像生了裂缝,教人更想诱他堕落。

    “您总是夸我长得好,想过有朝一日,您会从小养大的弟子下手吗?”

    他变本加厉地刺激谢衍的神经,用缱绻声音描绘:“若是当年先生不是收我为徒,而是养着我,疼着我,等我长成您喜欢的样子……”

    他拖长了声音,尾音有些沙哑缠绵,却是从背后抱紧了他,炽热地贴过来,却见谢衍别过头,有些恼怒地呵斥他:“像什么样子!坐好。”

    他不肯退,于是倾身把他困在方寸之间,仿佛连圣人也能引诱,然后笑道:“徒儿已经长大了,可以伺候师尊,不如您亲自来疼我,也免得千年心血便宜了别人,您说是吗?”

    殷无极越说越过火,在不知觉中将方才淡然的圣人逼至角落,露出色厉内荏的一面。

    “胡说八道。”

    谢衍略略侧头,避开殷无极那灼灼的绯眸,那坚实的双臂却早已撑在他的身侧,鸦羽一样的墨色长发落在他的鬓边和脸上,酥麻的痒。

    殷无极笑着问:“双修只差一步了,师尊要半途而废么?”

    秋雨连绵,红罗帐暖,他容颜艳绝,却如一株血池中的绮丽红莲。

    往日他对万物都绝望,假作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变着法子气他,实则有种堕落颓靡的美感。

    而当谢衍亲自涉过血池,把他从最深的黑暗中拉出来时,他亦化为最炽烈的火焰。

    若是碰了,便是生死相随,非得把他烧尽不可。

    可圣人偏生要去取这朵沸腾熔岩上的花。就算被烧死,也是活该。

    谢衍轻轻叹了口气,这又情何以堪。但他心里蓦然软下来,在小徒弟执着地凝视他时,伸手捋了一下他的发,轻声道:“我没有要反悔,好了,过来吧。”

    无论出自何种缘由,把养大的弟子拉上床,他当然不配为人师表。

    今日之事,到底太过,他该忏悔。

    毕竟他虚长一轮,无论缘何让他产生了错觉,哪怕是徒弟先生出绮念,他都逃不脱罪责。

    在徒弟走偏时,自己作为师长,又怎能不加纠正,任由弟子走上歪路邪路,反倒助长这等悖德感情?

    可殷无极已经入了魔。

    他身上的强横力量亦然是他的催命符,无时无刻地折磨着他,教他悲观厌世,愤世嫉俗,只想解脱。

    千年相处,他又怎会不知,他的爱徒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他是绝不会允许自己丧失自我,成为只知杀戮的魔的。

    殷无极听了他的答复,心中有种离奇感,只觉自己犹在梦中,恐怕不太清醒。但更多却是喜悦。

    他埋头在他的颈间,吻着他的脖颈,仿佛不信地再度询问:“您这么在乎我?哪怕把我逐出门墙,哪怕我成了这幅样子,教您失望,先生还是愿意疼我,容我,纵我?……就算我当真把您按在榻上侵占,您也不会生气么?”

    “我既然选了这种方法,便不会怪你。”谢衍沉默了一下,揉了揉他的发,然后道,“小混蛋,满脑子都是大逆不道,此时倒学会装乖巧了?”

    圣人执意渡他,便是抱了自己也从云端坠入红尘的决意,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不要紧。此时,再责怪一无所知的徒弟,倒是显得他矫情了。

    因为,殷无极哪怕再念念不忘,也不会得到回响。

    既然命运已经待他如此残忍了,他有什么想要的,给他又何妨。

    “不一样的。”殷无极罕见地顿住了,他哪怕在脑海中对师尊做尽了快乐事,真要他亲手去碰他,年轻的大魔却是不敢的。

    “什么不一样?”谢衍不解。

    “师尊心向红尘,却不染红尘,对这人间欲情恐怕不甚了解。”殷无极从背后握着他的腰,只感觉怀里躯体温热,发间一点白梅的幽香。

    他的语气柔软:“徒儿怕吓坏了您。”

    “儒门并非只有‘存天理,灭人欲’一条道路,情爱本不需避讳。”谢衍博览群书,对此类记载并不陌生,只是与己道不合,便远着罢了。可他早年交游的友人中,以有情道修炼者也甚众,他从未以邪道视之。

    大魔恨不能现在就把他嵌在怀中,却硬生生忍住,神色却幽暗的彻底。

    “天理的确应当追求,可人欲也并非不堪之物,出自本性而已,无论是有情道还是无情道,天道皆一视同仁,你若断不了情根,愿走此道,也是可以的。”

    谢衍垂下眼睫,复而抬起,似乎是在说服自己,补充道:“但此次我允你,并非出自……”

    殷无极的眼神一郁,哪里不知晓他要说什么?

    他高高在上的师尊根本没法动心,容他这般胡闹,也只是慈悲。他不过是见他可怜,从指缝间漏下一点温情,让挣扎在泥潭里的他,多一点活下去的动力罢了。

    殷无极低头便吻住谢衍残忍的唇,哀求道:“好了,别说了,就当骗骗我,让我做个梦吧。”

    谢衍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不忍地阖上眸,任由他纵情了。

    他待殷无极向来是谆谆教诲,悉心指导,之前从未有过不正之思,却不料养出了个表面翩翩君子,实际却一心要啃光他骨头的小狼崽子。

    不但不能杀,还得宠着,怜着。

    一旦放着不管,这逆徒就能把自己折腾的半死不活,可一给了甜头,他就能得寸进尺,贪图更多,直到把他吃的渣都不剩。

    殷无极的身形如巍巍山岳,倾身压下来时,有种格外的霸道。

    “师尊。”他啄吻谢衍的脖颈,“……徒儿不孝,以下犯上,还望师尊,莫要见怪。”

    第154章 浮生若梦

    三秋时节, 魔洲云起。

    一场淋漓雨。

    魔洲南方潮湿无比,一入秋,山间总是在下雨。

    殷无极随意披上黑袍, 遮掩住腰腹上的痕迹, 大步走出室内。他把卷帘放下, 遮住屋外靡靡的细雨,他挑了挑燃着的水沉香, 意图让疲累睡下的师尊休息的更好些。

    年轻的大魔坐在廊下, 搬出砂锅放入食材。

    他从集市买来仙门走私来的上好灵米,与灵蔬炖煮上, 只是弹指间, 那足以焚天灭地, 锻造出神兵利器的魔火便从炉中生起,将粥水炖煮的软烂。

    殷无极身上那股暴戾的魔气, 似乎也因为有人替他梳通,渐渐平息。没有了那时时催命的疼痛,他的心魔许久没有发作, 过了一段难得平静的生活。

    甚至他还会想, 就这样与谢云霁相守山间,不再去管世间纷纷扰扰, 又有多么好啊。

    谢衍临时落脚的小院虽小,但五脏俱全。他翻出一卷兵书读了片刻, 便在等日头下落,艰难地熬了一个时辰, 他心中便难耐,腾地一身站起来,拨开帘幕就往室内闯, 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像是偷香窃玉的登徒子,蓦地有些好笑地顿在原地。

    他徘徊半晌,还是忍不了满溢出来的思念与爱意,心想,午后陪他多睡一阵,也不算荒废时光。

    谢衍还沉睡着,而且最近越睡越久,让他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安,于是伸手去捉他锦被下垂落的手,挠他的手心,把玩他的手指。

    “谢先生,已经午时了,起来吃些东西。”他低头亲了亲青年紧抿着的唇线,然后灵巧地翻身,揭开他的锦被,轻易地钻进心上人的被窝里。

    青年人宽肩窄腰,双腿修长,带着一身湿润的雨气上了床,本该携来一股凉意,但他真的却蓦然有些错愕。

    谢衍哪怕睡了一上午,榻上却仍然冰凉,没什么人气。

    他微微垂下眼,用视线去描摹圣人沉睡时的眉眼。眉目如山水,没有平日的深寒素雪,反倒显得温润。

    这功法,对他的助益确实非常明显,这几日,他飞速吸收着北渊洲充盈的魔气,灵气却不冲撞他的灵脉与灵骨,假以时日,便可迎来雷劫,冲破大乘到渡劫这一关卡。

    按理说,双修理应互有收获。但是谢衍的境界太高,初时,他看不出对方有什么收益,但也看不出明显的减损来。

    难道是因为圣人境界高出他太多,以他的眼力,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许是吧,以谢衍的性子,又哪能让他摸清深浅。

    魔性贪欲,自从他们做了第一次,接下来的事情便显得尤其顺理成章。他缠着谢衍不住地索要,把他按在庭院里,琴台上,卧室里……胡天胡地,谢衍也初时还责他几句,后来经不住他缠,便也允了他越发过分的要。

    如今他们虽说没有合契,处处却与双修道侣一般无二。

    殷无极虽说贪心,却也知晓,以他的身份,能够这般暗度陈仓已是顶天,又哪能光明正大的和正道领袖,自己的师尊合契。

    他也有时会想,若自己与谢衍不是师徒,也没有仙魔分别,他是否能光明正大地去微茫山,向圣人谢衍自荐枕席。但这种荒唐的念想只是一闪而逝,他又觉得好笑,若没有千年相伴,谢衍恐怕连正眼都不会瞧他一下。

    “师尊,师尊。”他笑意盎然,低低地唤他,一头长发撒在枕上,紧紧挨着沉睡的谢衍身侧,然后把修长灼热的肢体缠上他透着冰凉的躯体。“您若是觉得冷,就抱着我。”

    一只纤长有力的手按住他的后脑,把他爬床的小徒弟按进怀里,带着些不容拒绝的力道。

    “闹什么?”只着一层轻薄秋衣小憩的青年略略支起身,声音有些轻哑,显然还有些睡意朦胧。

    殷无极被揽了个满怀,灼热的身体好似贴上幽冷的冰,让他蓦地打了一个寒噤。

    但他连玄冰龙骨都往血肉里钉过,哪里会怕这点凉意。

    “你醒了。”殷无极一个翻身,把他按在身下,手中捞了满捧的墨发,沁凉的白梅香气萦绕,好像致命的毒。他颇有些委屈地道:“先生睡了好久,都不理我。”

    他松松系着的宽袍从肩上滑下来,露出一段如刀削般凌厉的肩颈,白皙的耀眼。

    谢衍方才清醒,身体还记着昨夜的云雨,便被大魔这样亲密地缠上来,炫耀他无一处不强悍美丽的身体,他的眼骤然一深,喉结微微滚动,连伸手捋他头发的动作也有些僵住。

    “从我身上起来,热。”谢衍淡淡地道。

    他的掌心从他挺拔笔直的腰线上一滑,只觉手感极好,像是捋过凶兽光鲜亮丽的毛皮。他骤一停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毫不犹豫地把他从身上推下去,伸手整理自己的长发。

    “明明是先生身上太冷了,今日下雨,大可以再睡个午觉。”殷无极被推开,也不生气,又从身后抱住谢衍,让他躺在自己灼热的怀里,然后熟练地帮他打理头发。

    他眯起绯眸,懒洋洋地笑道:“反正现在又不在仙门,你又不需要为那些老不死处理事务,多休息一会又如何?”

    谢衍微微一怔,他如今滞留魔洲,以身饲魔,已经快十年了。

    而圣人谢衍,也在仙门“闭关”十年了。

    十年过去,他用一身修为饲养殷无极,终于把他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似乎是因为得偿夙愿,他的心魔被顺利压制,足以催命的灵骨侵蚀速度也开始减缓,被始终压制在大乘期巅峰的修为也有了松动迹象。

    而他付出的代价,当然远不止修为而已。

    但这些,都不必讲给他听。

    谢衍任凭殷无极揽着他的腰,与他絮絮说话,神色恬静。他专注地听着他今日的修为进益,偶尔提点一下,又被殷无极凑上来索要亲吻。

    “……剑者,百兵之君,我学不来你的君子剑,便试试走霸道之路。”他说着,又笑道:“你可知洪荒三剑的弱点在哪么?”

    他爱之深,竟是要把自己的剑招拆开了讲给他听了。

    谢衍打断了他,道:“世上千万法,未必只有我走的路才是正确,既然你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拦着你,只管去试。”说罢,看着他略有些黯然的眼睛,提点道:“你的剑,不止要有霸道,更要有王道。”

    因为他命中有紫微星,将来会群星环绕,贵不可言。

    作为师尊,他不能折了他的锋芒。

    谢衍想,既然是要离开的人,又何必让他陷的太深,本想冷淡待之,却又看见他明亮而坦诚的眼眸。

    那一抹灼灼的绯红,褪去阴郁与漆黑,竟然比宝石还璀璨夺目。

    “谢先生说得对。”他温言软语地道:“但我还不明白,王道为何,先生要陪我去找么?”

