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下, 出鞘一剑。
无论此地怨气有多浓盛,在绝对强势的大魔面前,涤荡也不过一瞬之事。那些从坟堆中钻出的复活兵团, 皆在狂岚与烈火中化为齑粉。
毁灭是无声的, 站在枯枝之下的大魔, 耳畔是被惊起的亡鸦聒噪声,他面前已是空空如也, 在风波与烟尘散去时, 连根荒草都没了,他的神情却似不起波澜的静海。
“主君倒是半句也不废话, 直接就出剑了。”萧珩在他拔剑的那一刻, 就立即拎着还有些不明所以的军师几个跳跃, 躲远了些。
“萧将军,有你这么招呼都不打, 径直抓着人就往树上跳的吗?”陆机被将领强劲有力的臂膀捞着腰,呼啦一下带上了枯树。他努力扒着他如钳的五指,脸都气红了, “放我下去!”
“我说陆军师, 别挣扎了,你现在的修为还不够高。主君一拔剑, 你可万万不能靠近,指不定就莫名其妙没了——”
在乍阴乍阳的夜中, 殷无极轻轻偏头,那最热烈的颜色, 却似最冷的冰,显出他天生大魔的漠然残忍。
“萧重明。”殷无极眼眸因为涌动的魔气更绯红,声音低哑, “别欺负陆机,对待文职,要轻拿轻放。”
“别乱说,我可没欺负陆大军师。”
萧珩从树上又跃下来,果真轻拿轻放,让陆机双足落地。而腿脚还有些不便的陆机站不稳,摇晃了两下,差点又软倒在地。
萧珩本就没有完全松手,见状立即伸臂架住了他,揶揄道:“逞强什么,被主君魔气扫到,受影响多正常。”他又拍了一下陆机的腰,“这么瘦的书生,和白斩鸡一样,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别被主君那剑意迷住,要是真的扑进去,坟头都得长草了。”
“萧将军,你嘴这么欠,能安然活到现在可真不容易啊。”陆机阴阳怪气。
“那是,我强嘛。”萧珩也不在意,哈哈一笑,“看不惯我的人多的是,但他们都打不过我啊。”
殷无极听他们吵成一团,似乎在平复心绪。他再阖眸,复又睁开后,看向差点撕起来的未来将相的眼神,已经不再那样冷漠无机质,而是骀荡着柔和的光。
“此地不太对劲,不宜停留太久。”殷无极略略向萧珩颔首,淡声道,“作为行军必经之路,我们来此应当是可预料的,这些令死者苏生的鬼气不对劲,有可能是个局。”
“只有这几百个倒是没什么影响,不过是一剑的事情,但若是有人从地下翻出十万阴兵,这玩笑可就开大了。”萧珩耸肩,看似语气轻松,但他琥珀色的瞳孔却微微紧缩,显然也是明白个中利害,“别说驱策阴兵,就算是弄出千头猪都得驱赶一阵。”
“离清晨还有数个时辰,彻查。”殷无极握住腰间长剑的柄,略略出鞘,寒光凛冽。
月华流散下,他转身,在漫天的萤火中疾步向前,吩咐道:“陆机,再翻一遍县志,找出异常。萧珩,先调出百人精锐搜索驻地附近,清查到底有多少野祀。如有与阵法相关的痕迹,也要报给我。”
“明日大军开拔吗?”萧珩问得比较细。
“敌暗我明,不宜贸然动作。”殷无极看向原野,赤瞳中光芒流转,这一带山川草木的轮廓皆入眼帘,显然是开始神识外放,“黎明前,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
“将夜还没回来,那小子做什么去了?”
“侦查。”殷无极似笑非笑,“我们西进的第一个敌人,应当是河洛军吧?”
将夜与他背后的暗影卫只对他负责,也唯有他能够驱策。哪怕是面对萧珩,殷无极也不会详说,只是负着手看向那被夷平的乱葬岗。
漫天幽绿色的萤火聚散在这里,那是殷无极一剑毁去阴兵形体后,从那些碎骨与干尸中逃脱的魂魄碎片。他未用焚尽一切的魔焰,而是选择以剑招摧毁实体,便是在担心其中困有魂魄。
“拘灵地。”殷无极伸手,让一抹萤火落在他的掌心,并没有温度,甚至有些幽冷。“这百里村落曾依依是人家,如今却毫无人烟,土地撂荒,却恰好在我们的行军路上。我本以为是听说战事将起,不信任我们的军纪,百姓才早早搬迁,但如今看来,不对。”
魔洲多矿产,少良田,四方气候又迥异。地势险峻的地方人少,平原田地的地方人多,而魔民也没什么安土重迁的思维,什么地方能活,他们就搬去哪里,所以一开始,殷无极也只是觉得百姓是为躲兵乱,早早逃了。
“这里的百姓不是逃了,而是死绝了。”陆机手中握着县志与各种族谱,跪坐在枯树下,把各种书籍都铺展在地上,双手凝起青光,几乎在同时翻阅十册族志。
“光是看县志,的确会以为这里曾经发生过饥荒,容易推断百姓逃荒而去,村子才空了。但是你看这里,这些族谱上都记载着最后一代人密集死亡的时间……”
“时间不对,去岁的旱灾,与村民大批量死亡的时间完全对不上,死亡时间远在这之前。”陆机咬紧了牙关,说出了一个令人惊怖的猜测,“在村民死亡之后,村落里还有人照常生活着,生活、开垦田地、甚至经历旱灾。不,不对……可能不是人。”
陆机的猜测,让殷无极短暂地沉默了。
“抱歉,打扰安眠。如若各位死于非命,我会替你们讨回公道。”殷无极叹息一声,然后随手攀折一根枯枝,旋转手腕,以剑势斜挑,便将乱葬岗生生削平一截,尘烟散去,坑洞裂开,露出下方的葬坑。
萧珩方才用传讯手段把狼王军精锐派出去,此时也走到殷无极身侧,往下望去。
他却见坟下有一个鱼肚型的中空,里面堆叠着无数森森的头颅,眼眶处一片空洞。而那些几乎被碾平压碎的骸骨,早就与泥土混在一起。
他们皆是死于非命,魂魄被拘役于此,才是这般,怨气冲天。
“新鬼烦冤旧鬼哭……”陆机似乎能感觉到旷野的寒风,青袍飘扬,但心中却是寒彻。
“那个邪庙,我毁的太早了。”殷无极本以为那只是一个荒野淫祀的庙宇,但如今看来,更像是一个镇压拘灵地的阵眼。他的眼眸中映着方圆百里的山川,就算捣毁了一个葬坑,此地的怨气仍然未曾散去,“类似的地方,一定还有,天明前必须找到。”
殷无极撩起袍角,随手握剑,便要倾身跳进那乱葬坑中,却被萧珩一把拉住手腕,不赞同道:“你现在身份贵重,别下去,我来。”
“都是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分什么尊贵与卑贱。”殷无极顿了顿,却还是执意,“我得去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不听劝。”萧珩在魔洲混迹的更久,什么邪异的术法都见过,最是知道不可冒进的道理。但是他想用这个理由按住殷无极不太可能,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主君,这样吧,老子先去,没问题你再下来,真有陷阱你也能来救,我只信你。”
说罢,萧珩不等他反驳,便是抬手召出他惯用的枪,率先跳了下去。
“王,萧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陆机看着跃入坑洞中的银铠将领,他平日玩世不恭的笑意褪去了,神情凝重着,看上去有种不同寻常的可靠。这与他战争贩子的名声截然相反。
“不要用表象去判断他。”殷无极握紧了剑,“想要真正认识萧珩,就要把一切好的坏的传闻都抛却。你把他当做兄弟,他才会当你是兄弟。”
虽为同僚,但萧珩此人性格深沉,手段老辣,想要博得一个人的好感很简单,但是他极为复杂的经历却在告诉所有人,他们的眼见并不为实。
相比之下,恃才傲物的陆机反倒是清澈见底的那一个。
“等到你真的认识他,就会发现,他是一位好将领。”玄袍大魔垂下眼,作为最了解他的人,殷无极看着那飞扬的红色披风,低声道,“也是最好的兄长。”
陆机闻言,才若有所思。
不多时,坑洞下传来萧珩的魔音,道:“下来吧,没事。”
殷无极伸手捎带住陆机,一个缩地成寸的术法,转眼就到了坑洞底下。
待到殷无极站定,随手捻起一团火,照耀着坑洞四周,他才发现坑洞四面悬吊着许多干尸,脚下也踩着无数骸骨,成堆的军械散落在坑洞里,显然是一支足以掀起风雨的阴兵。
但兴许是因为没有达到特定的条件,它们并无复生的迹象。
“如果我们在此地毫无危机感地驻扎休息,过两日后,等这些麻烦的东西复活了,一定会造成巨大的损失。”萧珩也掌灯,逐一看过那些死相狰狞的干尸,沉声道,“我们本以为敌人在前方,却未曾想到,当我们踏入敌人的领地时,战争便已经开始了。”
“明面上的敌人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暗地里的算计。”陆机以袖掩面,显然是因为魔气还不够护体,闻不得腐气。
“戴上。”萧珩随手从乾坤囊中摸出个半扇面具,上面刻着狼图腾,“处理战场尸首时的面具,可以帮你隔绝腐气。”
陆机握着面具,感受到他表面粗狂下的细致入微,想起自己今日早些时间还在说萧珩是个战争贩子,不禁面露些许羞惭之色。
这样暗淡的光线中,萧珩看不清他的神情,只以为他是讲究,又笑道:“没用过,是新的。”
文与武之间,想要互相理解,总得有一个过程,何况陆机作为军师,势必是要与他有合作的。
而萧珩虽然不是文人,也是读过不少兵书,对于陆机的才能颇为认可,又隐隐觉出殷无极扶持他作为文臣之首的意向,才多分了些许注意力。
这坑洞里尸骸又多又乱,想要逐一分清死法实在是太难了,只能通过些许残留的魔气,判断具体的死亡时间。
“你们过来一下。”殷无极却是执着灯盏,看向坑洞高处悬吊的尸首。“这里不对劲。”
它们浑身干瘪,像是一根根风干的腊。而在灯影照上去的时候,它们无风自动,竟然轻轻摇晃起来。
第252章 不杀伯仁
“动了?”陆机看向坑洞里的尸骸, 惊疑道,“是错觉吗?”
“是光。”殷无极看着干尸黑洞洞的眼眶,头颅顺着光源而移动, 转而想起今夜的满月之光, 顿时意识到了复生的条件是什么。
他伸手一握, 三人所持灯盏的火苗立即熄灭:“把灯都灭了!”
身处阴暗的坑洞里,又不能举灯, 他们只能靠神识引路了。
萧珩和殷无极还好, 修为到了他们的程度,黑暗中的一切纤毫毕见。可陆机刚刚修魔不久, 一时抓了瞎。
萧珩上前, 与殷无极一起把他护在中间, 算作无声的保护。陆机明白这是对他的特殊照顾,心中除却感念, 也暗下决心,一定要提高自己的修为,免得成为负累。
“这个坑洞并非孤立存在, 前方是通达的。”殷无极伸手向前, 一股带着腐气的风从洞口更幽深处传来,显然是有通道通向别的坑洞。“反向推断, 如果你的敌人将大军带入了一块拘灵地,地下有数以万计会复生的尸骸, 你会做什么?”
“当然是等着阴兵复苏,与敌人交战到两败俱伤时, 再坐收渔翁之利。”萧珩的神色隐没在黑暗中,声音却异常的冷酷。
“第二个问题,在我们的必经之路地下, 恰好有着人工挖掘的坑洞,埋着许多近年内的尸骸,坑洞中甚至有着兵器。这不是一个局的概率,有多大?”
“很显然,我们进入了陷阱。”萧珩道。
漆黑之中,只能看见殷无极侧脸隐约的轮廓,凌然如一柄利剑。
“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情。”陆机握紧了手中青色竹简,“若要布置此局,除却要通晓邪法,更是需要花上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杀上数万人埋在此处……”
殷无极沉默良久,声音仿佛淬着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王,不是你的错。”陆机想起在当初岚苍城,毅然以大魔的命换回百名奴隶的年轻王者,才明白他的慈悲终会成为指向他的刀。这刀锋上早已沾满了鲜血。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威胁。”萧珩的脚步声很有特点,有种沉沉的强势。他看见殷无极停在黑暗中,久久未能回神,上前扯过他的小臂,把他从那沉默中拉了出来,“行了,别瞎想,不要用别人做的恶事惩罚自己。”
“……”
“强者挥刀向更强者,而弱者,只会挥刀向更弱者。他们害怕你,怕得不行,所以无论用什么办法拖慢你的脚步,妨碍你的大业,他们都会选择去做。哪怕这是一件空前残忍的事情。”
行走在布满尸骸的坑洞实在压抑,他们并不打算深入,而是很快找到了坑洞相连的甬道。大致判定了方向,他们就不再停留,打算退出坑洞后由殷无极烧尽其中尸骸,再从地上捣毁类似的复生阵眼。
萧珩转过身,脚下却踩到了类似于大腿骨的东西,发出咯吱一声刺耳的响。
他迟疑片刻,脸色登时阴沉下来,道:“我确信,刚才我还走过这里,脚下什么也没有。有东西活了?”
他说罢,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黑暗中好像有什么在爬行,声音刺耳而牙酸。
“先离开。”殷无极当机立断,左右手分别抓住萧珩和陆机的手臂,发动缩地成寸的术法,即刻回到了坑洞边缘。
月光从坑洞中照入,那本悬吊在坑洞边缘的干尸皆不翼而飞,地上的湿土中埋着的骸骨,像是从内部破土而出,留下挣扎的痕迹,除此之外,一片空空。
他们再往上方望去,却见一片片阴影投下。明月的光芒被遮蔽,复苏的阴兵已经盘踞了坑洞的边缘,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齐齐望向坑底的他们,眼眶中藏着一缕绿色的幽火。
“才不到半盏茶功夫,操。”萧珩低骂了一声。
“无妨,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殷无极反手抽出无涯剑,足尖一点,就凌空飞出坑洞。
他漂浮在半空中,衣摆猎猎,一手持剑,另一只手中却托着一团黑色的焰火。
“老子修的是武道,这种超度亡灵的事情,还是交给主君来做。”萧珩把柔弱的军师大人像是扛大米一样扛在肩上,一脚踹碎那些妄图缠上来的复生尸骸,几个起跳,便轻轻松松回到了地面上,“得,现在他生气极了,骨头架子们怕是要倒霉了。”
他们飞身离开的那一刻,凌空而立的玄袍大魔,睁开了他如焰的眸子。
“洪荒三剑——天地同悲!”
漆黑的焰火萦绕在他的身侧,正在聚合流动,化为黑龙的虚像,盘旋在他的身侧。那样极致的毁灭之景,反倒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连月华的光都被黑云遮蔽,显出他倾倒山海的绝强力量。在光影交错的那一瞬,剑意如天河倾斜,摧枯拉朽,将一切都毁灭。
“刚刚复苏,没有让他们闯入军营驻扎处,不幸中的万幸。”萧珩站在山坡之上,看着那淹没一切的摧城剑意,只要被卷入其中,连形体都无法存在,顷刻间化为飞灰,“在刚刚复生时清理掉最简单,只需要一剑。”
黑云渡过明月,清辉再度洒向大地。
一切都湮灭了,原先的枯枝、庙宇、山林与葬坑,在剑意掠过后几乎完全被夷平,化为陨坑。唯有凌驾于半空中的黑袍大魔,执剑的手依旧沉稳。
席卷过一切的黑龙低飞,而这黑焰的周围,有无数幽绿色的萤火飞向高空。
黑龙小心地避让着这些飘散的灵魂,回到了殷无极的身边,静静地盘旋了一圈后,又轻轻地缠在了他的手臂与腰身上,化为黑烟,融入那华贵的玄袍中。
渐渐地,幽绿色的萤火,有的飘散,有的聚集。它们渐渐地聚集成了人形的模样,面容仍是模糊,但是依稀可以窥见死前的体态,有佝偻的老人,有年轻的汉子,有妇人与婴孩。生时如蝼蚁,死亦如蜉蝣,这就是乱世人的悲怆之处。
很快,荒芜的陨坑中,它们朝向高悬于霜天上的大魔跪下,俯首便拜。叩首间,那些幽幽的魂火,散发出满野的清光。
最是寂静无声,却最是震撼人心。
陆机速速在春秋判上写下几笔,却又叹息搁笔,执着竹简看向那自天空中的大魔。
在他们的注视下,年轻的王者飘然落在荒野上,长风盈于两袖,扬起他的墨色长发。他接触到了坚实的地面。
在荒野坟茔中,万鬼向他喊冤,声声悲切。他们跪于王者的脚下,那些低声的絮语在同时涌入他的耳畔,足以让一切心志不坚之人混乱,趋向疯狂。
而殷无极却静静地听着,无论是愤怒、哀叹、悲切或是绝望。
“如有来世……”
“希望投身于太平年。”
“下辈子再不做蝼蚁,为人践踏……”
“伟大的王啊,如有幸投身您的治下……”
万鬼齐喑,顿首再拜,然后跪在天地之间,纷纷化为清光。在那无言的叩首中,幽光向天空飞去,化为天地草木,回到三界轮回。
此世之苦难,终于在此时得到解脱。
在幽光散去的背景中,殷无极沉默着收剑,转身,看向陆机与萧珩,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黯哑道:“走吧,我已经知道下一个埋骨地的确切方位了。”
现在是生死时速,他们必须要抢在这埋于荒野的邪法完全发动前,将一切都摧毁。今夜注定无眠。
不住地有狼王军精锐发现山野淫祀的庙宇,曾经发生的惨剧,在这些发掘中渐渐地被拼合。这十里八村的葬坑,里面藏着无数生民的血与泪。
陆机负责记录那些荒野淫祀的邪神,找出其中更深的关联。萧珩则是去指挥魔兵,随时准备出发,显然是打算先离开是非之地。
而今夜的殷无极,一直在挥剑。
斩断还未变化成阴兵,或者是正在变化的尸骸,比起军团真正成型还是要简单的多。这些积累近十年的杀业,最终由他的剑来斩断,是必要,亦是一场最沉重的负累。
“他们是因我而死的。”殷无极心想。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崛起的势力,是死水沉沉的魔洲最碍眼的存在。在这大乱之中,他妄图开启大治,妄图向这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拔剑,迎接他的将会是满眼的血色。
这些累累的杀业,将会成为他最沉重的枷锁。
殷无极的剑下,早已沾满了鲜血。在他决心屠龙的那一刻起,他的剑将会无畏地指向一切,破而后立,无论这会给他本人带来怎样的代价。
而他依旧在挥剑。抬手,剑落,天地涤荡,幽光飞散。
“主君,有十二个葬坑,每个坑洞都有千具骸骨不等,还有几个大型的坑洞,里面甚至有近万具,有些是当地的村民,有些是从其他地方挪过来充数的奴隶尸骨……”
“已经找到了符合特征的邪法,名为‘倒转阴阳’。取近年来冤死尸骨,埋于坑洞中,拘灵于此。以邪庙镇魂,以生人血肉祭祀,一月一次。每逢月夜,尸骨便会自坑洞爬出,阴阳倒转,忘却死亡,宛然如生人,行农耕、蓄畜、劳作、兵役等,天亮则归。”
“其领地意识极强,若有生人过境,阴兵将大举集结,将其扼杀殆尽……”
陆机向殷无极汇报时,只觉得他的王的瞳孔像是失去了所有温度,一脉冰凉。他顿了又顿,再道:“王,您不必太自责。”
“十年边境争执,我积极备战,未曾妄动。”殷无极略略抬眸,负手道,“时机未成熟,东方未曾全部拿下,仓储还不足够,我必须韬光养晦,我总有许多理由……”
“这是正确的。”陆机听出他言语间的意味,觉得他是认为自己来的太迟,劝道,“王上若是准备不足,贸然动兵,牵连的更是治下的魔民啊。”
“此地,离我边境不足百里。”殷无极却道,“这还是在我的眼底发生的,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回呢?我们兴兵来此,不但疲惫的是我治下的魔民,亦是他者的催命符。陆平遥,你说,我做什么才是正确的呢?”
这样的对答,连陆机也语塞了,他低下头,长长一揖,道:“王,我们此时战,是为了未来不战。”
“那些去转世的魂魄说,希望投身于一个和平的时代。”殷无极犹豫良久,才拢起一朵幽光,轻声道,“这样的世界,真的会存在吗?”
陆机知道,他这是钻了牛角尖了。
他们的王冷静而理智,行事风格皆是利索而实际,但是他心中有着未曾告人的,近乎天真的梦想,这让他有着极高的道德标准,对自己的要求亦然严苛至极。
但是他们之中,没有人能够撼动他的理念。而他的每次转变,总是在独处之后悄悄地发生了,好似有人能够触达他的思维深处,说服他们执拗至极的王。
“不必担心我,我很好。”殷无极见到他的神情颇为忧心忡忡,却是一笑,语气平淡,“杀戮的滋味,我会慢慢习惯的。”
第253章 驱虎吞狼
三月之前, 殷无极一边清理葬坑中不断复生的阴兵,一边当机立断指挥全军转移。
虽然他心中清楚这是个局,但是主场优势不在己方, 西疆又易守难攻, 必须赶紧撤走, 否则接下来他们的命运,可就不是自己说了算了。
果不其然, 当他们撤出那阴气沉沉的地方, 必经之路已被河洛军围堵。
自进入西疆后,殷无极收到将夜传回的消息, 前方已经扎好口袋, 等着他们入套, 不能贸然前进。殷无极心中也有隐忧,怕被堵在原地, 被河洛军与未清理干净的葬坑阴兵内外夹击。
而河洛军也不是完全听从钟离界的话。若说殷无极是外来的猛虎,那么河洛军于钟离界而言,便是卧榻边的豺狼, 随时等着反噬主人。那么钟离界借殷无极之手除去恶狼, 便是个只赚不赔的买卖了。
“这就退了?”萧珩都下了迎战的命令了,却见面前出现的小股先遣队。
如此迎头撞上, 先遣队一见殷无极的魔兵并未被削弱几分,反倒军容整肃, 倒是机敏极了,佯攻几次不成, 且战且退,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又撤了。
“这是怎么回事?”陆机展开地图看过,发现也颇为哭笑不得, “前方地形复杂,估计有他们的大军驻地,不宜贸然深入。”
“穷寇莫追。”殷无极端坐于王车之上,将无涯剑平放于膝上,遥遥望向山路,“守边的河洛军与钟离界的亲军素有龃龉,我们若是围山,非得把对方逼出来交战,只会逼的狗急跳墙,反倒不智。”
这也是情报通畅的好处,理清对方势力的微妙与复杂之处,主动权便握在自己手中。
“迟早是要灭掉他们的。”萧珩勒住魔兽的缰绳,随手丢给下属,疾步走到王车之下,把地图卷轴丢给殷无极,“主君,你来决定,接下来采用哪个备用计划。”
“萧重明,你在马背上打出的名声,狼王军以快准狠著称。”殷无极随手展开地图,指向那朝着敌后穿插的路径,“我们绕山而走,我领大股兵力殿后,防备山中驻军击我们尾部,你自此领骑兵快马,穿插敌后,我们在——”他的手沿着路线一划,落在一片古战场处,“长宁之野会师,自此掉头,打长宁城。”
“不打河洛?”萧珩问道。
“令此攻彼也,此乃驱虎吞狼之计,河洛军殆战,我们何必做钟离界手中杀人的刀?”殷无极想起荒村里的万人葬坑,唇边的笑容淡了下去,透出几分锋利的杀意,“迟早会杀了他们,何必急于一时?先给他们点错觉。”
“兴许河洛军是狼,但我们可未必是虎,任凭他们驱策。”陆机青衣白衫,悠游而来,笑道,“历来用‘驱虎吞狼’之策的,皆是要考验主帅的技术,若是一个不慎,虎害大于狼患,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若是他们据山不出,等我们的大军过而上禀,便是消极怠战了。”殷无极略略低垂眼眸,看向地图,“至于钟离界的反应,等小猫儿的消息。”
陆机想起那刺客少年漠然无情的银灰色眼眸,心想:那算什么猫儿,明明是只剽悍的雪豹才对。
“行,那老子抽调八千骑兵,回头见。”萧珩同意他的观点,翻身上魔兽,朱红披风在风中翻卷,他又调转魔兽的头,“若是遇敌,第一时间通知老子。只要前后包夹,天王老子都得死。”
“可别太疯了,我可拦不住将军。”殷无极淡笑一声,“要是你直接打到界城外,我这里是车与辎重,可跟不上。”
临别时,他们各自嘱托一句,却又无声地笑了,双拳重重相抵,自此短暂告别。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萧珩北上穿插,骑兵扬尘。殷无极则由西南奔袭,车马辚辚。
北渊争霸之途,总是你死我亡。数千年的恐怖快要到达尽头,所以酝酿的也是最暴烈的斗争,烧尽长夜余火,终迎血色黎明。
*
西疆的钟离界,沿袭的是前任魔尊赤喉的道统,一手斩/马刀使得出神入化,自败走九重山后,兼并西方三城,重整军备,横征暴敛,甚至驱使十万兵俘修筑工事,俨然是东进之象,妄图逐鹿中原。
北方天厄,早已一统北方,麾下皆是极为剽悍的魔族,据说最古老的魔修支系皆在北方。他们生于冰原,性残暴,耐寒,几乎没有人敢越过幽河打北方的主意。
而今日,面对在东南逐步崛起的殷无极,他们两支本该在霸主争夺时敌对的势力,竟然联起手来,共同绞杀他。北厄甚至给予了这位北渊最年轻的大魔最高的评价——“如日中天,必成大患”。
一手给殷无极送礼稳住,一手策划以钟离界堵截他,还得让殷无极笑脸迎人,这便是北方霸主的恐怖之处。
北厄虽也出兵,但数量不多,真正对钟离界的援助,还在经济。
若说钟离界使“驱虎吞狼”之策,意图引虎狼相斗。而作为此次战争的第三方,北厄据北境之险,出兵少,却大肆补给,更是要把钟离界推上前台,以他为棋杀伤殷无极,自己再坐收渔翁之利。
三方明牌,但有幽河为天险,钟离界与殷无极往日有怨,近日有仇,几乎不可能联手渡河,所以两强相争,早已命中注定。
在魔洲为一方王者,有一点必然了然于胸。
魔洲尚武,人人皆炼体修能。为魔兵者,更是善战,若为大魔掌控,便是最好的一把刀,但若是为敌人驱策,是自己的催命符。所以,他们才会极力维持奴隶制度,以防拥兵伤己。
而殷无极当年增补兵力时,却并没有遵循这一原则,不但废除了奴隶制度,且效仿秦制,定下战时的军功奖励制。
内部迅速膨胀的魔兵体量,魔修天生的好战,就在无形地催促着他对外争霸。
当一切都围绕着军事展开时,百姓的日子就算过得下去,但也并不好。比起民用技术的增长,关于军械的制造正迎来爆发期。
期间并不算风调雨顺,甚至幽河下游经历了两次决堤,萧珩不得不率军修筑堤坝,为了保住沿岸小城,还被迫泄洪一次,下游良田撂荒两年,极大地影响了春种秋收的效率。
再者,奴籍的解放增加了更多的资源消耗。能够辟谷的魔修始终都是少数,但魔兵之中,大规模的底层魔修,都是一张张吃饭的嘴。
为此,殷无极彻夜泡在折子里,最终选择锚定龙隐山矿脉产出的魔晶石,统一发行以纸质法币,以此来降低贸易时的成本,鼓励互市,异常的繁荣因重武之风而起。
同时,他在启明城、天权城、天罡城三地开设了数家以城中财政背书的钱庄,三地联通,可以异地存取,同时可借贷给有抵押物的魔民,鼓励商贸,才渐渐地通过其他渠道把经济拉起来跑,缓过气来。
当然,最受欢迎的无疑是米粮、木材与矿产。
拥有加工这些原材料能力的,只有殷无极主持建造的“六工七坊”,原先属于他个人,如今已经被他充入各城的财政中,被他分拆成十个,总部设在了南部启明城,位置较为安全,其余城池皆开了分部,大量购入这些原材料。
其中,当然也不乏战时的炒作。
在军需筹备期间,殷无极甚至还下狱了一批囤积居奇的商人,无论谁求到主管商贸的程潇那里都没用。
殷无极祭天之前,特意选了个良辰吉日,把他们拖到菜市口砍了。
据传,那一日铡刀下那一片地的血腥味,比屠宰牲畜的屠夫案板都重。那些无头的尸首一个个地整齐排列着,然后轰然倒下,好似一些旧的墓碑。
随着签令落地的声响,殷无极冷冷的声音响起,悦耳,但是充满了杀戮的无情。
“扰乱市场者,杀。”
“囤积居奇者,杀。”
“鲸吞军需物资,低买高卖、以次充好者,杀无赦。”
法家酷厉,但乱世用重典,他必须如此做,才能遏止其他人的贪婪。
何况,宰上一批商人,正好一波肥。无论是王者还是底层魔民,可不会对这些人手软。
使出如此种种手段,殷无极才保证此次西征顺利进行。
*
这里是古战场长宁之野一处必争之地,断马坡。
殷无极绕开其麾下的河洛军,率军自东南绕过河洛一带,意图攻取长宁城。
而钟离界也不是个傻的,河洛军避战,殷无极直接捣往西疆腹地,他见阻拦不成,沿途重兵皆挡在他的必经之路,长宁之野上。
就在一日前,长宁野断马坡上,发生了此次西征第一场正面对战。被后世称作血色长宁的一战,自此拉开序幕。
荒野之上,雷电交加,大雨倾盆。
一道惨白的电光划过天际,反射在战士扬起的剑上,照出那些神情各异的脸。有人惊惶,有人麻木,有人怖惧。
黑云已然覆盖天空,雨声几乎撕裂一切,他们皆是衣甲湿透,血雨与泥泞皆混杂在一起。那耳畔不断响起的兵戈之声,几乎不停歇的厮杀,为这场漆夜的战斗添上极为血腥的一笔。
在杀声中,他们皆看向一个方向。
明明是沉沉的黑焰,在无边的夜色之中,在辽辽的荒原上,玄袍轻甲的大魔却是唯一的光源。
“除敌寇,诛贼首。”
从万军中走出的王,一身轻甲玄袍,铁甲已经浸没了血色,他身侧的刀光如雪,他的面色却比雪更苍白,唯有绯眸如昼夜不息的长明火。
在以他为圆心的战场,大雨都被蒸腾成白雾,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视野的遮蔽不分敌我,而他的战士却听得懂那战场上的鼓点,进与退,他们眼中只有那冲天的黑焰。
“杀啊——”
“枭一首,免赋一年。剜双目,得半亩良田。杀——”
“军功,军功!进阶、进阶!”
“为吾王而战!”
虽然经过陆机的修饰,他们兴兵的理由足够正义,平定天下的愿望足够有吸引力。但是对魔修而言,更加实际的便是“进阶”。
跟着殷无极能变强,这便够了,这是一条摆在面上的,通天之路。
当玄袍的大魔执着长剑,傲立于黑金色的王车之上时,旌旗已猎猎。在厮杀中,己方的兵团立盾,护着背后的长弓手,无数箭向敌阵射去,弓弦声撕裂了一切。
兵阵早已不是传统魔洲的步兵阵型,而是车马与步兵协同的姿态。这在行军时速度相对稳定,在征伐时,也更为蛮横。
殷无极的古朴长剑划出一个半弧,最终对准了被护在万军之中的大魔统帅。
“全军,听我号令!”背景是越发急促的鼓点声,那是进攻的声音,而殷无极的魔音回荡于天际,几乎带上昂然怒音,“随我冲阵!杀——!”