    谢衍勾在他下颌的指尖一僵,满眼便是那绯红的眼,墨色的发与唇边一点朱红,只是灼灼地一笑,便让他的思维陷入短暂的空白。

    殷无极似乎是忍了太久,原先的压抑沉默,入魔后,他那恣意的本性以极致张扬的方式展现出来。

    他本就生的俊美,容貌攻击性极强,在这充满血腥的魔洲一养,原本的三分张扬化为七分肆意,沉默隐忍的君子外皮撕去,显出他天命的风流。

    光是这副好样貌,就足够迷人眼了。

    何况谢衍享受过他窄瘦却又有力的腰,摸过他肩背上紧实又不夸张的肌肉,被他紧绷笔直的腿纠缠过。

    处于最好年华的青年人,本就是最吸引人的模样,纯而欲,又有着勾人的风流孟浪,哪怕是情感稀薄的圣人,也会忍不住耽于色,陷于欲,反复流连的。

    “先生喜欢我的哪里,可以摸一摸。”殷无极知晓自己一无所有,唯一能勾住谢衍的就是这副天生的容貌,而他确信,谢衍对他也并非毫无感觉。

    他腻到谢衍的身边,含着笑低语:“是腰,还是腿,还是……”

    “住嘴。”谢衍漫不经心地瞥他,“白日便这般孟浪,从我身上滚下去。”

    “不滚。”殷无极一眯眼眸,伸手抚上他的衣带,似乎要把他再往暖帐中推。他想要验证一点东西,比如,他师尊的身体状况。

    他话音才落,却见谢衍眸光一厉。

    “不肯听话?”

    他的师尊,竟是转瞬间扣住他的脖颈,一个翻身,便把他按在身下。

    剑意呼啸,山海剑竟是不知从何处而来,把他的衣领钉在床榻之上,他一时挣扎不得,只是仰起头看着居高临下的谢衍。

    红绡帐暖,剑如秋水。

    而比烛光与剑锋更美的,是那一双漆黑双眸。

    “……冷静了?”谢衍却微微俯下身,长长的墨发落在徒弟的脸上,细白的手指轻佻地勾过他的轮廓。“别崖,别试探我,知道吗?”

    殷无极的脖颈被剑锋割开一个细小的伤痕,还流着血,他却毫不在意,只是灼灼地盯着他,眸中的占有欲几乎化为实质。

    “谢先生控制欲真强。”他半真半假道。

    圣人谢衍做师尊的时候,就时时拿捏他,哪怕如此无媒苟合,谢衍做了承受的那一个,那副脾气也半分没改,若是他不肯,那谁也别想沾他衣角。

    “我说过,我会治你,一切只需要交给我。”谢衍拍了拍殷无极漂亮的脸,语气温和,却含着无言的威胁。他似笑非笑道:“既然你爬了为师的床,就要学会乖一点,别做不该做的事情,听见了吗?”

    谢衍还未说完,却觉得腰腹似乎被什么东西顶住了,陷在层叠的布料里,再低头,却见到大魔贪欲而富有攻击性的眼神,足以勾魂摄魄。

    谢衍:“……”

    被剑指着还能兴奋,他这徒弟是什么品种。

    殷无极清楚他吃软不吃硬,经不住求,面上冷,心里却疼极了他。于是他偏了偏头,任由血线从颈上滑落,却是伸出小指勾住他的衣角,轻轻摇了摇。

    “不是试探,只是想师尊了。”殷无极笑道:“方才师尊睡了那么久,有没有梦到弟子?”

    尾音微顿,无辜,带着些无端的欲。

    谢衍看了他半晌,兴许是双修的余韵,他总觉得小徒弟怎么看怎么好看,床下装的可怜可爱,会伺候人,上了榻却又是一头会咬人的疯狗,窄腰长腿,霸道又带劲,当真是他养出来的极品,处处都合他的心意。

    他留下的时间已然不多,既然都已经尝了味,修为也给了,那多尝几次也无妨,不然他可就亏大了。

    谢衍眯起眼,还是手一抬,那钉着他衣领的剑锋一震,叮当跌在地上,委委屈屈地震了几声,似乎在唤回平素理智的主人。

    可色字当头一把刀,山海神兵,他竟也抛诸脑后,只是握着徒弟劲瘦的手腕,用拇指缓缓摩挲。

    “今天雨很大,看来是出不去了。”白衣的圣人听着雨声,平静地说着。

    “所以,不如多睡一会。”殷无极看着他的眼睛,知晓圣人已经动了念,笑意加深。

    谢衍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哑,却是天下最诱人的召唤。

    “好孩子,过来吧。”

    第155章 为人师者

    冬日初霁, 小院堆雪。

    枝头梅花坠下,落入澄清的茶汤中,荡起一道波光。

    仙人正于梅树下调琴, 广袖轻拂, 衣角逶迤于地, 修长素白的手指时不时拨动琴弦,聆听桐木琴的音色。

    而拂花踏雪归来的青年, 玄袍裹着挺拔的身躯, 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墨色长发束起,被风拂起。

    他只是一回眸, 眉间种种, 便最是风流肆意。

    他终究不是当年尔雅沉默, 肃肃如林下风的君子。当一捧火从灰烬中重生时,原本压抑的美便骤然迸发, 那些圣人曾经投注在他身上的,一点一滴的心血,皆没有被白费。

    他是至情至性的魔, 伫立时如剑, 沸腾时如火,颓靡时如花, 如此绝世。

    “广陵散?”殷无极倚花抱剑,却是笑了, “谢先生终于把这首曲子还原了吗?”

    青衫薄,玉冠束, 广袖饮长风。圣人双手置于琴上,乐曲淙淙从指尖流泻,似有千种变化。忽的, 谢衍抬眼,唤他的名:“别崖。”

    原本压抑的弦音陡然一顿,仿佛蕴着寒光。而殷无极的剑,正于乐曲激变中破开长风。伴着乐激昂,他手腕一转,凛凛剑意,扫过花千树,教他仿佛身处千万年前的故事之中,体会那孤绝的一刺。

    殷无极旋身,剑如霞光,直逼谢衍。

    他笑道:“此剑,聂政刺韩王。”

    谢衍面对如此挑衅,凤眸一扫,琴音亦然如剑锋。

    剑臻至化境,心念一动,便是杀招。

    “这一剑,不中。”他声音平静,右手一拂琴弦,飞花皆碎,而那化为幻影的雪亮剑锋,亦然如同破碎的水月,消弭于风中。

    “那便再来。”殷无极一招用老,也不气馁,而是迅速变了剑势,身形矫健如游龙,腾挪之中,剑光天外刺来。

    谢衍勾弦,铮鸣一声,漫天飞光。

    音波席卷层林,满地飞花扬起。

    殷无极被逼倒退三步,试图稳住脚跟,却还是单膝跪在地上,无涯剑脱手,飞出数尺远。仅仅电光火石间,胜负已分。

    “不愧是谢云霁,我认输。”他知这是一场即兴教学,纯粹切磋技艺,皆是不动力量。哪怕输了,他也颇为兴致勃勃,笑道:“我的剑已然很快,却依旧近不得你的身,到底错在哪里?”

    “想挑战我还早了些,追星逐月之剑,就算再快,也快不过我。”谢衍似笑非笑:“好好修炼,你那洪荒三剑足够霸道,再练五百年或许可成。”

    谢衍曾教他君子剑,他学的不错,却因为入魔,终而弃之。

    如今,他重立剑道,再塑剑骨,如今不过初成。

    “先生的意思……”

    “破而后立,便是要忘记你之前所学的一切。”谢衍目光深深。哪怕他知晓自己会养出一个可怕的对手,却依旧提点道:“我教你的剑,打不败我。”

    “受教。”玄衣大魔知晓他的师父到底有多深不可测,于是欣欣然收了剑,踏着雪坐回他身侧。

    方才试剑,他过于全神贯注,哪怕在数九寒天,也动出了一身热汗,如此坐在衣上染雪的谢衍身边,亲近又不狎昵地贴上来,倚在他肩头,舒展身体,像是冰天雪地里的一团灼人炭火。

    谢衍替他拭去额上薄汗,见他笑意盈然,不带戾气,曾经病态惨白的脸如今透着淡淡的血色,便知自己用气血与修为喂养许久,终有成效。

    他又想了想这小混蛋吃了他多少修为,忍不住又弹了一下他的脑袋。

    “嘶……”大魔不满,伸臂把他揽入怀里,搓着他冰凉的指尖,然后凑到唇边一吻,道:“我都大乘巅峰了,先生怎么还拿我当孩子看。”

    “大乘期很稀奇吗?”谢衍平静地看他一眼,道,“有很多人依旧比你强,以你的身份,原地踏步等于死亡。”

    并非谢衍有意要逼迫,而是修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殷无极的确有足以笑傲大部分人的修为,但这卧虎藏龙的残酷地界,他作为仙门叛徒,想要他命的人只多不少。若他断了向上的通路,无异与死亡朝夕相伴。

    “先生缘何那般悲观,近期我修为松动,有了些预感,可能是天劫要来了。”殷无极已然是半步渡劫,兴许只需要一个契机,渡过天劫,他就能迈入顶级魔修的门槛。

    他颇为自傲,笑道:“这次天劫,只要心魔不捣乱,我也并非全然没有希望,先生不信我?”

    而谢衍见他意气风发的模样,沉默半晌。

    殷无极不清楚,而他了解这双修功法的实质。自从识海相连后,他的心魔是被谢衍凭借比他高得多的修为,强行压制下去的。那差点要命的魔气,也是被他压制,减缓了对他最后一根灵骨的侵蚀。

    可哪怕他是圣人,也插手渡劫天雷也是极难的。若不在天劫之前替他换骨,此劫,他多半渡不过去。

    即便渡过,也会因为过于猛烈的魔气而失去本性,彻底化魔。

    而他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谢先生?”殷无极看他神色莫辨,便略略俯身,用下颌蹭了一下谢衍的墨发,温声唤道。

    “别动。”谢衍本是犯懒,倚在他怀里。可方才乱花皆落,也是沾了他满身,衬得他的小徒弟仿佛荼蘼的容貌更盛。

    人总是爱美的事物。

    谢衍心下一动,伸手,替他摘去唇边的一片落花。

    他的指尖微凉,只是仓促一抹,便在大魔俊美到近乎魔魅的脸上,留下一道花汁的痕迹。

    眸光绮丽,近乎妖异。

    “摘掉了吗?”殷无极不动,带着笑,掀起眼帘。

    “……别转头。”圣人的指腹沾了花汁,那颜色极艳,让人心神皆动。他轻轻地掰过他的脸,略略低头,淡淡地道:“看着我。”

    他看见一双炽烈而干净的绯眸。

    圣人的食指在殷无极湿润的唇上一点,为他的薄唇染上绯色。继而,那极擅丹青的手,从他的唇珠扫到唇角,勾出一道极为绮丽的线。

    荼蘼太盛,丹霞太艳,烈火太烫。

    他并未停下勾勒描摹的手指,而是徐徐扫过他有些凌厉的唇线,却只觉那比春风还软。

    向来清醒的圣人,听到自己近乎无情的心境裂开一道缝隙。

    他把他养的太好了。

    好到,舍不得丢开手,放他自由。

    这样下去,哪怕是为他好,那换骨的一剑,他又该怎么剖?

    他怎么忍心。

    “您调戏我?”殷无极哪怕习惯了他家师尊不羁的做派,却还是因为这近乎调情的染唇手法心神皆摇。

    他言笑晏晏,道:“要负责的啊。”

    他在这个人面前,似乎永远是稚拙的少年。

    胸口满溢着欢愉与爱意,让大魔微微张开唇,绯色舌尖触了一下谢衍的指腹。

    一勾一沾。

    指尖湿漉漉的。

    谢衍的神情微变,一股奇异的感觉顿时窜过全身,让他脊背皆麻,神思不属,心境之上,竟是再度发出细微的开裂声。

    “好看?”殷无极知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便扬起脸,环着谢衍的手轻轻扣住他的腰侧。

    “确实不错。”谢衍收回手,看着他那张极致风华的脸,心里却颇为懊恼地在想:一千余年,他是怎样眼瞎,才能忍住没动他的?

    “您亲自勾的颜色,难道不想亲一下我?”大魔按捺着眸底的欲望,耐心地诱哄着。

    谢衍的眼中泛着浓深的墨色,如一场暗雨。

    他不该高看自己的自制力。

    对徒弟下手这件事,本就不该是为人师长所为。但他也是无奈出此下策,好歹也算是个理由。

    而做戏做成真,甚至还被他百般勾引动了道心,这就完全是自己的问题了。

    这千年清修,确实是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真的不要?”殷无极凑近,勾着绯色的唇,在他唇角浅浅亲了一口,笑意盈盈:“那就我来亲云霁,好不好?”