他投鞭一挥,那些驾驭着王车的魔兽便动了起来,步履越来越大,蹄声又急又快,载着他们的王者冲阵。
本该立于最安全之地的王,行军的速度甚至领先于先锋。
而拱卫着王的魔兵都是骑兵,在殷无极的鞭划出一道长弧时,连风声都寂静。直到长鞭落下,他们便如同箭矢一般,冲入了敌阵。
跟着王冲阵的魔兵,没有人怕死。他们怕的是冲的太慢,砍不了几个人,尽跟着同袍背后喝汤,他们的王见不到他们英勇的姿态,记不住他们的模样。
其中,大量选择跟随殷无极的亲军,大多都是当年被他除去奴籍的奴隶,他们自生下来便被作为家奴洗脑,早已无法过上正常的生活,谁把他们救出苦海 ,便是他们唯一的神。
而现在,他们找到了那样的神,便是眼前意气风发的王。
殷无极的对手们,虽说也都是在各地征伐的宿将,勇猛无比的先锋。但他们对抗的多是同等级的大魔,有输有赢。
在这战争已是常态的北渊洲,利益早就分割完毕,很多人都只是惯性地打上一打,很少有你死我活的战役。
而他们,亦然是第一次在战场上直面一位渡劫期大魔。
很快,他们将会明白,这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未来帝王,真正的可怕之处。
第254章 长宁血战
阴翳的天幕下, 血与雨共倾倒,兵戈四起。长宁暗夜血。
天降大雨,殷无极的魔兵携带的魔火铳等军械被半封印, 显然是对方忌惮他们重装的威能, 选择了火器影响较小的雨天开战。
挡在殷无极面前的大魔, 多年来也是凶残疯狂的代名词,虽修为及不上他, 却深知蚁多咬死象的道理, 不惜驱策无数条性命去试无涯剑的锋刃,迎上冲阵的车马, 妄图堆积人命以分开他的军阵。
天时、地利皆在对方!
而殷无极的优势, 在于他绝对的强。
虚幻的黑龙摆尾, 缠绕在殷无极身边,与他的玄袍几乎融为一体。当他傲立于战车之上, 振袖出剑时,游龙就如同得到号令,昂首吟啸, 转瞬而出。
龙尾如鞭, 挡在殷无极面前的敌人被扫到,挨个炸开。血雾蒙蒙。
战争的尽头, 人都成为妖魔。厮杀的土地染上赤色,天地也颠倒。
连嘶吼都显得凄厉, 在淋漓雨中分辨不清。亡鸦因为细雨而低飞,在那些沾满鲜血的箭弩与枪尖中, 寻找被拖出腹腔的内脏为食。枯草上燃着不规则的火,又被雨浇灭,化为黑烟。
交战的双方已然杀红了眼, 玄甲为友,赤甲为敌。
军功封赏,人头即为荣誉,殷无极麾下的魔兵勇武至极,甚至有人一手抓着枪,一手悬挂着数颗头颅,腰上已经盘了好几圈发髻。
无数魔兵蜂拥到唯一的渡劫大魔身边,有刺客,有作为炮灰的魔兵,亦有偷袭的大魔。他们好似蚂蟥般扑向殷无极,好似要把他撕扯殆尽,分他的骨肉,饮他的血。
死亡的冷焰在王车边炸响,连同横飞的血肉,堆叠的兵甲乃至肢体,横在了他前行的路上,但依旧有前赴后继的人补上来,无数刀枪剑戟加身,好似要将他挑落车下。
“杀了他!”“杀了渊政王!”
“只要殷无极死了,再也没有人能阻挡我们!”
那些嘶吼声带着无边的憎恨,但却不知恨从何来。
殷无极从未见过这些目眦欲裂的敌人,但是他们的脸色谈及他的死,脸上染着异样的兴奋之红。好似他们用了什么药,不但眼睛通红,肌肉也鼓胀起来。
残暴与疯狂,杀戮变得更为惨烈。
由于这些不要命的敌人,他的王车终而倾覆起火,刀柄穿过那腾起的火光,却刺入了一片虚空。他们四处环顾,却见蒙蒙的雨在烈火中化为雾,又染上血色,掺入硝烟的气味。
“政王殿下,您没事吧!”副将为他驾车,此时也跌下了王车。惊起的魔兽哀鸣一声,差点踩到他。他滚了一滚,沾了一身血与泥泞,用力勒住妄图扑向王者的魔,折断了他的颈骨。
“无妨。”血雾之中走出的王者,一身黑袍化血衣,长剑斜斜指向地面,摇落淋漓血光。“区区螳臂,也敢挡车!”
王者的赤眸仿佛燃烧着滔天烈火,轻甲龟裂,染满斑驳鲜血,挺直的脊背是一条剑骨,只是振袖一剑,周身腾起熊熊黑焰,煞烈至极。
殷无极平日里都显得冷静从容,好似风雨中巍巍不倒的山脉,可唯有亲近之人才知晓,他有着怎样的千钧胆魄,他的本质又有多疯魔。
那些炽烈、癫狂与义无反顾,皆被锁在他胸腔之中,锁链横陈,层层困住一团癫狂的火种。
火,在他胸口不住地烧,以他的鲜血、他的生命、他的灵魂为燃料,直到他化为这片莽苍大地烧不尽的野火。
“所有将士,且退一步!”他再向前一步,魔音沉沉响起。
小篆的“殷”字旗猎猎,而那些杀红了眼的魔兵,此时却像是突然冷静了下来,默契地摆脱与己纠缠的敌人,陡然变阵,竟然真的如殷无极所言,向后齐齐撤了一步。
令行禁止。
但这样突然收缩,显得极为异常。
此时,以殷无极为河界,交战的兵团分开一线,如同分开的海。
而敌方也听说过他的战力,于是纷纷疾退,阵型哗然而散,后方却不知前方发生了什么,还在盲目前冲,一时大乱。
“立盾!”盾牌竖起,寒光照,好似一座坚城。
一身血衣的他,右手一转,无涯剑出,横劈而来,剑意震撼苍穹。
“洪荒三剑——千秋万岁!”
不同于第一式斩山劈海的无坚不摧,第二式千秋万岁是扫荡之剑,最适合临阵之时,破阵杀敌,带来令人战栗的恐怖,正如现在。
“退下!”殷无极的面前出现了一道半圆形的真空,他的剑扫荡之处,哪还有什么铁甲与坚阵,连尸首都不剩下,方才还如蚂蟥一样扑向他的魔皆是灰飞烟灭。这半圆形的真空之外,是幸免于难,却双膝发软,止不住后退的魔。
只是一剑,摧毁了那近乎狂热的战意,恐惧弥漫了整个战场。
这便是天下霸道。
自遭遇起便滂沱的暗夜雨,此时也渐渐细小,因为那剑意连云层规避,灰烬飞扬在雨中,落入泥地里。
一招用老,殷无极的右腕在轻颤着,沉重的杀戮业力同时背在他的双肩,而这压不弯他的剑骨,他再前进了一步,他的敌人却在踩踏着向后退,如同潮水。
他浑然不知自己的赤瞳已经漫上了阴翳与疯狂,刺骨的杀戮让他躯体冰凉,胸腔中尘封多年的暴戾杀意翻腾而上,六枚魔骨滚烫,仿佛燃烧,那是魔气催动至极致的后果。
雨丝落在他脸上,仿佛无数苍生的血泪。
“杀,杀掉你目之所及的一切!”
“天生大魔,血屠万里,杀人盛野——”
“举起剑,这是你的命运……”
殷无极的耳畔皆是心魔的蛊惑之音,因为他背了过重的业力,被关在识海深处棺椁中的黑气渐渐溢散,趁虚而入,百般诱惑着他堕落。
“别克制自己的力量……别恐惧伤到你的将士,就算死在你的手下,这难道不是荣耀吗……”
“来吧,你只要……把无涯剑刺入地表,让天地同悲的剑意……杀死所有人,敌与友,让尸骨铺满你前行的路……”
低声絮语,声声劝诱,那疯狂的回音不知从何处来。却让他有种全身浸没在鬼界的黄泉水中的错觉,让他陷入无边混乱之中。
就在殷无极眼底漫上浓稠的血色时,肋下三寸,一枚纯白的灵骨如同一捧冰雪,保持他的灵台清明,让他在极致的杀戮中陡然清醒。
“心魔勿动——!”仿佛有人在他耳畔一声清喝,让他的心境霎时空明。“王之道,非修罗之道,而是天下之道!”
“不动……心魔。”
“……我的王道,是……”
殷无极白皙的脸上皆是斑斑血痕,眸中浓深的快要滴出的疯狂终于慢慢化去,那嗜血残虐的神情,终究好了很多。
殷无极抬起左手,掩住自己眼中浓稠的近乎化不开的疯狂,右手颤抖着握着剑,直面那萧萧的战场,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冷汗淋漓。
他行在危崖边,差一步就坠入深渊。
是师尊埋在他肋下的灵骨,又救了他一命。
“只是一剑,他就熄火了?”那些向后疾退的大魔勒住魔兽,看向突然间陷入静默的殷无极,心中猜测。虽然他们依旧畏惧这剑意,但他们也知道,这样霸道的剑意,以渡劫的修为还不能任意释放。
于是,大魔们再度驱策士兵上前:“杀了渊政王!”
而殷无极站在万军阵前,身形好似巍然不动的山。
这属于暗夜的战争,不知持续了几日夜。直到此时,他们皆是杀红了眼,要决出胜负时,时间仿佛凝固,就连兵戈交击的动作也无限制的放慢。
裂空之声传来,是一支穿云白羽箭,在穿透敌方一名将军的脑袋后,威势不减,直直刺入地表。
“是谁——”
敌人应声坠马,这神鬼莫测的箭,更是让人肝胆俱灭。
不知何时,幽灵一样的骑兵军团从北方而来,包抄了在长宁之野狙击殷无极的魔修们。
这群不速之客的旗帜亦是黑金色的,上面写着一个小篆的“殷”字,另外一面旗没有名姓,只绣着狼图腾。
“……将军夜引弓,是他来了。”殷无极看向那刺入战场中间的白羽箭,微微抬眼,看向那铁蹄践踏一切的骑兵。
为首的将领,一身银甲红袍,披风猎猎。
男人双腿夹着马腹,正保持着拉弓的动作,远远地率兵包抄接近,直接从尾部冲散了敌军的阵型。
往昔总是文弱书生模样的陆机,也穿着一身轻甲,跟随在将军的身后,手中握着的判官笔灵活地转了一个圈,青色的魔气比离别时更强了几分。
“主君,该收网了!”萧珩执枪策马,率先冲入敌阵,如割草一般戮尽敌人。他大笑着,将一人挑落马下,“让他们瞧一瞧,谁是猎物,谁才是猎人!”
“……全军听令——”殷无极握住煞烈的凶剑,向天高举,极尽狂妄逆反,然后,他又无声而坚决的指向前方。“冲阵!”
鼓点起,兵戈交击声响起,旌旗烈。
聚集在他旗帜之下的魔兵,数万人齐声高喊:“风、风、风!”
他们是迅疾的风,而他们的王,则是燃烧的火。
风助火势,殷无极周身再度腾起黑色的火,簇拥着他凌空而起,在跟随着他的风中冲向荒原。
陆机的判官笔都染成赤色,战马嘶鸣,他环顾着血色的战场,心中想到:
长宁血战,必将在北渊洲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
长宁城外的敌人几乎被全歼,眼前的长宁城已然孤悬,再无反抗之力。
鏖战后,而魔兵也需要休息,于是他们会师后,在长宁城外扎营,显然是野心勃勃,打算择日夺城了。
入夜,萧珩指点过军营驻扎后,走入主君大帐,刚掀开帘,就见烛光微微之下,已经沐浴更衣过的主君正披散长发,单手支着侧脸,专心致志地看着沙盘。
他的精神有些不济,但是外表看着没什么异样,唯有右手深藏在袖摆之下,教人看不清。
“对方早有准备,清理的够干净。”萧珩钻入营帐,顺手放下帘子,十分随意地在他身侧落座,“别说是人家了,附近田野里那一点粮食,该收的都收完了,收不完的全一把火烧了干净,为了不给魔马食粮,连天然草场都烧成灰……”
“坚壁清野……”殷无极抬眼,赤瞳中仿佛有浓稠的墨黑,但是在他弯起唇角的时候,那点不详又消失殆尽,“预料之中的决策,是防着我们啊。”
“补给线是程潇负责,第一批已经送到。”萧珩捻起旗帜,在沙盘的某处摆好,又笑道,“为何攻城,实为略地,我们必须夺下一城,钳制周边,否则会腹背受敌。长宁城是最优选,进可攻入西北腹地,退可防守后撤,主动权在我们。”
“还不能完全放心。”殷无极顿了一下,却听见门外陆机的声音。
“王上,我可以进来吗?”陆机的性子颇有些文人的固执,即使在军中,礼节也十分到位,浑然不似萧珩这样直来直去。
“陆平遥么?进来吧。”殷无极顿了一下,笑道。
陆机进入军帐中,见到萧珩也在,微微错愕半晌,然后对两人分别施礼。
殷无极示意他坐在自己右手边,他便坐下,看着摇晃的烛光下的沙盘,道:“我们越过河洛一带是一个很危险的举动,如果河洛军接到钟离界的命令,与他头尾合击,我们的位置……会被夹在中间。”
“此事,我已经想过。”殷无极看见萧珩骤然紧绷的身躯,与陆机凝重的神色,这才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走到竖立着的大地图时,负手笑了,“接下来,该等小猫儿的消息了。”
第255章 刺客夜行
在得到殷无极的大军过境而不入的消息时, 河洛城内夜宴正酣。
河洛城驻军名为“河洛军”,得名自洛江,其主将亦名为“尚通”, 兼任河洛城城主。半步大乘的修为在卧虎藏龙的北渊洲没什么可得意的, 但他出自大魔氏族“尚”, 祖上诞生过不少老魔,如今他之上还有一名大乘魔王, 其氏族势力遍布西疆。
他虽然名义上归属界王钟离界一派, 实际上与之离心离德。
酒过三巡,那身体雄壮的汉子大马金刀的坐在城主宝座上, 身侧是身姿曼妙, 罗衫薄衣, 眉眼带春的歌姬,他左拥右抱着, 语气颇为不敬:“河洛军世代家传,是我老子传我的,凭什么要为他钟离界小儿卖命, 意思意思得了, 赶紧把那政王打发走,要他们狗咬狗去!”
“将军英明。”席面上, 众人纷纷附和。
“钟离界那孙子,也不过是继承了上任尊者的遗产, 武力不错,脑子没长多少, 先是被青君算计,现在又被北厄当枪使。”那尚通又道,“被北厄推到台前, 和那仙门叛徒斗的头破血流,能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像我一样,观望观望形势,钟离界那小子跟不了,我就投了北厄殿下去,若是殿下南渡而来,我刚好击那仙门小儿的尾巴——若有从龙之功,少说再保我等氏族千年荣耀!”
“将军,末将有一言进谏。”坐在他下首一位的,俨然是军中第二号人物,名为姜添。
“姜添,你点破钟离界那孙子的‘驱虎吞狼’之计,是大功一件,想要什么封赏,尽情说来!”尚通一抬手,便要家奴膝行到他面前,赐酒。
“此事还未完结。末将以为,就算我们早已递上战事猛烈实在不敌的战报,但是我们消极进攻一事瞒不了太久,界王定然心有猜疑,谨防界王向将军下手,派人接管河洛军。”
姜添面容英俊,身材挺拔,腰佩一把长刀,却不束甲,反倒穿着一身低调的便装,这样收敛锋芒,让主将出风头的自觉,更得尚通信赖。
“前线刚刚传来战报,殷无极已至长宁城外,虎视眈眈,而河洛城与界城的位置,最易对其头尾阻击。我们若是过于保存实力,消极怠战,说不定会逼急了他……”
“那孙子敢?”尚通闻言,不屑大笑道,“姜将军,你作为我的副城主,何必整天担忧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怎么趁钟离界那孙子与那仙门小儿打的两败俱伤时,把他们皆献给北厄殿下吧。那一位常年居北,只要投了他,西疆还不是我说了算?”
“铁打的西疆,流水的界国,才成立不到十年,而在他之前,又有多少人在西疆称王立国?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了,有些三天不到就亡国了,就他钟离界,也配登魔尊之位?”
在歌舞升平中,这场奢华的夜宴结束了。
三四名歌姬簇拥着河洛城主尚通而去,他已经酒醉,脚步还有些虚浮,腰间的弯刀摇晃的时候撞击佩戴的宝石,五色陆离。
在宾客散去的时候,姜添向着反方向走去。
他进入的是已经漆黑一片的城主府走廊,今夜满月,他抬头看了一眼房顶之上,方才面上的恭维之色已经消退殆尽,剩下的尽是勃勃野心。
无声无息中,一个白袍的身影从月色中跳下,与他擦肩而过。
“布防图已经交给大人了,也给暗影卫行动开了口子。今夜,尚通宿在那对姐妹花处。”在沉沉的黑暗中,姜添率先开口。
“知道了。”白袍的刺客压了压帽檐,没有人能窥见他的面容。他没有脚步声。
看着刺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身形时,姜添先是有些恍惚,继而握紧了拳,手因为兴奋而感到麻木。
他看着一头蠢笨而不自知的猪凭借家族的势力,堂而皇之地居于最高的那个位置太久了,奴颜媚骨,竭力讨好,他受够了这种屈居人下的日子。
面前的刺客,知名度远不如“龙脉之主”与“狼王”,甚至都没有人知晓,殷无极的麾下到底是不是存在这样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但只有与他真正接触过的人,才明白将夜的恐怖之处。
刺客不必出名,他只书写在历史的背面。
“如我夺下城主之位,请您向政王殿下美言几句……”他再一错眼,刺客的身影瞬间消失了,只余下残影。
一入后半夜,月色为他的前路铺上些许温柔,将夜轻巧而无声地翻越房顶,看着城楼下举着火把小跑而过的魔兵。
“华庭宫。”绕过城主府前复杂的布防后,内庭更是森严。
今夜的布防他们有的守在门口,有的两三为伴,在岗位上徘徊,有的甚至后半夜瞌睡,半闭着眼睛,头一点一点。在将夜眼中,这样的守备漏洞百出。
月光在他的背面盛放如华,而将夜无声无息地从房顶上跃下,刚落地便双手一振,袖剑与短刀并用,直接刺杀了两个正交谈的魔兵。他们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便被割喉废了声带,拖进了角落的阴影中。
黑夜与死亡朝夕相伴,刺客的刀从不留情。他低头走近守在门口瞌睡的士兵,单手掐住他的脖颈,短刀讨逆自他前胸穿心而过。继而他的尸首被轻轻放在墙角的背面,将夜顺手在他身上擦拭指套上的鲜血,然后转身走入门内。
一队举火的魔兵走过,刺客的潜行术发挥到极致,跟上他们的队末,融入了他们的影子里。
刺杀的艺术,是行云,是流水。
在清理干净侧门的布防后,他跟魔兵走了一段路,就在前面即将走来新的魔兵时,手攀着城墙轻轻一跳,没入夜色之中。然后,他看到了塔楼上放哨的魔兵,随手从腰间捆绑的刀具带中取出一把弩,那是殷无极替他打制的,加上了空间术法。
箭矢无声,离弦之后,几名哨兵应声而倒。
随即,将夜一个闪身,便站在了最高处的哨楼上,以鹰眼俯瞰整个城主府的布局。目标所在之处仍然亮着光,仿佛此间主人还在沉迷于与美人嬉戏,不知危险已经接近他的身边。
“五十,不,三十……”猫儿一样敏捷的刺客单膝跪在最高处,微微闭目,让所有活动的目标都印在自己的脑海中。“这条线比较好。”
他再看了一眼手中的布防图,显然,这个布防图已经不适合今夜了。许多岗位上的士兵都有调整,显然是特殊时期为求谨慎的做法。具体的布置,连副城主都不知晓。
他自最高处跃下,刚好错开一队魔兵的视野。外部不好走,他就从窗口翻入一座偏殿,轻巧地灭掉三个人,然后从容地从后门离开,在后方传来喧哗后,他又砍断了用以示警的铃铛,一手攀着房梁,一手往华贵的布匹堆里丢了一个点燃的雷爆机关。
“走水了——”外面的喧哗声由远及近。
“太慢了。”将夜撇嘴,在魔兵蜂拥进入宫殿时,他早就站在隔壁殿的房顶上了,只是随手打了个响指,南部的宫殿应声而响,直接炸飞上天。
“怎么回事?”满心以为是暗杀的姜添带着兵急匆匆地跑过来,看到这极致的破坏后人都傻了,“有敌人闯进来了?”
他心里有苦说不出。
第一次与这位将夜大人合作,不是说刺客的么,怎么对方的行事风格这样狂野?这哪里是刺杀,明明是强闯!
在南部搞够了破坏,将夜又转而向反方向走去。
在刺客入侵的时候,最大的目标反而会熄灭灯火,而他从鹰眼中看到了,那名叫“尚通”的男人,其实并不在华庭殿,那里的只是替身。
灯火全暗的全华殿中,一身戎装,手握弯刀的大魔浑身戒备,与他表面上的昏庸无能完全相反。实际上,能够坐稳一军之主的家伙,也绝不是个省油的灯。
“谁在那里?”他的神识已经外放,挥舞着弯刀,戒备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在选择消极怠战时,就意味着钟离界教他布防的阴兵失去作用。如此行事,定然会招来主君恼怒,所以这位半步大乘的大魔表面上毫不在意,实际上对自己的命看的极重。
无声无息。
白袍的刺客已经潜行进了这间漆黑的宫殿。就算不点烛火,对于有鹰眼的他来说,面前的人就是一团色块的集合,内脏要害处、每一寸经络和骨头都清晰可辨。
“不,不对劲。”尚通并没有感觉到人的存在,但是一股尖锐的危机感依旧让他警惕到极致,他浑身的魔气在调动,覆盖着身上的每一寸弱点,只要是正面对战,他自信同等级的魔修是破不了他铜墙铁壁的防御。
而他并没有调集人群的原因,也是因为大部分的魔兵是乌合之众,反倒会给他造成妨碍,让刺客趁乱逃跑。
而将夜不是普通的刺客。他杀人,只需要一刺。
将夜隐于屏风之后,脊背紧绷,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当那冰冷而凛然的刀锋吻过脖颈时,尚通看到了世界上最致命的光。只是刹那,他就感觉到脖颈上皮肉黏连的地方被割断,继而,他的魔心被准确命中,袖剑直接穿透了他的弱点。
鲜血飞溅在屏风之上。遒劲如钩的笔锋间,绽放出不规则的血梅花。
纵然他有千般武力,在面对这枭首与针对致命处的一刺时,也是毫无用武之地的。而魔修的生命力极强,无头的尸首抽搐着跪倒在地,握着刀的手似乎还在颤抖。
将夜收剑,擦拭干净自己染血的袖剑,白袍上连血迹都未沾到,显出他极致的刺杀技艺。
“真麻烦,我只会杀人,但殷老鬼还要我布嫁祸的局。”刺客少年躬下身来,看着那在屏风前轰然倒下的尸首,银灰色的眼眸难得浮现出几丝嫌弃之色。但他小心地避开飞溅的血迹,用银色的丝线操纵着死者的手,写下了半个“界”字。
又对现场做了点布置,刺客少年听见屋外的声音,才轻巧地拍了拍手,转身跃出洞开的窗户。
一轮月光落在暗淡的屋中,照出斑斑血迹。
今夜无眠。
*
“一定是界王做的,因为尚将军爱兵如子,不肯听他号令,与殷无极互相消耗,竟然派出刺客下如此毒手!”
“真的是界王殿下吗?”
“血字不会骗人。”姜添指着地上干涸的半个界字,怒不可遏道,“大家都知道,魔躯的生命力强 ,在死前还会有片刻挣扎,在这个时候,尚将军留下的信息难道是无关紧要的吗?”
“可、可是……”
“不是界王又是谁?难不成是殷无极?”姜添道,“不可能,我们得到的情报是,渊政王刚刚在长宁之野惨胜,在他的麾下,能够在瞬息间杀死半步大乘的大魔的人,除了他自己,也只有一个狼王萧珩,其余之人,尚将军都有一战之力。”
“何况,此人闯入时闹出了极大的动静。宫殿起火,那点火的装置虽然无甚标识,但我见过,那就是钟离界手下常用的。”
姜添说的很有道理,尚通的部将们都信服了。他们对视一眼,心知军中没有比姜添修为更高的人了,于是一位老魔走了出来,拱手道:“将军被可恨的界王暗杀,但河洛军不可无首,河洛城不可无城主,还请姜将军主持大局,替我们讨回公道。”
“请姜将军主持大局,讨回公道!”
北渊洲就是这样冷漠无情,杀人与被杀永远在发生,即使是大魔,也永远不存在地位与权力的常青树。这些从容熟练地跪下的中高层魔修们,从来都是谁强服谁,一号人物死去,拥戴副职理所当然。
在这风云突变的一夜中,将夜正在与小门处化装为魔兵的暗影卫相见,得到对方的一封信后,他点了点头道:“再潜伏一阵,有什么消息都报给我。”
说罢,他展开信,却看见那是来自殷无极的命令,内容为:“回来。”
没有称呼,没有特殊的标识,显然是怕人截留。
“回来吗……”将夜将信随手碾为灰烬,仰望着月光,颇为无声地笑了。但那笑只是转瞬即逝,又换上了平日里的面瘫,“嘁,他好烦,知道了。”
*
七日后,尚通头七刚过,姜添代管河洛军,同时继承城主之位,对外宣布河洛军与界王钟离界“割袍断义”,引起风雨哗然。
同时,一封信从河洛军处递到殷无极面前。
而一手炮制了这场刺杀的将夜,此时正盘腿坐在殷无极的王帐里吃点心。
“河洛军的钉子起作用了。”殷无极在这十年里并没有闲着,除了在出征前就把将夜派到河洛去,准备今夜的刺杀行动,他一直在河洛军内广撒网,寻找那些被大魔氏族压上一头,存在勃勃野心的魔修,为他们提供资助与修炼资源,通过各种情报协助他们往上爬。
而姜添,就是抓得住机会,又放得下身段的典型代表。从崭露头角,到被提到身边做二把手,他隐忍了十年,终于搬开了头上的大石。
“他的信里写了什么?”
“结盟。”
“你撒下的钉子,让他直接归附不就行了,为什么要结盟?”
“没那么简单。”
玄袍的大魔最近的精气神不错,没有前段时间血战后那样苍白,此时他笑着放下信件,走到将夜身侧,道:“因为河洛军实际上并不属于他,甚至也不属于尚氏。河洛军刚刚换将,如果立即要出卖河洛军的主权,一定会被其他人反下去。”
“大魔氏族。”将夜咽下一口果子,板着一张俊脸,严肃道。
“利益的勾连太广,太深,导致一支魔兵中派系林立。”殷无极悠悠然地捋起袖子,将原先代表敌方的红色旗子,换成了代表盟友的绿色,“结盟不代表要立即求助,他们寻求结盟,要的是一段时间的不战,而对我们来说,就不担心腹背受敌,可以专心西进了。”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殷老鬼,你什么时候攻取长宁城?”
“尊敬一点,叫哥哥。”
“不叫。”
银发刺客抚摸着腰间的刀具袋,垂下银色的猫儿眼,一副倔强神情。而他这副傲娇的模样之下,藏着的是一颗渐渐复苏的刺客之心,骇然的冰冷,幽沉的黑暗,一切都组成了曾经的刺客之王的模样。
“通过刺杀,得到的河洛军并不完全属于你,这支充满大魔氏族的魔兵未来必成大患,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做?”将夜在回来的路上想了很久,没有得到答案。“在这样的情况下,刺杀只是换一个主将罢了,下一任就算是自己人,也无法违背整支军团的意志,有何意义呢?”
“刺杀与政治永远分割不开。”殷无极黑袍上的麒麟纹路在灯光下仿佛流动,他正在剪去多余的烛花,听到他的问题,他笑了,“我需要的并不是这支魔兵本身,仅仅是他在该动的时候,动不了而已。”
“是为了除去威胁?”
“会违背命令,消极怠战的魔兵,钟离界不敢用,我就敢用了吗?”殷无极看向沙盘的时候,红瞳里尽是幽冷,“无论是否是遵从钟离界命令,但那万人葬坑,始终都是出自河洛军之手。这些大魔氏族,从来没有把平民百姓放在眼里,我又会高看几分?”
“你要做什么?”
“若是田中满是毒草,这地要好好地犁一遍,才可用啊。”
第256章 大仁不仁
长宁城在长宁野断马坡一战, 主力被殷无极和萧珩包了饺子,此时城中虽有守军,但是极为空虚。
而守城本该是以百克千的战役, 城主提前行“坚壁清野”之事, 又在殷无极围城时固守不出, 显然是很有决心拖下去,直到界城或者河洛城的援兵到来。
但他们马上就收到了河洛城原城主尚通被刺的消息, 河洛军换帅, 内部必定动荡一阵,显然是来不了。
而且新上任的主帅姜添, 一封书信发给了界王, 痛斥他背信弃义, 河洛军替他阻击殷无极大军,他行“驱虎吞狼“计不成, 竟然狠下黑手谋害河洛军主帅。
刺客又不是钟离界派的,身为渡劫大魔,要在盟友中爱惜羽毛, 他当然矢口否认。但河洛军上下通通不信, 甚至还威胁要投向殷无极。一时间,在西疆立国才区区十年的界国, 上下大乱。
谁也不服谁,就算是魔尊也搞不定这乱局, 这也是北渊洲数千年无法统一的根本原因之一。
接下来,长宁城守军又惊闻河洛军与殷无极结盟。
遇到这种背刺, 界城的兵就动不了,本就被打散主力的长宁城,从一个重要的防守堡垒, 成为了烫手的山芋。只要钟离界敢率兵来救,指不定就给殷无极与河洛军合力打击。界城当然不敢动,一系列连锁反应后,长宁城成了喂给猛兽的肥肉。
得知已彻底成为孤城,长宁城上下,军心涣散。
而反观殷无极一侧,他的身边,萧珩、将夜与陆机皆在,王者镇守军心,猛将攻城略地,刺客从旁策应,文臣谋划献计。此时他们的背后,敌人已变成同一战壕的盟友,粮道安,补给稳定,正是天时地利人和。
在结盟消息被放出次日,殷无极下令攻长宁城。
他们遭遇的最猛烈的抵抗在攻城之时,城门本该是最坚不可摧的一道防线,但是殷无极先前在长宁之野没有大规模使用魔火铳等墨家机关术,便是留给此时。
死亡的流星划过天际。再结实的堡垒,也敌不过内部的一盘散沙;再坚固的结界,又怎么敌得过渡劫大魔的剑意。
旬日后,长宁城弹尽粮绝,玄甲黑旗的魔兵踏入城中,满城皆萧条。
拿下城主府,将旗帜易换,便是宣告一座城池陷落,也是他们攻城后的首要任务。
策马在前的银铠红袍将军,看着如荒城般死寂的长宁城,却并未大意。他的马蹄踏过几步,他又勒马回头,看向稳坐战车之上的玄袍王者,道:“小心,可能还会遭遇抵抗。”
“不打紧,前行,先去城主府。”殷无极横剑于膝上,微微侧头,看向户户紧闭的大门。
“城中大魔似乎没有攻击的意思,是想井水不犯河水?”陆机笑道,“不知道何时会来您面前投诚。”
“……我倒是希望没那么快。”殷无极笑道。
城池易主这种事,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便会来一次,只要乱军入城,北渊的百姓都会将家门紧闭,这些路过的魔兵或是烧杀抢掠,或是纵情享乐,带来深切的苦难。
只要这些持续千百年的大魔氏族还在,派阀斗争就会不断,厮杀永不终结,苍生永远流血。
车辚辚,马萧萧。经历过攻城后的厮杀,难免染上血的伤痕,而在黑旗之下的铁骑依旧沉默寡言,保持着整肃的军容,如潮水一样漫入城中。
长宁城的城主府大门洞开,里面却人去楼空。
殷无极率先走入其中,萧珩等人紧随其后,紧接着是跑步入内的精兵,一层一层围住这空置的府邸,查封还未来得及转移财物的内库。
黑袍掠过青石板,殷无极的步伐尤带杀伐之气,轻甲摩擦的声音凛然至极。
走过萧条的前庭,他走入会客的正殿,满目纷奢皆是膏粱,他眼睫一动,并未说些什么,唇畔只是浮现出一丝冷笑。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他随口吟着一首《魏风》,言语之间颇有些激烈的厌憎之意,握紧了腰间的无涯剑,大步走入阴暗的殿内。
萧珩的脚步一顿,显然是听懂了其中偏执。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着脸随着他走入殿中,而将夜却若有所思,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想起攻城前殷无极那一番“除毒草”的话。
殷无极踏着阶梯,走上城主府象征权位的宝座,转而俯瞰着肃立于阶下的三人。
“长宁城易主,今日归吾所有。”殷无极拂衣而座,双手落在两侧雕有鎏金瑞兽的扶手上,长袍逶迤于地,显得他有种独属于王的风流,“然而,我该做的事情,还未做完。”
自进入西疆后,见过民不聊生,亡灵哀泣,万魂悲歌,殷无极的心境似乎又有改变。但他缄口不言,萧珩三人只能看着他日复一日地推演沙盘,翻看情报,昼夜不眠。
而在长宁血战之后,他仿佛病了一场,神情颇为恹恹。但是等到将夜回来后,他的精神似乎又好了些,似乎想通了什么。
殿内的红烛已经烧尽,光线暗淡,日光只落在靠近门边的一块,让萧珩等人站在了阳光中。而坐在王座上的殷无极,则被弃置在阴影之中,唯有那灼灼不熄的红瞳依然如故。
“主君要做什么?”萧珩沉默了一下,狼一样锐利的双目抬起,直直望向金殿之上。他顿了顿,换了一个说法,道,“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
“长宁城中,四世三望,九公六姓,对吧?”殷无极答非所问,左手肘落在撑着象征权位的扶手上,微微撑着脸,懒洋洋地笑道,“有人为王公之后,有人祖上裂土封疆,有人曾从前任魔尊,有人为军中三代世传,当真是公卿之地,人杰地灵啊。”
他的话语里充满讥讽之意,萧珩没有接茬,反倒是陆机脊背浸透冷汗,拱手一揖,道:“王上此言无差,长宁城为西疆望族之地,但……”
陆机见过他在天权城借着复仇为由,对大魔氏族大开杀戒,此时或多或少预料到了什么。
他听到殷无极冷笑一声,再躬下身,硬着头皮道:“王,万事留有余地,我们未来才好劝降这些大族魔修,您若是赶尽杀绝,之后但凡遭遇我们的大魔氏族,就会抵抗到底了。而他们的势力极大,若是不拉一派打一派,往后必定成患……”
陆机知道,没有复仇为借口时,殷无极若是对这些在入城后保持沉默的大魔氏族赶尽杀绝,一定会激起激烈反弹。
当他的名字成为这些大魔夜不能寐的噩梦时,他会经历更疯狂的报复,更惨烈的攻讦。就算他未来当真登临帝位,在往后的史册中,这一笔永远不会光彩。
“以人为烛,攫取膏粱千年之久,便是望族之地?”殷无极笑了,浑然不在意的模样。他略略抬手,安抚道,“好了,陆机,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生于仙门世家,深知世家势大,对此有天然的畏惧。此时进忠言,是为我着想。但是……”
随军日久,陆机却依旧是那个秉笔直书的史官,最是深知史官之笔的酷厉之处。
他摇头,十分固执道:“王上,您是以慈闻名天下,先前的那些……还是以复仇为由,情有可原。而今日之大魔,与您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若是对他们动刀子,对您的毁谤会反扑而来,就算有龙脉,但想要投向您这里的大魔氏族,一定会被推远,甚至与您为敌。”
陆机怕说服不了他,又强调:“河洛军中的半数魔将,几乎也都是来自望族。我们刚刚与对方签订盟约,您难道不怕对方噤若寒蝉,意图反您吗?”