    他声音温柔醇厚,可尾音却拖长,像是带了钩子。尤其是亲昵地唤他字时,更是让人心动。

    谢衍端坐琴台前,阖眸,随即睁开,眼中有清醒与混乱交错闪过。

    这些年识海链接,这种陡生的亲昵,让他们如双修爱侣般相处。

    但他心中清醒地知道,他本该断情绝爱,才可执掌仙门,寻求大道。既然选了无情,那便必须走下去,哪怕前方凄风苦雨。

    退一万步,就算生了爱,殷无极也是最不该的一个选项。

    他是他的徒弟。

    “别闹。”他克制地道。

    “是谁先撩拨我的?先生怎么这般不讲理?”

    殷无极那装出的温柔小意一敛,那极盛的容貌,褪去方才的柔和无害,显现出极强的攻击性。

    “谢云霁,你至少也算是喜欢我的吧?明明有情,为什么不肯承认?”

    “什么也不肯说,偏要我去猜,我就是最恨你这一点。”

    玄衣的大魔明明说着恨,却极是逼人,像是爱意一样缱绻。

    他修眉微挑,一手托着谢衍的腰,一手撑着地面,身体却向前倾,迫的谢衍向琴台后仰。

    砰的一声,他把自家师尊推倒在琴台之上,指尖却勾上他的衣带,缓缓摩挲。

    “喜欢您,爱慕您,想要您,从很久很久前就这样了。”

    “先生记不记得,当时您那从风雪里刺来一剑?”

    “那时候我就决心,一定要拜你为师。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年少时见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还能看得上别人……”

    殷无极本就是爱恨分明的性子,若是爱之深,他便是极热烈的火,作痴缠眷侣。他却不知道,这也许是他这一生中,最后一次能够坦坦荡荡,毫无顾忌地说爱他了。

    谢衍被他按在琴台上,扑了满怀,那揽着他的年轻男人宽肩窄腰,体温灼热,把他困在手臂与身体支起的方寸之间。

    “……胡闹,那是情诗。”谢衍想推他,却推不动,兴许也是不想。他垂死挣扎片刻,终而道:“我是你师父。”

    “师尊又怎样?”殷无极毫无愧色,甚至笑道:“只要你爱听,我可以对你说尽世间最美的情诗;只要你肯点头,我便能放下一切,做你最好的情人。”

    “……”

    “只要你留下来,哪怕不留下来……想起我,来看我,只要这样而已。”他握着谢衍的手,贴近自己的脸,轻声哀求:“或者,你把我带走吧,师尊,哪怕一辈子也不见天日……”

    他活的太苦,唯有谢衍在时,他才觉得自己是个人。

    若是离开他会变成鬼,那他宁可做他的囚徒。

    谢衍忽然被他的话刺痛,再看向殷无极时,眸光褪去动容,重新变得冰凉如雪。

    啪的一声,谢衍一巴掌打在殷无极的脸上,他的头颅微微侧偏。

    他的脸颊泛起红色,碎发凌乱,却像是懵住了一样。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打。

    谢衍却极是恨铁不成钢,冷声道:“我教你天文地理,儒兵墨法,锻你剑魄,炼你心性,难道就是教你放弃自我,将未来均系于我一念之间的吗?”

    “……”

    “站起来。”

    圣人心念一动,便是不可逾越的山巅。

    当他毫无顾忌地释放自己所有威势时,几乎没有人能够在他面前站着,境界的差距是绝对的。

    但殷无极从不肯让他的师尊用失望的眼神看他,于是硬是咬紧牙关,精确地操纵起魔气,与之抵抗。灵气几乎将他身侧压出一个深坑,而殷无极稳稳站在地面,一点一点地,在他面前直起了自己的脊背。

    哪怕浑身的骨头都像被碾碎,他也死死地盯着他,不甘不屈,仿佛烈火。

    “你要做什么,谢云霁?”殷无极似乎有了不妙的预感,他咬住了牙关,颤抖着发问:“你要走了?”

    他也许预料到了,但从未想过,会这么快。

    这样美好而虚幻的日子,他才拥有了多久?

    不到十年啊。

    “很好,你要记住这种感觉。”谢衍淡淡地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让你依靠一辈子,就算是我,也不会永远待在你身边。”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也许会再一次摧毁他的信任与希望,这很残忍,但他没得选,因为,他要把剩下的所有教给他。

    如何活下去,如何变强,如何与天争命。

    在没有他的日子里。

    第156章 与天争命

    “你又要起卦?你难道不知道, 越是关心之人的命运,你越是算不出来吗?”红尘卷化为垂髫小童,坐在桃花枝上, 声音天真而残忍。

    “何况, 你算的还是他渡劫成败, 天道的心思,你哪怕是他的代行者, 也不可去猜。”

    谢衍唇边溢出一丝血, 继而,他几乎站不稳, 手撑在星盘之上, 而那最重要的几颗星, 始终看不清轨迹。

    “看吧,我就说, 天道是个小气鬼。”红尘卷晃了晃细白的小腿,轻快地道:“谢云霁,等我长大了, 你帮我把天道从九天之上拉下来, 好不好?”

    谢衍用手指擦去血迹,眼睫微微一动, 没有接话。

    他的五指上沾着炙热的心血,按在了星盘之上。

    星轨再次流动。

    “不要再算啦, 你算一次,便折五十年寿数, 哪怕圣人寿数漫长,你也终不是与天同寿……”

    “这个答案,对我来说很重要。”谢衍阖眸, 复又睁开,眸中隐隐有神光流动。

    他问过无数次天,却从未在天道避而不答时如此强求过,他早已知道自己会付出怎样的代价。折命,不过是最轻的一种代价罢了。

    十指连心。他却将自己的十指尽数割破,用血去填满那问天的星盘,圣人之血灵气充盈,终于催动了那如迷雾一样的卦象。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我只需要一线生机。”

    他倏尔叹息。

    天道震怒。

    苍穹之上,春雷阵阵,转瞬之间便教白昼漆黑。

    坐于桃花枝上的小童见他几乎跪倒在星盘边,唇边带血,面容苍白,唯有一双寒星一样的眸子,在雷光中越发明亮慑人。

    “好了好了,败给你了,折了五百年的命,只为问出一个生路。”红尘卷叹了口气,终于道出一线天机:“你知道,为什么你怎么算,他都是死吗?”

    “……”

    “因为,他是天道看中的魔星呀。”红尘卷盘起腿,摇晃着脑袋,道:“天生魔体千年难遇,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一个流浪儿身上呢?”

    “他无亲无故,不染丝毫尘缘;他注定历经艰险,命途充满血腥与背叛;他并非凡胎肉.体,而是天生大魔,可你却把他带去仙门养育成人……”红尘卷拖长了声音,笑道:“我若是此间天道,也会降下心魔,制造机缘,催促他快快入魔的。”

    谢衍白色衣袖浸染血色,几乎悲慨地拂过星盘,棋子如星落,骤然散开,残缺而不堪。

    春雷过后,骤雨将至,墨发白衣的圣人却独立雨中,微微阖目,不知在想什么。

    红尘卷变出一把伞,从树上倾斜,雨滴从伞面流淌至地面,也引走了几乎将主人浇透的天道之怒。

    “你瞧,天道果然心胸狭隘,这就来罚你了。”红尘卷笑道。经过这些年的教导,他已不再是当初婴孩般的脆弱模样,而是显出他作为‘道’的神异。

    “天道为他安排的命,到底是什么样的?”谢衍的手背在身后,微微仰头,看着树上纤尘不染的小童,问道。

    “你想知道啊?”小童从桃花树上跳下,这些粉色的脆弱花瓣,早已雨打风吹去,零落成一地花泥。他踩在花泥之上,珠玉生光的一张脸,却透着漠然的神性,哪怕是模仿人族,透出笑来,却也显得虚假。

    “要付出什么代价?”

    “既然你是我择定的主人,自然是可以给你看。”

    小童伸手一划,依托于红尘道的卷轴展开,上面淌着的水墨,徐徐勾勒出画面。

    “他十五岁,应该在战场上杀人夺食,紧接着,就是疾病与饥寒。他会遇到流民,他们都想杀他吃肉,他会遇到官吏,都想盘剥他,榨干他每一滴价值,他还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或是求财,或是谋色,在他的少年时期,他本该被折辱,被欺凌,被彻底地踩进尘埃里。”

    谢衍的瞳孔中印出一张哪怕沾着血与灰,也不掩昳丽的少年面容。可他脸上的凶戾之气,却让他感觉到陌生。

    “后来,他该因恶入魔,魔洲弱肉强食,而他二十岁不到,便沦落到此。他不会是仙门的天骄,而是矿场最底层的奴隶,整日劳作,被鞭笞贩卖……”

    “够了……”

    “可他的天生魔体,要他进阶飞速,很快,就会有人知道,有个卑贱的魔修,拥有这种千年难遇的体质,无数人想要杀了他,剥他魔骨,食肉寝皮……”

    “他无数次游走在生死一线,被围猎,被刺杀,最终,那些无法杀死他的存在,只会让他变得更强。”

    “天道从未厚待过他,他不知爱,不知痛,不知善恶因果,亦然无法被渡化。”

    “而天道,将会一步一步把他推向尊位,让这么一个连人都不算的大魔,成为他最利的一把刀,指向仙门,从此……杀人盛野,万里血涂。”

    谢衍看着卷中映出的虚幻画面,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依旧那样绝世,可是他却没有任何表情。好似尝过太多痛苦,已然对一切感到麻木。

    生命没有意义,活着,或是死去,都是手起刀落的事情。

    无爱亦无怒,无情亦无欲。

    他一剑穿过魔的肺腑,热血喷在他的脸上,他也不知道擦,好似一尊只知杀戮的机器,那双本该绯的炽烈的眼眸,仿佛布满了血的锈色。

    哪怕他脚下跪着万魔,高居尊位之上,却死寂的像是烧尽了的火。

    也许他渴望过光,但这悲怆的命途从未宽容待他,直到所有情绪都被剥离,感官都被麻木,成为天道最合格的一把刀。

    最终,也会成为仙魔大战的最好祭品。

    “他本该拥有这样的命运,可他十五岁的那年,遇见了你。”红尘卷说到这里时,有些奇异地看着他,道:“你问天,知命,当年也应该算过他的命盘凶险,为什么收他为徒?”

    “因为他想拜我为师。”谢衍轻声道,“你若是见过,那种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目光,你便会理解我了。”

    “我不理解。”红尘卷道:“谢云霁,我不算人,怎么能理解你们人的情感?”

    谢衍的长袖之上,血已经被雨水打湿,晕染一片。而他与红尘卷所在的树下,却仿佛隔绝了雨声。

    “天道无情,所以天地间又诞生了你。”谢衍伸手,抚摸着那化身为灵的红尘道,轻声一叹:“红尘有情,万物有情,只是你还未弄懂罢了。”

    “我向很多人学过,给过许多人试炼,他们自己都弄不懂什么是情,又怎样教我?”红尘道望向他,语气充满期待:“你是其中修的最好,也是懂得最多的,天道都看好你,也戒备你,你能教我吗?”

    “你教我何为红尘有情,我便渡你成仙,如何?”

    谢衍不答,只是看向春雷骤雨中的小屋,身影犹如孤鹤,好似万事都无法摧折他的傲骨。

    “‘道’无情无心无血无泪,最天真也是最残忍,红尘,我可以教你人间情爱,却不会将此世未来押注在你身上。”

    “这条寂寞大道,有多残忍无情,我早有觉悟。”

    “天道哪怕再看好你,也容不下你的徒弟。”红尘卷歪了歪头,说道:“在原本的命盘中,他会是你的劲敌,你的磨刀石,他的骨,他的血,是你踏天门的最后一级台阶。”

    “天道容不下,那又如何。”白衣的圣人,面容孤寒,唯有眸中星芒极亮,他一字一顿道:“哪怕天地不容,我的徒弟,我来容之。”

    *

    “师尊……”

    “站起来,拿起你的剑,再来!”

    谢衍的红尘卷几乎将整座山头笼罩,再次将他击飞时,他几乎下了狠手。

    殷无极吐出一口血沫,用无涯剑支着自己的躯体,再度站了起来。他的身上尽是山海剑气的割伤,黑袍破损,露出道道血痕。

    “不必留手,带着杀我的心,出剑。”

    “……我做不到。”

    “来!”