这些大魔望族,在知道自己到达不了渡劫期时,投向谁都是投,只要不夺他们的地、财与奴,让他们在自己的地盘统治下去,他们压根无所谓谁称王谁称霸。
但是当他们意识到,落到殷无极手中,哪怕无冤无仇,也会被这位疯狂的渡劫殿下清算前债,杀了祭天,他们一定会加入讨伐他的行列中。
“从形势上看,与愿意投诚于我的势力结盟,无论对方是否是氏族出身,我都该给个投奔我的机会,这当然是理性的选择。”殷无极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从王座上走了下来,轻轻拍了拍冷汗淋漓的陆机,“但是,今日我若心慈手软,以后,我用什么理由打散氏族,夺他们的族地和家奴呢?”
“若是北渊一统了,但是氏族未灭,结果又是生灵涂炭,周而复始。我要苍生数十年流血,却不肯除恶务尽,又有什么意义呢?”
陆机思及此,半晌无言。
“我若只是为了统一天下,今日我大可以谁都不碰,表面和睦,等着他们簇拥我为主。”殷无极知道陆机并无恶意,而是书生气了些。他走到青衣军师身侧,倾身,虚扶起他,耐心地对他解释道,“但是这会给未来埋下无数隐患,所以,决断是必要的。”
陆机试图垂死挣扎:“……可是,您会满身毁谤,仁主之名,转而会被贬斥为暴君。无论您的出发点如何之好,为民做了多少事,现在的解释权还掌握在大魔氏族手中,您要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
殷无极听他这么耿直,仿佛见到了当年在仙门那个竭力维护师尊名声,一意孤行的自己。
他又笑了,绕着青衣的军师转了一圈,笑吟吟道:“陆平遥,要是我真的在青史中声名狼藉,你的春秋一笔,会为我文过饰非吗?”
“……”陆机的嘴唇张合了一下,良久,他懊丧地低头,道一声,“诺。”
“你来真的啊。”殷无极又乐了,“好了,陆平遥,别紧张,没有要你破道的意思,我就随便问问嘛。”
陆机可不觉得他是随便问问。
这位圣人弟子出身于儒门,虽然诗书礼易样样皆通,但若真的把他当做一儒生,就是大错特错了。
他端起为王的架子时,总是温文含笑的模样,行事缜密,两袖清风,教人忍不住敬佩臣服。
但是陆机看过他亲手铡过仇敌的头颅,斩过挡在前面的敌寇,驾驭战车践踏过荒原万里路,黑龙之气萦绕两侧,猎猎黑袍上皆是斑斑血迹的模样。
殷无极无论表面看有多慈悲与沉稳,他的骨子里永远带着疯癫,而这种疯,不是毫无逻辑的暴,而是经过缜密演算后,决定牺牲什么,挽救什么的背负。
大仁不仁,乱世君王总是要兼顾暴与慈。
“若是苍生指责我暴戾,那做个暴君也不错。”殷无极见他宛如大敌临头的慎重神情,心知又把他吓到了,连忙在陆机面前摇了摇手,哄他倔强的臣子。
“陆机,平遥先生,别想太多,乱世里这些事儿很寻常嘛,有谁的手能干干净净的呢?北渊洲乱了数千年,若是能垂拱而治天下安,前人早就做了,还轮得到我来做这个恶人么?”
“王上,我说的很严肃。”陆机被他气到了,忍不住跺了跺脚,神情没有方才那样焦虑了,他咬了咬牙,自己选的王,无论发什么疯,跪着也得跟下去,于是道,“找个道德制高点吧,至少面上好看些,您等着,我待会就给您去写一篇檄文……”
史家传人,世家公子,最爱惜的便是羽毛。为当权者歌这种事,无疑是在毁他的骨,折他的笔。但是殷无极要做的事情,他理解其中分量,那是罪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事情,所以哪怕违心而歌,哪怕断了笔下黄金来附和,他也必须做。
但是陆机早就叛出家族,如今是光脚不怕穿鞋的,风度什么的重要么,他一想通,便是破罐子破摔,扬声道:“再不济,倒查三十年,不,五十年也使得,名字就定为《政王奉天讨窃国贼檄文》,对,我马上就写——”
殷无极见哄好了笔杆子,目光又落在将夜的身上。
但是他还没开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白袍刺客抬起头,灰眸凛冽如雪。他的世界中,黑与白都分明,也是思维最直线的一个。
他的声音清冽,带着些变声期的哑,道:“给我一个名单,你要杀谁?”
他毫无异议。
殷无极本是在挨个说服他们,见将夜如此干脆,他一愣,继而笑了,在他面前略略倾身,赤眸对上了他的银灰色猫瞳,只看见一片近乎神性的空灵。
“小猫儿怎么答应的这么快,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除豪强,扶羸弱,这个理由还不够?”将夜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是真的在反问,语气澄澈,“你在米仓中发现了一群硕鼠,在他们生的更多之前,全部灭掉,有什么错?”
“那你这是抛开一切现实条件看问题了。”殷无极觉得他比自己还极端,先是一愣,然后又无奈地纠正,“他们的罪行也有轻有重,甚至其中有人也很无辜……”
“无辜在哪里?”将夜又反问,最直白而最通透,最是天真也最残忍,“躺在血肉供奉上的纯白,不罪恶吗?”
殷无极被问住了,良久,他才轻叹一声,道:“是啊,所以得用罪恶终结罪恶。”
接下来,只剩下一个人了。
殷无极转过身,看着一直沉默的萧珩,略略歪头,笑着问道:“萧重明,如果我的命令违背你的为将之道,你会执行吗?”
“弟,你又疯了啊。”萧珩的枪杆支着地面,侧脸肃然硬朗。听到他的询问语气,将军才无奈地转过脸,道,“我曾经和你说过,我不杀俘。”
“嗯,是我逼你去违背你的道义,我变坏了。”殷无极走到他身边,赤瞳中印着狼王尖锐的枪尖,悠悠然地笑道,“萧大哥,你的枪头会调转方向,对着我吗?
“……回主君,臣不会。”萧珩顿了一下,换了个称呼。“臣的枪,永远不会对准你。”
“臣?”殷无极注意到他的措辞改变,又问道,“因为我是你的主君吗?”
“……”萧珩不作答。
“好了,不为难你。”殷无极从他手中抽出一枚黑色的虎符,放在手中抛了抛,见他紧绷着身体,又温柔地笑着道,“有些罪过,唯有我来背。将军,明日你回军营呆着,不准出来……等上一阵,街上的血干透了,一切都好了。”
“……主君,你真混账。”萧珩仿佛被什么刺激到了,大抵是那句“背负罪名”。启明城战后,殷无极在祭坛上清算自己的那一幕,是他为将一生中永远的噩梦。
“我哪里混账?”殷无极似笑非笑,仿佛在揶揄他。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老子若不做你的共犯,又算什么兄弟。”将军无奈地转过头,锐利如狼的琥珀色瞳孔中骀荡起波光,那是风沙中的温柔。
他少有这样的一面,见他错愕垂眸,还抬手猛地揉乱了殷无极的发旋,笑道:“好了,主君,不要试探了,我们没人反对。天下诽谤,那就诽谤,待你鞭笞天下,铁蹄践踏万里,自有人为你歌功颂德。若是那时候还有人骂你,哥亲自上门替你‘以德服人’,行了吧。”
“我没试探。”殷无极仿佛被说中心事,冷下脸,否认道。
“你在害怕。”萧珩低沉了声音,几乎像是在哄他,“别怕了,无论你想做什么,我们不走。”
“……我没有!”殷无极的瞳孔一颤。
萧珩最了解他,血战之后,他的精神有些不稳定,显然是心中有了什么规划。在真正踏入城中后,他的心事更重,好似沉默的火山,一切漆黑阴暗的情绪积蓄着,心中好似有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但他无从倾诉这种压抑的愤怒,直到今日。
殷无极看着走到他身侧的陆机和将夜,又平视着面前的萧珩,重新站直了身体,藏在黑袍底下的手攥紧了拳,手心一片冷汗。
他并非天生无畏。人不会总是喜欢走钢丝的感觉,何况他背着这么多人的期望,他害怕走错,害怕引起他控制不住的反应,害怕天下皆反对他,连兄弟与臣子也不理解他,他更畏惧孤家寡人的滋味。
可是无论问他多少遍,他都会选择这条血路,而非与之媾和,换得一夕相安无事。
殷无极看过坑洞中的累累白骨,受过荒原上冤魂的一跪,所以,他想替那些已经不会说话的冤死人命,讨个公道。
“说好了,大家都是兄弟,有什么罪名,一起扛。”萧珩笑道,“老子还没死呢,哪有让你一个人挡在最前面的道理?”
“……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不要怕……嗯,我不会做别的,但是我能替你杀人。谁反对你,我替你杀谁,你别哭。”
“主君,大仁不仁!你不必怕天下人诽谤,青史之中,臣的笔护着您。”
陆机的目光真挚而热烈,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就被萧珩一把揽住了脖颈。他再看去,见萧珩又揽过了殷无极的脖颈,揉了揉他的后脑。他又眨了眨眼,见将夜别别扭扭地一左一右拉住了他与殷无极,因为少年矮上一个头,他还踮起了脚尖。
然后,他们得到了彼此最亲密的拥抱。
在这样的温暖中,墨发赤瞳的大魔似乎笑了,但是他的眼角又有点发红,似乎是想哭的模样。在这样的双臂勾连,身躯相抵中,年轻的王者低下头,墨色长发落在脸庞的两侧,没人看得清他的神情。
但是他早就是至高无上的王,他不该在臣子面前露出他的不堪、脆弱与恐惧。
但是他的臣都默契地闭上了眼睛,让他在无声中脆弱。
“只限今日。”没有人知道他有没有流泪,只听到殷无极黯哑着嗓音,“谢谢你们。”
……
长宁城,今夜不宁。
史载:“此夜兵乱,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
烈火照亮天际,满城皆赤。玄甲铁骑踏过天街,兵戈声阵阵。此夜家家闭户,长街上连个鬼影也无,任由那玄色的旗帜在夜风中摇曳,充满凌然杀气。
玄袍的大魔提着剑,走入属于四世三公的街,只是一推,便让朱门绣户倾倒成齑粉。
在他的身后,始终护佑在侧的将军枪尖点地,微微划出一个半弧,是沉默无声的忠诚。他身后的魔兵,更是训练有素,如嗜血的孤狼。
然后,殷无极看到了那些被推出来护卫府邸的奴兵恐惧的眼睛,他们刀刃朝向外围,竭力凝聚着在他看来几乎微薄的魔气,而那些安享富贵的大魔与家眷始终隐藏着。
他们承平日久,早就修炼出一副柔软的骨。投靠胜者,嫁女联姻,投资兵阀,攫取资源,巩固实力,从而千世万世地显贵下去,却从未料到有一天会出现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大魔,一举掀了他们的棋盘。
而在绝对的力量凌驾于权势之上时,一切将摧枯拉朽般被毁灭。
“百代千秋公与卿,尸骸也不过是一抔土。”殷无极微微一笑,手中陡然燃起一簇焚灭天地的黑火,血眸中尽是激烈的憎恶,“世上最为公平的,永远是死。”
“开路!”萧珩看了他一眼,抬手让狼王军执枪开路,劈开防线。
疯狂,那是极致的疯狂,当他们踏遍尸骸,终于见到了依附于大树之中享尽富贵的大魔族人,与早已不知去向的长宁城主。
恐惧,第一次出现在他们的眼中。
他们并非每一个都强悍如家族最顶尖,却总是在炫耀自己的煊赫势力,纵马于街巷,纵情于声色,在锦绣中醉生梦死。
他们每一个,好像都长着一张从未受过欺负的脸。
“天街踏尽公卿骨……”殷无极看着这些孱弱如羔羊的猎物,举起的剑有一丝颤抖。而他一闭上眼,就能想起荒村与野岭,满山萤绿的荒魂,他举剑的手又稳住了。
他轻轻笑了,却是决绝至极:“盘踞在北渊洲之上吸血的豺狗,我不会饶过任何一个。”
没有人能逃脱惩罚。包括他自己。
“洪荒三剑……千秋万岁!”
剑落下,血与火的悲歌,响彻天际。
……
“这一夜,该怎么记载呢?”陆机一身青衣,站在玄甲铁骑的簇拥中,缓缓走过往昔繁华的街道,此时,街上早已遍野倒伏,皆是衣衫锦绣。
将夜正提着一只面色狰狞的头颅走来。他的身影孤绝,白袍半身染血,俊美的脸庞上罩着鬼面,像是从地狱归来的恶鬼。
“出窍期魔修,陈邯。”他将头颅扔在陆机面前,那里的头骨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
刺客将鬼面取下,眨了眨银灰色的眸,看着青衣在火与风中猎猎飞扬的军师,略略歪头,道,“就记作,猫捉老鼠?”
第257章 我寄人间
夜半, 长宁城城主府中,依旧灯火通明。
陆机用肩膀抵开门扉,护住了手中托盘上的两碗药汤。
经过鬼医的治疗, 又在战场上磨炼过, 陆机的魔功增强不少, 已经能够行止自如,但是药还是不能断。
他先端起自己那一碗饮尽, 再试了试殷无极那碗的温度, 问道:“王上醒了吗?”