    谢衍的语气极怒,仿佛见不得他如此颓败模样,执着剑走到他面前,一道如雪的剑光,几乎将他身侧的地表劈开两半。

    红尘卷之域,圣人谢衍在其中,天下无敌。

    年轻的大魔颤抖着肩膀,再度举起剑,可这些日子的双修相伴,识海交融,早已让他体会过世上最幸福的事,这让他又怎样能心无旁骛地对枕边人抱有十分杀意?

    他知道,谢衍迟早是要走的。

    兴许是要在离别前,教他最后一课,他的师尊在这些日子里,向他施加几乎恐怖的压力。有数次,他都以为谢衍是真的要杀了他。可回过神来,他只是陷入了红尘卷创造的幻觉,而谢衍的剑尖,正抵在他的喉咙上。

    殷无极跪在谢衍的面前,迎着他如秋水的剑,暴露出自己白皙修长的脖颈。

    “谢先生,你要我对你抱有真正的杀意,我做不到的。”

    “为什么?”

    殷无极仰望着他,绯眸灼灼如火。

    “因为,如果你要杀了我,我哪怕再痛苦、再不理解。但如果你坚持,我还是会为你去死。”

    他捧出这样炽烈的一颗心。

    谢衍的眼睫猛地一颤,看着他那张姿容绝世的脸,神情生动,这般的年华,正是如盛开的荼蘼。可他神思微晃,又想起那双被磨去所有情绪,漆黑生命唯剩杀戮的眼。

    渡劫若是失败,会让他重新被天道连上傀儡线。

    他会变成那副样子,不会笑,不会哭,成为只知道杀戮的邪魔。

    “你可知,我在教你什么?”

    “……请先生指教。”

    谢衍轻叹,从他的背后揽上青年大魔的腰,然后握住他握剑的右手。温度相贴,呼吸相闻。

    殷无极躯体一僵,胸膛起伏,呼吸急促了几分,道:“师尊?”

    谢衍引他握剑,在山壁之上,深深凿下一个蕴含无穷剑道的字。

    “这是什么字?”谢衍的手臂几乎把他钳在怀中,连拂在他耳畔的吐息都显得冰凉,他敛眸,冷然问道:“回答我!”

    “争!”殷无极的瞳孔中,映着那银钩铁画的一个字,答道。

    “当你在仙门之时,我可以庇护你,所以,我教你君子无争,教你中庸,教你藏锋不显,宽和温润,这是教你在羊群中的为人处世之道。”

    “现在,你既是踏上修魔之路,那便亮出你的獠牙和利爪,去争!与天争、与地争、与命争!谁人阻你,你便杀了谁,哪怕拦你的是我,你也要出剑,与我拼命!”

    “跌进泥地里,你给我站起来!坠进深渊里,你给我爬出来!哪怕是天道要折了你的骨,逼迫你要对它折腰,你也得拿起你的剑,提着一口气,去撕了它!”

    “殷别崖,你既出自我的门下,我便要教你,哪怕世事再多艰,你也要顶天立地的,去做一个人!”

    谢衍的话是寒的,但他的体温越来越热,殷无极浑身魔气沸腾,涌流的热血穿透他的四肢百骸,点燃他所有的战栗。

    这是他的谢先生,他的师尊啊!

    “与天争命,你争不争?”

    “争!”殷无极眸如利剑,一字一顿道:“哪怕是死,我也会争到底。”

    第157章 剖肉换骨

    修真大道如此漫长。十年, 于修行者不过须臾一瞬,谢衍却只觉太短。

    他身上日益平复的心魔,并非当真顺服, 而是潜藏在冰面之下, 待到渡劫那一日卷土重来。可他天生魔体, 根骨极是优秀,又因与他双修, 日日攀升的修为, 如今看来却如同催命,让渡劫的天雷逐渐逼近。

    谢衍只得硬下心肠, 不断地逼他执剑, 尽快完善他的剑道。

    起初, 殷无极的剑意狂暴至极,破坏力虽然极大, 精确度却不足,哪怕使劲浑身解数,也不足以近他的身。

    而殷无极也意识到渡劫天雷的逼近, 于是他也半点也不抱怨, 不断重复败北、爬起,再度败北的循环, 无论输再多次,也会无言地重新拿起剑, 向他再度挑战。

    打到几乎疯狂之前,他又会被谢衍用剑意生生制住, 按下所有暴戾的情绪。

    “失去理性与野兽无异。”谢衍的剑意过于浩瀚,在这样顶级的交战之中,哪怕是圣人, 也无法控制住不伤他。他抬手,山海剑从殷无极的身侧飞回,被他握在掌中,然后,圣人冷然地扫了他一眼,平静地道:“这一课,教你的是,如何保持本心。”

    殷无极半跪在地上,腰间、肩膀与手臂皆被剑气刮伤,止不住的血染红他的袍角。而他眸中的猩红还未完全消退,抬眸时,透着一股疯狂的战意。

    他重新握紧剑柄。通体纯黑的无涯剑沾了主人的血,更是狂暴,而与他为敌之人,却犹如巍峨的山,教他难以跨越。

    殷无极咬了一下舌尖,压抑着几乎沸腾的魔息,然后执弟子礼,向他俯首一拜,道:“受教。”

    圣人之道,早已不拘于形式,言出法随,万象无形。

    但是谢衍用剑,且是天底下顶级的剑修。

    与他一战,顶得上他在魔洲厮杀数十年。

    何况,谢衍拿出了真本事,若是他还将其当做指导战,恐怕身上还要再多几个血窟窿。方才几乎生死一线,他终于体会到洪荒三剑的第一式,“斩山劈海”的心境,再望向他时,更是心绪复杂。

    谢衍之剑,名为山海。

    而他当时草创这一招时,取名“斩山劈海”,也是潜意识间想要超越他。

    但谢衍太强了,哪怕他用尽全力去够,也无法碰到他的衣角。若是他无法勘破“超越”这一关,他始终只是谢衍的追随者,而非与他并肩。

    “你方才的一剑……”谢衍的眼光何其老道,他看出了那一点乍现的灵光,“你似乎有所得。”

    “心境已破。”青年的小臂还在流血,但他却笑了出来,道:“先生知我。”

    他不可再仰望谢云霁了。

    若要他的正视,他必须要走到同样的高度,与他看到同样的风景。否则,他只能这样彷徨在魔洲,无望地等着他偶尔想起时来见他一面,赏他些许怜悯。

    如此被动等待,患得患失,指望他的恻隐与不忍,根本不是他的风格。

    修真大道,不过与天争命。

    命途多舛又如何?被逼入魔又如何?若这天道要他的命,要夺他的魄,他就拔剑,亲手撕了那天道!

    谢衍于是收剑回鞘,走到一旁,看着他遍体鳞伤的徒弟站在山崖反复地练着同样的招式。从最初的犹豫,到毫不迟疑,旋身、腾挪、劈刺、砍挑,每一道剑意,皆刻着无边无涯的狂浪与霸道。

    他天纵奇才,入道修行,数千年来一直是他最好的徒弟。

    他数百年煎熬,动心忍性,只为反抗天道强加的命运。

    他一朝入魔,投死时义无反顾,离去时亦然背影决绝,从此,仙门不再有圣人弟子无涯君。他跋涉万里,离开他的保护,从此孑然一身,天下皆敌。

    他历尽坎坷,无数次徘徊在死生边缘,也有过崩溃自毁,也有过不屈挣扎,哪怕龙困浅滩,于滩涂中曳尾,依旧能活出独一份的灼灼。

    时至今日,他的剑,终于彻底摆脱了圣人谢衍的影子。

    在未来的日子里,他早年仙门的经历,会锤炼他的心境,冶炼他的斗志,让他在世事磋磨中变得更强。

    而谢衍,将他的每一次成长都尽收眼底。他如天底下所有师父那样,看着优秀的徒弟,心中隐隐有着隐蔽的骄傲。

    只不过他再不能光明正大地以他的师尊自居,向着旁人炫耀他的弟子。甚至,他还必须对他疾言厉色,与他划清界限,再也不能明面上过问他的事情。

    圣人淡漠冷清的心境,再度出现几条缝隙,而他并不在意,而是凝视着那几乎摧山劈海的一剑,眼底有着几乎璀璨的光。

    天地无涯,莫过于是。

    *

    红尘卷展开时,殷无极正结束了练剑,被谢衍难得唤到身边,要他陪着下棋。

    残局还未分出胜负,时空仿佛骤然凝固,而原本执着棋子思考的青年,便双目阖起,忽的摇摇晃晃,倒在他膝上,沉睡不醒。

    谢衍十分平静地把人揽到怀里,然后割破食指指尖,将一滴纯金色的,蕴含精纯灵力的圣人心血滴入他的唇齿间。

    殷无极没想到,谢衍会如此不择手段。若是他清醒时,他是宁死也不肯吞噬师尊的修为,所以谢衍压根没有问他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地做了。

    圣人心思缜密,为他织下惊天的罗网,全这一场骗局。

    “你对他这样好,却一句话也不说,也不解释。而他一个注定要死的人,明明什么都给不了你,还总是惹你生气……值得么。”红尘道化为的小童不知何时坐在了桌案上,声音天真而脆嫩。

    “谢云霁,看着你,我倒是第一次有些不明白,情爱到底是何等模样?教你这样的人,也会为之动容。”

    “你花在他身上的心血太多了,若是另择一徒养着,哪怕天资及不上他,却不必经历诸多痛苦,亦然会听话许多。”

    “你问我,情为何物?”谢衍笑了:“万万年来,你见过无数人涉入这红尘,道劫、情劫、红尘劫,逐一勘破,难道仍然不懂?”

    “他们不过庸人,都不如你。”红尘道藕节般的小腿来回摇晃,道:“我要听你的答案。”

    “当你在问出值不值得时,就把人与人之间的情谊,看做了交换。”谢衍不置可否,只是心血的流出,让他的面色有些微微苍白。“而情这一字,本就不该被衡量。”

    圣人心血之中含有纯度极高的灵气,修真者来说,用苦修多年的修为去养另一个人,着实荒谬。而他为破殷无极即将到来的死劫,终而还是这么做了。

    “确实,当年我遇见他时已然大乘,我比他强,比他地位高,懂得多,他曾经却只是个尚未开蒙的流浪少年。所以,我收他为徒,教他天下义理,磨砺他的绝世剑法,便是高高在上,施恩于他,你若这样觉得,那便错了。”

    谢衍抬起黑沉的眸,哪怕容色苍白,他眼底却仿佛有寒星的余烬。

    “感情不分高下对错,亦然无关身份地位,我作为师尊,护着他本就应该;而他作为我的弟子,哪怕再痛苦,也从未负我,我又怎能这样轻易丢开他不管?”他支着侧脸,看向膝上沉睡的青年,难得记起了那些往事。

    “你也许觉得,那些精心的教导与高深的功法更有价值,但我记得的,是有人曾在我门前立雪,告诉我想要走我走过的路;是有人肯为我不辞万里,星夜奔赴;是有人曾随我走遍天下,苦熬无数日夜,在灯下陪我画图纸,炼法器,助我建立宗门;也是有人为我之大宏愿,南征北赴,仗剑生死。”

    自从登圣之后,记忆就如同他人所经历的事情,哪怕他回头去看,亦然无所动容,可此时重新想起,看似苍白的记忆,却逐渐透出生动的色泽;寡淡如死水的岁月,依然因为有一人的陪伴,显得充满温暖与趣味。

    他话已至此,只觉想起的越多,说起来也不厌。

    “若说我教他的东西,他这么多年,早就该还尽了恩。”谢衍手中还握着一段流水一样的墨发,心中陡生出几分温柔疼爱。“可情义二字,本就斩不断,我纵然对他有师恩,待他为最骄傲的徒弟,我没有付出太多,他却屡次为我燃尽心血,投身赴死,纵然天地不容,他也把命交到我手上,你说,这又该如何衡量?”

    红尘卷愣了许久,摇摇头道:“我衡量不出来。”随即又苦恼道:“我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师徒。”

    “那你如今便见到了。”

    “人心是如此的善变,爱侣反目,师徒相杀,亲族陌路,如此之事,我见过许多。”红尘卷又道:“你通透无暇,自是看透人心叵测,你又如何确信,今日你如此倾尽所有,为他延命,未来不会养出一个心腹大患?”

    “难道天道原本的意思,就不是把他养成我的心腹大患吗?”谢衍眸子微沉,道:“我曾为他卜过无数卦象,多年来严防死守,还是未能教他躲过入魔这一劫。然而,仙魔大道,本无高下,他若在魔洲能闯出一片天下,找到他想做的事,亦然很好。”

    红尘卷听的似懂非懂,却是有些痴了。

    在红尘卷的外部,已有渡劫雷云在天穹汇聚。大能雷劫,足以震动北渊洲,要天下之魔尽数望向魔洲之南。

    “你这几滴精纯至极的圣人心血下去,足以让他本就积蓄过多的修为,冲破那个临界点。”红尘卷从桌上跳下来,道:“雷劫还未找到应劫之人,所以在南部上空徘徊,我能为你拖延三个时辰,再长,天道就会发现背后是我了。”

    “足够了。”谢衍探过他的脉,已然知晓,他的修为水满则溢,却始终被躯体之中那颗几乎破碎的灵骨死死卡住。

    若想渡劫成功,必定要放弃灵台清明,在天雷中被天道化为血屠万里的大魔。

    谢衍却偏要与天夺人,在天衍四九之中,为他找出唯一的生机。

    圣人将山海剑握于自己手上,剑锋出鞘,缓缓走到因为感应到天劫,而渐渐苏醒的殷无极面前。

    年轻的大魔倚着他们住过十年的院墙,春意浓深的院中,地上铺着浅浅一层花瓣。而他却看到一束雪亮的剑锋。

    山海一剑,径直刺入他的肋下三寸,剧痛无比。

    鲜血溅了出来,濡满了他的玄色衣袍。

    “师尊……”殷无极的脸色迅速灰败下来,他跪在地上,胸膛之中却是剑锋翻搅,莫大的痛楚,让他浑身被冷汗浸透,几乎以为自己在噩梦之中。

    谢衍不去看他染满了痛楚的绯色眼眸,面上如雪深寒,仿佛又是那个无情无心,高高在上的圣人谢衍。

    这个长达十年的布局终于走到尽头,最后一件事,他必须做完。

    剖肉换骨。

    第158章 何为师父

    当剑锋穿过他肋下时, 殷无极的思绪,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的仙门大会。

    那时他在魔尊手下幸存,几乎九死一生, 却被迫入魔, 挣扎在生死边缘。他负着重伤, 却依旧念着故人深恩,于是孤身前往微茫山, 只为用自己的性命为盾, 去挡住天下人对圣人谢衍的攻讦。

    他无路可走,只是单纯地觉得, 死于师尊的剑下, 是他最好的归宿。

    那时, 魔气的侵蚀还未那么严重,却依旧让他疯的恨不得一死了之。但哪怕被世俗与痛苦折磨, 他仍对谢衍抱有濡慕与渴望。但这种希冀,却成为他催命的符咒,疯狂的本源。

    白衣的圣人提着剑, 身姿如鹤, 袖袍飞扬,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 正如从神坛走进人间。

    谢衍的眼神淡漠而冰冷,仿佛仙人云端俯瞰, 漆黑的眼眸照出他的疯狂、恣睢与肮脏。

    他几乎在这种眼神下死过一次,再度清醒时, 却又被周遭满怀恶意,一心要他去死的眼神注视着。他不想屈服于他们,奋力挣扎, 抬起头时,却听到那足以裁判他命运的圣人,几乎冷酷无情的话语。

    “逐出师门。”

    “情义两绝。”

    当年的殷无极,几乎茫然地跪在他面前,仰望着他薄而残酷的唇,几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样如刀的话语。

    这一剑,哪怕没有要他性命,却比起魔尊凌虐他神魂的痛楚,比起几乎撕裂他躯体的魔气,还要痛上万分。

    而时隔近百年,这在满天飞花中的一剑,几乎与当年斩断因果的决绝一剑重叠。

    山海剑不愧是绝世的神兵利器,在没入他胸膛时,殷无极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当他感觉到胸口的冰冷时,那股锥心刺骨的钝痛,才如海潮一样漫上来,要他几乎肝胆俱碎。

    血肉被剑锋剖开,一颗魔心,便在他剑尖的边缘跳动着,仿佛只要偏移半寸,就能将他的心生生挖出来。

    在陷入这几乎凝固的血红黄昏时,他的一身魔气就被红尘卷剥夺,连反抗都不得。

    于是,他只能徒劳地伸手,握住那穿透胸膛的利刃,剑气却把他的皮肤割的鲜血淋漓。

    “……为什么?”年轻的大魔仰起头,在几乎映成血色的桃花树下,看着那张白衣圣人那张清寒的脸。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是怕惊扰到寂静的黄昏。

    白衣的人影逆着光,神色看不清晰,却执剑立于树下,背后是漫天的飞花,极美,却蕴含着锋利的杀机。

    极目之处,依旧是小庭院落,花树纷繁,假山错落。棋盘上的残局、摆放墙角的陶缶与簸中晾晒的茶叶,处处透着生活的气息。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回忆起,酿造的桃花酒埋在了哪棵树下,他又曾在哪座假山之下,揽住谢衍的腰,怀着真挚而热烈的情,亲吻他的师尊。

    他的长发泼墨一样披散在肩上,血顺着白皙的手腕流下,濡湿了他的胸口、袖摆与地面。

    “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殷无极明明笑着,像是在哭。“您这十年里,施舍给我的温柔与陪伴,原来都是骗我的吗?”

    生不如死啊。

    谢衍沉默着,轻轻阖眸一瞬,似乎不忍看他哀痛欲绝的神情,但再睁开时,黑眸之中便是近乎残忍的清醒。

    剖肉取骨本就剧痛,他不欲让这剜骨的痛更长,更折磨,哪怕再不忍心,他也必须下手利落。

    “剑骨为牢,起。”谢衍捏诀,淡声道。

    红尘卷的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是心随意动,转瞬间,四方冰寒剑意化为铁链,从地底穿出,缠住殷无极的身躯,镣铐扣住他的脖颈与手脚,要他折腰,要他跪下,要他被困于方寸之间,要他用血肉之躯承受师长的剑锋。

    要方才还被圣人捧在手心的弟子,成为他狱中的囚徒。

    坠在腕间沉重的铁链,将他的一切希望击碎。殷无极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剑不是误会,不是错觉,而是活生生的,正在发生的现实。

    “您若是真的要取我的命,要我自戕就行了,只要这是你的愿望,我不会说一个不字。可你为什么、还要如此待我……”他的声音颤抖着,几乎低哑 ,手腕间的铁链叮当作响,仿佛也缠在他的魂魄上。

    仙魔不两立,圣人终于改了主意,要取他的命了。

    真叫他,心死如灰。

    “别怕,很快就不痛了。”谢衍的声音里,亦然淬着淡淡的血味。

    今日之前,他竟不知,自己竟然能用这样冷静的口吻,去生生剖开弟子的胸膛,去面对他几乎化为灰烬的寂然眼神。

    山海剑的剑尖终于穿透血肉,触碰到卡在他肋下的,那一根几乎被魔气浸染成黑色的灵骨。

    正是那根灵骨,保住殷无极几十年的清明神智,不至于要他被磨去本性,却又造成灵气与魔气的冲突,要他无时无刻不活在痛苦之中。

    谢衍的剑尖一转,然后利落地剜开他的血肉,将嵌在身体中的破碎灵骨,生生挖出。

    “啊——”只是一瞬间,剜开骨肉的剧痛顿时袭来,要大魔再也压抑不住,发出近乎惨烈的悲鸣。

    哪怕他经历过世间诸般苦厄,他的身心,也未曾如今日这般痛过。

    若非谢衍瞬间收紧了铁链,死死勒住他的四肢,又用红尘卷设下禁制,压抑住让他疯狂的魔气,此时他恐怕就会挣脱铁链,然后沉沉坠于地上。

    双修功法要他们灵力相融,识海相接,如今却更加方便谢衍动手。

    谢衍的指尖操纵着极为精细的灵力,化为缕缕丝线,渗入他的身躯之中,于灵脉中游走,耐心寻找出那些深埋的碎片,然后逐一取出。

    “……竟是、剥我灵骨吗?”殷无极的神情,已是一片惨然。他吐出一口血,眼睫细密地垂下,几乎不敢去看谢衍的神情,低声猜测道:“师尊不想我渡劫,是卜出了天意吗……觉得、觉得我……”

    他的指甲嵌入肉里,好像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可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喉中仿佛哽着什么,他几乎无法说出连贯的句子,胸膛空空的冷,却依旧艰难地喘息着,道:

    “……是觉得……我渡劫必然失败,会理智尽失,疯狂嗜血,化为人屠,从此、为祸世间……于是先生……先下手为强、清理门户……咳咳……”

    殷无极面无血色,眸光也在摇晃着,然后随着灵力牵引沾着血的碎片离体,那原本生动而干净的绯色眼眸,逐渐变为一片黑红混沌的铁锈。

    圣人谢衍,生杀予夺,皆由心定。

    哈,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吗?

    他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始觉得不甘心了。

    谢衍的剑,温柔而残忍,剑锋每一次起落都快而利落,好似在替他减少痛苦。但他却剥夺他的魔气,截住他的灵脉,抽去他的灵骨碎片,也在无形之中,一点点地断去他的道途。

    在渡劫天雷之前,被剥去维持灵台清醒的那一根灵骨,意味着什么?

    必死无疑。

    谢衍站在他的面前,白衣广袖,墨发垂腰,依旧如同仙神般不染,与殷无极浑身是血的模样截然相反。

    而红尘卷中几乎停滞的时间,也在他背后凝成一轮西沉的赤阳,为他披上一层灼灼的火。

    如那一日台阶上蜿蜒的红。

    如溅在他雪色衣袍之上,艳烈的血。

    殷无极指尖死死嵌入地面,却倔强地仰起头,咬着牙,几乎质问:“谢云霁,你既然要杀我,为什么又要催促我修炼,为什么要与我双修,为什么又要逼着我去争、去夺,却又——”

    “哪怕我这么对你,你也不恨?”谢衍一直保持着异样的清醒,即使行这刽子手之事,圣人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有任何动摇。

    但是他沉沉的黑色瞳孔中,映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有痛苦、惊讶、不可置信,继而是绝望的灰,可当他摒除对方的魔气影响时,却独独没有看到一种感情。

    那便是憎恨。

    真正的殷无极,居然一点也不恨他。

    即使他放逐他、伤害他、欺骗他、乃至亲手断他道途,于修者来说,近乎罪无可恕。但他哪怕丝毫不知他的意图,却依旧不会反抗他;哪怕满心不甘,却依旧引颈待戮。

    他平日里最是聪明,此时却是个傻孩子。

    难道师父的剑落下了,他连躲都不会躲吗?

    “我怎么不恨你?你觉得我真的有那么容易拿捏?”

    玄衣的大魔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跪在他的脚下,忍耐着这对他来说近乎炼狱的疼痛,唇边那抹讽刺的笑,却怎么看怎么像一张绮丽的画皮,虚假空洞。

    他的眸光落在地上散落如星屑的灵骨碎片,几乎麻木。

    哪怕胸膛之中,血肉仍在蠕动,只要魔气回归,立即就能弥合如初,他也清楚,这不过是将他的死亡延后了一些罢了。

    天劫,天劫啊。

    他曾经有多期待着与天争出一条命,此时就有多不理解。

    但哪怕殷无极意识到这一点,却依旧笑了,轻声道:“我恨你,谢云霁。”

    谢衍的眼睫微颤,似乎听懂了他每一次说恨时,隐藏的未尽之音。

    他的舌尖抵着齿列,每一次想要言爱时,都将满腹的爱欲,换成一个冰冷的恨,却极是炽烈,动人心魄。

    “好,你要恨我。”谢衍终于挑出他最后一片嵌在魔体中的破碎灵骨,然后将山海剑斜着刺入地表,袖中却出现了一柄纤薄锋利的匕首。

    身缠沉重锁链的年轻大魔抬起眼,眸中一片荒芜,胸口却血肉模糊。他不知道还会被怎样对待,只以为,这是他这一生最后的几个时辰,于是他竭力地去看,将每一眼当成最后一眼,将他印入瞳孔深处,生死不忘。

    圣人的声音,温雅而决绝。

    他竟是笑了,平静地道:“别崖,我不会让你死,接下来的日子,你必须,活着恨我。”

    哪怕你恨出了毒汁,熬出血来,日夜不寐,想要取我的命,你也要牢牢记住这一日剖肉剜骨的痛。

    带着对我的恨,活下来,活下来!

    从这夺你性命的无情大道中。

    *

    佛宗年轻时,曾怜生灵苦厄,于青莲山割肉喂鹰,而后立地成佛。

    他怜的是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生灵之魂魄,无论是牲畜,还是佛子,在天平两侧尽为平等。

    而圣人谢衍,于红尘之中得道,而后走上云端,如仙神俯瞰世间。

    他之慈悲,乃是匡扶天下的大慈悲,他本不应拘泥于一人一事,而是该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可圣人谢衍与天数沟通,却不曾预见过这样的未来。

    有朝一日,他会用修为与心血,去饲养一头随时会失控的魔。

    他会赔上名声乃至身体,与自己的爱徒纠葛不清。

    甚至,他还会取出自己的一颗灵骨,换给他一生坎坷,却又囿于天地樊笼,哪怕再奋力挣扎,却依旧无处可逃的逆徒。

    为人师父,既是师,又是父。

    师者,传道受业,薪尽火传。

    父者,子承父命,骨肉连筋。

    他要他的血中流着他的血,他的骨中藏着他的骨。

    劫难又如何,天命又如何?