“还没。”在外间守夜的是萧珩。他一手揽着枪,坐在太师椅上, 长腿蹬着桌边的脚踏, 看着有些疲乏。见陆机来换班, 他抬了抬锐利的眼,习以为常地道, “药先煨在炉子上吧。他这是老毛病了,受了刺激就会做梦,也不知何时才能醒, 指不定吃不上。”
“鬼医先生说, 王的隐伤不难治,但心病却难医。”长夜漫漫, 陆机左右无事,也坐到他的身侧, 共同看着门扉紧闭的里间,“他一般会睡多久?”
“少则三日, 多则半月。老子没数过。”萧珩摸了一下鼻子,“老毛病了。不过主君每次睡过一觉,精神都会好些。他背的杀业太酷厉, 若是不及时调整一下,很有可能走火入魔。”
文臣深以为然,然后又看向坐着舒展肢体的萧珩,活像一只慵懒的狮子。他犹豫半晌,从青色的大袖中摸出一壶烈酒,也不做声,就往他那处推了推。
见萧珩看他,陆机又转头,避开他明亮的眼睛,恼道:“看在下做什么?”
“怎么,请我喝酒?”萧珩失笑,他摇晃了一下酒壶,发现酒还温着,笑意更加深。“战争贩子,武夫?陆大军师这回又不嫌弃萧某人了?”
“萧将军为人,在下敬佩。”陆机顿了顿,略略侧头,郑重道,“先前在下颇受北渊传言影响,擅作评价,颇有失当,还请将军见谅。”
殷无极抬举陆机为心腹,是看中他文品才华。萧珩何等心智,当然明白此人宜交好,只是有点纸上谈兵的毛病,又颇为文人傲骨,还需要带着练练,磨磨性子。
至于陆机那些激扬文字,针砭时弊,属于文人的惯有毛病。他也只是一笑置之,没拿他弯弯绕的心思当回事,更是不在意陆机先前对他的一点偏见。
日久见人心,西征一路上,萧珩都对他颇多照顾,再清高的书生也冷不下脸来,今日便是一醉泯恩仇来了。
“这可是平遥压箱底的藏酒。”陆机一饮而尽,向他展示杯底,“将军请。”
“这酒,香。”萧珩摇晃杯中物,闻了闻,笑道,“今日喝了军师大人的酒,一醉陶然,那是什么都忘了。”
在殷无极昏睡的时候,他的文臣武将之间的微妙摩擦,在一壶酒间冰释。
而黑暗的里间里,锦绣华帐中,年轻的王者正睡梦沉沉。
他的身上盖着被衾,一身薄衣却被冷汗浸透,面色苍白,墨发湿润地贴着脖颈,身体时不时微弱地挣扎一下,好似意识被困在了最深层的梦境中。
他身上的魔气不稳,一股黑沉沉的煞气萦绕在他的身侧,龙气好似知道主人面临的危险,盘踞在他的床榻上,蜷着长长的龙尾缠绕着他的身躯。黑龙昂首,正在大口吞吃着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身上溢出的黑色雾气,吃的它直打嗝也没见消停。
那是“业力”,来源于杀戮。
许多大魔以杀证道,直到渡劫期,业力将会积累到一个恐怖的程度,最是催人疯狂,吞噬着大魔的人性。可是杀带来的力量增长犹如毒药,大魔们遏制不住对这种甜美滋味的渴望,进阶之路总是踏尽白骨,造成无数悲剧。
他们在享受这种捷径的时候,也会投机取巧,避免承受过多的业力。有时候,甚至会把原本属于自己的因果转嫁给他人。比如,那荒村中的葬坑之业,便被转嫁在了殷无极头上。
万人葬坑,长宁血战,城中肃清。
不停歇的征伐太急太快,几乎把他摧垮了。
殷无极选的路太血腥,他心知屠龙的代价是自己成为刽子手,他走不了,也不愿走那捷径,反倒为了护着听他号令的臣下,几乎是自我惩戒似地背负了一切杀业。
代价,便是日渐糟糕的精神状态。
若是有人能够抵达他的识海深处,就能看到赤红色的水泽渐渐漫上脚背,淹没密密麻麻的残碑,连识海的天色也是赤红,不见天日。
心魔的声音自棺木而来,在识海中回荡,声声催人:“手起刀落,人头滚滚的感觉如何啊?是不是很甜美,还想再试一次啊?殷无极,你是天生的魔,杀是你骨血里流动的欲望,服从你的本性吧,唯有杀戮才是你的终点——”
他身披血浸透的战袍,袍角浸没在赤沼之中,在行走时逶迤细浪。
“闭嘴。”殷无极抬起赤色的眼,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他一拂袖,扫灭凝出虚影的心魔,冷声道,“聒噪。”
随着他对识海的控制力越来越强,心魔只不过猖狂了几句,便惨叫一声,消停了。
殷无极又向前走,步伐并不平稳,甚至有些彷徨。他似乎想找到一个出口。
王必须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不能犹豫,不能迷茫,只能勇往直前。但是他清晰地知道这是一场不醒梦,在自己的识海中,他不必伪装。
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见被血色淹没大半的残碑。
殷无极倾身,伸手覆上,缓缓抚摸上面的名字。随着指腹勾勒出文字的轮廓,他的神色渐渐起了些波澜。
似乎已经进入了水泽的深处,小腿之下皆是湿漉,石碑的文字已经被淹没小半,他也不顾忌形象,撩起衣袍,双膝跪在血水之中,像个茫然失措的孩子一般,抱紧了碑文。
上面是他当年虔诚刻下的佛经,背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姓。
这里是启明城的英雄碑。
殷无极觉得浑身发冷,附骨之疽的业力好似浸透他的骨髓,血池更是如冰。而唯有碑铭还有着温度,像是一颗赤子的心。
“我的启明城。”他用额头碰着碑文,轻声道,“我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有人罪有应得,也许也有人无辜吧,没有办法去分辨。我在做……当年最厌恶的事情。我是不是变的很坏,很坏?我不再是你们最初誓死保护的城主了……如果你们看到如今的我,会觉得牺牲的不值吗?”
对空荡的识海说话,他是得不到回音的,但他还是自顾自地说。
殷无极脊背抵着碑文滑坐下来,目光漠漠,看向远方,仿佛要在广阔无垠的大道中找到自己的锚点。
可他快要沉没了,他周围已经没有一片露出水面的陆地。
波澜涌动,赤潮已经漫上他的腰部,不断拍打着他的胸膛。血沼中仿佛有无边的恶意,让他浑身冰冷湿漉,再过一阵,怕是会被血水没顶。
“渡不过的江河啊……”殷无极倚在这里,略略扬起下颌,对天而笑,“原本的我有多天真啊,以为只要有手中剑,我就能遇山移山,遇海搭桥。就算天在下雨,我能为北渊洲的百姓撑起一片屋檐,我以为我能做到……我能够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到谢云霁面前,告诉他——我足以与他相配。”
最初近乎天真的愿望,早已承载了更多的分量。
他对着空旷的识海,诉说着无限的心事,语气温柔低缓。
“再回首往事,细数我在仙门时做出的成就,平定南疆,闯流离城……不,那不算什么成就。若是背后没有谢云霁托着,他们不敢杀我,甚至还要给圣人面子,他们怕的是我身后的影子,而不是我。我却以为,是我在护着他……只要我想,什么都能做成,哈。”
“我悬浮在空中楼阁上,借助师尊的资源与威名,在仙门横行。我行事刚硬不转圜,看似杀伐果决,虽然吃些小亏,却能一直不碰壁,实则是有人替我收拾残局,把我护的很好。我还贪婪无比,以至于生出心魔,自以为过的痛苦,无人理解我平生心意,其实不过是少年人的自怨自艾,妄图讨人哀怜罢了。”
“我没有为我的作风付出过什么沉重的代价,因为我有师尊。我亦然也没有受过明面上的过分诽谤与指责,顶多是些嫉妒的言辞。”
“少年心事,最无忧,不知愁。”殷无极的手置于膝上,语笑盈盈着,容颜不改,依旧是当初无忧模样。但他出走半生,又怎能不知愁,于是笑着道,“年少不知天高地厚,以为,那便是与全世界为敌。”
当年的他,不过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除了谢衍,谁又会真的在意他的生死。
哪像如今,他的肩上载着太多的期待,面对着太多的风刀霜剑,一步也退不得。兴许唯有成长,才懂那种如履薄冰的滋味,而谢云霁又在冰面上行走了多久,才有今日的从容呢。
泛起微波的水中,有一枝红莲蜿蜒摇曳,他随手折下,放在手中旋转着,像是在转一盏灿烂的花灯。
“业力的滋味,不好受啊。”殷无极微微垂目,看着水下浸没的白骨,数量比他上回来识海时,增加了十倍百倍不止。新鬼空洞的两个眼窝望着他,幽幽的,像是对他杀业的控诉。
他踏着一条人骨铺就的路,走向没有明天的地方。
至于天路,他早已断绝,想要攫取尊位,以如今累累杀业与天道窥伺,更是难上加难。如今身份地位,不过忝窃,借的是谢云霁的气运,迟早是要还的。
杀人者,人恒杀之。他选择了一条最难的路,将天下的杀戮集结于自己身上,这具躯壳也就承载了此世之恶,想要停止战争的人,最终成为驱动战争的兵器。想要为苍生揾去血泪的人,最终成为苍生流血的根源。
“我早该明白,即便我渡尽万魔,世上却根本没有一条渡我的船。”
他越是杀下去,业力反噬的越猛烈,心魔便会膨胀。以这样破碎的心境渡劫,魔尊之天劫,加上天道的干预,于他来说几乎必死。
可他还不能停下,这道渡魔的桥修了一半,他的背后还有无数人看向前方,想要到对岸去。水下还有着无数双伸出的手,他还没有把他们救到桥上来。有水鬼拖着他们的脚踝,要他们永远溺水。
“也罢,也罢,就算我去不到对岸,也要把地上恶鬼杀绝。这根深蒂固的利益勾连已然太久,太盘根错节,久到整个北渊都僵死,生机都已断绝。”
“我要让一切都流动起来,就应该犁地三尺,将那些病变的根茎挖出来。”
“杀。”墨发赤瞳的大魔黑袍浸透血色,却是勾起唇角,语笑温柔,每一句话却皆令人寒胆。“苍生血泪,横流千年。如今食利者,谁是养蚕人?”
“总有一个人会担起罪名,除我之外,谁能做到?”
“沧海横流啊……”
“若我无法成为魔尊,我至少能够将一切恶都带走,留下一个百废待兴的北渊。新秩序如何构建呢,我还要留下一套可以实行的章程,并且要确保托付给可信的人,要实现……”
寒冷的血水漫过他的胸口,他闭起双眸,似乎在静待没顶之时。
可无论他的心怎样作铁石刚硬,在骨髓都发冷时,他还是咬紧了牙关,陡然张开赤眸,两行透明的泪顺着脸庞落下,融入横流的赤潮中。
“啊……”殷无极仰起头,看着不正常的赤红天空,让泪融入血中,嗓音几乎嘶哑,笑道,“真奇怪,我居然会怕死……刚到魔洲的时候,我不是什么也不怕的吗……越活越回去了,变得胆小了啊。”
在代表着恶的红没过他的头颅时,他近乎无望地伸出手,好似在触碰遥不可及的明月。而这里没有明月,有的只是不祥的血色天际。
“师尊,救救我,救救我吧……”殷无极低喃着,向下沉去,却没有指望回应。
“……算了,算了罢。”
忽然,殷无极伸出水面的手被人拉住了,力道极大。
他懵住了。
就在短短数息间,被蔓草缠住落入水中的殷无极停止了下沉,他感觉到有人用剑意撕开他身上缠绕的水藻,绞碎一切覆满他身上的恶意,然后双臂揽住他的腰,直接把他的躯体从血池中捞出来,牢牢按在了怀中。
他见到一片雪白的衣襟,被污迹染成淡红色。血腥刺鼻,却盖不住一阵清幽的冷香。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何时降临的,许是在他呼唤的时候,或许更早。
“差点在自己的识海里溺水,别崖,为师怎么一不看着你,你就犯傻。”白衣圣人把差点沉没在杀戮业力中的小徒弟真正捞回怀里时,才轻轻松了口气,平复过于急促的呼吸。“学会向师父求救了,是个进步,但还是要罚。”
随着殷无极力量的提升,唯有识海动荡时,谢衍才能窥见通道。
刚才,他都站在水潭的另一面,久久地静默着,听着对面的识海中传来断断续续的独白,字字泣血,句句揪心。个中滋味,足以让处于人神之境的圣人彻底溃败。
“……师尊,您什么时候来的?”殷无极站起身,披着一身湿漉,像是迷途的小狗。他抬起波光粼粼的眼睛,眼睫垂下,又轻轻撩起,自言自语道,“我又在做梦吗?”