    收他为徒,为他取名“无极”时,他便做出了决定。

    他的命途再多舛,他也会要他一生悲苦,得以逆转。倘若宿命偏要他半生颠沛流离,那他便成为他的家。

    他要解他一生无解的癫狂,渡他过那渡不得的江河,从这无言的天命之中,夺下一缕求出不得的魂魄。

    哪怕前路迢迢,荆棘遍野,他也会化为一盏灯,为他照亮这条崎岖大道的前方,哪怕是燃尽师者的心血,又有何妨?

    白衣的圣人站在他的面前,神情孤寒,如圣人登临雪山之巅。而他漆黑的眸中,却犹带温柔,像是一缕摇光。

    薄而锋利的刃,终于落了下来。

    切开的,却是圣人肋下的血肉。

    被困于剑阵之中,已然放弃所有反抗的大魔,却仿佛陡然从梦中惊醒,只是一瞥间,便肝胆俱裂,几乎疯狂。

    “谢云霁——你疯了吗!你在干什么!”他宛如一头穷途末路的野兽,逼近的恐慌感,让他的眸光触及那染红白衣的血时,暴怒地嘶吼出声:“住手、住手!谢衍!你过来,我在这里!你来杀我——”

    谢衍的神情依旧如雪冷静,可刀刃已经刺入肋下,剜开血肉的动作与方才如出一辙。圣人的血染透了白衣,他却眉目清寒,像是一尊慈悲的神像,刀刃却于躯体之中转了一圈,剜出肋下那块蕴含生生不息的精纯灵力,近乎绝世的一颗灵骨。

    到现在,他若是还看不穿谢衍的意图,他就白陪他这千年时光了。

    圣人剖他血肉,剜他灵骨,根本不是为了断他大道,而是要把自己的灵骨换给他!

    殷无极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哪怕没有魔气的侵袭,他也几乎疯魔,竭力摇动着锁住他全身的铁链。哪怕半身都是还未干涸的血,教他平日盛若荼蘼的容貌仿佛邪魔。

    “谢云霁,你疯了,你给我停下来!你收回去,我不要,我才不要你的东西——啊啊啊啊啊——”玄衣的大魔声嘶力竭着呼唤他的名字,只觉得理智快要被烧成灰烬,余下的只有血色的疯狂。

    在余晖之中,他看见如天边赤霞的圣人鲜血,濡满了他的白衣,要他胸口绽开一朵绯红色的花。

    “我不要你的怜悯,不要你的施舍,求求你,师尊,谢先生,求你杀了我——”他几乎哽咽,双眸流下血泪,几乎悲鸣:“那是圣人灵骨……谢云霁,若是因为我,断你道途,毁你毕生愿景……我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你还不如现在就一剑杀了我——”

    “你想死?做梦。”谢衍白皙的五指,覆在胸膛之上,已经笼住那最靠近心脏的,一颗洁白无暇的灵骨。

    而白衣的圣人近乎温柔地看向被困于方寸之间的爱徒,好似从未见过他这样癫狂又恐慌的神情,于是一声叹息。

    这叹息,是一声悲怆的余音。是他年少时的无知,年轻时的彷徨,以及,今日撕心裂肺的痛。

    在那颗灵骨嵌入他胸膛之下时,身体的疼痛,已然遮盖不了这发自魂魄的悲痛,他浑身颤抖,于铁链的囚困中暴烈地挣扎着,神色近乎癫狂。

    “谢云霁,我会恨你的……你若是敢这么做,我真的会恨你一辈子——!”他的眸里好似淬着血,道:“你从不问我想要什么,从来不问!只是这样自顾自的……把你认为最好的东西给我,你知道……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你若死在劫雷之中,就永远没有还我灵骨的那一日了。”谢衍的面色苍白如雪,一双黑眸却是透着寒星一样的亮光,道:“你活不活?”

    “唔啊啊啊啊——”

    捆在他四肢上的锁链,依旧那般冰冷,要他如一头被豢养的困兽,被迫接受着一切为他好的抉择。

    高高在上的师尊,却如同沉默无言的山脉,横亘在他的面前,为他挡住所有凄风苦雨。哪怕即将到来的,是天道的裁决。

    天道之下,魔涨道消,众生平等。

    这数十年来,双修得来的灵气,在灵骨融入他血脉的那一瞬间,便于他的四肢百骸流淌着,好似师长无言的关爱。

    未曾引动时,这缕修为仿佛从不存在,静悄悄地埋在他的躯体之中,直到谢衍的灵骨嵌在他肋下时,一切便流动起来,熟悉的灵气便如同他的另一副骨骼,撑起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性,也要他清醒着沉沦。

    红尘卷的影响渐渐地褪去,他四肢的锁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无踪。

    天穹之上,劫雷终于找到了应劫之人,于云层之中酝酿,好似随时都会将他劈到神魂俱碎。

    而殷无极跪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修为陡然暴涨,几乎冲破半步大乘,直逼渡劫期。而面前圣人的修为却陡然跌落,一层,两层,三层,直到数百年的苦修倒退,他望着面色苍白的师尊,却倏尔落下泪来。

    那哪是什么情投意合的双修法诀,那修为高的一方,仗着自己即是万法归一,竟是悄无声息地将这法诀改成了采补之术。而这如今的天下第一人,竟是瞒天过海,心甘情愿地做了他叛门逆徒的炉鼎。

    谢云霁,是世上最大的骗子。

    而他,却是天下最可恨的徒弟。

    他到底还是连累了他的师尊,教他境界跌落,断送大道,天路尽毁。

    而他哪怕再痛苦,却不能去死,只因为他的血肉中埋藏着师尊的灵骨,如一盏燃在他眼底的长明灯火。

    无论殷无极未来走到哪里,见到什么样的人,经历几多艰难,几番困苦。

    他的师父,会是他这漫漫一生中,永远的烛照。

    第159章 你出师了

    北渊洲的魔修, 从未见过那样的天劫。

    照理说,魔修渡劫,总是要比仙修要艰难几分, 陨落的概率也大一些。天道纵然无情, 雷劫总有上限, 在艰难困苦,也会给修者留下一线生机。

    那一日, 整个北渊洲之南, 几乎被雷光照彻。天道震怒,山川皆动, 劫雷赫然落下, 织成密集的雷电之网, 连漆夜也被映成白昼。

    七天七夜,魔修尽望南。

    无人敢接近大魔渡劫之地, 只知方圆内外,皆被雷劫犁过一边,百里成墟。

    魔修修炼速度快, 高境界多如狗, 大乘以下遍地走,大乘期魔王共有十位, 已然具备雄踞一方的能力,而渡劫期的大魔却是只手数得过来, 都能被称上一句“殿下”,视为魔界尊者的预备役。

    能够在魔洲这种恶劣的环境里, 闯到渡劫这一关的,在北渊洲也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足以吸引无数魔修追随投靠。可就算如此, 他们距离被称为“尊上”依旧遥遥无期,只因为越是高境界,渡劫几乎九死一生,无人敢赌罢了。

    而北渊十城,诸魔王割据,顶层占据大量修炼资源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几千年。哪怕魔尊换了又换,基本格局自上古以来,几乎未曾动过,那是根深蒂固的旧权威。哪怕有新人上来,也不过颠覆一城的政权,陷入周而复始的历史循环。

    若是有外来者,胆敢打破这一格局,必然会引起其他魔王的戒备。

    这渡劫之人,并非北渊知名的任何大乘期魔王,底层一点的魔修,甚至不清楚他的来历,为何居住于此,又是怎样悄无声息地修炼到渡劫关卡的。

    情报不足!

    魔洲诸侯王们掌握的信息渠道不同,只要审阅过情报,便能推算出这渡劫之人的来历——叛出仙门的无涯君,曾单枪匹马流浪于魔洲荒野,杀死他们派去的无数招安、刺杀之人,甚至还从禁地之中闯出来的恐怖大魔。

    现在这样一个他们频频得罪的家伙,修炼速度却和闪电一样快,竟是要渡劫了!

    魔洲诸侯如何坐得住,纷纷派来探子,驻扎在北渊洲南部的边境小镇,龙潜。

    龙潜镇得名于它依傍的山脉,作为潜龙山脉的起始点,许多年前,魔界尊者赤喉还在位时,这里还是一个贩卖奴隶的中转驿站。赤喉死后,不再有大量的奴隶需求,这里也就渐渐衰败。而龙潜镇因为有山脉挡住,劫雷的范围就到山脉之前,未能触及山脚下的小镇,自然也成为这场渡劫最佳的观察点。

    这平日魔修极少的小镇,近日来往之人却络绎不绝,镇中大多都是凡人,靠山吃山,打猎度日。而来此的魔修也都不是善茬,境界高的还好,对凡人向来看不上眼,那些不入流的投机者,更是在镇中大肆劫掠一番,享受凡人儿女,甚至还有杀人取乐的,原本还算平静的小镇,又是血流遍地。

    而他们各大城主派来的探子,自以为高贵,不与这些凶残成性的低等魔修为伍,却也半点也不阻止,只是坐在镇中唯一的酒馆里,便聊天吃酒,赌这大魔渡劫的成败。

    有探子莽撞,仗着自己有保命之法,竟然靠近大魔渡劫之域,可他只是刚刚出了山脉庇护的范围,便被流窜的天雷劈中一点,登时化为齑粉。

    “天道威严怎可挑战,死了怪谁。”年长的魔修听了消息,眼皮也不抬,俨然见多了死亡。

    “咱们北渊,是出了怎样的大魔,才会被天道这样发了疯似的劈?”有人观望着远方那密密匝匝的雷电之网,心有戚戚。“几百年前的青君渡劫,我以为就已经很凶险了,如今这位……”他努了努嘴,道:“雷劫凶险程度,比青君大人多了十倍、百倍不止。”

    天道的威慑无处不在,即使在百里之外,他们也忍不住双膝一软,几乎跪下。可以想象,在那雷劫笼罩之内的生灵,撑不过三息便会神魂碎裂。

    “已经七日了,这雷劫快要停了,那大魔,竟然还没有死?”

    “这雷劫,换你,你活的成么?”魔修猎人拔开塞子,灌了一口酒壮胆,腰间别的弯刀也被衬的黯然无光。“若是他能活下来,境界定然比我们高得多,城主说什么,趁着渡劫后最虚弱的时候给他一刀——这不是要老子命吗?”

    “好家伙,这是咒老子渡劫不顺呢?”另一个蹲在地上的魔修龇牙咧嘴了一番,然后仰头看着天空上雷电蜿蜒蛇形的天雷,似乎感受到了遥远处,那几乎冲天的魔气,然后感叹道:“咱们北渊洲,天要变了啊。”

    *

    殷无极修仙至今,渡过数场雷劫,每次总比旁人要凶猛一些。

    圣人为他搜罗来各种防御法器,他只会在撑不住时稍稍用几个。而天雷淬体,哪怕再疼,他都是硬受下来,半点也不喊苦与疼。所以无涯君总是比仙道同门强上不少,算是同境界内无敌手,其背后却是忍常人不能忍的意志。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迎来他的渡劫雷劫。

    圣人灵骨一没入他的胸口,便被他痊愈的血肉迅速包裹起来,魔躯几乎贪婪地将其藏在深处,哪怕殷无极将五指伸入伤口之中,想要将其挖出来还给谢衍,却失败了。

    殷无极发出一声几乎悲鸣的怒吼,嵌入血肉的指,却阻挡不了那疯狂上涨的魔气,血濡满他的指尖,顺着手背流入土壤之中。

    骗局,都是骗局。

    哪怕他心痛如绞,对于力量的追求,却无时无刻不把他推向深渊。而此时,黑暗的深渊陡然出现一束光,原本断裂的天梯,如今终于有一线通天。

    圣人的气运在向他身上偏移。

    不愧是天问先生,沟通天意,却阳奉阴违,甚至欺骗天道……

    今日之后,他会付出多少代价?这样徇私,天道会宽恕他这个地上代言者吗

    殷无极克制不住地去想,可却听到谢衍厉声呵斥。

    “摒除杂念,殷别崖,你以为这渡劫雷劫是过家家吗?”他近乎怒不可遏,冷笑道:“若是你还是一心求死,如此扶不上墙,那便用不着天劫了,哪怕浪费一块灵骨,我也会亲手宰了你。”

    谢衍将无涯剑丢还给他,惊雷在他头顶炸响。

    天道震怒。

    圣人擅入魔洲,偷换气数,蒙骗天道,甚至还妄图从天道手中夺下他看中的魔子,打乱他安排许久的命数……

    这无异于直接掀翻他的棋局,怎能教天道不愤怒?

    而在天威之前,圣人谢衍却丝毫不去管他即将付出的代价,而是道:“拿起你的剑,站起来,迎上去,对抗它!”

    “对抗一切,哪怕天道?”殷无极的眼睫轻轻一动,他听进去了。

    “天道又如何?”圣人拂袖,露出讥诮的笑:“我不服他,你服吗?”

    不服。

    凭什么天道便能生杀予夺?凭什么天道能操纵他的人生?

    天道要打断他的脊梁,摧毁他的神魂,带给他这累累苦难,他难道要生生受着吗?

    凭什么天数要逼他入魔,凭什么他生来就是这等宿命,凭什么他这样疯魔无救的人——要谢衍耗费无数心血,乃至牺牲道途,才能为他换取一个争的机会?

    他不服啊!

    跪在地上的大魔十指握紧无涯剑的剑柄,哪怕身上仍受着重伤,却终究站了起来。

    第一道劫雷落了下来,无涯凶剑光芒大炽,让劫雷也要避其锋芒,散为流电,落在他的脚边。

    经过心境激变,自高空坠落谷底,如今一无所有的大魔,忽然觉得什么也不怕了。

    站在不远处的白衣圣人,袖手而立,神色如高山雪一般冰冷漠然,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的挣扎,他的不甘,他的崩溃,与他骨子里疯狂灼烧的恨意。

    “天道若待你不公,你便斩了它。你的命,若是无法自己握在手里,谁能渡你?”他的声音穿透雷劫传到他的耳侧,却显得格外冷峻。“若是你失败了,彻底失去神智,我必杀你。”

    那一簇山海剑的烈光,指着他的眉心。

    若是他未曾守住本心,化为疯狂的大魔,站在他最近处的圣人,便能在第一时间里斩掉他的头颅。

    “……谢云霁,你是疯子吗?”

    他手中握着无涯剑,穿透脚下几乎崩裂的土地,将那雷劫的余韵彻底撕开。而他却恍若未闻,而是声声质问。

    “你不记得,你曾在微茫山开宗立派时,许下的大宏愿?”

    “你不记得,你要踏天路,登天门,渡劫成仙?”

    “谢云霁,知不知道,你放弃了什么?”

    他的声音几乎疯狂,显然是无法承受这种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我比你清楚得多。”谢衍阖眸,复而睁开,劫雷之中,他的容色如雪苍白,却唇边含笑,一字一句重逾千钧。

    “我连一人都渡不了,纵然渡了天下人,又如何?”

    “……”

    殷无极听了他的回答,几乎说不出任何话来。他伸手覆住脸,魔纹蔓延上半边脸颊,墨色长发从肩头落到胸口,在雷劫再度落下之前,他抬起头时,一双绯色的眸,炽烈如不停息的永劫之火。

    那是天底下灼烈的熔岩。

    癫狂、执着、生死不忘,足以把一切烧成灰烬。

    “谢云霁,你记住——今日之事,我来日必将报偿。”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决绝的恨意。“你与我,不死不休。”

    他的爱欲似火,恨意更如是,那样坦荡,又那样疯狂,若是跌入其中,就会融化殆尽,尸骨无存。

    “好,我等着。”谢衍却从中听出了他想要的决心,于是淡淡地笑了,“不死不休。”

    雷劫接连不断地落下,七日七夜,他挣扎在身死道消的边缘。

    他几乎已经握不住剑,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整个人宛如血池中捞出来的一样,玄色衣袍之上满是烧焦的痕迹。但是他抬起头时,却是一双灼灼的绯色眼眸,越是痛苦,越是明亮,不朽的恨意,腐蚀肌骨,让他从深渊挣扎出来,去向一个人讨要一个报偿。

    谢云霁要他恨,他便恨下去。

    无论多么摧心,多么熬骨,他都会恨他,至死不忘。

    活着,活着。

    为再见他,为向他讨一个答案。

    他的剑意在雷劫之中被完全淬炼,洪荒之剑,天地蛮荒,足以毁灭一切。

    于是殷无极终于体会到那种旷古的悲,天地无路的彷徨,与那千秋万古的寂寞。

    “……天地同悲——”

    一剑起,风云动,洪荒现。

    大魔终于出世。

    这一场几乎席卷魔洲的雷暴,终于在七日夜后终结。血红魔气冲天而起,几乎映红半个魔洲之南。其疯狂程度,足以刷新魔修渡劫之最。

    哪怕雷劫已停,也无人敢接近那几乎成为一片荒芜的渡劫之地。

    在龙潜镇等待消息的魔修探子闻风而动,纷纷下山探索,试图从前方被雷劫犁平的原野之上,找出那位新出世的渡劫期大魔。

    荒野之上,早已不再流动着电光,却燃着一片黑火,涌动的魔气几乎暴戾,要人无法呼吸。很难想象,这雷劫催生出了怎样一只怪物。

    “醒着?”山海剑的剑锋指着大魔看似脆弱的喉咙,白衣的圣人负手而立,哪怕在看到地上几乎被血浸透的徒弟时,眼中有一丝不忍,但他还是硬着心肠,冷冷地道:“殷别崖!回答。”

    若是醒过来的,不是他的徒弟,而是心魔,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这一剑,定会毫无犹豫地割断他的喉咙。

    而现在的殷无极,不仅比他低一个大境界,还刚刚经历过雷劫,正是杀他的最好时刻。

    “哈、哈哈哈哈哈……”大魔拄着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抹去脸上的血污。

    渡劫成功后,魔气在不断修复他的身体,要他洗筋伐髓,脱胎换骨。可力量的跃升,却并未给他带来喜悦,反倒要他在越接近至尊时,越是明白自己的未来。

    师徒同去同归,成了虚假的谎言。

    他们的路彻底分开。

    自己从今往后,除非刀刃相向,否则自己不再有任何的理由,能够站在他身边,哪怕一瞬间。

    “……”

    殷无极低哑地笑道:“我赢了,你亲手毁了那个事事以你为先,最听你话的徒弟,却造就了最大的对手,最恨你的仇人,你满意了?”

    谢衍沉默半晌,收剑。

    大魔冷笑着看着他霜雪一样冰冷无情的脸,好似真的恨他至深,要把他嵌在瞳孔里。

    可他却按下那胸口燃烧的灼热爱欲,将其永远封起。因为他终于知晓,害谢衍如此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自己。

    那个沉默守礼的无涯君,也早已毁在山海剑下。那个堕落又颓靡的殷别崖,也早已在雷劫里化为灰烬。

    谢衍垂在袖中的手轻轻颤了一下,最后还是背到身后,他不能再给他太多希望,这一场局骗了殷无极,同样也骗了他自己。

    谢衍听到心境的碎裂声,声音极轻,道:“保重。”他看着殷无极哪怕早有预料,但还是被深深刺痛的神情,垂下眼睫,道:“从今天起,你出师了。”

    殷无极猛地抬头,看着他,眼神透着被彻底抛弃的绝望。

    谢衍没有问他今后的去向与打算,如来时一样,一人一剑,于在还残留雷电与黑火的平原之上离去,消失在天之涯。

    他先是沉默地看着,继而好似忽然失控似的,踉踉跄跄地追了几步,却跪倒在原野之上,几乎掩饰不住自己周身暴烈的魔气。

    “哈哈哈哈哈……”他明明笑着,却吐出一口血来。

    不该有什么山中隐居,琴剑相和。

    更不该有什么师徒合欢,身心交融,情意相通。

    一切都是一个梦。

    而如今,梦醒了,他离去了。

    从此,仙魔两界,隔洲相望,再无交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第160章 龙潜之地

    北渊洲南部

    龙隐山脉一号矿场

    这山中的矿场常年封闭, 戒备森严,唯有在补充奴隶与向外运送矿石时洞开。在这里,奴隶是消耗品, 身体稍弱的, 根本不能在此撑过一年。

    此时是一年一度的补充奴隶时间。

    “今年送来的, 成色这么高?”守着大门的魔修打量过几个清秀的青年人,眯起眼睛, 道:“这几个, 就算是送到城里当炉鼎待客也不赖,怎么送这儿来了?”

    “可不敢还放在城里, 据说是内斗下来的, 男的得丢的远远的, 春风楼的老鸨挑来挑去,也只留了女的。”看守者努了努嘴, 似乎在暗示着不远处的城池变动。

    但那些魔洲最上层的变动,离他们实在太远,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这篇大陆的局势。

    “咱们南部洲龙隐城, 是最靠近中洲的地界, 结界薄弱时甚至可以和仙门贸易,在十城之中也算富有。前些日子, 听说城主在闭关之时被人下了毒,大乘期修为不稳, 跌了境界。就在这时,那副城主莫城, 直接背刺城主一刀,然后把城主一脉都下了狱,过些日子就要处死。核心的人都杀了, 有些边缘一点,基本和权力不搭边的家族,为了斩草除根,也被充作奴隶送过来了。”

    “也是,现在战俘稀缺,矿脉这头还得继续运转,有拘魔锁和奴隶契纹,双保险,难道这群弱鸡还能闹事不成?”

    “别停,快干活!真他妈的,这群新的矿奴都弱的和小鸡仔似的,啥时候才能完成上头的任务?”一个身材壮硕的矿场看守者剔着牙花,手中握着打奴鞭,面对那些被拘禁铁链穿在一起,愤怒地甩下一鞭子,将一名少年抽倒在地,少年的额头磕破了,白净的面皮上是绝望麻木的神情。

    “我和城主没关系啊!只是偶然同姓而已,我们是良民,我和我儿不是奴隶,不是奴隶——”跪倒在地上的中年男人抱住少年,发出崩溃的哭叫,显然是对未来绝望至极。

    “送到这里,你就是奴隶。”看守者一鞭子抽在他背后,让他麻布衣衫绽开,黝黑背部上烙着一个鲜红的奴隶契文,于是他咧开嘴,恶狠狠地笑道:“看到了没,有这个标志,你哪怕是生了儿女,这契文也会一代一代传下去——你的子子孙孙,全都是奴籍!”

    “啊——”矿场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哭声。

    这条队伍太长,约有三四百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队伍的尾部有一名身着黑色麻布短衣,手腕上也虚扣着铁链的少年。他好像听到了远方的嘈杂声,脚步顿了一顿,将整个矿场的地势尽收眼底,而后面的人扯了一下锁链,似乎在不满地催促他快走。

    “知道了。”他的声音有些变声期的沙哑,略略抬起头时,后头的汉子被他出色的容貌震了一下,却见少年淡淡地看他一眼,漆黑的眼底仿佛透着一缕绯色,跟着人群走进葬送他们一生的矿场,看上去并无什么不满。

    地狱的门关上了。

    “每年都这样,非得哭上一场,就不能老老实实接受吗?”坐在矿山边的大汉脸上有一个横贯面部的伤疤,他的手腕上也有铁链,身上有着稀薄的魔气,比起他身边早已麻木的矿奴们,他的精神气明显不同。

    看向两名看守者时,顿时点头哈腰起来,道:“老爷们,咱们又有新货了?小的保证将他们调.教好。”

    看守者向来满意他的态度:“交给你了,王二。”

    这两名聊天的看守者皆是元婴魔修,放在仙门,便是一个门派需要重点培养的对象,可在资源垄断的北渊洲,能够接近灵气充溢的矿山,当一名矿山看守者,于没有背景的魔修已经是相当让人羡慕的工作。

    更何况,每年补充进来的奴隶很多,多是战俘、负债与上层斗争的牵连者,也不乏有长得不错的,他们自然可以挑选几个做炉鼎采补,过的简直有滋有味。

    他们的工作是维持矿场秩序,保证每个月能开采出定额的灵石,在魔洲,它有另一个通行的名字,叫做“魔晶石”,其灵气也可为魔修吸收。

    矿场是属城主与各大魔修的私人产业,奴隶也是同样。他们这些狗腿就算再贪,也不敢从这生意里捞太多。

    至于秩序,更是不必担心。只要来到这里,都是上过双重保险的。哪怕以前是修为不错的魔修,拘魔锁可以慢慢吸干他的魔气,奴隶契纹与奴隶主手中的卖身契链接,可以定位地点,也可以代代相传,哪怕曾经是元婴,呆满一年也会跌为筑基,想要逃跑更是不可能。

    “新来的,开采这片矿区的魔晶石,用篓子运下来,今天运不满三十趟的,不准吃饭睡觉,还要挨十鞭。”