殷无极已经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差别。但是会说话的眼睛替他分辨了,因为他元神的泪止不住,那是魂魄在流。
“分不清吗?”谢衍轻叹,抬手抚摸着他的发旋,“你在做噩梦,现在已经醒了……好孩子,没事了。”
“不是梦啊。欸……奇怪。怎么回事……”殷无极用力眨着眼睛,甚至倒退了两步,想要背过身去,但是眼泪止不住。“师尊,我、我不想这样的,我不对劲……”
他明明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已经是足够理智稳重的一方霸主,但是在最脆弱的时候,师长的出现,还是会让他轻而易举地被攻破一切心理防线。
“在你求救的时候来的。”谢衍最是懂他难言的傲气,他对着空旷识海自言自语的一幕,定是不想让人知道,于是他决定保守这个秘密,“你说,你不想死,唤我救你。”
谢衍顿了顿,又道:“意识到危险了吗?是业力在引诱你,杀戮会诞生邪魔,如果真的沉下去,你的心魔会再度被催生……”
“师尊……”小狗用力地抱住他的腰,埋在他的肩头,沙哑地唤他。
什么湿漉漉的,把他的肩膀浸透了一小块。谢衍决定默契地不点破。
圣人降临,千锋辟易,万魔退散。这诞生于业力的赤潮也不例外。
很快,此地便露出湿润的泥土,与如初的残碑。他们踏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圣人的白衣半身被染红,但他浑然不顾,只是抱着狼狈不堪的徒弟,双手捋过他的墨色长发,好似在轻轻地哄着情绪不稳定的他。
“我变得懦弱了……”殷无极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保护在师长怀中,无论是尖刺还是盔甲,都在此时失去了作用。他睁着眼睛,把脸颊埋在暗处,却发出近乎兽类的沙哑嘶吼,纯粹的情绪宣泄,脆弱的证明,别样的撕心裂肺。
“……我畏惧死亡,多讽刺,我明明做事最疯狂,最不在乎这条性命。为达目的……不惜代价,但是当我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居然在想,我不想死,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我还没见到您,没有见一见顶峰的风景……”
“如此,我便想寄身于人间,多活上一阵,甚至希望天命能够饶过我……很可笑吧。”
“别崖,你不会死。”谢衍好似在许诺,又将其作为贯穿一生的誓言,轻声道,“有师父在呢。”
第258章 三圣之首
近期最轰动仙门的事情, 莫过于首届仙门大比将在中临洲白鹭城举办。
儒释道三家分仙门,各自坐拥一洲,平日间往来并不频繁, 除非遭遇仙门共敌, 道统近乎隔绝。就算有交流斗法也只限于本道统内, 交情较好的几家之间,没有一个更大的舞台。
圣人谢衍不但将其宗旨定为“采众家之长, 结知交益友, 擢天下贤士”,更是定了规则, 由三圣搭台, 以后五十年一度, 彻底常态化。
在仙门大比上表现出众的修士,不拘出身, 无论宗门,将直接进入仙门顶级大能的视野,未来不可限量!这是为籍籍无名者生生造出了一条通天之路啊。
消息一出, 仙门的年轻修士纷纷欢呼雀跃, 一时间,修炼狂热之风盛行。各大洞天福地中, 探索天材地宝的修士增长了好几倍,皆是在积极备战仙门大比, 以期能够拿下好名次,在仙门扬名。
而得到参与名额的宗门, 则是在张罗仙门大比的前奏——宗门大比。这场宗门比武,将初步擢出宗门最优秀的弟子,代表宗门参赛, 以期在仙门大比一炮打响。
半日后,仙门大比将开幕。
作为东道主的圣人谢衍提前递上请帖,邀道祖与佛宗至白鹭城的最高处,寒山楼上一叙。
白衣圣人屏退左右,备好了清茶好酒,正凭栏远眺,侧影如浮云,如孤鹤,如寒雪,洁净不可亵渎。
寒山楼下是繁华热闹,修士如云,而位于顶楼上的圣人,仿佛身处云海中央,高不可攀,却又有种难言的寂寥。
“只缘身在最高层么……”他摇晃着白玉酒盏,自语道,“人神之境,意味着不为人世所动,与星月对影,与孤独为伴。我本以为,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
谢衍向楼下俯瞰,修真界的繁华热闹皆在眼底,只是这不属于他。
近一个月来,从全仙门各地赶来的修士,或御剑,或御器,或走陆路跋涉千里,或乘船顺流而下,让本就繁华的白鹭城一时间成为最顶级汇聚的仙门城池。
他看见,有从未出过远门的少年少女结伴而行,一路欢声笑语;亦有远道而来的散修,将身家压在出人头地上,眼底是对于修道的憧憬;更有天之骄子狭路相逢,正相约擂台,打算试试对手的底细。
无数从四面八方赶来,追逐着至高的机会的修士,正如同俗世那些奔赴京师,以求扬名金殿上的学子,并无不同。
酒肆茶楼,器坊赌局,人间烟火气。犹如活水注入城池,一切都因为仙门大比而流动起来。
寒山楼上传来动静,谢衍抬眼看去,是道祖与佛宗先后到了。
“以考促学。”灰袍老道执着拂尘,在谢衍身侧落座,朗然一笑,“谢小友,你这法子不错,老道那些个徒子徒孙平日里总是惫懒,山中不知时岁,正该给他们些压力。”
“圣人之法,向来令人信服。”佛宗是个出世的性子,平日基本不管事,宗门事务皆由师弟操持。“悟道论道,不可闭塞,仙门大比是个好台子。”
“所以,吾特地请来二位,助我共搭台,如果这次仙门大比办得好,今后在东洲、西洲皆可举办,助各道修士开拓眼界,免得成日闭门造车,遇到敌人连武器都不会使。”谢衍淡淡一笑,身上总有一种波澜不惊的风度。
“圣人说的是。”二圣皆笑道,“也该让小辈见见世面了。”
“自古英雄出少年,不知今日之仙门,可有英杰俊才崭露头角,能为我所用。”谢衍的座位在凭栏处,光从他的背后洒落楼中,他的神情逆着光,让人看不清晰,“吾倒是期待起来了。”
“圣人网罗天下人才,所为何事?”道祖品了一口茶,“仙门近日和平无事……”
“魔道。”谢衍并未详说,只是淡淡提了一嘴,道祖与佛宗皆是神色郑重起来。
“北渊的逐鹿之战,已经到了关键节点,无论是谁赢下此战,与北渊魔洲的关系都必须处理好,寻求和平,但也不可惧战。”谢衍看向栏杆之下,神色凌冽,“吾等仙门,正是青黄不接时,再算算时日,若是从今日开始培养,千年一战时,这一届的人才刚好能够填补进入仙门骨干中去,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谢小友原是看的是五百年之后。”道祖捻须一笑,“当初把这个麻烦的位置让给初登圣位的你,老道本以为是在坑你,如今看来,这是最正确的决定。”
谢衍的仙门之主位置,是由道祖禅让。
那时的仙门体量已然有膨胀之势,道祖的小国寡民思想已然不适合时代,让位于谢衍是天道的意思,也是道祖本人的意思。
而谢衍也并未辜负这命定的选择,登位之后,他先是定法度,平争端,令百家归心。后来仙魔大战开始,他又赢下千年一战,让仙门彻底归从。
在他治下,法度如铁律,公正严明,仙门秩序井然,修真者凭借自身力量在俗世搜刮甚至杀伤人命被禁绝,违令者由圣人裁决,或逐出仙门,重者被处以死刑。
而后,战乱渐渐减少,就算起了兵祸,儒道修真者又会在圣人的安排下逆势入世,拯救百姓,而没有修真者掺和的朝堂,也相对稳定许多。由于知道仙人的存在,俗世君主也无人敢对百姓做的太过分。
须臾百年,四海皆升平。
三圣许久未曾会面,说了些关于仙门未来的话,时间一晃过去,开幕大典的时间快到了。
“时间差不多了,请二位圣人与吾共至白鹭台。”谢衍率先起身,白衣广袖如流云。“这边请。”
谢衍墨发儒冠,身形纤长挺拔,一副温雅书生模样。他背后负着的长剑更是藏锋匣中,锐利不显。可只要被那双冰凉漆黑的眼睛注视着,沉沉的威压就让人战栗,让人对他唯有畏惧,起不了半点亵渎之意。
当三圣来到白鹭台时,只见高台之下,无数自四面八方奔来的修士与宗门,组成了属于修真者的海。
他们衣着各色,旗帜各异,抬头仰望如修真界不落太阳的仙门三圣,带着追慕与渴望。
在森严的世家、宗门、道统秩序之中 ,扬名并非易事。没有名声,资源便永远倾斜不到他们身上,许多天才因此被埋没。
而第一届仙门大比,只要是向圣人报名的宗门,几乎都被邀请了,按照人数分名额。这样均等到达每一个宗门的机会,在从前那个以小圈子分等级的仙门,几乎从未有过。
统合了全修真界资源,将一切做到极致的东道主谢衍,率先在白鹭台的最高处落座,双手置于扶手上,俯瞰众生。
这隐隐正中的位置,仿佛在宣告他已是实质上的三圣之首,修真界也进入了全新的时代。就算是道与佛,皆不可与入世的儒道争辉。
哪怕他从未恋栈权位,将之视为清风浮云,但仙门却不这样觉得。
在他们看来,谢衍的存在宛如定海神针。白衣圣人端坐于高天,垂拱而治,宛如修真界永不落下的太阳,从未泯灭的传奇。
“柏木山秋明真人已至大乘期,近日出山,为仙门大比题贺词一首,赠极品法宝十二件,拟从仙门大比中擢选关门弟子……”
“龙凤二族使者赠礼,听闻仙门盛事将至,吾族另备厚礼,赠予仙门大比优胜者……附礼单如下……”儒门弟子宣读着来自南疆的贺信,“有道是,天不生圣人,万古如长夜。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来日必来亲自拜访圣人,龙凤二族敬贺。”
“北渊魔洲……”儒门弟子读到此处,顿了一顿,看向面色未变,示意他继续读下去的圣人,才继续道,“渡劫魔修、北部霸主,北凉王北厄,赠圣人明珠千斛,酒樽、礼器各二十对,令附贺词‘昭昭圣者,日月齐光’……”
“呵。”谢衍本是端坐于高台,此时却是扬起漆黑的眸,似笑非笑,“北凉王之好意,吾心领,按例回礼。”
众人纷纷议论,连北渊魔洲与南疆都在关注这一仙门盛事,可见他们的忌惮,他们恐惧的,在意的,是仙门的未来。
谢衍早已知道,送来的贺信中,并没有属于殷无极的那一份。因为如今的政王殿下曾为谢衍弟子,若此时送来礼单,反倒会引人猜忌,反倒就让人觉得他们已经形同陌路,会好一些。
参与者的宗门被宣读完,额外的赠礼与奖励也宣布完,所有人几乎都疯狂了。不止是为奖励的丰厚,更是因为其中的分量。
当全天下的目光都汇聚到白鹭城时,仙门大比不但是一次修真界的科举,更是古往今来首次属于仙门的金殿策对,连隐世大能,南疆与北渊都投来目光,若是能够在此次盛会上脱颖而出,该是何等的荣耀!
在万众瞩目中,白衣圣人走到白鹭台最高处,接过弟子递来的火把,亲手点燃了青铜鼎中的火。
他白袍墨发,衣袂飘飘,巍然屹立于仙门顶端。
“吾在此宣布,仙门大比,正式开始!”
第259章 饮马幽河
当仙门大比正如火如荼开展的时候, 另一边的北渊魔洲却处于连天战火中。
长宁城攻克后,殷无极并未就此停步,而是连克重镇十余座, 再入钦山关, 直抵西疆腹地的界城之外。
似乎是预料到钟离界大势已去, 北方霸主许诺的兵马并未来到,孤城已入绝境。
虽是同境界魔修, 殷无极不但有天生火, 手握北渊龙脉,更是吞过前任魔尊赤喉的元神。只是得到前任魔尊残缺功法与武器的钟离界, 又在九重山惨败于他手中, 本就对独自对战殷无极有心理阴影, 哪里能与他相提并论。
再过十日血战,界城破, 钟离界重伤,率残兵仓皇北逃。
时至今日,在九重山围剿他的大魔, 其余人早已死绝, 只剩下了一人。
听闻主帅遁逃,殷无极指派心腹带着重型部队接管城池后, 挑出精锐,换上疾行魔兽, 与萧珩、将夜与陆机及各精锐部将,追着钟离界遁逃的轨迹地毯式搜寻。
“穷寇必追。”殷无极握紧了剑柄, 心中想,“师尊从小便教我,不能沽名学霸王。若是把敌人逼入绝地, 就不可再给其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翻身骑上通体漆黑的火麒麟魔兽,唯有四蹄踏火,速度极快,道:“他还需要手下魔兵做筹码,又受了重伤,定然逃不过幽河,传我命令,向前!”
他们日夜追击,终于在三日后的幽河边,堵住了试图带兵过河的钟离界。
此时的钟离界,哪有当年在九重天那般意气风发。
经历了与殷无极的一战,半个身子几乎被火焚成焦黑色,现在皮肤上还跳跃着细小的黑色火苗,不断往另外半身蔓延,伤口表皮坏死,散发着腐臭的气味。
本来断过一次的手,也被殷无极的剑再度砍断,连经络都斩了干净,就算是再强的灵药也无法修复了。
反观勒住麒麟缰绳俯瞰他的殷无极,一身玄色战袍在风中猎猎,背后是黑底金纹的旌旗。幽河如此浩荡,亘古不变,如同令人绝望的天堑。
狼王军拱卫在他的身侧,嗜血的头狼为王者执枪策马,白袍的刺客站在他的阴影之中,青衣的史官笔批作传,将一切胜负写于史册。
如此的煊赫,如此的耀眼。
钟离界的部属已经在交战中死的死,逃的逃,如今跟随在他身侧的,唯有百八十名魔兵,面对着殷无极率领的数千精兵猛将,差距令人绝望。
“钟离界,幽河不可渡。你若寄望于北厄的援军,他不会来了。”殷无极将缰绳甩给部将,翻身下了麒麟背,然后在乱军之中走向红发大魔。
“殷、无、极!”钟离界宛如一头暴怒的狮子,手中长刀残损,在倒退中逐渐逼近河岸。“我当年只是被青君蒙蔽,启明城之事也不是我做的,挑衅于你,更是北厄在背后操纵,我只是被他推上前台,首恶不是我,你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我咄咄逼人?”殷无极略略抬眸,天边残阳如血,可他宛如燃烧的瞳孔却比暮光更盛。
“我与你们北渊大魔有何仇怨?数百年累累,血仇诉不尽!”
“我遁入魔洲时,听闻天生魔体的魔骨为至宝,乐此不疲地猎杀我的,是你们!”
“我偏安南域时,也曾想过与志同道合者共同改变北渊洲,可我自以为的退让,换来的却是九重山背盟,启明城城破!”
“尔后,十年骚扰边境者,非我。联合北厄者,非我。亲手递上战书者,非我!”
“杀人者人恒杀之!”
“狡狯懦弱者,才会在败时为自己辩解。强者强,弱则亡,如此道理都无法承受之人,又怎配染指魔尊之位?”
殷无极执着无涯剑步步逼近,长袖猎猎,剑尖滴血,黑龙咆哮在侧,与那怒浪滔天的幽河水相和。鲜血如沧浪横流,为这片土地经久不绝的愤怒作注。
“听见了吗?你背后千百年咆哮的幽河水,水下葬着多少冤魂?看见了吗?你面前饮血的土地,埋过千万万的白骨。”
殷无极双手握住剑柄,剑锋刺入大地,厉声喝道:“数千年为奴者,如今直起了身体,拿起了武器,咆哮着攻到了你们面前,尔等还是死不悔改?难道,你们目中的敌人只有我,却看不见他们的愤怒?”
钟离界倒退一步,本能地看向那河岸边数千沉默的铁骑魔兵,他们隐藏在盔甲下的脸,仿佛渐渐地清晰了。
那是许多陌生的的脸,眼睛里蔓延着刻骨的憎恨与快意。曾经高高在上的渡劫大魔,仿佛第一次发觉,他竟然被无数人如此淬血地仇恨着,恨不得食他的肉,寝他的皮。
“你们……为什么?”钟离界好似第一次认识到这一切,继而暴怒地嘶吼,“我从未见过他们,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情,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他厉声质问,却没有听到这些铁军的回答,只见他们注视着他,眼底里透着嘲笑与不屑。
那些籍籍无名的,面孔模糊的奴隶,本该一生被鞭笞至死,如今披上了玄色铁甲,站在黑色旌旗之下,紧紧地团结在了一起。
他们在那位贱民之王的带领下,葬送了他的国度,摧毁了他的一切,好似一场从最深重苦难土地中长出来的复仇。
“凭什么?”殷无极笑了,他的剑锋仿佛蕴含着天地的威能,在他身边缠绕的龙气呼啸,掠过幽河怒涛,发出沧海的龙吟。
玄色战袍猎猎,殷无极手中的剑高高扬起,带着杀伐快意。
“这一剑,为那些被尔等践踏千年的,天地生灵!”
风起浪涌,幽河上暗云密布,滔滔风波中,好似有数十只拉满风帆的黑船,从迷雾之中显现。船只上皆有旗号,名曰“凉”。
而打头阵的黑船上,有一名高大的男人身影,他披着貂裘,腰间别着长刀,背后横着铁弓,赤膊上的筋肉结实,充满了粗莽与矫健的力量。
“政王殿下,百闻不如一见!”幽河之上,那男人朗声而笑,声音粗犷。再看去,他一头白色短发,瞳色是海的深蓝,面孔深邃,带着些北方异族的特征,“本王乃北凉之主,北厄!”
“北厄,你总算来了——”钟离界还能举起斩马大刀,扛住殷无极几乎压死他的一剑后,他连忙大叫,“救我上船!”
而在船头俯瞰他的渡劫大魔,嘴角却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却透着奇异的冰冷。
“上古有种说法,国中第一流,为棋手;二流者,为棋子;三流者,为棋盘。”
殷无极闻言,唇边的笑容越来越大,手中的古朴长剑上似有龙吟,漆黑的烈火与暴怒的风浪共舞,将钟离界逼至幽河最边缘。
但濒死之际的钟离界,已经没有勇气穿过他的重重黑火,跳入幽河之中了。他的瞳孔紧缩着,好似在畏惧北厄接下来的话语。
渡劫大魔的大笑声,在风浪中仿佛死亡的回音,他道:“钟离界,在本王看来,你与你的西疆,不过是个棋盘罢了。”
北厄的话音落下,殷无极的剑也彻底斩碎钟离界手中的斩马大刀,浩荡如长风的剑意,裹挟着龙吟之声,将战败垂死的渡劫大魔,彻底吞噬。
杀戮,让黑袍大魔的眼瞳赤血淋漓,杀死同等级的对手,带给他的好处太多了。他的身躯如同一个无底的深渊,将对方溢散的魔气尽数吸收,这种令人寒胆的吞噬,更是让整个战场的视线都聚焦于他身上。
殷无极看着钟离界的身体化为风中的砂砾,在他手中流逝,哪怕亲手杀死的是仇人,他的神情却淡漠如同深渊静海,不见半分涟漪,可见喜悲已经压抑到极致。
杀戮早已不能给他快感,而是他双肩沉沉的业力,而他尸山血海里滚过,早已习惯。
“不愧是天生大魔,以杀证道啊。”北厄亲眼看到这一切,唇边嗜血的笑容越发扩大,“政王殿下,你我本井水不犯河水,以幽河为界,我居北,你居南,分而治之,如何?”
“楚汉河界?”殷无极抬起头,略略勾起唇角,“很可惜,本王拒绝!”
河上满帆,河畔列兵对阵,大江东去,皆是雄兵。
“政王殿下果真是枭雄人物。北渊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本王便在冰原之上,等着殿下雄兵压境了!”
殷无极无船渡河,纵然自己能够追上船只,却不可能孤身入敌阵,只能看着那数十艘黑船渐渐消失在迷雾之中,回到风浪交加的幽河对岸。
北渊洲,幽河以北,是南方魔修甚少踏足,甚至九死一生的蛮荒之地。
今日于幽河边斩钟离界,收服幽河以南,让西征彻底落下帷幕,已经是大获全胜。至于与北厄的一战,还要留到他彻底整顿南方之后。
一切尘埃落定。
当北厄的船彻底消失时,殷无极双手握着剑柄,长剑刺入幽河边的大地,久久地伫立于此。
长风越过他染血的战袍,掠过玄甲铁骑的身侧,马蹄声踏碎了天地的寂静,他们听着亘古流淌的河水声咆哮,好似听到了数千年的征伐血战。
银发白袍的刺客双刃染血,他站在历史的影子里,抬起头,看向殷无极遥遥的背影。
为天下执笔的史官本能,催促着陆机落笔,记录着这一切。但是他的狼毫笔已落于春秋判之上,却手腕颤抖,久久不能平静。
“今天,我们打到了幽河边……”陆机道:“千年以来,这是幽河以南,第一次完全统一。”
“第一次、第一次啊!”史官似乎克制不住骨子里的颤抖,他手中的空白的纸张翻飞,在风中飞舞着,河岸边回荡着他近乎激越的声音,“二十三年,政王殿下自魔洲最南端起兵,打到了幽河边,南域、东部、西疆……完全纳入一位王者的版图之中,这是多么疯狂的战绩,多么可怕的成就!”
所有人于梦中惊醒,好似第一次意识到,他们正立于历史激流的最中央。
“此地,该立一座界碑。”殷无极的背影巍巍然如山岳,是天下最孤绝。他独自面对着幽河畔的风,迎面而来的是近乎浩荡磅礴的气息。
他抽出长鞭,遥遥指向河上,笑道,“取名为,饮马界。”
红袍银甲的将军牵着手中的魔马,忽的抬起冷峻的眼睛,眼中是奕奕的光芒。
而他的身后,狼王军精锐皆是抬起眼,旌旗仍飘扬,而他们都注视着玄色战袍的王。
“将士们,本王出征之时,说要带你们踏平西疆,饮马幽河边,剑指北方。”
殷无极转过身,双臂展开,好似迎向无边的风浪,笑道:“这是前无古人的伟业,今日,我们做到了!”
三军饮马幽河,虎踞三疆,威视北方,这是何等鞭笞天下的气魄!
在风与浪中,在魔兽的嘶鸣中,在入河洗涤身上血迹的将士的欢呼中,陆机奋笔疾书,记下这震撼人心的一幕。
他听到,殷无极迎着冷冽的河上北风,魔音响彻岸边。
“今日,我等饮马于川,来日必将渡河,扫平北方!”
“誓死追随王上!”
“渡河!渡河!渡河!”
第260章 圣人调鼎
北渊南北对峙, 又是七年。
与此同时,仙门大比后,天下格局大变, 位序重排。
有道是,仙门的未来在于年轻一代,可又有谁料到, 原先有些知名门派、世家在仙门大比中原形毕露, 近乎颗粒无收,反而被一些异军突起的门派完全踩在了脚下。
于是圣人谢衍有言:“……今有个别门派世家坐拥雄厚传承与洞天福地,资财万贯, 而后继者皆是庸碌之辈,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世无恒强,祖宗之法当变矣!吾作为仙门之首, 当鼓励后进宗门,扶持才俊,奖赏后生。在大比中表现不佳者, 吾当秉笔, 重排位序, 其地位资源分配, 另行斟酌。”
圣人令即出,许多在先前刺客之乱中青黄不接的世家大宗,当即就脸色大变,纷纷急上微茫山,妄图叩开圣人的大门。
“不就是天/行君之事,我们悖逆了圣人的意思么?结果那人骨头倒是硬,禁术没得到, 还鸡飞蛋打,在刺客之乱中赔上不少人命。我们已经得了教训,谢衍还想怎样?”
“老朽就说,说圣人为何隐忍不发,非得办这劳民伤财的仙门大比,教我们丢丑。却不料这厮实在心机深沉,是要借力打力,动摇我们的根啊!”
“祖宗之法不可变,我们显赫千年,根基、底蕴皆是深厚,可以说我们对仙门强盛是极有功劳的。哪有割我们的肉,喂养那群毛都没长齐的鳖孙的道理?荒唐!”
“不行,咱们必须联合起来,上微茫山,逼圣人收回成命!”
“同去,同去!”
各门派长老吹胡子瞪眼睛,纷纷至微茫山下。
天高云淡,问天阶下已有一长串的修士,正在排队上山拜谒圣人,脸上皆是兴奋之色。
见到这些趾高气昂的宗门长老想插队,这些新兴宗门宗主刚刚在大比上见到他们的门派灰头土脸,或者干脆不见影子,说话间也不再有往日的敬畏,反倒不耐道:“想见圣人,先去山门弟子处拿牌子,圣人要挨个接见,哪有平白插队的?”
“我宗地位摆在这里,是修真界的老人了。”长老们一瞪眼睛,道,“当年圣人新继任仙门之主时,我们还……”
“当年是当年,今日之圣人,又岂是当年之圣人。奉劝诸君摆正态度,莫要认为圣人好欺,容易糊弄。”那新兴宗门的宗主俨然是宗门在大比中名次不错,见几人倚老卖老,还翻了个白眼,“圣人之威难测,代天道执权柄,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这些个长老出入自己的圈子,皆是被捧为座上宾,哪里被如此轻慢过?
但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长在年纪与背后势力,不在自身修为,在修真小圈子里还是个人物,放在整个五洲十三岛,那是半点也不够看的。
“毛没长齐、都是些后生……”他们心里还是有谱的,到底没敢在微茫山下动手,只是嘟囔着去拿了牌子,老老实实排在后面。
“成了,成了!”从问天阶下来的是百家中的医宗宗主,他眉飞色舞,对着同行道友说道,“圣人允了我们在中临洲的仙门大城中开办医馆分堂,并且批了仙门灵药田的租赁。多谢诸位道友支持,今后有什么灾啊病啊的,都不必千里迢迢去医宗排号了,疑难杂症再去主宗,寻常小病,抬脚就到!”
想要在仙门大城中开办医馆,可不是曾经闷头研究医药的医宗自己能办到的,其背后离不开圣人的影子。
仙门大比上,除却年轻修士比拼修为,宗门骨干中坚修士同台竞技,更是有关于医药、炼器、驯兽与御器等多种项目,可以多维度、全方位地评估出一个宗门的发展潜力。
经历三圣首肯,未来儒释道三家的资源分配,也将把仙门大比成绩作为考核标准,将昔日名声的权重压低很多。
医宗弟子知晓机会难得,极是争气,在儒释道三家中脱颖而出,一举干掉了道家和佛门的医药宗门,给宗门赢得了千载难逢的机遇。
“这是一件造福仙道同侪的大好事啊。”杂家宗主热络极了,笑逐颜开,“医宗在此次大比中可谓大放光彩,还得了三圣的点评,‘仁心妙手’,多吉利。”
“是该裱在我医宗的门楣上。”医宗宗主扬眉吐气,“待我医宗发扬光大,定然教这些个欺我医宗弟子修为低微的混账东西好看,等着,在下这就回去给弟子们发灵石和法宝,小家伙们嚎着想要个新药炉很久了。可惜之前拮据,都是宗里长辈用过的,修了修又发下去用,这回阔气了,我们医宗弟子也得用最好的!”
本是端着一副逼宫架势的长老们伸出头,瞧了瞧越发人山人海的微茫山下,只见几家欢喜几家愁。
有人愁的是先前没拿仙门大比当回事,以为只是圣人做个门面,所以随便派人糊弄了一下,此时成绩不好,得排到百名开外,在竞争仙门资源时落在了下风。
有人却喜不自胜,仙门大比五十年一度,名次高上一截,那得受益多久。与道友打招呼时,那是一个春风满面,恨不得和所有人说自家名次几何,受圣人如何青眼相加。
在芸芸众生中,这些眼高于顶的长老们,第一次发现,原来修真界有那么大。
洪流从他们的背后而来,席卷之时,不必圣人出手,就有足以把他们拍死在沙滩上的力量。
云雾缭绕的微茫山下,关于明争暗斗的故事仍在上演。
山上清净地,白衣圣人却端坐高阁,垂衣调鼎。
面对山下乌压压的宗主长老,圣人并未完全拒见,而是放出了些许甜枣,又打了几个板子。目的达到后,他宣布圣人闭关,编修排行,让整个修真界都为之忐忑不安。
要知道,道祖与佛宗是不耐烦做这些的,又信服圣人公平,道门与佛门的位次编修权,亦然掌握在谢衍手中。
此番连道门与佛门都急了,纷纷前来中临洲,拜谒圣人。一时间,儒门如日中天。
夜色已深,风飘凌无声地走入天问阁,于他身侧肃立。
“都打发走了?”谢衍近日在编写宗门排行,想要见他的人踏破门庭。“该见的人都见了,接下来,微茫山暂时谢客,谁也不见。”
“是,师尊。”
“七日后,我约了道祖与佛宗,在西佛洲松山寺听钟,正好把拟好的排行带去,与二位圣人共同商讨一番。”谢衍想要从人手中分权,态度自然要端得住,此时神态仍旧自若,“有些人束手高阁,已然太久,修真界也该变变天了。”
谢衍在该隐忍时,那些想要爬到他头上的人,当面给他脸色,他都能微笑而对。而当他万事俱备时,以雷霆一击将对方打落深渊时,却不见半点慈悲。
而且,他在道义上立于不败之地,足够滴水不漏,万人拥护。
风飘凌见他正撩起长袖,慢条斯理地沾墨写字,以为他在编修,便走到他身侧打算侍候笔墨,却见圣人正在为一幅画题字。
他用墨极为潇洒,铺色也是大胆,绘出立根于崖边岩石中的凤凰花,枝干舒展,坚韧不拔。
枝上的凤凰花,艳烈如火,是一片黑白灰中的唯一亮色。
白衣圣人题字道:“凤凰凤凰,何枝可依。凤凰凤凰,何不回还。凤凰凤凰,何时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风飘凌看了片刻,师尊用的是《诗经》典故,并不难懂。只是这种带着风月情思的措辞,由高寒清冷,不近人情的师尊写出,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凤凰于飞,便是凤与凰相偕而飞,百鸟随之。”风飘凌磨着墨,因为从未想过师尊也会有风流韵事,他以为师尊只是随手而作,问的就极是耿直,“难道是我想错了典故,凤飞九天,师尊难道在寄情于景,抒发志向……”
谢衍题罢搁笔,也不解释,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风飘凌,似笑非笑道:“飘凌,你道基为《楚辞》,怎么是个榆木脑袋,半点不通风花雪月?”
“风花雪月?”风飘凌迷茫,他从小修道,改换门庭后又潜心治学,还真不知道风花雪月怎么吟咏。
“儒门修士,吟风颂月本就是休闲娱乐,今日见斯景,遇斯人,皆可作诗入画,随手写上两笔,又何必非得找些意义?”
谢衍在不见客时,他懒得端出完美无缺的圣人模样,颇有些狂傲不羁的风流。
他白衣端肃,抬起漆黑的眸,略略扬手,接住窗边一片落下的叶,悠然笑道:“咏一朵花算什么,若是我乐意,凤飞九天,也得栖于我枝,端看我种不种那梧桐树罢了。”
“师尊说的是那株‘思归’?”风飘凌肃立于他身侧,得他言传身教,却还是觉得怪怪的,他总觉得师尊在暗喻什么,“近些年,思归树已经长高不少,已经有师妹见到树上有花骨朵了,说不定,今年便能开花。”
“嗯,很好。”谢衍已经养成习惯,每隔两三天就去看一下他的树,闻言也不意外,只是意味深长地笑道,“开花的好时节,大抵是到了。”
*
松山寺位于半山崖边,云雾如海,松涛如浪。
寺是孤山小寺,不甚知名,只有一位主持,三名僧人,却胜在清净。当然,若是三圣在这里论过道,他人得知,此地怕是会成为蜚声一时的名胜。
每逢晨昏,寺中布衣僧人便会敲钟,回荡山间。在晨钟响起时,乘孤鹤而来的白衣圣人飘然落于寺门前,看向古旧的牌匾,耳畔是山中幽幽蝉鸣。
同为天道钦点的天生圣人,仙门三圣作为利益共同体,彼此之间的友谊,总是不足为外人道也。而谢衍却是足足比道祖、佛宗小上两千余岁,谈禅论道却从容不落下风。
寺中有一间禅房,对着云崖,可见孤山云海,观晨间朝霞。
谢衍是最后一个到的,当他入座时,道祖与佛宗已经品茶许久了。
“谢小友来晚了。”灰衣老道是个老顽童,他的手心坐着一只松鼠,“你瞧,这小东西,是不是很可爱。”
它刚从崖边孤松上跳下来,爪子握着一颗松果,纯稚的眼睛乌溜溜的,还在吱吱叫。
它见到盘膝坐下的谢衍,又从道祖的掌心跳到圣人的落于蒲团的衣袂上,仰头看向慈悲的儒家圣人,甚至还举着松果,仿佛要递给他,毫不怕人的模样。
“倒是通人性。”谢衍垂眸,叹而笑道,“山野生灵,赤子之心,听了二位圣人谈禅论道,得大道一缕启灵智,为大机缘。既然二圣都有份,缺了吾倒是不美了。”
说罢,他抬起素白纤长的手,在松鼠灵台轻轻一点,原本就目透灵性的松鼠仰起头,无形的大道落于它身上,小兽灵台一片清明,眼神褪去兽性,显出活灵活现的人性来。
“去吧,假以时日,可成大器。”谢衍支着下颌,看着松鼠被放归山林,消失在远处。
“礼乐教化?”道祖抚摸雪白长髯,看向他,意味深长地笑道,“不分仙魔,无论妖鬼,莽莽万物,皆可听圣人之道?”
“有教无类,如是而已。”谢衍并不反驳,而是与他打了个机锋,“吾等修道,难道不是为了普渡众生,证道于人,求道于心?”
“圣人此言,倒是好辩者之说,教老衲无言以对了。”佛宗合掌,眉目悲悯,似乎是有些无奈,“仙可渡,魔可渡,众生亦可渡。这话并无错。”
“如此,不是功德?”谢衍似是笑了,缥缈淡漠,透着难言的神性。
“魔性恶,渡魔者终成魔。”
“佛宗着相了。”谢衍看向云海,好似于云端看向万物,“万物无贵无贱,皆有触碰大道的权利,若是将魔视为‘恶’,从一开始便剥夺魔从善的资格,只会恶者愈恶;而吾等儒家之道,为何重礼乐教化,无论人性善恶,皆可从后天的教育中领略仁义道德。”
“渡魔,这便是圣人的选择?”佛宗反问。
“不止渡魔。”谢衍的声音清冽,言语间却透着桀骜与自信,好似他永远如此乐观且不可打倒,“我要渡人、渡魔、渡妖、渡鬼……天下之道,本该众生平等,为何分尊卑,为何分善恶?”
“谢小友,你在否认儒家先贤定下的森严礼制。”道祖轻叹,仿佛在暗喻什么,“不要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万物于我皆如一。”他执着茶盏站起身,站在云崖与朝霞中,傲然道,“若是道不发展,难道由着它拘囿于上古,溃烂于幽暗,腐朽于当下?吾虽不才,为往圣继绝学时,也应当继往开来,让儒道,适应这动荡的世道,变革的时代。”
圣人调鼎,执天下权柄,正是初阳。
“若是此言逆反,惊了天上人,那便惊动罢。”谢衍转身,看向坐于禅房阴影中的两位圣人,眸中异彩连连。“猛虎在侧将醒,北渊狂飙天落,仙门若不思变,亡,不远矣。”
新与旧,圣人之间权柄的更替,好似时代的转身。
两位圣人坐在禅房的蒲团上,皆看着光明之中傲立的儒家圣人。
“北渊七年南北对峙,二王争天下,各自厉兵秣马,终有一战。”谢衍眼睫轻动,漆黑如深潭的眼眸,好似洞彻了万物,其中跳跃着炬火,“若是魔洲一统,魔尊诞生,巍巍仙门,该如何面对这位搬不走的邻居?”
“二位圣人,时代变了。仙门比当年大得多,已经不是吾等能够高阁调鼎,垂拱治而天下安的时候。”
“我们,除却向上望天路,还要走下神坛,走进人间了。”