    矿山极是险峻,路很窄,旧奴早就已经麻木。常年背运矿石的苦力生涯,已经让很多人忘记了身为修士是什么样子,腰也慢慢佝偻下来。

    少年一手握住绳索,挂在山壁上,将整座矿区的地势尽收眼底。

    “你在干什么?”看上去阳光而俊朗的青年从上方探出脑袋,此时脸上却满是疲倦。

    他早就注意到身边这个长的过分好看的少年,于是提醒道:“小兄弟,你长了这么一张招摇的脸,往脸上赶紧糊点灰才是正经,别这么招摇,会招来……”

    “喂,你,别交头接耳!”青年还未说完,就被人呵斥,一鞭子向他的脊背上打来。青年愣,却没想到那名为王二的大汉会半点看不到少年的招摇行为,反倒来打他。

    但他动了动唇,还是生受了这一鞭,没有揭穿这用一根绳索挂在山壁上偷懒的少年。

    “嗤。”少年笑了,他松开绳子,身形敏捷地跳上来,拍了拍手心的灰。他的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正漫不经心地玩着手腕间的拘魔锁,用食指勾了勾,然后道:“没两把刷子,就别多管闲事。”

    “……我多管闲事?”青年的神色颇有些受打击。

    他即使落入此种境地,也并未悲观落魄,反倒是坚信天无绝人之路,难得的开朗乐观。在一路上,颇为照顾老弱,人脉广,以前的身份应当不低,不少人对他颇为服气。

    “自身难保,却还烂好心,死的会很快。”少年曲起一条腿,坐在一块大石上,看向整座山脉之上扣着拘魔锁的奴隶们,眼中笼罩着薄雾。

    于是他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赫连景。”青年用锄头凿开矿石,放进背篓里,哪怕被少年这样甩脸子,他也叹了口气,道:“你半点也不做是不行的,这一筐你背下去,我再去凿一筐。”

    “赫连景,我记住了。”

    “……”你记住什么了啊。

    赫连景见他这般任性,于是好声好气地劝道:“小兄弟,大家都陷在这里,无论以前来自哪里,身份有多高,现在都是自家兄弟了,你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大哥照顾你是应该的。”

    少年站在石头上,身形挺拔笔直,束起的长发在风中狂舞。而他的背后是魔洲的难得澄明的天穹。

    “你想出去吗?”他漆黑的眼眸中,有一缕绯色划过。

    “谁不想呢?”赫连景看着他的身影,忽然有一种极其神妙的预感,这种无端的压迫感,让他不得不说出了心里话,道:“我们以前也都是追寻大道的魔修,一朝沦为阶下囚,永生永世无法摆脱奴籍——我不甘心。”

    少年俯瞰着遍布这片龙隐山脉的矿场,此处资源丰富,人力充足,易守难攻,镇子与村庄遍布深山,隐蔽性极强,倘若占据这整座山脉大大小小的矿场,并且此组建魔兵,进可攻下龙隐城,退可化整为零,藏入山中,与山中百姓融到一处,要人防不胜防。

    他想:此处可屯兵。

    赫连景看着他,从少年身上看出了与自己一致的目标,于是沉声道:“此处可屯兵。”

    “好,那便屯兵。”黑衣少年看向他,这次是一个正视的目光。他明明语调平淡,却莫名让赫连景热血沸腾。“我姓殷,名七,你随意叫。”

    “殷兄弟。”赫连景懊恼了一瞬,他可掌管一个家族、一个商队、甚至一队私兵。可他竟然对这看似寻常的少年没有任何反抗意识,问什么便答什么,他平时也没这么心大啊。

    而殷无极却不再理他,而是看向远方,心里想:此人可为千夫长。

    *

    到晚上时,这一批新的矿奴,大多数没有完成三十筐,抽鞭子的声音在矿场空旷处此起彼伏,惨叫声更是响了一夜。

    他们没有屋子可睡,拘魔锁限制住他们所有修为,更没有被褥这种奢侈的东西。在深山的秋天里,只能随便往身上搭些茅草,往矿车与各种工具中一躺,点上一个火堆,许多人凑在一起取暖。

    “我们,难道就这样下去,变成和他们一样?”有个脾气爆的大汉今天忤逆巡查,直接挨了二十鞭子,脊背上的伤血淋淋的,他却浑然不觉痛,提起时还有些愤愤不平,恨不得咬碎了那狗仗人势的王二的骨头。

    “当然不会。”赫连景盘着腿,在篝火边烤火,冷静地道:“平日里,那些矿奴无法反抗,是因为他们多是俘虏与欠债者,修为也很低微,但是这次城中换血,莫老贼为弹压城中反抗,已经焦头烂额,根本没有人手处理我们,所以匆匆把我们丢到这里——这是个机会。”

    “什么机会?”

    “我们兄弟,也有十几人,倘若举事,加起来力量还不够,不如想办法脱逃……”赫连景看向手中的拘魔锁,神情复杂,道:“若是没有这个东西,这些元婴期的伥鬼,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睡在茅草堆里的少年抬了抬遮住脸的草帽,存在感近乎于无,似乎在认真听他们的篝火边谈话。

    “我们必须再发展一些兄弟,仔细规划,找好后路,成败便在一月内见分晓,若是让城中的麻烦被摆平,莫城想起了我们,一定会……”

    “斩草除根。”

    赫连景这一群人的派别不清,身份更隐蔽,看上去也对前城主没多少忠诚。但他们各自都在城中有不同势力,如今却沦为亡命之徒,游走在生死一线,稍加施恩,可得之。

    少年把草帽从脸上摘下来,从茅草堆里直起身,然后改为盘坐。

    他用手撑着下颌,看着一干丝毫未发现他存在,纷纷站起来用铁铲对准他的大汉们,似笑非笑地撩起眼眸,瞥了他们一眼,然后倦懒地道:“坐下,你们继续。”

    “不要对他动手。”赫连景看着少年俊俏的脸,沉默了一下,道:“他是我们这边的人。”

    “为什么觉得,十几个人能够成气候?”少年站起身,伸脚一踹,便把彪形大汉踹倒,踩在他的脚下。他哪怕只是身着与他们一样的粗布麻衣,一举一动,却显出格外逼人的威压。

    他蹲下身,轻巧地拎起那挑衅他的大汉,甚至还好心情地问他:“喂,你叫什么?”

    “流星锤,王猛。”大汉傲慢不羁地仰起头,报出自己曾经的名号。

    “哦。”少年眼皮也不抬,道:“没听过。”

    “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没听过大爷的名号是正常的。”王猛不满道:“我可是化神期,你——”

    少年便报以轻嗤。

    这一批中被送来的魔修中,的确有十几个化神期,但一个月之后,他们还是不是化神期,就得打一个问号了。

    殷无极从渡劫之地走出来后,先是落脚百里之外的龙隐镇。那里原住民已经差不多被屠戮干净,十室九空,打扮成百姓的几乎全是探子,伪装成此地生存百姓的模样,意图摸清这渡劫大魔的底细。

    这些各有来历,成分复杂的探子,他自然是一个不打算留,他提着无涯剑进去,当他出镇时,这些鸠占鹊巢的魔修皆倒在他的剑下,血迹染满镇中唯一的路。

    “一报还一报,杀人者人恒杀之。”殷无极从探子口中问出了来路,然后微笑着,说出了他自雷劫地出来后的第一句话。

    字字带血。

    北渊洲虽说被称为魔洲,只是因为魔气充盈,更适合修魔罢了。在这里生活的,也都是活生生的人。

    而此地,诸侯割据,力量为尊,最低贱的莫过于人命。

    比如这持续上千年的奴隶制,残害过多少无辜之人。可他们死了,在那些处于顶端的大魔眼中,不过是死了牲畜。连年征战中,屠一个村、一个镇、甚至一座城,于大乘魔王来说,更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没有人试图改变这些,谁会为根本不算人的畜类,去做这种动摇整个魔洲权力阶层,会引起全魔洲追杀的事情呢。

    赫连景向右边挪了挪,为少年腾出一个火堆边的位置,像是一个亲和力极强的大哥哥,招呼他来身边坐着,无奈道:“殷兄弟,放开王猛吧,他只是冲动了点,没什么坏心。”

    他对这个来历莫测的少年很是上心,却又因为对方的年纪模样,平添几分怜悯之意。

    化身少年的大魔抱着臂膀,扫了一眼这些面上或多或少都有疲惫的前魔修,突兀道:“几十人做不到的事情,三百人,四百人,难道做不到吗?”

    “此地的看守人,也不过三十余人,修为最高的牢头,也不过化神,有什么好怕的?”

    “自然不能这么算。”赫连景好脾气地对他解释道:“我们以前的修为还算过得去,现在唯一的优势便是这淬炼出的魔躯,而其他人,来历复杂,又颇多是平民、甚至奴隶出身,不仅做不成战力,反倒会泄露我们的目的。”

    “你怎么知道,奴隶就不会想要自由?难道只有你们修士是人,他们就不是?”少年大魔嗤笑一声,道:“兔子急了也蹬鹰,只要有人挑头,哪怕是这些已经被磨平脾气的家伙,也会为之拿起锄头和铲子,和这些鹰犬开干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成为王二之流?”

    “有少许人会成为背叛者,但那又怎样,起义成功再清理队伍。”少年站在铲车上,身量纤细,但是气势却丝毫不减,他道:“可别以为,你们修炼过,有过力量与名气,反抗是你们的特权,却把别人看做任人屠宰的羔羊,脑子里只有顺从,这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罢了。”

    “……你说得对。”赫连景沉默了一下,忽然道:“是我狭隘了。”

    仔细想来,在他们这些曾经的魔修精英,从高空坠下之前,从未想过他们会沦落为最低贱的奴隶。想问题难免以己度人,觉得和他们不是一国的。

    实际上,他们现在就是奴隶,与那些他们曾无视过的人,没有丝毫区别。

    殷无极这几日则是理清了这一批奴隶的底细,以赫连景为首,有一撮曾经的精英魔修,目的是躲避一月之后可能会降临的杀身之祸,以图复仇。另外一边,则是也有不少值得注意的人物。

    “此地有三百人,你们的目标,难道只是夺下一片矿场?”殷无极含着笑,望向被牢狱与徭役磋磨的前魔修们,声音带着些鼓动人心的魔音。

    在黑夜中,唯有这寂静的火光照着他俊秀到过分的容貌,可少年的身躯挺拔笔直,宛如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指向星辰之上。

    “这片龙隐山脉之中,如一号矿场这样的地方,还有几十个。”

    “每一个矿场,少说都有四五百号奴隶,若是许以自由,把他们编入我们的队伍,假以时日,定然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诸位,是想要终生东躲西藏,还是想要随我反攻龙隐城 ,消去奴籍,把那害你们至此的仇人碎尸万段?”

    “这……怎么可能?”王猛瞪大了眼睛,道:“这里,都是奴隶……我们、我们怎么打得过城主豢养的私兵?”

    “怎么不可能。”少年的望向他,指向背后的矿场,微微笑了:“这是副城主的矿场,魔晶石乃是魔修的命脉,修炼、炼器、乃至铸兵戈,我们拥有了矿脉,他们便少了矿脉,只要守住这里,假以时日,谁强谁弱?”

    “龙隐城想要与北方做生意,势必经过龙隐山,此地乃是兵家必争之地!”一名寡言的年轻书生说道:“少年人,你若是占了此地,定然会引来围剿,你还未站稳脚跟,便会被消灭。”

    赫连景却听的浑身发麻,他意识到少年话中之意,几乎失控地站起身来,问他:“难道你的意思是,把这座矿场的产出,分给奴——我们?”

    “军功奖惩,以战养战,均分资源,让一切重新洗牌——难道不好?”

    “现在大家都是奴隶,之后,大家都不是奴隶。我们守卫的,不再是别人的财产,而是我们的地盘。”少年笑道:“诸位,这样难道不好?”

    太疯狂了。

    面前的少年,与他们商量的,根本不是反抗后如何卷钱跑路,而是要以此为起点,蚕食整座山脉,侵吞所有资源,截断交通要道……

    他若做成,他若做成……

    别说反攻龙隐城,说不定,还能干出更大的事业。

    “干脆点,你们干不干。”少年瞥了他们一眼,懒洋洋道:“不干我就去找别人入伙,倒也不缺你们这点……”

    “干了。”赫连景伸出拳头,沉声说道:“我信你。”

    魔修的上位者,哪怕没有暴露丝毫修为,其威势,亦然能够震慑下位者。而真正让赫连景下定决心的,是这名少年这近乎异想天开的计划中,藏着的本质。

    他要做的,是颠覆整个魔洲千年来的铁律,要挑战的,是根深蒂固的威权。

    一旦功成,必将名垂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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